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省博物馆官网:《白痴》(4)〔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臧仲伦 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6 00:09:10
    
        
    第 四 部
    
    一
    本书的两个人物在那张绿色长椅上相会以后,过了大约一星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十点半左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出门拜会朋友后回家,神情忧郁,落落寡欢,若有所思.
    有这么一类人,很难寥寥数笔,一语破的,把他们最典型和最富特征的形象,一下子整个描述出来,人们通常把这类人叫做"普通人"."大多数",而这种人也确实构成任何社会的绝大多数.作家们在写自己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时,大部分总是极力选取几个社会典型,形象地和艺术地描写他们,......这些典型很少完整地在现实中遇到,虽然如此,他们却几乎比现实本身还现实.波德科辽辛(果戈理喜剧《婚事》中的主人公.)作为一个典型,似乎夸张了些,但决不是向壁虚构,无中生有.有许多聪明人读了果戈理的剧本后,知道了波德科辽辛其人,居然立刻发现,有数十名乃至数百名他们的亲朋好友,酷似波德科辽辛.他们在阅读果戈理的剧本之前就知道,这些亲朋好友跟波德科辽辛一模一样,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些人叫波德科辽辛.现实生活中新郎在举行婚礼前跳窗逃跑的,实属罕见,因为这样做,别的姑且不论,跳窗总也不大方便吧;话虽这么说,又有多少新郎,甚至都是些正人君子和聪明人,在结婚前,在内心深处也不由得自认为是波德科辽辛.同时也不是所有的丈夫都会动辄喊叫:"Tu l,as voulu,George Dandin!"(法语:"你自找的,乔治.唐丹".源出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唐丹》.)但是,上帝,全世界的丈夫,在度过他们的蜜月以后,谁知道,也许就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就会成百万次.上亿次地从心中发出这样的呼喊呢.
    总之,我们大可不必俨乎其然地作什么说明,我们要说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类人的典型性似乎被水冲淡了,然而所有这些乔治.唐丹和波德科辽辛之流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每个人都在我们面前川流不息地跑来跑去,不过其浓度似乎略稀罢了.最后,为了更充分地说明事实真相,还必须补充一点,即与莫里哀塑造的典型完全一样的乔治.唐丹,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但还是完全可以遇到的.话说到这里,我们也可以就此结束我们的这番议论了,因为它开始变得有点像杂志上的评论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有个问题没有解决:一个小说家应该怎样来处理平凡的.完全"普通"的人呢?怎样把他们展现在读者面前,才能使他们多多少少引起读者的兴趣呢?决不能在小说里完全忽略他们,因为这些平凡人物,而且其中的大多数,在平常一应事件的相互关系中,常常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忽略他们的存在,就会破坏真实感.让小说里充满典型,或者为了引起读者兴趣,让小说里充满一些千奇百怪,闻所去闻.见所未见的人物,也可能失真,而且也许反而使人感到乏味.我看,一个作家应该极力在平凡中去寻找既有趣味,又富有教育意义的情调.比如说,某些平凡人的本质,就在于他们永远不变的平凡性,或者更有甚者,尽管这些人作出了非凡的努力,变着法儿想要离开平凡和因循守旧的轨道,可是到头来还是依然故我,永远不变地依旧抱残守缺,......这样一来,这种人物倒也取得某种甚至别具一格的典型性,......平凡的典型,尽管平凡,但又不甘心于它固有的平凡,变着法儿想要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但是,想要独树一帜,又没有做到这点的丝毫本领.
    属于这类"普通"或者"平凡"人的,就有本书中的几个人物,对于他们,迄今(我已经意识到这点)还未向读者交代清楚.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君,以及她的哥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样的人.
    诚然,没有比做这种人更让人懊丧的了,比如说,虽然很富有,出身也不坏,再加仪表不俗,受的教养也不坏,也不蠢,甚至还很善良,然而与此同时,却没有任何才华,没有任何特点,甚至没有一点怪癖,没有一点自己个人的思想,反正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样.财富倒有,但并不像罗思柴尔德那样富甲天下;出身世家,但是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足以荣宗耀祖的业绩;外表不俗,但风度欠佳;有相当的学识,但是无用武之地;人也似乎很聪明,就是没有自己的思想;良心是有的,但是待人缺乏宽厚,等等,等等,各方面都如此.世界上这种人多得不可胜数,甚至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这种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分为两大类:一类人智力平庸,另一类人则"聪明得多".第一类人较幸福,比如说,智力平庸的"普通"人,最容易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而且还孤芳自赏,自以为得计.本书中的几位小姐,只要把头发铰了,戴上一副蓝边眼镜,并且自称是虚无主义者,就会立刻深信,她们一戴上眼镜,便会开始立刻拥有自己的"信念"了.有些人只要觉得自己心里有这么一星半点博爱和善良的感觉,便会立刻深信,任何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具有这种高尚的情操了,他在总的修养上应属佼佼者.还有些人只要道听途说地随便听到一些什么思想,或者掐头去尾地读了一页什么书,便会立刻相信,这就是"他自己的思想",而且是用他自己的脑瓜想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既天真而又厚颜无耻(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简直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这一切仿佛不可思议,但却屡见不鲜.果戈理在庇罗果夫中尉(果戈理的中篇小说《涅瓦大街》中的主人公.)这一令人惊叹的典型中,非常出色地展示了一名蠢货的这种既天真而又恬不知耻的心态,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才华横溢.庇罗果夫甚至毫不怀疑自己是天才,甚至比天才还天才,他自信到这种程度,甚至一次也没有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真是天才;话又说回来,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扪心自问的问题.伟大的作家为了满足读者被玷污的道德感,最后不得不让他挨了一顿揍,但是我们这位大伟人在挨揍以后,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而且为了提神醒脑起见,还吃了只千层饼,作者看到这情形后,惊讶得摊开两手,只得撇下读者,掉头不顾而去.我常常感到惋惜,果戈理笔下的大伟人庇罗果夫,竟然是个下级军官,因为庇罗果夫十分志得意满,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样的想象更容易的事了,即随着岁月的递嬗,他身上的肩章也会"逐级"递升,逐渐加厚,扭成图案,成为一名非常人物,比如说,万军统帅吧;甚至还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毫无疑问,十拿九稳,非这样不可:一旦晋升为将军,怎么不是万军统帅呢?这种人有多少后来在战场上遭到惨败啊?而在我们的文学家.学者.科学家和宣传家中,又有过多少像庇罗果夫这样的人啊.我说'有过,,其实,不言而喻,现在也是有的.
    本书中的登场人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属于另一类;他属于"聪明得多"的那类人,虽然他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愿望.但是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这类人比之第一类人要不幸得多.问题在于,聪明的"普通人",即使他有时异想天开(也许,终其生都如此),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和鹤立鸡群的人,但是他私心深处总还蠕动着一丝怀疑的阴影,使他惶惶乎不可终日,以致使这个聪明人有时候万念俱灰,夜不贴席;即使他乐天知命,但是他的私心深处仍有虚荣心在作祟,认为自己这辈子算彻底完蛋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不过极而言之,其实,这类聪明人的大多数,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悲惨的下场;除非在晚年,因肝火太旺,可能略染微恙,也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话虽如此说,这些人在乐天知命,安于现状之前,从青年时代起直到知天命.屈服于现状的年龄为止,有时候,而且时间非常长,总要不安分地胡闹一阵,其源盖出于幻想出人头地,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甚至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有些本来老实本分的人,由于幻想出人头地,情愿低三下四,甚至去干卑鄙下流的事;甚至还有这样的情形:这些不幸的人中,有些人非但老实本分,而且心肠也好,是自己家中的顶梁柱,他非但用自己的劳动养家糊口,甚至还养活了一些不相干的人,那又怎么样呢?他仍旧一辈子不能心安理得!他这么克尽厥职地尽了做人的本分,每念及此,他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慰藉和心安理得,甚至,反而使他的火不打一处来,他想:"瞧,我这辈子蹉跎岁月,尽忙活些什么了,就是这些俗事束缚了我的手脚,就是这些俗事妨碍了我发明火药!如果没有这些拖累,说不定,我一定会有所发明或发现(或者发明火药,或者发现美洲),我虽然说不准究竟是什么,但是一定会有所发现或发明,那是十拿九稳的!"这些先生的最大特点是,他们的确一辈子都拿不准他们究竟要发明或发现什么,他们一辈子究竟准备发明或发现什么:发明火药呢,还是发现美洲?但是他们的痛苦,他们想要发明或发现什么的愿望,恐怕当年连哥伦布或伽利略都不能望其项背.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样开始他的生涯的,但也不过是开始而已.他还要折腾很长时间.他一面不断地.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有才能,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压制不住的愿望,深信他是一个独立不羁.能够有所作为的人,......这种矛盾心理,甚至几乎从他少年时代起,就深深刺伤了他的心.这个年轻人看见什么都眼红,而且容易冲动,想要什么非马上弄到手而后快,甚至好像他生下来就神经过敏,他那非马上弄到手而后快的冲动,他自以为是一种力量.他总想出人头地,而且这愿望十分强烈,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有时候真想铤而走险;但是事情一到须要豁出去,铤而走险的时候,我们这位英雄又往往显出过人的聪明,瞻前顾后,不敢造次.这使他很痛苦.也许,遇到机会,他甚至不惜去干最卑鄙下流的事,只要能达到他向往的目标;但是,好像故意同他作对似的,他一走到某一界线,就止步不前,变成了正人君子,不愿去干过于卑鄙下流的事(话又说回来,至于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远准备去干的.)他厌恶而又憎恨地看待自己家庭的穷困和家道中落.尽管他很清楚,就目前来说,他母亲的名声和性格,还是他想取得功名利禄的主要靠山,可是他对母亲的态度仍旧十分傲慢,不把她放在眼里.他踏进叶潘钦将军府的门槛后,立刻就对自己说:"只要有利可图,要卑鄙就干脆卑鄙到底."可是他几乎从来没有卑鄙到底.但是他为什么想到自己非卑鄙下流不可呢?他对阿格拉娅当时简直感到害怕,但是他并没有抛弃对她的非分之想,而是想拖拖再说,以备万一,虽然他从来不敢信以为真,她会对他青眼格外.后来,当他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发生那段故事的时候,他又突然异想天开,认为有了钱就可以办到一切."该卑鄙就卑鄙吧,"他当时每天都洋洋得意,但是又不无恐惧地对自己念念有词似地说道;"要卑鄙就要无所不用其极,"他不断给自己打气,"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脸红心跳,可是咱脸不红,心不跳!"在输掉阿格拉娅之后,他为情势所迫,心灰意懒,心情十分沮丧,因此也就当真把一个发狂的男人送给一个发狂的女人,而这个发狂的女人又反过来赏给他的那笔钱,拿出去交给了公爵.还钱这事,后来他曾一千次地追悔莫及,虽然他也时常自吹自擂,引以为荣.当公爵继续留在彼得堡之际,他的确哭了三天三夜,但在这三天中,因为公爵以过分的同情关注他,他因此也就恨透了公爵,他想,把这么一大笔钱还回去这件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承认,他的全部烦恼,无非因为他的虚荣心不断受到摧残,但是这个自供状尽管高尚,却使他十分痛苦.仅仅在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看清,并且深信,他追求像阿格拉娅这样一位纯洁天真而又脾气古怪的姑娘,发展下去,后果会变得多么严重.追悔莫及啮咬着他的心;他辞去了公职,沉湎于烦恼和灰心丧气之中.他跟父母双亲一起住在普季岑家,一面靠普季岑养活,一面又公开地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与此同时,他也常常听从他的劝告,并且明智地总是征求他的高见.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对普季岑很有气,比如说,普季岑居然胸无大志,不想做罗思柴尔德,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立下这样的奋斗目标."既然放高利贷,就干脆走到底,敲骨吸髓,从人们身上榨出钱来,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犹太人的王!"普季岑为人本分而又文静;他听到这话后只是付诸一笑,但是有一次他却认为必须跟加尼亚好好解释一番,他这样做甚至带有几分人格的尊严.他列举事实向加尼亚说明,任何坑蒙拐骗等不正当的行为他是不做的,加尼亚不应该管他叫犹太佬;至于金钱有这样的价值,那不是他的错,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实事求是,他不过是做"这项"买卖的代理人,此外,因为他办事认真,一丝不苟,他已经有了点小名气,为一些显贵和名流所赏识,现如今他的买卖正越做越火."我不会成为罗思柴尔德的,也没这个必要,"他又笑着加了一句,"我想在翻砂街买一幢房子,甚至买两幢也说不定,但是到此也就为止了.""谁知道呢,也许买三幢也说不定!"他在心中盘算,但是他从来不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而是把幻想藏在心底.造化就爱这种人,而且对他们十分青睐:它要奖赏给普季岑的决不止三幢,而肯定是四幢房子,究其因,盖由于他从小就知道,他永远当不了罗思柴尔德.但是,话又说回来,超过四幢房子,造化也决不会对他恩赐格外了,普季岑将来虽然事业有成,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妹妹则完全不同.她的愿望也十分强烈,但是她的愿望更执着,而不是冲动.当达到必须豁出去,铤而走险的地步时,她办事十分谨慎,决不会贸然造次,但是,即使在没有达到这个地步以前,她也常常三思而行.诚然,她也属于那种幻想出人头地的"普通"人,但是她非常快地意识到,她身上没有一点特别的过人之处,而且她对此也不十分伤心,......谁知道呢,也许出于一种别具一格的骄傲吧.她毅然决然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嫁给普季岑君;但是她在下嫁给他的时候,根本没有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类似情况下会毫不迟疑地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能达到目的,卑鄙就卑鄙吧"(当她的哥哥表示赞同她的这一决定时,甚至当着她的面都差点没这样说出来.)甚至正好相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在嫁给普季岑之前,就有充分根据地坚信,她这位未来的夫婿为人谦虚有礼,几乎很有教养,大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也永远做不出来的.至于小的卑鄙下流的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认为这不过是小节,根本未予查访;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节哪里没有呢?她要找的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再说,她知道,她一旦出嫁,就可以给自己的母亲.父亲和两个兄弟以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她看到哥哥惨遭不幸,尽管从前家庭内部有种种误解,她还是想助他一臂之力.普季岑也曾(当然是友好地)催促加尼亚出去找个工作做.有时候,他对他开玩笑地说:"你瞧不起将军和将军的头街,可是你瞧,'他们,最后照样都能当上将军,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他们凭什么说我瞧不起将军和将军的头街?"加尼亚颇有腹诽地暗自寻思.为了帮助哥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下决心要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她涎着脸挤进叶潘钦府,她能够做到这点,也是小时候的交情帮了她的大忙:因为她和她哥哥从小就跟叶潘钦府的三姊妹在一起玩.我们应当在这里指出,如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不时拜访叶潘钦府,存有某种非分之想的话,那么她也许就从她所属的那一类人里立刻脱颖而出了;但是她并不存有这类非分之想;就她而言,她的打算还是颇有根据的.她根据的是这个家族的性格.她曾经孜孜不倦地研究过阿格拉娅的性格.她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把他们俩(她哥哥和阿格拉娅)重新撮合在一起;也许,她也的确达到了某种目的,也可能她打错了算盘,比如说,她对哥哥的期望太高了,她指望他做到他永远做不到,而且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不管怎么说吧,她在叶潘钦府活动得相当巧妙:一连几星期,她都没有提到她哥哥,说话十分公道,也异常真诚,一言一行虽然随便,但却颇具尊严.至于她内心深处有何想法,她也不怕扪心自问,而且她丝毫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正是这点给了她力量.不过有时候她也发现自己难免会发脾气,她的自尊心很强,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被强压下去的虚荣心;特别是有些时候,每当她离开叶潘钦府时,她几乎总是发现自己犯有这种毛病.
