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基炸鸡块:石羊里的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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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bbs.witxt.com《第一部解密西夏覆灭小说:石羊里的西夏》
第一部分 第1节:1、地铁里的石羊(1)    1.地铁里的石羊    买下这尊石羊时,我绝对没有想到其中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二○○八年六月十二日早晨,元大都遗址公园跑步。这是我坚持了多年的习惯。对于一个党项后裔来说,元大都是一个让我感慨万千的地方。因为八百多年前,我们党项人的西夏王国被成吉思汗消灭了。    三天前,我才从汶川地震抢险救援一线回来。那里的龙门山断裂带,是我们党项人的同宗羌族的聚集地。西夏立国前的唐代,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那里,西夏灭亡后他们又回到了故地。那里的汶川、茂县、理县、北川、丹巴的羌寨被誉为“云朵上的村落”,历经千年沧桑的碉楼被称为羌族建筑的“活化石”。然而,“5.12”大地震却改变了那里的一切,夺去了那里八万同胞的生命,萝卜寨等许多羌寨被夷为平地,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馆中的四百多件羌族文物被毁,许多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也在地震中遇难。所幸的是,那里最具羌族特色的古碉楼只有三座出现裂缝、楼尖部分垮塌,其他都完好无损。我在桃坪羌寨亲眼看见,古碉楼背后著名的“鱼脊梁”没有一丝裂缝。    汶川地震过去整整一个月了,但我还没有完全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现在,我正在努力恢复以前的生活状态。    这天早上,我在元大都跑步时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说,他是地铁十号线工地的民工,地铁就要通了,他要回老家收麦子了。可是奥运会马上就要开了,现在安全检查可严了,要是带着一件宝贝回家,肯定会在火车站被警察逮住,说不定还得坐牢。我听他说得玄乎,便起了戒心,怀疑他是我们常见的那种骗子。但时间尚早,我用不着急着回家,便问他什么宝贝。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说是元朝时期的石羊,一个月前在地铁里施工时挖出来的。地铁十号线沿元大都遗址绕北三环而行,下个月就要起运通车了;地铁五号线从元大都遗址穿膛而过,早在去年十月就开通了。男人工服上印着某某集团公司,看上去憨厚老实,不像是骗子。我半信半疑,蹲下来看他手里的石羊。    石羊憨态可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惊奇不已。再仔细一看,感觉有些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尽管上面还沾有泥土,但我一眼就认出是块贺兰石。难道真是元大都地下的文物?如果真是这样,怎么会是一块贺兰石呢?难道这石羊跟遥远的西夏有什么关系?我对与西夏有关的事情一向很敏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用八百块钱买下了石羊。心里想,即便是个假的,摆在屋里欣赏也很不错。    我问民工:“你是什么时候从地铁里挖出来的?”民工以为我想反悔,下意识地将钱揣进兜里:“一个月前啊,咋啦?”“具体是哪一天?”    民工想了想说:“五月十二号,就是汶川地震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脚下晃了一下,我不知道咋回事,以为是加班施工太累了,闭上眼休息了一下。等我再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这玩意儿。后来才知道四川地震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汶川那边的羌族聚集地一地震,北京这边的元大都遗址下面就发现了可能跟党项羌人有关的石羊,难道真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我疑疑惑惑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把石羊仔细刷洗干净。我嗅到了一股腐朽的羊血的味道,惊奇地发现石羊的肚皮下面有一行字,竟然是西夏文。我的心一阵狂跳,急忙拿起电话打给夏教授。接电话的不是教授,而是夏雨。夏雨听出是我,说你有病呀,这么早打电话。我说我有急事,找教授。她说我爸遛弯去了。我把石羊的事对她说了,她说你下班后拿来让老爷子看看不就得了。    我一整天都处在极度兴奋之中。如果石羊真是西夏时期的物件,那它就跟我太有缘了。小时候常听老人讲,我们的祖先是党项人。十几年前,我回陕西老家翻修祖屋,在屋梁上发现了我们的《党氏族谱》,那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我们的祖先是在西夏灭亡后迁徙入陕的党项。祖先们为了躲避蒙古人的追杀,隐姓埋名,不再使用党项语言,不再穿党项服饰,不再留党项发式,不敢承认自己是党项人,久而久之,党项人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很多年后,为了让后代记住自己是党项后裔,才开始姓“党”。从此,我对党项祖先和他们建立起来的那个神秘的西夏王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西夏王国是一个以党项为主体,包括汉、吐蕃、回鹘在内的多民族地方政权。西夏立国一百九十年,帝王更替了十代,疆域广阔,包括今天的宁夏全部、甘肃大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和内蒙古部分地区。西夏“点集不逾岁、征战不虚月”,前期与北宋、辽抗衡,仅与北宋就进行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同时又攻灭甘州回鹘、凉州吐蕃;后期与南宋、金成三足鼎立之势,数十年兵连不解,最后被蒙古人所灭。这么一个“以武立国”雄霸西北的军事强国,最后为何会被蒙古人消灭?而且蒙古人为何会对西夏进行惨无人道的屠城,使得党项人包括他们的历史、文字几近灭绝?当年元朝人为宋、辽、金三朝修史,为何唯独没有为西夏修史?致使我们今天翻遍了“二十四史”也寻找不到西夏史。尽管党项人的许多风俗文化在他们的后裔羌族人身上得以传承,但是作为一个独特民族,党项早已从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了,连同他们创制的奇特文字。第一部分 第2节:1、地铁里的石羊(2)    一个民族是否消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文字是否消亡。    所以,西夏文在世界上被视为“绝学”、“魔鬼文字”。所有这一切,都给这个消失在丝绸古道上的王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我想撩开这层神秘的面纱。在搜集资料研究这个神秘王国的过程中,我结识了夏教授,并很快与他成了忘年交。夏教授是B大的研究生导师,在研究西夏历史和文字方面很有成就,与当代西夏史学家韩荫晟、李范文、史金波、杜建录、吴峰云、吴天墀、韩小忙等人齐名。我曾经陪同夏教授多次去过四川的理县、茂县、丹巴美人谷等地考察古老的羌族文化。听夏雨说,这次汶川地震发生后,夏教授当即捐出二十万元稿费,指定用于修复被毁坏的羌寨和古碉楼。    夏教授经常推荐一些西夏史学家的书籍给我看,比如,《西夏纪》、《宋西事案》、《西夏战史》、《西夏简史》、《西夏文化》、《西夏与周边民族关系史》、《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等等。其中韩荫晟老先生编撰的《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这部书就有四卷九册,而且是竖排版,我都基本读完了,但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面对神秘的西夏历史,我感到了自己的浅薄,我无法穷尽这段历史,但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亲近它、抚摸它。    许多时候,我对八百年前的西夏所发生的一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就曾经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些帝王将相,那些血腥的场面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其中最吸引我的是西夏的最后一个帝王李。恍惚中,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倒霉的李。我时常有一种强烈的叙述欲望。好像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告诉人们八百年前曾经发生的那一切。我想把我所知道的西夏,那个属于我自己的西夏写出来,告诉世人,这是我多年的一个梦想。    晚上,我抱着石羊去找夏教授。教授还没回来,夏雨一个人在家。她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色棉布睡袍,不知道是刚回家换上的,还是压根儿一天就没出门。她喜欢穿棉布衣裳,喜欢光着脚丫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点波希米亚的味道。她是搞服装设计的,人很漂亮,在服装设计圈里小有名气,她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还上过《时尚》杂志封面呢。    我问她:“教授呢?”    她说:“开会去了,还没回来呢。”    “你怎么不出去玩呀,整天猫在家里,都快变成‘物干女’了。”    “够前卫的啊,还知道‘物干女’?什么‘物干女’,我都快    变成剩女了。”“圣女好啊,圣女多纯洁啊。”“纯洁你个头!”她笑着骂我一句,转身进了厨房。“现在,又变成野蛮女友了。”    夏雨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味道很纯正,我喝了一口说:“条件别太高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得了,免得老让我惦记。”她笑着说:“惦记什么呀,我干脆嫁给你得了。我属羊,你属兔,    卦书上说了,属羊的最适合嫁给属兔的了,我们就搭伙过吧。”我笑着说:“典型的‘结婚狂’,逮谁想嫁谁。”我们开着玩笑,夏雨打开电视,新闻里说今天的奥运圣火已经传递到了贵阳,明天将传到凯里。我让夏雨将电视调到新闻频道,想看看汶川地震的最新情况。白岩松正在神情凝重地直播。夏雨说,今天是地震整一月,新闻频道一直在直播纪念节目。新闻里说,前几天因救援灾民失事的直升机的残骸已经找到,五名机组成员和机上的灾民全部遇难。特级飞行员、机长岳光华是少有的羌族飞行员,是当年周总理亲自选定的第一批少数民族飞行员之一。他的家乡就在地震重灾区汶川与茂县之间的南兴镇。救援开始后,还有几个月就要退役的他,每天驾机在家乡的天空飞来飞去,就在他第六十四次执行救援任务时飞机坠毁了,他将自己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生他养他的古老羌地……    正看着电视,教授回来了。我对教授说了早上在元大都遇到的事情,并把石羊拿出来给他看。教授带我走进书房,拧开工作台灯,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石羊。我提醒他说,石羊肚皮上还有西夏文呢。教授用放大镜一看,惊讶地说:“真是西夏文,而且是难得一见的西夏篆书!”    我问教授:“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教授一字一句地念:“白、高、大、夏、国、秘、史。”夏雨觉得惊奇,凑过来问:“‘白高大夏国’是什么意思?”教授说:“就是西夏的意思。西夏是宋代时我们汉人的叫法,    而党项人把自己的国家叫‘白高大夏国’。”    我欣喜若狂:“这么说,真是西夏的物件?”教授点了点头。“这石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是可爱!”夏雨说着,突然惊叫一声:“呀,这石羊的形状怎么跟我的玉羊一模一样!”    夏雨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玉羊,比对了一下,除了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几乎一模一样。我和教授也感到很吃惊,仔细比对,真是惊人的相似,难怪我早上一看见石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和夏雨问教授这是怎么回事。教授说,夏雨的玉羊是许多年前一个西夏考古学家朋友送给他的,至于朋友从哪里得到的,就不得而知了。这事简直太神奇了!第一部分 第3节:1、地铁里的石羊(3)    夏雨好奇地用手去摸石羊睁着的那只眼睛,那眼睛突然陷了进去,夏雨又是“呀”的一声惊叫。只听“嘎嘎”几声怪响,石羊的脊背上慢慢裂开了一道缝,转眼间裂成了两瓣,像杀开的西瓜一样摊开在书桌上。我吃惊地发现,石羊肚子里竟然藏着一个羊皮囊。教授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剥开羊皮囊,剥了一层又一层,一共剥了三层,里面露出六册黄褐色的古书。    夏雨惊讶地说:“太神奇了,有点像指环王!”    教授说:“这是一部《白高大夏国秘史》。”    我激动得双手直哆嗦:“真没想到,石羊肚子里藏着一部西夏秘史!”    教授坐在椅子上,显得很累,好像打开三层羊皮囊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我问教授:“蒙古人消灭西夏时,不是烧毁了西夏所有的书籍吗?怎么突然会在元大都遗址下面发现西夏秘史呢?”    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仔细翻看着古书,过了一会儿才说:“刚才我怀疑这是《夏国世次》中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是一部历史上没有过任何记载的奇书。”    我说:“我以前听您说过,《夏国世次》是罗世昌写的,共有二十卷,在西夏灭亡时被蒙古人烧毁了。可是,这部秘史是谁写的呢?”    教授说:“书上没有撰写者的名字,但是在书页里有一枚西    夏文印章,上面刻着‘阿默尔’,这个‘阿默尔’很可能就是秘史的撰写者。这个人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他也许是西夏的一个无名史官,也许是一个被罢了官的大臣,也许是一个与宫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在野文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党项人,因为只有党项人才称自己为‘白高大夏国’。我刚才大概看了一下,这部秘史虽然前半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但后半部分却清晰可辨。这后半部记载的是成吉思汗第一次攻打西夏开始直到西夏灭亡的这段历史。尽管这段历史在西夏立国的一百九十年中,只占有短短二十二年,但它的分量很重。这不仅因为成吉思汗灭绝了西夏,而且西夏的十位帝王中有五位在这短短的二十二年内先后更替……”    “可是,蒙古人怎么可能将秘史保存在自己的都城里呢?”    “是呀,我也纳闷,这是一个谜。”    我翻看着书页,觉得很是惊奇:“教授您看,这书里有时是楷书,有时是草书,有时又用奇怪的符号代替,有个别地方甚至还使用了汉语,这是为什么呢?”    “这又是一个谜。”教授说,“也许当初写此书的人怕招来杀身之祸,才采取这种奇怪的记述方法,因为这毕竟是一部不可示人的秘史。”    我们正说着,夏雨突然惊叫一声:“看那羊皮!”    我们扭头一看,刚才剥下来的那堆羊皮在轻轻颤动,像一个受伤的人在那里痉挛,又像是干枯的树叶在烈日下沙沙卷曲,羊皮渐渐变干、变硬,最后“嘎嘣嘣”碎成了粉末。我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教授说:“不好,秘史很有可能也会变成粉末。”    我着急地说:“那怎么办?我们赶快跟文物局联系,他们有保护经验。”    教授说:“来不及了!现在是晚上,上哪儿去找人?你赶快打开电脑,我口述,你记录。我们要抢在秘史消失前把它全部整理出来,然后再交文物局。”    夏雨帮我打开电脑,教授翻开秘史,开始口述。我坐在    电脑前“嗒嗒嗒”地敲击键盘,记录着我们党项民族最后的那段历史。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八百年前的自己,那个叫尕娃的男孩。我也看见了夏雨,那时她不叫夏雨,叫阿朵。第一部分 第4节:2、羊皮垫子(1)    2羊皮垫子    其实,我最先看见的不是从前的我,也不是从前的夏雨,而是羊皮垫子上一对正在缠绵的男女。那可是一块上好的滩羊皮垫子,在八百年前的西夏,这种滩羊皮可是珍贵的贡品,只有党项贵族才能享用。    我认出来了,那一对男女一个是镇夷郡王安全,一个是罗太后。镇夷郡王怎么敢将尊贵的罗太后按倒在羊皮垫子上?而且奇怪的是,罗太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这时,我隐约听到了马蹄声。我心里一惊,赶忙将目光投向北方边境。结果惊奇地发现,成吉思汗的十万铁骑正在悄悄地越过西夏边境。    我看见边境的一座碉楼上,两个士兵正在下棋。他们下的是六子棋,这种棋很简单,横竖四道,双方各执六子,谁先将对方的子吃光谁就赢了。所以也叫“狼吃羊”。他们显然没有听到马蹄声,并不知道真正的狼群已经朝他们袭来。    柔软的春风送来草原的味道,还有牧民粗犷嘹亮的歌声:    白色的帐房温暖如春    成群的牦牛满山遍野    野鹿在山坡上追逐    绵羊在羊圈里产羔    胭脂山上的积雪悄悄融化    稚嫩的草儿葱绿嫩黄    河流无边无际    野雁从南方飞来……    唱歌的牧民一定是喝醉了,否则那歌声不会这样绵长。他们不用看也能猜到,那牧民一定是仰躺在草地上,眯着眼,唱着歌,唱几句喝一口皮囊里的奶酒;野雁从天空无声地飞过,成群的牛羊在周围静静地吃草,青草在牧民身下悄悄地生长;不唱歌的时候,牧民甚至能听见野花开放的声音。    牧民的歌声把士兵的酒瘾勾上来了,他们摸过身边的扁壶,喝上一口,咂巴咂巴嘴,然后继续下。不会喝酒就不是党项人。喝醉了,即使牵错了牛羊别人也不会怪罪,钻错了女人的营帐,女人的男人只会抽你几马鞭,便会让你走人。士兵喝醉了误了岗,首领也不会重罚,杖责几下也就算了。误岗也没什么,反正边境上五十年没有发生战事了。士兵的刀箭除了每年秋天狩猎时能派上用场,其他时间都闲着,就像在这空寂无人的边境上,他们裤裆里的那个东西。    年轻的士兵说:“你手可真臭啊!是不是昨晚摸了女人的屁股?”老兵说:“我老啦,只能摸摸啦。想当年迎风尿三尺,现如今顺风    也滴答鞋。这里连个女人都看不到,想摸也摸不着啊,只能想想啦。”“再好的刀剑,长时间不用也会生锈。”“你那可是把没开刃的刀,可别生锈了,实在难受自己磨磨……”    不知道何时歌声停了,或许牧民睡着了,或许赶着牛羊走远了。歌声是草原的灵魂,没了歌声,草原就死了。四周死一样很静,静得让人憋闷、心慌。这时,年轻的士兵隐约听见了一种声音,像是天际间缓缓滚过的闷雷。他抬头看天,天很蓝,几丝游云浮在那里,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他没有在意,继续下棋。    闷雷似的声音越来越响。    老兵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好像是马蹄声。”“可能是牧民在转场吧。”    “牛羊的动静没有这么响,会不会是骑兵?”    “扯淡!我们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敌人的骑兵越境吗?”老兵不放心,跑到箭垛豁口往外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蚂蚁似的蒙古骑兵正在越过边境。老兵张大嘴,刚想喊叫,一支箭矢嗖的一声穿透了他的喉咙,老兵扑通一声仰倒在地。    “你狗日的咋咧?”年轻的士兵看见老兵脖子上的箭镞,吓得跳将起来,跑到箭垛去看,发现蒙古骑兵已经包围了碉楼。他失声惊呼:“蒙古人来了——”喊也白喊,没人能听见,最近的碉楼距离这里也有十几里。士兵想给力吉里塞城报信,奔向柴火堆想点燃烽火,可他手抖得厉害,无法从衣袍里掏出火镰。掏出了火镰,又怎么也点不着。这时他才想起,前几天落过一场雨,柴火被淋湿了,这两天天气不错,但他们懒得去晾晒。士兵扔掉火镰,慌忙去寻找自己的剑。剑找到了,可是已经生锈,无法从剑鞘里拔出来。    这时,蒙古骑兵已经冲上了碉楼,一个骑兵抡起马刀,士兵的脑袋立刻飞离了肩膀,画了一条弧线,落在那堆湿柴火上。蒙古骑兵像一阵呼啸的旋风,刮向力吉里塞城。半个时辰后,他们包围了这座边境城堡。一匹战马从城堡里突围出来,向东南拼命逃去。蒙古大将喊:“不能放走他!”嗡,一支箭矢朝那骑兵飞去,骑兵身子往后一仰,掉下马来,摔倒在草地上,但战马没有停下,继续朝前狂奔。    “干掉那马!小心马耳朵里有密信!”嗡,又是一箭,奔马被射中,仰起前蹄,嘶鸣一声,倒在了地上。蒙古大将策马跑过去。西夏骑兵还没有死,在草地上抽搐。蒙古大将用弯刀指着地上的西夏骑兵说:“这是党项人的‘急脚子’。”党项人将传递军情的人叫“急脚子”,意思是腿脚利索、跑得很快的人。果然,蒙古人从党项骑兵身上搜出了两枚圆形铜牌,一枚上面刻着“敕燃马牌”,是传达紧急军情的信牌;一枚正面刻着西夏文“防御待命”,背面刻着人名,这是所有西夏戍边士兵都有的守御牌。很显然,“急脚子”是想去都城兴庆府报信。    大将身边的一位步将说:“即使他骑上最快的马,赶到兴庆府至少也得七八天。到那时,力吉里塞城和落思城早就被我们踏平了。党项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会突然发起进攻。”    “谁让他们几年前收留过克烈部王罕的儿子赤剌哈?桑昆呢,收留我们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广阔的西夏大地迟早会变成我们的疆土。”蒙古大将看了一眼已经被自己的兵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力吉里塞城,“这只是开始,我们还要占领他们的沙州和瓜州,占领他们的河西走廊,最后攻占他们的都城兴庆府。”    “河西的牛羊又肥又嫩,河套的奶酒又醇又香,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啦。”步将瞅一眼草地上的“急脚子”,问大将:“如何处置他?”    “随你便吧。”大将说完,一抖缰绳跑开了。    步将骑马跑出十几步,然后调头冲向地上的“急脚子”,马蹄下的“急脚子”发出一声惨叫。其他骑兵也学着步将的样子,骑马从“急脚子”身上踩过。“急脚子”没有了声息,草地上留下一摊血红的肉泥。第一部分 第5节:2、羊皮垫子(2)    留在草地上的,还有蒙古骑兵的马蹄从漠北带来的狼毒花籽。狼毒花是漠北草原上的一种野花,生命力极强,很艳丽,也很霸道。它活,别人就不能活,所以它的周围没有青草、没有鲜花。牛羊误食了它,走不了多远就会毙命倒地。    “急脚子”的血滋润着草原,也滋润着狼毒花籽。夏天来临的时候,那片草地上就会长出一丛丛火红的狼毒花。从此以后,狼毒花开始在西夏大地上肆意蔓延……    蒙古骑兵越过北方边境的时候,那个名叫尕娃的我,正趴在皇宫的一扇窗户上,吃惊地看着羊皮垫子上发生的一切。    眼前的情景,我去年秋天在婶娘梁喜儿的屋里看见过,当时的婶娘也发出了类似于太后的笑声。我不明白,一个女人被男人按倒在羊皮垫子上,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一切还是让我手心冒汗,呼吸困难,心里发慌。我想逃走,可是却挪不开脚。    当时,春天的阳光慵懒地洒在皇宫金碧辉煌的屋顶上,温湿的风从城外草场上徐徐吹来,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花香的味道。阳光在皇宫屋脊的琉璃鸽、兽头鱼和四足兽上涂抹了一层金黄色,使得这些面目狰狞的殿宇兽看上去温顺多了。    为了躲开承祯的纠缠,我才误入后宫。承祯是镇夷郡王安全的儿子。国学院放学后,我急着往家跑,不小心撞掉了承祯手里的西夏文与汉文的对照字典《蕃汉合时掌中珠》。我从地上捡起书还给他,冲他笑了笑,算是道歉。可这小子是个挖坑下蛆的主儿,不依不饶,跟我纠缠不休。我知道动起手来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转身就跑。我腿长,只要我甩开两条长腿跑起来,他小子就休想追上我。    国学院有道后门直通后宫,我从那里稀里糊涂闯进了后宫。等我来到御花园,看见了湖水里静静的睡莲,这才意识到跑错了地方。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是大都督遵顼的孙子、铁鹞军统军德仁的儿子,皇宫的侍卫们都是铁鹞军的人,他们不会为难我。要是换了别人,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得掉脑袋。    我站在那里,正犹豫是继续待在御花园里还是溜出宫去,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很特别,让人心里发麻。我很好奇,无法管束自己的双脚,由着它们把我带到了罗太后的窗下。于是,我就看见了那让人脸热心跳的一幕。    我实在不好意思趴在那里继续偷看,便惊慌失措地离开了窗户,踩着凌乱的夕阳逃出皇宫。我刚从御花园南门溜出去,走进蕃字院与飞龙院之间的小巷,承祯在前面拦住了我。我转身想跑,发现身后的巷口已经被承祯的人给堵住了。    小巷西边是掌管契丹、吐蕃、回鹘等国书信来往的蕃字院,里面寂静无声,大臣们大概已经回家了。东边的飞龙院里还有响动,但那是专管皇城护卫、捕捉盗贼的衙门,根本不管孩子们的事情。夕阳已经退到了飞龙院的墙头,巷道里幽暗而寂静。我没有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站在承祯面前。心里说,狗日的,来吧,大不了老子再让你揍一回。    我已经让承祯揍过三回了。第一回他把我耳朵拽红,第二回他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第三回他把我的脚脖子踢破了。    承祯走到我跟前,撩起紫色夹袍,掏出腰刀,抵在我的胸口上,笑着对我说:“你不是能跑吗?现在咋不跑了?”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退缩,尴尬地对他笑着。    承祯的喽啰们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其中有承祯同父异母的妹妹桑禾。九岁的桑禾瘦小单薄,看着就让人心疼。桑禾拉着承祯的胳膊,怯生生地央求说:“阿哥,别打啦,我们回家吧……”    承祯俯身哄着妹妹:“别怕,阿哥跟他闹着玩呢,你先回去,阿哥马上就回去。”他一使眼色,身边的一个喽啰拉起桑禾就往巷口走。桑禾边走边扭头喊:“阿哥,快点回家吧……”等桑禾消失在巷口,承祯用刀尖在地上画了六个圆圈,然后直起腰来说:“你往里尿尿吧,每个圈里只能尿一滴,多一滴,扇一个耳光!”我一挺胸膛说:“你杀了我,我也不尿!”承祯收起腰刀,猛然抡起了胳膊。我闭上眼睛,等着响亮的耳光。    但我没有听到啪的一声。我睁开眼,看见承祯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僵在半空中。那是阿朵的手。承祯嬉皮笑脸地对阿朵说:“你咋来了?”阿朵说:“你让他尿尿是不是?你先做个样子给他看看。”承祯挠着头说:“当着你面?”阿朵从袍子里刷地抽出腰刀,抵在承祯的裆部:“你尿不尿?”阿朵的腰刀可不是吃素的,那可是一把绿松石镶柄的真正的吐蕃腰刀。几年前,回鹘人和吐蕃人为了几张羊皮在集市上打架,阿朵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一场混战结束后,人们拖走地上几具尸体,阿朵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这把腰刀,在鞋底上蹭了蹭上面的污血,别在自己的腰里。    承祯一脸坏笑地说:“我尿,我尿。”说着就要撩起袍子。阿朵一把推开他:“给我滚!以后再欺负他,我的腰刀可不饶你!”承祯领着他的喽啰们跑了。跑到巷口又转身齐声高喊:“头发黑得像锅底底,脸子白得像葱皮皮,腰身细得像灯系系,脚脚小得像羊蹄蹄……”接着又喊:“阿朵阿朵你等着,我要娶你做老婆!”承祯每次见了阿朵都要这么喊。承祯与阿朵一般大,十四岁。按说    承祯不该怕阿朵,但他却偏偏怕她。他怕她,不是因为打不过她,而是因为他喜欢她。也难怪,阿朵越来越招人喜欢了,眼睛黑亮黑亮的,嘴    唇红润红润的,胸部圆鼓鼓的很有些样子了。连她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总是翘着下巴,一脸倔犟,看人的眼神从不躲闪。    回家的路上,我才发现今天的阿朵与往常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呢?看来看去,发现穿着打扮与往日不同。往日她总是一身平民女子打扮:高髻,髻上无任何饰物,有时只簪一朵野花;亚麻交领长袍,腰系丝绸“捍腰”,或者鸭鹅貂鼠皮做成的“捍腰”。她不喜欢戴各种繁复的首饰,但脖子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纯白玉羊是必不可少的。她说这是母亲跟回鹘男人私奔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可今天她却头戴莲蕾形冠,身穿紫色锦袍,腰戴“金步摇”,下穿凤尾裙,脚上是一双弯弓兽皮尖头鞋,一身贵族女子的打扮。    我打量着她:“你怎么这身打扮?”    她说:“今天家里有夜宴,阿妈非让我穿上这身。赶快走吧,阿妈见你没回来,特意让我来找你。”    在我们都督府里,只有母亲和阿朵在乎我。刚才要不是她及时赶到,我肯定又要吃亏了。我仰头看着阿朵,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刚才皇宫里羊皮垫子上的那一幕。我很想把刚才看见的事告诉阿朵,但张了几次嘴,都没好意思说出来。    我心里就想:如果我把阿朵按倒在羊皮垫子上,她会不会也像罗太后那样,发出那种奇怪的笑声?第一部分 第6节:3、夜宴(1)    3夜宴    阿朵比我大三岁,我应该叫她阿姐,但我从来不叫,一直都叫她阿朵。她也不生气,由我随意叫。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亲姐姐。    我们走在一条幽静的小巷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大户人家的门楼上已经亮起了羊皮灯,橘黄色的灯光洒在石板路上,让我感到很温暖。我喜欢跟阿朵这样走夜路,因为这个时候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牵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牵着真舒服。我真想跟她这样一直走下去,哪怕走到天亮也不嫌累。    可是出了小巷,一拐弯,就到了我们都督府。    院子里灯火通明,夜宴已经开始。屋檐上悬挂着一溜羊油灯,院子四周铺着十几张厚厚的牦牛毡毯,上面围坐着许多男女客人。这些穿着华贵衣袍、戴着金银耳环的人,都是党项贵族。几个男侍从院子中央的木架上卸下一副空羊骨架,又将新宰的一只羊羔挂了上去,然后一刀刀割下羊羔肉,用铁钎子挑到柴火堆上烤,边烤边往上面撒着佐料。羊羔肉被烤得吱吱冒油,肉香和香木燃烧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院子。    羊羔一定是阿拉善酋长派人送来的,那个酋长每隔一段日子,都会派人送来十几只羊羔。阿拉善沙葱多,羊羔吃沙葱长大,肉不膻。烤炙的香木是用牛车从几百里外的胭脂山运来的。胭脂山终年积雪,但山腰下却生长着茂密的灌木,其中有一种灌木,太阳一出来就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用来烤炙羊肉味道特别鲜美,所以叫它“香木”。    身穿绿色夹袍的侍女们在毡毯间穿梭,将烤肉放进客人面前的银盘里,再用扁壶给每一位客人的银碗里斟满奶酒。羊肉吱吱地冒油,很嫩,放进嘴里就化了。客人们吃着烤肉,喝着奶酒,说着酒话,唱着酒歌。    这些人都是叔叔德旺请来的。叔叔的朋友很多,他喜欢在家里摆这样的夜宴。叔叔已经喝了不少,头顶渗出密集的汗珠,平时有条不紊垂在耳边的鬓发,现在有些凌乱。他脚步踉跄,从一张毡毯走到另一张毡毯,轮番给客人们敬酒。高脚碗里的奶酒泼洒出来,浸湿了他的袍襟。    爷爷遵顼与几个老者坐在正中间的一张毡毯上。这些人里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最熟悉的当然是阿默尔。阿默尔是都城有名的“厮乱”,更重要的是,他是阿朵的爷爷。阿默尔记忆力极强,唱经时能从古唱到今,几天几夜不合眼,并且唱出的厮乱经典一字不差,据说还能踩着烧红的铁铧头给人祛病。那只白鸽依然站在他的肩头,亲昵地啄着他的耳垂。阿默尔喜欢鸽子,但他不养一群,只养一只。这只鸽子是他的伙伴,如影随形。阿默尔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老人,我像喜欢阿朵一样喜欢他。    阿默尔盘腿坐在爷爷对面,旁边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我不认识,但从他头上的黑漆冠可以看出,他是朝廷里官位并不高的大臣。看样子他和阿默尔很熟,总在跟阿默尔说话。但阿默尔显然情绪不高,只顾闷头喝酒,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坐在阿默尔另一边的那个白皙瘦高、和蔼谦逊的人,是我们国学院的师官麻骨茂德。爷爷旁边那个红脸膛、花白胡子的人我也认识,他是朝廷老将嵬名令公。紧挨着的是御史中丞梁德懿,他是爷爷的棋友,隔三差五都会来跟爷爷下棋。他心直性耿,有时因一枚棋子会跟爷爷翻脸,多数时候都是爷爷笑着把他重新拉回到棋桌前。有时爷爷没拉住,他一甩袍袖真的就走了。但是过几天他又来了,一进门就冲爷爷喊:“来来来,杀一盘!”第一部分 第7节:3、夜宴(2)    我在夜宴上没有看见父亲。父亲德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善交际,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他喜欢在狩猎或操练之余,跟自己的铁鹞军骑兵围坐在一起喝酒。现在,他一定就在他的铁鹞军兵营里。    我和阿朵走过去,坐在阿默尔身后,逗弄他的鸽子。阿默尔看了我们一眼,满腹心思的样子,又低头继续喝他的酒。毡毯上除了烤羊肉,还有炖羊肉,上面浇着葡萄汁,这样尽管使得羊肉有点酸味,但吃起来口感更好。还有苜蓿馅饼、玫瑰花果酱、茴香煎的羊排、杏干羊肉焖饭,饭食相当丰富。这些很对我的口味,肚子也真有些饿了,我顾不了许多,独自吃了起来。但阿朵却没有动任何食物,面前的这些她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吃肉,喜欢吃素食,尤其喜欢吃用蘸了荞面糊油炸出来的玫瑰花朵,有时甚至连刚摘下来的玫瑰花她也偷偷吃。我们后院里的玫瑰花园,就是父亲专门为她种植的。    这时,我听国学院师官麻骨茂德说:“镇夷郡王安全最近正在甘州操练兵马,你们知道吗?”    镇夷郡王?不就是跟太后在羊皮垫子上纠缠的那个男人吗?我想说我下午看见了他,他不在甘州,就在太后的寝宫里。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爷爷说:“有所耳闻。”    嵬名令公不解地问:“他操练兵马做甚?现在又不打仗。”    爷爷说:“骑兵们闲着没事就会无事生非,操练操练也好。”    麻骨茂德说:“可是,听说他的一支骑兵已经穿越了河西走廊,快    到凉州了。”爷爷说:“难道他另有所图?”嵬名令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这不是明摆着做给皇上    看嘛,意思是告诉皇上,大夏国就他一个人在忧国忧民。”麻骨茂德摇摇头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坐在阿默尔身边的那个大臣,这时说:“他不会像三十年前的楚王    任得敬一样,突然兵临城下,向皇上提出分国吧?”麻骨茂德说:“阿利克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镇夷郡王可是太后的红人啊。”阿利克说:“正因为如此,这个人才不可小视。”梁德懿把酒杯往毡毯上重重一放,粗声大气地说:“他敢!”爷爷赶忙端起酒杯说:“来来来,莫谈国事,各位喝酒。”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阿默尔说:“大地在抖动呢。”爷爷笑着说:“你是说,要地醒了?”我们把“地震”叫“地醒”。阿默尔闭着眼睛说:“不是地醒,是马蹄踩得大地在发抖。”麻骨茂德惊讶地说:“难道是安全的骑兵?”阿默尔耷拉着脑袋,摇摇头。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阿默尔。爷爷说:“‘厮乱’也有喝醉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这时,叔叔德旺过来给大家敬酒。临走,叔叔将头俯在麻骨茂德的耳边说:“你那点事瞒不过我,要是让安全知道了,你的麻烦可就大了。”叔叔转身到别处敬酒去了。麻骨茂德僵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夜宴接近尾声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显然他已经在兵营里喝醉了。    爷爷叫他过来给客人敬酒,父亲给每个客人敬了一杯,越发醉了。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风吹过了刀刃。阿默尔好像也听见了,猛然抬起头问:“甚东西在叫?”    “我的剑在叫。”父亲拍了拍他腰间挂着的龙雀剑,大着舌头说:“我的龙雀剑很久没有喝血了,它渴了,所以它在叫。”    用父亲的话说,龙雀剑是他的另一支手臂。龙雀剑原来是李继迁的爱物,后来李继迁传给了儿子李德明。李德明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了儿子李元昊,将龙雀剑传给了弟弟、铁鹞军统军嵬名浪遇。嵬名浪遇又传给了下一任统军。就这样,经过一任又一任铁鹞军统军之手,龙雀剑最终传到了父亲的手里。从某种意义上说,龙雀剑就是铁鹞军的令剑。传说龙雀剑曾经在贺兰山上渴饮过百兽的血。没有鲜血的滋养,龙雀剑就会生锈、变软。所以每一任铁鹞军统军接任时,都要用龙雀剑划破自己的手臂,将鲜红的血滴进盛满米酒的人头骷髅里,然后一饮而尽。    父亲说:“我的剑喝不上敌人的血,只能喝自己的血了。”    麻骨茂德说:“听说统军的剑术不错,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好吧,我来给各位大人助个酒兴。”    父亲说着拔出剑来,转身走到院子中央,刷刷舞将起来。父亲虽喝了不少酒,但他步伐稳健,一招一式干净利落,毫不含糊。父亲先来了个群莺乱飞,接着是燕过南山、鲤鱼入水、豹子扑食,随后又是鹞子翻身、祥云托月,博得阵阵喝彩。    舞毕,父亲撸起袍袖,将剑刃放在赤裸的手臂上一拉,手臂上立刻冒出了血。人们惊叫起来,接着又是一片更加激烈的喝彩。我哆嗦了一下,好像父亲拉的不是他的手臂,而是我的手臂。父亲又在用自己的血喂养他心爱的龙雀剑。他的手臂上已经刀痕累累。    爷爷不高兴地说:“他喝醉了,快把他扶到后院去!”    两个仆人要搀扶父亲,父亲甩开了他们的手,脚步稳健地走了。我知道,父亲并没有喝醉。    夜宴结束后,我和阿朵去后院看父亲,路过玫瑰园时,阿朵停下来。我说你是不是又想吃玫瑰花了,她说是呀,你吃饱了,可我肚子还瘪着呢。