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果汁搭配表:释“文无隐言”——读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一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0:38:03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中公布的《孔子诗论》三十一简残篇引发了当前学界对先秦至两汉儒家诗学的热烈讨论[①],这篇竹书的文献面貌特别复杂,至今其书名的确定、简序的排列,文字的训诂等仍处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阶段。初期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被集刊于《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②]等论文集和简帛研究类、古文字研究类的学术期刊上,“简帛研究网”更是此类的成果刊发的中心[③]。本文属断简零札,仅发表一孔之见。

                               一

《诗论》首简引孔子曰:“诗亡 志,乐亡 情,文亡 言”[④],“ ”字,整理者释为“离”,学界又有释作“吝”[⑤]、“陵(越)”[⑥]、“隐”[⑦]等。本文亦从“隐”说,作“诗无隐志,乐无隐情,文无隐言”来理解。该句的末字残损,写成了“   ”,学界也有不同的看法。朱渊清根据《诗大序》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诸语,判断此残字当释为“音”[⑧],李学勤等则释为“意”[⑨]。当然,从文字学的角度考察,“音”也可以理解为“意”。《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中公布了一篇道家文献《恒先》[⑩],其中有曰:

        又(有)出于或,生(性)出于又(有),音出于生(性),言出于音,名出于言,事出于名。

季旭升《〈上博三·恒先〉“意出于生,言出于意”说》一文认为[11]:“古本用‘音’为‘意’,其后加意符 ‘心’,造出 ‘意’字”,“音出于生(性),言出于音”一句中的“音”当为“意”。他还据此判断《管子.内业》“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音以先言。音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不治必乱,乱乃死”一句中的“音”亦当作“意”。其说颇为精当。但他进而又指出: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孔子诗论》简1“文无离言”,李学勤先生《诗论分章释文》隶定作“文亡隐意”。细看原简,也有可能作“文无隐音”,或者“文无隐言”,明乎“音”从“言”分化,古文字“音”、“言”常互用;而战国楚系文字“音”字又可以读成“意”,则“文无隐言”、“文无隐音”,其实都应该读成“文无隐意”,也就毫无疑怪了。

这个观点似乎值得商榷。因为战国楚系文字中“音”、“言”之差仅在下半部“口”中有无一横。郭店楚简《五行》、《老子》“音”写成“■  ”、“言”写作“■  ”;《恒先》中的写法亦如此。“言出于音”一句旨在阐明“言”出于“意”,是“意”的派生物,四字之中,两字并出,其书写差别仅仅在此一横。这说明“言”是“言”,“音(意)”是“音(意)”,二者不得相混,。因此,在我们无法判断残字下面到底是“言”还是“音”的情况下,是无法凭借文字学的原则来隶定这个残字的[12]。

                                二

按照《恒先》和《管子·内业》的说法,意是人的“性”或“心”的活动,意形成后发而为言,但是言不等同于文字(名),而是生发出文字(名),文字(名)再生发出各种行为(事、使)。“言”处于心意与文字之间。这其实是先秦思想中的普遍观念。如《易·系辞上》: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动之舞之以尽神。”



“言”处于“意”与“书”(文字)之间。又《庄子·外物》: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则“言”仅是“意”的表达工具。言与意相符则为真实,如《墨子·经上》曰:

信,言合于意也。

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郑入陈,子产献捷于晋,晋人问陈之晋。子产陈辞有理,晋士庄伯不能诘,复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其辞也。”

“志”与“意”一样,也是心的活动,“言”是对“志”的修饰,“文”是对“言”的修饰,“言”处于“志”与“文”二者之间。

且先秦时期特重立言,因为言与人的身心德行密切相关。《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介之推之言曰:“言者,身之文也。”《论语·宪问》载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尧曰》载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战国以前无私家著作,罗根泽《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论之详矣[13]。然私人无著作却有言。以《左传》为例,其中引《诗》、《书》、《易》、《夏训》、《周志》、《前志》、《军志》、《志》、《郑书》、《箴铭》等皆为政教法典,但其中亦引“史佚有言曰”、“史佚所谓”、“周任有言曰”、“叔向有言曰”、“臧纥叔有言曰”、“子犯有言曰”、“古人有言曰”、“先民有言曰”、“人有言曰”、“孔子曰”、“仲尼曰”、“子思曰”。故有言者能传之后世,《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贵族穆叔之言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样的“言”有如《说文》的定义:“直言曰言”,带有未经语言和文字修饰的初始性,或者人和心性真实外发的实在性等特征,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一般的语言、言辞或话语。

由于这样的“言”与“志”、“意”、“德”等身心活动乃至“道”的关系比文字更为接近,因此先秦思想中特重“言”的真实性,特重“文”与“言”、“行”与“言”之间的合一,并以此作为权衡一般的言辞和言行的标准。《论语·公冶长》载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又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老子》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言者不辩,辩者不善矣。”三十一章:“道之言,淡无味。”《墨子·修身》曰:“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尚贤》又曰:“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孟子·公孙丑上》载孟子自称“吾知言”。弟子问“何谓知言”?答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於其心。”他说的辞就是言辞,因此他主张“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万章上》)故扬雄称赞孟子“知言之要,知德之奥”(《法言·君子》)《荀子·非十二子》曰:“故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老庄道家不仅强烈反对礼、文,甚至认为言也不具有真实性,主张“得意忘言”、“不言”、“去言”。《老子》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知北游》曰:“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列子·说符》载孔子对白公曰:“至言去言。”(事又见《吕氏春秋·审应览》、《淮南子·道应训》)。上述诸种思想,皆可作为“文无隐言”的注脚,而“文无隐意”之说虽能为人理解,然于古人则不够通洽。 三