    而现在,她正从叶潘钦府回来,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她这时正愁眉不展,若有所思.在这种愁眉不展中,可以看出某种哭笑不得的苦衷.普季岑住在帕夫洛夫斯克的一座不起眼的,但却十分宽敞的木屋里.这座房子坐落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很快就将完全归他所有了,因此他已开始在这方面策划,把这所房子转卖给别人.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登上台阶的时候,听见楼上有人在大吵大闹,她听出这是她哥哥和爸爸在嚷嚷.她走进客厅后,看见加尼亚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跑来跑去,脸都气白了,就差没有扯自己的头发了,她皱了皱眉头,带着一脸倦容跌坐在长沙发上,帽子也没摘.瓦里娅很明白,如果她再沉默一分钟,不开口问她哥哥为什么跑来跑去,他肯定会大发脾气,因此,最后,她匆匆地用发问的口气问道:
    "还是过去那事儿?"
    "什么过去那事儿!"加尼亚叫道."过去那事儿!不,只有鬼知道现在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反正不是过去那事儿!老家伙简直疯了......母亲在痛哭.真的,瓦里娅,随你怎么想都可以,反正我非把这老东西轰出去不可,要不......要不然的话,我就离开你们,自己搬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大概他想起了,连他自己都住在别人家,总不能把人家从别人家里赶出去吧.
    "应当迁就些嘛,"瓦里娅喃喃道.
    "干吗迁就?对谁迁就?"加尼亚一听这话,火就不打一处来,"对他的卑鄙行为吗?不,随你怎么想都可以,反正这样下去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是什么作风:自己错了,还气壮如牛.'我不想从大门进来,给我把围墙拆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什么血色不血色的,"瓦里娅不高兴地答道.
    加尼亚注意地看了看她.
    "到那边去了?"他突然问道.
    "去了."
    "等等,又嚷嚷了!真丢脸,而且又偏在这时候."
    "什么这时候?这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呀."
    加尼亚更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妹妹.
    "打听到什么消息了?"他问.
    "起码全在意料之中.我打听到,这一切全都千真万确.我丈夫说的话比咱们俩都正确;他起初认为可能发生的事,全应验了.他在哪儿?"
    "不在家.什么事应验了?"
    "公爵成了正式的未婚夫,这事已经定了.是两个姐姐告诉我的.阿格拉娅同意了;她们甚至都不隐瞒(要知道,在这以前一直藏着掖着,神秘极了.)阿杰莱达的婚礼又延期了,他们想把两桩喜事一起办,在同一天,......真富有诗意!简直像首诗.你还是做首诗来庆贺一下他们新婚吧,别在屋里跑来跑去瞎折腾了.今天晚上,别洛孔斯卡娅要上他们家去,她来得正是时候;还有一些别的客人.他们要把他引荐给别洛孔斯卡娅,虽然他已经同她认识了;看来,要当众宣布.她们只怕他当着众客人的面进屋的时候,可别碰翻和打碎什么东西,或者自己砰的一声倒下;这人是说不定的."
    加尼亚很注意地听完了妹妹的话,但是使他妹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对他来说惊人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对他产生十分惊人的影响.
    "怎么说呢,这事明摆着嘛,"他想了想,说道,"这么说,全完了!"他调皮地看着妹妹的脸,仿佛自我解嘲地加了一句,而且仍旧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不过步子慢多了.
    "还好,你对这事的态度很理智,很冷静;真的,我很高兴,"瓦里娅说.
    "如释重负;起码你的担子轻了."
    "我似乎是真心诚意地为你效劳的,既不怨天尤人,也不惹人讨嫌;我还没问过你呢,你想娶阿格拉娅,到底想寻找什么样的幸福."
    "难道我......我想娶阿格拉娅是寻找幸福?"
    "好了,劳你驾,别唱高调了!当然是这样.完了,把咱俩也愚弄够了.老实说,我对这门婚事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对待过,办这事也不过'碰碰运气,而已,我寄希望于她那可笑的性格上,主要是为了让你高兴;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吹.甚至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现在,你跟妹夫就会撵我出去找个事做;就会夸夸其谈地说什么为人处世应该锲而不舍,百折不挠呀,凡事应该从小处做起呀,等等,我都背熟了,"加尼亚说罢,哈哈大笑.
    "大概,他脑子里又有什么新想法了!"瓦里娅想.
    "那边怎样......欢天喜地,我是说父母亲?"加尼亚蓦地问道.
    "好像并不高兴.不过,你自己也想象得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满意;母亲害怕;过去,她就瞧着他恶心,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不说你也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这样的女婿是岂有此理的,不可想象的,这很清楚.我问的是现在,那边现在怎么样?她正式同意了?"
    "她至今没有说过'不同意,,......这不齐了;但是也不可能指望她有别的表示.你知道,她一向扭扭捏捏,磨不开面子,简直像疯子:小时候,她因为不肯出去见客,竟会钻进柜子里,一坐就是两.三小时;现在长高长大了,还是老脾气.要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边的确出了什么大事,甚至她也完全变了.据说,为了不露声色,她从早到晚变着法儿取笑公爵,可是每天她又肯定会对他说些悄悄话,因为他好像天马行空,满面春风......据说,那模样儿可笑极了.这话,我也是从她们那儿听来的.我也觉得,她们是在当面取笑我,我是说那两个姐姐."
    加尼亚终于皱起了眉头,也许,瓦里娅为了试探他的真实想法,故意拿这个题目来大做文章.但是这时候楼上又发出了一声喊叫.
    "我非把他轰出去不可!"加尼亚大声吼道,仿佛很高兴能借此发泄一下心头的懊恼似的.
    "那他就会像昨天一样,到处去给咱丢人现眼了."
    "什么......什么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昨天?难道......"加尼亚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啊呀,我的上帝,难道你还不知道?"瓦里娅忽然醒悟.
    "什么......他莫非当真到那边去过?"加尼亚恼羞成怒地叫道,脸刷地红了,"上帝,你不是刚刚从那边来吗!你听说什么了?老家伙到那边去过?是不是去过?"
    加尼亚扭身就向门口冲去;瓦里娅赶上前去,伸出两手,拉住了他.
    "你怎么啦?啊呀,你上哪儿呀?"她说,"现在让他出去,肯定会做出更荒唐的事,逢人便说!......"
    "他在那边究竟干什么了?说什么了?"
    "她们自己也说不清,也没听明白,反正把大家吓了一跳.他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不在;他又求见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起初,他求她谋个差事,想找个事做,后来就开始告我们的状,告我,告你妹夫,特别是告你的状......反正说了一大堆废话."
    "你就打听不出来?"加尼亚歇斯底里发作似地浑身哆嗦.
    "上哪打听呀!他自己都闹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可能她们没全告诉我."
    加尼亚抱着脑袋,跑到窗口,瓦里娅在另一扇窗户旁坐了下来.
    "阿格拉娅真可笑,"她蓦地说道,"她叫住我,说道:'请向令尊和令堂转达我个人的特别敬意;我将在日内找个机会拜会一下令尊.,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严肃.真叫人纳闷......"
    "该不是取笑吧?该不是取笑咱们吧?"
    "问题正在于毫无取笑之意;叫人纳闷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你认为,她知道不知道老头的事?"
    "她们家肯定不知道,对这点我有把握;但是你倒提醒了我,阿格拉娅也许知道.就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她向父亲一本正经问候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偏偏向他问候呢?假如她知道的话,一定是公爵告诉她的!"
    "不难弄清是谁告诉她的!贼!真丢人.我们家出了贼,'一家之长,成了贼!"
    "得了,别胡扯了!"瓦里娅生气极了,叫道,"喝醉了酒,胡闹,不就是这样吗.到底谁造的这谣?列别杰夫,公爵......他们也不是好人;聪明得过了头.我把他们看扁了."
    "老家伙是个贼和醉鬼,"加尼亚尖酸刻薄地继续说道,"我是要饭的,妹夫放高利贷,......这能叫阿格拉娅看了不眼红吗!没说的,美极了!"
    "这个放高利贷的妹夫,却把你......"
    "养活了,是不是?请你不必客气嘛."
    "你发什么火呀?"瓦里娅忽然若有所悟."你像个小学生,什么也不懂.你以为这一切就会在阿格拉娅眼里使你丢人现眼吗?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可以回绝一门最好的亲事,却会心甘情愿地跑到阁楼上去找一名穷大学生,跟他一起挨饿,......这就是她的理想!如果你能坚定地.自豪地忍受咱们家一蹶不振的处境,你就会在她眼里变得十分招人喜欢,......可是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个中奥妙.公爵就是这样把她引上钩的:第一,他根本就没有下钩,第二,他在大家眼里是个白痴.光凭她为了他竟把全家搞得不得安宁,就足以看到她现在喜欢什么了.唉,你们呀,什么都不懂!"
    "好,懂不懂,咱们等着瞧,"加尼亚令人莫测高深地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老头的事.我估计,公爵守口如瓶,决不会说出去.他也决不会让列别杰夫出去乱说;尽管我软磨硬泡,他对我都不肯全说出来......"
    "这么说,你自己也看到,即使他不说,人家也统统知道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还指望什么呢?假如你现在还不肯死心的话,这事在她眼里,也只会赋予你一种受苦受难.代人受过的架势吧."
    "哼,尽管她很浪漫,真要跟她大闹起来,她也怕.一切都要适可而止,大家都要有个限度,不要逼人太甚,你们都是这德性."
    "阿格拉娅会怕?"瓦里娅火了,轻蔑地瞧了瞧哥哥,"我看呀,你内心真卑鄙!你们这帮人都分文不值.尽管她既可笑,脾气又怪,可是却比你们大家高尚一千倍."
    "好了,没什么,没什么,别生气啦,"加尼亚又自以为得计地嘟囔道.
    "我只是可怜妈,"瓦里娅继续说道,"我怕父亲的事会传到她耳朵里,唉,我真怕!"
    "她肯定知道了,"加尼亚说.
    瓦里娅本来想站起来,上楼去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但是又停了下来,注意地看了看哥哥.
    "谁能告诉她呢?"
    "可能是伊波利特.他一搬到咱们家,我想,他的第一桩快事就是向母亲报告这事."
    "请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公爵和列别杰夫已经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科利亚更是蒙在鼓里."
    "你问伊波利特?自己打听出来的呗.你简直想象不出,这混帐东西有多鬼;他是个专门造谣生事的人,他的鼻子灵极了,什么出乖露丑.丢人现眼的事,他一闻就知道.哼,信不信由你,可我相信他已经把阿格拉娅抓在手心里了!即使没有抓住,过不了多久,也一定会抓住的.罗戈任也跟他有了来往.公爵怎么就看不出这点呢!他现在多么想对我暗中使坏,把我撂倒啊!他把我看成他的眼中钉,这点我早就看透了,凭什么,他又何苦,人都快死了,......我真不明白!但是我非得让他吃个哑巴亏不可;你瞧着吧,不是他使绊把我撂倒,而是我使绊把他撂倒."
    "既然你这么恨他,那又干吗招他上门呢?再说,他值得你使绊把他撂倒吗?"
    "招他来,是你的主意."
    "我是想,这人可能有用;他现在爱上了阿格拉娅,还给她写过信,你知道吗?她们问过我这事......他还差点没写信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呢."
    "就这点来说,这人并不危险!"加尼亚一声冷笑,说道,"话又说回来,这里一定有蹊跷.至于说他爱上了阿格拉娅,这非常可能,因为他大小是个男人嘛!不过......他决不至于给老太婆写匿名信.这是一个居心叵测.微不足道而又自鸣得意的庸才!我坚信,我有把握,他肯定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说我是阴谋家,他就是从这里下手的.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简直像傻瓜,对他说了许多不应该说的话;我以为,他仅仅出于要对公爵进行报复,就会对我有利;谁知道他竟是这么个诡计多端的畜生,哼,现在我算把他看透了.至于偷钱的事,他肯定是从他母亲(那个上尉太太)那儿听来的.老家伙干出这种事来,还不是为了上尉太太.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告诉我,'将军,答应给他母亲四百卢布,就这样完全无缘无故地告诉我,而且毫不客气.我立刻全明白了.他这样看着我的眼睛,那模样好像其乐无穷似的;他肯定也告诉妈了,无非为了把她的心撕碎,借此取乐.我倒要请问,他为什么还不死呢?要知道,他曾经答应过再过三星期就死的呀,而现在,在这里,倒反养胖了!也不咳嗽了;昨天晚上他自己都说,已经两天不咯血了."
    "让他滚蛋."
