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夏令营作文: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王开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1:52:27

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王开岭

三年前,我开始策划那个梦想:在这个没有边界、连鸽子的脑雷达都会失灵的城池里,搭一处自己的巢。这是个弱不禁风的梦想,如果在北京,你就会承认这一点。每天上下班,我纤细的脖子总要拉直,向半空中那些巨幅的楼盘广告表示羡艳,我想,那一定是副可怜虫的媚态。广告牌的神情个个像“二奶”,也像鹭鸶,腿细而倨傲,她们被宠坏了。
  到处都是埋伏,我知道。城市里趴满蜘蛛。她们就在那儿等你,在你每天的必由之路上。矜持而又随意,她们可不是站街女。我想起T台上的那些模特,她们大腿边的小挂牌,风铃状,就是专候时代的某一只手来摘的。一触即响,应声飞快,而且是欢快,少女胸腔里发出的那种。“银铃般的笑声”,老人们形容得真好。
  风铃、蜘蛛,都是埋伏。都带着一股中央和环岛的傲慢。
  或许城池本身就是一个天然埋伏。游户一进城,就掉入了一个圈套。
  一个庞大的逻辑重重、吊诡烁烁的生存程序网。
  
  表面上名词,骨子里全是形容词,瞧瞧吧——
  “爱琴海”“水岸长汀”“雨林水郡”“丹枫白露”“棕榈人家”“爱丁堡”“竹天下”“假日花都”“瓦尔登湖”“野草莓地”“格林小镇”……
  这让我很气愤,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名词,全他妈蹿掇形容词的劲。全是季节、植物、词牌和名著符号,文化人干的酸事,说不定还有几个狗屁诗人的狐臭。我有一写诗的姐们,就去了地产广告公司,专门绣这些风花雪月的词,啥元素稀罕,就往词里搬啥,刚扶上几棵树苗就敢叫雨林,挖条水沟就惊呼地中海,地基有点坡度就堪称“云上的日子”……这根本不是打折,简直就是胡说。
  这个时代的最大腐败就是滥用形容词。
  我发誓,要买就买个名词注册的楼盘,就像嫁人嫁个忠厚人,别花花肠子。可我傻眼了,没有,这年头根本没有,把楼报图册耧个遍,甭想瞅见一个老实巴脚的名词,比不喷农药的蔬菜还稀罕。既然绝望,索性就绝到底,直奔形容词而去,嫁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吧。这个怎么样?“诗意栖息,天堂隔壁”。牛皮吹得大吧?大得像牛群,属相声的,我喜欢。投奔庸俗和露骨,是因为我想放弃辨识,早投降早歇着。我弱智还不行吗?
  在流氓中寻找意中人,在谎言里拣最轻的谎。谎言越公然,越不伤人。
  干什么都耗油的时代,我愿做一盏省油的灯。
  
  书归正传,期房,楼花。
  真他妈越来越怀念人类的昨天,想想古代集市,你说那会儿的人多淳朴、多有安全感啊,买珠还椟、削足适履,反正大伙都笨,且以拙为厚,光端木陶朱就供奉了两千年,凭义取利,童叟无欺,一纹银一份货,货比三家也累不到哪去,交钱拎货走人,省力省心省事。谁发明的期房这档子买卖啊?看不见摸不着,整个一个大画饼!论起购物,我真想倒骑驴回去,回到千年前的东京汴梁,哪怕原始社会都成,物物交换——更本份、更实心不是?
  想起开发商我就怀念旧社会。
  
