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泽香菜不敢笑:“我们不讨论问题;只讲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21:16:43
2007-03-21 08:44:55   来自: 阿壳 (Obeyed and went.)
智血的评论    5

  一 问题或者故事:“智血”
  
  “我们不讨论问题;只讲故事。”
  
  我们知道,圣经也是一本故事书。里面既有故事,也有训诫,实际上在圣经里它们是同一回事。如果故事能指出自己的源头和归宿,那么故事即训诫(有始有终);如果指不出,那么故事即问题(悬而未决)。对多数的人——多数小说家来说,故事和问题是两头各自不到岸的无何他乡,正因如此,它们彼此纠缠。于是,当奥康纳说我们不谈问题时,她表明了自己正是那种极为稀少的人:深怀信仰(而非“信念”)的人。在她看来故事即训诫(或者更应该反着说:训诫即故事,圣经是最完整的故事书),唯一的问题在读者身上。她写这种人,她为这种人而写。“问题”无异于进入奥康纳小说的第一道门槛(却也是唯一的门槛),所以我最初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惊茫。
  
  在奥康纳之前,我对惊茫已不陌生。惊茫源于求知的渴望,求而不得知,惊诧而至于茫然,茫然后眼前展开了无数的道路和问题。惊茫的核心就是问题,更确切地说,现代之后心怀信念意味着不得不避过故事而拥抱问题本身。这是些真正的雾都孤儿,被城堡吞掉的无名小辈,将迷宫等同于世界的建筑者,树下等待却永远也不能出发前往寻找的人。于是现代派小说多有相似的面貌:人在文本之中游弋(而非故事),受困/流连于为识别而设立的路标、门牌、名片,可路标下面没有一条真正的路,门牌后面没有真正的房间,名片里面永远都找不到一个有着温血的活人。这是小说史上最浓雾弥漫的一个时代。惊茫的不仅仅是读者,也是写作的人,而无论这些人是否怀着同样的心愿和野心,他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无法说故事;我们问问题。”
  
  因而奥康纳的这个中篇无异于一把直插要害的利刃,她将这一切统统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智血”(Wise Blood)。
  
  在圣经里,智血是遗传之血。最初伊甸园里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上帝对人说:“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夏娃受到蛇的诱惑,与亚当一同吃了善恶树的果子,他们的眼睛就“明亮”了。在这之前人仅仅是与上帝同在,那是全然的光和完整的“在”——人不晓得“分别”之前“分别”是不存在的。人的眼睛一旦了亮,他也就同时看到了黑暗。“明亮”即意味着黑暗的降临,那么,眼睛睁开也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人瞎了。“智血”就是从“分别”树上生出,由始祖遗传至今的血,最后它长出了两道枝桠:一种是明眼人的血,一种是盲人的血;在奥康纳的小说里,其中的一枝长出了黑兹尔。
  
  黑兹尔是一个绝望的传道人。他退伍回乡后唯一的渴望是让所有人相信“躲开耶稣就是避过罪恶”。因为从他还是个孩子时起就熟知这种说法:人都犯了罪,耶稣为拯救罪人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当传教士的爷爷指着他说:
  
  “你们知不知道,甚至就为了那边那个小鬼——即是站在那儿的那个卑贱邪恶,不动脑筋,把两只脏兮兮的爪子在身边握紧又松开的那个,耶稣也宁愿为了不叫他丧失灵魂而死去千百万回?”
  