    "我倒不恨他,我蔑视他,"加尼亚傲慢地说."是的,是的,就算我恨他,就算吧!"他蓦地怒气冲天地叫道."我要当面把这话告诉他,即使他倒在床上,快死了!你假如看过他写的自白书就好了,......上帝,真是既无耻又天真!他就是庇罗果夫中尉,他就是以悲剧告终的诺兹德廖夫(果戈理《死魂灵》中爱说谎.吹牛.寻衅的地主.),而主要是个浑小子!我恨不得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也让他大吃一惊,知道他是老几......就因为他当时没有闹成功,所以就向所有的人报复......这是怎么回事?楼上又吵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嘛?这么吵吵嚷嚷,我简直受不了.普季岑!"他向走进房间的普季岑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咱们这儿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算一站?这......这......"
    可是吵闹声迅速逼近,房门倏地大开,但见伊沃尔金老头满脸通红,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地向普季岑冲去.紧跟在老头后面的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科利亚和跟在最后面的伊波利特.
   
    $$$$二
    伊波利特搬到普季岑家住,已经有五天了.这事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既没有多费唇舌,他与公爵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他们俩不仅没有吵架,甚至表面看去,他俩分手时还挺要好.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天晚上对伊波利特剑拔弩张,不共戴天,但是在出事后的第三天却亲自去拜访他,或许他心血来潮,另有想法.不知道为什么,罗戈任也常常来探望病人.一开头,公爵甚至觉得,伊波利特从他的房子里搬出去,对这个"有病的孩子"甚至更好些.但是就在伊波利特搬家的时候,他已经表示,他要搬到普季岑家去,因为"普季岑心眼儿好,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地",但是又好像存心似的,他一次也没有说,他要搬到加尼亚家去住,虽说还是加尼亚极力主张,要接他上他们家去住的.加尼亚当时就注意到了这点,因此怀恨在心.
    他对妹妹说得也对,病人已经复元了.伊波利特的病情,比之过去,的确有所好转,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不慌不忙地走进房间,落在大家后面,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非常慌张地走进屋来.(这半年来,她变了许多,瘦了;自从女儿出嫁,她搬来跟她同住以后,她表面上已经几乎不再干预儿女们的事了.)科利亚心事重重,但又莫名其妙;他对"将军的发疯"(用他的话说)有许多地方不明白,当然也不知道引起这场家庭新风波的主要原因.但是,他十分清楚,他父亲时时刻刻而且处处跟人抬杠,一下子好像全变了,与过去判若两人.使他感到不安的还有,最近三天,他那位老爸爸竟滴酒不沾.他知道,他父亲已经跟列别杰夫和公爵分道扬镳了,甚至还大吵了一场.科利亚自己花钱买了一瓶伏特加,刚从外面回来.
    "真的,妈妈,"还在楼上的时候,他就对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真的,还不如让他喝酒好.瞧,已经三天了,他滴酒不沾;可见,酒瘾上来了.真的,还不如让他喝酒好;蹲债务监狱的时候,我都给他送酒去......"
    将军砰的一声打开房门,站在门槛上,好像气得浑身发抖.
    "阁下!"他用打雷似的声音向普季岑嚷道,"如果您当真拿定了主意,要为一个乳臭未干的浑小子和无神论者牺牲一位德高望重.为皇上立过战功的老人,即您的父亲,起码是您岳父吧,那么从此刻起,我的脚将永远不再迈进您的家门.您挑选吧,先生,请您立刻挑选;或者是我,或者是这个......螺丝钉!对,螺丝钉!我无意中说对了,他就是螺丝钉!因为他像螺丝钉似的钻透了我的心,像螺丝钉似的......无礼而又毫无敬意!"
    "该不是开瓶塞用的螺丝起子吧?"伊波利特插嘴道.
    "不,不是螺丝起子,因为我在你面前是将军,而不是酒瓶.我有奖章,表彰战功的奖章......而你一无所有.有他没有我,有我没有他!您决定吧,先生,立刻决定,马上决定!"他又发了狂似地向普季岑嚷道.这时候,科利亚替他端来了一把椅子,他几乎筋疲力尽地跌坐在椅子上.
    "真的,您还是......去睡一觉好,"被搞得六神无主的普季岑喃喃道.
    "他还在气势汹汹地威胁别人哩!"加尼亚对妹妹小声说道.
    "睡觉!"将军大喝一声,"我没有喝醉,阁下,您这是对我的侮辱.我看得出来,"他又站起来嚷嚷道,"我看得出来,这里的一切都跟我作对,一切事情和一切人.够了!我走......但是您要知道,阁下,您要知道......"
    大家没让他把话说完,又硬按他坐下,劝他有话慢慢说,不要激动.加尼亚非常气愤地走到一边.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面哆嗦,一面哭泣.
    "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他气势汹汹地嚷嚷什么!"伊波利特龇牙咧嘴地叫道.
    "您还没做?"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说道,"您应该特别感到羞耻......存心气一个老人是残酷的......而且还处在您这样的地位."
    "第一,我处在什么地位,太太!我一向很尊敬您,尊敬您本人,但是......"
    "他是螺丝钉!"将军叫道,"他在钻我的灵魂和心.他要我也相信无神论!你放明白点,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战功卓著,享尽了荣华富贵;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嫉妒心重.被人踩成两截的可怜虫,还咳嗽......因为怀恨在心和不信上帝,都快死了......加夫里拉也多事,干吗让你搬到这里来住?大家都跟我作对,从不相干的外人一直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得啦,别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啦!"加尼亚叫道,"别在全城给我们丢人现眼就谢天谢地啦!"
    "什么,你这乳臭未干的浑小子,我会给你丢人现眼!给你?我只会给你增光添彩,决不会给你丢人现眼!"
    他跳了起来,已经没人能拦住他了;但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显然也气炸了肺.
    "您也配讲增光添彩!"他恶狠狠地叫道.
    "你说什么?"将军大吼一声,脸色苍白,向他逼进一步.
    "只要我一张嘴,就让您......"加尼亚突然大声说道,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两人四目对视,怒不可遏,特别是加尼亚.
    "加尼亚,你干什么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叫道,她冲过去拦住儿子,不许他胡说.
    "大家全瞎扯"瓦里娅愤愤然说道,"得啦,妈,"她抓住母亲的"看在母亲份上,就饶了您这一回,"加尼亚像个悲剧演员似地说道.
    "说呀!"将军怒不可遏地吼道,"说呀,如果你不怕父亲诅咒的话......你说呀!"
    "好嘛,我怕的就是你诅咒嘛!已经第八天了,您一直像条疯狗似的,这怪谁呢?第八天了,您瞧,我连日子都算得出来......给我留神,别把我逼急了:我全说出来......您干吗昨天蔫不唧儿地上叶潘钦家去?还自称是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一家之长呢!给我得了吧!"
    "住嘴,甘卡!"科利亚叫道,"住嘴,混帐东西!"
    "我到底,我到底怎么侮辱他了呢?"伊波利特不肯罢休,不过依旧用那种似乎嘲弄的口吻说道,"诸位都听见了,他凭什么管我叫螺丝钉?是他自己死乞白赖地缠住我的;他一来就说到一位名叫叶罗佩戈夫的上尉.将军,我压根儿就不愿意跟您作伴,您自己也知道,我过去就躲着您.您说,叶罗佩戈夫上尉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并不是为了叶罗佩戈夫上尉才搬到里来住的.我不过当面向他说出了我的意见,我说,也许,这个叶罗佩戈夫上尉压根儿就没存在过.他就大发雷霆,大吵大闹起来."
    "毫无疑问,压根儿就没这个人!"加尼亚断然道.
    但是将军却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茫然四顾,没了主意.儿子的话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使他吃了一惊.在开始那一刹那,他简直无言以对,不知所措.直到最后,伊波利特用哈哈大笑来回答加尼亚,并且叫道:"好啦,您听见了吧,令郎也说,压根儿就没什么叶罗佩戈夫上尉."在这之后,老头才语无伦次地嘟囔道:
    "是卡皮东.叶罗佩戈夫,而不是上尉(卡皮东与上尉二词,在俄语中谐音.)......是卡皮东......退伍中校,他姓叶罗佩戈夫......名叫卡皮东."
    "连卡皮东也根本不存在!"加尼亚怒吼道.
    "为......为什么不存在?"将军喃喃道,他的脸刷地红了.
    "行啦!"普季岑和瓦里娅上前劝阻道.
    "住嘴,甘卡!"科利亚又叫道.
    但是,因为别人帮他说话,反倒使将军倏地想起了什么事似的.
    "怎么没有?为什么不存在?"他对儿子厉声喝道.
    "不存在就不存在呗.不存在不结了,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就是这话.我说,您别胡搅蛮缠,行不行?"
    "这还是儿子......这还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还把他......噢,上帝!居然说叶罗佩戈夫......叶罗什卡.叶罗佩戈夫不存在!"
    "听见了吧,一会儿叶罗什卡,一会儿卡皮东!"伊波利特插嘴道.
    "卡皮东,先生,是卡皮东,而不是叶罗什卡!卡皮东,卡皮丹(参见前注,卡皮丹是上尉的音译.).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对,应该是卡皮东......中校......已经退伍......他娶了马里娅......娶了马里娅.彼得罗芙娜.苏......苏......从当士官生的时候起......我的朋友和同学......姓苏图戈娃.我为他流过......我替他挡住......给打死了.居然说没有卡皮东.叶罗佩戈夫!压根儿不存在!"
    将军又喊又叫,十分激动,但是他的喊叫却使人不由得认为这两件事根本扯不到一块儿,说的是一回事,叫的是另一回事.诚然,如果换个时间,即使比刚才说的更可气得多,说什么卡皮东.叶罗佩戈夫根本不存在,他可能也就忍了,嚷嚷几句,出点洋相,发点脾气,但到头来还是会偃旗息鼓,退到楼上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但是现在,由于人心变化莫测,难以逆料,连怀疑叶罗佩戈夫是否存在这类可气的事,也居然使他忍无可忍,火冒三丈.老头满脸通红,举起双手,叫道:
    "够啦!我诅咒你......我离开这个家!尼古拉(科利亚的大名.),把我的背袋拿来,我走......我滚蛋!"
    他愤怒已极地匆匆走了出去.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科利亚和普季岑,紧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
    "瞧你现在捅了多大漏子!"瓦里娅对哥哥说道,"他可能又要到那边去了.丢人现眼,真丢人现眼!"
    "那就别偷呀!"加尼亚叫道,气得差点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他的目光突然与伊波利特相遇;加尼亚差点打了个哆嗦."至于您,先生,"他叫道,"您应该记得,您毕竟住在别人家,而且......享受着别人的礼遇,不应该去刺激一个显然已经发疯的老人......"
    伊波利特也似乎哆嗦了一下,不过他霎时控制住了自己.
    "关于令尊是否疯了,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他镇静地答道,"我觉得情况恰好相反,近来,他甚至变聪明了,真的;您不信?他变得非常小心谨慎,非常多疑,老在刺探别人的虚实,掂量人家的每句话......他向我提到那个卡皮东是有目的的;您想想,他想把我的疑心引到......"
    "唉呀,他想把您引到什么地方去,关我屁事.先生,请您不要跟我耍花腔,好不好?也不要跟我支支吾吾!"加尼亚尖声叫道,"老头所以处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您也知道个中的真实原因的话(我想,您肯定知道,因为您在我家这五天里净做密探了),那您就根本不应该刺激......这个不幸的人,更不应该用夸大事实的做法折磨我妈,因为这事整个儿是扯淡,无非是酒后胡闹,何况查无实据,我把这事看得很淡,毫无价值......可是您却存心想来造谣中伤和刺探情报,因为您......您......"
    "我是螺丝钉,"伊波利特冷笑道.
    "因为您是个坏蛋兼窝囊废,把大家折磨了半小时,想用您那把没装上火帽的手枪自杀,吓唬大家,结果出乖露丑,出尽洋相,您是个自杀未遂的可怜虫,长着两条腿的......凶神恶煞.我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您,您发了胖,也不咳嗽了,可是您却恩将仇报......"
    "对不起,也让我说两句;我是住在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家,而不是住在您家;您没有给过我任何客气的接待,我甚至觉得,倒是您享受了普季岑先生的殷勤好客.四天前,我曾经请家母在帕夫洛夫斯克给我找处住房,她自己也可以搬去住,因为我在这里确实觉得自己的病好了些,虽然我压根儿没有发胖,而且仍旧在咳嗽.昨天晚上,家母通知我,房子已经找好了,因此我想赶紧告诉你们,在感谢令堂和令妹之后,我今天就搬走,这事昨天晚上我就决定了.请您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好像,您还有许多话要说,是不是?"
    "噢,既然这样......"加尼亚的声音开始发抖.
    "既然这样,那么,请允许我坐下,"伊波利特补充道,镇定自若地在将军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有病吧;好了,现在我洗耳恭听,何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甚至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呢."
    加尼亚蓦地觉得于心有愧.
    "请相信我,我决不会妄自菲薄到跟您算帐的,"他说,"假如你......"
    "您不要这样高高在上,"伊波利特打断他的话道,"就我来说,我还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向自己保证,在我们握别的时候,我一定要引以为乐地.完全开诚布公地对您说清楚一切.我现在就打算来履行这一诺言,自然是在您说完之后".
    "我请您离开这个房间."
    "您有话还是说吧,要是不说出来,以后会后悔的."
    "别说啦,伊波利特,这一切只会叫人脸红和无地自容,劳您大驾,别说了吧!"瓦里娅说.
    "除非看在女士的份上,"伊波利特站起来,哈哈大笑说,"好吧,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看您的面子,我准备长话短说,不过也只是短说而已,因为我与令兄之间有些话必须说清楚,在消除误会之前,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里."
    "您简直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加尼亚叫道,"不散布些流言蜚语,您是不肯离开的."
    "您瞧,"伊波利特镇静而又沉着地说道,"您克制不住自己了吧,算的,不说出来,您会后悔的.我再一次让你先说.我可以等等."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不作声,轻蔑地望着他.