说着就走进花丛,摘了几朵玫瑰花,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说,走吧,我们去看阿爸。    可是父亲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    我们蹑手蹑脚退出来,去了书房。阿朵一进书房,就踢掉了脚上的鞋。她喜欢光着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所以她的脚底总是灰黑的。在我们都督府里的女孩子中,只有她会这样不拘礼节。母亲不止一次地提醒她这样不好,不像个大家闺秀,她听了后能好几天,不久又开始打赤脚了。可是父亲看见她光着脚丫却从来不说,反而会用欣赏的目光看她。父亲就是这样偏心。其实我也喜欢阿朵光着脚丫、无拘无束的样子,这样使得她更加可爱。    我也像她一样光了脚丫。当我的光脚踩在书房里的那块柔软的羊皮垫子时,一下子就想起了下午在后宫里看见的那一幕,耳边清晰地传来太后的笑声。是不是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按倒在羊皮垫子上,她们都会发出那种笑声呢?    这么想着,我就转身抱住了阿朵。阿朵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想推开我,但我却抱得更紧。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幼兽的气味,还有清新的玫瑰花的味道,让我的身子抖得很厉害。我将她按倒在羊皮垫子上,手忙脚乱地开始剥她的衣袍。    阿朵说:“你要做甚……”    是呀,我要做甚?看着眼前被我剥光的阿朵,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看见我的傻样,阿朵倒扑哧一声笑了。我学着镇夷郡王安全的样子,趴在了阿朵的身上。阿朵一直在吃吃地笑,脖子上的玉羊一颤一颤的。我忙活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第一部分 第8节:4、鸟阵(1)    4鸟阵    早上起来,我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我以为是羊肉吃多上火了,流鼻血了,可伸手一摸却没有血。血腥味儿越来越浓,熏得我眼睛发酸,禁不住流起了眼泪。    我站在院子里,好让清晨的风驱散奇怪的血腥味儿。可是院子就像一个屠宰场,血腥味儿更浓。    这时婶娘梁喜儿走过来,问我:“大清早的谁欺负你了,一个人站在这儿哭?”    我说:“没人欺负。”    婶娘说:“那你哭甚哩?”    我用衣袖抹去泪水,说:“我没哭,我只是在流泪。”    婶娘笑了,露出细密白亮的牙齿:“哭跟流泪不是一回事呀?”    我说:“不是一回事。”    婶娘说:“你是不是病了?”    说着,就想伸手摸我的头。我把头一偏,躲开了。    我不喜欢婶娘摸我的头。小的时候,她就喜欢摸我的头,可是现在我很反感她这样。去年秋天,叔叔德旺出城狩猎的时候,我跟阿朵捉迷藏,躲进了婶娘的屋子,左等右等不见阿朵来,最后却等来了婶娘和一个男人。我吓得大气儿不敢出,眼见着他们脱光了衣袍,在厚厚的毡毯上扭作一团。婶娘就像太后那样喘息着,嬉笑着,用手不住地抓挠男人汗津津的脊背。后来一想起婶娘的手,我心里就很不舒服。    婶娘结婚好多年了,但看上去还很年轻,像个没出阁的姑娘。她脸儿白净,身材修长,走起路来无风也摇摆,身上的金银玉佩随之叮当乱响。要是在夏天,她那高耸的胸就会在衣袍里一颤一颤的,让我都不好意思往她身上看。婶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是到了晚上,我经常能听见她深重的叹息声。婶娘的叹息声,有时会压过母亲没藏雪的梦呓。母亲夜里时常会发出“啊呀”的惊叫和模糊不清的骇人的梦呓声,好像整夜都在跟人争吵。    婶娘笑着说:“我们尕娃长大了,都不让婶娘碰了。”    婶娘刚走,我就听到马厩里传来凄厉的马鸣。一定是父亲的白鬃马,只有它声音才会如此嘹亮。父亲正在院子里练剑,听到白鬃马的嘶鸣,提剑奔向马厩。我也急忙跟了过去。白鬃马躁动不安,鬃毛直立,四蹄刨地,仰天嘶鸣,急于想挣脱缰绳。父亲搂住白鬃马的脖子,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它的鬃毛。白鬃马打着响鼻。我看见马背上有一层亮晶晶的汗水。    父亲心疼地抚慰这白鬃马,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知道白鬃马为什么会如此狂躁,突然嘶鸣。在父亲眼里,白鬃马就像龙雀剑一样,是他的命根子。有一年,纯祐皇帝在贺兰山围猎,远远看见雾霭中有一匹白鬃马从眼前奔跑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马,就下令侍卫们    一定要逮住它。侍卫们逮住了白鬃马,但谁也驯服不了它。父亲来了,走到白鬃马跟前,抚摸着宽阔的马背,马不再尥蹶子,乖乖地站在那里,舔着他的战袍。父亲翻身上马,白鬃马扬起四蹄,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驰骋在草原上。那情景,看得皇帝都傻了眼,当场就把白鬃马赐给了父亲。后来,这匹来历不明的白鬃马,被人们传说成贺兰山的战神。因为贺兰山的形状,就像在草原上奔跑着的白鬃马。第一部分 第9节:4、鸟阵(2)    白鬃马这是怎么了?难道跟我一样,也嗅到了血腥味儿?    白鬃马焦躁地挪动着前蹄。父亲的目光里布满了忧虑。自从成吉思汗在漠北称汗后,父亲的心就没有一天宁静过。凭着一个骑手灵敏的嗅觉,他似乎嗅到了灾难的气味。父亲曾向爷爷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搞“点集”演练,作为夏军大都督的爷爷没有同意。    “点集”是我们党项人传统的战争动员方式,敌人从东边来,由东向西点集;敌人从西边来,由西向东点集。听到点集号令,分布在十二军司的几十万军队,就会像潮水一样呼啦啦依次纠集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父亲说,现在不进行“点集”演练,有一天敌人真的来了,我们会措手不及。爷爷说,哪来的敌人?杞人忧天!父亲说,成吉思汗的野心比长生天还要大。爷爷说,蒙古人不过是黑鞑靼,乌合之众,有甚可怕?父子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爷爷不支持父亲,父亲就去找皇上。皇上说我们的疆土辽阔,国力强盛,没有人敢冒犯我们。父亲还想说什么,皇上用笑容和手势阻止了他。父亲没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紧操练他的铁鹞军。他经常对他的铁鹞军骑兵们说:“一个骑手一生只做两件事:一是打仗,一是准备打仗!”    白鬃马终于平静了下来,父亲抱来苜蓿,一把一把地喂它。    这时,饭厅那边传来了女人的训斥声,是阿婆野利丹的声音,听那口气,又在训斥母亲了。不知道为什么,阿婆总是看不惯母亲,动不动就训斥她。母亲总是一声不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手指颤抖地捻动她的那串翡翠朝珠。    母亲的翡翠朝珠有一百零八颗玉珠,四颗碧玺佛头,一个金背朵;    每隔二十七个玉珠就会加串一颗碧玺佛头。朝珠挂在母亲脖子上,金背朵闪闪发光,格外夺目。这串朝珠是皇上赐给她的,后来,皇上把母亲也赐给了狩猎时救驾有功的父亲。    听人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弟弟,但生下来不久就死了,死因跟阿婆有关。我私下里曾经问过都督府里的人,但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谈,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我去问母亲,母亲用手掩住我的嘴说,以后别再问这件事情了。我不明白一谈到此事,他们为什么都会如此紧张。    我走进饭厅时,几乎撞在阿婆身上。阿婆骂道:“慌里慌张的,有鬼撵你哩?还不快去叫你爷爷吃饭!”    我转身去找爷爷。我知道阿婆不喜欢我,就像她不喜欢母亲一样。据说母亲刚生下我时,我瘦小得就像一只小老鼠,阿婆见了直皱眉头,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尕娃”。尽管爷爷后来给我起了大名“李”,但长大后却很少有人这么叫,大家都习惯叫我“尕娃”。阿婆也不喜欢父亲,父亲整天不是练剑,就是操练他的铁鹞军,很少腾出空来陪阿婆说话。阿婆最喜欢的人是叔叔德旺,因为叔叔会把从汉人、吐蕃人、回鹘人那里得来的珍宝送给阿婆。    爷爷不在寝室,我便去书房寻找,果然在这里。爷爷正在和叔叔低声商量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们停下不说了。我说爷爷吃饭了,爷爷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我一个人往回走,心里想,爷爷和叔叔他们在嘀咕什么呢?    早餐是奶茶、粟米粥,还有荞麦饼、奶酪、腌制的沙葱、野韭菜。我们盛食物的盘子都很漂亮,有菊花盘,六条竖棱将盘壁分成六格,每格一枝菊花,盘底是四花四叶的团花;有牡丹盘,青釉,内壁印有三枝牡丹;有银莲花托盘,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盘壁錾刻缠枝草叶。    侍女们把食物用这些银盘银碗端到低矮的长条雕花木桌上,然后退到一旁,垂手侍立,等待我们的召唤。我们盘腿围坐在木桌旁,各自吃着喜欢的食物。春天来了,停止烧“地龙”了,屋子里多少有些清冷。好在我们每个人的坐垫下面都有一块绣花牦牛毡垫,上面绣着“吉祥富贵”四个字。    大家吃着饭,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喝粥的声音。父亲绷着一张黑脸,满腹心思,只顾埋头喝粥,也不吃菜。爷爷看了父亲一眼,又扭头看看叔叔。叔叔吃着荞麦饼,也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让人窒息。    我想起在后宫看见的情景,就开口说道:“我看见承祯阿爸了。”    叔叔德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承祯是谁?”    我说:“就是镇夷郡王的儿子呀。”    叔叔吃惊地问:“你是说安全?”    我说:“对呀,就是他。”    叔叔迅速地与爷爷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把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脸上,叔叔问我:“你在哪里看见的?”我说:“在后宫里。”“在后宫?”叔叔更加吃惊,瞪大了眼睛。我说:“我看见他在罗太后的寝宫里。”“罗太后的寝宫?”叔叔张大嘴巴,刚喝进去的一口粥几乎流出来。爷爷也被我的话惊    住了,举着奶酥的手停在嘴边。父亲说:“你净胡说!安全远在甘州,没有皇上圣旨他哪敢回来!”叔叔焦急地问我:“他们在后宫做甚?”第一部分 第10节:4、鸟阵(3)    “他们在说话,罗太后一直在笑。”    “太后一直在笑?”叔叔追问道,“她笑甚?”    “我不知道。”    “他们说些甚?”    “我没听见。”    坐在我旁边的婶娘说:“这孩子今天怪怪的,刚才我还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哭呢。”这时,当啷一声,父亲的龙雀剑从墙上掉了下来,紧接着马厩那边又一次传来了白鬃马的嘶鸣。父亲丢下饭碗,抓起他的龙雀剑跑了出去。爷爷看了叔叔一眼:“安全从甘州跑回来见太后,想做甚?”叔叔说:“还能做甚?看样子,他们要动手了!”有一年秋天围猎,父亲拉弓正要射向一头母豹,一头公豹突然从侧面扑了过来。情急之中,身为侍卫的阿朵父亲持刀扑向公豹,结果被公豹齐茬咬断了脖子。父亲厚葬了自己的侍卫。后来阿朵的母亲跟一个回鹘人跑了,父亲就把年幼的阿朵接进了都督府,收为养女。    我在后院没有找到阿朵,一转身,她却站在我的面前,脖子上的玉羊在阳光下闪着纯洁的光芒,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我想她刚才又躲进花园偷吃玫瑰花去了。她说:“走吧,我们去看阿默尔爷爷吧。”    见她没有为昨晚的事生气,我也就放心了。我们穿过清水街、花柳巷、东城的榷场,走过一条悠长的石板路,爬上一个缓坡,就到了阿默尔的碉楼前。    我累了,一屁股坐在碉楼的木梯上,阿朵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坐在那里喘息。我嗅到了阿朵身上的玫瑰味的汗香,看见她一起一伏的胸脯,想起昨晚俩人在羊皮垫子的情景,便忍不住将手伸进了她的衣袍。她没有反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刚才走过的缓坡。我摸着摸着,她的呼吸就凌乱了。她的胸脯很饱满,我用一只手都握不住了,另一只手刚想伸进去,她推开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啦,够啦,我们上去吧。”我意犹未尽,心里痒酥酥的,但也只好跟着她上了碉楼。我们在书房里没有找到阿默尔。书房里堆满了各类古书。阿默尔年轻时在宫廷里给国相斡道冲做过书童,收集了很多书籍,有汉文的、吐蕃文的、女真文的,还有蒙文的。平时他总是待在他的书房里撰写他的《白高大夏国秘史》,可是现在他上哪儿去了呢?我正在纳闷,阿默尔的鸽子扑棱棱从脚底飞起,吓了我们一跳。鸽子在,阿默尔就一定在。鸽子把我们引领到楼顶,阿默尔果然在那里。    楼顶的木架上挂着一副牛头骨,四周供奉着五块白石头。我们党项人自古崇尚白色,这五块白石头象征着天神、地神、山神、山神娘娘和树神。    一夜之间,阿默尔似乎老了许多。他的又长又白的眉毛耷拉在眼前,像冬天屋檐上的积雪,掩盖了两扇幽深的窗户。他站在那里,模样古怪地仰望天空,嘴里低声唠叨:“金楼玉殿天帝坐,天道之径日月行;大象一来河泽满,日月一出国土明;天道开合,天道恒劳,天行有信,知玄析理,于天现观……”    他正在仰观天象,嘴里唠叨的是“厮乱”祭天的谶语。鸽子落在他的肩膀上,用尖嘴亲昵地啄他的耳垂。阿默尔凝视着北方,突然惊叫一声:“来了!来了!”我问:“甚来了?”“一群鸟儿。”    我顺着阿默尔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群黑色的怪鸟正从北方飞来。鸟群悄无声息地向都城飞来,密密匝匝的数也数不清,像黑夜即将来临。鸟群越来越近,飞到我们头顶,在都城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变换出六种不同的阵形,然后向青铜峡方向飞去,转眼就不见了。我惊呆了,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    “它们为甚要变换了六种阵形呢?”    我问阿默尔,他没有回答我。    阿默尔望着鸟群消失的方向,神情忧郁地说:“昨天夜里我发现火星飞入了南斗星。‘火星入南斗,天子下堂走。’今天又看见了这群从北方飞来的怪鸟。看来,灾难就要来临了……”第一部分 第11节:5、玉佩(1)    5玉佩    尕娃在碉楼上看见那群黑鸟从天空飞过的时候,他的叔叔德旺正在清水街上的“芙蓉国”酒肆里跟人喝酒。德旺没有看见那群黑鸟,都城里的很多人都没有看见。人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会在意一群野鸟呢?    “芙蓉国”是清水街最好的酒肆。女掌柜是个从蜀地来的汉人女子,年轻、水灵、能说会道,而且还会酿酒。她酿出的酒醇香四溢,闻着就让人迷醉。有人说,酒香是因为人香,女掌柜身上的香味比酒还香。酒肆后院有一个隐蔽的酿酒作坊,只有在夜里才能偷偷酿酒,因为西夏律令规定不准私自酿酒。但是漂亮的女掌柜跟官府里的人很熟,来这里喝酒的又大多是贵族子弟和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很少有人因此找过她的麻烦。    所以夜里等客人一走,女掌柜便把门一关,开始跟店仆们在后院的作坊里酿酒。他们往锅里倒满酸奶,在锅上放一木桶,桶里挂一瓦罐,里面盛上冷水,然后将锅里的酸奶烧开,里面的蒸汽遇到上面的冷罐,凝结成水,滴进瓦罐里就成了奶酒。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法:用羊皮或者牦牛皮缝成皮囊,装进马奶,将口扎紧,放在阴凉的地方,过些日子便成了奶酒。不过这样的奶酒没有烧制的奶酒香醇,喝起来有股微酸的味道。酿制米酒的方法就更简单了,把大米和粟米蒸煮、糖化和发酵后,挤压过滤就行了。酒是女掌柜招徕客人的迷魂汤。    除此之外,女掌柜还从汉地、藏地、漠北和金国招来许多酒女,个个年轻水灵。但这些酒女与一街之隔的花柳巷里的女子不同,花柳巷里的女子什么都可以做,跟谁都可以做,而“芙蓉国”的酒女却不是谁都能使唤的,除非你是贵族皇戚。她们个个衣着华丽、钗环琳琅,仪态清雅。尽管侍酒之余,偶尔也做点别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都城里贵族男子青睐、追逐的对象。    德旺今天没有要酒女,他要跟一个男人谈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男人是师官麻骨茂德,此时就坐在他的对面。阳光从窄长的窗户里斜射下来,洒在酒桌上,使得那些银质酒具闪闪发光。酒肆刚开门不久,屋里还没有几个客人。俩人一边喝酒,一边随口寒暄。德旺说一句,麻骨茂德就谦逊地点一下头。麻骨茂德说话的时候不看德旺,眼睛盯着桌面,    好像对那些银制酒壶十分感兴趣。    一壶酒下肚,德旺才说正事:“听说安全回来了,你知道吗?”麻骨茂德这才猛然抬起头,有些惊讶:“不知道啊。”“你不是跟他的小王妃灵芝很熟吗,怎能不知道?”麻骨茂德慌忙看了看周围,小声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我真不知道。“看把你吓的。”德旺笑了,端起麻骨茂德的酒杯,与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先喝了。麻骨茂德只好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你咋知道他回来了?”“都城里甚事能瞒过我?”“可是……灵芝没跟我说呀。”“或许灵芝也不知道。连他最喜欢的妃子都不知道他回来,说明他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见的太后。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事就更可怕了。”“他去见太后做甚?”“还能做甚?”德旺说,“太后一直对皇上不满,安全又因为当初皇上没让他世袭爵位,把他贬到了甘州,一直对皇上心怀不满。太后这次秘密召见他,你说他们在一起能做甚?”“我们甚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会回来,这下麻烦了。”“听说他们在后宫密谈了很久,而且有人还听到了太后的笑声,看来太后已经胸有成竹,他们就要动手了,我们不能前功尽弃,得先动手!”德旺从衣袍里掏出一个玉佩,交给麻骨茂德。麻骨茂德接过玉佩,看了看,问:“你这是甚意思?”    “送给你的‘花喜子’灵芝。”党项人把情人叫“花喜子”。麻骨茂德莫名其妙地看着德旺:“好端端的,送她玉佩做甚?”    “你把玉佩送给她,然后把她杀了。”麻骨茂德瞪大了眼睛:“让我杀她?”德旺目光像冰,小声说:“这就是以攻为守。你杀了安全心爱的王    妃灵芝,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会怪罪皇上,这样一来事情就乱了,我们就有了可乘之机……”    “等等,我没弄明白。我杀了灵芝,他怎会怪罪皇上?”德旺笑了:“因为,你手里拿的玉佩是皇上的。”麻骨茂德噢了一声,但脸色马上变白了:“你这不是让我嫁祸皇上吗?”    德旺说:“到底是师官,一点就透。”“可是,安全能上我们的当吗?”“安全虽然孔武有力,但却有勇无谋。”“可是,没人相信皇上会杀一个王爷的妃子。”“皇上因为求欢不得,一怒杀之。”“皇上后宫还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妃子,不可能为一个王爷的妃子而惹祸。”    “汉人有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一个男人即使拥有再多的女人,也会对别的漂亮女人感兴趣。你不是也有一妻一妾吗,为甚还要跟安全的妃子偷鸡摸狗?”    麻骨茂德脸红了,低下了头。德旺接着说:“听说皇上早就垂涎灵芝了。这两天你就寻机下手。”麻骨茂德有些为难:“可是,我对灵芝下不了手……”    “想想你当上了国相是甚光景,就下得了手了。”麻骨茂德皱着眉头,痛苦地说:“她可是个好女人啊……”德旺不屑地说:“好女人多得是,你当上了国相,想要多少有多少。”麻骨茂德的头抵着胸,像是要钻进胸腔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既不杀灵芝又能当上国相的万全之策。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变得阴冷。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好吧,就这么干!”    两天后的中午,遵顼与御史中丞梁德懿坐在都督府院子的石桌旁,喝着奶酒,下着围棋。这棋桌原是贺兰山上的一块顽石,大都督遵顼进山围猎,被它绊了马腿,几乎从马背掉下来,很生气,下马一看,见这石头有些怪异。贺兰山上的石头都是褐色、青色的,或是褐青相间的,而这块石头却是白色的。他让人将它抬回家,请来石匠打凿成石桌,刻上棋盘,最后让石匠在两边凿上他的西夏文篆书:清尊雅趣闲棋味,盏盏冲和局局新。这样,一张别致新奇的石桌棋盘就做成了。    春天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脊背上,暖洋洋的,空气里迷漫着春天的气息和青草的味道。前几天刚落过一场雨,地皮还没有干透,柔软湿润的春风抚摸着肌肤,让人感觉很舒服。院墙下的迎春花正在悄悄吐蕊。屋脊上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的四足兽的爪下冒出了一丛嫩嫩的小草,绿色琉璃鸽昂首挺胸,一副随时要振翅飞走的样子。第一部分 第12节:5、玉佩(2)    俩人下着下着,梁德懿就急了,呼地站了起来,遵顼笑着用手示意他坐下,梁德懿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不好意思地说:“到底是大都督,就是比我大度,要不你当年中了状元,我只得了个榜眼。”    遵顼笑笑说:“下棋嘛,就得争,不争还下个甚劲?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梁德懿说:“争就是不争,不争才是真争,你才是真正的高手。棋分九品,你是上品,我甘拜下风。”“下棋你不如我,做官我不如你。你这个御史中丞官做得好啊,朝廷上下谁不称赞?”“大都督过奖了。其实我这个官很好当,只要秉公执法,肃正纲纪,六亲不认,油盐不进,就是一个好御史。”“可惜,如今朝廷里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俩人正说着,巷道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在都督府门口停下。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提刑官急冲冲跑进来,跪倒在梁德懿的面前:“大人不好了,出事了!王妃被人杀了!”    梁德懿一惊:“王妃,哪个王妃?”“安全的王妃灵芝。”一听是安全的王妃,粱德懿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别慌张,慢慢说。”    “大人,这事并不简单……”提刑官偷看了一眼遵顼,欲言又止。梁德懿说:“都督大人不是外人,有话你就直说!”提刑官说:“我们在王妃的卧房里,发现了皇上的玉佩……”    梁德懿的脸色顿时变了:“皇上?你怎能肯定是皇上的玉佩?”    “上面有皇上的铭文……”“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千真万确是皇上的玉佩。而且,王妃的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也不见了。”“夜明珠?皇上甚宝贝没有,会为了一颗夜明珠杀人?”遵顼探过身子,小声对梁德懿说:“听说皇上跟这个小王妃有点……不会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    梁德懿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棋子“噼里啪啦”散落在石桌上。梁德懿站起来向遵顼拱手告辞,朝外刚走两步,又转身回来对遵顼说:“这件事关乎皇上名节,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还请都督大人暂且保密。”    遵顼说:“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这时,德旺和麻骨茂德坐在“芙蓉国”酒肆。德旺用腰刀将一块烤肉送进嘴里,然后端起酒杯,跟麻骨茂德碰了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都笑了,一饮而尽。    德旺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拿走了夜明珠?”麻骨茂德有些惊慌,说:“我没拿呀。”德旺放下酒杯,用腰刀又扎起一块烤肉,但没有马上送进嘴里,笑着,拿眼睛盯着麻骨茂德看,看得麻骨茂德心里直发毛。麻骨茂德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没拿!”德旺说:“但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拿了。”麻骨茂德一脸委屈的表情:“人都没了,我还要那玩意儿做甚?”德旺笑着说:“没拿就好,因为那玩意儿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第一部分 第13节:6、围城(1)    6围城    这天早上,突如其来的一队骑兵包围了都城。    “哪来的骑兵?”    “镇夷郡王安全的骑兵。”    “他想做甚?”    “皇上杀了他的爱妃灵芝,他要报仇。”    “噢!”    都城里的人们这样议论。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大都督遵顼。当时早朝时间还没有到,他胡乱穿上朝服,登上暖轿,让轿夫一路小跑进了宫,扑通一声跪倒在皇上纯祐的卧榻前,禀报了安全围城的事情。皇上的身子在颤抖,宫女们费了很大劲才给他穿上衣袍。    “这是为甚?这是为甚?”    遵顼匍匐在地,回禀说:“听说是因为他的王妃。”    “他的王妃咋啦?”    “他的王妃前天被人杀了。”    “你是说那个灵芝?”    “是呀陛下。”    “灵芝被谁杀了?”    “不知道。”    纯祐一听这话,放下心来,嘘了口气说:“不就是一个妃子嘛,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传我的口谕,赐他十个女人,让他回甘州去吧。”这时,国相苏思贤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遵顼,也跪在旁边:“陛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还有别的原因?”苏思贤说:“都城里都在传说,是陛下杀了安全的王妃……”纯祐一听就急了:“朕杀了他的王妃?朕为甚要杀他的王妃?”苏思贤把头抵在地上:“臣只是听外面的人这样说,臣知道陛下不会干这种愚蠢的事,一定是有人嫁祸皇上啊。”“谁会嫁祸于朕?”“臣不知。”苏思贤字斟句酌地说,“御史中丞梁德懿这两天一直在缉查此事,听说在镇夷郡王府捡到了陛下的一枚玉佩……”    “我的玉佩?我的玉佩怎会跑到他的王府?”    “臣也纳闷。就是因为这枚玉佩,都城里才风传是陛下杀了王妃。”皇上大怒:“你们为何不早禀报?”苏思贤说:“臣想让御史把事情弄清楚再禀报,没想到安全他……”遵顼说:    “陛下,这其中一定有诈,但现在不是纠缠这些问题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安全退兵。”皇上说:“你是大都督,你说咋办?”遵顼说:“臣以为,镇夷郡王安全就算有一千个理由,也不该领兵包围都城。按大夏律法这是死罪!我们应该点集兵马,内外夹击,剿灭    安全叛贼!”苏思贤说:“万万不可,这会招致天下大乱。”皇上问:“那你说咋办?”苏思贤说:“安全一向听从太后的话,是不是问问太后?”一提太后,纯祐不说话了,脸色很难看。遵顼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身旁的苏思贤一眼,知道他肚子里在转什么弯弯绕。自从老国相斡道冲病死,苏思贤接了国相之职,他一直在借助太后培育自己的势力,短短几年时间,就把苏氏家族里的许多人安插在朝廷的重要衙门。这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家伙,其实比安全还要危险。苏思贤和安全都是太后的红人,要是他们俩与太后联起手来,事情就更难办了,就没机会干掉安全了。    于是,遵顼说:“陛下要是下不了决心,那就等禀报了太后再说吧。”    果然,这话激怒了皇上:“大都督遵顼听令:朕命你点集白马强镇军司、朝顺军司、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佑军司六个军司二十万兵马,火速赶来都城,剿杀叛贼安全!”    “遵命!”爷爷遵顼心中暗喜,爬起来退出了寝宫。    苏思贤趴在地上还在劝说皇上:“陛下,万万不可点集兵马,这样一来安全就没了退路,就会不顾一切地攻城了。这事还是禀报太后以后再做决断吧……”皇上生气地说:“朕主意已定了,你退下吧。”    苏思贤从皇上那里出来,直接去了后宫。太后听完苏思贤的禀报,很不高兴:“这个安全,做事如此莽撞,何以成大事!还有皇上也不让我省心,他杀没杀王妃另说,单说兄弟的纠葛用点集兵马的办法来解决,也欠考虑。但是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还是由你出面处置比较妥当。”    “我该如何处置,请太后明示!”    “只要能让安全退兵,用甚办法都行。”    有了太后这句话,国相苏思贤胆子就大了,将安全的一对儿女承祯和桑禾捉上了城头。他知道太后对皇上已经失望,母子俩积怨很深,预感到皇上在那把龙椅上坐不了多久。那么,太后会让谁坐上龙椅呢?当然是安全。尽管他和安全都是太后的心腹,但他是个外人,安全却是太后的亲侄子。现在好了,安全出事了,他的机会来了。通过这件事,太后不难看出安全只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一定会对安全失望。目前的现状是,太后只能依靠他。但是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得罪皇上,到底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他得留一手。他把安全的一双儿女捉上城墙,就是想告诉皇上和天下人,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跟太后、安全没什么关系。他劝阻皇上不要点集兵马,是怕大都督遵顼拥兵自重,到时候事情会越来越复杂。    被捉上城墙的承祯并没有害怕,他抬头挺胸,望着城外父亲乌泱泱的骑兵军阵,父亲骑在一匹彪悍的黑马上,威风凛凛地站在军阵前,承祯的嘴角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可是妹妹桑禾却一直在哭泣。几天前,母亲被人杀了,她的泪水还没有哭干,今天又被人捉来推上了城头。因为恐惧和哭泣,桑禾瘦小的身子不住地抖动。承祯将妹妹揽在怀里,用手指着城下说:    “你看,阿爸多威风!”承祯以为妹妹看见了威风的父亲就不再哭泣,可是当桑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马背上的父亲,哭得更厉害了:“阿爸!阿爸!”听到女儿的哭声,安全用剑指着城头大骂:“苏思贤,有种你出城跟老子厮杀,欺负孩子算甚本事!”    苏思贤说:“你不退兵,我就将他们从城头上推下去!”桑禾哭得更厉害了。“你敢动他们一根毫毛,老子剥了你的皮!”就在这时,一匹枣红色的快马从北方飞奔而来,马背上的骑兵大老远就高喊:“边境军情,十万火急!”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住了。安全见那骑兵手举一块“敕燃马牌”,知道是边境报信的“急脚子”,没敢阻拦,让兵阵让开一条道,“急脚子”一路狂奔,从刚刚开启的城门缝里冲了进去,城门随即“咣当”一声又关上了。“急脚子”穿过大街小巷,直奔都督府。    遵顼正在屋里与人商议点集兵马的事情,突然听到巷道里急促的马蹄声,以为安全的骑兵已经攻了进来,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急脚子”跌跌撞撞跑进都督府大门,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昏了过去。遵顼让人用凉水将他浇醒。“急脚子”被两个侍卫架着,有气无力地禀报说:    “蒙古人越过我们的北方边境,力吉里塞城失守,城中军民全部被杀……”    遵顼大惊失色:“蒙古人?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不知道。”第一部分 第14节:6、围城(2)    “有多少兵马?”    “数不清,遍地都是。我半夜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时,看见蒙古营地里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遵顼满脸惊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好像蒙古骑兵马上就会从那里冲进来。他稳住情绪,叫人赶快备轿,匆忙赶往皇宫……    傍晚,遵顼与大儿子德仁一起回到都督府。遵顼脸色难看,一声不吭。德仁满脸通红,一进屋就激动地说:“我早就说要搞点集演练,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叛贼来了,蒙古人也来了,而我们的军队想点集都点集不起来!”    遵顼没好气地说:“谁说点集不起来?要不了几天,附近六个军司的二十万兵马,就会集结到都城来!”“我们点集兵马,应该去对付蒙古人,而不是城外的安全!”“蒙古人并不可怕,安全才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他的五万兵马现在就在城外,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你的一万铁鹞军,再加上城里的一万卫戍军,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等我点集来兵马消灭了安全,再去北方边境对付蒙古人。”    “等消灭了安全,蒙古人早就攻到都城来了。”“即使蒙古人倾巢出动,也不过区区十几万兵马,我们的五十万兵马踩也把他们踩死了。”“成吉思汗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已经消灭了蔑尔乞人、塔塔尔人、乃蛮人,现在又来进攻我们,一定是早有预谋,有备而来!”“我们疆土广阔,成吉思汗即使是草原上最凶猛的一条狼,也无法将我们一口吞下,反而会在我们无边的疆土上迷路!”“他可以先咬住我们的脖子,然后再慢慢吃掉我们。草原狼最喜欢    吃腐烂的肉食了。我们如此轻敌,迟早要被蒙古人吃掉!”父子俩争执了很久,谁也没有说服谁。事情如德仁所料,点集令发出了三天,二十万兵马却迟迟未集结到都城周围。这时北方传来消息说,蒙古人已经攻陷了落思城,正在向沙州和瓜州进攻。    没有皇上的旨意,德仁的铁鹞军无法去北方迎击蒙古人,只能守候在城墙上,与城外安全的兵马对峙着,僵持着。德仁如同一头困兽,焦急地在城墙上转来转去。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太后会突然爬上城墙。城头上风不大,刚好能吹动她的发梢。太阳刚升起来,她却满面尘土,浑黄浑黄的样子,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程。太后头戴桃形大凤冠,身着窄长凤袍,两鬓插满簪钗,鬓发拢掩耳侧。她背着太阳,端着肩,袖着手,站在那里,对城下的安全说着话。她每说一句,耳朵上的银耳环就跟着晃荡一下。    太后说:“你要是一个勇敢的骑手,就不该为一个女人把你的箭矢对准你的皇上,你该带着你的兵马去跟蒙古人厮杀。你要是打退了蒙古人,我就赦你无罪……”    太后这是在为安全指出一条生路啊。附近六个军司的二十万兵马行动再缓慢,明后天也会到达,到那时,安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二十万兵马,即便是一群散乱的绵羊,踩也会把安全的五万兵马踩死。    太后说:“等你凯旋的那一天,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安全撤了兵。德仁也得到了率兵迎击蒙古人的圣旨,皇上授他兵马前锋大将军之职,指挥铁鹞军和其他六个军司的兵马共同迎击蒙古人。第二天早上,德仁与安全的兵马在贺兰山下会合后,一起开赴北方边境。    出征前,遵顼看着远处端坐在马背上盛气凌人的安全,悄声对儿子德仁说:“如果他投奔了蒙古人,你就杀了他!”    德仁说:“我的龙雀剑对叛贼从来都不会留情!”    遵顼说:“即使他不投奔蒙古人,在你们凯旋的路上,你也要伺机杀了他!”    德仁不解地看着父亲:“这是为甚?”    遵顼说:“因为他活着,我们就不会活得舒坦。”    德仁疑惑地看着父亲阴冷的脸。这时,出征的鹿角号已经吹响,德仁来不及多问,飞身上马,领兵出发了……第一部分 第15节:7、“厮乱”(1)    7“厮乱”    早上起来,爷爷让我去请“厮乱”阿默尔。    阿默尔是爷爷的朋友,他们都喜欢书法,经常在一起切磋交流。爷爷擅长篆书和隶书,他的篆书笔画繁琐,但墨路清晰,行笔自然,布局合理,揖让有方,用笔十分讲究,给人肃穆端庄、古朴典雅的美感。但爷爷的隶书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打破了篆书曲屈圆转的形体结构,变小篆的纵势为横势,笔画平直,形体宽扁,左右舒展。阿默尔很喜欢爷爷的隶书,所以,他将前任国相斡道冲留给他的一枝黄羊毫笔转送给了爷爷。阿默尔曾给斡道冲当过书童,工于楷书和草书。汉人的书法讲究“藏锋”、“中锋”,要求用笔沉着含蓄、浑厚劲重,笔尖在点画中穿行。    而阿默尔的楷书,用笔不但“藏锋”和“中锋”运用自如,而且在许多笔画中有“侧锋”出现,入纸锋棱明显,笔势生动多姿。他的草书更是灵动雄健,很有汉人草书“简而动”、“流而畅”的味道。    但是爷爷今天请阿默尔来,不是为了研习书法,而是让他来占卜。这几天,爷爷寝食难安,七天过去了,前方没有传回一点消息。不知道蒙古人现在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的军队是否截住了他们。    在我们大夏,“厮乱”的地位仅次于“国师”。“国师”掌管国家和皇家的一切佛事活动,谁家有了好女,都要先献给“国师”,并以此为荣,其次才会考虑“厮乱”,然后才是芸芸众生。但阿默尔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很多年前妻子过世后,他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碉楼,除了我和阿朵偶尔去看看他,很少与外人来往。    我请来了阿默尔。我们还没有走进都督府,阿默尔的白鸽就“扑棱棱”从大门里飞了进去,好像急着为主人去报信。我把阿默尔领到后院,爷爷和叔叔已经等候在那里。叔叔见我们来了,就让仆人逮住一只羊羔,准备宰杀。羊羔并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仍然咀嚼着嘴里的干草。我一看就明白了,爷爷这是要让阿默尔用“炙勃焦”的方法预测凶吉。    阿默尔问爷爷:“大都督想知道甚事?”    爷爷说:“当然是这场战争的吉凶了。”    阿默尔从腰里掏出尖刀,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走过去在羊羔的脖子上一抹,羊羔在几个仆人的手里踢蹬了几下,就不动了。阿默尔动作熟练,刀法娴熟,转眼羊羔皮就被干净利索地剥了下来,像毡毯一样平铺在地上。