衣架半自动焊钩机:温柔的路途——凤凰行旅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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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柔的路途——凤凰行旅六帖
作者: 马家辉
2010-08-04 21:24:28
【南方周末】

长沙的下午
旅途中不常接到台北来的电话,尤其亲人的,彼此之间有着默契,知道出门了,便不打扰。电话铃声响起,瞄一眼见是台北来的,心里总先暗觉不
祥——又怎么了?谁生病了?又或,是谁过去了?不祥预感并非每回应验,但在心里事先打好了底,接到消息时便不会觉得过于突然。

这个下午要拍湖南卫视的节目而来到长沙,抵达后,把行李安顿于酒店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出门找咖啡店,我是无“啡”不欢的人,尤其坐完飞机,一定要往胃里灌几杯咖啡让自己提振精神。更何况要赶交稿,香港报社的编辑已经坐在传真机旁等待了。
幸好此事不难,长沙多的是咖啡店,也都很安静,很宽敞,适宜写作。这个下午坐在马王堆南路附近的一间咖啡店内,摊开稿纸,低头,写稿,忽然手机响起,是台北号码,来电者劈头问,姐姐在你身边吗?阿桑往生了。我愣了两秒,定过神来,轻道:她很快回来,我请她回电话给你;挂断线,继续写作。

写作多年早已养成习惯,不管发生什么事,让我把稿子写完再说,编辑在等,暂且把所有情绪拦置在暗角,一如现象学家所言,先放在括号内,等写完稿子再来清理。这不是冷血,只是尽责。她回到桌子前,我边写稿边对她说,你妹妹找你,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了。她眨了一下眼睛,先“哦”了一声,然后问,“谁死了?”预感方向竟然跟我相同。难怪一起走了这么远的道途。

其后知道是阿桑。通了电话,知道他躺在医院里,心脏突然停止跳动,算是去得干净痛快。当初入院是因为肺癌,一直咳嗽,从花莲到台北检查,验出是末期,但遇着过旧历年,子女没跟他说,到了年初十才讲,他心里有数,听后只是喃喃地说:“怪不得咳个不休怪不得……”仿佛必须有个解释才心安,病情倒是其次,有了解释,便释怀了。
阿桑是她母亲的故里老友,一对夫妻把她和妹妹们认作干女儿,关系密切如血亲了。阿桑老婆爱赌爱酒,十多年前被发现死在家里,颈部被窗帘绳索住,若非自杀便必是醉后意外,至今从未证实,可谓死得不明不白。阿桑亦爱赌爱酒,多活了十多年,玩够了,便去了,子女早已各自成家,没什么牵挂。

她挂上电话,坐在窗前,没说话,一如平常。咖啡店里有个六岁小女孩跑来跑去,不知何故跑到我们桌前,找我们说话。一张圆圆的典型湖南脸,想必是刚上完芭蕾舞课,化了妆,笑笑,脸庞如明亮初阳。有人死亡,有人出生,有人成长。生命轨迹在咖啡店的这个午后在我们眼前展现了如常轮回。而我们,不惊不怒,也没法惊亦没法怒,惟一能做的是,如常忙于写稿,阅读,以及喝咖啡。久违的表情

在长沙晃荡的下午是不能不走定王台的,那是一个小小区,有一间四层楼的湖南书城,另有一幢大厦,亦是楼高四层,最上面两层除了有一间弘道书店,其余店铺卖的都是光盘和电子用品,不必说了,你必猜到是哪类光盘;楼下两层呢,我走进去恍如走入时光隧道,回到了廿多年的台北光华商场,因为卖的都是旧书和折扣书,尽管书种不很精,而且有五成是考试用的教科书,但那种排山倒海、凌天驾地的书堆气势已令我非常满足,更何况,遇上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买书者。

譬如我站在一间小书店里仰颈搜索书架,太入神了,没留意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蹲在身旁地下,几乎踢到她,她从地上跃起,表情却不仅没有懊恼,反而笑意强劲,手里执着一本书,我偷瞄一眼,是《呼啸山庄》,她转身对门外另一位女孩子扯开嗓门喊道,“我想买这本书!唉,有好多书我都想要,但没钱!”

好多年了,求书若渴的神态,久违了,想不到在长沙再碰见。两年前在台北去了光华商场一趟,这幢昔日的旧书集散地早已完全变身,卖的都是光盘,新人类欢天喜地在碟与碟之间跳来跃去,不知今夕何夕,忘记了书的气味。此番见此女孩,牵动了我心中的怀旧情绪,真想对她说,你尽管随意选书吧,我来付账,但当然不敢,怕她说我是痴汉。

走出大厦到了对街,又有几间小书店。走进“述古人文书店”,推门而进,迎面走出一家三口。四十岁左右的父亲走在前头,手里拿着几本书,脸上表情有点怪异的暧昧;母亲随后,口里念着“干脆你自己开间书店算了,那就什么书都有了,不必买了”;十四五岁的女儿走在后头,表情木然,想必对父母亲之间的温馨斗嘴早已习惯,没反应了。此情此景,我用力忍住,才没有哈一声笑出来。
那刻我明白男子的暧昧了。必是书虫,拉着老婆女儿买了书,心中高兴,可又被老婆唠叨抱怨,心底不爽;快乐与懊恼互相冲撞,击起了情绪漩涡。
我当然懂。毕竟是同类人。