    "您不想说.打算坚持到底,......悉听尊便.就我来说,我将尽可能三言两语地把话说清楚.今天,我已经听到两三次了,您一再责备我忘恩负义,住在别人家还不知感恩;这种说法有欠公道.您请我到你们家来住,是想利用我,让我落进您的圈套;你指望我会向公爵报复.此外,您还听到,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对我表示过同情和关注,而且读过我的自白书.不知道为什么您指望我肯定会全力以赴地替您效劳,因此您希望也许能得到我的帮助.我不想作更详细的说明了!既不要求您承认,也不要求您肯定;我让你去扪心自问,现在咱们俩已经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能这样,也就够了."
    "但是,您把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天知道闹成什么样了!"瓦里娅叫道.
    "我早跟你说过:'一个浑小子和造谣生事之徒,,"加尼亚脱口说道.
    "对不起,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让我说下去.对于公爵,我当然爱不起来,也没法尊敬他,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虽然......有点可笑.可是我也根本没必要去恨他;令兄怂恿我去反对公爵的时候,我不露声色,未置可否;我只打算在这出戏收场的时候取笑他一番.我知道,令兄肯定会对我说漏嘴,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果然如此......现在,我准备饶了他,我这样做纯粹出于对您的尊敬,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但是在我向你们说清楚我并不是这样容易上钩之后,我还要向您说明一下,为什么我非要把令兄作弄一番不可.您知道吗,我坦白承认,我这样做是出于恨.临死的时候(因为我迟早要死的,虽然像你们说的那样,发胖了),临死的时候我感到,如果我能作弄一下迫害我一辈子.我也恨他们一辈子的难以数计的那类人中哪怕一个代表人物,而这类代表人物的最突出的典型,就是可敬可佩的令兄大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所以恨您,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您是最无耻.最自鸣得意.最庸俗.最可恶的平常人的典型.体现.化身和顶峰!您是踞傲不可一世的凡夫俗子,从不怀疑自己,而又像俄林波斯神(希腊神话中诸神居住在俄林波斯圣山上,故名.)一样心安理得;您是抱残守缺者中的抱残守缺者.无论在您的脑海和在您的内心,从来就没有体现过一星半点您自己的思想.但是您又心比天高,坚信您是最最伟大的天才,但是在内心阴暗的时刻,有时候,怀疑还是会来光顾您的,于是您便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噢,在您的视野内还有一些黑点;只有当您彻底变笨了以后(已为时不远);这些黑点才会消失;但是话又说回来,您还要走一段很长而又坎坷的路,不敢说这条路一定是愉快的,但是我为此感到高兴.第一,我敢对您预言,您是不可能把那位小姐弄到手的......"
    "唉呀,真让人受不了!"瓦里娅叫道."您这讨厌的.脾气坏透了的家伙,您的话有完没有?"
    加尼亚的脸色一阵苍白,浑身发抖,但是默不作声.伊波利特闭上了嘴,聚精会神而又洋洋得意地望了望他,然后又把目光移到瓦里娅身上,接着他冷笑一声,微微一鞠躬,走了出去,没再多说一句话.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完全有理由抱怨时乖命蹇和时运不济.瓦里娅有好几分钟都不敢开口跟他说话,甚至当他大踏步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都没敢看他一眼;最后,他走到窗口,背对着她.瓦里娅在思考一句俄国谚语:"祸福难测,吉凶未卜".楼上又传来了吵闹声.
    "你要走?"加尼亚听到她从坐位上站起来,蓦地向她转过身子."等等;你看这个."
    他走过来,把一张叠成便函的小纸条扔到她面前的椅子上.
    "主啊!"瓦里娅叫起来,惊讶地举起两手一拍.
    这封信共四行字: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因为我深信您对我抱有好感,所以有件要事想请教您.我希望,最好能在明晨七时正,在那张绿色长椅旁遇见您.该地离我们的别墅不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一定会陪您去的,她很熟悉这地方.
    阿.叶(阿格拉娅.叶潘钦娜的姓名缩写.)
    "你瞧,谁料到她还有这一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摊开了两手.
    不管加尼亚这时候多么想自吹自擂一番,但是,在听了伊波利特那种带有侮辱性的预言之后,他也不可能不表露出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他脸上毫不掩饰地绽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笑容,瓦里娅也高兴得满面春风.
    "而且还在他们宣布订婚的当天!瞧,谁料到她还有这一手呢!"
    "你觉得,她明天会谈什么呢?"加尼亚问.
    "谈什么都无所谓,主要是在分手六个月之后,她头一次想同你见面了.你听我说,加尼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要知道,这次见面很重要!简直太重要了!不要犯老毛病,不要吹牛,不要一错再错;但也不要胆怯,注意!半年来,我净往她们那边跑,究竟要干什么,她心里能不清楚吗?你想:她今天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居然不露声色.要知道,我是偷偷跑去看她们的,老太太不知道我在她们那边坐着,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把我撵出去的.我为你才去冒这个险的,无论如何要打听到......"
    楼上又传来了喊叫声和喧闹声;有几个人正跑下楼梯.
    "现在决不允许发生这种事!"瓦里娅吓了一跳,气急败坏地叫道,"不能捅一丝一毫的漏子!快去,向他赔罪!"
    但是,一家之长已经跑到大街上了.科利亚拎着背袋跟在他后面.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站在台阶上,在哭;她想跑出去追他,但是普季岑拉住了她.
    "您这样做,只会使他火上加油,"他对她说,"他没地方可去,半小时后,人家会把他送回来的,我已经跟科利亚说过;由他去胡闹一阵吧."
    "您神气什么,您能去哪儿!"加尼亚从窗口叫道,"再说,您也没地方可去!"
    "回来吧,爸爸!"瓦里娅叫道."街坊们会听见的."
    将军停下脚步,转过身子,伸出手,大叫:
    "我诅咒这个家!"
    "非摆出一副演戏的架势来不可!"加尼亚砰的一声关上窗户,嘟囔道.
    街坊们果真在听.瓦里娅跑出了房间.
    瓦里娅出去以后,加尼亚拿起椅子上的那张便条,吻了吻,咂了一下舌头,做了个芭蕾舞的腾空跃起的动作.
   
    $$$$三
    将军掀起的风波,发生在其他任何时候,都可能不了了之.从前,他也常常发生这类突如其来的胡闹,虽说次数相当少,因为一般说,他还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脾气也几乎很好.他也许有一百次曾经同他近年来喜欢寻衅闹事的坏脾气斗争过.他会忽然想起,他是"一家之长",于是便同妻子言归于好,真心诚意地痛哭流涕,负荆请罪.他对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尊敬到了崇拜的地步,因为她许多次都默默地原谅了他,甚至当他丑态百出,妄自菲薄的时候,也爱他.但是通常,将军对喜欢寻衅闹事的坏脾气所作的慷慨大度的斗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将军也是一个非常"容易冲动"的人,虽然只是就某一方面来说;他通常受不了在自己家里过那种闭门思过和无所事事的生活,于是便起来抗争;他常常陷入一种狂热,也许就在这时候他已经在责备自己了,但是他又克制不住:先是争吵,然后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要求大家对他诚惶诚恐,五体投地,毕恭毕敬.最后,他就离家出走,有时候,甚至一走就是很长时间.近两年来,他对自己家的事也就知道个大概,或者道听途说,耳闻而已,他也不想详细过问,并不觉得自己对此负有一丝一毫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是这次"将军掀起的风波"却非比寻常;大家都好像知道什么,又都好像怕提起这事.仅仅三天前,将军才"正式"回到家来,也就是回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身边来,但是他这次并不像往常"回家"时那样,心平气和,于心有愧,而是相反......非常烦躁.他喋喋不休,但又焦躁不安,碰到任何人,都跟人家热烈交谈,仿佛相见恨晚似的;但是,他谈话的内容五花八门,而又出人意料,使人摸不着头脑,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如此不安.有时候,他又显得很快乐,但多半若有所思,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突然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讲叶潘钦家,讲公爵,讲列别杰夫),但是讲到一半又会突然打住,从此再不开口,如果别人继续问他什么问题,他就用傻笑来回答,然而,他尽管在傻呵呵地笑,却没有发觉人家正在问他问题.昨天夜里,他又叹气,又哼哼,把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知道为什么她给他做了一夜热敷);快天亮时,他又突然睡着了,而且一睡就是四小时,醒来后便发作了十分严重而又漫无头绪的疑心病,最后,便以同伊波利特争吵和"诅咒这个家"而告终.人们还发现,在这三天里,他虚荣心十足,因此非常容易生气.科利亚规劝母亲时坚持说,这都是因为他酒瘾发作,也许还因为思念列别杰夫(将军近来跟他特别要好)所致.但是,三天前,他突然跟列别杰夫吵了一架,而且分手时怒不可遏,他甚至跟公爵也闹得不很愉快.科利亚曾请公爵解释一下个中原因,最后他不由得怀疑,公爵一定有什么事不肯告诉他.如果像加尼亚很有把握地推想的那样,在伊波利特和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之间,的确发生过某种特别的谈话的话,那么令人奇怪的是,加尼亚径直称之为"造谣生事之徒"的这位坏先生,竟没有发现,若以同样的方式来开导开导科利亚,不也是一桩赏心乐事吗!很可能,这"浑小子"还不算太坏,并不像加尼亚跟妹妹谈起他时描绘的那么坏,坏是坏,然而是另一种坏法;而且他也不见得仅仅为了使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心碎",而把自己的观察所得告诉她.我们不要忘了,促使人的行为的动因,通常比我们后来加以说明的要错综复杂得多,而且错综复杂得难以胜计,这些动因也很少能够明确无误地描述出来.一个讲故事的人,最好的办法,有时还不如把事情经过简单说出来为好.我们在继续说明将军闯下的这场大祸时,就准备采取这一方法;因为不管我们如何绞尽脑汁,想言简意赅地一带而过,我们认为还是非常有必要给予我们这部小说的这一次要人物,比我们原来所设想的更多的注意和篇幅.
    事情经过是按照下列顺序逐一发生的:
    列别杰夫到彼得堡去查访费德先科之后,当天便与将军一起返回.但是他此行到底有何收获,他什么也没告诉公爵.要不是公爵这时候心不在焉,忙于思考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的话,他一定会很快发现,即使在这以后的两天内,列别杰夫不仅没有对他作任何说明,甚至恰好相反,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极力回避同公爵见面.最后,公爵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觉得奇怪,这两天内,当他偶尔见到列别杰夫的时候,据他后来回想,列别杰夫好像总是满面红光,兴高采烈,而且差不多总是跟将军在一起.这两朋友难舍难分,一刻也分不开.公爵有时候听到,楼上常常传来他俩高声而又快速的谈话声,以及伴有大笑的愉快争论;甚至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他还听到从楼上传来出人意料地猛然响起来的军中的敬酒歌,他立刻听出这是将军的嗄哑的男低音.但是歌才开头,又戛然而止.接着,又有将近一小时,楼上仍在继续着极度兴奋的谈话,而且从各种迹象看,说话人已经喝醉了.可以猜想得出,在楼上开怀畅饮的两朋友,这时正在互相拥抱,后来,其中一人哭了.接着又突然爆发了剧烈的争吵,但是很快又偃旗息鼓,鸦雀无声.在整个这段时间内,科利亚一直心事重重,十分焦虑.公爵大部分时间不在家,而且有时候回家也很晚;他每次回家,总有人向他报告,科利亚找了他一整天,到处打听他.但是两人见了面,科利亚又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要说,除非说他对将军及其眼下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们东游西逛,在离这儿不远的小酒馆里买醉,在大街上,又是拥抱,又是骂街,互相挑逗,可是又难舍难分."当公爵对他说,过去差不多每天也是这样的时候,科利亚又无言以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他现在担心的究意是什么了.
    第二天;在唱过敬酒歌和发生争吵的那个夜晚之后,上午十一点左右,公爵正想出门,这时,将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有什么事显得特别激动,几乎像受到什么强烈的震动似的.
    "很久以前,我就在寻找机会能够荣幸地见到您,深受尊敬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很久了,非常久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一边非常紧地握着公爵的手,差点把公爵的手都握疼了,"非常,非常久了."
    公爵请他有话坐下来再说.
    "不,我不坐,况且我耽误您出门了,我......下次再说吧.看来,我可以乘此机会祝贺您......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什么心愿?"
    公爵很窘.他跟许多与他处在同样情况下的人一样,满以为谁也看不见,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放心,尽管放心!我决不会惊扰您那十分微妙的感情的.我是过来人,我懂,当别人......可以说吧......多管闲事......诚如俗话所说,不让他管的事就别管.这点,我每天早晨都有体会.我来找您另有他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公爵."
    公爵再一次请他坐下,他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除非就谈一秒钟......我是来向您求教的.当然,我的生活没有实际目标,但是我尊重我自己,也尊重......俄国人所不屑一顾的务实精神,总之,我想......我希望自己.贱内.犬子和小女都处在这样的地位......一句话,公爵,我是来向您求教的."
    公爵热烈地赞扬了他的打算.
    "嗯,这都是扯淡,"将军很快打断了他的话,"我要说的主要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说穿了,我想来找您说明一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因为我坚信您的为人是真诚的,您的感情是高尚的,您是......您是......您对我刚才说的话不感到惊奇吗,公爵?"
    公爵假如不是特别惊奇,那也是非常注意和好奇地注视着自己的客人.老将军的脸有点苍白,他的嘴唇有时在微微颤动,两只手也好像总也安静不下来似的.他才坐了几分钟,已经有两次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而且突然站起,又突然坐下,显然,他丝毫没有留意自己的举止.桌上放着几本书,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一本书,看了看随手翻开的那一页,又立刻合上,放回桌子,接着又顺手抄起另一本书,这回已经不翻开了,而是用右手拿着,而且在其余的时间里一直拿在手里,在空中不断地挥来挥去.
    "够了!"他突然叫道,"看得出来,我过于打扰您了."
    "哪里哪里,哪能呢,劳您驾,恰好相反,我正洗耳恭听,希望能够了解......"
    "公爵,我希望使自己处在一种受人尊敬的地位,我希望自尊自重,并且尊重......自己的权利."
    "一个具有这样愿望的人,仅此一点,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了."