尖刀在阳光下一阵翻飞,羊皮上的羊羔很快又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阿默尔“刷刷”几刀,砍去没用的骨头,最后只剩下一块羊胛骨。他要的就是这块羊胛骨。阿默尔让人抱来柴火,点燃,然后把羊胛骨扔进火堆里焚烧。一股诱人的肉香在空气里弥漫,很快又变成了难闻的焦糊味儿。等什么味儿都没有了,阿默尔用冷水浇灭火,然后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得只剩下鸡蛋大小的羊胛骨。他用衣袖擦去上面焦黑的东西,捧在手心里仔细观看。看了一面,又反过来看另一面。看着看着,鼻尖上就冒出细密的汗珠,两道修长的白眉纠结在一起。    爷爷问:“看不出来?再仔细看看。”    阿默尔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    “羊胛骨烧过之后会有裂纹,裂纹在上为吉,在下为凶,在两侧是吉中带凶。可是你看这上面,烧显的裂纹到处都是,根本没有章法。我当‘厮乱’这么多年,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真是奇怪!”    爷爷说:“是不是火太旺了,烧过了头?要不再试一次?”    “再试就不灵了。”阿默尔说,“我们改用听弓吧。”    “听弓”是我们党项人另一种卜测吉凶的方法。    阿默尔话音刚落,天空刷地一下暗了,日头像是被哪条野狗叼走了。絮状的黑云在天上翻卷着,忽东忽西,像是在寻找丢失的日头。阿默尔的鸽子在低垂的黑云下盘旋,惊慌地咕咕鸣叫。    突然,大雨瓢泼而下,人们惊慌奔逃。可是等人们跑到屋檐下,却发现身上并没有落下一滴雨。低头去看,地上也不见雨星。仰头看天,密匝匝的雨线十分清晰地挂在半空,却落不到地上。一会儿,天空亮了,日头又回到了天上,若无其事地普照着惊慌失措的人们。    阿默尔说:“这是‘魔鬼雨’,六十年前就下过一次。那场雨后,河套大乱,先是夏州统军萧合达拥兵自立,攻占了盐州,包围了灵州,直逼兴庆府。仁孝皇帝急忙派净州统军任得敬带兵围剿,半年后才平息了叛乱。接着又是连续三年的饥荒,各部落趁机谋反。经书上说,遇到‘魔鬼雨’大祸将临……”    爷爷神色紧张,一言不发。叔叔让人拿来了弓箭,递给阿默尔。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阿默尔单腿跪地,用箭矢敲击弓弦,弓弦发出嘣嘣的声音。阿默尔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说:“蒙古人到不了兴庆府。”又说:“但是,他们已经包围了沙州和瓜州。”爷爷焦急地问:“我们的铁鹞军呢?安全的军队呢?”阿默尔说:“不知道,听不到我们的马蹄声……”三天后,阿默尔的话应验了,“急脚子”带来了瓜州的消息,沙州和瓜州的军队正与蒙古骑兵厮杀,西平军司的三万兵马把蒙古骑兵阻挡在河西走廊,两军混战一处。可是仍然没有父亲和安全的消息,他们像是突然从大地上消失了一样。    半个月后,瓜州城和沙州城相继失守。    可是,仍然没有父亲他们的消息。    他们去哪里了?    羊群走过草地上会留下蹄印,可是父亲带着一万铁鹞军一走,就像鸟从天空飞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母亲很担心父亲。可她又不能为父亲做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母亲说她心里很慌,要我陪她去承天寺。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心,母亲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话。    母亲说,原来有个皇帝,叫谅祚,他的父亲就是元昊。谅祚一岁时就当了皇帝,太后为了保佑她的儿子龙运长久,征集了几万人,修建了承天寺,还请来吐蕃和回鹘高僧,每天在承天寺里宣讲经义。太后经常带着儿子谅祚去听高僧讲经。第一部分 第16节:7、“厮乱”(2)    母亲说:“你知道太后是谁吗?”    我说:“知道,是没藏氏。”    母亲说:“那你知道没藏氏是谁吗?”    我说:“是太后。”    母亲说:“怎么又说回来了。她是阿妈的先人,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其实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说破,等着她自己说出来。母亲寂寞,由着她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她能忘记担忧。    我们边说边走。我突然感觉后面有人影晃动,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以为是幻觉,继续跟母亲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又感觉后面有人,甚至听到了那人细碎的脚步声。我猛然回头,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很疑惑,再也没有心思听母亲说话了,嘴里支应着,耳朵却一直捕捉着后面的动静。    承天寺到了。走进山门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看见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我没有看清她的脸面,因为她慌忙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没有告诉母亲,怕她担心。我装着没事的样子,    跟着母亲走进了山门。    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呢?    承天寺前院是五佛殿和佛塔,穿过砖雕垂花门就是后院,那里有韦陀殿和卧佛殿,里面有许多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母亲去朝佛,我爬上了佛塔。那是一个八角形的砖塔,比阿默尔的碉楼还要高。我喜欢站在佛塔上俯视都城,听檐角上悬挂的风铃发出的声音,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承天寺的僧人们遵照皇帝的旨意,正在为战争祈祷。不光承天寺,一连多日,都城周围的十几座寺庙,密宗、华严宗、净土宗,无论哪个宗派,都在主管佛事的国师统领下,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作法祈祷。身着红色袈裟的僧人们后面,是前来祈祷的百姓。母亲走进人群里,像一滴水掉进了池塘,转眼就不见了。    站在佛塔上,都城一览无余。长方形的都城南北各两个城门,东西各一个城门,不用看我也知道,东门上写着“光化门”,西门上写着“薰香门”。街道像许多个方格子,里面有清水街、花柳巷等二十多个街道,还有许多皇家手工作坊。站在这里,我还能看见贺兰山下的木栅行宫,那是专供皇室贵族享乐的地方。听阿默尔说,这都城是李德明修建的,以前这里不叫兴庆府,而叫怀远镇。有一年,一个神秘的道士对李德明说,他在怀远镇的温泉山上看到了一条龙,李德明认为怀远镇北有贺兰山,黄河绕其南,形势便利,易守难攻,是个建都的好地方,便将都城由灵州迁到了这里,并将“怀远”改名为“兴州”。兴州和灵州之间隔着黄河,李德明便仿效宋人,称它们为西京和东京。李元昊登基后,对兴州城进行了扩建,改名为“兴庆府”。据说当时修筑城墙时,元昊采用匈奴人赫连勃勃的方法,将土蒸过之后才上墙夯实,最后用锥子检验,锥入一寸,便杀掉夯筑的劳工。所以城墙坚固无比,历经过多次战乱而不倒。    今天,我没有心思去欣赏都城,因为我惦记着跟踪我们的女人。果然,不一会儿,那女人从树后闪了出来,走进了承天寺。她不知道我正在高处看她,所以走得很自然,不像刚才那样蹑手蹑脚。这回我看清了,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    昨天,国学院放学,我看见她带着承祯和桑禾从皇宫里出来。自从镇夷郡王出征后,太后就把承祯兄妹接进了宫。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出宫去干什么,跟着走了几条街。那女人带着承祯进了一家店铺,把桑禾一个人留在外面。承祯老欺负我,我一直在寻找报复的机会,现在正好拿他妹妹出气。我在墙角找到一根蚯蚓,用手捏起来,悄悄走到桑禾身后,丢进她的衣领撒腿就跑,桑禾吓得惊叫起来……    难道这个女人是为了这事?不会,她不会因为那点小事跟踪我们。那她到底为了什么呢?    女人在寺里转了一圈,走出了山门。我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干吗,急忙从佛塔上下来,追了上去。可是等我追到阿默尔碉楼跟前,那女人转眼就不见了。我疑疑惑惑地进了碉楼。    阿朵正在楼顶给一只羊羔喂粟米。阿默尔双目紧闭,跪在羊羔跟前,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我走过去,刚要说话,阿朵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小声说:“别吭声,爷爷正在咒羊呢。”    “咒羊”也是我们党项人的一种占卜方法。羊肠通畅则吉,羊心淤血则凶。羊羔舔食着阿朵手里的粟米,白鸽落在她的手臂上,啄两口粟米,又扑棱棱飞到碉楼的飞檐上,咕咕鸣叫着。羊吃饱了,正在摇头打喷嚏的时候,阿默尔一刀捅进羊的喉管,羊咩了一声,倒在了地上,蹄子蹬了几下就死了。阿默尔用刀剖开羊肚,认真地察看。羊心在里面嘭嘭跳个不停。羊肠不通,羊心淤血凝结。阿默尔阴沉着脸,站起来,搓着沾满羊血的双手,沉默不语。    阿朵焦急地问:“爷爷,结果咋样啊?”    阿默尔凝望着北方,叹息一声说:“灾难才刚刚开始。有人正在朝这边而来。”第一部分 第17节:8、羊胛骨(1)    8羊胛骨    不停地敲击键盘,使我的手指有些发酸,我停下来活动手指,想着“厮乱”阿默尔这个人挺有意思,就好奇地问教授:“党项人的‘厮乱’,是不是这次汶川地震灾区羌族人的‘释比’呢?”    教授擦拭着老花镜,说:“是的,只不过八百年前的党项人叫‘厮乱’,现在的羌族人叫‘释比’,他们同根同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师。在羌族人或者党项人眼里,不管是    ‘释比’还是‘厮乱’,他们都懂阴阳,知祸福,通鬼神。叫法不一样这并不奇怪,即使在现在的羌族聚居地,汶川与茂县等地的羌族方言也不尽相同,有的发音差别还相当大。党项人本来就是古羌族的一支,他们之间有着悠久的历史宗教文化传承。早在唐太宗时期,党项羌人就在生活在四川茂县、汶川、理县和松潘一带,唐太宗还让那里的党项部落酋长担任了各州的刺史。西夏灭亡后,有一部分党项人又回到了那里的故地,繁衍生息至今。不过随着历史的变迁,羌族的释比文化有所变化与发展。‘厮乱’和‘释比’,是党项羌人对宗教仪式执行者的尊称,也是党项羌人最具权威的文化人,承担着传承本民族宗教文化的职责,在党项羌人中享有很高的地位。‘释比’是羌族文化遗产的核心之一,可惜现在整个羌族中的‘释比’不到二十人,听说有的‘释比’也在这次地震中遇难了。解放前那里的羌族人只有三四万人,现在已经繁衍到三十多万人了,令人痛惜的是,在这次大地震中有三万羌族同胞遇难……”    那天临走时,阿默尔把没有测出吉凶的羊胛骨送给了我。阿默尔说他琢磨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上面裂纹的寓意,但可以肯定,这是一块有灵性的羊胛骨。因为每次我来碉楼之前,羊胛骨都会轻轻地跳动,像一颗鲜活的心;我一走,羊胛骨又恢复了平静,像睡着的婴儿。他说这羊胛骨跟我一定有缘,就送给了我。“你留着它吧,或许哪一天你能看得懂。”几天后的夜里,我相信了阿默尔的话。    这天夜里,我快要睡着了,恍惚中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婶娘梁喜儿的叹息声?不像;是母亲没藏雪的梦呓?也不像;是父亲德仁的鼾声?更不像。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嘎,嘎,嘎”,很轻,但却很清晰。像是老鼠在啃衣柜,又像是谁在梦中磨牙。后来我才发现声音来自枕下的羊胛骨。我把羊胛骨拿出来,真的是它在叫。我明显地感觉羊胛骨别别地跳,像是要从我手里蹦下来逃走,还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像是眨巴着惊恐的眼睛。我惊骇不已。真是一块奇异的羊胛骨!    几天后,正如阿默尔所预测的那样,城外突然来了许多骑兵。守城的士兵慌了手脚,急忙关闭了城门,举起弓箭。可是等骑兵来到城下,他们认出是父亲和安全的队伍回来了。    这些天他们到哪里去了?    原来他们出征后不久,就在半道上遇到了听到点集号令赶来的六个军司的兵马。原本应该有二十万,现在却只点集到了八万。父亲让这八万兵马从正面阻击蒙古人,他和安全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个方向包抄过去,斩断蒙古人的后路,三股兵力最终将蒙古人包围在瓜州一带。安全带一路兵马沿祁连山北麓向西行进,父亲的铁鹞军沿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缝隙西进。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蒙古人在他们的包围圈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时候,就已经从正面撕开一道口子,突围了出去。但突围出去的不是蒙古骑兵的全部,后面的三千骑兵被及时赶来的父亲的铁鹞军和安全的甘州军堵住了。父亲和安全默契配合,合力围攻,最终将三千蒙古骑兵全部歼灭。    那些突围出去的蒙古人,马不停蹄地撤回了漠北老家。父亲想去追赶,被安全拦住了。安全说,我们把蒙古人赶出边界就是胜利,没必要再去追赶,万一中了蒙古人的埋伏怎么办?    父亲很懊恼,好好的一个包围圈,却让蒙古人撕开了口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溜走了。那点集来的八万兵马如同一盘散沙,一碰即散。这些平时疏于操练的兵马,关键时候只能摆摆样子,根本就无力抵抗。事后父亲才知道,蒙古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撤退,他们这次进攻,只是想探探我们的虚实。他们目的达到了就主动撤退了。但不管怎么说,消灭了三千蒙古骑兵,也是一个不小的收获。    父亲和安全在瓜州城外的营帐里喝酒相庆。安全喝多了,人高马大的他流起了泪。他对父亲说,我本来是有爵位的,他们不让我继承。不让继承也就罢了,又把我发配到甘州去戍边。戍边也不要紧,他们又杀了我的爱妃。士可杀,不可辱,我心里难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第一部分 第18节:8、羊胛骨(2)    那天夜里,他们喝了很多酒,安全不停地说,父亲默默地听。安全说到伤心处,父亲也陪着一起叹息。父亲很同情安全,认为他是一条汉子,可以做朋友。那时,父亲早已把爷爷临别时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    进城的时候,父亲和安全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阳光洒在他们锃亮的头盔和宽阔的肩膀上。他们的马挨着马,肩并着肩,两匹战马的步伐整齐而有节奏,看上去是那样和谐与威风。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不同。安全高昂着头,傲慢的笑容后面掩藏着怨恨。父亲面无表情,眉头紧锁。胜利了,父亲为何还不开心?    从皇上的庆功夜宴上回来,父亲对爷爷说:“蒙古人这次进攻,只是想刺探我们的虚实,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再来!”可是爷爷并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为甚不在路上干掉安全?”父亲反问爷爷:“羊群遇到恶狼时,头羊是转身收拾刚才冒犯过自己的小羊呢,还是去共同对付面前的恶狼?”“可他不是一只羊,他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我没有看见一条匹着羊皮的狼,我只看见一个勇敢的骑手!在失去自己的爱妃后,他能把仇恨和悲伤收起来,转身去跟敌人厮杀,我怎能对这样的人下手?”“可这个人很危险,他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没有看见他带来的灾难,我倒是看见了别人给他带来的灾难。”“你忘了他带兵围城的事吗?他是叛贼!”“一个月前他是叛贼,那时如果皇上一声令下,我会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人头。可是现在他是功臣,我不能对他下手,何况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皇上杀他的旨意。蒙古人迟早还会再来,现在我们应该考虑今后如何对付蒙古人,而不是如何对付自己人。”    “你这个呆子,等到哪一天你的脑袋被人砍下来你就明白了。”    父亲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我担心父亲,悄悄跟了出去。父亲从马厩里牵出他的白鬃马,骑上马背,看见我站在面前,什么也没有说,一把将我捞起来,放在他的怀里,骑马跑出了都督府。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去哪里,但不管去哪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父亲很久没有这样跟我亲密了。从前他带我出城狩猎,经常会把我放在马背上,让我躲进他宽阔温暖的胸怀,听他粗重的呼吸,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现在,我又嗅到了父亲久违的味道了,一股热热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翻滚,我不由自主地将脸颊紧贴在父亲的胸前。我又听见了他有力的心跳,但他的身体为何如此冰冷?我搂紧父亲,想用我瘦小的身体去温暖他。    父亲在巷道上跑了一阵,突然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我扭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我们站在了安全的王府门前。父亲想干什么?难道他想象爷爷所盼望的那样杀了安全?    父亲在那里站了片刻,掉转马头,带我跑出了城门。月光还没有出来,星星格外明亮。白鬃马奔驰在草原上,耳边的夜风呼啸而过。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直在夜晚的草原上奔跑,直到听到了夜幕中飘来一个男人沙哑的歌声,那是甘州的“花调”:    十八叉梅鹿血染了    心里装下根灵芝草    三魂七魄尕妹你走远了    天上的鹞子啄瞎狼眼了……    谁会在夜晚的草原上唱这么忧伤的牧歌呢?父亲似乎听出了什么,寻着歌声走去,果然看见安全一个人坐在月光里喝酒唱歌。他的战马在一旁默默的站着,忘记了吃草,好像被主人的歌声迷住了。父亲跳下马,一声不吭地坐在安全对面。我从马上下来,坐在父亲身边。安全不唱了,看了一眼父亲,没有说话,抓起草地上的扁壶递给父亲。父亲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又还给安全。两个党项骑手,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没多久,两个人都喝醉了。安全又开始唱他的甘州“花调”,唱了一首又一首。我能听出来,这些“花调”都是唱给他的爱妃灵芝的。后来,安全的嗓子唱哑了,父亲开始说话了。父亲说,我们的骑兵如今已经不会打仗了,他们变成了一群散乱的绵羊。可是从前,我们的党项骑兵是何等的勇猛啊。我们党项以武立国,从元昊称帝到乾顺皇帝,年年点集,月月征战,战争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我们跟宋朝打了一百多年,又跟甘州回鹘、凉州吐蕃、青唐吐蕃打了几十年,后来又与辽国兵戎相见。那时我们很少打败仗,多次深入敌国腹地,打得他们鸡犬不宁。先祖元昊带领我们的骑兵消灭了回鹘,攻占了凉州,打败了宋兵,把进入我们河套的辽兵打得落荒而逃。那时,我们的骑兵天下无敌!可是现在,我们的骑兵再也不会打仗了……    那天夜里,父亲的话特别多,一直说到月明星稀。第二天清晨,我去叫爷爷吃饭,听见爷爷和叔叔正在书房说话。爷爷说:“这几天我心里很慌,总感觉要出事。”叔叔说:“安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昨晚的夜宴上,我看见他跟太后暗中交换了几次眼神。我们不能再等了,得先下手!让阿哥带领他的铁鹞军活捉皇上和太后,我带人冲进镇夷郡王府杀了安全。”爷爷叹息一声说:“你阿哥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我们不能指望他,也不能让他知道。要是让他知道了,不知会惹出甚乱子。”叔叔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退出了书房。这天早朝时,皇帝诏令嘉奖安全、德仁和所有参战将士,大赦境内,修复被蒙古军毁坏的河西走廊的沙州、瓜州等城堡,并改“兴庆府”为“中兴府”,意思是要复兴大夏。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提心吊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根据太后的懿旨,安全没有返回甘州,暂时留在都城里。据说安全每天都在自己的王府里饮酒唱歌,好像把什么都忘了。我们都督府里也风平浪静。跟以往不同的是,叔叔德旺宴请客人的次数更多了,其中还增加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爷爷有时练习书法,有时跟梁德懿下围棋,但是爷爷常常心不在焉。    梁德懿说:“大都督的棋艺越来越臭,不如从前了。”    爷爷笑着说:“不是我的棋艺越来越臭,而是御史大人的棋艺越来越高了。”    一个月过去了,我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两个月过去了,仍然平安无事。这期间,我的羊胛骨一直没有鸣叫过。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是否听到过爷爷和叔叔在书房的那次对话,怀疑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后来我惊奇地发现,我们都督府围墙外面经常有陌生的影子在晃动。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了那个跟踪过我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天早晨,我突然又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儿。    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第一部分 第19节:9、多事之秋(1)    9多事之秋    午饭后,叔叔站在院子里剔牙,我仰头望着院墙跟那棵皂角树上渐渐枯黄的树叶。昨夜刚落过一场小雨,早晨起来有些凉,潮乎乎的,太阳晒了一晌午,潮湿的空气干燥了许多,散发出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叔叔想起了什么,转身回了屋。等他再走出来,已经是另一身打扮。穿一件紫色的圆领窄袖长夹袍,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牦牛毡靴,腰束一根白玉腰带,上面挂着的解结锥、短刀、火镰、荷包等玩意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亮光。他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要出门。    婶娘梁喜儿斜着一条腿站在屋檐下,看着叔叔,一脸奇怪的表情。    车夫李战已经套好了马车,等候在门口。叔叔向李战招了招手,李战走过来,叔叔与他耳语了几句,李战便开始从屋子里往马车上装东西,扛了一袋又一袋。那些布袋子看样子很沉,但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叔叔看了眼婶娘,大声对我说:“走,跟叔叔喝酒去。”    “我不会喝酒。”我不想去。    “学不会喝酒,就不是党项男人。”    叔叔走过来,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挟持着我走出了大门,上了他的高轮马车。叔叔这是拿我当幌子,他经常这样。李战一扬鞭子,马车就吱吱呀呀地行走在石板路上。平心而论,叔叔待我不错,经常带我出去玩,狩猎,捕鸟,当然还有喝酒。我一沾酒就脸红头晕,但叔叔不管这些,每次都要把我灌醉,然后看着迷迷瞪瞪、晃晃悠悠的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叔叔要去清水街。去清水街要路过花柳巷。每次经过花柳巷,总会嗅到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叔叔说,那是女人的骚味。我厌恶地捂住了口鼻,让李战快点走。巷口有一群比我小的孩子,可能刚被那家掌柜从门口轰出来,淘气地冲着那家店铺里喊:    花柳巷里胭脂多    每家都有一大锅    惹得男人都来喝    一喝喝出个苍蝇窝    ……    里面哗地泼出一盆水,娃娃们惊叫着哄地跑散了。    平时来花柳巷的鞑靼商人多,也常有卫戍军的士兵身影时隐时现,但是今天一个士兵的身影也没有。叔叔刚才情绪还好好的,现在突然又变得郁闷起来,催促李战快点走。街道上不见一个士兵,是不是意味着那件事情马上就要开始了?    车夫李战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快了许多。李战那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总是耷拉在胸前,好像细长的脖子无法支撑它的重量。李战说话时,很少抬头看人的脸,最多将目光停留在胸脯上,给人一种恭顺的样子。但我觉得他看着别人的胸,是想看透里面的心在想些什么。李战话少,但耳朵却灵,即使耷拉着脑袋,迷迷瞪瞪的样子,但遇到情况却会噌地从车辕上跳起来,去保护他的主人。李战赶马车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用右手,他用左手。因为他没有右手。但他的左手比别人的右手还好使,马鞭甩得山响,而且准确,鞭梢每次都正好打在马的耳朵尖上。李战从前是个小皮匠,有一年,叔叔的车马受了惊吓在街道上狂奔不止,眼看就要撞在一棵老槐树上,李战正好路过,冲上去一把拽住了缰绳,救了叔叔一命。可他却被马踩断了一只胳膊。后来,他就成了叔叔的车夫。    在我们都督府要当好一个车夫可不容易,除了喂马赶车,还要会剑术。对一个党项贵族来说,车夫同时也是侍卫。李战是个倔犟的人,什么事都不服输,为了当好一个车夫,他一有空闲就看剑谱,夜里常常一个人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苦练。几年下来,他的剑术比健全人还要好。一次,叔叔和他的朋友出城狩猎,大家休息时围坐在草地上喝酒。有人提议让车夫们比试剑术,优胜者可以得到一张沙狐皮。李战低头不语。在人们眼里他几乎是一个废人,没人理会他。    但是,当其中一个车夫击败了七个对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举起沙狐皮炫耀的时候,李战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说:“让我也试试。”    人们把目光集中在李战那只空空的袍袖上,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李战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左手握剑,站在那个胜利者面前说:“来吧,我来跟你学几招。”第一部分 第20节:9、多事之秋(2)    那个胜利者根本就没有把李战放在眼里,挥剑向李战扑来。李战轻轻往旁边一闪,刷刷刷,动作迅疾,剑光闪烁。在人们眼花缭乱之际,那个胜利者的剑早已落地,身上的衣袍丝丝缕缕的随风飘扬。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从此李战名声大震,受到了都城车夫们的尊重。李战不再孤独,朋友越来越多。我们党项人就是这样,谁武艺高强,谁的朋友就多。这也正是叔叔所期盼的。打那以后,叔叔更是对李战刮目相看,视为心腹。    叔叔不止一次对我说:“李战是个老实人,是个好车夫,别看他只有一只手,可比两只手的人还要强悍。”    但我并不认为李战老实。我好几次发现李战偷看从身边经过的阿朵。他的目光贼亮,像狼,只一闪又熄灭了。不是熄灭,是深深地隐藏了起来。李战的老实是装出来的,这种老实人比不老实的人更危险。    清水街到了。我们走进“芙蓉国”,叔叔请的客人还没到。年轻的女掌柜带着三个侍酒女走了进来。叔叔扫了一眼,问女掌柜还有没有。女掌柜笑着说,有啊,转身又带上来三个。叔叔从中挑了两个,摆摆手,让另外一个走了。    不一会儿,客人们来了。一共五个。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国学院的师官麻骨茂德,另外几个我不认识,但个个衣着华贵,看那做派,不是朝中大臣,就是贵族皇戚。麻骨茂德见我在场,愣了一下。叔叔说他还是个孩子,不碍事。    很快,女掌柜就在木桌上摆上了一只羊头,还有一大盘烤羊羔肉,当然还有自酿的奶酒。大家开始吃肉,喝酒。很快三罐奶酒、两罐米酒见了底。一个侍酒女吹起了羌笛,另一个拨起了胡琴,有个客人小声哼起了酒歌:    最好吃的肉是羊头肉    最爱喝的酒是马奶酒    最爱拉的手是尕妹的手    喝着酒哎拉着手    九头牛也拉不走    酒是迷魂的汤    妹是撩人的火    鲜红的袍子把阿哥的心焐热    有甚话你就对阿哥说……    笑闹了一会儿,叔叔见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支走了侍酒女,掩了屋门。我喝了几盅,脖子直发软,支棱不起沉甸甸的脑袋,便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觉。耳边开始还能听见叔叔和客人们说话,他们提到了皇上、太后,还有安全。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我的脑袋也越来越大,慢慢往下沉去,沉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等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了炕上。屋里的客人不见了,只有叔叔和女掌柜在桌边喝酒。女掌柜正趴在叔叔的肩头上给叔叔灌酒,叔叔的一只手在女掌柜的衣袍里摸索着什么,女掌柜的身子像蛇一样扭来扭去,说:摸得人家心痒痒的,我们也跟你的朋友一样,“别乱摸啦,你要是想了,到后院的屋里去。”叔叔用手揽住女掌柜的腰,说:“现在不行,我有正事,你让那几个侍酒女陪好我的客人就行了。”女掌柜转身骑在叔叔的腿上,细白的双臂吊在叔叔的脖子上说:“我现在就想要,谁让你招惹了人家,把人家撩到半坡上就不管了……”叔叔一回头,发现我醒了,很不好意思,急忙推开女掌柜说:“去,把我的车夫叫来。”女掌柜看见我坐在炕上,脸一下子就红了,转身跑了出去。李战很快就进来了,好像他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主人叫似的。叔叔说:“去,把东西拿进来。”李战转身出去,一趟又一趟,将车上三个沉甸甸的布袋扛了进来。叔叔指着屋门说:“把门关上。”李战把门关上。叔叔指着炕说:“全倒出来。”李战用仅有的一只手把布袋一个个抱到炕上,又一个个解开,抓住袋角往上一提,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白花花的堆了半炕。我傻眼了:天哪,这么多银子!叔叔站在炕廊前,扫了一眼银子,对李战说:“拿出三锭给女掌柜做酒钱,其余的分成五堆,装进五个布袋里,交给客人的车夫。”    李战开始分银子。叔叔回到桌边,招呼我过去喝酒。我脑袋隐隐作痛,肚子又胀,不想喝了。我说我要尿尿。这时,我怀里的羊胛骨突然响了,嘎嘎,声音很大。我呆在那里,下意识地按住衣襟,生怕叔叔听见。可是叔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叔叔笑着说:“是不是尿裤啦?小脸都白了。”    我问叔叔:“你就没听见甚动静?”    德旺警觉起来,环顾四周,竖起耳朵听了听说:“没有啊,甚动静?”    我放心了,说明羊胛骨的叫声只有我能听见。    我说:“没甚。”    叔叔笑了,说:“你大概喝晕乎了。”    我走出屋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下匆匆离去,消失在巷道里。又是那个年轻女子!她怎么老是跟踪我?我忘记了尿尿,朝巷口追去。等我追到巷口,只见那女子一闪身,又钻进了另一条巷道,转眼就没了踪影。    我正站在那里纳闷,忽然看见婶娘梁喜儿从巷道那头走过来。奇怪,她平时出来都是坐轿,怎么今天自个儿走着出来了?婶娘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我下意识地躲在一棵槐树后面,婶娘没有看见我。暮色中,婶娘梁喜儿走到一个漆黑大门跟前,叩了三下铜铸的狮头门环,里面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一把将她拽了进去,就像被黑暗一口吞噬了似的。第二部分 第21节:9、多事之秋(3)    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由想起曾经在婶娘屋子里看见过一个男人汗津津的脊背,顿觉一阵恶心,像躲瘟疫一样逃离了那条巷道。    天已经黑了,我懵懵懂懂地回到家,心里空落落的。我去找阿朵,阿朵不在,侍女说她去看阿默尔去了。我走进自己的屋子,点上灯,无事可做,感觉很无聊,又把灯吹灭,走出屋子。忽然听见阿婆在高声训斥什么人。不会又是母亲吧?我浑身一下子绷紧了,来到阿婆屋前,侧耳细听,不是母亲,是一个侍女,好像是因为侍女打碎了一只茶碗。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很想阿朵。自从上次把她按倒在羊皮垫子上后,她就老躲着我。我心里想着,脚已经迈向了大门口。到了门口又折回后院,摘了几朵玫瑰,重新回到门口。也许她很久没有吃到玫瑰花了,我想一见到她,就把手里的玫瑰花给她。    我在门口站下不久,黑暗里走来一个人,我以为是阿朵,急忙迎上去。却不是,是婶娘梁喜儿。她吓了一跳,见是我,手捂胸口说:“你吓死我了!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站这里做甚?”    我把玫瑰藏在身后,说:“我等阿朵。”    梁喜儿咯咯笑了,说:“我们尕娃长大了,知道心疼女人了。”    说着就想摸我的头。我想起刚才那扇漆黑大门,把头一偏,躲开了。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男人的味道。婶娘并不觉得尴尬,笑了笑,扭着细腰进了大门。    夜色越来越黏稠。刚才还闪亮的星星,突然之间全都不见了。仆人们已经点上了羊皮灯,但昏黄的灯光只能照耀门前一圈地方,远处却漆黑一片。我盼望阿朵从黑暗中走来。想起刚才在酒肆里羊胛骨的鸣叫,突然很担心阿朵。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尽管阿朵的胆子比我大,腰里又别着那把锋利的腰刀,但她毕竟是女孩子啊。正这么想,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快要走进灯光里时,又迟疑了,在黑暗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了。我以为是阿朵在逗我,赶紧追过去,结果看见几个黑影消失在围墙后面。看来真的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都督府。    这时,我怀里的羊胛骨又叫了起来。难道它真能预知未来?这么想着,我就感觉它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这件事就躲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正在一点点向我靠近。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叔叔回来得很晚。他低头走路,也许有些醉了,没有看见我。我跟了进去。叔叔走进院子,转过堂屋,准备朝爷爷的书房走去。可是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从后面冷不丁抱住了他的腰。    叔叔吓了一跳:“谁呀?”    “还能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香啊,你吓死我了!快松手,我还有急事呢。”    女人埋怨说:“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个阿香!”    “噢,原来是阿草。”    阿香和阿草都是阿婆野利氏的侍女。    阿草生气地说:“到手了就不稀罕啦,想丢开手啦?”    德旺火了,小声骂道:“你个没眼色的贱人,给我滚开!”    叔叔一把甩开阿草,朝爷爷的书房疾步而去。阿草哭了,捂着脸跑走了。我跟到爷爷窗下,听见叔叔一进门就对爷爷说:“不好了,出事了!”“甚事?”    “今天下午,我们又有两个人失踪了。”    “是不是他们已经有了觉察?”“很有可能!算上今天这两个,我们已经有五个人失踪了,再加上    半个月前被皇上革职的那两个大臣,我们的人已经让他们拾掇了九个。”“失踪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没有。肯定被沉进了黄河,或者用湿牛皮捂死了!”“这会是谁干的呢?”“还会有谁?不是太后,就是安全!我们低估了安全,他看上去大    大咧咧的,其实心细着呢,狠着呢!他早就把自己人安插在军察司里了。我们那几个失踪的人,十有八九是军察司里安全的人干的!”“可是,是谁走漏了风声呢……”    第二天早朝时,罗太后意外地出现在承天殿。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身穿翻领窄袖凤袍,头戴桃形凤冠,冠后垂挂红色结绶,双鬓抱耳,耳垂大环,两鬓插满簪钗,表情庄重,威仪四方,端坐在她儿子纯祐的旁边。而龙椅上的纯祐,却脸色灰黑,表情木然。这阵势,让大臣们错愕不已。    大都督遵顼站在群臣前列,知道大事不好,手心直冒冷汗。果然,纯祐皇帝宣布退位。接着,太后宣布由镇夷郡王安全继承皇位。西夏的第七位皇帝,原来的镇夷郡王安全登上皇位后说出的第一句    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捕鸟的季节到了,众爱卿,明天我们一起去草原上捕鸟吧。”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该发生的事就这么突然地发生了,又突然地结束了。像一幕好看的戏,刚拉开幕布,观众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大幕又拉上了,结束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了,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大都督遵顼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第二部分 第22节:10、捕鸟的季节(1)    10捕鸟的季节    天凉了,草黄了,稻谷熟了。吸饱了秋雨的地皮嫩绿湿软。    农人们在田地里收割稻谷,牧民在贺兰山下张网捕鸟。宽阔的草原上几十匹马追逐一只慌不择路的野鹿。骑手们的鞍鞒上挂着装满酒的扁壶,鞍子上的金属饰物随着马的蹿动叮当乱响。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枣红马,狼一样一纵一纵地往前奔跑。马背上是新登基的皇帝安全,后面是他的大臣和铁鹞军的侍卫们。