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皇艳帝txt下载:与阿城谈禅论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7:59:29

《与阿城谈禅论艺》是阿城自成名以来,第一次接受专访,并深入谈到自己的成长背景、创作动机和文学观点,是了解棋王树王孩子王等作品创作来源的最佳资料,也是了解阿城之所以成为阿城的尖锐对谈。

本文原发表于76年7月19、20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作者施叔青现旅居香港。

(*注,文中的76年也许是中华民国 76年。)

问:你父亲种惦斐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时,你八岁,突然从高干子弟换到另一种局面,当时的感受记得吗?

钟:我只觉得奇怪。共怕人与人平等这观念是天生的。否则的话就不会觉得乖乖,就是说,本来我和别的同学是一样的,突然间我变得和同学不一样了,被看成是低的,当时就是这个感觉,我父亲到唐山一个劳改农场去了,后来看了以前反右的资料、照片,我觉得反右比起文革还是相当文明的。

问:文革十年里,你先喝在那几个地方插队?

钟:先是在山西插队,后来又到内蒙,最后到云南工厂。为甚么回到三个不同的地方呢?因为反正像我这样出身的人一定要插队,可不能留在城市,既然要走,不如几个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我们就结伴跑到山西去。其实当时农民并不欢迎我们去,他们生产力低,土地少,因为我们是自己去的,所以落不上户,就不会有知情待遇,上级不会发安家费,当地农民更得不到好处,结果我们就到内蒙去,大概半年多,又转到云南,一共插队整整十年。

问:从你的作品来看,好像云南这个地方给你的印象最深,是吗?

钟:云南给我的印象很深,但是我在小说里并没有表现出来。小说的地理环境是虚构的,这样会使每一个人都觉得这个事情可能发生在他身边,如果明确说是云南的话,很多人就会带着猎奇的心理去看。

问:你曾说好些知青受不了,最后自杀?那么年轻,是什么理由呢?

钟:知青自杀的原因很多,概括来说,是因为理想跟现实的不同。上头号召我们到农村去,农村具体是什么样子,很多人不知道,不知道农村的质感,去了以后,碰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村子里的路是什么样,住的地方是炕,躺上去,这都是很实在的。干活,要从地这边除草一直除到那头,除到那头以后身体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跟他出发之前想象的农村不一样,生活上的不能忍受,可以引起精神上的变化。另外一个就是因为年轻嘛,经验不够,一定会用简单的方法处理。自杀是很简单的方法。

问: 自杀比率怎样?

钟:没有统计过。
问:你为甚么会开始写作呢?

钟:写作是一种寄托,是一种模仿。写东西的原因很多,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可能有的人写作的原因很单纯,尤其学生,从模仿的动力出发,就可以开始尽力写作了。至于我不能用一句话概括,反正一拿笔写就是了。

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写?

钟:大概是七0年代吧,就是下乡的时候。

问:你告诉过我,下乡时,有时拿起一本撕剩一半的书,如获至宝的读这残本,看了后影响很大,插队十年是你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你的只是就从这些破书得来?

钟:我得到的知识很少,概念也不多。完全根据环境、跟人这种质感的接触。有了这样多的质感之后,比如看一本很糟糕的书,都会得到很大的影响,我用我的经验一下子串连起来。不一定形成概念,但能串连起来。

问:哪一本书印象最深刻?

钟:《苏联禁卫军》,这本书在生产队里被批判,指导员叫别的知青念书里面有恋爱的情节:“大家听着,这是不是黄色小说?”大家一块说“是”那本书在生产队里讨论了很久。

问:你那些悟道、老庄哲学的感受从那里得来?不是从书本吗?

钟:有些是,但大部分直接从我们环境里来,如果说中国文化产物都是孔子、老子、庄子的东西,那确确实实是从中国人的生活当中来,所以我们作为中国人,生活在自己的环境里面,它是无所不在的。

问:如果你没有到农村插队,一直住在北京,你想你有没有办法感受到那种经验?

钟:我想可以的,很多东西不是只有一种经验才能归纳一种结果,但是不同的经验,可能最后归纳为一种结果。

问:可能是因为你在乡下,天空离你这么近,荒郊野外,与自然距离也最近,悟道的可能性比较大?