先秦两汉儒学阐明礼乐之教,必先从分析心性入手。心性之关系在先秦有多种说法,但心性一体当为共识。大约性情是人的自然气质禀赋,其受到外物触动时会自然反应为诸多的情感好恶,而心则是人的自然感官功能,它或是因为天生的完美(如孟子的观点),或是因为受过教育与训练(如荀子的观点),能够顺应或抑制人的情感,表现出不同的思考取向,这种取向便是“志”。《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曰:“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喜怒哀乐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14] 又曰:“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孟子·尽心上》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公孙丑上》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荀子·解蔽》曰:“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积虑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礼记·乐记》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

由于诗乐是人的性情与心志的外发,故在传世的先秦两汉儒家诗说文献中,亦特重“诗”与“志”以及与此相关的“乐”与“情”、“文”与“言”的关系。《尚书·尧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以发生论的叙述方式阐述了“诗”与“志”的关系以及“歌”、“永”、“声”、“律”诸乐文与“言”的关系。

《毛诗序》曰: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所以,志生于心,情动于中,皆发而为“言”,从广义的角度看,这种“言”经过或未经“文”的修饰皆是诗,故“诗”可与“志”对举。

如果“言”过于直白,还不足以传达心志情感的复杂与激荡,便需要有嗟叹,有永歌,有舞蹈。按照“文以足言”的观点来发挥,这些“嗟叹”、“永歌”、“舞蹈”皆是用来修饰“言”的“文”。当然,一般来说,“言”发而为诗,还应经过语言文字的修饰。《毛诗序》曰:

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开政之苛,吟咏性情,以讽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也。

故风、雅、颂是三种不同的语言表达形式,郑玄注《周礼》“六诗”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则赋、比、兴也是三种谏言形式。故“言”可与“文”对举。

《毛诗序》又曰: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人的情感不仅可以用经过心志选择过的“言”表达出来,也可以用“声”这种比“言”更原始、直截方式表达出来,如歌哭之类。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曰:“凡至乐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其声变,则(心从之)。其心变,则其声亦然。吟,游误用也。噪,游乐也。啾,游声也,呕,游心也。”而“乐”则是这种声情的“文”,将“声”编织修饰成“安以乐”、“怨以怒”、“哀以思”,从而构成了诗的音乐形式。故“乐”可与“情”对举。与乐相关的礼亦是如此。《礼记·檀弓下》载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谓之礼。”情感的抒发需要通过礼的微杀和节制,不可直情径行。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在儒家的诗论范畴体系中,“志”、“情”、“言”三者虽不是同一层次的概念,但相对于“诗”、“乐”、“文”三者而言,它们却是内在的、原生态的概念,如果将“文无隐言”理解为“文无隐意“,则“意”与“志”当属同一层次的概念,皆是心的活动,与“诗无隐志”的内涵有重复之处。

联系到《孔子诗论》的具体文字,亦可见此三大关系贯穿其中。其论“诗”与“志”的关系曰:

《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逸之,其用心也将如何?(第四简)

《小文(旻)》多疑,疑言不中志者也。(第八简)

其论“礼乐”与“情”的关系曰:

《关雎》以色喻于礼(第十简)

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第十四简)

《绿衣》之忧,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笃也。(第十六简)

《杕杜》则情喜其至也”(第十八简)

其论“文”与“言”的关系曰:

《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文,其声善。(第三简)

《十月》善諀言,《雨无正》、《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第八简)

又有杂论诗人之志、情、言者:

《颂》,平德也,多言後,其樂安而遲,其歌绅而篪,其思深而远,至矣。(第二简)

木瓜得币帛之不可去也,民必固然。其离志必有以逾也。其言有所载而后纳,或前之而后文,人不可  也。(第二十简)

《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礼。(第二十五简)

《墙有茨》慎密而不知言。(第二十八简)

所以,“诗无隐志,乐无隐情,文无隐言”是《孔子诗论》的三大纲领,也是我们理解先秦两汉儒家诗学的关键之一。

                  


 
--------------------------------------------------------------------------------

[①]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整理者定此篇名为《孔子诗论》,本文同意李学勤的看法,以此篇文字中多引孔子论诗之语,实为孔门后学的《诗论》,并非孔子的《诗论》。见李学勤《〈诗论〉的体裁和作者》(上海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页51-61。上海,上海书店,2002)。

[②]上海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③] 网址为:http://www.bamboosilk.org

[④] 为方便引文,本文所引《孔子诗论》多据濮茅左《〈孔子诗论〉简序解析》附录《〈孔子诗论〉竹书现状》,见《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页38-47。

[⑤] 饶宗颐《竹书〈诗序〉小笺》,《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页228。

[⑥] 何琳仪《沪简〈诗论〉选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页244。

[⑦] 见简帛研究网刊李学勤《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诗论》分章释文》、裘锡圭《关于〈孔子诗论〉》(裘锡圭《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页304,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⑧]简帛研究网刊朱渊清《上博《诗论》一号简读后》。

[⑨]见简帛研究网刊李学勤《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诗论》分章释文》、裘锡圭《关于〈孔子诗论〉》。

[⑩]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1] 刊于简帛研究网。

[12] 《孔子诗论》与其前两篇《鲁邦大旱》、《子羔》(此两篇公布于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出于一人抄写,三篇中所有的“言”字皆写作“ ”,将最上面一横省去,与其他战国楚系文字中的“言”不同,这可能是抄写者个人的书写习惯,唯此残字上保留了最上面的一横。

[13] 罗根泽《诸子考索》,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14]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