  悲剧正从这里产生。实际上这段话才恰恰是最“卑贱邪恶,不动脑筋”的。因为它描摹了罪的表皮,却丝毫没有涉及罪的实质(罪的实质只有一点:那就是与上帝/光分离);它有对人的恨意,却没有对人的怜悯;它只知罪恶/问题,却不知道耶稣/救赎(耶稣不是“宁愿为了”,而是“正是为了”;只有“握紧又松开的”,没有“脏兮兮的”);它道出了历史(耶稣为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却失去了生命(耶稣的死是一个赎罪祭,那“血”归于他,终于他,人就得重生)。这“不动脑筋”的传道士在小黑兹尔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他提出了所有的问题,却没有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可那些问题只有在一个有头有尾,有来源有归宿的故事里才能得到解答。实际上,如果没有答案,问题是无数的,却也是无效的。黑兹尔凭着他的血液(Wise Blood)紧紧抓住了这一点。的确,“躲开耶稣就是避过罪恶”,换言之——最无畏的人是那能拍着胸脯说“我什么也不相信”的人。这是一个彻底虚无的世界,是黑兹尔渴望到达的世界:“真理就是没有真理。”小说里那个想借黑兹尔的“理论”来骗钱的人称他是“新潮”的,可这并不新。从尼采高呼“上帝死了”到今天,“没有基督的基督圣教”早已拥有数量众多的门徒。“没有基督”意味着确实有过一位基督;那么“基督圣教”恰恰是在这个背景之下,并且只能在这个背景下产生。正如小说里每个人最后都对黑兹尔说:“你除了耶稣就什么也没有了。”最悲惨的是黑兹尔能够反对他,诅咒他,亵渎他——却无法当他不存在,他甚至无法不反对、诅咒、亵渎,因为“上帝将永恒放在人心里”,人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此,不仅源于“分别之血”的驱策,也源于对生命树的渴望。实际上这一直并依然是欧美思想问题的核心。这个词的提出表明了奥康纳的深刻洞见。
  
  然而黑兹尔也确实是一个“新潮”的传道人,他的新在于:我们对因“真理就是没有真理”而生出的欢呼、迷惘、惊茫和绝望早已不陌生,它们呈现为那么纷繁的“问题”,引出了无数条小径,造就了各种孤零零没有来路归宿的人——所有去看、去“分别”、去问,却不能自答的人,可这一次终于有人来到了门槛边上,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弄瞎。
  
  “莫茨先生,你拎着这些东西干吗?”
  
  “弄瞎自己的眼睛。”他边答边进了门。
  
  这里用最精简的语言表现了“故事”的完整性,这个人边“答”,边“进了门”。
  
  “她对有着执着信念的人还是相当赞赏的,莫茨先生就是那种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去当传教士了。这人一定会把石灰抹到眼睛里去,她对此不应怀疑,因为这种人一旦知晓了真理,就决不会让它从头脑里流失丝毫的。是什么原因使一个正常的人不想去好好享受生活呢?”
  
  可以说,这是一部真正的盲人之书,既因为人去“看”,也因为人“不看”。小说里描述了各种各样的瞎子,其中的一个,黑兹尔曾相信他是货真价实的传道者(聪明人却对瞎子怀有莫名的迷信,相信他能看的更多),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借传教为幌子骗吃骗喝的恶棍,“连个大无赖也算不上,只能算条小爬虫”。相比于黑兹尔,这种“瞎子”更为“直白”。他们不关心“真理”与否(是的,真理就是没有真理),只听凭自己的欲望,被口腹、环境、遗传之血推着朝前滚,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们拥有足够的“聪明”来应对各种“问题”,他们的根结不在于答案是否存在,而在于不在意答案是否存在;他们的盲是“不看”。这样一些瞎子,是为数众多的人。   二 罪和赎罪:人造黑人
  
  
  黑兹尔是“智血”的一枝,他代表了自造基督的人和主动去看的人。那么在短篇小说《人造黑人》
  
  里,奥康纳指出了人若主动去看,到底会看到什么。她说:
  
  “在反映南方悲剧方面,什么东西也比不了我舅舅称之为的‘黑人雕塑’。其次才是彼得对(耶稣)的否认。整个悲剧便凝缩在此。”
  
  “人造黑人”的核心是赎罪。奥康纳生长在20世纪20~60年代的美国南方,那意味着她所熟悉的环境中最突出的特征是种族歧视、阶级矛盾和隔离政策。歧视、矛盾、隔离不仅仅存在于白人和黑人之间,也存在于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间,存在于贵族、中产阶级和底层穷人之间,当然,其中最尖锐的矛盾依然是种族问题。
  
  “(南方人的)社会现实使他们比别处的人生存得更为窘困。两个种族生存在一起没有一定的通情达理的气度怕使做不到,尤其是两个种族的人口各占一般,而且他们的历史独特。非有一套基于相互博爱纸上的行为准则是很难实现的……老一套的准则早已过时,而新准则须取决于旧准则的菁华——即真正地以博爱和需求做基础……”
  
  于是,在《人造黑人》中,海德先生和纳尔逊爷孙俩在进城(亚特兰大)之前,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的黑人。奥康纳描写了这种像气味一样渗透到环境中的尴尬、隔膜、窘困和不明所以的恐惧。
  