    公爵说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坚信这话一定会产生十分良好的效果.他仿佛本能地感觉到,随便说一句华而不实,但却听来悦耳的话,只要说得恰到好处,就足以突然征服像将军这样一个人的心,使他心平气和,特别是当他处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的时候.无论如何要让这样一位客人心里轻松地走出去,不过,使他作难的事也正在这里.
    这句话使将军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听后很感动,也很高兴:将军在感动之余霎时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开始进行长篇大论而又兴高采烈的说明.但是不管公爵怎么聚精会神,怎么洗耳恭听,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将军讲了约莫十分钟,讲得又快又热烈,好像都来不及一一说出他那纷至沓来的思想似的;说到最后,他的眼里闪着泪花,但是听来听去,还是只能听到一些没头没尾的句子,一些出人意外的话和一些出人意外的思想,突如其来地脱口而出,又突如其来地言语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够了!您了解我了,我也就放心了,"将军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像您这样一颗心,是不可能不了解一个受痛苦.受煎熬的人的.公爵,您像理想中的好人那样高尚!别人在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您还年轻,因此我祝福您.说穿了,我来找您,是想请您给我定个时间,我有要紧的话跟您谈,这就是我最主要的希望.我前来寻求的主要是友谊和心;我永远无法遏制我的心灵的要求."
    "那为什么不现在说呢?我准备洗耳恭听......"
    "不,公爵,不,"将军热烈地打断他的话道,"不是现在!现在谈不过是幻想!这事太,太重要了,太重要了!进行谈话的这时刻,将是决定我最后命运的时刻.这是属于我的时刻,我不愿意在这个神圣的时刻,有什么人,随便哪个莽撞的无耻之徒闯进来打断我们的谈话,而这样的无耻之徒是屡见不鲜的,"他突然俯首向公爵耳语,那神态既奇怪又神秘,近乎害怕似的,"这样的无耻之徒还抵不上您脚上的一只鞋后跟,亲爱的公爵!噢,我不是说抵不上我脚上的!请您特别注意,我没有提到我的脚;因为我这人太自重了,决不可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只有您一个人能够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弃自己的鞋跟于不顾,也许正表现出我那无与伦比的自尊和自豪.除您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懂的.而他则是所有其他人之冠.他什么也不懂,公爵;完全,完全不懂,也没法懂!要懂就必须有一颗心!"
    到后来,公爵几乎害怕起来,便定于明天这时候约他见面.将军昂首走了出去,似乎得到极大的安慰,几乎心平气和了.晚六时许,公爵着人请列别杰夫到他那儿去一趟.
    列别杰夫急匆匆地召之即来.他一进门就开口说道:"承蒙召见,不胜荣幸!"好像这三天他简直躲着藏着,极力避免跟公爵见面这事,连影子都没有似的.他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又是做鬼脸,又是满脸堆笑,两只小眼睛笑眯眯的,不断东张西望,两只手搓来搓去,他那副神态好像在非常天真地等候恭听什么重要的消息似的,......似乎,大家对这消息已经望穿秋水,期待已久,而又不言自明.公爵感到一阵厌恶;他心里很清楚,大家突然都在等他做出什么举动,大家都在注视他,好像要向他道喜似的,大家说起话来也转弯抹角,含沙射影,又是微笑,又是挤眉弄眼.凯勒尔已经进来出去地跑了三次,那副神态也好像要过来道喜似的:每次来总是喜气洋洋,刚开口,一句话没说完,就匆匆溜了出去.(最近几天,他不知道在哪儿拼命喝酒,还在一家什么台球房大吵大闹.)甚至科利亚,虽然满腹心事,也开始有两.三次含糊不清地跟公爵谈起一件什么事.
    公爵开门见山,而且带有几分恼怒地问列别杰夫,他对将军眼下的状况有何高见,为什么将军如此不安.他三言两语地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不安,公爵,特别是在咱们这个奇怪而又不安的时代;就这样,您哪,"列别杰夫带着几分冷漠的神态答道,而且很不高兴地闭上了嘴,那模样仿佛大失所望似的.
    "这是什么哲学!"公爵微微一笑.
    "讲点哲学还是需要的,在咱们这个时代,在实际应用中,尤其需要,但是人们常常轻视哲学,您哪,就这么回事.就我来说,深受尊敬的公爵,我虽然多蒙信任,但也只是在您知道的某一点上,而且也只到一定程度为止,不能越雷池一步......这道理,我懂,而且心平气和,毫无怨言."
    "列别杰夫,您好像因为什么事在生气?"
    "毫无此意,一点也不,深受尊敬而又光芒四射的公爵,一点也不!"列别杰夫举起手来,贴在心口,喜气洋洋地叫道,"恰好相反,我立刻明白,无论就我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无论就我的智力水平和心灵素养,也无论我的财富积累,以及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都不配得到您那可敬而又大大高于我期望的信任;如果我能为您效劳的话,我甘愿做您的奴隶和仆人,决无贰心,......我没有生气,我是伤心,您哪."
    "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哪能呢!"
    "决无贰心!无论现在,也无论在当前的情况下,都如此!在遇到您,并以我的心灵和思想注视着您的行动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虽然我不配得到他的友好的通知,但是我作为房东,在适当的时候,在预期的大喜日子以前,他也许会给我发个指示,至少是打个招呼吧,告诉我一声即将发生和预期将要发生的变化......"
    列别杰夫说这话时,用两只锐利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惊讶地望着他的公爵;他依然指望能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我简直一句话也不懂,"公爵近乎愤怒地叫道,"而且......您简直是最可怕的阴谋家!"说罢,他蓦地哈哈大笑,而且打心眼里笑出声来.
    霎时间,列别杰夫也哈哈大笑起来,他那喜气洋洋的目光表露出,他的希望不仅明朗了,而且得到了加倍的证实.
    "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您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不过请您别见怪,我对您的(而且不仅是您一个人的)天真感到惊讶!您非常天真地期待我做出什么举动,而且就在现在,就在这时候,这使我不免对您感到抱歉和惭愧,因为我没有任何事能满足您的好奇心;但是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的确没有什么事,这是您可以想象得到的."
    公爵又笑起来.
    列别杰夫端起架子,正襟危坐.有时候,他的确好奇心很强,甚至好奇得过于天真和惹人厌烦;但与此同时,这人又相当狡猾,善于旁敲侧击,可是在有些情况下又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由于公爵一再冷淡他,几乎把他变成了自己的仇人.但是公爵之所以冷淡他,并不是因为看不起他,而是因为他的好奇心所涉及的问题十分微妙.公爵对自己的某些幻想,几天前还看成是行同犯罪,可是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却把公爵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仅仅看作是对他个人的厌恶和不信任,于是他带着一颗受到伤害的心走开了;因为公爵的缘故,他不仅嫉妒科利亚和凯勒尔,甚至还嫉妒自己的女儿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其实,就在这时候,他也许还可以向公爵报告一个使公爵非常感兴趣的新闻,而且他也真诚地想要这样做,可是他却板着脸,没有开口.
    "话又说回来,我能替您做些什么呢,深受尊敬的公爵,因为现在毕竟是您......您叫我来的呀?"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终于说道.
    "我只想问问将军的情况,"片刻间,公爵也若有所思,这时猛地一怔,"还有......关于您那桩失窃的事,也就是您告诉过我的关于丢钱的事......"
    "具体指什么呢,您哪?"
    "又来了,好像您现在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唉,上帝,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您怎么老爱演戏呢!那笔钱,钱,也就是您丢的那四百卢布,放在钱包里的,一大清早,您去彼得堡以前,还特地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的那笔钱,......您究竟明白了没有呢?"
    "啊,您是说那四百卢布呀!"列别杰夫拖长声音说道,好像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公爵讲的是怎么回事似的."谢谢您,公爵,谢谢您的由衷关心;我对此深感荣幸,但是......钱,我找到了,早就找到了."
    "找到了!哎呀,谢谢上帝!"
    "您发出的这声感叹,是极其高尚的,因为四百卢布对于一个辛辛苦苦,靠劳动为生,而又拉家带口,拉扯着一大群没娘的孩子的穷光蛋来说,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当然,您终于把钱找回来了,我很高兴,"公爵急忙改口道,"但是,......您是怎么找到的呢?"
    "非常简单,在我挂上衣的那把椅子底下找到的,因此,看得出来,那钱包是从兜里掉到地板上的."
    "怎么会掉到椅子底下去呢?不可能,您不是跟我说过,您把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吗;您怎么可能把这个最主要的地方看漏了呢?"
    "问题就在于我的的确确看过了,您哪!记得清清楚楚,我的确看过了!我把椅子搬开,趴在地上,这地方我都用手摸过,因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像我的手掌一样,光溜溜的,空空如也,然而我还是摸过来摸过去.一个人倒了霉,丢失巨款,一心想把钱找回来,常常会发生这类自欺欺人的举动:明明看见什么也没有,这地方空空如也,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里看上十几遍."
    "好,就算这样吧;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还是不明白,"公爵莫名其妙地嘟囔道,"以前,您说过,那儿没有,您在那地方找过,可是那儿又忽然出现了?"
    "可不是又忽然出现了,您哪."
    公爵奇怪地看了看列别杰夫.
    "那么将军呢?"他蓦地问.
    "您问将军是什么意思,您哪?"列别杰夫又听不明白了.
    "啊呀,我的上帝!我问您,您在椅子底下找到钱包以后,将军说什么了?你们俩以前不是一起找过吗!"
    "以前是一起找来着,您哪.不过说实在的,这次我没有吱声,我觉得还是不向他宣布为好,我没告诉他钱包已经找到了,而且是独自找到的."
    "为......为什么呢?钱没少吗?"
    "我打开钱包;分文不差,一卢布也没少,您哪."
    "您哪怕来告诉我一声呢,"公爵若有所思地说.
    "我怕打搅您,公爵,何况您也许,可以说吧,正百感交集;此外,我自己也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找到的样子.我打开钱包,看了看,然后收起来,又放到椅子底下了."
    "那又干吗呢?"
    "不干吗,您哪;出于好奇心,想进一步看看,"列别杰夫搓着手,突然嘻嘻一笑.
    "那么说,打前天起,现在,钱包还在那里放着?"
    "噢,不,您哪;只放了一天一夜.要知道,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想让将军自己把它找出来,您哪.因为,既然我都能找到,那么,这么一个,可以说吧,极其显眼地放在椅子底下.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东西,为什么将军就不能看到呢!我几次搬起椅子,把钱包挪动了几回,让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是将军竟丝毫没有发现,就这样在那儿放了整整一天一夜.看得出来,他现在十分心神不定,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又说又笑,嘻嘻哈哈,要不就忽然对我大生其气,我也闹不清为了什么,您哪.后来,我走出房间,故意让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话,大概替那只装有钞票的钱包担心,可是他突然大生其气,终于什么话也没说,您哪;上街后还没走两步,他就撇下我到街对面去了.直到晚上,才在小酒馆里遇见他."
    "但是,最后,您还是从椅子下面把钱包收起来了,是吧?"
    "没有,您哪;就在当天夜里,钱包在椅子底下不见了,您哪."
    "那么钱包现在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您哪,"列别杰夫忽然笑了,他边说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挺直了身子,快乐地望着公爵,"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在我自己穿的这件上衣的前襟里.瞧,您不妨亲自看看,摸摸,您哪."
    果然,在上衣左边的衣襟里,在正前方,在最显眼的地方,鼓鼓囊囊地好像挂着一只大口袋,只要一摸就感觉得出,里面装着一只皮夹子,是从破了的口袋掉到下面去的.
    "我掏出来一看,分文不差,您哪.我又把它放了回去,而且从昨天上午起,我就让它装在前襟里,走来走去,甚至让它在两条腿上来回磕碰."
    "您竟没留心?"
    "我竟没留心,您哪,嘿嘿!深受尊敬的公爵,您想想(虽然这事并不值得您如此关注),我的几只兜一向好好的,可是却在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破洞!于是我出于好奇仔仔细细看了看,......好像是什么人用削笔刀划破的;几乎叫人难以置信,您说是不是?"
    "那......将军呢?"
    "整天在生闷气,昨天和今天都这样;极不满意,您哪;一会儿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甚至达到谄媚的程度,一会儿又多愁善感,声泪俱下,要不就忽然大发脾气,那模样简直叫我看了害怕,真的,您哪;公爵,我毕竟是个书生,而不是名武夫.昨天,我们坐在小酒馆里,我无意中撂起衣襟,搁在最显眼的地方,摞得高高的;他乜斜着眼,在生闷气.他现在连正眼也不瞧我,早就不瞧我了,您哪,除了喝得酩酊大醉,或深受感动的时候,才抬头瞧我一眼;但是,昨儿个,他有两三次抬起头来看我,弄得我毛骨悚然,脊梁上一阵发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打算明儿个就把这钱包找出来,不过在明天没有到来之前,我还要带着这钱包溜达一晚上."
    "您干吗这样折磨他呢?"公爵叫道.
    "没折磨他,公爵,我没折磨他呀,"列别杰夫热烈地接口道,"我真心地爱他,而且......尊敬他;而现在,信不信由您,我更看重他了;对他的评价也更高了,您哪!"
    列别杰夫讲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态度真诚,这反倒使公爵恼怒起来.
    "爱他,又这样折磨他!得了吧,光凭他把您丢的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放到椅子底下和放在上衣里面,光凭这一点,他就直截了当地向您表明,他并不想跟您耍滑头,而是老老实实地求您宽恕.听见了吗:求您宽恕!可见,他寄希望于您的不究既往和宽宏大量上,他相信您对他的友谊.可是您却把这么一个......十分诚实的人弄到这么一种屈辱的地位!"
    "十分诚实,公爵,他的确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列别杰夫两眼闪着泪花接口道,"最最高贵的公爵,只有您一个人能说出这种天公地道的话!正因为这点,我才对您一片忠诚,甚至崇拜您,虽然我有各种各样的缺点,都烂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来找钱包,立刻找,而不是等到明天,瞧,现在我当着您的面把它掏出来了;这不是钱包吗;钱也全在里面,您先收下,最最尊贵的公爵,您先收下,保存到明天.明天或者后天我再来拿;您知道吗,公爵,我看,在丢失钱的头一夜,这钱肯定藏在我家小花园里的什么石头底下;您以为怎样?"