钟:有这种可能。任何自然直接打接触,往往得到的不是概念,是状态。

问:你对人世的看法,跟你年龄不相称,好像什么都看得开、很宽容。

钟:我是非常实际的人、非常入世的人。没有出世的时候。我以前是糊里糊涂的入世,或者说是病态的入世,后来是健康的入世,慢慢变得健康。

问:说说你对顿悟或悟道的看法?
钟:顿悟是有的,爱因斯坦有很多时间,在物理上的发明。也是顿悟的,大概他有一个极慢长的累积过程,他已经改到那个时候,所以他一步就跨过去了。时间的道理都是这样,艺术中所提到的眼界就好像画家的画布,他要创作一幅画,他要把自己的状态表达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找不到他那个语言,但可能是突然他自己炉子上的水开了,他去提水,把这个壶提下来,亮的炉火一下子就充满屋顶的时候,他突然就跨过去了,他觉得找到了,于是他就坐在画布旁。看艺术品也是这样,很多艺术品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创作者很聪明,他是靠“智”,但是最高境界还是“慧”的东西。智,我通过训练,通过学习等等,积累我们的知识,者可以做到。比如这张画应该怎样画,想画素描,怎样把对象在光、暗的层次上分解,这靠知识就可以做到,但是这种训练结束后,你想创造一个的时候,就需要“慧”了。

问: 一般人认为禅宗非常之玄……

钟:不玄。反而是很实在的事情,当你悟道了的时候,原来是非常非常直接,非常非常朴素,非常非常简单的,跟“玄”没有关系,而是跟质感直接联系的。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悟的时候,我们绕了很大的圈子,我们觉得为甚么要绕那个很大的圈,是不是太玄了,其实一步就能跨过去。

问:为甚么有的人一辈子都要绕圈子,快步过去?

钟:大部分人被逻辑所害了。逻辑有它实用的地方,比如说,我们不能用手去摸火,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逻辑,你懂得这些规律,你就可以无不为矣。无不为就是自由状态,但是自由状态一定是在限制得基础前提下。无为不为的话说得很妙,道理非常简单。

问:《遍地风流》到目前为止发表了六篇,它与其它的九十四篇是在棋王之前开始写的,你认为它是一种散文诗或者说是微形小说?

钟:因为我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文学训练,所以我在写它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它是什么类型,只是把它写出来,至于体裁呢,如果别人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归类它一下。

问:散文与小说的分别在哪?

钟:从散文来说有些像汉赋,直说,没有故事。小说的故事应该规定以下什么叫故事,如果先把这些搞清楚了再写小说或者写散文,好像有点不太对了。还是应该先写了在规定它。人家说棋王是小说,我想肯定是小说。我对小说的要求很严格,认为自己还不会写小说,小说就是故事已经知道了,还可以再读,再读往往不是读故事,而是读文学,读艺术当中吸引人的因素,可以重复去看。

问:你最强调的是在状态下写小说,谈谈你写小说酝酿的过程,先是人物、有意向,还是主题、情节?

钟:最先根本没有想到要写小说,心里只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个状态还表达不出来,也许就是一个和文学没有关系的事情,不知道怎样突然触动要写小说,这也是很奇怪的,我想很多人会有这种情形,并不是他想要写什么。那些诗人大概也常是这样,并不是要写诗了,所以那些应答诗总是不怎么好,道理就在这,他知道他现在要写诗了,于是他就想怎么写这首诗,反而不太好,往往是在生活上突然有了诗意,他要把这种状态表现出来,这时候的诗一定很好。

问:棋王是中篇小说,人物多,总不是靠突然间灵光一闪吧,一定有很多的心理准备功夫,自觉或不自觉的?

钟:这里有一种经验在里面,我们毕竟看过小说,从小就喜欢读小说,读小说这种经验在潜移默化我们,并不是从逻辑里得到,你读了这个小说,这个小说已经进入你的状态,把你的状态慢慢地丰富起来,包括这些经验,当你要写的时候,不知不觉你便会利用这些经验。

问:这个我同意,可是起码这些人物王一生等,还是你创造的。

钟:但是你仔细看我的小说,会发现结构非常简单,是顺时针那么走的,没有过多的结构上的变化。

问:你在小说里想表达什么?