  “纳尔逊又向后转过身子,望着那个黑人消失的地方。他感到那个黑人存心是为了愚弄他才走过过道的;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原始的、刚刚萌生的仇恨憎恶这个黑人。现在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外公不喜欢黑人。他朝车窗望着,车窗上那张脸似乎暗示,对于这一天的艰难他可能力不胜任。”
  
  相比起其他描写美国种族问题的小说,奥康纳具有更开阔的视野与胸怀,她看到了种族问题的根结不仅仅在于肤色。实际上,隔膜、窘困和恐惧存在于所有的人和人之间。甚至就在这对爷孙心里,它们也早就滋生,却不为彼此察觉。
  
  这一趟旅程具有几层相互关联的意义。第一,海德先生打算使它具有“道义上的”意义,他想给纳尔逊一个教训,“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能干。”如果纳尔逊能“看到一座城里可以看到的一切,这样他今后就会愿意呆在家里度过他的一生了”。
  
  对纳尔逊来说,这是一趟重返出生地的旅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既然生在那座城里,那么他与城市间就具有一种天然而隐秘的联系。这在海德先生看来是“骄傲自大”的,因为婴儿“没有能力判断自己在何处”,一个人在还不能看的时候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看过了什么?
  
  于是,他们一同结伴去看。在出发之前,海德先生拥有的是自己曾经看过的关于城市的记忆,城市存在于已经编就的知识图谱中,那是个被方向、座标和禁忌所划分的世界;而纳尔逊拥有的仅仅是血液和想象。问题的核心就在于,“你怎么去看将要看到的一切?”在他去看之前,世界经由遗传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在他去看之后,世界被重造于他的眼界之内。这两者哪个更真实?
  
  于是,海德先生和纳尔逊在城里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城市没有变呢?”
  
  “你发现我迷过路吗?”海德先生问。
  
  ……“这儿附近没有能让你迷路的地方。”
  
  海德先生发现已有的知识不管用了,尽管他牢记以“车站圆顶”为座标,但却为弥漫在城市里的异己感弄得惊惶不安。换言之,在一个拒绝接纳的地方,人永远也无法获得对它的真正认识。他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黑人区,那里“一个白人都没有”。纳尔逊鼓起勇气向一个黑女人问路,之前他从来没有和黑人打过交道,这时他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感到自己的血在涌动。
  
  “突然,他想要她伸出手来,把他抱起来,把他搂得紧紧的,接着他想要让自己的脸感觉到她的呼吸。他想要在她把他越抱越紧的时候,盯着她的眼睛看。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感到好像在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漆黑的隧道似的。”
  
  向黑人问路,这在熟知并身处“白人和黑人问题”中的人看来是不可能的,这是婴儿和“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做的事。纳尔逊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感到从血液里涌出来的渴望,那是对被接纳、被拥抱、被指明如何穿过隧道的渴望。是一个活人对另一个活人的渴望。
  
  “你这样做像个白痴!”老头儿大声吼道。
  
  在这里,两种“看”各自遇到了它们的问题。海德先生发现自己身处迷宫之中。他越是去看,彼此相似的路就越多,如果没有知情人的指引,他永远也找不着回家的那一条。纳尔逊是个孩子、一无所知的人、白痴,这座城市在他眼里毫无记忆可言,他无须去求证、推翻、诅咒、亵渎,因为在这之前城市对他而言并不存在。换言之,他是个真正的盲人,被不断扑面而来的事物弄得惊惶失措。
  
  最后,海德先生为了教训他,躲开等他“独自醒来”。一个领路的瞎子离开了另一个。纳尔逊发现外公不见后,撞入人群并闯了祸。
  
  “‘你的孩子撞伤了我的脚踝!’那老妇人大叫。‘警察!’
  
  “海德先生从后面走近来了。他笔直地瞪着前面的女人,她们愤怒地聚在一起,像一堵坚固的墙那样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不是我的孩子,’他说。‘我从来没看见过他。’
  
  “他感觉到纳尔逊的手指松开了。
  
  “女人们往后退去,害怕地注视着他,她们似乎对一个竟然不承认自己的孩子的男人厌恶极了,因此无法容忍把手放到他身上去。海德先生继续往前走,穿过一块她们默默地让出来的空地,把纳尔逊留下了。他看到前面只是一条曾经是街道的空洞洞的隧道。”
  
  ……
  
  “‘我迷路了!’他叫道。‘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和这个孩子得赶这趟火车,可我找不到车站。啊,上帝啊,我迷路了!啊,上帝啊,救救我吧,我迷路了!’”
  
