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散论(下) (伍立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7 10:01:18

    要写得有文采,有才气,简练,善用辞藻,作为汉语文学来说,不能不以古典文学作营养。现在的青年作家精通古典文学的恐怕很难找了。其实文言及修辞往往使意境升华,因为它是中国人内心里的东西———以古代的文章格调作为诗人的言语,而诗的内涵即在于它的形式上,它的言语、神情、口吻之间,似乎诗的内涵、形式、言语三者已凝成一古物,历千年之久。这实在是文言文的可惊可叹处。广泛地吸收文言词汇、语式和修辞手段,又为新生的白话添加了一个悠久深厚的传统。领会古文意境非谓死拘泥从,我们应该从文言与白话的精粹交融点提炼出味道来,因为文字的魅力使人着迷!况且物质文明、社会工业化日益蔓延,人性也因之趋于肤浅,以古文的有机成分注入现代白话文的肌理,正是为词采注入良好气血、富饶其乡愁理念的辅佐措施。文言之美除了文学作品以外,即使是在《本草纲目》、《毛诗品物图考》等大量古杂书中也可寻出颇为古雅的意趣,慨然获得一种意外的惊喜。当代小说家阿城的《遍地风流》这样写道:“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的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何立伟《鬼城》这样写:“几棵鬼枣子树,拿指头凌凌乱戳着夜,到底戳不出一个眼,因此没有米粒星子透出来。”

    这样的遣词造句才是深得中国文学与文字三昧的。在这个时候,其文字的诗人之风往往使意义退居第二位,十分精妙的文字安排显示出非凡的才气,文墨的功力由此显现。这使我们看出汉语文字的灵光神妙来。汉字是世界上最古老悠久的文字,与其同时的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存在了三千余年后业已消失,汉字却越来越表现出它的生命力和优越性。中文的非线性直观效果及其音义二维的特殊功能,是通向冥契道妙的特征,又可直追文化哲学的内蕴。中国字往往就是词,字词一体,词汇从它自身所处的位置,及与它词的组合中获得真正的力量。以文学的特殊处理方法,把一个词放在他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它因而显得突兀新鲜,深沉的体会又发挥了旧义,使最普通的常用字陡然起了一种朴素而强烈的本质之辉。文采飞扬的作家,他的作品字里行间同时也保留了时代的精神,不因墨痕漫漶(huàn 模糊不清)而消弭。正如无言的美术可表现文化积淀和精神嬗变一样。

    鲁迅先生说:“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文采每每被人视为形式,但是正如绘画离不开色彩和线条,音乐离不开音响和节奏,舞蹈离不开姿势和旋律,文学离不开语言和文采,没有文采的语言,不是真正的文学语言。在这个意义上不重视形式就无所谓艺术创造。

    当前的先锋小说也有写得富于才气的,而其文学品位并不很高。其后却匍匐着不少文学青年,就只以这类小说或翻译小说为范本,学成之后阐扬发挥,仿佛近亲繁殖,中国文学的文采传统便只好渐次式微了。因此,欲张扬文采,不能不强调,语言不仅是所谓载体,也更是作品的本体。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的后面有文化积淀,一个人文化修养越高,他的语言所传达的信息就会越多。文采贯穿在语言流程中,贯穿在作品的全部精神内涵———它的情致、神态、气韵、风骨中。丹纳《艺术哲学》尝谓法国17世纪大家如高乃依、拉封丹、莫里哀等皆出自路易十四治下,盖“当时不仅名流,所有的人都文笔优美”。优美的文体成为风气,一个人不知不觉就被感染了。可见美文的生发需要倡导和气氛。当今国人中从事文学的有不少急功近利,读书极粗的附庸风雅者,思想既平庸,又欲炫新奇,就距离文学很远了。其决裂文笔的根源在于意图写出自己感受更多的东西,而素养不到,不免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焚琴煮鹤(比喻糟蹋美好的事物)者之流本来与雅字无缘。现在有很多人是不要读书的,即读,也是蜻蜓点水,秀而不实,且又短于鉴赏。好多搞文学的人,同他们说起经典,他眼前只是一片灰色,文盲这个词,真可借过来———就是文学之盲,文学盲的致命处是欠缺美感,对于文采,全无欣赏能力。