钟:表达我的状态,把我的状态表达出来,主题是很枯燥的。状态相对于语言来说,是非逻辑性的,语言则是逻辑的。加入我们有主题,已经把它们理清楚了,理清楚本身已经是逻辑,这个逻辑就变成非常简单,没法再用更简单的语言逻辑去表达它,这个小说不是就干枯的不成样子?状态是一团的东西,逻辑是一个限性,不能够表达它,所以好的表达方式,一定是多逻辑的,起码有两个逻辑,两个逻辑就能够参照出一个状态,一个逻辑很难说出一个状态,语言优势觉得太不够了。

问:从发表棋王之后,评论你小说的文章,大陆、香港、台湾陆续不断,这些评论对你有作用吗?你看了以后觉得怎样?

钟:我看了以后,觉得就是他们在说自己的话。

问:有的人把你讲得深深乖乖的,以棋王为例,王一生代表的是到家,倪斌代表的是儒家,你觉得呢?

钟:首先一点,我对于批评的看法是:批评是批评家自己建立的事业,我的小说是另外一回事情,但是他由这个小说,自己建立了一个批评世界,我无权干涉,也许我不是在写道家与儒家之争,但是批评家自己建立了一个道家和儒家之争的理论世界,那我觉得挺好,因为好批评也是一种创作,我看他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这是咱们应该替批评家高兴的事情,我觉得不应该用我的小说去要求批评。

问:你强调评论是另一种创作,你觉得有水平的评论家,往往一语中的,说到你心坎里,觉得被说中了?

钟:棋王发表以后的评论,我多多少少看过一些,几乎都没有提到第一人称我,只有一个季红贞提到。棋王里其实是两个世界,王一生是一个客观世界,我们不知道王一生在想什么,我们只知道他在说什么,在怎么动作,对于一些外物的反应,至于他在想什么,就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体会呢?另外一个就是我,“我”就是一个主观世界,所以这里面是一个客观世界跟主观世界的参照,小说结尾的时候我想这两个世界都完成了。

问:怎么样的完成?

王一生的世界完成,就是一个客观世界,王一生从怎么喜欢下期到车轮大战赢了,他的事件完成,我们不知道他想什么,但是大家从现象看那个事件完成了。还有第一人称“我”的主观世界,也完成了。

问:他得完成不太明显,好像他没有做什么。

钟:他不用做什么,但是你看王一生松懈下来了,这边也轻松下来,他完成了一件事。

问:你说“我”完成了什么呢?

钟:“我”完成的东西挺多的,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完的,如果我能说清楚的话,我就不要写这小说了。

问:车轮大战,飞沙走石的棋赛是很滚烫的,为甚么你用很静的手法来写,可不可以讲讲?

钟:是这样,进行创作的时候,我不是非要看中灵感,我只觉得灵感只是一个契机,啪,闪了一下,艺术作为一种劳动,一定要用状态去完成,也许长篇小说写个十几年,加入他只有一个灵感,怎么可能完成,所以他一定是状态的完成,所以我非常看重状态,自己状态不好,最好不要写,一定写不好的,写完了自己不满意。作为状态来说,应该是平缓的,只有平缓放松了,实际上他才能达到最大的成功。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大哭大叫的时候,他实际上很偏狭,你带着一种大哭大叫的状态去写,很多东西你不观察,你会写不进去。你会直奔你要求的目标去找,你的逻辑非常简单,状态非常坏,你处在放松、平静的状态,才能够一点点像砌墙,一块砖一块砖把大厦砌好。别人都说棋王车轮大战如何如何,我写的时候就是一笔一笔把它写完,写完了,激动的不是我,是读者,我想更好的读者一定看完了不是激动,是应该跟我写出的状态是一样,一种很平静的,很透明的状态。他从这点得到最大的愉悦,这种愉悦不能用热血沸腾来写。

问:这个就是你所谓的安静?