马肚子上流着热汗,蹄子上沾满了草屑。    远处传来捕鸟人的酒歌:    哦嗬哦嗬哦嗬    捕鸟射猎的季节到了    男人拉上黑线白线    撒下捕鸟的罗网    骑上膘肥的骏马    手提强弩弓追逐鹿群    美丽的女人在收割稻谷    鸟儿、鹿群和稻谷    我们一样都不能少    风儿摔打着草丛    鹿儿悲鸣    马儿在风中奔跑    豹子和山羊隐没在山林之中……    安全射中了一只野鹿、三只黄羊,他的马蹄无意间还踩死了一只沙狐。但他并不满足,他还要捕鸟。他亲自将马腿绊起来,放马去吃草,然后在草籽密集的草地上撒下黑色的大网,坐在远处等待鸟儿飞来。那样子,很像一个调皮的孩子。    潮湿的草地上长满了牛蒡花,野艾丛生,散发出咸津津的牛羊和野兽的尿味。很快就有鸟儿飞来了,先是三只,后是七只,接着就是几十只。鸟儿欢快地落下来,却再也没有飞起来。它们被粘在网线上,扑棱棱想逃走,却越粘越紧。安全盘腿坐在草地上,看见那些在网上跳跃的鸟儿哈哈大笑。远处的草丛里忽然飞起几只黄鹃子,安全张弓射箭,一箭竟射下两只。    众人为他们的皇帝欢呼:“陛下好箭法!陛下好箭法!”    一个侍卫跑过去捡回黄鹃子,拿给安全看。两只黄鹃子被穿在一支箭上,一只从胸上穿过,一只从屁眼穿过。安全接过箭,翻看上面的黄鹃子,笑着说:我不会,“它们会飞,但我的箭会飞。我的箭就是我的翅膀,比它们飞得快,所以它们落在了我的手里。”    安全举起箭,给左边的国相苏思贤看,苏思贤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又给右边的大都督遵顼看,遵顼笑着说:“陛下能文能武,卑臣佩服之至!”    安全说:“论文,你是状元,我不如你;论武,我不如德仁。”    遵顼赶忙躬身说:“陛下过奖了,卑臣实不敢当啊!”    安全扭头寻找德仁,却发现他骑在马上,手按龙雀剑,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安全说:“真是一个好统军!”    其实这时的德仁,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这边。自从安全当了皇上,德仁就从心里瞧不起他,鄙视他。在德仁眼里,安全再也不是那个与他在战场上一起拼杀,在草地上一起喝酒唱歌,因失去心爱的王妃令人同情的安全了。现在的安全一副小人得志、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他感到很陌生。德仁平生最痛恨篡权的人,尤其是通过一个女人篡夺了皇位,很让他瞧不起。他曾经将安全当知己、当朋友,但是现在这个朋友没有了。德仁感到十分孤独。    侍卫们生起了篝火。黄鹃子还没有死,在箭杆上不住痉挛。安全拧下它们的头,把箭举到篝火上烤,黄鹃子美丽的羽毛转眼就没了,随之而来的是肉香和一股焦糊味。恭立一旁的大臣们看着安全做着这一切,表情复杂,谁也不敢说话。    远处捕鸟的牧民还在唱歌:    打围的骑手下山了    马头上挂着一只雕    猎兔鹰在天空上绕    哎哟哟    打下的黄鹃杆杆上吊    打下的沙狐马鞍上捎    打下的狼豹肩膀上挑    哎哟哟……    第二天早朝时,安全问苏思贤:    “国相,你说御史中丞梁大人咋样?”这话问得突然,一下子把苏思贤问蒙了。梁德懿就站在苏思贤旁边,苏思贤不明白皇上的意思,看着皇上,等待皇上的下文。安全笑了,说:“我是问你,梁大人是忠臣呢还是奸臣?”“这……”苏思贤扭头看了一眼梁德懿,不知如何回答。梁德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摘下头上的云镂冠,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拿着笏,往前跨了一步说:“陛下,臣恳求辞官还乡。”安全看着梁德懿,笑着问:“为甚?”梁德懿说:“王妃一案,臣一直没有查出凶手,实属失职……”安全问:“不是有纯祐的玉佩可以为证吗?”梁德懿说:“据臣查,玉佩确属纯祐之物,但不能排除他人栽赃陷害的可能。再说那天他根本就没出过宫门,证据不足,无法定案……”    安全问苏思贤:“照大夏律条,我当初围城该定何罪?”    苏思贤想起自己当时将安全的一对儿女捉上城墙,威逼他退兵的事情,心里说,这下完了,双腿禁不住哆嗦起来,嘴上却说:“陛下那是在讨回公道,纯祐是人所共知的昏君,早就应该退位。陛下是在替天行道,不但无罪,反而有功。”第二部分 第23节:10、捕鸟的季节(2)    安全哈哈大笑:“那你说,该如何处置梁大人?”苏思贤试探着说:“该革职……”安全收了笑容,坐直身子,大喝一声:“来人!”两个高大威武的铁鹞军侍卫手提兽头大刀,走上大殿。梁德懿挺直腰板站在那里,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两个侍卫走到梁德懿跟前,安全却用手一指苏思贤:“给我拿下!”苏思贤吓得瘫软在地。接着,安全当众宣布了苏思贤的三条罪状:一是谋反,二是贪墨,三是祸乱后宫。最后安全说:“拉出去,斩了!”    侍卫们把苏思贤拉出大殿之后,安全换了一种口气,“我对梁德懿说:看出来了,你是忠臣,不会说谎,继续当你的御史中丞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臣们始料不及。遵顼一直胆战心惊地等待祸事降临,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料。安全说:“大都督遵顼接旨!”遵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把,身子往后一晃,耳朵嗡嗡直响。    心想这下完了,轮到我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他站稳脚跟,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双手举笏,说:“臣遵顼接旨。”安全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夏国的国相了。”遵顼一下子蒙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安全说:“不过,大都督之职还是由你继续兼任。”    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捕鸟的季节。但是今年皇上没有出城狩猎捕鸟。他像换了一个人,深居简出,让人更加难以琢磨。    直到现在,遵顼也不明白安全当初为什么会让他当国相。是安全太傻,还是太聪明?他为什么不再过问灵芝王妃被杀的事,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却一直装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遵顼怀疑安全设下了一个圈套,等着他去往里钻。所以这一年来,他做事格外小心。但儿子德仁却不这样,经常在朝堂上顶撞安全。但安全似乎并不生气,有时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这就让他心里更没底了。而且,德仁更在加紧操练他的铁鹞军,这能不让安全起疑心吗?人们很久没有看见罗太后和废皇帝纯祐了,几乎都要把他们忘了。可是深秋的一天,人们却在城门口看见了这对母子。他们坐在各自的暖轿里,带着长长的驼队,沿着官道朝西走了。骆驼背上是沉重的经卷和金银佛像。据随行的宫女说,他们要去黑水城。他们为何要去那里?黑水城路途遥远,要穿越贺兰山、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尽管那里佛塔、寺庙众多,而且许多佛塔建造在城墙之上,十分奇特,但这并不能成为信仰佛教的罗太后去那里的理由。母子俩渐行渐远,人们似乎听到暖轿里传出太后的哭声。半年后,黑水城就传来消息说,废皇帝纯祐被黑水城统军杀了,统军又被护卫太后的军察杀了,而罗太后却失踪了……    《白高大夏国秘史》里接下来的文字有些模糊,夏教授无法辨认。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三日中午。我们从昨晚整理到现在,还没有整理完六册中的第一册,进度十分缓慢。主要原因是秘史里一会儿是草书,一会儿是正楷,一会儿又是看不懂的奇怪的符号。    教授说:“休息一下吧。”我说:“西夏文真是难以辨认,特别是草书。”教授说:“所以在世界上将西夏学称为‘绝学’。”我问教授:“一千年前,党项学者野利仁荣奉西夏开国皇帝元昊之命,创立了神奇的西夏文。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说:元昊果叛,其徒野利创造番书,独居一楼,累年方成,至是献之。西夏王朝灭亡后,西夏文也就跟着消亡了。可是,后来是谁最早破译了西夏文呢?”    教授说:“清朝末年,我国一个名叫鹤龄的学者初步破译了部分西夏文,将他的解密成果标注在西夏文《妙法莲华经》的边页上,但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法国人毛里斯根据鹤龄的研究成果,发表了《西夏语言和文字的解读》一文,这才在世界上引起轰动。与此同时,我国学者罗振玉父子三人利用西夏文物《凉州碑》、《蕃汉合时掌中珠》、《音同》,开始悉心解读西夏文字,对西夏文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我突然想起罗太后的下落,忍不住问说:“教授,罗太后最后到底去了哪里?”    教授说:“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和细节。罗太后在儿子死后可能逃到了漠北,也可能逃到了沙州,也可能逃回都城隐蔽了起来,也可能当时就被人杀了。各种可能都有。但是她的尸骨却最终在黑水城被发现,不知是当时死在了黑水城,还是死后又被人运回的黑水城。”    “她的尸骨真的在黑水城吗?”    “不敢肯定是她的,但是很有这种可能,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历史佐证,也许这部秘史里就有我们需要的答案。一九○八年,俄罗斯海军中校科兹洛夫找到了被沙漠淹没的黑水城,这个西夏文物大盗一生曾三次涉足黑水城,对那里的文物进行了致命的洗劫。其中一九○九年六月那一次,他进行了九天掠夺式的挖掘,带走了大量的珍贵文物。就是在这次挖掘中,科兹洛夫在一个古塔内发现了一具坐姿端正的骨架。骨架被运回俄罗斯后,经鉴定为女性。俄罗斯汉学家孟列夫认为,此女就是西夏第五代帝王李仁孝的皇后,也就是失踪的罗太后。但是我的朋友、中国史学家史金波先生则认为,皇太后的遗体怎么可能到了黑水城,这种说法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说骨架是罗太后的,这个结论下得为时过早。”    “教授您怎么看?”    “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但是看过了这部秘史,我基本同意孟列夫的判断。西夏历史资料匮乏,许多地方出现了断裂,罗太后在宫廷斗争中被发配到黑水城,死后被藏在那座古塔里,不是没有可能。”    我好奇地问:“那副女人骨架现在还在俄罗斯吗?”夏教授不无惋惜地说:“不在了。那个当时保存在前苏联国家科学院内的骨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列宁格勒保卫战中神秘地丢失了,直到现在也杳无踪迹,这给西夏学研究留下了永远的遗憾……”第二部分 第24节:11、羊血的用途(1)    11羊血的用途    这天,我和母亲从承天寺出来,又看见了那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没来得及躲避,正好跟我们打了个照面。我们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她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比阿朵大不了多少,但眼神却比阿朵成熟,冷峻而多疑,像一只受过伤的麋鹿,随时都准备择路而逃。我嗅到了她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青草和花香的味道。在她匆匆离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紫袍里露出的刀尖。    携带腰刀的女人,不是军察,就是麻魁。可是没听说过军察司里有女人啊?我猜想她可能是军营里的麻魁。    我们把女兵叫麻魁。我们党项人向来有复仇的风俗,双方一旦结了仇,就会三番五次地去寻机报复,若战胜不了仇人,就将仇人的模样扎成草人,男人们向草人射箭,女人们将带有污血的私物挂在草人身上,或者夜里悄悄埋在仇人的营地里,诅咒他们牛羊死伤、草场枯竭。双方和好了,就往酒里掺上鸡血、猪血、狗血,还有自己的血,盛在骷髅里,一饮而尽,对天盟誓:今后若再复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亡,蛇入营帐。军队里的麻魁,就源之于这种风俗。没有战争的时候,她们做饭、洗衣、喂马,干些杂役;战争来了,她们就丢下手里的活计,操起刀箭,跟男人们一起去拼杀,夜里悄悄潜入敌人的营地,将女人污浊的东西扔进敌营,或者纵火焚烧他们的毡房和马棚。鞑靼人认为跟女人作战不祥,第二天便会拔帐起营,退避三舍。鞑靼是我们对回鹘人、吐蕃人、蒙古人等西北方外族人的统称。    这个女人很可能是麻魁。可是她不在兵营里,跟踪我们干什么?正这么想着,女人一闪身不见了。我想跟上去,母亲不明就里,拉着我不撒手,我只好作罢。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有人跟踪我们,那样会吓着她。很久没有见阿默尔了,还真有些想他。这天下午,我跟阿朵厮跟着    去碉楼,经过一条巷子时,意外地遇到了承祯。承祯现在是太子了,身后跟着一帮贵族子弟,还有他的妹妹宁平公主桑禾。承祯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不想理他,想绕过去,但是不行,我从哪儿走他就挡在哪儿。    承祯指着我问妹妹桑禾:“是不是他把蚯蚓扔进你的脖子?”桑禾躲在哥哥身后,怯生生地点点头。    “甚蚯蚓?”阿朵说,“你别没事找事!”承祯指着我说:“你问他!”阿朵扭头看我,我脸有些发烫,笑着说:“我是跟桑禾闹着玩的。”承祯一招手,一个小子捉着一根蚯蚓走过来。承祯说把它掐断,那小子把蚯蚓拦腰掐断,两截蚯蚓在手里蛆样扭动。承祯笑着对我说:“你把这半截蚯蚓吃了,我们就算扯平了。”    那小子把蚯蚓举到我脸跟前,阿朵一巴掌打掉了蚯蚓。承祯想伸手抓阿朵,阿朵飞起一脚,踢在承祯的裤裆里,承祯哎呀一声蹲在了地上。承祯手下的那些人哗啦一下围了上来。阿朵拔出腰刀,搁在蹲在地上呻吟的承祯脖子上。    “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承祯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站起来,拦住手下的人,笑着对阿朵说:“你下手够狠的,把我踢坏了,我就捉你当太子妃。”阿朵收起腰刀,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让你犯贱!”阿朵拉起我旁若无人地走了。承祯在后面说:“我迟早要让你当我的太子妃。”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阿朵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但我看见她的脸一片绯红。走过一条街道,阿朵说我:“你也犯贱,招惹他们做甚!”我冲她笑了笑,说:“你想当他的太子妃?”阿朵瞪我一眼,说:“我就是嫁给猪,也不会嫁给他!”我说:“那你脸红甚哩?”    “你再说这样的话,往后你的事我可不管了!”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我们来到碉楼,走进阿默尔的书房。阿默尔正在伏案写他的《白高大夏国秘史》,没有发现我们进来。我和阿朵互相看了一眼,缩脖一笑,悄悄坐在书桌前面的毡毯上,等着,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    阿默尔的书桌极其考究,但已经很陈旧了,油漆都快要掉光了,露出了紫檀质地。书桌前面是镂空挡板,分上中下三层,上层用蜀柱分成三个方框,每个框内镂雕折枝牡丹;中层分两个长形小框,每小框里面透雕着三朵莲花;下层雕刻着如意祥云花纹。阿默尔坐着的木椅扶手把头雕刻有如意祥云,靠背上面雕刻有三个瑞兽,下面是九朵莲花,三朵盛开,三朵半开,还有三朵只是花骨朵。第二部分 第25节:11、羊血的用途(2)    据阿默尔说,这套桌椅是老国相斡道冲留给他的。斡道冲为相十年,一贫如洗,死后只留下了这套桌椅和一堆古书。仁孝皇帝得知后,悲痛万分,让人画了斡道冲的画像祭祀,并下令各郡县照办,以示对老国相的尊重。西夏建国以来,除了斡道冲,享受过此等殊荣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汉人的孔圣人,一个是创造西夏文字的野利仁荣。    书桌后面的墙上是达摩面壁图,两边挂着一副对联:    意思是:山中积雪者高,人中有境者尊。    这时,我突然嗅到了血腥味儿。该不是蒙古人又要来了吧?血腥味儿让我心慌,我坐不住了,站起来,把阿默尔从他的秘史里叫醒,告诉他我嗅到了血腥味儿。阿默尔笑了,说那是从他的书架上散发出来的。    “为了防止虫子蛀书,每隔一年,我就要往书架上刷一次羊血。前几天刚刷过一道,味道还没有散尽。羊血可是好东西,虫子嗅到它的味儿就晕了,要不了几天就死了。”阿默尔用手一指墙角,笑着说:“你看,刚才我还从书架下面扫了一簸箕死虫子呢。”    我走过去一看,簸箕里果然有许多虫子的尸体。看着书房里竟然掩藏着那么多虫子,我突然害怕起来,担心阿默尔哪天也让虫子给吃了。    阿默尔的书很多,书架一个挨着一个,一直排列到屋里最阴暗的角落。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书,有羊皮书、兽皮书、树皮书、麻纸书,有些书很老很旧,已经残缺不全了。阿朵曾经告诉我,这还不是全部,更珍贵的书籍藏在碉楼底层呢。我曾经要求阿默尔带我去看,他总是笑笑,说阿朵胡说,没那回事。    我走到书架跟前,翻看着上面的古书,怀里的羊胛骨突然嘎嘎叫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离开书架,羊胛骨又不叫了。再回到书架跟前,羊胛骨又开始鸣叫了。离开,又不叫了。阿朵在拾掇屋子,阿默尔趴在书桌上专心写书,他们都没听见我的羊胛骨在鸣叫。我想告诉阿默尔,但想想还是没说。    阿默尔埋头写书的时候,他的白鸽便悄无声息地在书桌和他的肩头上来回跳跃,好像也在为主人呐喊加油。秘史已经写到了第三卷。我拿第一卷随便翻翻,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笔画,根本就看不懂。    我问阿默尔:“这上面的字我咋不认识?”    阿默尔得意地笑了:“我的书不是谁都能看懂的。”    说着,把一根手指伸进书桌上一个黑色的陶罐里,蘸了一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我额头一凉,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急忙躲开。    阿默尔说:“别怕,这是羊血。点上它你就可以看见上面的字了。”    我将信将疑,站在那里不再躲避,阿默尔在我的眉心又点了一点羊血,然后说:“这下你就能看见上面的字了。”    我低头再看那书,果然就看见了。刚才那些奇怪的笔画像士兵集结列队一样,迅速聚拢在一起,排列成行。    我惊叫起来:“我看见了!”    阿默尔说:“也只有你才能看见。”    我翻看着书页,觉得有些奇怪,问阿默尔:“可是,你为什么有时用楷书,有时用草书,有时又用奇怪的符号代替,有些地方还使用了汉语呢?”    “为的是掩人耳目,也为了让后人看得更明白。”阿默尔神秘地笑了笑说,“可是我用了什么障眼法,也挡不住你的眼睛啊。”我对他的话不大懂,但听上去还是蛮顺耳,心里很舒坦。阿朵好奇地跑过来,缠着阿默尔也给自己额头上点了羊血,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阿默尔说:“我说过,不是谁都能看见的。”阿朵不服气,把指头伸进瓦罐里蘸了蘸,在自己额头上点了又点,但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突发奇想:羊血能让我看见阿默尔的秘史,是否也能让我看懂羊胛骨上的裂纹呢?我掏出羊胛骨,抹了点羊血上去,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有些失望,把羊胛骨悄悄揣了起来。    我问阿默尔为什么要写秘史,是不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阿默尔说没人要他写,是他自己觉得应该写。他的意思有些含混,好像不便于说明似的。但我听明白了,他是觉得大夏大难将至,时日不多,想给党项后人留下点什么。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对阿默尔肃然起敬。    我说:“皇宫里不是有人专门写史吗,你干吗非要再写一本秘史?”    阿默尔说:“我知道皇宫里有正史,我还知道皇宫里还有人专门记《秘札》,也就是将皇宫里每天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记录下来。可是,正史里粉饰过的内容太多,不可信;《秘札》里的内容又很琐碎,太啰嗦。所以我要写一部有血有肉的秘史,要给后人留下一部真实的白高大夏国的历史。”    我很喜欢这样的事情。我说:“我要帮你。”    阿默尔笑着说:“好啊,求之不得。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我说:“这是为甚?”第二部分 第26节:11、羊血的用途(3)    阿默尔说:“这是命里注定的。”    “可是,我怎样才能帮你?”“你可以帮我将皇宫里的《秘札》偷出来,等我用完了,你再送回去。”    “偷《秘札》?那我不就变成贼了吗?”    “偷书不算贼。”    “那也有点难……”    “只有你能办到,因为你是国相的孙子、铁鹞军统军的儿子。”阿默尔说,“我以前做过斡道冲的书童,了解以前的宫廷秘史,现在我离宫廷远了,就要靠你偷来的《秘札》了。”    我说:“好吧,我试试。”    阿默尔说:“你一定行!”    阿默尔继续写作,我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开始阅读阿默尔的刚刚写完的一册《白高大夏国秘史》。――党项是羌族的一支,也称党项羌,居住于白河流域(今四川省松潘、龙门山一带)。隋末唐初,党项开始鼎盛,所占地域三千余里,有八个部落: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房当氏、米擒氏和拓跋氏,其中拓跋氏最为强大。唐高祖时,党项各部落相继归顺唐朝,各酋长分别被封为各州刺史。只有拓跋氏迟迟不归顺,并与吐谷浑关系甚密。贞观八年,唐军进攻吐谷浑,拓跋氏酋长赤辞率领部众帮助吐谷浑,在狼道峡顽强阻击,后来被唐军打败,在唐的多次劝降下才归附唐朝,唐皇帝封其为西戎州都督,赐“李”姓。    唐玄宗开元年间,党项人因受到不断强大的吐蕃王朝的侵袭,向唐朝请求内迁。唐玄宗下令庆州、置静边州安置内迁党项,并封拓跋赤辞孙子拓跋守寂为西平公。党项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第一次大迁徙,从青藏高原边缘沿洮河流域迁徙到黄土高原。安史之乱时,拓跋赤辞孙子拓跋守寂出兵帮助唐朝平叛有功,升为容州刺史、领天柱军使。唐代宗年间,唐朝为防止党项叛乱,下令党项开始第二次大迁徙,将居住在静边等六府的党项迁居到银州、夏州(今陕西米脂、横山西北)。后来,唐僖宗以拓跋思恭镇压黄巢起义有功,为其晋爵为“夏国公”。此后,党项人一直生活在夏、绥、银、宥、静一带。到了宋太宗年间,宋朝威逼党项交出居住了三百多年的地盘,惹怒了党项,由此兵连不解百年之久……    党项先祖李继迁攻下灵州后,扬言要攻环州和庆州,却暗中移兵,一举拿下了凉州,党项骑兵威名大震。吐蕃六谷部首领潘罗支逃走后又返回来,差人来说要向李继迁投降。汉人谋士张浦担心其中有诈,劝李继迁不要纳降。可李继迁根本听不进张浦的劝阻,并且把张浦打发回了灵州。    第二天早晨,李继迁站在凉州城上,看着数万吐蕃降兵耷拉着脑袋,走进城门。这时,一支利箭从吐蕃降兵中嗡地射出,正中李继迁的左眼。李继迁狼一样嗷地嚎叫一声,轰然倒地。吐蕃降兵纷纷抽出掩藏着的马刀和弓箭,一拥而上,夺回了凉州城。李继迁在侍卫的保护下,冲出吐蕃人的包围,弃城而逃。    李继迁知道自己中的是毒箭,很快就要死了,就把张浦叫到卧榻前,拉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听你的劝告,中了吐蕃人的奸计,很后悔啊!这些年,我们东伐西讨,历尽千辛万苦,才在河西争得一席之地。以我们目前的势力,虽不能与宋辽抗衡,但只要你能像辅佐我一样辅佐我的儿子德明,在宋辽之间巧妙周旋,见机行事,就能保住我们的疆土。张浦含泪点头。李继迁话没说完就死了。    李德明埋葬了父亲,没有马上寻找吐蕃人复仇,而是听从张浦的计谋,装出一副战败逃亡的样子,后撤了六十里,沿途故意丢弃了许多刀箭营帐。他们在石羊河边安营扎寨,喝酒狩猎,却暗中派密探摸进西凉府,跟城内的党项人秘密联络。吐蕃人严阵以待一个多月,首领潘罗支见党项人没有动静,终于放松了警惕。这时李德明突然发兵,只半天工夫就攻下西凉府,杀了潘罗支,报了杀父之仇。    接着,李德明开始实施“东和西战”的战略:与河东的宋朝讲和,继续向河西走廊进攻。他多次派密使东渡黄河,到汴梁斡旋,与宋人签订了“景德和约”。河东安定后,李德明带领他的党项骑兵,开始放心大胆地进攻富饶的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必由之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原历代王朝戍边军队所需的战马和粮草都要从这里筹集。汉武帝时,汉人为联合月氏国、乌孙国,共同打败匈奴,不惜一切代价攻取了河西走廊,切断了匈奴与西域的联系。    李德明心里很清楚,要想谋取河西走廊,首先必须攻下河西走廊东部的第一道屏障:甘州。但是甘州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仅靠自己的力量很难攻取。他便派人联合辽国,想两面夹击甘州。谁知甘州回鹘可汗早就看出了这步棋,暗中派人收买了辽国皇帝,使得辽军走到半道又返了回去。而李德明却一直还蒙在鼓里,率兵深入敌军腹地孤军奋战,结果大败而归……一年后,李德明再次率兵进攻甘州,回鹘人坚守不出,等李德明疲惫不堪、放松警惕,夜里却出城突袭,打得李德明落花流水。攻不下甘州城,李德明誓不罢休。八个月后,再攻甘州。但行军途中,大白天却奇怪地看见了恒星,谋士张浦占卜不利,劝说李德明不可贸然进攻,李德明只好撤兵。后来的十余年里,李德明先后十六次攻打甘州,但都没有得手。甘州,成了李德明的一块心病。第二部分 第27节:11、羊血的用途(4)    李德明的儿子叫李元昊,圆脸高鼻,性情凶狠,胸有雄才大略,精通蕃汉文字。见父亲多年攻不下甘州城,心里不服,率领一万骑兵,昼伏夜行,在回鹘人没有一点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包围了甘州城,只用了短短七天时间,就拿下了甘州城。李德明对儿子刮目相看,立元昊为太子,同时把兵权交给了这个用兵诡秘的儿子。    李德明病逝后,李元昊登基,开始进攻河西走廊。他率领二十万骑兵,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攻占了瓜州、沙州,接着又向牦牛城进攻。    牦牛城地处湟水河谷,湟水从大通山南麓的牛心寨东流,穿过西宁州、湟州,最后汇入黄河。这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是吐蕃人世代群居和游牧的地方。吐蕃人拼命抵抗,元昊大败,战将苏奴儿被吐蕃人俘虏。苏奴儿不甘受辱,纵身从城墙上跳下,气绝身亡。时值初秋,阴雨绵绵,城下积水不断上涨,攻城越来越难,元昊的兵马陷入一片泥潭。他只好选择退兵,却在湟水边被吐蕃十万伏兵斩断了退路。两军在泥水中激战四十余天,都已精疲力竭。元昊领兵想渡过河去,吐蕃兵夜里将元昊白天插上的水标悄悄移到水深的地方,结果使得元昊三分之一的兵马在渡河时被活活淹死。元昊带兵突出重围,又出其不意地杀回牦牛城。但他并没有攻城,而是举着白旗向吐蕃人投降,暗中却在城下埋伏三千精锐骑兵,等吐蕃人开城纳降,元昊的骑兵夺门而入,攻占了牦牛城……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原来天快要黑了,我从书架角落里走了出来。    阿默尔还坐在书桌前,一团橘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他。那是一盏碧玉灯台,灯台下面是三只脚的托盘,盘中有一乌龟,乌龟背上站立着一只朱雀。朱雀展翅鸣叫,嘴里含一颗红色的玛瑙,要掉不掉的样子。朱雀头上是一朵莲花,莲花盛开,里面盛着羊油,一根灯芯从花蕊中吐出,闪动着迷离的光。鸽子伏卧在灯影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阿朵光着脚丫,趴在书桌另一角睡着了,胳膊肘下是一册她看不懂的《白高大夏国秘史》,旁边是她吃剩的几朵玫瑰花。阿默尔写得很专注,我在他面前站了好大一会儿他也不知道。    这时,我的羊胛骨又开始鸣叫了。该不会是蒙古人又来了吧?我心烦意乱,没有打扰阿默尔,拿着那本还没看完的秘史准备悄悄离去。可是刚走到门口,阿默尔就开口说话了。    “你一出屋子,那上面的字就没有了。”    我说:“我想拿回家看,看完了再还给你。”    阿默尔说:“你拿不走的,不信你试试。”    我不相信,抬脚迈出屋门,打开书一看,里面的字果然不见了。我急忙退回屋子,书上的字又出现了。我惊讶地看着阿默尔。    阿默尔笑了,说:“我说过的,这是一部奇书。”第二部分 第28节:12、磨刀石(1)    12磨刀石    外面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接着又是一声。惊雷把我一下拉回到现实中来。这时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外面下起了雷阵雨。夏雨做好了饭,让我和教授用餐。尽管饭菜很可口,但是我的思想还没有从八百年前的西夏走出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把自己的国家称为“白高大夏国”呢?我边吃着饭,边向教授请教。    教授说,关于这个问题,长期以来,史学家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白高”来自党项先祖的生活地,即“白河上游”,也就是今川西北的“白水”,“白”指的是白水,“高”指的是上游。有人援引《西夏赋》中的诗句“黔首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党项人建立自己的国家后,为了缅怀先祖,便叫自己的国家为“白高大夏国”。另一个说法是,党项人崇尚白色,开国皇帝李元昊登基时就身着白色帝袍,“白”就是白色,“高”就是崇尚的意思。还有一种说法是,说“白”隐喻为母亲,指的是黄河;“高”为父亲,指西夏都城西边的贺兰山。但到底哪种说法更准确、更科学,现在还不好说。    吃完晚饭,夏雨刷洗碗筷,我和教授继续整理书稿……    尕娃的羊胛骨没有欺骗他,蒙古人真的又来了。    不是大队骑兵,而是一个特使。蒙古特使傲慢地骑马走进了都城,直接闯进西夏皇宫。要不是因为殿前有九十九级台阶,说不定他会一直骑马走进承天殿。他大摇大摆走到安全皇帝的御座前,手按刀柄,盛气凌人地说:“我是受大汗指派,来向你们索要供奉的。几年前,本来可以一举消灭你们,但我们大汗没有这么做,所以你们必须交纳供奉。从今往后,每年都要交纳。”    坐在龙椅上的安全一拍扶手,呼地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哪来的野蛮鞑靼,给我轰出去!”    站在一旁的统军德仁早已忍无可忍了,带着他的铁鹞军侍卫将蒙古特使驱赶出皇宫。蒙古使节临出城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德仁说:“你们会后悔的!”    蒙古人走后,安全点集全国之兵,做好了一切应战的准备。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蒙古人没来。又一个月过去,蒙古人还是没有来。    于是,安全轻蔑地说:“我就知道他们不敢再来!”    但是统军德仁却忧心忡忡,他知道蒙古人迟早还会再来,说不定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担心蒙古人真的来了自己的军队无法战胜他们,他对大夏的战争机制和一盘散沙似的军队十分担忧。早在蒙古人那次撤退后,他就开始研究乾顺贞观年间制定的军事法典《贞观玉镜统》,发现其中的许多地方已经过时,便向皇上提出了二十三条修改意见。皇上笑了笑,没有反对,也没有肯定。德仁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过了一些日子,又建议皇上裁减臃肿的常备军,扩编铁鹞军,并把健壮的战马和精良的兵器全部都配备给骑兵。皇上扫了一眼在场的大臣们,没有说话。有的大臣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马上站出来反对德仁。削减常备军,等于削去了他们的心头肉。他们的许多兄弟和亲戚都在常备军的十二军司任职,都是一方诸侯,拥有数不清的良田和牛羊,削减了这些人,就等于断了这些大臣们的财路,他们当然会极力反对。    皇上说:“十指连心,砍掉哪一根都会疼痛。”    德仁说:“不是砍掉手指,而是割掉我们身上多余的赘肉。”    扩编铁鹞军是甚意思?这不是明摆着要扩大自己的势力吗?作为国相的遵顼替儿子捏了一把汗。两年来,遵顼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时刻等待着皇上张开的弓里射出的利箭,但这支箭却迟迟不发。等待,比中箭还要让人难受。现在他必须站出来,阻止莽撞的儿子。也许儿子再多说一句,皇上手一松,那支利箭就会射出来,射中他,也射中儿子,就像上次捕鸟时皇上一箭射中的那两只黄鹃子。    “不会拉弓就不要放箭,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    他当众这样训斥儿子。接着,他用许多理由驳斥了自己的儿子,那些理由听上去都是那么合情合理,句句都在为国家社稷着想。皇上面无表情,而德仁却一脸怒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帮他,反而和别人一样公开反对他。    但是,固执的德仁并不甘心。一天早朝,他又向皇上提出要在铁鹞军里建立一支“磨刀石”骑兵,也就是建立一支假想的蒙古骑兵,让他们穿上蒙古战袍,佩带蒙古兵器,挑选最能干的战将当他们的首领,用蒙古人的思维方式训练和战斗。皇上一听就明白了,德仁是想用这块“磨刀石”来磨砺自己的铁鹞军。这一次,皇上出人意料地采纳了德仁的建议,并且让德仁兼任“磨刀石”统军,让太子承祯担任党项统军,两军分头训练,三个月后在贺兰山狭长的谷地里进行一场演练。    隐居了很久的麻骨茂德,又出现在了清水街的“芙蓉国”酒肆。他像一条蛰伏了很久的蛇,等寒冬一过,莺飞草长,又悄悄出洞了。自从安全当上皇帝后,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他们不会轻易见面。德旺知道麻骨茂德主动约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告诉他。但见面后,麻骨茂德只顾喝酒,说东道西,根本不谈正经事。    德旺了解麻骨茂德,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从衣袍里掏出两件玉器,放在酒桌上说:“这两件玩意儿,你帮忙看看成色。”    麻骨茂德喜欢玉,对玉颇有研究,只瞥了一眼,就喜上眉梢。这是两件名贵的唐代玉器:一件是白玉卧鹿,短尾,侧头,耳朵竖立,花角上扬,神态安逸;另一件是玉驼童子,骆驼站立,臀尾后倾,不愿走的样子,双峰间搭挂兽面纹袋囊,一个童子曲膝下蹲,双手使劲拽拉骆驼缰绳,神态顽皮可掬。    麻骨茂德连声说:“好玉!好玉!”德旺说:“你要是喜欢,就留着把玩吧。”麻骨茂德嘴上说这怎么好意思,但最终还是将玉器揣进了怀里。然后,这才开口说正事:“要出事啦!”    德旺神态自若地问:“能出甚事?”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麻骨茂德小声说:“听说皇上要借演练之机,对你们国相府动手了。”    德旺问:“你听谁说的?”    “听太子说的。”    “一个毛孩子的话你也信?”    “太子对人说,这次他要跟国相府的人一比高低!”    德旺松了口气,说:“这话没错呀,演练就是要一比高低嘛。”    麻骨茂德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你阿哥德仁以前提过那么多的建议,皇上都不采纳,为甚这次却痛快地接受了?这其中必有阴谋!”    “不会吧?”    “这不明摆着吗?除了蒙古人,皇上如今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你们国相府。你阿爸既是国相又兼任掌握军权的大都督,你阿哥是铁鹞军统军,如果你们想谋反,里应外合,易如反掌。”第二部分 第29节:12、磨刀石(2)    “可是既然如此,他当初干吗要让我阿爸当国相呢?”    “当初他脚跟未稳,不想与你们父子反目,想先安抚住你们。现在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他已经控制了局势,完全有能力收拾你们了。听说皇上最近一直在给太子传授用兵之法,这次演练十有八九暗藏杀机……”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们该如何应对?”“依我看,你们还是早做准备,到时候先下手干掉安全父子!这样,大夏不就是你们父子的了吗?”德旺开玩笑说:“若真是这样,一定让你当国相!”“不过,我担心你阿哥德仁不会干。”德旺说:“先不告诉他,等到时候真干起来了也由不得他了,他总不可能去帮安全父子吧?”多日后,两军在贺兰山下摆开了战场。这里原来就是古战场,唐代诗人王维在这里曾留下过“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的诗句。    父亲把我和阿朵带在身边。我一身戎装,激动不已。我骑着我的枣红马,身披瓦蓝锃亮的盔甲;阿朵骑在一匹大白马上,身披深红色的战袍,我们一左一右站在父亲身后,看上去十分威风。我要亲眼看着那个浑球承祯败在父亲手下。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这次对阵是父亲和太子,而不是我和太子。不过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和他一比高低!    真是事随人愿,演练还没有开始,承祯就露出了败相。演练开始前的头天夜里,父亲派出一队骑兵,全部夏军装扮,大摇大摆来到太子兵营前,哨兵一看是自己人,就让他们进了营地。父亲的骑兵一踏进营地,就迅速拉开散兵线,悄悄包围了他们所有的营帐。一声口哨之后,骑兵们同时冲进营帐,黑暗中一阵厮杀,太子在侍卫的保护下,才仓皇逃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承祯气哼哼地找父皇评理:“他们不讲规则,演练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动手了。”    安全对儿子说:“战场上没有规则,规则在胜利者的马蹄之下。”    太子憋了一肚子气,重新调兵布阵,准备给父亲一点颜色。可是这时,他突然接到了父皇的圣旨,说要将演练推迟三日。太子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心里很窝火,但也不得不服从。他让兵马解甲卸鞍,回帐睡觉,准备三日后再战。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在这天夜里却突然发起进攻,太子又一次失败了。    原来并没有什么圣旨,太子又上了父亲的当。太子很生气,以假传圣旨为由,想让他的父皇治罪父亲。安全说兵不厌诈,演练时一切手段都可以使用,这不算欺君,不能治罪。太子吃了两次亏,后来就小心多了,演练一开始就赢回了两局。    演练进入关键阶段时,爷爷遵顼和皇上安全按照演练前的约定,同时来到了自己儿子的阵营督战。也就是说,真正的演练才刚刚开始。    起初,我们的“磨刀石”在谷地东坡布兵设阵,太子的夏军在西坡安营扎寨。演练规定:第一回合,两军看到烽火燃起时,同时向南面的山岗进攻,谁先攻占山头,谁就是胜利者。