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斌太极拳:文采散论(上) (伍立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6:03:33
 

       文采,就是作品的精神、风貌、脉搏,是通过文字熠熠闪射出来的光芒,是飘飘的旌旗;好比龙凤绘藻,虎豹炳蔚,神采照烁;草木贲华,青绿紫橙,斑驳五色。文字甚至是一种声音,林籁发音,有如竽笙;泉石激韵,和若球簧。文采在作品里,不是可有可无的外衣,盖外衣无妨生命,而没有文采的作品,却是无血有肉的僵尸。这样说,文采又是一种内涵。文采正是郁然于内里,焕然于外表的那样一种气血。曙光出海,瑶草作华,那是自然界的文采,若非白痴,莫不领会感动。

       文采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美。上乘之作,必文采郁郁,失去了文采也必失去了生命。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文艺作品对人心的感受,于情意的疗救,所倚重的不是药石丸散,不是祖传药膏,文学之赖以成为人生精神的支柱,正是其情、境、意、识见、思想之综合感染力,总起来说,在于它美。美是不能没有的,契诃夫戏剧里说:“我已经老啦,我已变得庸俗啦,我不会爱任何人,惟一使我感动的,就是美,只有美还不容我不动心。”(《万尼亚舅舅》)

       这台词听起来很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真正笃爱文学的人,他必然是被庸俗的生活折磨得欲说还休的人,他不愿再在那绝望的苦闷里晃来晃去了。转到文学里面求慰藉,这时候,只有真正美的文学才堪称精神支柱。人生的质性、规律、真理,在文艺真实性的尺度中,不是孤立地存在,它好比盐溶于水,浑然无痕,自然渗透,化合在对生活现象的合理虚构的形象描绘中,而优秀的艺术作品总是在感人的艺术魅力中融会着真理穿透人心的力量。所以如此,以为艺术真实的准则是美的规律而不是其他。文采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漂亮的文字,但这漂亮并非仅谓大红重赤、斑斓陆离,它的优美,是以多种形式出现的。或冲淡平和如晨岚暮烟;或清丽出尘如娟娟露竹;或孤凄荒寒如古道西风;或冷艳刺目如深秋涧红;或汪洋恣肆如大河前横;或清旷豁达如沧桑智者;或气度雍容如三春牡丹;或感伤抑郁如孤舟嫠(lí)妇;或老到味醇如三秋桂子;或沉郁冷峭如秋溪水石;不拘一格,众美出焉。然必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境界,于表达上亦须擒纵自如,一如意中所欲出。

       即以承先启后的现代散文线索,我们循香而去,往往惊诧那一座现代国语苍翠蓊郁的百花园。鲁迅先生的冷峭孤愤、沉郁顿挫,林语堂的热烈明快、闲散幽默,俞平伯的缜密从容、典雅委婉,朱自清的晶莹温润、清丽工细,废名的清空疏朗,梁遇春的情致婉转,钱钟书的犀利机智,沈从文的朴讷野茂……即以当代小说而论,也有王蒙举足轻重,涉笔成趣,机智畅达,表情达意的淋漓酣畅常令人不敢仰视。阿城的意新语工,气韵生动,叙事功能极强,看似不大规范,却又极自然,是一种很古的意趣。何立伟的笔致舒朗,语言的极度推敲又酿就了神奇的光彩和气息,言语间空白多,弹性大。张承志的低回悲壮、回旋连绵,像一阕深沉雄浑的古歌。他们的作品风格即是他们的气质、知识、见解及趣味的中和,他们的文字异彩纷呈,各有套路,却无不烘托出一种焕然文采,使我们读了,就不禁要拍案惊奇,栩然而醉。

       然而,在当前众多的文学刊物中,我们看到的却是臃肿松弛,赘疣太多的水货,在那些所谓作品中,文采被看成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被看作文学的ABC,这些作品千面一人,万人一腔,你把这个人的文字放在另一个人的作品中也不会牾,因为都贫白如水、淡而无味。即以走红的几个青年先锋小说家而论,除了结构、叙述角度尚有可取外,其文字是要大打折扣的,他们的词汇量远逊于古典小说和“五四”时期及20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家,因为没有文采,其文字读来干瘪(biě)苍白、平淡脆弱;散文也是这样,如余光中所指责的,像浣衣妇式的散文,伪学者的散文和花花公子式的散文,既无独创的句法和新颖的词汇,更没有左右逢源曲折成趣的意象,不是太素太淡,就是一味甜得发腻,或者弯来绕去咬文嚼字的散文。有时,我硬着头皮去打开杂志,但那些文章传递给我的只是略加修饰的流水账,稀松蹩脚,游谈无根,却在那里大抒其情。这类作者,简直车载斗量,其消耗纸张的速度是惊人的。灵感啦、超越啦、情爱啦、人生啦、自然啦、真理啦、纯粹啦,种种名词,随他滥用。偶尔看到一个譬喻,却又陈腐到发臭。