  参加过无数房展,可每次都从那巨大的鼎沸与喧嚣中逃离,旗子、喇叭、传单、概念、数据、飘带……旋涡里有股暴乱的戾气,一踏进就有种不祥,惶恐,大脑缺氧。沙盘楼景都像草莓蛋糕一样诱人,但我知道那不是诺言。我没有照妖镜,无力识别传说中的那些陷阱和烟雾,我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害怕复杂,我三十年的快乐全仰仗简单和清晰。可城市就这么复杂,生活就这么复杂,不仅结构复杂,程序和路径也深奥无比,它逼你去学知识、练眼力、壮胆魄,以应对复杂和深奥,否则结局只有一个:你成了“复杂”的受害者!你沦为“深奥”的牺牲品!
  我多么羡慕那个叫舒可欣的男性,舒可欣你知道吗?就是京城那个著名维权律师,他天天挥舞披荆斩棘的手势打各种缠绕房产的官司。能代表良心、激情和鲁迅,他多么伟大!我曾近距离采访过这张脸——相当于《高端访问》里水均益和阿拉法特的间隔。谈到他为之奋斗的那些人,他总是愤怒,那是一种面对阿Q的愤怒,好像总在说:你们怎么这么惯于被欺?怎么能这般忍辱?那是一种混合着关怀和鄙夷的愤怒。尊敬的舒老师,一张典型的国字脸,因愤怒而更加饱满,饱满得让我顷刻间想起“人民”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些词。他很复杂,因复杂而强大而蓬勃。他用自己的复杂同对手的复杂英勇搏斗,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胶着战、焦土战。可我不行。舒老师您再怎么鼓励和生气都没用。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就是您不争气的弱民、睡民、奴民。记得那次采访结束时,您狐疑似地扫了我一眼,您一定瞧出来了:这女记者虽套着CCTV的马甲,但生活中是碗稀饭,根本当不了自己的信徒!
  不错,我还没正式买房,就早早被您说的那些事吓瘫了。
  不过,我深深知道您是对的。生活需要战斗,您就是这个时代的战斗机。乌云的天空中,需要您雄鹰般的身影。像您这样的,一千架、一万架才好。
  
  我租住在四环边一座高架桥畔的公寓。很便宜,也不便宜,月租一千二。
  夜晚,我会打开小区的业主论坛瞥两眼,那儿充满了一股火药味,或者说“舒可欣味”:车位侵占、物业告示、电气收费、罚款通知、最后通牒、狗咬人事件、电梯断电真相、业委会内讧、民主选举、罢免倡议书、水污染调查……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地防范,或者进攻,都在火热地参与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大家都在提高智商、锤炼逻辑、狂补法律,争取变得更强大更彪悍、更振振有词和不吃亏。这就是生活,电视剧“亮剑”精神激励下的生活,晚饭后至入睡前的小区夜生活,亦即舒律师号召的向前冲不要向后仰的义勇军生活。
  我跟不上,我俨然一个被淘汰了的人,一只坐壁上观的壁虎。可是舒老师您知道吗?要战斗就得怀揣炸药,就要全身披挂,而我天生骨软,背不动那些装备。我只想轻轻松松,最好一股敌人都遇不上。换句话说,我属于那类人:只想着早一点开始生活,而不想在准备生活上花太多心思,耗太多元气;我从不去想改造这个时代而只顾做选择时代的美梦;我不想维什么权,我只傻傻地看着别人维权;我一点不想参加革命,却愿意白白享受革命结出的果实。我对你们的敬意抵消不了我自私的嘴脸,我怯弱得近乎小人,我很卑鄙是么?要搁战场上,您早把我当逃兵给毙了,是么?唉,幸好我是女人,否则,没有女人在我身边会有安全感。
  我无法自我器重,也一丁点不喜欢自己,但我爱自己。我知道马克思说得对,改造世界比解释世界伟大,我知道只想着享受私生活的人是可耻的,但我确实不爱打架,一闻见硝烟就窒息,这叫性格或人格哮喘?
  
   终于有一天,我买下了自己的楼花,那个叫“诗意栖息”的画饼。我定的是九十平米的那种饼。
  不挑拣了,固执的感觉真好。我悲壮地接过笔,在一叠房贷书上画押签名。抛去首付,四十万人民币,二十年还清。二十年,按世界妇女的平均寿命,我还有两个二十年。鬼使神差,签完名,我竟情不自禁在后面缀了个句号,连房贷员都楞了神。对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一刻,我有一种“生活,真正开始了”的激动,再不用失魂落魄地出没于展会了,再不用苍蝇般叮那些蛋糕沙盘了,再不用心如乱麻地怀疑自己智商了。我发誓,本小姐此生绝不再购房。
  别了开发商。别了,万恶的房展会,见鬼去吧。
  尔后,我打车直奔那块堆满垃圾的地皮。既然破败,那就深情地欣赏它的破败吧,还有荒凉之上矗立的宣言:“诗意栖息,天堂隔壁!”不对,那壁字怎么错了啊?开发商竟把“壁”写成了“璧”!
  