    "留神,不要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钱包找着了.只要简简单单地让他看到,衣襟里已经啥也没有了,他会明白的."
    "就这样吗?还不如干脆说找到了好,就假装在这以前一直没往这上面想,行吗?"
    "不—行,"公爵想了想,"不—行,现在已经晚了;这样更危险;真的,不如不说话!但是您对他的态度要和蔼些,但是......也不要做得太过分了,而且......而且......您知道吗......"
    "知道,公爵,知道,也就是说,我知道也许我做不到;因为这事需要有颗像您这样的心.再说他这人爱发脾气,又爱纠缠人,他现在对我的态度,有时显得很高傲;一会儿淌眼抹泪,跟我拥抱,一会儿又突然糟践我,看不起我和挖苦我;唔,还不如我把衣襟撂起来,让他瞧瞧,嘿嘿!再见,公爵,因为我显然耽误了您的工夫,可以说,妨碍了您兴味盎然的沉思遐想......"
    "但是,看在上帝份上,要像过去那样,严守秘密!"
    "一定轻手轻脚地去办,您哪!"
    但是,虽然这事已经了结,可是公爵却比过去更加心事重重了.他迫不及待地等候明天同将军见面.
   
    $$$$四
    约定的时间是十一时许,可是公爵却完全出乎意料地迟到了.他回到家后,发现将军正在他家等他.乍一看,他就发现将军的神态很不满,他的不满也许是因为要他等候.公爵表示歉意后,急忙坐了下来,但是他竟奇怪地感到胆怯,好像他的客人是个瓷娃娃,时时刻刻担心会把他打破似的.过去,他跟将军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过胆怯,而且连想也没想到过要胆怯.公爵很快就看出,与昨天相比,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昨天是慌慌张张,心不在焉,今天却显得十分沉着和冷静;可以看出,他已经横下一条心,准备孤注一掷了.他的冷静多半是表面的,并非实际如此.但是不管怎样,客人的态度还是落落大方,虽然带有一种含蓄的矜持;甚至起初,在对待公爵的态度上,眉宇间还带有少许宽容之态,......恰如有些落落大方,而又自尊心很强,但却受到人们不公正对待的人,有时常常表现出的神态一样.他说话和蔼可亲,但谈吐之间不无悲痛之意.
    "这是前几天向您借的一本书,"他意味深长地摆头指了指他拿来放在桌上的一本书,"谢谢."
    "啊,对了;您读了那篇文章吗,将军?您喜欢这篇文章吗?很引人入胜,是不是?"公爵因为能够很快转入不相干的话题而感到高兴.
    "也许很引人入胜吧,但是粗俗,而且十分荒唐.也许通篇都是假话."
    将军的口气很自信,甚至还略微拖长了声音.
    "啊,这是一篇十分朴实的故事;一位老兵亲眼目睹法国兵占领莫斯科的故事;有些事情写得妙极了(公爵所说的那篇文章,指当时刊载在《俄罗斯档案》杂志上的一篇题为《莫斯科新修女院在一八一二年》的文章.该文系一位目击者追叙一八一二年拿破仑攻占莫斯科的情形.).再说,目击者的任何记载都是珍贵的,甚至不管这目击者是谁.我这话不对吗?"
    "我假如是编辑,决不刊用这样的文章;至于一般目击者的记载云云,人们宁肯相信一个信口雌黄,但却讲得十分有趣的人,而不相信一个驰骋沙场.屡建战功的正人君子.我知道一些追叙一八一二年(指俄国一八一二年抗击拿破仑入侵的卫国战争.)的回忆录,这些回忆录......我作了决定,公爵,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列别杰夫先生家."
    将军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公爵.
    "您在帕夫洛夫斯克有自己的住所,在......令嫒家......"公爵道,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接着他想起,将军此来另有要事相商,而且是一件决定他命运的非常重要的事.
    "在贱内家;换句话说,既是自己的家,又是小女瓦里娅的家."
    "请原谅,我......"
    "亲爱的公爵,我所以要离开列别杰夫家,是因为我跟这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是在昨天晚上跟他决裂的,我后悔没有早点跟他一刀两断.我要求别人尊敬我,甚至希望从那些我把自己的心献给他们的人那儿得到尊敬.公爵,我常常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但是我差不多永远受骗.此人不配接受我的奉献."
    "他这人是个大杂烩,"公爵克制地说道,"有一些特点......但是,在这一切之中可以看到一颗心,诡计多端,足智多谋,但是有时候也很滑稽."
    公爵用词文雅,语气庄重,使将军显然感到高兴,虽说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突然表现出不信任.但是公爵说话的口吻是如此自然,如此真诚,简直不可能有任何怀疑.
    "至于他身上有许多好的品质,"将军接着说道,"是我第一个说的,这之前,还差点没跟这主儿成为莫逆之交.我既然有自己的家,因此根本不需要他的家和他的盛情接待.我有缺点,但是我并不替自己辩护;我漫无节制,失于检点,我曾经跟他一起喝过酒,现在我也许正在为这事难过.流泪.但是,要知道,我之所以跟他交往,并不只是为了喝酒(公爵,请您原谅一个人在盛怒时表现出来的粗鲁和坦率),可不只是为了喝酒呀,对不对?使我感兴趣的,正如您所说,是他的品德.但是一切都得有个限度,甚至品德也是这样;如果他突然当着你的面斗胆宣称,在一八一二年,当他还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一条左腿,并且把这条腿埋葬在莫斯科的瓦岗科夫公墓,他这样说就出了格,显得玩世不恭,也表现得太放肆了......"
    "也许,他不过是开玩笑,博您哈哈一笑也说不定."
    "我懂,您哪.为了博得别人开心地一笑,说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虽然说得很拙劣,也不会伤一个人的心.有人说谎,怎么说呢,仅仅出于友谊,为了供对方一乐;但是,倘若透露出不敬,也许,他们用这类表露不敬的办法想让你明白,他们感到跟你交往已经是累赘,那么一个正人君子就只能掉头不顾,同他一刀两断,并且请这个有损你尊严的人自尊自重."
    将军说这话时脸都红了.
    "一八一二年,列别杰夫也不可能在莫斯科呀;他年纪太小,不可能;这太可笑了."
    "这是第一;但是,我们姑且假定,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出生了;但是又怎么能当面撒谎,说一名法国轻骑兵为了取乐,竟无缘无故地把大炮瞄准他,打断了他的腿呢;还说什么他把那条腿捡了起来,拿回家里,后来又把它埋在瓦岗科夫公墓呢,还说什么他还在坟上立了块墓碑,一面的碑文是:'十品文官列别杰夫之腿长埋于此,;另一面的碑文是:'安息吧,亲受的遗骸,直到那快乐之晨!,(源出H.M.卡拉姆静作《墓志铭》(一七九二).该铭文按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之意,曾于一八三七年镌刻在他俩母亲的墓碑上.)他还说他每年都要去祭奠这条腿(这简直是渎神行为),因此每年都要去一趟莫斯科.为了证明这点,他还让我跟他一起去莫斯科,他要把那座坟指给我看,甚至还让我去参观陈列在克里姆林宫里的那尊被缴获的法国大炮,也就是从宫门数起第十一尊老式的法国鹰炮."
    "再说,他的两条腿不都好好的吗,看得一清二楚!"公爵笑道,"我敢说,这是他随便开个玩笑;您别生气."
    "但是,请允许我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关于他明明有两条腿的事,......不妨假定,还不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是他硬说,这是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假腿......"
    "啊,是啊,据说,安上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假腿,跳舞都可以."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您哪;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我,拿给我看.但是,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腿一事要晚得多(切尔诺斯维托夫(生于一八一○年)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为彼得拉舍夫斯基分子,一八四九年被流放.他写的关于制造和安装假腿的书,出版于一八五五年.)......何况他还硬说,甚至他的亡妻,在他们婚后的所有日子里,一直都不知道他,也就是她丈夫的腿是木头的.在我向他指出他说的是一派胡言之后,他说:'既然你在一八一二年能当拿破仑的少年侍卫,那就应当允许我在瓦岗科夫公墓埋葬自己的腿.,"
    "难道您......"公爵想开口,但又不好意思.
    将军十分高傲地,几乎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态看了看公爵.
    "说下去呀,公爵,"他不慌不忙.从各不迫地拉长了声调说道,"说下去呀,我是宽宏大量的,您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您不妨说,您看到,在您面前的这个人家道中落,低三下四,而且......百无一用,可是与此同时,您又听到,这个人居然亲眼目睹过......叱咤风云的伟大事件,甚至一想到这点,您就觉得可笑.他难道还没有向您......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列别杰夫说过,......假如您是说列别杰夫的话......"
    "哼,我认为适得其反.说实在的,我们俩昨天谈到的正是这篇......作为史料的奇文.我指出了它的荒谬,因为我本人就是身临其境的目击者......公爵,您笑了,您在看我的脸?"
    "没—没有.我......"
    "我看似年轻,"将军拉长了声调说道,"但是我的实际年龄比表面看去要稍老些.一八一二年的时候,我大约十岁或十一岁.我当时究竟几岁,我自己也闹不清.履历表上少写了几岁;我有个毛病,一辈子都爱把自己的年龄往小里说."
    "我敢说,将军,一八一二年您在莫斯科这事,我一点不觉得奇怪,而且......当然,您是能够谈出点......就像当时所有的过来人一样.我国有一位自传作家写了一本书,开篇讲的就是一八一二年,当他还是名吃奶的孩子的时候,在莫斯科,一些法国兵就曾给过他面包吃."(指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第一卷第一章.)
    "您瞧,"将军宽宏大量地肯定道,"我的经历当然非同一般,但也毫无不寻常之外.本来是真事,但是表面看去却仿佛不可能似的,这类现象实在太多了.皇上的少年侍卫!当然,听来颇觉奇怪.但是一个十岁儿童的奇异经历,其原因可能正因为他当时年纪小.如果是十五岁的孩子,肯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这样,因为假定我当时十五岁了,在拿破仑开进莫斯科的当天,我肯定不会离开母亲(她没有来得及逃离莫斯科,吓得直哆嗦),从我家在老巴斯曼街的木屋里跑出去.假如我十五岁,我肯定会害怕,可是我只有十岁,因此才天不怕地不怕,从人群里钻进去,一直钻到宫廷的台阶前,那时拿破仑正下马."
    "您无疑说得很对,正因为才十岁,所以不知道害怕......"公爵附和道,一面心里又感到胆怯,生怕自己立刻脸红.
    "无疑,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因为事实就那么简单,那么自然;要是让一个小说家来写这事,他肯定会胡编一气,令人难以置信."
    "噢,就是这样啊!"公爵叫道,"这想法也曾经使我感到惊讶,而且就在不多久以前.我知道一件因为一块表而杀人的千真万确的事(详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的有关注释.),现在这事报上都登了.如果这是人家凭空想象出来的,熟悉人民生活的人和评论家们肯定会立刻向他大喝一声:哪能呢,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一经在报上看到这是事实,您就会感到,正可以从这样一些事实中了解俄国的现实,从中吸取教训.将军,您这话说得太好了!"公爵热烈地总结道,因为能够借此摆脱明显的脸红,心里感到非常高兴.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将军叫道,甚至高兴得两眼熠熠发光."一个不点大的.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男孩,钻过人群,想看一看辉煌的场面.漂亮的制服.显赫的随从,以及那位名噪一时.闻名已久的伟人.因为当时,接连好几年,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的就是这个人物.这人已经遐迩闻名,名满天下;可以说,我吃奶的时候就听说了.拿破仑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了我的目光;我当时穿着一件少爷穿的小西服,我穿得很漂亮.在这一大群人里,就我一人这样,您不难想象......"
    "毫无疑问,这一定使他吃了一惊,并且向他证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留下来的还有一些贵族及其子女."
    "就是这话,就是这话!他本来就想笼络俄国的王公贵族.当他把自己那锐利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可能也闪了一下,作为对他的回答.'Voilà un garcon bien évellé! Qui est ton père?,(法语:多活泼的孩子!谁是你父亲?)我激动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立即答道:'我父亲是战死在祖国沙场的将军,.Le fils d,un boyard et d,un brave par—dessus le marché! J,aime les boyards.M,aimes—tu petit?,(法语:俄国大贵族的儿子,而且是勇敢的大贵族.我喜欢俄国大贵族.小孩,你喜欢我吗?)对这快人快语的问题,我也快人快语地回答:'俄国人的心甚至能在祖国之敌身上识别伟人!,说实在的,我也记不清了,我的原话是不是这样......因为我还是小孩,不过原话的意思一定不差!拿破仑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对自己的随从道:'我喜欢这孩子的自豪感!但是,假如所有的俄国人,都像这孩子一样想问题的话,那......,他没把话说完就进了皇宫.我立刻杂在他的随从里,跟在他后面跑去.随从们已经分列两旁,给我让路,他们把我看成了皇帝的宠臣.但这一切只是一闪而过......我只记得,皇帝走进第一座大厅后,忽然停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画像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幅画,看了很久,最后他说道:'这是一位伟大的女性!,说罢便走了过去.过了两天,我在皇宫和克里姆林宫已成了尽人皆知的人物,大家都管我叫'le petit boyard,(法语:俄国小贵族.).只有晚上睡觉,我才回家.家里人差点急疯了.又过了两天,拿破仑的少年侍卫德.巴章库尔男爵(德.章库尔男爵(一七六七—一八三○年),法国将军,曾参与拿破仑一世远征俄国的历次战斗争.一八一二年时,他已四十五岁.)因经不住远征俄国之苦,已奄奄一息.拿破仑想起了我;有人把我叫了去,也不说明理由,就把那个已故的十二岁男孩穿过的制服让我试穿了一下,我穿上这制服后,便被带去见皇帝,皇帝摆头指了指我,有人便向我宣布,我已蒙皇上恩准,荣任陛下的少年侍卫.我很高兴,我的确感到对他(已经很久了)有一种强烈的好感......嗯,此外,您也会同意,一套光彩耀眼的漂亮制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我穿着深绿色的燕尾服,拖着两条又长又窄的燕尾;金色的钮扣,两袖有金色刺绣和红色镶边,领子是高高的.竖起的.敞开的,锈着金边,燕尾上也有刺绣;紧紧绷在身上的白白的鹿皮裤,雪白的绸坎肩,丝袜,带搭扣的皮鞋......皇帝骑马出游,如果让我随侍左右,我还要穿上高高的骑兵长靴.虽然当时的时局并不太妙,已经预感到大祸就要临头,但是他们仍旧尽可能地保持宫廷礼仪,甚至越是强烈地预感到大祸临头,做得越是有板有眼."
