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玉墨玉价格及图片:阿城 检阅《北京病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03:07:45
◎阿城

 张弛的这本《北京病人》,封面即印有该书所含的真实人名若干,名职何业,这就有点儿难下手,说深说浅都有所碍,官司是埋伏下的。

  也许是真名与体例,《北京病人》让我想起南朝宋刘义庆著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鲁迅评它“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北京病人》也记言,不走玄不走远不走冷不走峻,也记行,不走高只走瑰、简和奇。《世说新语》凡三十六门,一千一百多则,所以鲁迅推测是刘义庆主持,由其门下文士撰集,有道理,因为刘义庆是南北朝时南方的宋国的皇族。《北京病人》呢,也是一则一则,计一百四十八则,张弛与人与己有默契,所以写得逶迤环转,十分耐看。

  《世说新语》记的都是实有其人,所言所行,不言而喻也是实有而非杜撰。比如脍炙人口的“雪夜访戴”,说有一天夜里下大雪,王子猷,也就是书法家王羲之第五个儿子王徽之想起戴安道,也就是东晋的画家雕塑家戴逵住在剡溪,于是乘小船即刻便去,走了一夜,到了戴安道的门口,没敲门就又回来了。有人问王子猷您这是怎么回事?王子猷的回答很有名:我是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何必要见到戴安道本人呢?

  不过后人考证,却是当时王子猷做了黄门侍郎,这黄门侍郎在东晋是侍从皇帝、传达诏命的,有关系即可不必有才,戴安道是个率性之人,十分瞧不起王子猷。所以事情变成王子猷明知戴安道不会见他,只是趁下大雪走一遭,到门口折返回来,跟人家说我这只是率性而为,何必要见到戴安道呢!这王子猷沽名钓誉也真是一绝,让戴安道连知道都不知道就给自己做了名士广告。《世说新语》记王羲之的几个儿子颇为势利眼,没人降得住时,穿高底儿拖鞋,漫不经心,请他们坐坐,说“有事,不暇坐”,活脱现在人说我忙着呢没空儿坐。王献之善写字,与其父并称“二王”,可见人哪里就如其字了。

  《北京病人》记的也都是实有其人,记言记行,则是我们现在说的“段子”。饭酒于茶之间,以快言论,愉悦情境。其中的病人,我多有认识,读来忍俊不住,我猜不认识这些病人的读者,读来也会忍俊不住,因为我们生存的大环境基本相同,讽刺与幽默,灵犀相通。不过《北京病人》流溢的一种无奈,“像草一样不能自拔”,张弛写来,却是兴致勃勃,算是一种积极的无奈吧?

  比之《世说新语》,彼时的世道真叫一个乱,汉末三国两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不好混,能出头的是土匪流氓,军阀豪强,门阀大姓。诸葛令和王丞相争论,王说大家不称葛、王,而称王、葛,意思是姓王的比姓诸葛的牛,诸葛令说我们说驴马而不说马驴,意思是驴比马强了?魏晋造成名士风气之后,假仙就多起来了,《世说新语》里记王孝伯说,做名士不必真有才,只需做出无事闲散的样子,酒往死里喝,《离骚》背熟,就可以了。

  矫情是每个时代都有的,只不过我们当下的矫情,有一股子哈喇了的温猪油的感觉。《北京病人》里的病人未必没有矫情,但是张弛写来却没有,无疑是写家走得深,让人读着暗暗诧异。

  《世说新语》的世道虽乱,倒还有一些执。竹林七贤中的阮咸,和姑家的鲜卑婢女有性关系。后来姑家搬去远处,阮咸借了头驴狂追,与婢女共骑回来,说“人种不可失”。也有气极败坏的,王述吃鸡蛋,用筷子扎,扎不着,一生气就把鸡蛋扔到地下。鸡蛋到了地下滴溜溜转,王述就用脚去踩,又踩不着,气得眼睛暴出来,抓起鸡蛋塞进嘴里,嚼了之后再狂啐出来。还有吝啬的,王戍自家的李子品种好,卖的时候怕人得了好种,就把每个李子核都钻了,要知道这王戍官至司徒,广有田亩。

  《北京病人》比起上面的例子,实在是没有什么病了。应该是张弛的品性风度俱佳,早年又写过诗,所以一则一则之中,意兴绵连,不愠不火,惜墨如金,好看不累。我突然又想到网络文学,本应是这样性情,不料大家都舍不得不弄成文学,就有点儿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