安全早早上了山顶,端坐在黄色的华盖下准备观战。爷爷在中军里安排好弓箭手,暗中交代他们,只要一冲上山头,就干掉华盖下的那个人。但是父亲并不知道爷爷的计划。在父亲看来,这个回合毫无悬念,他的“磨刀石”稳操胜券。他轻蔑地看着山顶,等待烽火燃起。    这时,我的羊胛骨响了。我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耳朵直打战。山上的烽火燃了起来,父亲一挥他的龙雀剑,率领他的“磨刀石”旋风一样刮出阵地,眨眼工夫就冲到了半山腰。我顾不了羊胛骨在鸣叫,一抖缰绳,跟着父亲冲了上去。阿朵也紧随其后。可是快要接近山顶时,跑在我们前面的骑兵却突然消失了,像是被魔鬼一口吞掉了。正在另一侧冲锋的太子的骑兵忽然调转马头,向我们掩杀过来。我们的骑兵一下子乱了阵脚,像无头的苍蝇在山坡上左冲右突。我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骑兵挟裹着在山坡上来回奔跑。他看见父亲从前面又冒了出来,接着许多骑兵跟着父亲从地里冒出来,继续往山顶上冲。    后来我才知道,太子让人夜里悄悄在我们必经的半山腰挖了壕沟,上面掩盖上蒿草,父亲的前锋刚才全部掉进了壕沟,许多马都摔断了腿。幸亏我和阿朵跑在后面,要不然我们也非得人仰马翻不可。我们跟随父亲冲上山顶,但我惊奇地发现,华盖下面根本不是皇上安全,而是一个身着皇袍的稻草人。    我回头去看山下,只见太子的夏军并没有冲上来,而是调转马头,潮水般朝山坡下涌去,与另外斜冲上来的两队骑兵很快形成包围圈,把我们后面的骑兵强行压缩进一片谷地。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宣战就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父亲吹响了撤退的鹿角号,让我们山下的兵马迅速后撤三里,在较为平坦的地方摆开了六角连环阵,等待太子兵马的到来。太子求胜心切,根本没有看明白父亲的阵法,只管领兵往里冲,结果他的骑兵陷进了父亲的兵阵,迷失了方向。    我们一路呐喊,冲将下去。我在混战的兵马中看见了皇上的身影,兴奋得两手直发颤,心里说:“这下太好了,可以一锅煮了!”    就在这时,兵阵哗地裂开了一道缝,我看见阿朵骑马从缝隙中钻出来,向西狂奔。两匹战马随即冲出兵阵,朝阿朵追去。让我震惊的是,阿朵的马背上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另一个是身穿红色战袍的太子承祯。不是太子捉住了阿朵,而是阿朵将承祯按倒在马背上。后面追赶的是太子承祯的两个侍卫,他们挥舞着马刀,眼看就要追上阿朵了。    不好,阿朵要吃亏!我双脚用力一磕马肚子,枣红马一弓脖子,箭一样射了出去。为了让马跑得更快,我不停地用鞭子抽打马的耳朵。就在我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我的枣红马一惊,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把我掀下了马背……第二部分 第30节:13、闪病(1)    13闪病    从马背上摔下来,让我很没面子。但我那天勇敢无畏的举动,却赢得了阿朵的赞赏。阿朵说我长大了,长成一个真正的骑手了。这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入耳。为了这句话,我摔伤一条腿也值!    谁也没有想到,那场双方准备了很久的演练,最终会因为阿朵而仓促收场。阿朵活捉了太子,结束了那场演练。按照演练规则,哪一方的首领被“杀”或者被捉,哪一方就算战败。这个提前到来的结局,让双方没来得及实施的计划都落了空。阿朵因此成为所有骑手崇拜的对象,不仅因为她的美丽,更因为她的勇敢。    但是后来阿朵告诉我,太子承祯是有意当了她的俘虏。在她将他掳上马背时,他完全可以挣脱逃走,但是他没有,反而在奔跑中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承祯真是个孩子,比我还要幼稚!    据说,阿朵将太子交给随后赶来的我们的人,然后调转马头,跑到已经摔晕了的我跟前,探身从草地上捞起我,就像拈起一根蒿草,把我放在马背上疾驰而去。骑兵们打着口哨,朝着阿朵一阵欢呼。    我的腿摔伤了,御医说要在家静养一百天,但我却不能在自己的屋子里养病。因为按照我们党项人的习俗,我必须搬到一个偏僻的屋子里去养病,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病魔的纠缠,这叫“闪病”。我被仆人们抬到后院的一间闲置的屋子里,由阿朵日夜伺候。尽管我那天没有帮上阿朵什么忙,但我是因为救她才摔伤的,所以阿朵对我比以前更亲了,照顾得比任何时候都经心。    父亲来看我,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好像他的儿子摔伤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父亲简单地询问了我的伤情,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阿朵身上,问这问那,关心备至,好像受伤的不是我,而是阿朵。父亲跟阿朵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但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这样过。    父亲说:“蚂蚁无论咋样努力,也不会像狮子王一样;苍蝇无论怎样装饰,也不能与金翅鸟相比。谁也比不上我们的阿朵!”    父亲喜欢阿朵,我不嫉妒,因为我也喜欢阿朵。很小的时候,父亲一有空就带我们去草原练习骑射和狩猎。父亲说,阿朵手脚敏捷,像草原上的麋鹿,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骑手。父亲还说,我的性格不像他,阿朵像他。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肯定忘了我是亲儿子,而阿朵只是他的养女。但是我承认,阿朵有些地方确实比我强,比如她能拉动三根牛蹄筋拧成的弓箭,而我只能拉动两根牛蹄筋弓箭。而且她的箭法比我准,射出的箭像长了眼睛的鸟儿,嗡的一声飞出去,就死死地咬住了猎物。有一次她竟然一箭射中了两只红狐。所以有时想想,父亲喜欢阿朵也不是没有道理。    叔叔也来看我,给我带来了稀罕的“紫菀丸”。这种药只有皇宫里才有,据说能治百病,尤其对筋骨扭伤很有疗效。但是叔叔情绪不好,满腹心思的样子。    叔叔对阿朵说:“你不该捉了太子。”    叔叔走后,我安慰她说:“叔叔不是怪你,是关心你,怕太子报复你。”    阿朵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让他来报复好了,我才不怕呢。”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叔叔当时真的是在埋怨阿朵。因为他和爷爷当时准备在太子的兵马陷入父亲的六角连环阵时,趁乱干掉安全父子,可没想到阿朵却突然掳走了太子,使他们的计划完全落空。    我的腿受伤了,倒给了我与阿朵日夜相守的机会。我整天看着美丽的阿朵光着乖巧的脚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玫瑰气息,尤其是夜里听到她悉悉脱衣袍的声音,想象着她光洁的身子,心里就一阵阵发慌,不由得就想起我们曾经在羊皮垫子上做过的事情。可是现在我睡在炕上,她睡在地上的毡毯上,我的腿被木板和绳索捆着,动弹不得。怎样才能让她睡到我身边来呢?这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第二部分 第31节:13、闪病(2)    夜里,我常常望着羊首灯苦思冥想。这种羊首灯,被一根一人高的细长灯杆顶着,灯杆下面是三只脚的底盘,上面是一个铜质羊头,羊头顶上有顶披毛装饰冠,羊头下颌吊着一只灯碗,里面盛着羊油,一根灯芯像冬眠的虫子一样耷拉在碗沿,燃烧着。我们的许多饰物上都有形状各异的羊头,是因为羊是我们党项人的图腾。冬至快到了,夜里有些冷,侍女们已经烧温了“地龙”。    我对阿朵说:“你也睡炕上来吧,炕上暖和。”    阿朵说:“烧了‘地龙’了,睡在毡毯上也不冷。”    “地龙”就是我们党项人使用的地炕。在地下挖一些纵横交错的地道,与每个屋子相连,通向后院的火塘,到了冬天,在火塘里生上火,热气就会顺着地道流动,这样屋子就暖和了。    我说:“我想抱抱你。”    阿朵说:“病了还不老实!别闹啦,睡吧,我困啦。”    说着,她走到羊首灯跟前,噗的一声吹灭了羊油灯,回到自己的毡毯上,在昏暗中脱光衣袍,白亮的身子一闪,钻进了被窝里。    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正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羊胛骨响了,“嘎嘎嘎”,把我吓了一跳。睡觉的时候,羊胛骨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我取出羊胛骨,发现它在闪闪发光。羊胛骨这么一闹,我不再想阿朵的事了,开始担心所要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想着想着,我就迷瞪了。    懵懵懂懂中,我看见罗太后和废皇帝纯祐走了进来。纯祐不是已经死了吗,罗太后不是失踪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纯祐满脸是血,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说。罗太后的头上衣袍上全是尘土,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佛经,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流着泪,好像让草原上的风吹伤了眼睛。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废了自己的儿子,而把皇位让给了她的侄子安全,难道就因为安全将她按倒在羊皮垫子上,让她快乐地发出那种笑声吗?再仔细一看,罗太后怀里抱着的不是佛经,而是阿默尔的《白高大夏国秘史》。罗太后默默地打开秘史,我看见那里面的字都活了起来,幻化成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对母子的故事。――天上飘着雪花,深夜的皇宫一片惨白。一个黑影钻进了卫慕太后的寝宫。另一个黑影紧随其后,隐没在太后的窗下。寝宫里面传出太后的声音:“山喜呀,你找的那个女孩儿叫甚?”    山喜是太后的内侄。只听他说:“卫慕春。”“多大啦?”“十七岁,人长得很水灵,皇上一定会喜欢的。”“给她交代好了吗?”“交代好了。”“东西带来了吗?”“带来了,是酋长亲自泡制的。前天我们在一个盗马贼身上试过,只半杯就让那盗马贼毙命了。”“明儿你就把那女孩送给他吧。先不要着急,等他没了戒心再动手。    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要是走漏风声了,我们卫慕部落就完了。”“太后放心,我会小心从事的。”“事情办成了,我就让你当皇上。”    窗外的黑影悄悄溜走了,而里面的人却一点没有觉察。    几天后,皇帝元昊有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新妃子。元昊很喜欢这个新妃子,带着她在贺兰山东麓的镇木关行宫一住就是两个月,直到腊月才回到皇宫。有天晚上用膳时,妃子卫慕春殷勤地向元昊敬酒。元昊看着杯子里的酒,又看了看自己的妃子。妃子端酒杯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元昊笑着,一直看着自己的妃子,不接酒杯。妃子的手抖得更厉害。元昊这才接过酒杯,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眼睛里竟是一汪泪。    元昊说:“我的心肝,我是多么喜欢你呀!”妃子脸色煞白,迟疑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元昊说:“你已经得到了荣华富贵,还想要甚?”妃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指缝里露出颤抖的声音:“看在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你就饶臣妾一命……”“我不会杀你,不但不杀你,还要请你看两场好戏。”    元昊擦干眼角的泪,叫人去请太后。太后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就什么都明白了。元昊从桌子上端起那杯酒,恭恭敬敬地捧给自己的母亲:“母后,这是一杯世上最醇的美酒,儿子舍不得喝,就孝敬您老人家吧。”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比她一生中任何一次看儿子的时间都要长。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儿子呀,你真孝顺!”    话刚说完,人就软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第二天,元昊把妃子卫慕春带到黄河岸边。霜杀九十九,人在冰上走。几天前落过一场大雪,但黄河还没有封冻。来的路上,又飘起了雪花。但河岸上并没有多少积雪,因为那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半是身着布衣的男女老少,一半是身着盔甲的士兵。士兵们把男女老少围在中间,手里拿着刀剑和弓箭。男女老少的手被捆着,反剪在背后,每个人的背上还背着一块大石头。他们的样子,好像准备要去把黄河填平。第二部分 第32节:13、闪病(3)    他们都是卫慕部落的族人,一共九百零七个。    妃子卫慕春在人群中认出了山喜。山喜也正在愤怒地看着她。她急忙扭过头去,却正好迎住了元昊的目光。元昊说,这些都是你们卫慕部落的人,一个都不少。听说他们爱吃鸽子鱼,今天我就成全他们,让他们到黄河里去吃个饱!妃子扑通跪倒在元昊脚前,元昊看也不看,一挥手,士兵们把那些人像赶鸭子一样赶下了还没结冰的黄河……    元昊没有让妃子卫慕春到黄河里去吃鸽子鱼,而是把她囚禁在镇木关的行宫里。第二年夏天,卫慕春生下一个儿子。元昊很高兴,将卫慕春接回了皇宫。    元昊的另一个妃子野利氏害怕自己失宠,对元昊说,这孩子怎么长得像死去的山喜啊。元昊一看,还真有点像,就一刀劈了卫慕春。再一刀,劈了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    我醒了。发现阿朵已经把早餐端到了炕桌上,都是我喜欢的食物。另有一盘油炸玫瑰花朵,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吃早餐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直晕晕乎乎的,还沉浸在昨晚的梦境里。    刚吃过早餐,婶娘梁喜儿就来了。两个月没有剃头,我头顶上原本应该光秃秃的地方现在长出了足有一寸长的头发。按照我们党项人的风俗,男人都必须秃发,就是让头顶秃着,只保留周围的头发。    婶娘说:“头发该剃了,太长了,都快赶上汉人了。”    婶娘是汉人,但她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自己不是汉人。听说十几年前,婶娘跟随她的父亲来到都城,父女俩开了一个商铺,经营从汴梁运来的玉器字画。那时婶娘只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叔叔德旺一次去商铺买玉器,看上了漂亮的婶娘,托人去提亲,婶娘的父亲不愿让女儿嫁给一个党项人,推说婶娘在汴梁定了亲。许多天后,朝廷主管玉器金银首饰的“文思院”的人,以经营假饰品为由将婶娘的父亲捉进了监牢。后来,叔叔花钱将婶娘的父亲保了出来。婶娘的父亲很感激,就将婶娘许配给了叔叔。事后不久,婶娘家的商铺夜里遭抢,她的父亲被盗贼砍死了。婶娘在都城无依无靠,就嫁给了叔叔。    婶娘是个苦命的女人。这么想着,也不觉得婶娘有多讨厌了,在她抚摸我头的时候我没有再躲避。我嗅到了婶娘身上好闻的熟透了的野果子的味道。婶娘的睫毛黑黑的,长长的,往上翻卷着,像城墙上丛生的蒿草。仔细打量,婶娘确实年轻水灵,根本就不像一个成了家的女人。可是叔叔现在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我的伤快要好了,腿有些发痒,我忍不住动了一下。婶娘关切地问,腿痒啦?我点了点头。婶娘说,痒了好,痒了说明快好了。她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撩起被子,开始揉搓我的腿,说我给你揉揉就不痒啦。可是她揉来揉去,我的腿更痒了。我说:“已经不痒啦,把被子给我盖上吧。”    婶娘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们尕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婶娘笑起来真好看,嘴角露出两个蚕豆大小的酒窝。她看上去总是那样开心快乐,可到了晚上,她为什么总要叹息呢?    阿默尔听说我病了,专门赶来为我驱除病魔。他带着一群人绕着我的屋子转了几圈,在屋前点燃柏树枝香烛,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所有野猪、老熊、乌鸦、鬼神都规避到山里去吧,不要伤害我的亲人……”之后又边敲打羊皮鼓,一边叫人将水和青稞粒放进山羊的耳朵里,山羊一发抖,表明神已领受,便宰了山羊,祭奠诸神。然后将山羊角挂在我的屋门上,将羊血洒在我的门槛上……    母亲每天都手捻朝珠为我祈祷,她还请来了承天寺里的喇嘛,在后院里为我作法驱病。喇嘛里有僧正、僧副、僧判、僧录、座主、检校、知信等僧官,还有功德司的人。可惜我躺在炕上,看不到他们作法。但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十分好听。作完法事,母亲带着一个僧正进来。这个头戴山形冠、身披黄色袈裟的僧正满脸褶皱,跟阿默尔一样苍老。    那僧正说:“色、受、想、行、识者,五蕴也;土、水、火、风,四大成也。欲界六道,乃天、人、阿修罗、畜生、鬼、地狱,六道轮回,因果报应……”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母亲却频频点头。僧正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最后绕我转了三圈,又伸手在我头顶上空抓了三把。抓一把,用力往地上甩一下。然后说:“好啦,病魔都让我驱除啦。”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任他摆布。僧正突然倒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惊讶地对母亲说:“啊呀,您的孩子长着一副帝王之相啊。”    母亲神情紧张地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会招来祸事的。”    僧正说:“僧无戏言,您的儿子确实长了一副帝王相嘛。”    这时叔叔正好进来,好奇地问:“谁长了一副帝王相?”    僧正说:“您的侄儿。”    叔叔看了一眼炕上的我,笑着说:“好啊,我这个当叔叔的,日后能享我们尕娃的福了。你不会也像先帝元昊那样,杀了我这个叔叔吧?”    叔叔的玩笑话,让我想起了《白高大夏国秘史》里一个故事。―元昊有两个叔叔,一个叫山遇惟亮,一个叫山遇惟序。他们随元昊东征西战,建立了很多功勋,元昊登基后让他们分掌左右厢兵。山遇惟亮后来渐渐厌恶了战争,尤其对频繁进攻宋国有了看法,劝元昊说,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了广阔的疆土,不用再去抢占别人的疆土了。元昊很不高兴。后来两人又因别的事情发生过多次争执,元昊就更加怨恨叔叔山遇惟亮了,便动了想除掉他的心思。元昊找到山遇惟亮的弟弟山遇惟序,说你如果告发你阿哥谋反,我就把他的官爵全给你,不然就杀你全家。山遇惟序不忍心哥哥无辜受害,便偷偷把元昊的话告诉了哥哥。山遇惟亮十分惊恐,准备带家人逃走。母亲独孤氏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不能跟你们走了,你就把我连这个家一起烧掉吧。山遇惟亮痛哭失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放火烧了母亲与房子,携家眷投奔了宋国。元昊后来得知是山遇惟序走漏了风声,就把他们全都杀了。宋延州知州早已收到朝廷不许接受党项人来降的诏书,害怕元昊伺机报复,就给山遇惟亮带上枷锁,连同他的家人一起遣送回来。元昊将山遇惟亮一家百口人集中在草原上,松开他们的绳索,让他们四散奔逃,然后让他的铁鹞军纵马追杀,一个个用乱箭射死……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想:叔叔德旺不会因为老僧的一句话,对我起疑心,或者日后加害于我吧?第二部分 第33节:14、边城危机(1)    14边城危机    秋天来了。城外经常会传来牧人悠扬的歌声:――    鹌鹑鸣唱草尖闪亮贺兰山上洒满金色的阳光秋风吹拂白色的粟米和金黄的稻谷男人们编织捕鸟的大网涂抹胭脂的女人裙袍鲜亮男人给心爱的马儿把柔软的白鞍换上马鞍上镶满黄色和白色的软玉饰装人们把酒宴摆在辽阔的田野和青青的牧场……    又到了祭奠奶娘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要把我拉到我家的    佛堂里,关上厚重的黑漆雕花木门,从佛像后面取出一个女人的牌位,让我跪下,朝牌位焚香叩拜。从我记事起,每年如此。母亲说,那个女人是我的奶娘。但我对这个奶娘没有任何记忆。    我问母亲,奶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说是个好女人。我问奶娘是怎么死的,母亲说是病死的,后来母亲又说是被人害死的,再后来又说是被她害死的。我被母亲的话吓了一跳,母亲又忙改口说是病死的。母亲说,奶娘死的时候很年轻,说着就流下了眼泪。每次祭奠完奶娘,母亲都要千嘱咐万叮咛,让我不要给任何人讲,尤其是阿婆野利丹。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你别问了,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祭奠奶娘的这天夜上,我的羊胛骨又叫起来,而且闪着绿光,像野狼的眼睛。我很担心,知道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几天后蒙古人就来了,突然包围了我们的边城兀刺海。    消息传来,都城一片惊慌。文武百官聚集在承天殿,商议对策。一些人认为,兀刺海城墙十分坚固,有重兵把守,历来没有人能攻破,蒙古人久攻不下自然就会撤兵;一些人认为,成吉思汗的骑兵锐不可当,不可掉以轻心,应该汲取上次的教训,迅速点集黑山、天德、黑水、白马强镇等四个军司十万兵马,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对蒙古人进行钳形合围,只有这样才能解兀刺海城之围。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还有一些人什么也不说,一直在观望皇帝的眼色。    这一次,父亲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安全坐在龙椅上,沉默不语,眼睛看着一个很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说了句:“明天再议吧,退朝。”    回到国相府,爷爷问父亲今天怎么不说话。父亲正在寻找什么东西,头也没抬地说,我没想好我说甚。父亲找到一张羊皮地图,摊在桌子上,扭头对爷爷说:“尽管兀刺海城地势险要,城墙坚固,但成吉思汗是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迟早要攻破兀刺海城。我们即使现在点集兵马,恐怕也来不及了,我们的援军未到,兀刺海城可能就失守了。”    爷爷走过去,看着桌上的地图。    父亲说:“成吉思汗攻破兀刺海后,必然南下,进攻我们的河套地区。    他们必经人烟稀少的沙漠地带,这样战线会越拉越长,他们的粮草就很难供应上。如果我们不去救援兀刺海,而是在狼山一带设下伏兵,等待长途奔袭而来的蒙古骑兵,一定能大获全胜。”    爷爷仔细察看了一会儿地图,然后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太冒险了,万一我们在狼山阻挡不住蒙古人,他们很快就会攻到都城来。”第二部分 第34节:14、边城危机(2)    父亲说:“蒙古人一向与金国不和,担心金国人会乘虚而入,端了他们的漠北老窝,使他们腹背受敌,所以他们进攻时一定会小心翼翼,不敢跟我们长时间纠缠。只要我们在狼山坚守一个月,蒙古人就会因粮草断绝而草草收兵。我们再在他们撤退的途中设下伏兵,前后夹击,把他们消灭在狼山以北地区。”    听了父亲的计划,爷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但是他让父亲先不要把这个计划说出去,等蒙古人攻破了兀刺海城,开始向河套地区进攻,皇上向他们讨主意时再说出来。    但是第二天早朝时,父亲就把自己的想法禀报给了皇上。皇上没有表态。父亲急了,说:“我们再不早做准备,等蒙古人攻破了兀刺海,恐怕就来不及了。”    皇上不冷不热地说:“朕心里有数。”    那天从皇宫回来,爷爷训斥父亲说:“我不让说你偏要说,现在看出来了吧,皇上根本就不会听你的,因为他一直对我们怀有戒心。”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提着他的龙雀剑去了后院,在那里练剑一直到天黑,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三天过去了,皇上按兵不动。    十天过去了,皇上仍然按兵不动。    父亲黑着脸,沉默不语,整日里疯狂地操练他的铁鹞军,直到天黑才回家,眼看着人就一天天消瘦了。爷爷却没事人似的,每天跟人下棋,绝口不提边境上的事。看得出来,爷爷这是跟皇上较劲,比耐力。    这天晚上,父亲从兵营回来,叔叔对父亲说:“这回你看清了吧,皇上根本就不相信你!遇到这么一个昏君,你操练兵马有甚用,还不是没有用武之地?要我看呀,你干脆带着铁鹞军冲进皇宫杀了那昏君,然    后我们再商议如何抵挡蒙古人!”    父亲吃惊地看着叔叔:“你这不是让我谋反吗?”    “不是谋反,是替天行道!他这个皇上也不是从正道上来的。”    父亲说:“这事我不能干!蒙古人来了,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叔叔没有说服父亲,气鼓鼓地走了。    半个月后,兀刺海城失守了,城中军民全部被屠杀。    皇上紧急召见大臣商量对策,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有更好的拒敌之方,皇上只好采纳了父亲原先的建议。但是皇上为了不失一个君王的面子,在群臣面前显示他早已胸有成竹,或者还有更深远的谋略,他没有全盘接受父亲的计划,而是对兵马部署进行了重大调整。他要御驾亲征,与父亲率领右路军在狼山阻击敌人,而让爷爷遵顼率领左路军绕道包抄过去,截断蒙古人的后路。    爷爷从皇宫回来,对叔叔讲了朝廷上的情景,叔叔说皇上把阿哥带在身边,其实就是把阿哥当做质子,让您这个国相不敢轻举妄动。他带十万兵马据守狼山,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而您却要领兵在沙漠中急行千里深入敌后,去早了,敌人会掉过头来同后面的援军夹击他们;去晚了又会贻误战机,落下骂名,甚至会因此而获罪。我们得有防备才是,否则要吃大亏。    爷爷没让麻骨茂德做他的军师。出征前,爷爷与麻骨茂德、叔叔在书房里密谈到半夜。这天夜里,星星很多,月亮遮遮掩掩,时而透亮,像个银盘子,时而躲在云后,只露半个脸,好像故意掩藏着什么。    第二天,爷爷的左路军出发了。之后,我们的右路军也出发了。皇上这次没带太子承祯,而是让他留守都城,统领都城的侍卫军和卫戍军。但是父亲带上了我。父亲说:“一个党项男人如果没有上过战场,就不算一个真正的党项男人;一个党项骑手如果没有流过血,就不算一个真正的骑手!”    我们出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父亲的铁鹞军。他们的特点是能攻坚克险、冲锋陷阵,擅长在草原、沙漠作战。紧随其后的是“步跋子”,也就是步兵,擅长掩袭攻城,适于高山峡谷作战和巷战。    骑兵要比步兵威风得多。他们脚蹬鹿皮长靴,戴着银质护胸甲、雕花护肩护臂,腿上是骆驼毛编织的绑腿,头上是金属镶饰的头盔,腰间挂着长刀,或玛瑙镶柄的短剑,或绿松石镶柄的短刀,身背“强弩弓”,骑在马上威风凛凛。骑兵又分“正军”和“负担”。“正军”在战争中直接参加战斗,“负担”则随军担负杂役。骑兵的粮草和兵器都得自备。“正军”自备战马两匹,甲胄一套,弓箭一张,箭矢三十,长矛一把,短剑一柄,营帐一顶,护腿和护腕一副。两匹马路上换着骑,这样可以加快行军速度。战马都必须牙蹄健壮,过肥、过瘦、马背不平、老弱病马,都要受到惩罚。他们把第二匹马缰绳挽得短短的,牵在手里,让它跟在旁边一起跑。一匹马累了,再换另一匹。“负担”自备战马一匹,弓箭一张,箭矢三十,长杖一根,背索一根,铁笊篱一副。所有骑兵的甲胄必须用粗毡、细线、兽皮缝制,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要软硬适当,坚固耐用;弓是“强弩弓”,用野牛角制成,射程在二百四十步以外,能洞穿重甲,射倒战马。    行军途中,我惊讶地发现那个跟踪过我和母亲的神秘女人,竟然骑着一匹战马行走在父亲的身边。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卫慕香,是父亲铁鹞军中麻魁们的小首领。我被弄糊涂了。她既然是父亲的人,为什么要跟踪我和母亲呢?难道是父亲要她这样做的?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不是这样,那是因为什么呢?难道她是别人安插在父亲身边的军察?这么一想,我开始替父亲担心。    有一次,我和卫慕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慌忙躲开了。等她再抬起头来,见我正在看她,就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以前见过你。”    她笑着说:“是吗?”    我说:“是的,我们肯定见过面。”    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能吧,因为我是你父亲的麻魁嘛。”    我说:“而且,不止一次。”    她避开我的目光,仰头看天。这时,正好有一群大雁从头顶飞过,朝狼山方向飞去。她说:“看哪,多好看的一群大雁!”    说着,她双脚一磕马肚跑开了,好像是去追赶那群大雁。第二部分 第35节:15、狼山之战(1)    15狼山之战    我们一到狼山,就在北坡布下了兵阵。    骑兵们没有下马,啃食着随身带的奶酥、肉干和荞麦饼;弓箭手们半跪在地上,一手握着弓箭,一手往嘴里塞着食物;步跋子们则在山坡上挖掘壕沟,只有在喘气的时候才胡乱吃点东西。山坡上的气氛异常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步跋子们铲土的刷刷声和山谷里刮来的风声。    皇上和父亲站在山顶上。皇上穿着紫色战袍,头戴金冠,冠后垂挂着红色结绶,腰系帝王玉带,披一件绣有黄色花纹的红色通裾大襦。他面无表情,双唇紧闭。父亲站在皇上身边,头戴金镂冠,身穿红色战袍,披一件冷锻铁甲,腰系金束带,束带上挂着他的龙雀剑。    我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头上是一顶黑漆冠,腰间挂着一把佩剑,身上背着弓矢囊。我的怀里揣着羊胛骨,还有出征前阿默尔塞给我的《野战记》。阿默尔说,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寂寞时你就翻翻它,会对你有用处。我的旁边,是身着红色战袍的麻魁卫慕香。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皇上和我的父亲。    按时间计算,蒙古人也该到了。可是我们一直等到天黑,他们也没有来。皇上下令原地休息,但是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哨兵比平时也增加了三倍。天阴着,夜很黑。士兵们即使相对而卧,也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父亲睡觉时也手握龙雀剑,头枕弓矢囊,耳朵紧贴在上面,这样就能听见三十里外敌人的马蹄声了。父亲很累,一躺下就迷糊上了。等他听到马蹄声时,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出营帐,吹响了牛角号,带领骑兵扑下山去,与蒙古骑兵厮杀在一起。    天黑得出奇,敌人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不敢恋战,混战了一会儿就撤退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蒙古人的先头骑兵,还是大队人马,也不敢贸然追击。    远处的黑暗里,不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和战马嘶鸣。我们和敌人都在等待天亮,可是天却迟迟不亮。东边终于出现了一道白,像是用马刀划开了黑色的幕布,露出里面的白底。慢慢地,白色变成淡黄、紫红、玫瑰红,裂缝越撕越大,最后从那里跳出来一轮太阳。太阳睁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荒漠上的密密麻麻的骑兵。    这时我才看清,蒙古人已经摆成扇形兵阵,准备扼住我们的咽喉。而我们的骑兵则摆成了锥形兵阵,随时准备刺穿敌人的心脏。初升的太阳,使得骑兵身上的甲胄闪闪发光,远远看上去像波光粼粼的大海。    双方都在喘息,观望,揣摩,谁也不敢贸然进攻。    父亲站在山顶上,神情激奋,望着两军之间的沙地上昨天夜里战死的兵马和远处的敌人,对前面的皇上说:“蒙古人看上去不过一万人,显然这是他们的先头骑兵,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吃掉他们!”    皇上眯着眼睛,看着山下的蒙古骑兵,没有说话。父亲说:“如果我们现在不动手,等蒙古人的大队人马赶到,想吃也吃不下了。”皇上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怎样才能吃掉他们呢?”父亲说:“我带领铁鹞军先撕开他们的兵阵,再让我们的步跋子冲上去分割包围他们,然后一块一块吃掉他们。”皇上说:“好,就这么干!”父亲抽出龙雀剑,带着他的铁鹞军冲下山去。一时间,山下厮杀声震天,尘土飞扬。皇上焦急地在山顶走来走去。没过多久,山下响起了铁鹞军突阵成功的报捷号。皇上这时一挥手,成千上万的步跋子冲下山去,淹没了已经被铁鹞军打散了的蒙古军。等尘埃落定,一切恢复了平静,山下已经是横尸遍野。    我们几乎全歼了蒙古军,当然我们自己也损失惨重。也就是说,我们以二比一的伤亡赢得了胜利。但是父亲说,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他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吃喝休息、擦拭兵器,随时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敌人和残酷的厮杀。第二部分 第36节:15、狼山之战(2)    可是直到日落,后面的敌人也没有赶来。天黑了,比昨天还黑。山下星星点点的绿光,是野狼的眼睛,它们在啃食白天死去的战马和骑兵。卫慕香坐在山坡上的草地上,吹起了牛首埙,声音凄婉。这牛首埙是素烧的陶埙,拳头大小,牛头形状,腹部有两个孔,顶上有一个孔。吹奏的时候,把嘴唇放在顶上的孔上,两手的十指按在腹部的两个小孔上,一种低沉的声音就会悠悠地传出很远。    天还没亮,我的羊胛骨就把我叫醒了。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嗥。父亲枕着弓矢囊侧身而卧,我不知道他睡着了还是醒着。要不要提醒父亲?正犹豫着,父亲好像已经听到了什么声音,从毡毯上跳了起来。    “来了!他们来了!”    我跟着父亲跑出营帐,山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敌人。黑暗在我和父亲的面前一点一点退去,一直退到了地平线。一轮日头跃出地平线,像是用鲜血泡过一夜,鲜红鲜红的,触目惊心。但转眼日头就退去了血色,像是被眼前纷乱的战场吓白了脸,惊讶地站在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切。但是,我们的面前却不见一个敌人。    父亲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听,站起来说:“蒙古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听到了他们的马蹄声,他们离我们不到十里,至少有六万骑兵。”我相信父亲的话。我没有听到马蹄声,但这时我听到了羊胛骨的叫声。    父亲向皇上禀报后,很快就布置好了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山下;第二道在山腰,距离皇上的华盖只有一箭远。十几里长的战线上,布满了我们的兵马,其中包括一条河流两岸广阔的地带。    父亲指着那条河对他的步将说:“守好它,不能让远道而来的蒙古人喝上一滴水!我们要把他们渴死、困死、杀死在这里!”    兵阵最前面的不是铁鹞军,也不是步跋子,而是一支由一百多峰骆驼组成的奇特阵营。骆驼善于在沙漠里长途奔袭,因为它们的眼毛是双重的,鼻子也很奇特,里面有一扇门,风沙袭来时它们便把帘子似的眼毛一闭,把鼻子里的那扇门一关,就把沙土挡在了外面。它们能嗅出几里之外和深埋在沙土下的水味,为人找到水源。它们背上的驼峰就是一个很好的粮库,里面储备着平时消化不了的营养,可以保证在战场上半个月不吃不喝也能维持生命。当它们的驼峰软软地垂向一边时,那就表明储备粮快要完了。它们很能喝水,也很能耐渴。它们行走在沙漠很少张嘴,尽量减少呼吸的次数,以免身体里的水分白白蒸发掉。    现在,它们的驼峰上架着“旋风炮”。每峰骆驼后面是三个“泼喜”,也就是炮手。他们将石弹塞进炮筒,然后发射到敌军阵营去。父亲准备在真正的厮杀开始之前,先用“旋风炮”轰上一阵,等那些石弹打得蒙古骑兵晕头转向的时候,再吹响冲锋号,让他的铁鹞军率先突阵。    除此之外,阵前还有十几架“对垒”战车。一百多年前,一个年轻寡妇发明了这种战车,她带着她十多岁的儿子乾顺皇帝,驰骋在疆场上,所向披靡。这个寡妇就是梁太后。直到现在,“对垒”战车仍是我们最厉害的进攻兵器。这种战车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生铁,坚硬无比。每个“对垒”战车上能装载二十名弓箭手,后面由三十个精壮士兵推着,勇往直前,直插敌人阵营。一般在进攻受挫时,才会使用这种战车。这是父亲准备的最后一招。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敌人的到来。父亲脸色冷峻。我站在父亲的身后,我的身后是卫慕香。根据父亲的命令,战斗开始后,卫慕香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皇上被几十个侍卫围着,站在远处一块巨石上,那样可以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底。    父亲说:“他们就要来了!”    好像是为了验证父亲的话,北方的地平线上很快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骑兵,洪水一般朝这边涌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敌人,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要开始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再等等。”父亲说,“让他们再靠近些。”    敌人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他们手里挥舞着的蒙古弯刀。这时,父亲才缓缓拔出他的龙雀剑,然后用力往下一劈,大喊一声:“轰他狗日的!”    “旋风炮”雨点般的石弹噼里啪啦落在敌人的骑兵阵里,砸得前面的骑兵人仰马翻。一阵过瘾的炮击后,真正的厮杀开始了。父亲带着铁鹞军冲下山坡,直插敌阵,在那里搅起了漫天尘土。接着,步跋子也冲了上去。而我的马缰绳却被卫慕香死死地拽着,动弹不得。    父亲骑着他的白鬃马,挥舞着龙雀剑,一直冲锋在最前面。他的龙雀剑在空中每舞动一下,一颗人头就会落地,或者一匹战马就会扑倒。父亲在战场上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能双手使刀,左手甚至比右手还要凶狠有力。我看见他经常在快要接近敌人时,却突然把马刀换到另外一只手上,然后拨马绕到敌人另一面,敌人在惊慌失措中就被他砍下了脑袋。我热血沸腾,手拿短剑在山顶跑来跑去。要不是卫慕香拉住我,我早就冲下山去,跟父亲一样去拼杀了。第二部分 第37节:15、狼山之战(3)    我们的铁鹞军专砍敌人的头颅,紧随其后的步跋子专削敌人的马腿。大地在无数骑兵的马蹄下呻吟、叹息,马刀碰击着马刀叮当作响,到处弥漫着骑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绳的酸味,以及越来越黏稠的血腥味儿。一个骑兵被砍下半个脑袋,他骑在马上拼杀了几下,才滚落在地;一匹浑身箭矢的战马在混战的人群中狂奔,马背上骑兵脚没有脱开马镫,拖在地上被磕没了头……    蒙古骑兵留下了上千具尸体和横七竖八的马腿,被我们的铁鹞军赶出十几里地。正当父亲领兵穷追不舍的时候,皇上令人吹响了收兵号。因为皇上看见敌人后面还有许多敌人,他们隐蔽在远处的沙丘后面,担心父亲中了埋伏。    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是在那条河流的东岸进行的。这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天,显然蒙古人已经断水。他们组织了八千骑兵,从左右两侧向河岸进攻,目的就是想占领河流,找到水喝。父亲早就料到了他们这一手,在河岸部署了重兵,拉起了隐蔽的绊马绳。这一招使敌人在第一次进攻时,数百个冲在前面的骑兵扑里扑通掉进了河里。这时,我们的弓箭手拉开“神臂弓”,蝗虫一样的箭矢一齐射向河里的蒙古骑兵,河面上很快就漂浮起无数具尸体。    之后,两军在河流两岸又进行了三天激烈的厮杀,双方死伤都很惨重。尸体几乎堵塞河道,河水被染成了红色。蒙古人没有占领河流,我们也无法使用河水。但是开战之前,我们就已经备足了水,足够我们使用一个月的。    战争间隙,卫慕香带领麻魁们打扫战场,掩埋尸体。麻魁们在战场上的主要任务就是袭扰敌人、掩埋尸体和从事各种杂役。但是对付如此强大凶猛的敌人,她们那些古老的袭扰方法显然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她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战死的兵马收尸。他们把自己人的尸体拖到僻静的山脚,挖坑埋掉,或者点火烧掉。对敌人的尸体却一概不管,任由他们顺河流而去,或者让野狼夜里啃食。仔细算起来,我们的损失要比敌人大得多。准确地说,敌人死伤了三千,我们死伤了七千。    半个月后,父亲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围歼战,使敌人受到了空前的损伤。在这次交战中,父亲假装战败南撤,撤退时又巧妙地把队伍拉成弓形阵,而把他的“磨刀石”隐藏在弓弦上。等敌人全部进入了包围圈,父亲的“磨刀石”就像一支利箭直射敌人胸窝。铁鹞军迅速封口,三面夹击,全歼了敌人的三千骑兵。    士兵们将父亲举过头顶,一片欢呼。我看见皇上看着山下这一幕,脸色阴沉,嘴唇抿成一条线。我替父亲捏了一把汗。那天夜里,我的羊胛骨又响了。我不为战争担心,而是为父亲开始担心了。    后来,战线越拉越长,战火差不多已经蔓延到了狼山以北的沙漠地区,两军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有时我们将战线往前推进几十里,有时又不得不回撤十几里。现在又回到了战争开始时的地方。我们的七万兵马已经损失了三万,而蒙古人只损失了一万。父亲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但皇上对输赢却有自己的看法:“不管我们损失多少兵马,只要能把蒙古人挡在狼山以北,就是胜利。”    两军在这片沙漠里苦苦相持了三个月,双方都兵乏马困,粮草匮乏,但谁也不愿后退一步。在一次厮杀中,我们损失惨重,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有的骑兵开始掉头逃跑。父亲怒不可遏,抡起龙雀剑将十几个逃兵砍下马来,看得我心惊肉跳。父亲怎么能砍死自己的骑兵呢?    夜里,等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营帐,我试探地劝父亲:“阿爸,明天你不要再砍死自己的骑兵了。”父亲说:“他们是该死的逃兵!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大夏的背叛!”或许父亲说得有道理。但是第二天父亲再没有砍杀自己的骑兵,因为从此以后我们的大军里再也没有了逃兵。    时令已经到了秋雨季节,天下起了连阴雨,淅淅沥沥的,多日不停。雨水暂时解决了饮水问题,但也让各自运粮的队伍深陷泥潭,不能按时提供足够的粮草。皇上对爷爷的左路军迟迟没有赶到觉得很不高兴,对父亲说:“要是左路军能早点赶到,我们早就结束了这场讨厌的战争。”    父亲无话可说。父亲心里也很着急,他也不知道爷爷的左路军出了什么问题。按说他们早就应该截断敌人的后路了,可是从目前情况看,他们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们到底怎么了?难道已经被蒙古人消灭了?或者困死在沙漠里了?    一个月前,皇上安全就相继派出三拨“急脚子”,去打探左路军的踪迹,但一直没有消息。那些“急脚子”一去不复返,就像泼在沙地上的水一样,转眼就蒸发掉了。    雨终于停了。早晨的空气很好,天空晴朗。站在山坡上,能清晰地看见远方低矮起伏的沙丘,像一个丰满的女人躺在那里晒着阳光。沙丘后面是敌人密密麻麻的营帐,隐约可见的炊烟,如同女人呼出的气息。    蒙古骑兵又开始进攻了,父亲带着他的铁鹞军冲下山……    我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战争场面,不愿再去看那些混乱的厮杀。我待在营帐里,想从卫慕香的嘴里掏出点东西,但没有成功。几个月来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都没有成功。每次一扯到敏感的话题,她就有意提着扁壶去河边打水,或者离开营帐去干别的杂事。    卫慕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在父亲面前她也很少说话。但是我发现,只要父亲一回来,她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父亲。父亲对她似乎也很信任,有什么话都喜欢跟她说。父亲说话的时候,卫慕香就低头认真地听,有时候也会抬头看父亲一眼,会心地一笑,那笑在我看来有些暧昧。有时父亲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她就已经心领神会。看到这些,我不由想起了远在都城的母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但更多的则是担心。因为我总是感到卫慕香漂亮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担心她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和厄运。    又一场秋雨过后,蒙古人一夜之间后撤了三十里。父亲猜测蒙古人可能发现了爷爷的左路军,怕他们的后路被截断才慌忙撤军。皇上不赞同父亲的看法,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急脚子”带回来的消息。    几天后,敌人又后撤了二十里。    可是一天夜里,蒙古人又悄悄摸了回来,突袭了我们的营帐。我们措手不及,彻底被打散了。混乱中,卫慕香带着我和十几个麻魁逃了出来……第二部分 第38节:16、麻魁们(1)    16麻魁们    我们走进了无边无际的沙漠。    卫慕香说,这可能是巴丹吉林沙漠,我们只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直向东走,穿越腾格里沙漠,就能到达黄河边,回到我们的都城。    我们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很多天了,具体多少天,我也记不清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记住这些事情了。粮食快要吃光了,挂在马鞍上的粮袋空空如也,马一跑起来,就会随风飘扬。    在沙漠里,我们有幸到过三个寨子,但却没有得到一粒粮食。为了躲避蒙古人,寨子里的人早就跑光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敌人留下,当然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其中有个寨子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老人,我们不忍心让他们饿死,反而把自己的粮食留给了他们。我们用水灌满肚子,继续赶路。但是后来水也没有了。在沙漠里,水有时比粮食还难找。没有水,我们只有喝马尿。    突围出来时,我们一共十七个人,十七匹马。麻魁们出征时,十六个人有二十一匹马,其中五个人各自多备了一匹马,后来战场上死的马太多了,她们就将多余的马补充给了男骑兵。现在,我们仍然是十七个人,但却少了两匹马。    那两匹被我们吃掉了。我们先喝了马血,然后分食了马肉。第一口谁也难以下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噎出了眼泪。我们党项人从来不食马肉,马是我们的朋友,食马肉就等于食朋友的肉;马是骑兵的命根子,没有了马,就休想在战场、草原和沙漠里活下来,只能是死路一条。但是现在我们不食马肉,也是死路一条。不是一个人死,而是几个,甚至全部。用一匹马命换来十七条人命,相信有灵性的马不会怪罪我们。    分食第一匹马时,我们所有人都跪倒在马蹄前,请求它的宽恕。它是卫慕香的马。卫慕香说要杀就杀我的马吧,因为我是首领。就凭这一点,足以证明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这是征战以来我对她唯一的好感。    卫慕香垂着头,对她的马低声说:“下辈子我变成你,你变成我,我让你骑、让你喝、让你吃。”说着,她流下了眼泪。    马很瘦,没有多少肉,瘪瘪的肚皮吊在腰上,样子很可怜。    卫慕香亲手杀死了跟随她几年的马。她闭着眼,歪着头,一刀捅进马的脖子。马没有嘶鸣,也没有反抗,一动不动,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倒下。我看见了马的眼角也挂着一滴眼泪。    我们找来沙柳根,燃起篝火。马肉在火上吱吱冒油,夜空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没等烤熟,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撕啃起来。但是谁也没有吃出肉香。卫慕香没吃,她一个人躲在一边。我注视着沙丘后面的卫慕香。她背对着我们,低着头,肩头在颤抖。一个看上去如此冷酷的女人,怎么也会这么伤感?但是想起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心里就不由得又对她产生戒备。这个女人真是让人猜不透,我不得不防。    没有了马,卫慕香只能跟我同骑一匹马。我的枣红马是所有马里最强壮的,有力量承载两个人。卫慕香的马鞍没有丢,也挂在我的马鞍上,给我的马又增加了一份重量。但我无话可说。因为马鞍是骑兵的兵器,马死了,马鞍不能丢,等找到了另一匹马,可以重新备在马背上。卫慕香骑在我的身后,马鞍正好容纳下我们两个。马蹄踩在沙地上悄无声息,马鞍在我们的身子下咯吱咯吱呻吟。我嗅到了羊皮袄热烘烘的酸味和她身上汗香味的混合味儿。她的胸顶着我的后背,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马跑动的时候,她的胸就会有节奏地撞击我的后背,让我的呼吸变得跟第二部分 第39节:16、麻魁们(2)    枣红马一样急促。我的后背告诉我,她的胸比阿朵大,估计一只手很难把握住。这么想着,身体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膨胀,胀得我很难受。我不敢往下想了,就有意想别的事情。想什么呢?自然就想到了父亲和爷爷。    父亲他们突围出来了吗?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跟爷爷的左路军联系上了吗?他们是否按原计划将敌人包围?这些都不得而知。    路上,我们曾经两次碰到过蒙古骑兵,但他们人数都不多,两三个,大概也是被打散迷了路,误入了沙漠,当然他们最后都被我们消灭了。这就是说,我们走了许多天还一直在沙漠里转圈,并没有离开战场多远。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片绿洲。先是模糊的一点,然后是碧绿的一片。那是一片只有二三十棵胡杨树的小树林,林边有一个小湖,湖水碧绿,平静如镜。    女人们兴奋得惊叫起来,翻身跳下马来,扔掉手中的刀箭,跌跌撞撞扑倒在湖边,疯狂地喝了起来,有的甚至喜极而泣,呜呜地哭了起来。对于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了很久的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水更重要的了。卫慕香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激动,她保持着惯有的冷静,机警地观察着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蹲在湖边。她对女人们说:“慢慢喝,小心凉水激炸了肺。”    但是女人们的脑袋扎进水里,听不见她的声音。等她们从湖水里抬起头来时,一个个像孕妇一样鼓胀。她们喝饱了,仰躺在沙地里像鲤鱼一样吹着水泡,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我嘴唇干裂,口渴难忍,身体里的水分早已被沙漠和阳光吸干,很想跳进湖水里喝个饱,但我不好意思那样做。我走到湖边,捧起水喝了一口,喉咙里有种撕裂的疼痛,一丝冰冷从上到下穿透全身,我听到咝咝的声响,就像将水泼在烧红的烙铁上一样。    卫慕香喝饱了,跟女人们一样仰躺在沙地上,闭上了她美丽的眼睛,阳光抚摸着她黝黑的脸庞,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了一抹阴影。    我没有时间欣赏沙地上的睡美人,转身向胡杨林走去。我要去寻找吃的,战马也需要草料,也许树林里能找到点什么。大家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再杀马了。离开了马,我们谁也走不出沙漠。树林里长着一蓬一蓬的东西,原来是沙枣、沙葱,还有一小片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苜蓿。我采了沙枣,拔了沙葱,把它们用战袍裹好,又将饥饿的战马牵到那片小得可怜的野苜蓿地,这才拎起战袍回到女人们身边。    女人们看见我找到了吃的,高兴得搂着我乱蹦乱跳。卫慕香坐在沙地上看着我,目光里有种东西闪动了一下。我们分食了沙枣和沙葱,还有最后一点点马肉,身上恢复了力气。女人们脱去战袍,一个个赤身裸体地跳进水里。我被眼前白晃晃的东西晃花了眼,现在我才知道,女人的身体原来并不一样的,千姿百态,各不相同。难怪叔叔喜欢各种各样的女人,难怪皇上的后宫里养了那么多年轻美丽的各色女人。    我正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几个女人突然从湖水里跑出来,把我按倒在沙地上,三下两下,像剥沙葱一样把我的衣袍剥了个精光。其他女人站在水里大笑,她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我那个地方,让我羞愧难当。有个女人甚至趁机摸了我一把,我想用手遮挡,但我的胳膊已经被另外两个女人拉着。    “人不大,东西倒不小。”    “统军的儿子嘛,当然像统军啦。”    “你见过统军的?哈哈哈……”    “我倒是想啊,就怕人家看不上……”    女人们把目光投向卫慕香,然后相互看一眼,笑得更厉害了。卫慕香低头搓洗着自己的衣袍,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女人把我扔进湖水里,围着我撩水,笑闹……    我挣脱女人,逃上岸去,抱着我的战袍跑到沙丘后面赶紧穿上。这时,我怀里的羊胛骨响了,嘎嘎,先是两声,接着又是两声,就像一双毡靴踩在沙地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两步,迟疑了一下,又走了两步。我知道有一种危险正在朝她们而来,心一下子就收紧了。    我站起来四处张望,沙漠里空无一人。我把耳朵紧贴在沙地上,隐约听见了马蹄声。我急忙站起来,看见几个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我的心怦怦狂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那黑点慢慢变大,我看清了,是蒙古骑兵。一共七个。他们正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显然没有发现我们。    我猫着腰从沙丘后面跑出来,压低声音朝湖水里的女人喊:“蒙古人来了!蒙古人来了!”    女人们没有听清我在喊什么,等她们明白了,像一群受惊的水鸭似的从湖水里飞出来,慌乱地寻找自己的战袍。卫慕香爬在沙丘上看了看,然后退回来给麻魁们部署任务。她让几个女人脱掉刚刚穿在身上的战袍,重新回到湖水里,让她们将弓箭踩在脚下,装成洗澡嬉水的样子。她冷静地说:“蒙古人看见水里的你们,一定会下马向你们扑去,等他们靠近了,你们就拿起弓箭,射死他们。”她交给我的任务是,把女人们的战袍和战马藏匿在小树林里,待在那里不要动。第二部分 第40节:16、麻魁们(3)    她对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准跑出来!”    我感到这是对我的侮辱,但我什么也没说,心想等着吧,到时候我会露一手给你们看的。卫慕香带着剩下的几个女人,在沙丘后隐蔽起来。我用麻布将马嘴扎起来,但没有卸下马鞍。我蹲在小树林里,等待敌人的到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    终于,蒙古骑兵出现了。七个骑兵身披铁甲,手握弯刀,沙尘在马蹄间飞扬。他们发现了湖水里光溜溜的的女人,勒住马缰,愣在了那里。女人们装着没发觉有人来,依然在那里嬉闹,雪白的身体在阳光下闪亮。蒙古骑兵迟疑了片刻,猛然清醒,呼喊着向湖里的女人们扑去。    女人们惊叫着蹲进水里,看上去是受了惊吓,其实她们是在水里摸索她们的弓箭。蒙古骑兵跑到湖边,跳下战马,扔掉弯刀,甩掉盔甲,嚯嚯叫着扑进湖里。女人们从水里捞起弓箭,拉弓就射。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骑兵应声栽倒,跟在后面的骑兵急了,猛扑过来,噗,噗,又倒下两个。另外四个骑兵转身上岸,捡起弯刀,向水里的女人重新扑过来。但他们刚踏进水里,其中一个就被射死,剩下的骑兵被女人激怒了,吼叫着冲到女人身边,刷刷刷,刀光闪亮,三个女人接连被砍翻栽倒。我大喊大叫,拉弓射箭,但由于距离很远,一个也没有射中。剩下的三个蒙古骑兵不知树林里有多少伏兵,慌忙逃上岸,跃上马背朝北方逃去,却正好跑进了卫慕香的埋伏圈。女人们从沙土里一跃而起,挥刀砍断了马腿,两匹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兵翻滚在地上,女人们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他们。    最后一个骑兵拼命向北逃去。我跳上枣红马,冲出树林,追了上去。我趴在鞍头上,身子紧贴着马脖子,用马鞭拼命抽打着马肋。枣红马擦着地皮,狼似的一纵一纵地往前奔跑,眼看就能追上那骑兵,他背上的弓箭和手里的弯刀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只听耳边嗖一声,狂奔的蒙古骑兵向后一仰,但他没有摔下马来,趴在马背上继续狂奔。跑出了一箭地,那骑兵才从马背上跌下来。    我跑到跟前一看,那骑兵后背中了一箭。    我扭头去看,只见卫慕香手握弓箭站在远处。显然是她射中了我的猎物。这个讨厌的女人!那骑兵还没有死,趴在沙地上抽搐,脸上沾满了沙子,后背突突往外冒血。他想爬起来,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懂,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想让我给他一刀,想痛快点死。想得倒美!我没有杀他。我要让他在沙漠里慢慢死去,让他的眼窝里爬满蚂蚁。谁让他杀了我们年轻美丽的女人!谁让他跑到我们的疆土上来送死!    我从地上捡起蒙古弯刀,跃上我的枣红马,向卫慕香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卫慕香大喊:“当心背后!”    我扭头一看,那骑兵正朝我举着弓箭。但是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射出的箭刚够落在了我的马蹄跟前。骑兵歪倒在地上,不动了。这最后一箭,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没有理睬他。    我们用刀剑挖了五个沙坑,掩埋了死去的五个女人,然后继续上路。第三部分 第41节:17、沙郎(1)    17沙郎    现在,我可以离卫慕香远一点了,起码不用跟她同骑一匹马了,因为我们俘获了几匹蒙古人的战马。我的枣红马早该歇歇了,这些天两个人骑着它,也够它受的了。但是,我的脑袋却无法摆脱卫慕香,总是在想:她和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国相府的人?    夜里躺在毡帐里,我也在想这些问题。她很少跟女人们一起笑闹,总是一副忧郁的表情,目光里时常会闪动冰冷的光芒,让人看了脊背直发凉。真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她要是像阿朵那样简单就好了。    想起阿朵,阿朵真的就来到了跟前。阿朵说你瘦了,黑了,但更结实了,更像一个男人了。我说我本来就是男人嘛。阿朵说现在你长大了,像个男人了。我说阿朵啊,我好累啊,大腿根被马鞍磨出了血,好疼啊。阿朵说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摸我的大腿。阿朵的手很轻柔,我感觉大腿那里渐渐膨胀起来了,就说别摸了,别摸了。可是她却不住手,继续摸呀摸,把我给摸醒了。    月光从毡帐顶上的风口里洒进来,淡淡的,像风吹进来的一层薄薄的春雪。原来是一个梦。可是我马上发现不是梦,阿朵真的就躺在我身边,身子像月光一样洁白,可是我却没有嗅到阿朵身上玫瑰花的味道。仔细一看,不是阿朵,而是另一个女人。女人正抚摸着我,见我醒了,冲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女人没有说话,翻身骑到我的身上,抓住我的东西就要往她的身体里掖。我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第二天早上,我从毡帐里出来,女人们早已等在那里。我从她们的脸上无法判断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夜里进了我的毡帐。我收拾了毡帐,踩灭了灶火,跟着女人们继续上路。    这天黄昏,我们看见了一个村庄,女人们在马背上高兴得惊呼起来。这是我们半个月以来第一次遇到村庄,它像雨后的一个蘑菇,慢慢从沙漠里冒出来,是那样的诱人。远远地,我看见村头蹲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以为是人,走近了才看清是狗。那些狗箭一样射过来,快跑到我们跟前了又不敢靠近,围住我们一阵狂吠,声音干涩而空洞。    可是村里却空寂无人,只有成群的野狗在巷道里忙碌着。它们正在撕啃尸体。巷道里布满了干枯的尸体,大多数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女人们下意识抓起刀箭,好像那些干尸随时会从地上爬起来攻击她们。    卫慕香骑马在巷道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对我们说:“这个村里的人都死光了。蒙古人来过这里,从尸体干枯的程度看,他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果然没有看见一个活人,野狗在马腿间蹿来蹿去。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像受了惊吓似的张大了嘴。那些尸体千姿百态,有的斜倚在门框上,像是正在观看巷道里的什么热闹;有的两腿伸展坐在地上,头歪斜在肩膀上,好像干活干累了正在那里休息;有的趴在矮墙上,一条腿墙里,一条腿墙外,准备要逃跑的样子;有的伏在井台轱辘上,好像在看井里还有没有水……    看见水井,这才觉得口渴。已经断水两天了,连马尿都没得喝了。但我们马上又失望了,井里没水,尸体已经填到了井口。后来我们又找到一口井,也是这样。我们把整个村庄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一滴水、一粒粮食。屠城之后寸草不留,这是蒙古人的习惯。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晚我们可以不用在毡帐里睡觉了。已经到了深秋,沙漠里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睡在毡帐里常常会被冻醒。这么大的村庄,有得是空屋子,今天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们走进一户人家,将屋里两具尸体抬到巷道里,一具大人的,一具小孩的,然后准备睡觉。女人们睡一间,我睡一间,中间的那间空着。按照我们党项人的习俗,那间屋子是专门供奉神明的地方,不能住人。天黑了,走了一天的路确实很累,我刚躺下就迷糊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雨滴打在屋顶上,沙沙沙,沙沙沙,听起来像是沙狐从屋脊上悄悄跑过。我感到口渴,想爬起来,用皮囊去接点雨水,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渴了,你躺着吧,我去给你弄水。”    一个陌生女人从我身边爬起来,跨过我的身体,手里提着我的羊皮囊出去了。我吓了一跳,想坐起来,但身体软绵绵的怎么也坐不起来。    我问女人:“你甚时候进来的?”    女人刚要出门,回头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呀。”    不一会儿,女人接了雨水进来,半跪着喂我。我实在太渴了,不管面前的女人是谁,也忘了害怕,一口气就喝完了。但是还感觉口渴。我说:“你再去接一点吧。”女人说:“好呀,我这就去,你等着。”她很快又回来了,但皮囊是空的。她说:“雨停了。”    “雨刚下,咋就停了?”“不信你听呀。”我仔细一听,屋顶上果然没有了沙沙声。“可是,我还渴。”女人躺在我身边,把乳头塞进我嘴里说:“你就喝我的奶吧。反正我的孩子死啦,奶水留着也没甚用。”    这时我才发现女人一直光着身子。女人很年轻,浑身冰冷光滑。我很不好意思,把她的乳头用舌头顶出来,她又固执地将乳头塞进去,用滚圆瓷实的乳房压住我的脸,用手一挤,奶水就涌进了我的嘴里。    我不再渴了。    我说:“你为甚对我这么好?”    女人说:“你是统军的儿子呀。”    我惊奇地问:“你咋知道?”    女人说:“我就知道。蒙古人把甚东西都抢走了,我没别的东西招待你,皇上你就将就点吧。”“我怎么又变成皇上了?”“你现在不是,将来是呀。”女人唠叨说,“我男人跟酋长走了,说是去打蒙古人,可是走了快三个月了,也没一个音讯。蒙古人来了,杀了我们全村的人,抢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还给村里的水井放了毒。我可怜的女儿已经一个月没吃东西了……”    “你的女儿?她在哪儿?”    “就在门口呀,你们刚才不是把她抬出去了吗?”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呀,她是死了,但是如果有吃的她就会活过来。我的女儿三岁了,长得可心疼人了。我还有一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今年十四了。酋长带男人们走的时候,让他照看全村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我弟弟是酋长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的男人。可是他还是个孩子啊,咋能照顾这么多人?蒙古人来了,我就把他藏在地窖里,我得留下一个复仇的人……”    我这才明白她不是人,是死人的鬼魂。我脊背直冒冷汗,爬起来想往外逃。女人问我:“你上哪儿去呀?”第三部分 第42节:17、沙郎(2)    我没说话,我怕一说话,她会跟着我的声音追来。    我逃出了屋门。巷道里月光很好,水一样流淌一地,明晃晃的。我走着走着,突然又听到了沙沙声,以为又下雨了,仰头看天,天上一轮白白胖胖的月亮。仔细一听,是风,是树叶的声音。可是,白天进村的时候没有看到树啊?野狗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巷道里显得有些空寂。我隐约听到有许多人在说话,声音仿佛是从墙壁里冒出来的,嗡嗡的,听不真切,其中还夹杂着哭声、笑声、吵闹声和叹息声。那叹息声很沉重,像是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夜深了,我感觉有些冷。我走向另一家,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像受了惊吓似的呀的一声开了。里面传出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我刚想退出去,那女人走了过来,比刚才那个女人还年轻、还漂亮。女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招呼我说:“你快进来吧。”    女人很随便的样子,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难道这个也是鬼魂?管她呢,她能将我怎样?我大着胆子跟她走了进去。    女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扭头一笑说,你可别以为我是鬼魂,我不是鬼,我是人。不信你摸我的手,是热的。说着就把手伸给我。我握了一下,冰冷,但我没说什么。    女人问我:“你是不是想睡觉?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我点点头。    女人给我铺好了毡毯,说一看你的装扮,就知道你是都城里来的,你来我这里就对了,别人的屋子不干净,你肯定住不惯。实话对你说吧,你就是找遍全村,也找不到比我这里更干净的毡毯了,你就放心在这里睡吧。她说话和做事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捂着胸口,好像那里藏着一只    鸽子,一松手,鸽子就会扑棱棱飞走。    我实在太困了,躺下就睡。她侧身紧挨着我躺下,嘴里的热气喷到了我的脸上。她说要是在白天,你就会看出我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要不,酋长的儿子也不会看上我。我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确实很漂亮。    女人说:“我刚准备嫁给酋长的儿子,你知道我们党项人的婚礼仪式是很复杂很隆重的,我们把‘开口酒’、‘小定酒’、‘达定酒’都喝了,就差‘花夜’、‘正宴’、‘谢客’三个仪式,蒙古人就来了。全村战死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我未来的丈夫。他死了,我嫁谁呀。我现在后悔死了,要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要那么多复杂的仪式了,早点结婚,让他也不枉做一回男人……”    说着,她就伏在我的身上哭了。她的手冰冷,眼泪却很烫。    女人说:“蒙古人想糟蹋我,那哪儿成,我的身子是丈夫的,他都没有碰,我哪能让别人碰。我死活不从,他们就捅了我一刀。你看,我胸口现在还在冒血呢。”    女人拿开那只捂在胸口的手,那里果然在冒血。血弄了我一身,我发现她的血比她的眼泪还要烫……    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时,天已大亮。我发现自己还躺在最初的那间屋子里。隔壁传来麻魁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时,我听到墙角有动静,以为还在梦里,可是那声音真真切切。我心里一紧,顺手抓住我的腰刀,紧张地注视着墙角。墙角的一块石头在缓缓移动,慢慢露出一个洞口,一个脑袋从洞里冒了出来,是一个男孩,看上去跟我年龄差不多。    我问他:“你是人,还是鬼?”    那孩子看见我,并不害怕:“这个村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说:“你把手给我。”    男孩有些疑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一双乌黑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那样子好像一旦发现我对他有伤害,他就会随时对我进行攻击。他的手是热的。他是人,不是鬼。我松了口气,这才感到口渴。    我问他:“你能找到水吗?”    男孩没有说话,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端来一只木碗。我一看是奶茶。天哪,这里还有奶茶!很久没有喝奶茶了,几乎忘记了奶茶的味道。我一口喝完了奶茶,用衣袖抹了把嘴,这才感觉不对味儿。    “你给我喝的是奶茶吗?”    “不是。”    “那是甚?”    “狗奶。”    “狗奶?”我感到一阵恶心。    男孩说他就是靠狗奶活到了今天。狗吃人的肉,他喝狗的奶,他和狗都活了下来。他说以前这些狗都有主人,主人死后就变成了野狗。但是狗通人性,它们绝对不会啃吃自己主人的肉,为了活命,它们就互相交换啃食主人的肉。    我发现我很喜欢这个男孩,我问他:“你叫甚?”    “沙郎。”    “你跟我走吧。”    沙郎点点头。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侍卫了。”    沙郎又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在屋子里到处寻找。“你找甚?”“找我姐姐和侄女。”    昨天夜里为了给自己腾地方,我们把她们抬出去了。我想起了梦里见过的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她们在巷道里。”我和沙郎把她们母女抬回来,放进沙郎栖身的地窖里,以免让野狗撕啃掉。然后,我叫醒了酣睡中的女人们,准备继续赶路。第三部分 第43节:18、飞来飞去的鸽子(1)    18飞来飞去的鸽子    当八百年前那个名叫尕娃的我,在与麻魁们苦苦寻找回家的路的时候,德仁的右路军已经被蒙古骑兵追赶到了狼山南坡。死神就躲在德仁马鞍上的皮囊里,和干粮混在一起,一刻也没有离开。    那天夜里遭到劫营后,他们就一直在狼山的沟壑间与蒙古骑兵周旋。德仁凭借熟悉的地形,组织了一次又一次阻击,极力阻止敌人南进,但始终没能阻挡住凶猛的蒙古铁骑。他们且退且战,损失惨重,每天都有上千人死亡。不是战死,就是累死、饿死,或在撤退中坠落山崖,或在逃跑中被自己的战马踩死。    这时的安全,已经失尽了皇帝的威仪,他的华盖已不知去向,他胯下的战马也已伤痕累累,他身上的黄金盔甲污秽不堪,胡子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他勒住马头,站在高坡上,疲惫地眺望狼山以南肥沃的河套平原。    “不能再退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没有想到仗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早早采纳德仁的建议,在敌人未来及喘息的时候就消灭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疑心太重,愚蠢地等待了十几天,贻误了战机。更让他懊恼和沮丧的是,国相遵顼的左路军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几个月的厮杀更让他看清了自己军队的松散和无力,除了铁鹞军和他从甘州带来的骑兵,所有的军队都是一盘散沙,根本不是蒙古骑兵的对手。他们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一是靠兵马的数量,二是靠地形熟悉,三是靠粮草充足。如果两军势均力敌,他们早就被蒙古人打败了。党项骑兵已经不会打仗了。现在他才明白,德仁为什么三番五次奏请要进行点集演练。    德仁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良将,一个真正的党项骑手。许多次危急关头,德仁都能转危为安。为了保护他,德仁肋下中了一箭,肩膀上挨了一刀。他从心里感激德仁。两次共同征战的经历,让他看出了德仁的耿直与忠厚。但他又不能不防,因为他是国相遵顼的儿子。遵顼深藏不露,    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    山脚下是紫红色的荞麦,再往前是黄澄澄的粟米和玉米,远处黄河岸边是白花花的大麦和金灿灿的水稻。庄稼熟了,农人们正在收割。他看不见贺兰山下的情景,但他能想象到,那里一定秋草茂盛,牛羊成群,鹿兽在那里奔跑,鸟雀在天空中飞翔。去年这个时候,他正带着大臣们在那里狩猎、捕鸟。可是现在,他却像可怜的猎物一样被人追逐。一种悲凉袭上心头,他不由叹了口气。    “不能再退了!不能让蒙古人踏进我们的河套!”    这一次,他说出了声。    站在身后的德仁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陛下!请允许我带领铁鹞军返回山谷,在那条唯一的山道上挡住敌人;陛下您留在这里,用剩下的三万兵马组成第二道防线。如果我战死了,请将我埋在这里,我无脸再回都城……”    安全眼里滚出一颗泪水,在他杂乱的胡须上迟疑了一下,最后坠落在他的战袍上。他没有回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泪。他对身后的德仁说:“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回来!”    德仁领兵返回山谷,在那里设下埋伏,等待敌人。可是直到天黑,也没有听到蒙古人的马蹄声。夜里他们不敢睡觉,手握弓箭和刀剑,在黑暗中等待。可是天亮了,蒙古人没有来。又等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动静。蒙古人像是被幽深的山谷突然吞没了。    德仁派出三批探子,分三个方向摸出山谷,打探消息。黄昏,探子回来禀报说,方圆十里不见蒙古人的踪迹。第二天,又让探子去探。探子回来说,蒙古人已离开狼山,正在向北撤退。这是怎么回事呢?德仁想追击,又怕中了埋伏。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皇上,皇上也很纳闷。    正商议进退去留,一只信鸽从北方飞来。这只灰色的鸽子径直朝德仁飞来,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再也不动了。鸽子一定是飞了很远很远,太累了。德仁解下鸽子腿上的一小卷羊皮纸,展开一看,是一行熟悉的隶书。    