    文才郁郁的作品,甚至不可翻译,也经不起翻译。盖当文采闪烁着独特的情绪、特定的意识、弦外之音、基于传统和文化的只可意会的心理素质时,就经不起翻译。而翻译文学中有文才者,又必是善于传神的高手,他的译文,也是灵起勃郁,文才照烁的。董桥先生说他早年读到夏济安译《名家散文选》如醉如痴,欧文的英文典丽不可方物(不能识别,无法分辨。也指无可比拟),夏济安的译笔穷追不舍,硬是不肯放过那缕缕幽香。

    一部作品若是失却了语言魅力,正如一朵花失却了芳馥和神韵,其审美价值就值得怀疑了。中国文字迥异于别国文字的格式是对仗、思想、想象、色泽上的联属和对比,文学大师的作品,其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这正如文人画讲究笔墨情趣一样,笔墨本身是目的,物象还是次要的。小说、散文的语言,也绝不纯粹是外在的东西。

    袁牧《续诗品》谓:“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装。匪沐何洁?匪薰何香?若非华羽,何别凤凰。”是啊,缺乏文采,也就失却了感染力。《聊斋志异》娇娜篇写书生孔雪笠,旅羁重病,得一老伯引丽姝前来看视,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见异色,呻吟顿忘,精神为之一爽,不久即遍体清凉而愈。美文对人的精神疗救,亦当如是。上乘的艺术,需要多方营养,古今中外,文言、旧词、佛典、民间口语,外国文学的特殊表达法,都可拿来为我所用。俞平伯先生的散文深得知堂老人器重,就在于他善于化用文言、欧化语、佛经、旧体诗词中的绝妙好词、口语,及多种语法成分,酿就一种特别耐咀嚼的缜密委婉、典雅回环的散文,特饶风致,言外之意,味外有味,文采照烁,生机盎然,功在化用。死守一隅,如动辄以朦胧诗、意识流问罪的老古董,他们往往痛心疾首,眉头频蹙,一副充满救世精神的老脸,他们只能反刍肚子里头那些发霉的存货;或开口闭口讥嘲唐诗宋词、诸子百家的自以为是的神气活现的现代派,他们的中文是含含糊糊的夹生饭,外文如搀了沙子的豆粥,都难以下咽。他们永远只能是井底之青蛙,自大的夜郎,他们自然不想糊涂,但他们的文章无法不糊涂;他们的文章也不会退化,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化。对这两种人,都应该奖励———奖励他们废书投笔,不要做文人。

    文采,醉心文学的人的冀盼,同时也是文学生命力的一个露气郁郁的标志。文学上不朽的声名要靠作品给读者的乐趣而定,而这乐趣,除了思想、识见的魅力,文采所形成的美,也占有不可估量的地位。“文章美如精金美玉”,苏东坡写信给他的朋友这样说:就像真宝石能通过一切考验。他自己的作品不正是如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吗。文采的魅力和美感就在于动笔和收笔之间。庄子的文章、六朝抒情小赋、唐宋四六文(四六文,骈文的通行别称。骈文全篇以双句为主,注重对偶声律,多以四字、六字相间成句,故又称四六文。四六文常用于表章奏记的撰写。)、明清小品,所以取悦于千秋万世的读者,超越一时的文风而流传下去,正是基于其文采焕然的独到笔墨,文采郁郁的作品,在接受读者那里必定获得快感。醉心文采魅力的人,他的思绪会循着作家笔端能表达一切思想的脉络,笔者自忖人间诸乐莫过于此。这种快感往往敏锐到深入文句的肌理也就是字词的最微妙的调遣中。鲁迅先生给刘半农校点的《何典》序中说:“成语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从成语中,另外抽出思绪。”推究先生的意思,也是很明白地在张扬作品的文采,并以最基本的字汇作为出发点,揭示文章和修辞的奥秘。文学作品的文采,就是以人艺来弥补天工,而且弥补到人艺恰如天工的地步,师心造境,达到文学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