    "是啊,那当然......"公爵几乎心神不定地喃喃道,"您的见闻如果写下来,一定......非常有意思."
    将军现在所说的,当然也是他昨天讲给列别杰夫听的,因此说起来滔滔不绝;但是与此同时,他又不信任地乜斜过眼去,看了看公爵.
    "我的见闻,"他以一种更加自豪的神态说道,"把我的见闻写下来?我毫无此意,公爵!如果硬要我写,也可以说我的见闻录已经写好了,但是......放在我的书桌里.当我命归黄泉之后,再让它面世,无疑,还将译成多种外国语,倒不是因为它的文学价值高,不,而是因为我当时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我毕竟是这些重大事件的目击者,而这些事实实在太重要了;尤其是:因为我是小孩,我才能进入这位'伟人,的寝宫!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这位'不幸的巨人,的呻吟,他在一个小孩面前是不会感到不好意思的,他可以呻吟,也可以哭泣,虽然我当时已经懂得他之所以痛苦的原因,乃是因为亚历山大皇帝(一八一二年时,抗击拿破仑的俄国沙皇,即亚历山大一世.)的沉默."
    "是的,他曾经写过几封信......提议媾和......"公爵胆怯地点头道.
    "我们并不知道他到底提出了什么建议,但是他天天在写,每时每刻都在写,而且写的信一封接着一封!非常激动.有天夜里,当他单独一人的时候,我含着眼泪跑到他身边(噢,我爱他!):'您就向亚历山大皇帝求个,求个饶吧!,我向他叫道.其实,我应当这么说:'您跟亚历山大皇帝言归于好吧!,但是,因为我是小孩,我天真地把自己的想法全说了出来.'噢,我的孩子!,他答道,他在屋子里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噢,我的孩子!,他当时好像没有发觉我才十岁,甚至很爱跟我聊天.'噢,我的孩子,我情愿亲吻亚历山大皇帝的脚,但是普鲁士国王和奥地利皇帝,噢,我永远恨这两个家伙,而且......说到底......你对政治一窍不通!,他似乎突然想起他在跟什么人说话,闭上了嘴,但是他的两只眼睛仍在冒着火花,怒目而视了很长时间.唔,如果我把这些事都写下来(因为我是这些大事的目击者),而且现在就把它公诸于世的话,那么所有那些评论家们,所有那些文学界仰慕虚荣和生性嫉妒的人们,所有那些帮派,以及......不,鄙人实难从命!"
    "关于帮派云云,当然,您说得对,我同意阁下高见,"公爵稍许沉默了一会以后,低声答道,"还在不久以前,我读过一本沙拉斯写的关于滑铁卢战役的书(沙拉斯.约翰.巴季斯特.阿道夫(一八一○—一八六五),法国反拿破仑的政治家和军事历史学家,曾著有《一八一五年滑铁卢战役史》(一八五八).).这本书显然是严肃的,专家们也肯定说,这本书博古通今,写得很有水平.但是书的每一页都流露出一种以贬低拿破仑为乐的心态,如果能够对拿破仑在其他战役中表现出的任何才能表示一点异议的话,沙拉斯肯定会非常高兴;在这么一部严肃的著作中,这样做是不好的,因为这是派性作怪.您当时在......皇帝身边,公务一定很忙吧?"
    将军简直乐坏了.公爵的意见说得既严肃又质朴,终于驱散了他最后一点不信任.
    "沙拉斯!噢,我也十分气愤!我当时就写信给他,但是......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您刚才问我,我的公务是否繁忙?噢,不忙,不忙!他们虽然管我叫少年侍卫,但是当时我就不曾把它当真.再说,拿破仑很快就失去了拉拢俄国人的任何希望,他之接近我本来是出于政治考虑,要不是......要不是他爱上了我这个人的话,恐怕也就把我忘了他,我现在敢大胆地说这话.我倒是真心对他抱有好感.也无所谓公务不公务:有时候我上皇宫里应个卯......骑马陪皇帝出游,如此而已.我骑马骑得很好.他常常在午饭前出宫,通常随侍他左右的有达武(达武.路易(一七七○—一八二三),拿破仑一世的元帅和军事大臣.).我和马木留克兵鲁斯坦(马木留克兵为世代当兵的军人后裔.鲁斯坦是拿破仑的宠臣和贴身警卫.)......"
    "康斯坦,"公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个名字.
    "不—不,那时候康斯坦不在皇帝身边;他送信去了(康斯坦是拿破仑宠信的近侍.)......送给约瑟芬皇后(约瑟芬(一七六三—一八一四),拿破仑的第一个妻子,一八○九年与拿破仑离异.);但是他虽然不在,随待皇帝左右的,还有两名传令官,几名波兰枪骑兵......嗯,当时的随从也就这些,当然,除了拿破仑经常带在身边的一些将军和元帅以外,因为拿破仑要随时同他们一起视察地形和部队配置,商议军机大事......我现在记得,经常随侍皇帝左右的是达武:他身材魁梧,头脑冷静,戴着眼镜,目光很怪.皇帝经常同他商量军机大事.拿破仑很重视他的想法.我记得,他们俩已经商议好几天了;达武上午来,晚上也来,甚至他们俩还常常发生争论;最后,拿破仑好像有点同意了.他们俩待在书房里,我是第三个人,他们几乎对我视而不见.突然,拿破仑的目光偶尔落到了我身上,他眼睛里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忽然对我说道:'孩子!你以为怎样:如果我改信正教(指俄罗斯正教.),解放你们的奴隶(指俄国农奴.),俄国人会不会跟我走呢?,'永远不会!,我愤怒地叫道.拿破仑吃了一惊.'在这孩子闪耀着爱国心的眼睛里,,他说,'我看到了整个俄国人民的意见.得了吧,达武!这一切都是幻想!谈谈您的另一方案吧.,"
    "是的,但是这一方案也是一个雄才大略的设想!"公爵说道,显然很感兴趣,"那么,您认为这个方案是达武提出来的?"
    "起码是他们俩一起商量的.当然,这想法是拿破仑的,一个高瞻远瞩的想法,但是另一方案也颇有见地......这就是那著名的'conseil du lion,(法语:雄狮的谋略.)(拿破仑曾亲自这样称呼达武提出的这一谋略).这谋略的要点是,统率全军固守克里姆林宫,建兵营,挖战壕,筑工事,四面配置大炮,尽可能多宰马,把马肉腌起来;尽可能多搞点粮食,度过严冬,直到开春,开春后再杀退俄国兵,乘机突围.拿破仑对这个方案大加赞赏.我们每天骑马出去巡视克里姆林宫宫墙,他不断指出,何处该拆除,何处该建造,何处该设眼镜堡,何处该设三角堡,何处应该设置一排地堡,......眼观八方,动作迅速,一下子全齐了!终于一切安排就绪;达武连日前来催他作出最后决定.他们俩又单独在一起,而我是第三个人.拿破仑又抱着胳臂,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脸,我的心在跳.'我走了,,达武说.'上哪?,拿破仑问.'腌马肉,,达武说.拿破仑打了个哆嗦,成败利钝,在此一举.'孩子!,他蓦地对我说,'你对我们的打算有什么想法?,不用说,他之所以问我,无非像有时候一个大智大慧的人,在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刹那,常常用硬币的正反面来占卜一样.我并不对拿破仑,而是如同充满灵感似地对达武说道:'将军,您还是赶快逃回家吧!,这一方案就此告吹.达武耸了耸肩膀,临走时说道,'bah! Il devient superstitieux!,(法语:唉!他变得迷信起来了!)到第二天就宣布弃城而去."
    "这一切太有意思了,"公爵声音非常轻地说道,"假如这一切果真是这样......我想说......"他急忙改正.
    "噢,公爵!"将军叫道,陶醉于他编造的这一故事中,甚至面对这样一句极不谨慎的话,也未予注意,可能是欲罢不能吧,"您说:'这一切果真如此!,非但果真如此,告诉您吧,比果真如此还果真如此!这一切不过是起码的政治上的区区小事.不过我可以对您再说一遍,我是这位伟人夜间流泪和呻吟的目击者;这种事,除我以外,谁也看不见!到最后,诚然,他已经不哭了,已经不再流泪了,不过有时候还长吁短叹;但是,他脸上似乎越来越堆满了阴云.似乎永恒之神已把那黑黑的翅膀遮住了他的脸.有时候,每到夜晚,我们俩便四目对视,长达数小时地默然以对......他那贴身警卫鲁斯坦,在隔壁屋里鼾声如雷;这家伙睡得可香了.'不过他是忠于我和朝廷的,,拿破仑常常这样谈到他.有一次,我心里非常痛苦,他突然发现我在伤心落泪;他非常感动地看了看我:'你在可怜我!,他叫道,'除你以外,孩子,也许另一个孩子也会可怜我的,这就是我的儿子,le roi de Rome(法语:罗马王.拿破仑曾授予自己的儿子约瑟夫.弗朗苏阿.沙尔以"罗马王"的尊号.);其他人都恨我,大家都恨我,而我那些兄弟,一旦遭到不幸,肯定会头一个出卖我!,我痛哭失声,扑到他身上;这时候,他也忍不住了;我们俩互相拥抱,我们俩的眼泪流到了一起.'快写信,快给约瑟芬皇后写信!,我向他痛哭道.拿破仑打了个冷战,想了想,对我说道:'您提醒我想到了第三颗爱我的心;谢谢你,我的朋友!,于是他立刻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约瑟芬,第二天就派康斯坦送去了."
    "您做得太好了,"公爵说,"您在他怨天尤人的时候,唤醒了他美好的感情."
    "可不是吗,公爵,而且您对这事的说明也非常好,符合您那颗善良的心!"将军兴高采烈地叫道,说也奇怪,他眼里还当真闪出了泪花."是的,公爵,是的,这景象是伟大的!您知道,我还差点没跟他一起上巴黎,如果我当真跟了他去,当然就要跟他有难同当,一同被'囚禁在那酷热的岛屿上,(源出普希金的诗《拿破仑》(一八二六).)但是,唉!命运把我们俩从此分开了!我们各自东西:他到那酷热的岛上去了,他在那里,在伤心欲绝的时刻,也许总有一次会想起那曾经在莫斯科拥抱过他,宽恕过他的可怜的孩子的眼泪吧;后来,我被送进了士官学校,在那里接受军训和受到同学们的无礼对待,而且......唉!一切都已化为乌有!'我不想把你从母亲手里抢走,所以我就不带你走了!,他在退却的那天对我说道,'但是我很愿意能够为你做点什么.,这时候,他正准备上马.'请您在我妹妹的纪念册上写点什么,留个纪念吧(俄俗:姑娘们,特别是贵族姑娘,常备有纪念册,请人题诗作画,以志留念.),,我胆怯地说道,因为他当时的心情很难过,很忧郁.于是他又走回来,要了一支笔,拿起了纪念册,'你妹妹几岁了?,他问我,手里已经拿起了笔.'三岁,,我答道.'Petite fille alors.,(法语:还完全是小姑娘嘛.)接着便在纪念册上一挥而就:
    'Ne mentez jamais!
    Napoleon,votre ami sincère,(法语:永远不要说谎!您的真诚的朋友拿破仑.)
    在这样的时刻还提出这样的忠告,您得承认,这多么难得,公爵!"
    "是的,这很有纪念意义."
    "这张纸,镶了金边镜框,配上玻璃,一直挂在我妹妹的客厅里,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直到她死......她是分娩时死的;这张东西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唉,我的上帝!已经两点啦!我太耽误您的时间了,公爵!这太不应该了."
    将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噢,正好相反!"公爵支吾道,"您的话使我很感兴趣......再说......这非常有意思;我很感谢您!"
    "公爵!"将军说,又紧紧握着他的手,都把他握疼了,而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突然若有所悟,似乎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呆了,"公爵!您这人心太好了,也太老实了,有时候甚至使我觉得您太可怜了.我看着您,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噢,原上帝祝福您!但愿您的生活......能在爱情中重新开始,从此美满幸福.我这辈子算完了!噢,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他用手捂着脸,匆匆走了出去.公爵对于他的真诚激动是无可怀疑的.同时他也懂得,老将军出去时正陶醉于自己的成功中;但是他毕竟预感到,将军属于这样一类信口雌黄者,他们虽然在吹牛中得到极大的快乐,甚至达到一种自我陶醉的程度,但是当他们的自我陶醉达到顶点的时候,心里毕竟还有些怀疑,怀疑人家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他们的信口雌黄.在老将军目前的情况下,他可能已经醒悟过来了,感到无限羞愧,怀疑公爵只是过分同情他,因而使他感到蒙受了羞辱."我把他弄得这么兴奋,是不是做过头了呢?"公爵担心地想,可是蓦地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约十来分钟.他本想责备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他又立刻明白他无可指责,因为他无限地可怜将军.
    他的预感果真应验了.晚上,他收到一张奇怪的便条,话虽简短,态度却很坚决.将军通知他,他将跟他就此分手,从此不再见他,又说"他虽然尊敬他,感激他,但是即使是他,他也不能接受他有损一个老人的尊严的同情的表示,而这老人本来就够不幸的了".后来公爵听说,老将军跑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去了,从此杜门不出,他也就近乎放心了.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将军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那儿也闯了不少祸.个中详情,我们无法在这里一一细说,但是我们不妨简单地指出,这次会面的实际结果是,将军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吓了一跳,又因为他出口伤人,含沙射影地说了一些加尼亚的坏话,使她勃然大怒.他可耻地被赶出了大门.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度过了这个夜晚和这样一个早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乎发狂似地跑到大街上.