钟:它是一种很充实的安静,不是虚无,是很厚的安静。

问:你这种在写很激荡的高潮的时候,用很静的笔法来写,是不是有迹可寻?中国古典小说是不是找得到类似的手法?

钟:拿太多了。

问:比如说----

钟:比如我们小学的课本,武松,武松碰到猛虎,他就把这只虎打死,当中想大的时候,扫杆被松枝打折了,造成危机,虎因为一扑、一剪、一扫,他都让过去了,他拼了全力,把虎头上的皮抓紧,按在地上使劲打,一直打到虎都死了他还不知道,还在打,一般读的时候,觉得很激动,但假如我们写他的时候,他要是跟着那么激动,他可能叙述写作当中,把这只虎打死。不会有这些过程,这些过程他都体会不到。从他在山下的酒店喝了酒,醉醺醺上到岗上去,太阳下山了,看到秒伤贴着管家的告示,并不搭理就踉踉跄跄又走到山上去,酒性发作,看到一块大的青石板,躺在上面,凉下来,睡着了,这时候有风过,虎怎么跳出来,他怎么酒醒汗出,怎么拿着扫棍跟着打,打来打去,虎死了,打完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是显出人的本色,前面我们可以说他有英雄本色,后面原来他是人做的事,完了,一步一步挨下山去,再有什么猎户从草里出来,把他当作很奇怪的人,他再领了人去看那只虎去,大家把他抬起来,太刀阳谷县去。你想这么一个细致的过程,加入作者热血上涌,三两句就写完了。

再说到《红楼梦》,宝、黛的感情关系,他还不是分多少回,一笔一笔把它写出来,如果曹雪芹是一个很热情的诗人,这种总是“呀,甚么爱,多美好,我怎么得不到你”之类的话,恐怕三两句就写到自杀、悲恸。他一定是一种充实的体验,已经把这些看透了。

问:你写的东西,据你自己承认,与古典小说有迹可寻,可是跟“延安文艺座谈”以后得文学路向很不同,特别是像浩然写那些《金光大道》的时候,你跟他们是绝对两个极端。

钟:这个东西恐怕要别人来评价。像浩然得《艳阳天》,我自己很喜欢。

问:是怎样的喜欢呢?

钟:在阅读艳阳天的时候,得到很大的快感。

问:那种快感跟你看水浒传里的武松大户的快感不同吧?

钟:有不同的。当然一个是古代的,一个是现代的。

问:除了这个以外呢?

钟:因为浩然也很会写气氛那样的书,不管怎样,他是营造了气氛。

问:你怎么受得了这种写法呢?格尼得品味绝对不同的。

钟:它也许不是上品,就像我们可以读色情小说、武侠小说,我们可以得到不同的反应,也许不上品,但得到了快感。

问:《延安文艺座谈》,毛泽东的发言,决定了以后几十年来得文艺政策,你觉得他对文学最大的伤害是什么?

钟:最大的伤害在于,它规定艺术,而不是完成审美。艺术可以不被一些临时的任务,极端的任务去发挥它的某一部分功能,大家可以好好完成它。

问:你相不相信只有在忧患中,或政治迫害下,才能有好的文学作品产生?

钟:忧患有点规定的狭窄,文艺应该在于不满足上。美国虽然物质很丰富,如果他还有文学的 话,实在不满足上。不满足物质的丰富,它要求别的,是不是适当抛弃一些物质问题。艺术上的不满足,艺术上的不满足,不一定是在忧患上,忧患当中产生的艺术有它特殊的背景。不论这个世界在物质上如何丰富,作为人来说,他还有不满足的时候。

问: 大陆作家的生活改善,一般相信富裕的生活可以抹杀人细致的灵性,生活在安逸中,不需要斗争,在创作上会不会趋向软性,产生危机?