山与海
在长沙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闻到一股暧昧的气味,六分酸,三分甜,还有一分,是刺鼻的微臭,有点类似一只芒果放置于桌上五天了,熟烂了,怪异的气味飘散于空中,闻不习惯的人会觉得极不自在。至于习惯了的,自会无动于衷。

这样的气味源自槟榔。湖南人,爱槟榔,尤其湖南男人,去到哪里,在做什么,十之八九槟榔不离嘴,张开嘴巴反复咀嚼,浓烈的味道从口腔不断涌出,每个人都像一台会走会动的汽车小引擎,但不喷烟,只喷味。湖南人吃的槟榔是酸甜的,因为经过加工,煮熟、烘干,再在外壳沾上焦糖,食时把半颗丢入嘴里,不必像台湾的生槟榔般吐出汁液和石灰,吃相比较干净,对嗅觉的刺激则比较强烈。

打从步出长沙黄花机场就已经闻到这股暧昧之味了,初时还以为是洗手间传出的清洁液,直到走近一位警察,见他嘴巴下巴在动,微露的牙齿漂染着血红,还有几条槟榔丝沾附在牙上,始知道是怎么回事。来接车的司机小张走过来,开口道欢迎,口腔喷出相同的气味,我更确定接下来的五个多钟头路程必须跟此暧昧为伍了。

果然如此。从长沙到凤凰需时五个多钟头,小张没停过嚼槟榔,气味从司机座上伴随冷气往后袭来,刚开始的一小时颇令我觉得难受,其后麻木了,才忘记。中途下车休息,小张抽完烟,掏出一包槟榔,递过来也叫我尝尝,我摇头说不,笑道吃完后会在车上亢奋发狂,为了他的安全,还是不碰为妙。他说七八岁已开始吃了,大家都吃,不吃会被视为怪物,虽知道有致癌风险,牙齿也早就坏掉了,连苹果都咬不动了,也怕酸,始终戒不掉;聊天时问及香港,又说一直没去过,很想看海,这辈子从未看过海。

我笑道自己来长沙则是为了看山,这辈子从未看过能把天空盖住的山,朋友说张家界的天门山就是如此,故赶来看,但去张家界前想先去凤凰,再不去恐必太迟。看山看海,各取所需,生命就是这么各行其道,而为了缘分或别的什么,偶尔又会相互碰上一会儿,虽是微不足道的琐碎,一旦用文字记下,却又加深了它的重量。

文字的重量便是生命的重量。生命说复杂,却又其实很简单。

读出叛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急速行走,从长沙奔向凤凰,路面平和畅顺,丝毫不觉得难受。公路只开通了两三年,在此以前去凤凰必须又转火车又坐巴士再坐小货车,至少耗时十多个钟头,那真叫惨,但若跟沈从文年代的路途比较,却又舒服得太多了。沈从文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北京返回凤凰老家,走走停停,需时整整三个月。

去凤凰当然不是为了沈从文,然而沈公作品确在所有游者的心中替凤凰增加了重量。只要读过沈从文,都会说,嗯,这场景这人影,仿佛在哪里见过。我对沈从文的最初印象并非来自小说《边城》而是散文《箱子岩》,淡雅的文字所描绘的那种深刻,江边的男男女女,历年来都在那里,过着相同的日子,活着类似的喜乐,日月升沉犹如是,人与自然的交流对话循环不息,是和顺沉稳,却又有点暮气郁气。少年的我与其从沈从文文字读出一片宁静,不如说感受到强烈的叛逆,极思从一个包容的家园小区跳脱出来,往外走,往外闯,就算是险,也让它险到底,在未可知的前途里寻求刺激。

沈从文故居人太多了,挤得可怕,我只在门口张望了一阵子,没进去。
湖南最近频频大雨,许多乡市都有淹水之虞,凤凰不例外,豪雨来了又走、走了再来,住民偶尔到了必须疏散的境地,但很快又能回到家园,在某地生了根,世再乱,亦会回来;或是,世愈乱,愈想回来。

其实想象中的凤凰本来就是湿漉漉的。是的,必须承认对凤凰的湿濡印象是来自沈从文,他的作品无论是小说或散文,谈的多是水,河边江边溪边海边,他是个见了水便高兴的孩子,长大了,写出来的故事几乎无不发生在水之畔,读多了,脑海的凤凰便总带着一股雾气。从长沙到凤凰是不累人的。一来路顺好走,二来窗外有景,尤其愈近凤凰愈见乡郊景致,水边有田,田旁有屋,屋子或新或旧,在寂静的田间水边显得特别孤零并带神秘,仿佛世上所有最残酷和最温柔的情事都可能在此发生;发生时轰轰烈烈,然而很快便沉静下去,被世人遗忘。