他惊喜地对皇上说:“是我阿爸的信!左路军有消息了!”    羊皮纸上说,左路军已经从东西两翼对敌人形成了包围,要他们从北面进攻,形成三面夹击之势。德仁这才醒悟为什么敌人突然撤退,原来他们发现了左路军,担心被包围,所以才撤退了。    安全凝视着远方,半天没有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还没有转过神来。    德仁说:“陛下,不能让蒙古人溜走!”    安全这才发出追击命令。在惊慌与疲惫中度过了多日的党项骑兵们,一时间士气大振,他们冲出山谷,向蒙古人逃跑的方向追去。途中,原来派出去的“急脚子”一个接一个地都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都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这样一来士气更足,追击的速度也更快了。    可是马背上的安全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国相的左路军为什么现在才出现?这些天他们上哪儿去了?第三部分 第44节:18、飞来飞去的鸽子(2)    安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里面确实隐藏着一个阴谋。    是的,遵顼是在有意拖延时间,想让蒙古人杀杀皇上的威风,在皇上和蒙古人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再从两翼杀出来,夹击蒙古军,得手后再伺机干掉皇上。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他就放出信鸽,告诉儿子德旺可以在都城对太子下手了。    一路上,他走走歇歇,跟出城围猎一样。这么磨蹭了一个月,估计皇上的右路军跟蒙古人厮杀得差不多了,这才准备穿插过去,截断敌人的后路,然后成两翼向南包抄。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沙漠里迷失方向,队伍相互失去了联系。他们在沙漠里转来转去结果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粮食和兵马一天天在减少,有的士兵迷路走失了,有的士兵逃走了。还没见到一个敌人,兵马就损失了三分之一。他没想到自己的军队已经松散到了这种地步,第一次相信了儿子德仁说过的话。这种局面,军师麻骨茂德也无能为力。    遵顼想起了“厮乱”阿默尔。人没办法,或许神有办法。他知道阿默尔精通天象,便把看到的星星数量和形状写在羊皮纸上,绑在信鸽腿上,让信鸽带给阿默尔。很快,阿默尔就回信了,让他白天休息,夜里朝着组成菱形的四颗星方向行进,就会找到他失散的兵马。他按照阿默尔说的做了,果然三天后就找到了那些失散的兵马。    但是,他并不知道敌人的具体位置,又写信问阿默尔。信鸽飞走了,又飞了回来。阿默尔让他们夜里朝着一颗最亮的星星走,七天后就能截断敌人的后路,然后将兵马分成七队,相距十里,朝着北斗星相反的方向走,便可以包围敌人。他这样做了,结果在一天黄昏就包围了蒙古人。但是,蒙古人最终还是在他们松散的阵列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逃走了,不知去向……    两军在狼山北面会合,分别在相距三里的地方搭起了营帐。这样分开安营,是安全的意思。他的理由是:如果蒙古人卷土重来,两军可以首尾呼应,迅速形成钳形夹击之势。还有,这么多兵马驻扎一处,饮水也是问题。右路军所在的地方只有一条小河,勉强可供两万兵马饮用,只能让国相遵顼的左路军驻扎到另一个有水草的地方。    但是遵顼知道,安全这是对他不放心。他的左路军损失比皇上的右路军小,还有三万兵马,而皇上身边只剩下了两万兵马,而且其中一万还是儿子德仁的铁鹞军。双方兵力悬殊。如果他们父子真想动手,安全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样的情形,安全当然不得不防。    军师麻骨茂德说:“既然皇上已经起了疑心,我们干脆今晚就动手。”“再等等。尽管蒙古人撤退了,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再来。如果我们一动手,蒙古人再反扑回来,那我们大家都得完蛋!”“如果我们现在不动手,让安全回到了都城,再想动手可就难了。”“皮囊里的酒不喝不会自己跑掉,不用着急。”“可是夜长梦多啊!”“没有蒙古人的确凿消息,安全是不会轻易回城的。再等等吧,等探子回来了再说。”三天后,探子回来了。探子说,蒙古人已经撤回了斡嫩河,他们撤退有两个原因:一是战线拉得太长,粮草供给不上;二是金人见他们后方空虚,从背后攻击了他们的老巢。    这下遵顼放心了,准备对安全动手。安全召集各首领商议撤兵之事。遵顼恭维说:“蒙古人被我们打败了,陛下英明啊!”跟在后面的麻骨茂德接口说:“是呀,胜利属于陛下。”安全说:“这是天意,金国人也帮了我们的忙。”麻骨茂德说:“金国人是自己帮自己,他们和蒙古人结有世仇,知道蒙古人迟早要收拾他们,所以就借机下手。让他们去打吧,我们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站在一旁的德仁不以为然:“话可不能这么说,汉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我们和金国唇齿相依,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再说,蒙古人只是暂时的撤退,谁能肯定他们不会再来?”    遵顼知道儿子喜欢较真,不想让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有意岔开话题说:“陛下,我的左路军误入沙漠绝境,迷失了方向,延误了战机,使得陛下孤军奋战,实感惭愧,请陛下治罪!”    安全本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国相主动这么一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打了胜仗嘛,再去责怪自己的国相,有些不大合适。于是他说:“国相不必自责,你能率军从两翼夹击敌人,已经将功补过了。”    遵顼说:“陛下的宽容与大度,让卑臣感激涕零,只有拼死效力,    良心才能得到些许安慰……”安全决定明天一早返回都城,让德仁做前锋,遵顼殿后。商议完毕,遵顼走出大帐,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地,看见儿子德仁站在河边,便走了过去。太阳像一个蛋黄,软软地落在地平线上。河水泛着玫瑰色的光芒,马儿在河边饮水、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最后的阳光跳动在马背和马耳上,以及河边的草尖上。太阳落下去了,天边溅起了一道霞光。第三部分 第45节:18、飞来飞去的鸽子(3)    这时,远处传来了骑兵们的歌声:    黑夜鸟群一样降临    夕阳如烧红的木头    无边无际的营帐升起了炊烟    战马聚集在河边饮水    它们的长舌冰凉    一群群野鹿出没在山岗    羊群忽东忽西寻找回家的路    勇敢的党项骑手即将踏上归程    无论前进还是后退    在生死征战中都不会迷失方向……    已是深秋,有些冷了。风把父亲的气息送了过来,德仁转过身,真的看见了父亲。德仁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让父亲看。这是一块圆形的铁饼一样的东西,上面刻着蒙古文字。这是他在追击蒙古骑兵的路上捡来的,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有弄明白这东西是什么。遵顼接过“铁饼子”,翻看了一下,也没见过这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心里装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见到儿子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冲动,想把今晚的计划告诉儿子,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了解儿子,还是不要他知道的好。儿子黑了,瘦了,胡子像蒿草一样在风中飘动。早该换夹袍了,可是儿子身上还穿着单袍,而且已经破烂不堪。一种久违的父爱涌上心头,眼睛有些湿润。    父亲说:“深秋了。”    儿子说:“是啊,天冷了。”    “不过,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扁壶,递给儿子:“来,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儿子只要喝下去,一个时辰后就沉睡过去,    等他醒来,事情就已经结束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儿子接过父亲的扁壶,咕咚喝了一口,抹着嘴巴说:“好酒!”“喜欢喝就留下吧,拿回去给你的部将也尝尝。”儿子将父亲的扁壶挂在了自己腰带上。    “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要回家了。”    父亲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走了。德仁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有些感动。父亲很少这样关心他。他发现父亲背有些驼,父亲已经老了。    这时,安全正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父子,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    遵顼回到自己的营帐后,放飞了一只信鸽。估计信鸽明天中午就能将他的最后一封密信带给儿子德旺。明天黄昏之前,一切就结束了。    遵顼准备黎明时分动手。那个时候人睡得最香最沉,很难听见麻布兜裹着的马蹄声。他和军师麻骨茂德会以保护皇上的名义,把队伍悄悄集结到皇上营地周围,动手前再告诉部将和士兵他的真实目的,那时他们想后退都来不及了,即使后退也是死罪。退是死,不退或许还能活,那只有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可是到了半夜,探子突然回来报告说,皇上的营地已经空了,地上除了马粪、灰烬和固定营帐的木桩,什么也没有留下。遵顼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但又不能追赶。既然皇上提前走了,一定会有防备,追也是白追。    儿子德仁无疑也跟皇上一起走了。可是他醒了吗?没醒皇上或许不会怀疑,因为昨天大家都喝多了,醉酒是常有的事。现在让他担心的是另一个儿子德旺。皇上提前回去了,德旺那边是不是已经动手了?如果真的动手了,正好碰上皇上回城那可就麻烦了。不行,我得马上赶回都城。这么想着,遵顼便号令兵马起营回城。    中午时分,德旺如约接到了信鸽带来的密信。    按照事先的计划,他急忙派人约请太子到“芙蓉国”酒肆喝酒,同时让李战带着十几个刀客提前埋伏在酒肆里。一切准备就绪。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来了,他兴奋得脚底冒汗,手心发痒,心儿一阵狂跳。只要干掉太子,他就是太子了,想想也让人振奋。可是,他在酒肆等了很久,却不见太子的人影。    黄昏时分,太子派人来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前来,改日再约。    德旺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这时,巷道里响起纷乱的马蹄声,有人高喊:    “皇上回来了。”第三部分 第46节:19、女人与弯刀(1)    19女人与弯刀    我和麻魁们回到都城的时候,秋天都快要过去了。    贺兰山下的草原已经枯黄,鸟兽们躲进了温暖的山谷里去了。河套里最后一茬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农人们正在田野里焚烧稻秸和麦秸,准备用做来年庄稼的肥料。忽东忽西的烟柱扶摇直上,像四处燃起的烽火,预告着冬天的到来。从战场撤回来的骑手把马赶进马厩里,放下了手里的马刀,拿起斧头和刨子,修理耙子、牛车和破旧的院墙,准备猫冬。    嗅到熟悉的家乡气息,我激动不已。我们终于回来了!    可是守城的士兵却不认识我们,不让我们进城。我们的旗帜被沙漠里的风撕成了碎片,我们的战袍破烂不堪,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式和颜色,我们的脸粗糙得不成样子,他们认不出我们,这不奇怪。我告诉守城的士兵,我是国相遵顼的孙子、铁鹞军统军德仁的儿子,可是他们不信。卫慕香走过去,拿出一个很像腰牌的东西在士兵面前晃了晃,士兵就乖乖放我们进了城。卫慕香的那玩意儿真管用,比国相和铁鹞军统军的名号还管用。我没看清,卫慕香就已经揣进了怀里。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后,天黑透了,羊首灯亮着,我发现阿朵守候在身边。阿朵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说:    “你可醒啦,吓死人啦,一睡就是三天。”    我一口气喝了三碗奶茶。几个月不见,阿朵长大了,胸脯饱满,脸色红润,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了。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我的怀里。阿朵开始还在推托,但很快就用双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嘴里呼出玫瑰的香味。    阿朵说:“你黑了,瘦了……”隔着衣袍,我感觉到她鼓胀的胸,便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她闭上了眼睛。我又把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她还是闭着眼睛,脸上有了羞涩的笑,身子开始扭来扭去。后来,我们就稀里糊涂地慌乱地撕扯着对方的衣袍。慌乱中,她也没有忘记扭头吹灭羊首灯。我感觉自己像骑上了一匹爱尥蹶子的烈马,费了不少事才找到那片茂盛的水草,来不及多想,便一头扎了进去……    妈呀,真好!我没想到这种事会这么好!那一刻,我感到一阵眩晕,嗅到了正在开放的鲜花的芬芳。事后,我们仰躺在汗湿的毡毯上,各自整理着凌乱的气息。黑暗中,    阿朵重重地叹了口气。我问:“你咋啦?”阿朵说:“没咋。”    “没咋干吗叹息?”    “我得罪了叔叔。”    “为甚?”    在我一再追问下,阿朵说出了她的烦恼。那天叔叔让她去陪太子喝酒,    她没有去,扫了叔叔的面子。“你说,叔叔是不是想把我嫁给太子?”“没人敢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那叔叔为甚要我去见太子?”    我被问住了。叔叔那么恨安全父子,怎么可能去巴结太子呢?    第二天,我问叔叔。叔叔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说,我们尕娃开始关心女人的事情了。我没有笑,很认真地看着叔叔。叔叔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认真,收住笑容说,你放心,没有人会抢走你的阿朵,我怎么会把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许配给一个快要死的人呢?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吓了一跳,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叔叔的意思。    我说:“这么说,你要干掉太子?”“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更不能出去乱说,那样是要掉脑袋的。”叔叔说着,用手掌在我脖子上抹了一下。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每天早上,父亲起来去后院练剑,顺路叫醒我,让睡意矇眬的我去书房读书。父亲练完剑,吃了早饭,便去兵营操练他的铁鹞军去了。我跟从前一样,去国学院上学。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了一个沙郎。但我很少带他去国学院,而是让他跟随父亲去铁鹞军学习骑射。    我不带沙郎,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有一个侍卫。我不喜欢张扬,许多灾祸都来源于张扬。其实我跟别人一样,也有虚荣心。一个人太喜欢一样东西了,就很难一直藏着、掖着,总有按捺不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时候。一个人拥有一件好东西是一种快乐,但不是最大的快乐,最大的快乐是让别人知道你拥有别人没有的快乐。    第一天去国学院,我就带上了那把从战场上缴获来的蒙古弯刀。我这一显摆,麻烦事就来了。同学们看见我腰里的弯刀,目光里闪烁着羡慕,围住我问这问那,让我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但我感觉后背总有剑一样的冰冷目光盯着我,让我的后背发凉。我知道,那是太子承祯的眼睛。    果然,放学的路上,承祯领着一帮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用讥讽的口吻对我说:“你的蒙古弯刀不是捡来的吧?”我说:“是捡来的,不过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我上过战场,你上过吗?承祯撇撇嘴,不屑地说:“战场上到处是兵器,谁都可能捡到,哪怕是一个麻魁、一个胆小鬼。”我反唇相讥:“胆小鬼才不敢上战场呢。”承祯没有上过战场,脸腾地红了:“我们摔跤吧,看谁是胆小鬼!    你赢了,我就服你;你输了,你就不配拥有弯刀,弯刀就得归我!”承祯比我高,比我壮,所以我说:    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不想摔跤,有本事自己上战场去捡把弯刀来。”承祯说:“你害怕啦,胆小鬼!”“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决斗。”我不想跟他纠缠。我势单力薄,纠缠下去肯定吃亏。至于明天是否决斗,我还没有想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甩脱他们再说。    承祯傲慢地用手指着我说:一言为定!你是铁鹞军统军的儿子,    “好,    应该像你老子一样说话算数!”我说:“我会准时在这里等你。”回到家,我没有把路上的事告诉任何人。告诉阿朵,她一定会找承祯算账,到时候受辱的可就不是我一个人了,承祯正想找她呢,我可不愿她去冒这个险。我也不愿告诉我的侍卫沙郎,沙郎还是个孩子,我们俩加在一起也不是承祯他们的对手。我更不想让我的侍卫看到我被人打倒在地的惨状。所以我谁也不说,我要自己了结这件事。可是,怎么了结呢?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好。第三部分 第47节:19、女人与弯刀(2)    第二天上课时,我感觉承祯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背后。可是我漂亮的雕花束腰上,今天什么也没有挂。我没有带蒙古弯刀,让承祯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和仇恨。放学后,在昨天的老地方,我们相遇了。我一点也不紧张,弯刀不在身上,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太子承祯问我:“弯刀呢?”我有些幸灾乐祸,双手一摊说:“没带。”承祯急了:“为甚不带?”我说:“我的弯刀,想带就带,不想带就不带。”承祯瞪着我说:“你昨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我说:“算数呀,当然算数。我只是说来这里决斗,可没说要带弯刀。”    我知道这场决斗是躲不过去了,早决斗早了结,我说:“来吧。”    承祯扑了上来,我们俩人扭打在一起,旁边那帮家伙围着嗷嗷起哄。没多大工夫,我就被承祯摔倒在地。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并没有觉得丢人。我的尾骨被石板路硌了一下,疼得要命,但我强忍着,没有让他们看出我的疼痛。    承祯问:“你服不服?”    我说:“不服!再来!”    我说着就扑了上去,想先下手为强,但我没想到承祯那小子早有防备,    轻轻把我往旁边一拨,我被摔出老远。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承祯面前。    承祯问我:“服不服?”    我用袍袖抹去嘴角的血:“不服!还来!”    我们又扭缠在一处。围观的孩子们看见我的额头上磕出了血,不再起哄了,默默地看着我们在地上烙饼似的翻滚。我再次被承祯压在下面,承祯骑在我身上说:“你输了,不服也得服!明天把弯刀拿给我!”    我喘息着说:“凭甚给你弯刀?”    承祯被我的话噎住了,说:“你不要耍赖,你昨天答应过的!”    我说:“我昨天答应跟你决斗,并没有答应输了给你弯刀。”    我知道自己是在耍赖,但承祯想夺人所爱,比我还赖。对付无赖只能用无赖的办法。承祯意识到被我耍了,抡起巴掌打得我鼻青脸肿,口鼻出血。我闭上眼睛,一声不吭。承祯打累了,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紫色锦袍,把一只黑色毡靴踩在我身上。    “现在服不服?不服就叫阿朵来帮你。你听着,明天不把弯刀带来,你还会像今天这样趴在地上。”承祯走远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擦干脸上的血迹,拍去衣袍上的沙土,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我,更没有发现我的脸肿了。在国相府里,除了母亲和阿朵,没有哪个人真正在乎我。母亲没在,去了承天寺,今天是承天寺举行大法会的日子。阿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朵回来了。她说爷爷病了,她去看爷爷了。阿朵点亮了羊首灯,发现我脸上的伤,吓了一跳,问是谁打的。我说我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只会打仗,不会打架,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阿朵不信,说是不是承祯又欺负你了。我说承祯他哪儿是我的对手。阿朵将信将疑,说以后走路小心些,别毛手毛脚的。阿朵找来药膏给我敷上,伺候我睡下。    熄灯后,黑暗一下子吞没了我。我感到了孤独,尽管阿朵就在我的身边。那是一种被掏空后无法填补的恐慌,一种奇痒难忍又无法抓挠的无奈,一种满腔悲愤捏着拳头又找不到对手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说不清楚。我只能用做爱来排遣心中的忧虑和孤独。黑暗中,我拉了阿朵一把,阿朵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翻身骑在了我的身上……    从沙漠回来后,卫慕香便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国相府,因为她把我安全地从沙漠里带回来,就是我们国相府的恩人。但我对她一直存有戒心。    “芙蓉国”酒肆的女掌柜突然死了。人们第二天早上发现她倒插在自家后院的酒窖里,像是要看看酒糟发酵得怎样。人们议论了几天,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偌大的都城,死个女人谁会在意呢?    为了躲避太子承祯,第二天我没有上学。傍晚,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双手托腮,呆望着屋脊上形状怪异的鸟兽。堂屋的屋脊上有两只琉璃鸱吻,它们一左一右,在黄昏的余晖里发着绿釉的光亮。它们的肚子和脊背上长满鳞片,张着嘴巴,獠牙外露,鼓着一双圆眼,好像在为什么事情争吵。左厢房的屋脊正中的那只琉璃鸽子,抬头挺胸,凝神端立,神态自若,像是在看那两只鸱吻的热闹。而右厢房的屋顶西头是一只长有羽翼的兽头鱼,双目凹陷,脖子上的鬃毛竖立,像是随时准备飞过去帮其中一个的忙。东头的四足兽却对此视而不见,头颅高昂,后腿腾空,像是看见了什么食物,准备去捕食。据说,屋脊上的这些鸟兽可以消灾除祸、逢凶化吉。可是它们谁能帮我排遣心中的忧愁呢?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面对太子的刁难和侮辱。今天我已经逃了一天学了,难道明天还要继续逃学吗?    太阳收走了屋脊上最后一抹余晖,天上落下一道黑布,把鸟兽们遮盖了起来,但我仿佛还能听到那两只鸱吻争吵的声音。    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说母亲找我。我跟着侍女走进母亲的屋子,看见桌子上已经备好了檀香和冥钱,才想起今天又到了祭奠奶娘的日子。母亲病了,让我一个人去祭奠奶娘。    我走进佛堂,学着母亲平时的样子,从佛像后面取出奶娘的牌位,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然后跪在地上。香味很浓,萦绕在周围,熏得我脑袋发晕。恍惚间,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佛像后面走出来。那女人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女人说:“你都长这么大啦。”    我问她:“你是谁呀?”    女人笑而不答。    我说:“你就是我的奶娘?”    女人一听这话,不笑了,抹起了眼泪:“我不是你的奶娘。”    “那你是谁?”女人说:“你看看我的心就明白了。”说着扒开自己的衣袍,露出胸口上的一个洞,我看见一颗血红的心    扑通扑通地在里面跳动,吓得惊叫一声。女人倏地又不见了。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我想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精神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后来,我把佛堂里出现的幻觉告诉了母亲,母亲吓得脸色煞白。母亲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佛堂了……”第三部分 第48节:20、决斗(1)    20决斗    父亲对那块从战场上捡来的铁饼子百思不得其解。他琢磨了多日,也没有琢磨出个结果。父亲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尤其是对与战争有关的事情。他坚信它有用,否则蒙古骑兵不会把它带在身上。    我建议父亲去找阿默尔,或许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父亲觉得这是个办法,就带我去找阿默尔。阿默尔看了看铁饼子,说:“这是一个罗盘。”父亲问:“罗盘是什么东西?”阿默尔说:“打仗时,可以用它来辨别方向。”阿默尔指着罗盘上的方位标记和磁针,耐心地对父亲解释说,“这磁针指向哪里,哪里就是北方,无论白天、黑夜、阴雨,还是大雾,都能从这罗盘上知道自己在哪里,永远也不会迷失方向。”    父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看罗盘,又看看阿默尔,然后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东西太神奇了,由衷地赞叹自己的敌人:“蒙古人真了不起!”    阿默尔说:“不是蒙古人了不起,是蒙古人会借梯上楼、借水养鱼。他们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汉人的军队早就使用这种罗盘了。”    阿默尔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汉人的书籍,用袍袖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其中一页对父亲说:“你看,这里记载着罗盘针呢。”又翻了几页说,“这里记载着活版印刷术,我们大夏的印刷术,就是跟汉人学来的。”再翻到一页说,“这里说野战时枕着箭囊睡觉,能听见敌人的马蹄声,汉人叫‘虚能纳声’。你看这后面,还有关于我们大夏‘神臂弓’的记载呢。”    父亲脸红了,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我仔细一看,是《梦溪笔谈》。临走,阿默尔将书送给了父亲,说:“现在除了你,没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你喜欢就留着慢慢看吧,或许将来对你有用。”    等父亲走后,我从怀里掏出前几天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三本《秘札》,交给阿默尔。阿默尔如获至宝。我说你尽快抄录吧,我还得偷偷再还回去呢,否则时间一久,会被人发现的。阿默尔问我是怎么将《秘札》弄到手的,我笑而不答。其实很简单,我进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没有人盘问我,因为我是铁鹞军统军的儿子,他们都认识我。我趁他们不注意,溜进密室,拿了我所要的东西。    从此以后,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给阿默尔偷来新的《秘札》。有了我的帮助,阿默尔的秘史写起来就轻松多了。    父亲那天从阿默尔那里回家后,天天抱着那本书和罗盘琢磨。父亲告诉我说,他想尽快让他的铁鹞军使用上这种神奇的罗盘。几天后,父亲就秘密派出一批探子,装扮成商人,通过边境榷场混入宋境,从关中、汴梁等地购买了各式各样的罗盘。父亲看着这些罗盘,高兴地说:“有了它们,我的铁鹞军就会如虎添翼。”    父亲受了那本书的启发,结合我们党项骑兵的特点,开始指挥铁鹞军训练一种奇特的战法:“陌刀法”,用以突破蒙古骑兵的“马蹄阵”。在狼山之战中,父亲吃了“马蹄阵”的亏,他发誓要破他们的“马蹄阵”。与此同时,他还对我们传统的“神臂弓”进行了改造,组建了三百人的“强弩军”。后来,他又将“对垒”战车进行重新组装,使它成为既是平原攻城时的战车,又是山地作战时的“穿山甲”。    但是父亲所有的努力,却加重了皇上的疑虑。皇上突然下旨解散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强弩军”,就连在狼山阻击战中立过战功的“磨刀石”也一起解散了。父亲心气难平,一下子就病倒了。第三部分 第49节:20、决斗(2)    夜里,我的羊胛骨又开始鸣叫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听起来却很吓人,像是老鼠在啃衣柜、野狗在嚼骨头、野狼在磨牙。浓重的血腥味儿弥漫在我的周围,像紫色的蝴蝶在眼前不停地翻飞。    第二天中午,一顶暖轿进了我们国相府。平时客人都是在门口下轿,今天是什么贵客,竟然一直被抬到了后院?我好奇地跟了过去,发现从暖轿里走出来的是麻骨茂德。叔叔德旺将他领进了爷爷的书房。他们在书房里一直待到天黑,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夜里,血腥味儿越来越黏稠,我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我爬起来,站在院子里,想让晚风驱散开身上的血腥味儿。爷爷的屋里亮着灯光,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听见爷爷正在和叔叔说话。    叔叔说:“看来我错杀了芙蓉国的女掌柜,她并没有泄露消息。”爷爷说:“杀了也好,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让李战到宫里打听过了,那天太子没去赴约确实是病了,他刚要出门,突然拉起了肚子,看来太子并没有起疑心……”“幸亏他那天没去,要是去了,你们对他动了手,正好让回城的安全撞上,我们可就全完了……”“这是老天在保佑我们。可是安全那天为何半夜突然起营回城?是不是他觉察到了什么?”“听说是因为桑禾公主突然病了,安全才匆忙赶回来了。”“有这种可能,他很疼爱公主。”“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安全看上去是个莽撞人,其实心细着呢,你阿哥那天喝了我的药酒,稀里糊涂地跟安全回了城,一路上迷迷瞪瞪地趴在马背上直打呼噜,安全看见他那个样子不会不起疑心。”    “他怀疑又如何?反正后天我们就要动手了。听说他只带三百铁鹞军出城,我们尽可以放心了……”    “太子去不去?”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围猎,他肯定会带上太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将他们父子一起干掉!”    爷爷说:“好,就这么干!”    我心里咯噔一声,脊背上冒出了冷汗。原来即将发生的就是这事!是的,我恨太子。他太霸道了!杀了他,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可是这样一来大夏朝野就会大乱,蒙古骑兵如果乘虚而入,我们大夏可就完蛋了。不行,我得阻止他们。我要约太子决斗。如果我把太子约出来决斗,他就去不了围场,去不了围场,他的父皇很可能也就不去了,那样爷爷和叔叔的计划就会落空,大夏就不会大乱了。我要用这种方式避免一场内乱。蒙古骑兵正屯集在边境上,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父亲说过,现在绝对不能祸起萧墙。    奇怪的是,在我拿定主意之后,血腥味儿突然消失了,羊胛骨也不再叫了。看来我的主意没错,是个好征兆!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一个梦也没做。    早上起来,一切跟昨天没什么两样。树上的鸟儿照样叽叽喳喳,下人们照样忙前忙后。但是马夫李战却有些怪异,他一大早从爷爷屋里出来,神色慌张地穿过院子,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外。    吃早饭时,母亲没来,侍女说她去了承天寺。我想,母亲可能是去为父亲的病祈祷。叔叔德旺也不在。我知道他去忙什么了。婶娘梁喜儿姗姗来迟,眼睛浮肿,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样子。阿婆野利丹用眼角瞟了婶娘一眼,把碗盘弄得叮当响,表示对她迟到的不满。大儿媳不在的时候,阿婆就会对二儿媳表示不满,好像不把肚子里的怨气发出来,就吃不下任何食物似的。遇到阿婆的责难,母亲会保持沉默,婶娘却毫不在乎,像没听见一样,照样香甜地嚼着她的酥饼,而且将碗盘弄出比阿婆的碗盘还要响亮的动静。爷爷遵顼对此视而不见,埋头喝着他的粟米粥,侍女放在他面前银托盘里的香味四溢的奶酪也忘了吃。我知道,爷爷的    心思不在吃饭上,也不在面前的女人们身上。    几天卧床不起的父亲,今天早上却出人意料地走进了饭厅。父亲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他看上去脸色蜡黄、惨白,但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始终保持着一个骑手应有的姿势。    爷爷说:“你不好好躺着,起来做甚?”父亲拿起一块奶酪嚼着,说:“皇上明天要去围猎,我不放心。”爷爷放下筷子,不悦地说:“就你忠心?你对皇上忠心,皇上还不是照样解散了你的强弩军和磨刀石?”父亲喝了一口奶茶,看也不看爷爷说:“这是两码事。保护皇上是我们铁鹞军的职责。”    “皇上只是去围猎,能出甚事?”父亲低头吃饭,不吭声了。爷爷以为说服了父亲,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口吻说:“你病还没好利索,身子虚,草原上的风硬,经不起吹的。”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我没事,我能去!”爷爷生气地说:“离了你,皇上就不围猎了?”我知道一场争论不可避免,便起身离开了饭厅。我不想听这种毫无结果的争论,我要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第三部分 第50节:20、决斗(3)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太子承祯,而是有意站在显眼的路口等他走过来。太子看见我今天与往日不同,以为巷道里有埋伏,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我说:“别看了,就我自己。”    他走过来,盯着我看。    我说:“我要跟你决斗。”    他愣住了,环顾左右,那样子好像在问他身边的喽啰们,这人的脑袋是不是有了问题,要跟我决斗?我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阴冷。“你不是想要我的蒙古弯刀吗?你答应决斗,我就把弯刀给你。”“好啊,来吧!”他蹲了个马步,拉开了决斗的架势。    我说:“不是现在,是明天。今天我没带弯刀。”太子有些失望:“可是我明天要去围猎,三天后才能回来。”我讥笑道:“你害怕了吧?”    “笑话!我害怕?让我害怕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明天早上这个地方见。”没等太子答应,我就转身走了。这天夜里,我让人把侍卫沙郎叫回来。现在的沙郎脸色红润,个子蹿出老高,健壮得像头小牛。据说他的剑法和骑射技艺也长进很快,铁鹞军里两三个军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他已经被提拔为铁鹞军的一个小首领。父亲说沙郎天生就是一个好骑手。我想,这个彪悍勇敢、沉默寡言、目光里时常闪烁着凶光的黑小子,关键时候一定会为我赴汤蹈火。    我对沙郎说:“明天,我要跟人决斗。”    沙郎问:“跟谁?”    “太子承祯。”沙郎沉默了。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用怕,你明天跟着我就行啦。”早上起来,沙郎穿上了全套战袍、甲胄,头戴三瓣莲花毡帽,脚蹬黑色毡靴,一副骑手的打扮。我笑了,说:“又不是去打仗,穿这么正式做甚?”    我让他重新换一套普通的衣袍。沙郎在身上揣了好几种兵器,我没有阻拦他。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吧,反正也用不着。兵器有时不是为了防身,而是为了壮胆。就让他给自己壮壮胆吧,毕竟我们的对手不是一般的对手,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与太子决斗的。    我们来到约定地点,太子早已等候在那里,身后是他的一帮喽啰。初升的太阳照耀在太子金碧辉煌的甲胄上,使得这小子更加英俊威武。但我觉得他有些滑稽,有必要这样全副武装吗?    太子见我一袭布衣,有些纳闷,“他是谁?”    又把目光投向我身后的沙郎:    我说:“我的侍卫。”    太子笑了:“好家伙,还带了侍卫,没把阿朵一起带来?”    他一提阿朵,我恼了:“你咋不带上你妹妹桑禾?”    我这么一说,太子也恼了,用手指着我说:“住口!公主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他对他的喽啰们说:“今天你们谁也不准插手!我要一对一跟他决斗,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说着撩起黄锦夹袍,将袍角掖在金光闪闪的束腰里,手握佩剑,双目圆睁,拉开了决斗的架势。沙郎刷地从衣袍里抽出了短剑,想往前扑,被我挡住了。我站在那里没动。    太子说:“来呀!有种你过来!”    我没动,平静地看着太子。    太子的马步蹲久了,腿有些打抖。“胆小鬼,他朝我喊道:有种你来呀!”    