  ……
  
  “孩子站在大约十英尺远的地方,在灰色的帽子下他的脸毫无血色。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得意而冷冰冰的神色。眼睛里没有光,没有感情,也没有兴趣。他只是站在那儿,一个小小的人影,等待着。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只有在这时,两种看/盲才因着同一个困境被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海德先生发现以往他所信任的道路不见了,纳尔逊则失去了自己的家。他们看到了什么呢?一个“人造黑人”。
  
  “无法说出这个人造黑人原先是打算塑成年轻人还是老人;他看起来太糟糕,因此两者都不像。原来打算把他塑成神情快活的样子,因为他的嘴角向上紧绷着,但是那只有缺口的眼睛和倾斜的角度却使他显得非常痛苦。”
  
  ……
  
  “海德先生张嘴要发表一番高超的议论,接着他听见自己说:‘这儿没有多少真的黑人,所以他们不得不做一个人造的。’”
  
  看到这个黑人雕塑后,他们“都能感到它像一个仁慈的行动解除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海德先生以前从来不懂得什么是仁慈,因为他一向好得不需要仁慈,但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懂了。他……明白自己必须对孩子说点儿什么,……纳尔逊的眼睛似乎在哀求他彻底解释一下人生之谜。”这是一件“极其神秘的东西,一个为纪念另一个人的胜利而建立的纪念碑,这把他俩在共同的失败中带到了一起”。
  
  当人只能领会“一个人”的胜利时,他也就只能体会到“一个人”的失败。在这之前海德先生的胜利在于证明“只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才能心平气和地理解生活”;纳尔逊的胜利在于“我想我要是看到一个黑人,我会认得出的”。他们的胜利与彼此不相干,那么他们的失败也与彼此不相干。就像白人曾奴役黑人,并且在当时那个时代仍对之施以种种不公和迫害。弥漫在城市/世界里的只有隔膜、窘困和恐惧。和海德先生一样,多数的白人对黑人的“失败”一无所知,在他们眼里“真的黑人”,真的人——从来就不存在。他们“好得不需要仁慈”,因而也就盲得看不到被宽恕的必要。一座黑人雕塑同时记载了一种人对另一种人的胜利,其实是这一个人对那一个人的胜利——以损害为代价。这是为什么它那么残缺不堪的原因,因为在同一个事物身上,胜败并存。海德先生第一次觉得需要仁慈,因为这是第一次——他感到犯了自己所不能承担的罪,这罪压跨了他:“他感到自己正进入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儿没有一样东西跟以前的相同”。
  
  最可怕的不是纳尔逊不愿意原谅他,而是他无力原谅他。被损害的人有什么能力去原谅损害他的人呢?正如一个瞎子凭什么为另一个瞎子引路呢?所谓的“共同失败”指的是这世上没有清白的人,没有不盲的人,没有能使伤口痊愈使死人复活的人,没有不是从“智血”而生的人,这才是种族问题的核心。人总是倾向于以受损害的一方为义,实际上谁能了解真正的损害呢?损害的中心是一团漆黑,正如尽管是纳尔逊被抛弃了,可损害却是双向的。只要隔膜、窘困和恐惧本身不消失,这损害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并且通过一个人的血液继续流传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于是,白人和黑人一同被钉在了那个纪念像之上。而海德先生经历了奇妙的一刻:
  
  “月亮刚巧在这时从云层中涌出,重新洒下明亮的光辉,空地上充满了月光。“”
  
  ……
  
  “海德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又一次觉得仁慈的行动感动了他,但是这回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语言能表达它。”
  
  在经历彻底的黑暗后,他被照亮了。
  
  “他懂得仁慈产生于苦痛,任何人都不能拒绝接受,而且是通过奇怪的方式给予孩子们的。他懂得这是一个人死后能带给造物主的一切,突然他羞愧得脸红了,因为他能随着死亡带给造物主的仁慈实在太少了。他用上帝的彻底性来审判自己,而仁慈的行动像一团火焰似的盖住了他的骄傲,把他的骄傲烧得干干净净,他站在那儿,感到心惊肉跳。他以前从来没有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但是现在他明白他的真正的腐败堕落一直隐藏着没有让他发现,生怕这样就会使他绝望。他认识到当他有生以来在自己的心里怀有的亚当的罪孽,及至现在,他拒绝承认可怜的纳尔逊的罪孽都得到了宽恕。他明白没有什么罪孽大得使他不能承认是自己犯的,因为上帝是按照他宽恕人的程度爱人类的,他感到自己到那时会作好准备进入天堂。”
  三 看与盲:从问题到故事
  