沿途看水看山看屋却没看到几个人,一股淡淡的寂寞感油然涌起,想起沈从文在自传里述及路经辰州河滩,亦是看水看山看屋而不见人,感觉是“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地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可是这一次来到这地方……已无一个人”。

我身边是坐着一个人的,但转脸看,她在闭目睡觉,或是在思考她的诗她的文,便不打扰了。继续往外望山望水望田望屋,直至望见一座暗红色的古老城门,司机小张绕了好几个圈才找到它,说,到了,要在这里下,车子开不进去。
我们下车,提着行李走到凤凰广场,旁边便是我们订房的悦来阁客栈。小小的酒店,据说是老房子,重新装潢做生意,居高临下看凤凰,尽管身边此刻有人,我们却都只想看,不想说话了。

鬼哭凤凰
清晨坐在凤凰古城的Soul咖啡店内,往窗外望向沱江的沉静流水,我对自己说,可惜我晚来了十年,但也极庆幸假如我再晚些才来,能够看到的古味便必几近于零。
目前的凤凰古城属于国家级保护重镇,旧房不许拆卸,古味当然仍是有的,然而不许拆卸并不意味着不许加工,旧房纷纷被改建为酒吧、咖啡店、纪念品店了,店外全部披上艳绿桃红的霓虹招牌或彩布横额,城镇景观便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穿上了Crocs鞋,不一定难看,但却突兀。

这还只是视觉上的。听觉上更难让人忍受。古城外围是新建住宅区,如同所有中国城市,都是汽车喇叭由早到晚响个不停,因为大家都在抢路,大家都没耐性,大家都在通过按喇叭的方式驱赶眼前的人与车。“呠呠呠”便是中国的声音,前人从未料到,后人则必记下这荒唐的一笔。

古城区内不准车行,少了“呠呠呠”,但有了更可怕的歌声乐声,因为沿江旁边的老房子十居其八变成卡拉OK酒吧了,每天接近傍晚,客人陆续登场,喝了几杯酒,执迷纵声嘶叫,加上另有专业乐队歌手上台献技,歌声传至店外,店店相闻,此撞彼击,噪音把整个凤凰掩盖住了,如果沈从文黄永玉今天仍然年少,或许会被吸引而加入,狂歌,跳舞,甚至索K,从此跟文字和画笔无缘。或至少,步行于途,低头疾走,在凤凰以外寻找自己的

文化天空。
游凤凰最美的时刻惟有一早一晚。早要很早,最好是七点甚至六点以前,店门未启,游客未至;晚要晚在十二点以后,离开酒吧区,多走几条街,走到没有路灯的城边小道,在暗黑里怀想古城的昔日安宁。
鬼哭凤凰,夜歌凤凰。我们只能在噪音的空隙里偷取自己的微笑。

边客
有两间小小的酒吧非去不可,一是沱江边的Soul,灵魂之地,水静无声,在此坐上一两个钟头便可把凤凰的吵杂洗涤殆尽,只留下凤凰的美好安宁。但该店夹处于多间卡拉OK酒吧之间,切切不可晚上去,晚上去,吵死了,连黄永玉也会被吵得想跳河自尽。

Soul很早开店营业,早上九点去最妥当,那时候,有较少游客乘船游江,你坐在江边,往下望,隔得远远的,听不见吱吱喳喳的怪叫异谈,反可把他们纳入为几笔素描的风景,有他们,流水才显得更静更幽。那个清晨我喝了两三杯咖啡,看江上有两条小船,各坐了一名小伙子,执着长长的竹竿,每隔五分钟往江水捞去,想必是“江上清道夫”,由政府雇来负责维持江河清洁。

有一下子,其中一人捞起了一个白色塑料袋,用竿子挑动,袋口翻开,竟然跃出一尾灰黑的老鼠,头在动,尾巴也在翘弹,竟是活的,是一只懂得潜水的鼠儿,年轻人赶紧呼喊另一人把船撑来看热闹,两人分别站在自己的船上对着老鼠指点谈笑了好几分钟。应是新入行的吧?我猜。否则不会如斯大惊小怪。年轻真好,看见什么都可产生一番寻奇意趣。

另一间普为人知的凤凰小店叫做“边客”,离江稍远却又仍在江边,按当地位置而言,算是“边城”之店了,该店老板是一位台湾中年人,想必是“老文青”,懂得借用沈从文的“边城”盛名开店,那夜我在而老板不在,只有一位女店员,客人只有我和她,喝完咖啡再喝威士忌,翻一下桌上多份杂志,竟都是2005年的过时物,我便笑对店员说,你们果然是边城,活在老黄历里,不知今夕何夕。

离开边客,寻路归家,照例迷途。两个人经由一条无灯小路误绕到城外,再由城外回到城中,整整走了四十五分钟。然而误打误撞走到桥上远观古城夜貌,迷蒙夜雨,在湿气里,我们想象了一个真正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