我扑哧一声笑了,接着开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难以自制,笑得直咳嗽。我这一笑,把太子一下给笑蒙了,不知道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低头看看身上,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他生气地问我:“胆小鬼,你笑甚?”我好不容易才收住笑,说:“我笑你一个太子,怎能跟一个统军的儿子决斗?有种你去跟蒙古人决斗,蒙古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太子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是继续蹲着马步,还是收起这种滑稽的姿势。我走过去,扶起太子,把手里的蒙古弯刀塞进他手里说:“你不就是想得到这把蒙古弯刀吗?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吧。你是太子,你应该拿着它带领我们去跟蒙古人厮杀!”    太子握着蒙古弯刀,愣在了那里。我没等他说话,带着沙郎转身走了,头也没回。路上,我从腰里解下我的佩剑送给沙郎,说:“真正的勇士,有时候是不需要兵器的。”第三部分 第51节:21、出征(1)    21出征    冬天过去了。对都城的百姓们来说,冬天就是寒风、冰雪、火盆、奶酪、干肉、烈酒、女人和无所事事。冬天从轻轻飘落的雪花里,从掠过黄河冰面的寒风里,从昼夜不熄的火盆里,从香气四溢的奶茶里,从散发着汗味和膻味的毡毯里,从牛羊咀嚼干草的声音里,从男人绵长的酒歌里,从女人欢快的呻吟里,悄悄地溜走了。    某一天,人们发现屋檐上的冰凌不见了,贺兰山的积雪退到半山腰,院墙下的石板缝里冒出了一两棵嫩黄的小草,各种鸟雀叽叽喳喳鸣叫着在天上飞来飞去,便知道春天来了。    孩子们在巷道里欢唱:一九二九,关门闭守;三九四九,冻破脚手;五九六九,开门大走;七九鸭子八九雁,九九鹞子满天转;九九再一九,耕牛遍地走……    姑娘们从自家门洞里露出捂了一冬的嫩白的脸,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袍,三三两两开始在巷道里招摇;田野里的农人和耕牛渐渐多了起来,草原由淡黄变为嫩绿,一群群的牛羊在牧人的吆喝声中拥出城门。万物复苏,一切都在鲜嫩的阳光下舒展。城外隐约传来牧民的歌声:    路边的小树开始发芽吐蕊    人们穿着单薄的袍衫和轻便的毡靴    春天融化了白色的寒冰    日头从河里爬上湛蓝的天空    流水潺潺闪着亮光    草儿葱绿无边无际    鹤群飞来飞去    杜鹃寻找着茂密的树林……    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时节,我夜里却做了一个寒冷的梦。我梦见自己掉进了黄河的冰窟里,刺骨的河水撕咬着我的肌肤。我向站在岸上的叔叔拼命呼喊:“叔叔救我!叔叔救我!”叔叔瞪了我一眼,忿忿地说:“你不是挺能吗,你能你自己爬上来呀!”叔叔冷笑了一声,转身走远了……    最近,我总爱做这样的梦。以前叔叔对我很不错,可是自从那次我和太子“决斗”后,叔叔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很少答理我,看我时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在每一次恶梦之后,我听到的不是婶娘梁喜儿的叹息声,就是母亲梦中的惊叫,我的心一片冰凉。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是父亲那毫无顾忌的鼾声。它是那样有力、那样嘹亮,让人有一种安全感。在没有阿朵陪伴的夜晚,就是这三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伴我入眠。    我的羊胛骨一直在冬眠,整个冬天都没吭一声。可是在春天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它却突然惊叫起来。不用说,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几天后,边境的“急脚子”来报:蒙古骑兵又一次越过了西北边境,悄悄绕过黑水城,正向我们的兀刺海城进攻。这是蒙古人的第三次进攻了。他们显然是想以兀刺海城为突破口,进入我们辽阔的河西地区。    我们的西邻国维吾尔部和西南邻国裕固部,前不久刚刚归顺了蒙古人。他们臣属我们多年,每年都要给我们大夏进奉贡品。他们看到我们根本不是越来越强大的蒙古人的对手,便相继投靠了成吉思汗。这两个边境部落的反叛,使我们与蒙古人的力量对比产生了很大变化。    成吉思汗前两次进攻都是孤军深入,粮草供给不上,因此战果不大。而这次有这两个附属国做粮草后援,成吉思汗如虎添翼。    皇上这次没有犹豫,他封太子承祯为兵马大元帅、大将高逸为副元帅,率五万精锐骑兵前去迎战。并派太傅西壁辅佐太子。    其实皇上起初并没有打算派太子迎敌,但是廷议时太子突然要求出征,态度相当坚决。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太子的请求。这是去边境与凶悍的蒙古人打仗,不是去贺兰山围猎,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呢?皇上能做的,就是将大将高逸和太傅西壁派去,辅佐太子。    这一次,皇上没有让爷爷和父亲出征。    太子出征那天,我和阿朵早早等候在城门口,等待太子率领的骑兵出现。尽管到了“耕牛遍地走”的季节,但穿过城门洞的风还是挟裹着一丝寒意。自从听到太子主动要求出征的消息,我就不怎么恨他了,甚至对他还产生了一些好感。这才像个太子的样子嘛。是不是我那天“你有种去跟蒙古人厮杀”话的刺激了他,他才向他的父皇提出了出征的要求?    皇上端坐在城楼之上,两边是皇后和公主,侍卫军分列两旁。城楼下是身着各色袈裟的僧侣,他们来自不同的寺庙,正在为出征的太子颂经祈祷。城下是乌泱泱送行的百姓。    阿朵指着城楼对我说:“你看,桑禾公主。”    我顺着阿朵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桑禾。自从桑禾当了公主,我就很少见过她。她衣着华丽,美丽无比,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把蚯蚓丢进她衣领的事,觉得很不好意思。    出征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从城门洞拥了出来。太子承祯骑着一匹黑马,满身黄金甲胄,威风凛凛,走在最前面。两边是皇家仪仗,号角声声,鼓乐齐鸣。承祯看见了我和阿朵,冲我们挥舞着手里的蒙古弯刀,那意思好像是在告诉我,他要用我的蒙古弯刀,去砍蒙古人的脑袋了。太子承祯经过我们面前时,勒住马缰,看着阿朵傻笑。这一笑,完全暴露出一个孩子的稚气。人们都朝这边看,看看马背上的太子,又看看阿朵。人们的目光烫红了阿朵的脸,使得阿朵很不自在。    “你快走吧!”阿朵低声说。太子笑了,对阿朵说:“等我回来!”这时号角鼓乐戛然而止,人群里寂静无声。太子跳下马,走到一块早已铺好的红色毡毯上,面向城楼跪下,大声说:“父皇母后,儿臣走了,不赶走蒙古人,誓不回还!”皇后掩面而泣,公主用衣袖遮住了脸。安全一挥手,号角鼓乐大作。太子站起来,跃上马背,带着他的骑兵踏上了通往北方边境的路。第三部分 第52节:21、出征(2)    这时我才发现,路边的草地上早已开满了紫色、白色和火红的野花,像一张被从中间裁开的锦绣毡毯,一直铺展到远方。一行黑色大雁跟着浩浩荡荡的出征队伍飞出很远,最后消失在升腾的浮尘里……    太子的兵马走到白马城时,才得到了兀刺海城已经丢失的消息。    白马城离兀刺海只有三百里,如果蒙古骑兵一鼓作气,乘胜南下,要不了两天就能抵达。副帅高逸建议在白马城外设防布阵,以逸待劳,等待敌人。太子年轻气盛,求胜心切,坚持继续北上迎击敌人。高逸不好说什么,只好按照太子的旨意执行。五万骑兵没有进城,在城外的草滩上埋锅造饭。白马城守将阿骨达送来最肥的牛羊和最醇的奶酒,犒劳太子大军。他们稍事歇息后,踏着星光继续往前赶路。    黎明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狭长的山谷。两面山坡上的树丛里鹤唳声声,月亮挂在紫黑色的天空,风中有青草和马粪的味道。走在前面的高逸突然勒住马头,用手挡住身后的队伍。他侧耳细听,吸了吸鼻子,对跟上来的太子说:    “风中有太多马粪的味道。”    太子说:“这么多兵马,哪能没有马粪的味道。”    高逸说:“现在是顶头风,马粪的味道是从前面刮来的。”    太子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是说,山谷里有伏兵?”    高逸朝两边山坡张望,天色暗淡,什么也看不见。    高逸说:“我感觉两边的山坡上有些异常。天亮之前,正是野鹤睡眠的时候,可我刚才明明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你听,野鹤又叫了。”东边的树林里果然有野鹤的叫声,接着西边也传来叫声,还有鸟儿被惊飞的声音。高逸说:“太子殿下,这条山谷有问题,我们是否先撤出去?”太子说:“等等,等到天亮再说。”队伍停止前进,待在原地等待天亮。天亮了,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高逸不放心,从马背上跳下来,蹲在草地上仔细察看,发现有马蹄践踏的痕迹。高逸向太子禀报说:“这里昨天有大批骑兵经过,从马蹄的形状看,骑兵去了两边的山坡,蒙古人一定设了埋伏!我们赶快撤退!”    太子说:“不会吧,要是有伏兵,昨天夜里他们就该动手了。”高逸说:“夜里天黑,他们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不敢动手。”太子有些信了,说:“那就先撤!”队伍掉转马头,向谷口悄悄撤退。就在这时,两边山坡的丛林里突然冲出密集的蒙古骑兵。好在大部分队伍在太子的率领下已经撤出了山谷。高逸带领后卫骑兵在谷口列阵,挡住了蒙古追兵。太子中午时分撤回白马城,而高逸的一万骑兵在谷口与蒙古骑兵一直厮杀到天黑,直至全军覆没。高逸身中七箭坠马,被蜂拥而至的蒙古骑兵踩成肉泥。    太子并没有进城,而是在离白马城三里的山口布下了骑兵阵。白马城三面环山,只有北面是一道长约五里的山口。守住了这里,就挡住了敌人北进的道路,白马城也就会安然无恙。    太傅西壁说:太子殿下不该在这里布阵抵挡敌人,“我们是皇家骑兵,而应退守白马城,坐镇指挥,让白马守将阿骨达领兵坚守在这里。”太子说:“作为太子,临阵脱逃会让人耻笑。”太傅西壁跪在地上乞求道:“太子啊,您是兵马大元帅,您要是有个闪失,我回去怎么向皇上交待?”    太子看也不看西壁:“如果我真的战死了,父皇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主意已定,不要再说了!你要是害怕,就躲进城里去吧。”    西壁从地上抬起头,脸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他仰望着马背上的太子说:“蒙古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对付,高逸不是已经战死了吗?”    太子恼羞成怒:“你再动摇军心,我砍了你!”    太傅西壁见太子动怒,不敢再劝说。他从地上爬起来,用袍袖揩去脸上纵横的老泪,骑马跑到白马城,找到守将阿骨达说:“你作为边城守将,应该主动请缨去山口迎敌,你倒好,没事人似的坐在城里享清福,却把太子殿下推到最危险的地方,皇上养你有甚用?”    阿骨达一脸无辜地说:“太傅的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享甚清福?我有甚办法?太子血气方刚,你是太傅你都劝不了,我一个小小的边城守将敢说甚?”    太傅西壁看出阿骨达不愿出战,只好重新返回到太子身边。    清晨,蒙古骑兵来了。两军在山口厮杀了一天一夜,难分胜负,双方伤亡都很大。蒙古人被太子挡在山口,没有前进一步。    两天后,成吉思汗领着大批骑兵赶到,双方的力量发生了很大变化。太子只剩下了三万兵马,而蒙古骑兵加在一起足有六万。成吉思汗让哲别、莫日根、别勒古台三员大将轮番进攻,太子节节败退,山口留下了大片党项兵马的尸体。太子让人将战死的兵马摞在一起,筑城堤坝,抵挡蒙古人的进攻。第三部分 第53节:21、出征(3)    第七天,成吉思汗的两员猛将木华黎和窝阔台赶到,他们各率一万骑兵,只用了半天工夫,就将太子剩余的一万兵马挤压到了白马城下。但是守将阿骨达已经关闭了城门,太子的兵马无法退到城中。    太傅西壁朝城头上喊:“太子殿下来了,快快打开城门接驾!”    站在城墙上披头散发的阿骨达,看着下面这些衣衫破碎、血污满身的残兵败将说:“你们回头看看吧,蒙古骑兵像蝗虫一样密集,我一打开城门,他们就会跟着你们一齐拥进来,我白马城数万军民就要惨遭屠杀。太子殿下,如果你爱护臣民,就不要引狼入室了……”    太傅西壁气得直哆嗦,指着阿骨达骂道:“你个无耻的逆贼,竟敢将太子拒之门外!”    可是城头上的阿骨达已经不见了。    这时,蒙古骑兵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太子仰望血红的夕阳,长叹一声:“将尚如此,兵以何拒?!”说着流下了热泪。他揩去泪水,调转马头,举起弯刀,用正在变声的孩子腔对他的骑兵喊:“党项骑手们,跟我杀啊!”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太子。    太子骑在马上,挥舞着我给他的蒙古弯刀,冲进敌阵。敌人纷纷落马,太子的弯刀一截一截地断掉,最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刀柄。敌人包围了他,朝他疯狂地砍杀,他的胳膊没了,头没了,上身没了,最后只有两条腿杵在马镫里,那马一直在奔跑……    我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我发现腮边挂满了泪水。黑暗中,我的羊胛骨一闪一闪,低声鸣叫,像是在呜咽。我知道太子出事了。早上起来,我把昨晚的梦告诉了阿朵。阿朵说太奇怪了,我也梦见了太子。我梦见太子回来了,他来国相府找我,一手提着弯刀,一手拿着皇上的圣旨,脖子上的刀口还在突突地往外冒血,战袍和甲胄上也在滴血。他站在那里大声对我呼喊:阿朵,阿朵,阿朵,阿朵,我要你嫁给我!我害怕极了,到处躲藏,但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他一边追我一边说,你躲甚呀,我是太子,你看,我有父皇的圣旨,他要封你为太子妃。他一把抓住了我,冲我笑着说,这下我可逮住你啦,看你往哪儿跑。他一笑,嘴里就直往外冒血,我一下子就给吓醒了。    我说:“太子一定是出事了。”阿朵说:“你别咒他好不好!我不希望他死……”果然,第二天傍晚,白马城传来消息说,太子身中三箭六刀,战死在白马城外,太傅西壁被俘,白马城军民全部被蒙古骑兵屠杀……紧接着,又传来消息说:蒙古人已经越过狼山,占领了娄博贝。也就是说,蒙古军最多只需五天,就能抵达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克夷门。克夷门一旦失守,蒙古骑兵将长驱直入,攻入河套平原,最终包围我们的都城中兴府。第三部分 第54节:22、克夷门    22克夷门    皇上命老将嵬名令公率五万精兵,去克夷门阻击蒙古人。    父亲据理力争,皇上也没有答应他出征的请求。皇上说,你是我手中的一把钢刀,关键时候有更重要的用场。父亲无话可说。但父亲提出,让嵬名令公带我一起出征,皇上同意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振奋。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要在战场上磨砺我。上次在狼山,他一直让卫慕香看护我,这一次他要我作为一个真正的骑兵出征了。这说明在父亲眼里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带上沙郎,也让他在战场上得到磨砺。    出征前,嵬名令公要求每个骑兵带上一副狼夹子。这是去跟蒙古骑兵厮杀,又不是去围猎,带上狼夹子干吗?再说,这么短的时间,上哪儿找这么多狼夹子?许多人都在抱怨。但军令如山,谁也不敢怠慢。城里所有的铁匠铺炉火通红,昼夜忙碌,叮叮当当赶制狼夹子。城外牧民家里的狼夹子让士兵们搜罗一光。    我们兵分三路,急速北上,两天后就到达了克夷门。但是嵬名令公并没有下令停止前进,而是让我们继续向北前进。我们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进入一片开阔的平原,他这才下令让队伍停下来。    这时,我们的左翼军和右翼军也相继赶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将士兵们腰上的所有狼夹子统统交给我们中军,然后沿东西两条山谷继续前进。没多久,左翼军和右翼军像两条游蛇吱溜一声钻进了密林,消失在两边的山谷里。刚才被尘土遮蔽的天空,现在又显露出一片湛蓝,洁净如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嵬名令公仰望天上苍白的太阳,估摸着敌人到来的时间,下令士兵将所有狼夹子掩埋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然后让我们中军撤退到山口,原地休息。    嵬名令公让自己的战马在一旁吃草,但他并没有松开马肚带、摘掉    马嚼子,马鞍牢牢地拴在马背上。所有骑兵都是这样。嵬名令公扫视着眼前暗藏杀机的平原,对站在一旁的我说:    “让他们先尝尝我们狼牙阵的厉害!”    说这话时,这个红脸膛的老将一脸得意,那表情有点像孩子。嵬名令公的战法很奇特,也许可以写进阿默尔的《白高大夏国秘史》。士兵们坐在草地上啃吃荞麦面饼和奶酪,从腰里摸出扁壶或者羊皮囊,喝上一口奶酒。    日头爬到了头顶,北方终于传来了马蹄声。轰轰隆隆,脚下的草地都在颤动,地平线上很快就冒出了稠密的骑兵。    嵬名令公沉着地拉紧马肚带,然后大喊一声:“上马!”    骑兵们翻身上马,站在原地,等待冲杀的命令。嵬名令公表情严肃,嘴唇紧闭,花白长须迎风招展,脸膛因为兴奋更加红亮。蒙古骑兵眼看就要冲过来了,可是他们身下的战马却在草原上跳起了舞蹈。显然,他们已经闯入了我们的“狼牙阵”。成千上万的战马在草原上舞蹈,这种奇特而壮观的场面,让我们的骑兵发出了得意的欢呼。嵬名令公这才下令放箭。箭矢如蝗,跟随战马一起跳跃的蒙古骑兵们纷纷倒地。    这时,一群鸽子扑棱棱腾空而起,两面山梁上同时杀出我们的左右两翼骑兵。嵬名令公一挥狼牙杏黄旗,身后的骑兵跟着一起掩杀过去,蒙古骑兵很快被挤压在一片狭长的草甸上。    我跟随嵬名令公纵马跑上一处杂草丛生的山丘。我的枣红马身上冒着热气,脖子淌汗,马蹄上沾满了污泥,我嗅到了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绳的酸味。我俯视着山丘下的战场,包围圈越来越小。蒙古骑兵不是被我们的箭矢射死,就是被带着狼夹子疯狂蹦跳的战马摔下来踩死。我们就像秋天收割玉米一样由外向里,一层一层把他们砍倒。敌人急了,从我们的包围圈北面撕开一道口子,开始突围,但由于慌不择路,相互践踏死伤无数。    嵬名令公见时机成熟,挥舞着狼牙剑冲下山丘,我和沙郎紧随其后,直奔厮杀的战场。阵亡的兵马满地都是,使得我们无法信马由缰地冲锋。    横卧在地上的兵马大多数已经死亡,剩下的正在草地上呻唤、抽搐。后    面的战马踩着前面倒下的尸体继续追击。我被骑兵挟裹着往前冲杀,能感觉到马蹄下那些软乎乎的东西,不忍心去看他们一眼。血腥味儿熏得我直流泪,冲锋中我不得不时常抽空用袍袖去揩脸上的泪水。    这场酣畅淋漓的追杀,一直持续到黄昏,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远。但我能感觉到死神一直追随着我,随时都会冲上来扼住我的喉咙,结果我的性命。蒙古人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我的枣红马的腿上全是黏糊糊的血迹,弄不清是人血,还是马血。    疲惫的太阳收起最后一抹光芒,黑暗从天而降,将无边无际的尸体默默地掩盖了起来。我们在尸堆的缝隙间安营扎寨。篝火映红了夜空,饥饿和疲劳已让我们忘记了害怕。饭还没吃完,我就头枕马鞍睡着了。    半夜,我被羊胛骨的嘎嘎声吵醒了。我忽地坐起来,揉揉眼睛,篝火已经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周围都是横七竖八躺卧着的兵马,他们的样子像死了一样安详。我很快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是马蹄声。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倾听。千真万确,是马蹄声!它们从四面八方传来,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从地上跳起来,看见密集的黑影正在朝我们悄悄围拢过来。    我大喊一声:“蒙古人来了!蒙古人来了!”    黑漆漆的地上呼啦啦立起密集的战马。我没有听到牛角号,或许司号兵慌乱中找不到他的牛角号了,但是战斗已经开始了。不必摆兵布阵,不需要任何战术,需要的只是勇气、耐力和锋利的刀刃。我们彼此离得很近,相互能听到对方惊惧急促的喘息,却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天实在太黑了。黑暗帮了我们的忙,为我们赢得了时间。“好了,来吧,狼崽子!”我心里这么叫喊。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谁也不说话,只有刀剑在叮叮当当地对话,只有厮杀中人的哼哧声和战马腾挪时马蹄的踢踏声……    我们突围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们撤退到了克夷门关隘,嵬名令公命令士兵在狭窄的山口架起了旋风炮,让弓箭手轮番射箭,这才将蒙古骑兵抵挡在关隘外面。一夜之间,我们的兵马损失了三分之一。    克夷门两山对峙,高不可攀,只要有五千精兵把持关隘,蒙古人的六万骑兵就休想越过,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三万多兵马呢。蒙古人派遣小股骑兵在关外轮番叫战,我们坚守不出,只用箭矢回答他们。    嵬名令公说:“只要我们不出战,蒙古人就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    就这样,两军在克夷门相持了两个多月,蒙古骑兵几乎每天都来关前叫战,搞得我们疲惫不堪。其间,蒙古骑兵几乎平毁了附近百里的所有村庄。眼看着敌人在自己的疆土上为非作歹,又不能出关教训他们,将士们心里憋得很难受,纷纷要求出关与敌人杀个痛快。在蒙古骑兵又一次叫战时,嵬名令公终于被激怒了,率领五千骑兵冲出关口,打得敌人四处逃散。如此这般,三次出战,都大获全胜。    嵬名令公大喜:“成吉思汗不过如此嘛。”    在蒙古骑兵又一次骚扰时,嵬名令公率领我们倾巢出动。蒙古人节节败退,我们穷追不舍。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见蒙古人丢弃的粮车和瘦弱的战马。嵬名令公说,蒙古人已经没有粮草了,他们就要完蛋了。我们一直追出七十里,最后进入一个峡谷,逃跑的蒙古骑兵却突然消失了。    嵬名令公勒住马头,环视四周,突然醒悟:“不好,快撤!”    话音未落,只见伏兵四起。嵬名令公命令往克夷门关隘撤退,蒙古骑兵紧追不舍,箭矢在空中嗖嗖乱飞,不断有人在我身边中箭落马。我的枣红马中了一箭,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我心想这下完了。惊恐中,我感觉有一种力量突然把我提起来,就像拈一片树叶一样拈到另一个马背上。我扭头一看,是我的侍卫沙郎。    我们快逃到克夷门时,从关口里突然冲出来一路蒙古骑兵。原来在我们追击的时候,成吉思汗隐藏在附近的另一路骑兵趁机占领了克夷门。克夷门丢失了,我们只好朝东逃命,敌人影子一样死死地咬住,甩也甩不掉。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和沙郎才逃回都城。    蒙古骑兵接踵而至,包围了我们的都城……第三部分 第55节:23、狼毒花(1)    23狼毒花    跟随蒙古骑兵一起来的,还有一种艳丽无比的野花。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这种花,但后来随着它们迅速在贺兰山下蔓延成为一种美丽的灾难,人们这才开始关注它们。阿默尔说,它叫着狼毒花,是蒙古骑兵的马蹄从遥远的漠北带来的。    狼毒花开着黄色或红色的艳丽花朵,它们根系很大,吸水能力极强,会让干旱更干旱,会让周围所有的花草慢慢枯萎,最终死去。它们趁虚而入,鸠占雀巢,草原上所有的花草都休想与它们抗衡。而且有毒,见血封喉,人的手指一碰它们就会红肿,牛羊误食了它们就会当场毙命。它们活着,别人就不能活。所以在它们周围很少能看见其他茂盛的花草。它们就是这么一种美丽、霸道、凶恶无比的野花。    这是蒙古人带给我们的另一种灾难。当然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一点。现在谁也顾不上什么野花,人们都在为大夏的命运和自己的性命担忧,因为蒙古骑兵把我们的都城已经包围了整整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嵬名令公带着最后三百骑兵逃回都城后,他的将军府的漆黑大门也像城门一样死死地关闭了,再也不曾开启,就像回鹘女人脸上蒙着的遮羞布。他中了箭,但心里的伤痛远比身体上的伤痛还要让他痛苦。箭伤很快就好了,不再流血了,可心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没有在克夷门抵挡住蒙古人,反而把蒙古人引到了都城下,这让他这个老将无地自容,无颜面对皇上和都城的百姓。他把自己封闭在屋里,唏嘘长叹,像受伤的老狗一样用舌头舔着伤口,自己给自己疗伤。    这样一来,保卫都城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父亲的肩上。铁鹞军伤亡严重,有时一天会伤亡数百人。但是铁鹞军的总数不会变,今天伤亡多少,明天再补充多少。不仅如此,皇上还下令将卫戍军的一半补充进了铁鹞军,使得原来只有一万兵力的铁鹞军变成了现在的三万。皇上似乎对父亲很信任,也许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父亲没有让皇上和都城的百姓失    138    望。三个月来,他率领铁鹞军打退了敌人的十七次进攻,趁着敌人喘息的机会,又六次主动出击,将敌人一次次赶到了贺兰山脚下。敌人一次又一次反扑回来,将都城重新包围。后来,父亲变换了战术,多次夜袭敌营,使得许多敌人在睡梦中丢了性命,其中还有三个骑兵首领。毫无疑问,铁鹞军成了都城的希望,父亲则成为百姓们心中的战神。    蒙古人攻城的最初阶段使用了火炮,这让父亲很吃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兵器。嗵的一声,那边腾起一股青烟,空中闪过一道火光,这边的城墙就被轰下一块。父亲把阿默尔请上城墙,向他请教。    阿默尔说:“这东西很像汉人使用的火铳,蒙古人可能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就像他们学习使用汉人的罗盘一样。他们总是能借助别人的智慧,使自己的眼睛看得更远、手臂伸得更长。”    父亲一脸铁青,没有说话。他站在城墙上,眺望蒙古人的火炮阵地,陷入沉思。有一次,父亲对身后的沙郎说:“我们的剑比蒙古人的刀锋利,我们的强弩弓比蒙古人的弯弓射得远,可是我们为何就不能打败他们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火炮?”    现在的沙郎,已经是铁鹞军的步骑佐将了。三个月里他连升三级。父亲重用他,不仅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更重要的是他在都城保卫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父亲问的问题,沙郎没有想过,无法回答。    后来,就是那场许多年后还让都城百姓记忆犹新的连阴雨。那场雨一连下了几十天,战争被雨水淋湿了,蒙古人的火炮也变成了哑巴。城外纵横交错的沟渠洪水四溢,双方无法再战。城外的无法攻城,城里的也无法出城偷袭。战争陷入了泥泞,双方僵持着,等待雨过天晴。    可是,雨总是淅淅沥沥的,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的心里也起了绿苔,长出了绿毛。我厌倦战争,厌倦这雨。百无聊赖的我坐在屋门口,呆望着屋檐上的滴水。那滴水形状各异,有花卉滴水,也有兽面滴水。兽面滴水上的怪兽额头上生有犄角,眉毛上挑,嘴唇微张,露出两颗獠牙,面目狰狞。滴水上覆盖着灰陶瓦当,也是兽头模样,龇牙咧嘴,两腮鼓起,双目怒睁,凶神恶煞般可憎。而花卉滴水上的莲花和石榴图案,却清秀优雅,如同细雨中亭亭玉立的女人。第三部分 第56节:23、狼毒花(2)    提到女人,倒让我想起了一件关于女人的事情。    沙郎那天把我从克夷门救出来,逃回都城,一进国相府他就一头从马上栽下来,昏死了过去。我这时才看见沙郎后背上中了三支箭矢,像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一个人身中三箭还能跑这么远,简直不可想象。在场的人都很吃惊,说沙郎是个好骑手。我知道,如果不是沙郎一直用他的身体护着我,那三支箭就会长在我的身上。不要说三支箭,一支就够我受的。    我抱着沙郎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双目紧闭,就是不肯说话。我哭喊着说,沙郎沙郎沙郎你不能死,你死了谁为你的亲人报仇,谁为你们村里人报仇?沙郎沙郎沙郎你不能死呀!    国相府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悲伤,在场的人都落泪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守护着沙郎。我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就连阿朵也不例外。我不吃不喝,一直守护了他三天三夜。    沙郎终于醒了,但他仍然闭着眼睛,我听见他嘴里嘟囔着说:“我不能死,我还没见过女人呢……”    我没有想到沙郎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女人,看来生命和女人对男人都很重要。我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说:“等你伤好了,我给你找一个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后来,等他彻底醒了,我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沙郎一脸疑惑。我把他昏迷中说的话告诉他,沙郎的脸腾地红了,羞涩地低下了头。于是,我心里就想:等战争结束了,就一定要给沙郎找个漂亮的女人。    这几天,沙郎一直跟随父亲操练我们的“浑脱军”呢。他们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泅渡出城,给蒙古人以突然袭击。“浑脱军”就是水军,“浑脱”是水兵泅渡的工具。我们党项人宰羊时不开膛破肚,而是从脖子口取出骨肉和内脏,留下一张完整无损的皮囊。再将羊皮用硝水浸泡三天,等到能嗅到臭味后取出,晾晒一天,去除羊毛,冲洗干净,然后将四肢用麻绳扎紧,从脖子口灌进半斤青盐,再倒入一斤水和半斤胡麻油,最后扎死脖子,放在烈日下暴晒五天。等皮子呈现出红褐色,解开一肢上的麻绳,几个人撅着屁股轮换着往里面吹气。等吹鼓胀后用麻绳扎紧,就是一个完整的羊“浑脱”了。牛“浑脱”的制作方法基本相同,只是不用撅着屁股往里面吹气,给里面塞满干草就行了。水兵将羊“浑脱”挟在腋下,或者趴在牛“浑脱”上,用手奋力划水,就可以泅渡过河,攻击敌人了。如果将许多牛羊“浑脱”捆在一起,上面绑上木椽,就变成了皮筏子。    “浑脱军”在父亲和沙郎的指挥下,整日在皇宫外的护城河里练习泅渡。父亲总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想出某种奇特的战法来对付敌人。现在城外洪水四溢,除了使用“浑脱军”,再也没有别的战法可以把这场胜负难测的战争继续下去了。    雨下个不停,像是谁把天捅漏了。    雨水淹没了半个城墙,再这样下去城墙总有一天会坍塌。都城周围沟渠众多,秦汉时就开凿了秦家渠、汉延渠、汉伯渠,后魏时又开凿了艾山渠,唐朝时又开了唐徕渠。元昊登基后开垦了贺兰山东坡一带的荒地,同时也开凿了一条昊王渠。都城地势低洼,西为唐徕渠,南为红花渠,东为黄河,湖河密布。城里的巷道里到处都是积水,有的房屋开始坍塌。城外蒙古人的营帐也被水淹没了,像浸泡在水里的蘑菇。营地一片汪洋,人粪马尿肆意流淌。不管是守城的士兵还是攻城的士兵,都被雨水浸泡得骨头酥软,没精打采。巷道上的石头也被雨水泡软了,踩在上面又软又滑,很容易摔倒。淅淅沥沥的雨声滴落在人们的梦里,让人很难睡个安稳觉。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婶娘的叹息声和母亲梦中的惊叫声,但我很少听见父亲熟悉的鼾声,因为他很少回来。这段日子,父亲一直住在兵营。听着屋檐上滴答的雨声,我常常睁着眼睛等待天亮,盼着明天是个大晴天。可是早上起来,屋檐上仍然挂着清亮的雨线。    还没等父亲的“浑脱军”发挥作用,蒙古人一夜之间就在城外筑起了蜘蛛网似的堤坝。很显然,他们是想用洪水灌淹我们的都城。父亲知道他遇到了最棘手的敌人。果然,那天中午,洪水就从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巷道里积水越来越深,没过了膝盖。    如果雨停了,洪水退了,敌人的阴谋就无法得逞了。    为了让雨停止,皇上诏令城里所有的僧人和“厮乱”,在皇城门外的广场上作法祈祷,想让连阴雨停止。僧人们和“厮乱”们用了各自的办法,使出浑身的解数,在雨中祈祷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让讨厌的连阴雨停下来。雨水打湿了天使的翅膀,使她无法将我们的愿望传递到天庭。    城里的洪水越积越深,已经没过了腰,更多的房屋开始倒塌,许多百姓被砸死或者淹死。情急之下,皇上想到了求援。他让父亲的“浑脱军”夜里悄悄护送密使出城,带着他的亲笔密信,前往金国去搬救兵。第三部分 第57节:23、狼毒花(3)    两天后的深夜,沙郎带领“浑脱军”悄悄摸出城门。每个水兵腋下夹着一只羊“浑脱”,手拿铁锹,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他们没有去偷袭敌营,而是扒开了堤坝,让洪水浇灌了蒙古兵营。城里的水位迅速退去,而蒙古兵营却汪洋一片。这时天已大亮,父亲吹响了牛角号,八千“浑脱军”乘着皮筏子冲出城门,直扑蒙古营地。习惯了马背上作战的蒙古人哪里见过浑脱军,一时乱了阵脚,被我们砍死、被水淹死、被自己马踩死者不计其数……    但是蒙古人很快就找到破解我们浑脱军的办法:他们集中弓箭手,专门射击我们的皮筏子。皮筏子中箭漏了气,我们的士兵纷纷落水,被淹死在进攻的路上。父亲只好鸣号,让他们撤回城里。    战争再次陷入僵局。    后来,连阴雨终于停了。蒙古人开始了更加凶猛的进攻。    洪水退却后的草地污秽不堪,但狼毒花却在倒伏的草丛里顽强地生长,在奔突的马蹄和呼啸的箭矢间开放,一丛一丛的,像熊熊的野火在草原上燃烧。    皇上派往金国的密使回来说,金国国王完颜永济很傲慢,拒绝发兵增援,说鹬蚌相争,与我何干?安全气得直骂:“这个鼠目寸光的完颜老杂毛,等我击退了蒙古人,再腾出手来收拾你!”    一日,蒙古人突然停止了进攻,军阵中走出一个干瘦老头。那老头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来到城下。他头顶光秃,两鬓乱发垂肩,耳朵上垂挂着大耳环,满脸污垢,看不清眉目,但从装扮上看是个党项人。    老头仰头朝城墙上喊:“我是太傅西壁,我要面见皇上。”    站在城墙上的父亲俯视着城下的人,怎么看也不像西壁,就冲那人说:“别耍花招了,你不是太傅!赶快滚开,要不然我射死你!”说着,就要拉弓射箭。    “别射箭,我真是太傅西壁啊。”老头后退几步,用手抵挡着,好像手能挡住箭矢似的。父亲松开弓弦,说:“你要真是西壁,就用护城河的水把脸洗干净,    让我看看你的眉眼。”“我是有意在脸上抹了污泥和马粪,我当了人家的俘虏,没脸面见你们啊!”“那么,我怎么才能肯定你是西壁,不是刺客?”    城下的老头解下玉束腰,说:“这是皇上赐给我的束腰,他一看就明白了。快打开城门吧,让我进去。皇上要是不见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城墙上。”    老头走到城墙根,仰着脖子拼命往上扔束腰,可是扔了三次也没扔上来。父亲让人放下一根绳索,将束腰吊上来,拿在手里一看,上面确实有皇上的印记。又俯身看了看城下的老头,还真是西壁,就说:“我要是你,早就把自己了结了,还回来做甚?”    西壁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向皇上禀报,等办完了这件事,我会自己了结自己……”父亲说:“如果你是来做说客的,我会一刀劈了你!”“只要你让我进去面见皇上,怎样处置我随你。”    父亲让人从城头放下一挂云梯,西壁顺着云梯爬上来。父亲亲自将西壁押送到皇宫。西壁一见皇上,扑通跪倒在地,嘣嘣磕着响头,痛哭流涕地说:“陛下啊,我没有保护好太子,罪该万死,我无脸见陛下啊……”    安全轻蔑地说:“你不是已经见了吗?”西壁抬起头,已是满面污血,血水和泪水一起在脸上横流:    “陛下啊,    我在蒙古人的营帐里生不如死,天天想念大夏、想念陛下啊……”安全冷冷地说:“是不是成吉思汗让你来做说客?”西壁说:“陛下,我们根本不是蒙古人的对手。这么多年,蒙古骑兵一直在草原上征战,而我们骑兵的骨头早已让酒泡软了,让女人淘空了,不会打仗了。仗再这样打下去,蒙古人迟早要攻进城来……”    站在一旁的父亲刷地抽出龙雀剑,冲西壁骂道:“你这个无耻的降贼,敢来劝降,我杀了你!”说着挥舞着龙雀剑就要往前扑。    安全用手制止住父亲,说:“你去守城吧,朕自有主张。”    父亲走后,安全对西壁说:“你说吧,他们到底想怎样?”    西壁说:“成吉思汗说,如果我们不投降,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时。陛下啊,蒙古人可是说到做到,白马城陷落后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都被他们杀光了……陛下啊,都城迟早会被蒙古人攻破。我们答应他们吧,等他们退兵后我们再厉兵秣马,寻机复仇……”    西壁的话不无道理。蒙古人兵临城下,金国又袖手旁观,这么一直僵持下去,总有一天都城会弹尽粮绝,被蒙古人攻陷。安全一脸无奈地说:“说吧,成吉思汗提了哪些条件?”    “他让我们年年纳贡,还有……”    安全问:“还有甚?”    西壁把头垂在两腿间,低声说:“让陛下献出宁平公主……”    “欺人太甚!”安全大怒,一拍龙椅站了起来。谁都知道桑禾是皇上的心头肉,要他献出公主,就等于用刀子剜他的心。可是安全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了成吉思汗的要求。    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没有露面,父亲说他没脸见人。爷爷说皇上都不怕丢人,你怕甚?叔叔说这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宁平公主出城那天,天空下起了细雨。送行的百姓站满了街道两旁,为他们十七岁的公主送行。人们小声议论:公主的命可真苦,几年前母亲死了,几个月前哥哥死了,现在她这么小,又被父皇献给蒙古人,要到遥远的漠北草原去了。如花似玉的桑禾一路走一路哭泣,送行的百姓也纷纷落泪。我和阿朵跟随送行的百姓,一直把桑禾送出城门,眼看着她坐上一辆蒙古勒勒车,一步一回头,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那天夜里,太傅西壁把自己挂在了城门上。    听说成吉思汗回到草原后,将桑禾赐给了他的次子察合台为妃。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一夜之间,城外艳丽的狼毒花相继枯死。皇上下令让百姓出城清除已经枯死的狼毒花。人们把挖出的狼毒花垫在马厩里、牛圈里、羊圈里,并在狼毒花生长过的土坑里填上灶灰,以防来年它们卷土重来。    可是来年春天,狼毒花还是开满了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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