  四百多个日夜过去了,荒凉终于长出了庄稼。虽然距“天堂”很远,但我不失望,因为未奢望。什么量房啊、查验啊、测室内空气啊,统统与我无关,我是照单全收。收房那天,别人都带着水盆、卷尺、锤子、乒乓球、计算器……我知道,这些整套的收房工具都出自网上的理论仓库,正规军装备。我赤手空拳,根本不打算遇敌。事实上,啥硝烟也没闻见,没谁顾得上和开发商切磋,大家都乖乖地交钱、开单,收款台前长长的队伍像幼儿班一样听话。
  从此,兜里多了一串有份量的钥匙。这是楼板的份量,这是“业主”一词的份量。虽然份量的大半还攥在银行手里。
  
  狗屁精装,入住仨月:笼头坏掉俩,水管漏了一回,门吸磕掉一个,墙漆脱皮一块。但骂人不等于生气,这类事我再熟悉不过了,在社区论坛、网上留言,在别人的新闻和我接触的新闻里,一切都太熟悉太正常。惊诧啥?以为你是在美利坚呀!
  白天,我更加玩命地劳动,每月多做零点五个片子。我要为银行加班,我要为房子效劳,我要为它奋斗终身。一俟晚上,房子就为我效劳了,它像一个松软的鸟巢,收藏我的疲惫。总之,入住的头两个月,整体上还算是“痛并快乐着”,可渐渐,快乐像咖啡沫一点点瘪下去。
  房子位于五环外,一段地铁加一段城铁加三站公交,往返仨小时,加上京城著名的“首堵”,每天都感觉像是在出差。回到小区,夜色已浓得像酱油,二十七层的梯门徐徐闪开,直觉得头晕,晕机晕船的恶心。房门在身后“砰”地扣锁,我意识到自己进了一个抽屉,一个昂贵的抽屉,一个冰凉的悬空的抽屉,一个不分东南西北的抽屉,一个闷罐无声的抽屉……我弄不清我究竟是生活在里面、还是躲在或被关在了里面?究竟这抽屉属于我、还是我被许配给了这抽屉?我感觉自己就像只蟑螂或小白鼠,是被强塞进来给抽屉填空的。究竟谁消费谁、谁支配谁呢?我有点恍惚了。也不知道周围的抽屉里都装着谁?或者空空荡荡……原以为有了这样一个抽屉,生活就此开启,可为何仍无“到位”的感觉呢?一切如故,没有变。
  
  这个小区,按北京流行的说法,乃名副其实的“睡城”。也就是说,大家在这儿的所谓生活,内容上主要就一项:睡觉。早出晚归,来此就是住宿,别的谈不上。全是菱角的塔楼,形体、高度、外观清一色,楼距很小,没啥闲地可遛可看,连狗都不愿出门。或者说连狗都惧怕出门,因为一旦和主人走散,就甭想回来了。
  那么,我倒霉的抽屉,所谓的家又如何定位呢?有一次走在楼下,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仰头望,我发现其实根本找不见自己的窗户,我举着手指,嘟囔着数高,直到头晕目眩,也没敲定二十七层的位置,所有的窗户都表情一致,那是一种嘲笑的表情,它们在嘲笑我。你尝过站在自家楼下——却楞是看不见家的感觉吗?这感觉让人发疯。
  这么说来,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不过是城市里的一片马赛克?一块带编号的砖?一帖署名的瓷片?每天的所谓回家,难道只是走回那个编号、像进电影院般对号入座?唯一区别就是我买的是年票?五十年通票?
  除了那串编号,我还能用什么来描述我的家呢?我还有让别人找到我的其它方式吗?我甚至想,如果某一天我突然失忆,老年痴呆,或其它原因忘了那个编号,我怎么回家呢?这么一想,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忘掉数字对我来说乃家常便饭,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信用卡、存折、电子邮箱的密码……在我脑褶里从来就是一团浆糊。
  那天过后,我郑重地做了一件事:把我所在的小区、楼号、单元、门牌——工工整整地抄在手机记事簿里(我想,如果哪天我暂时失忆或脑子短路了,至少聪明的警察能发现这条重要线索且把我送回家罢。当然,也仰仗那位警察的想象力)。我发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严肃的。
  我成了个胡思乱想的人。女友笑我说:你是不是病了?这就是最正常的生活啊。我想,我可能真是病了。她说,结婚吧,俩人就好了。唉,结婚又怎样呢?抽屉里关一只蟑螂和关两只蟑螂区别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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