钟:不会有,在安定富足的环境下,只能淘汰哪些不够强的人,他们觉得没有一些特殊的事件、特殊的东西,使他们觉得没有可表现的,一个强者他永远能够从环境当中、从自己的精神世界当中,从这里面找到他不满足,感到他不满足。

问:但是大家都看好的拉丁美洲文学,在政治压抑下,产生出不少优秀作品,相对的美国来讲,富足的社会在文学成就上如此苍白。

钟:怎么去看哥德、莫扎特呢?哥德的生活优越,他又是跟罗马的宫廷关系非常好,是受保护的。

问:可是莫扎特的生活非常坎坷。

钟:这种坎坷我们不能用一句话来规定,很多坎坷是自己造成的。

问:离不开时代的。你以为一定要在政治、军人的统治压力下,才能产生令人反省、更深刻的作品?

钟:不一定。因为这样的话,文学、艺术太危险了,当哪天没有的话,文学就陷入绝望,人类的艺术就陷入绝境,是不是?

问:人类没有政治压力,也有别的痛苦,人类的苦闷是层出不穷的。

钟:对,这种苦闷和不满足,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它没有,我们只可能担心某一项没有。经济的压力没有,另外的会来,例如物质没有了,例如政治的压力没有了等等,都是某一部分的压力没有,但人类有精神生活,在他面前不会一切不满都消失了。

问:你过去两年有没有写东西?

钟:没有。

问:有人说你写了,不肯拿出来,因为你出手太高,别人对你期望甚殷,你自己也要求每一篇都要有一个突破。

钟:没有。首先我不为别人而活,别人希望我拿出好东西来,我就一定要拿出好东西来?我不是替别人活着。我没有状态,乱写我就是替别人活着。

问:你写了棋王、树王、孩子王后,又发表了几个遍地风流,然后突然之间全国闻名,你对名的看法怎样?

钟:名的东西是别人的,有名没有名是别人,这是别人再看你的时候使用的。

问:对,但是你不可能毫无所动吧?

钟:好无所动。我的经验足够排除这些。因为我已经知道这种东西不是事情本身,有名没有名不是事情本身。我觉得文学艺术首先是满足艺术家自己,加入连自己都满足不了,或者他自己不能够鉴赏自己,那就一定要靠外人判断,人们说好,他就高兴;人们说不好,他活着愤怒、或者消极。

问:你常喜欢用上不上品这几个字,你自己的作品属于哪一品呢?

钟:我的作品不上品。有很多东西好在读者的身上,我写出了一个妙品,但是别人看的时候自己形成了一个神品的状态,于是他的状态可能使他写了一个神品。

问:很难感觉到你是在真心地说,我觉得你满自负的。

钟:我在见解上是很自负的,我在创作上不自负。

问:你对作品发表、公诸于世看法如何?

钟:问题在于隐私的表露。感情可以隐私的,作为艺术品把感情状态寄托在里面,你只要不发表,还是可以的。

问:没必要跟人交流?讨论一下感受?

钟:为什么要跟我讨论呢?我把我的东西寄托在作品里面,别人看了得到一些东西,这个过程就完了。也没有给人看的绝对必要。

问:中国当代作家中,你喜欢哪几家的作品?

钟:第一位是沈从文,他的作品很高,堪称逸品,别的不说,最起码的一点是,让你看不出艺术,就是读它时,不会读过几句,就开始在那欣赏他的技巧,你一直随着它的存在,甚至忽略了它的语言,本来是被预言所吸引进去的,但是在阅读的时候不注意它,语言不成为你第一注意的事项,再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是语言的关系。

汪曾祺的白话句子,成精了,随手便是,感觉到这个人已经不再考虑那么多技术上的东西,只要把它流出来,好像一个非常稳定的源泉,几百年几千年这源泉不干涸尽,仍然在平平的流出来,这样就很吓人的。

最近国内有介绍张爱玲,她的东西也非常好,以前从来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一个写小说的人,张爱玲的东西跟沈从文、汪曾祺不太一样,她似乎太智,这个人是有智慧,但智多乐些,他的智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快感。看到她那么聪明,写的一个场景、一句话、一个人的神态、两个人的关系都写得那么聪明,觉得极大的快感。

问:沈从文、汪曾祺的作品太高了,怎样才能达到那种境界?