  
  仁慈产生于苦痛,那么恩典就在于苦痛被治愈。基督教否认了一切自救的可能,为着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理由:人是被造物。这个理由足以刺痛人,使他里面的血嗡嗡作响。因为那血教人看自己如神,这骄傲是那么大,以至于如果它不遇到真正的失败就不会为之屈膝。而仅仅是失败也还是不够的,正如仅仅了解罪恶更危险。《智血》里的黑兹尔深知罪恶,因为他是明目之人,他去看,就看到了黑暗。看到黑暗而不愿意接纳光,那么“明目”就是最大的诅咒。人会为之绝望癫狂。
  
  在《智血》的结尾,黑兹尔开始了自己赎罪的行动。他给身体缚上铁丝,往鞋里装满石子,每天步行不止。爱慕他的房东太太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干,他说:
  
  “只要我在干,他们就再不会那样了。”
  
  “正常人是决不会干的,”她重复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这人不干净。”他说。
  
  黑兹尔是终其一生都没有摆脱基督的人,或者说,他到死也依然渴望重新造一个基督。基督为人被钉十字架,是以全然无罪之身代替人赎智血之罪,使那罪和血归向自己,就终于自己。这样的祭只需一次,只要他干过,“他们就再不会那样了”。只要人承认这恩典并进入恩典之中,所有的损害、伤口和嗡嗡作响的血液都会被“烧得干干净净”。黑兹尔至死也没有明白这一点。他依然是那个被指着说“你有罪”的小孩,却没有人让他明白和相信上帝的恩典与爱。这爱和信是怎样的呢?
  
  黑兹尔最后死在街旁的水沟里,警察把他抬回到房东太太的家。
  
  “他的面容严峻而宁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她说,‘我一直在等着你。你就住在这里好了,什么房租都不要付,楼上楼下随你挑。只要你乐意,只要你让我在边上待着就行。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咱俩就一起走。’”
  
  这是让人心碎的一段。所有的仁慈、宽恕和恩典无非是“我一直在等你”,你“什么房租也不要付”,如果你愿意——“咱俩就一起走。”
  
  路德说,“心者,由衷所屈者也。”爱就是愿意屈膝,甚至完全倾倒自己,最大的爱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死,那是基督的爱。那么,信就仅仅是抓住这爱,沐浴在它里面像最初的人与上帝同在,简单之至又毫无缺乏。
  
  对房东太太、海德先生和所有最终能“由衷而屈”的人来说,活着变成了“用单纯的信仰走直路”,因为他不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闭上双眼而任凭基督牵着他的手,世界就布满了光,再也不存在这一条路和那一条路,因为只有一条路。问题不复存在,因为只有一道门槛,十字架上唯一的一个中心。故事有了开端和结尾,于是成为训诫与祝福,就像那指着自己说的:“我是耶和华你的神,你只需敬畏我。”
  
  奥康纳在谈到信仰的问题时说:
  
  “人们所意识不到的是为宗教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他们以为信仰不过是一个电毛毯,而其实它是十字架。信比不信更加艰难。如果你觉得你无法去信,至少做到下面一点:保持开放的心智。对信仰保持开放,不断期望它,索求它,剩下的就交给上帝了。”
  
  
  “我想通过人造黑人所暗示的是,黑人遭受的苦难赋有赎罪意味,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所有人。”
  
  “我的读者是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我很清楚自己正是为这些人而写作的。”
  
  “对于这个世界,我只重视它与基督赎罪的关系。”
  
  “存在的核心便是圣灵。”
  
  “对于耳背的人,你要大声疾呼;对于视力不清的人,你不得不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
  
  她写黑人,写底层的白人,写残疾之人,写荒诞之人,实际上她写的是那门槛之外的人。就如她的终身挚友罗伯特·菲茨杰拉德阐释另一篇小说《殊途同归》时说的:
  
  “(书名)既出于高度的尊敬,又是深邃和必要的嘲讽……这些小说中的“殊途”和“同归”体现在不同的阶级、代沟和肤色之中。”
  
  
  那么,“我们不谈论问题;只讲故事”——剩下的就交给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