       这样的作品,永远只能在文采门外徘徊,他们往往一辈子都不能窥见美文堂奥。他们的谬误在于以为想写就能写,千方百计,宛转弄文,无所不用其肉麻之极。或有人问曰:那几个先锋派小说家不是很领风骚吗?文字不是很清通畅达吗?殊不知流畅只是文章的基本功,离真正的创造还远着呢!着意文采的小说家,在安排每一句话时,都要如第一次学说这句话,由生入熟,再有熟入生,语言写到“生”时,才会有味,要流畅,但勿“熟”,援笔即来,在名家都难免是大路货。然而他们一味死写,写得纸腐墨臭。结果作品越发没有出息,审美效果越发气若游丝。而且微弱到作者是作者,文字是文字,文字仿佛是淘汰的机器做出来的,不是人心里流出来的,文字呆板单调,平淡陈腐得毫无精彩灵动的意致,教人看了难过得要命。这些人因为量多,往往被冠以作家头衔,然而他们越是写,就离文学越远,越发与文学的那个“文”字相去十万八千里了。这在出版界,也形成了文化深厚文笔精到的作品反而难以问世的古怪风气。他们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因为不大众化。

       这样,文采在文学中的地位越发被创作、鉴赏两方面疏离了。真正有文采的作品应该怎样呢,文采斐然的作品,汉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灵光,情感和心境像水一样使一个个词汇改变了原来的印象,浸润在一派新鲜的涵义里。词汇的作用往往为人所忽略,其实,胸中有百般细微的感触,不能以言词传达最是憾事,而辞藻的妙用,在于能显示印象,从片段表现出完整。白描自然是不错的,但是有些境界非词藻不为工。旧时书面语固然死了,但在高手那里,它又会浸染全新涵义,必要时借来一用,经济、得力而且最为醒豁。文学史上文采焕焕的大家,像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曹雪芹、鲁迅、俞平伯、钱钟书,词汇量都十分惊人,他们才是左右逢源、举重若轻、起落裕如、移步生莲的文章大家。辞藻,文采的基本要素,是应某种需要而生,并非东涂西抹以炫人耳目为业的。鲁迅早年倾心西言文学时,由于章太炎先生的指导,在偶然的回顾中,发现了从小熟读的传统文学的某种魅力,魅力的诱惑,竟至从此形成一种癖好,行文时,往往投进一些古僻的字眼,恍如流水因顽石的阻碍,时时激起漂亮的漩涡。所以鲁迅文体的文采是古雅冷峭的,正吻合于他在黑暗的年月里读《法苑珠林》、《百喻经》、《大唐西域记》并着迷于其中广博的譬喻和清丽古峭的文辞。

       当然,词藻是文采形成的基础,妙用词藻,非谓堆砌,而在善用。即善于组织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粗看似不平整,但字辞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文采必由辞藻的灵动组构而成,而当如树林交柯,枝干之间,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辞旨老当,富于弹性,如余光中所说,是要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这才是活的语言。莎士比亚的像草地一样丰厚的奇趣迭出的比喻,苏东坡风貌旷发妙趣横生的文字,钱钟书冷峭辛辣、遐思奇异的随笔就焕发着这样的奇彩。

       简练在文采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就看出组织辞藻的功夫。写得简练就是写得有才气,凡文章,意真则简,笔老则简,气蕴则简,神远涵藏不尽则简。这似乎不尽是古典文学的特质,法国荒诞派戏剧家尤奈斯库尝谓:应深入到那些平凡的事物中去寻找不平凡的奇特和新鲜的东西,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必须写得简练些。强调词藻,并非谓重赤大碧,陆离斑驳,以刺激夺人目睛,而是以渊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为鹄的。人总是按美的规律造型,倘无起码的简练含蓄之美,文采又从何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