钟:所谓万物皆佛,大家都有成佛的可能,成佛的途径,大家平等,不可能由别人来指导。好的老师也是这样,不是手把手,他是点拨你,看你怎么走;好的教画老师都是这样,他在看你自己画,实际上他已明白你自己走的甚么路,但他从你自己的路上判断,而不是从老师自己的路判断。林风眠就是这样地教授,所以他的学生学成了以后,林先生说,你满如果都不像我,就成功了。

问:想插一句,就是说,在你的小说创作中有谁点拨你呢?

钟:没有谁点拨我,自己点拨自己。

问:你父亲对你影响大吗?

钟:我八岁他就劳改去了。另外你想想那种社会气氛和那种整个社会舆论对你的要求是:你父亲是敌人,一个小孩子他指导时不要跟坏人在一起,那么,假如你父亲对你说一句话,很可能你不要听。

问:自己长大,绝对孤寂……

钟:孤寂,那种孤寂是一种积极的、不是消极的状态。孤寂一般人理解为没人理他,但他自己理自己,他就会充分把自己调动起来。

问:你是先画画,后写小说的,谈谈绘画是否比文学直接?

钟:绘画直接言说,小说全市笔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绘画是第一性文学,小说起码是第二性的。绘画比较能够贴切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这恐怕与我文学经验很差有关系。我不能说我画很好,我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鉴赏人,我会鉴赏,其实已经是很自夸了,一个人敢说自己是鉴赏家,这已经不得了。中国有很多人画画,实际上不会看画,就可以自称为画家。你不知道别人画得好在哪里,你就不知道自己画得好不好。

问:你成长的过程中,中国正处于很混乱的时候,应该很少机会接触到好的艺术品吧,你的鉴赏能力是在甚么情况下培养的?

钟:是相反的经验,恐怕只有中国的特殊环境下才有,我们总是看伪的、假的东西,我们会悟到真的好像是甚么。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们见到可能只有一寸大的真东西,我们知道,嘿,原来我是对的。我的经验不是正、顺时针的经验,是逆时针的经验。

问:怎样看到好的东西?坏的东西知道你看得太多了,不用讲了。
钟:有好的呀!还是有好的呀,中国不可能是百万大地清洗得干净,起码当时还是有意识形态没有触及的民间艺术。

问:就是你说的剪纸?

钟:看了那么多伪的东西,那么多假的东西,你都替他脸红,突然你见到一张剪纸的话,那是非常非常高兴,知道这是真的东西。我们的经验都是相反的,是一种批判的经验,是否定的意义比较大的批判。

问:你的这种鉴赏能力的培养还是从民间艺术开始的?

钟:有一部分是从民间艺术开始的。也能看到一些齐白石、黄宾虹,在北京故宫还是有一些民间留下的东西,虽然不多。

问:你跟星星画会的关系怎样?是不是他们一员?

钟:我是他们的一员。当初组织星星画展的时候,我也出过力,。这个星星画会的特点,好处在大家随自己要求说话,并没有规定一个说话方式,也没有规定一个怎么画的方式。各种不同的画风聚到一起,这个对于一直是一个统一的画坛来说,甚至对整个社会来说,都是一件新鲜的事,一种新的经验。对很多坚持要走自己绘画道路的人,是一种支持,一种启发,我觉得这是星星画展的最大功劳,他引起那么大的反响。

问:据说你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候,然后你就不太跟他们接近了,为甚么?

钟:这里面有生活的原因,就是我需要上班工作去养家活口,不能有更多时间去陪他们海阔天空。

问:星星画展一共展览过多少次?

钟:三次。

问:你的作品拿出来展过吗?反应如何?

钟:展过,反应平平。

问:这是在棋王发表之前的事吗?

钟:对

问:绘画与小说,除了你刚才说的不同处之外,有什么共通之处?

钟:共通之处就是我在表达我的状态。也许我的状态别人看来非常之不好,或者非常之低级,但是我实在表达我的状态,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搞艺术的人的起码权利。

问:你会不会说你的绘画是现代派的?

钟:因为现代派已经形成一个概念,我不太爱用概念去限定它。

问:就你这样说,好像甚么东西都太过没有拘束,没有形式。

钟:有。它一定自身有一个规律,而且这规律恐怕也是无情的,它在规律里,只要你进入创作,这个规律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