    科利亚依旧不完全明白个中缘由,甚至希望对他厉害点,逼他就范.
    "您说,咱俩现在上哪,将军?"他说,"上公爵那儿去吧,......您不愿意,跟列别杰夫呢,又吵翻了,钱,您没有,我也从来不曾有过:现在咱俩是当街坐在豆子上了(俄谚:意为"一无所有,走投无路".)."
    "坐而有豆,总比坐在豆子上强,"将军嘟囔道,"我曾经用这句......双关语......在军官们中间......引起过哄堂大笑......在四十四......一千......八百......四十四年,对!......我记不清了......噢,别提醒我,别提醒我!'我那青春何在,我那蓬勃的朝气何在!,(源出果戈理的《死魂灵》一卷六章开头.原文为"哦,我的青春!哦,我的蓬勃的朝气!")有人这样叫道......这是谁叫来着,科利亚?"
    "爸爸,这是果戈理在《死魂灵》里的话,"科利亚答道,胆怯地看了看父亲.
    "死魂灵!噢,对了,死人!你埋我的时候,要在坟头写上:'死魂灵长眠于此!,
   
    耻辱使我苦恼!
    这话是谁说的,科利亚?"
    "不知道,爸爸."
    "没有叶罗佩戈夫!没有叶罗什卡.叶罗佩戈夫!......"他在街心站住,发狂似地叫道,"这还算儿子,亲生儿子!叶罗佩戈夫,我与他十一个月亲如兄弟,我曾经为他去决斗......我们的队长韦戈列茨基公爵,在喝酒的时候问他:'格里沙,告诉我,你在哪里得的安娜勋章?,'在祖国的沙场上,还能在哪儿,我叫道:'回答得好,格里沙!,嗯,于是就发生了决斗,后来他就跟马里娅.彼得罗芙娜.苏......苏图庚娜结婚了,并且战死在沙场......一颗子弹打在我胸前的十字架上,反弹回去,径直打中了他的脑门.'我永远忘不了!,他大叫一声,便倒地身亡.我......我在军队里清清白白;我光明磊落,但是耻辱......'耻辱使我苦脑!,你和尼娜将来一定要给我上坟......'可怜的尼娜!,我过去就这么叫她来着,科利亚,很久以前了,在开始的时候,她是那么爱我......尼娜,尼娜!我干了什么呀,让你这么命苦!你究竟爱我什么呢,你这逆来顺受的人儿.你母亲的心像天使一样善良,科利亚,像天使!"
    "这我知道,爸爸.亲爱的爸爸,咱们回家找妈妈吧!她在追我们!哎呀,你怎么又站住了呢?好像你不明白似的......啊呀,你怎么哭了呢?"
    科利亚自己也哭了,连连亲吻父亲的手.
    "你亲我的手,亲我的手!"
    "是的,亲您的手,亲您的手.嗯,这有什么奇怪呢?哎呀,你干吗站在街心痛哭,还自称是将军,是军人哩,好了,走吧!"
    "好孩子,愿上帝祝福你,因为你对一个无耻的人,......是的!对一个无耻的老东西,对自己的父亲仍旧恭敬有礼......但愿你将来也有这样一个儿子......le roi de Rome(法语:罗马王.)......噢,'我诅咒,诅咒这个家!,"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科利亚突然火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您现在为什么不肯回家?难道您疯了吗?"
    "我来说,我来说给你听......我全告诉你;别嚷嚷,人家会听见的......le roi de Rome......噢,我难过,我伤心!
   
    奶妈呀,你的坟墓在哪儿!(源出奥加廖夫的一部未完成的长诗《幽默》.)
    这是谁的呼唤,科利亚?"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呼唤!咱们这就回家去,马上就走!如果有必要,我要把甘卡狠揍一顿......您又上哪儿?"
    但是将军已拉着他走上附近的一家人家的台阶.
    "您上哪儿?这是人家的台阶呀!"
    将军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拉着科利亚的手,往身边拽.
    "弯下腰,弯下腰!"他喃喃道,"我全告诉你......奇耻大辱......弯下腰......耳朵,把耳朵凑上来;我要凑着你的耳朵说......"
    "您倒是怎么啦!"科利亚被他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凑上了耳朵.
    "Le roi de Rome......"将军耳语道,也好像在浑身发抖.
    "什么?......您怎么总是le roi de Rome长,le roi de Rome短的?......您说什么呀?"
    "我......我......"将军又开始耳语,他抓住"自己孩子"的肩膀,而且越抓越紧,"我......想要......我对你......统统,马里娅,马里娅......彼得罗芙娜.苏—苏—苏......"
    科利亚挣脱了身子,反过来抓住将军的肩膀,像疯子似的看着他.老将军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发青,脸上还出现一阵阵轻微的抽搐.他的身子突然倾斜,开始慢慢地倒在科利亚的胳臂上.
    "中风啦!"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始向满街呼唤.
   
    $$$$五
    说实在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在同哥哥的谈话中,提到公爵向阿格拉娅.叶潘钦娜求婚的事时,稍许夸大了这消息的准确性.很可能,她有先见之明,预先猜到了在最近的将来可能发生的事;也许,因为她的幻想已经灰飞烟灭(说实在的,她自己也不相信这幻想能够实现),她既然是人,就无法抗拒用夸大不幸这一办法,把更多的怨毒注进哥哥的心,并引以为乐,虽然她真心爱自己的哥哥,并且同情他.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无法从自己的女友......叶潘钦姊妹那儿打听到十拿九稳的消息;她听到和看到的只是一些暗示.欲言又止的话.闪烁其词的表示和谜一般的现象.也许是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想故意透露一点消息,用话套话,引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上钩;最后,很可能是她们也无法抗拒女人惯有的乐趣,稍些作弄一下这位女友,哪怕这女友她们从小就认识,也在所不计,因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们不可能丝毫看不出她那小心眼儿里到底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从另一方面看,公爵告诉列别杰夫,他无可奉告,因为任何特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这话固然很对,但也可能弄错了.确实,所有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一种十分奇怪的现象:表面看去,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与此同时,又似乎发生了许许多多事.而后者正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用她那屡试不爽的女性本能猜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潘钦家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不约而同地出现同一想法呢?......似乎阿格拉娅发生某种大的变化,她的终身大事正在决定之中,......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就很难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了.但是这一想法刚一露头,大家一下子,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早看出来了,这一切她们早就一清二楚地预见到了;而且早在朗诵《可怜的骑士》那工夫,甚至更早,一切就都一清二楚了,不过当时大家都不愿意相信这种荒唐事罢了.反正两位姐姐都这么说;至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当然,她更比大家都早地预见到和看到了这一切,而且早就为此而"操碎了心",但是早也罢,晚也罢,反正她现在一想到公爵,就非常不是滋味,其原因就因为拿不准.现在她面临一个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但是这问题不仅无法解决,甚至到底是什么问题,不管可怜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怎么绞尽脑汁,也没法弄清.这事也难:"公爵到底好不好?这一切到底好呢,还是不好?如果不好(这是没有疑问的),究竟不好在哪里?如果也许很好(这也是可能的),又好在哪里呢?"至于身为一家之主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用说,最先是惊讶,但是后来他又承认,要知道,"真的,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一直都觉得很可能发生这一类事,偶尔会突如其来地似乎觉得有这样的可能!"他在他夫人的严厉目光下立刻闭上了嘴,可是他的不再吱声是在早晨,到了晚上,当他和夫人单独在一起,不能不再次说话时,他忽然似乎特别来劲地说出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嘛?......"(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当然,如果这都是真的,倒叫人纳闷,他也不争辩,但是......"(他又吞吞吐吐地不说下去了.)"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直接面对现实,那么公爵,说真的,还是个非常好的青年,而且......而且,而且......嗯,说到底,门第,我们家的门第,这一切都应该考虑到,可以说吧,也是重振我们家门第的一种办法,我们家道中落,起码在上流社会眼里,也就是说,从这个观点看,也就是说,因为......当然是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就是上流社会;但是话又说回来,公爵也并非没有财产,虽然不过区区之数.他有......而且......而且......而且......"(他欲言又止地长久沉默,完全卡壳了.)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听后,怒不可遏.
    据她看,所发生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甚至是有罪的无稽之谈,是一种异想天开.愚蠢而又荒唐的景象!"首先是,"这个破公爵是个有病的白痴,其次,他是个傻瓜,既不知道上流社会,上流社会也没有他的地位:你能把他带出去给谁看,又能凑凑合合地把他安排在哪儿?一个叫人受不了的民主派,连个芝麻绿豆官的官衔都没有,而且......而且......别洛孔斯卡娅见了这活宝又会说什么呢?难道我们替阿格拉娅设想和物色的丈夫就是这么个角色吗?"最后一个论据,不用说,是最主要的.她做母亲的心,一念及此,就哆嗦,充满了血和泪,虽然与此同时,这颗心里也有某种想法在蠢动,而且蓦地对她说道:"凭什么说公爵不是您想要的那种人呢?"唉,正是自己心里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感到最为难.
    阿格拉娅的两个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公爵做她们的妹夫;甚至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句话,她们很可能会突然倒向他一边.但是她俩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这人家有个一以贯之的特点:在全家有争议的某个问题上,有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反对和抗争,越是执拗和越是激烈,大家就越有可能把这看作是她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这一观点的迹象.但是话又说回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却不能完全缄口不言.因为很久以来她妈有事总跟她商量,现在更是不断把她叫来,要她说说自己的意见,主要是帮她回忆,比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这事谁也没有发现?为什么当时大家不说?当时大家说这个糟糕的'可怜的骑士,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个人就应当替大家操心,什么事都应当看在眼里,什么事都应当未卜先知,而其他人却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呢?"等等,等等.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起初说话很谨慎,只说,她认为爸爸的想法还是颇有道理的:选择梅什金公爵做叶潘钦家一位小姐的丈夫,在上流社会看来,可能还是蛮过得去的.她渐渐激动起来,甚至加了一句,说什么公爵根本就不是"傻瓜",非但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傻瓜",至于说社会地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在我们俄国,经过几年之后,他的社会地位究竟应当怎样确定,像过去那样锐意仕进,图个夫贵妻荣呢,还是在什么别的方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对所有这些话,她妈立刻斩钉截铁地指出,亚历山德拉是个"自由思想派,这一切都是她们那该死的妇女问题造成的."然后,过了半小时,她就进城去了,并从城里跑到石岛(石岛在彼得堡市中心北部,地处大.中.小涅夫卡河之间,系显贵们的休息地.)去找别洛孔斯卡娅.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她恰好出现在彼得堡,不过很快就要离京他去.别洛孔斯卡娅是阿格拉娅的教母.
    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听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十分激动而又绝望的自白之后,丝毫没有被这个没了主意的一家之母的眼泪所动,甚至还嘲笑地看了看她.这是个一意孤行.独断专行的人;即便是朋友,甚至是多年世交,她也不肯以平等待人,而她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看法,就跟三十五年前一样,始终把她看作是自己的protégé(法语:被保护人.),怎么也看不惯她那有棱有角的独立性格.她在言谈间指出:"看来,由于那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大伙儿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苍蝇说成了大象";又说:"她虽然注意地听了她所说的一切,但是始终看不出他们家当真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又说:"最好是少安毋躁,且等真的出了什么事再说";又说:"在她看来,公爵是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虽然有病,脾气也怪,社会地位也太低了些.最糟糕的是,他还公然养了个相好."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心里明白,因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别洛孔斯卡娅介绍的,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情场失意,所以她心里有气.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回到帕夫洛夫斯克后,比动身时火气更大了,立刻,大家都挨了顿,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疯"了,哪家也没有像他们家这么办事的;"忙什么?出什么事啦?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当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等等嘛,等出了事再说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疑神疑鬼,看到的东西还少吗,别看见苍蝇就说成大象嘛!"等等,等等.
    经她这么一说,可见必须少安毋躁,看问题要冷静,等等再说.然而可叹的是,这种少安毋躁还没保持十分钟.在妈妈不在家,到石岛去的那工夫(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在公爵头天夜里十二点多,而不是九点多来访的第二天动身去彼得堡的),家里偏偏出了一桩事,这消息是对大家必须保持冷静的第一个打击.妈妈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盘问,于是姐妹俩便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第一,"她不在家的时候,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公爵倒是来过,可是阿格拉娅很久都没有出来见他,约莫有半小时吧,后来出来了,一出来就马上要公爵跟她下棋;可是公爵连棋子怎么走都不会,因此阿格拉娅立刻赢了他;阿格拉娅很开心,因为公爵连下棋都不会,就拼命羞他,取笑他,因此看着公爵那模样都觉得可怜.后来她提议玩牌,打"傻瓜".但是这一回的情形却完全翻了个过儿;公爵打"傻瓜"厉害极了,简直......简直是个行家里手,玩得棒极了;于是阿格拉娅就耍滑头,暗地里换牌,还在他眼皮底下偷打过的牌,可是到头来还是他赢,每次都让阿格拉娅当傻瓜;这样一连五次.阿格拉娅又气又急,大发脾气,甚至到了完全忘乎所以的地步;她对公爵说了许多带刺而放肆的话,到后来,他想笑都笑不出来了;最后,她对他说:"如果他还在这里坐下去,她就永远不进这屋的门,此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还上她们家来,简直没羞没臊,而且还在夜里,十二点多的时候,"他听到了这句话后,脸刷地白了.接着,阿格拉娅就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尽管她俩百般安慰公爵,他走的时候还是像给人送葬后回家似的.蓦地,公爵走后才一刻钟,阿格拉娅就从楼上跑下来,走到凉台上,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她下楼时那么匆忙,甚至连眼睛都没擦干净;她跑下楼来,是因为科利亚来了,带来了一只刺猬.于是她们大家就开始看刺猬,对她们的问题科利亚解释说,刺猬不是他的,他现在是跟一个中学同学科斯佳.列别杰夫一道来的,他留在外边,不好意思进来,因为他拿着斧子;他又说,这刺猬和斧子是他们俩向一个过路的农民买来的.那农民索价五十戈比,把刺猬卖给了他们,至于斧子,是他们自己硬要他卖的,因为正好有用,而且这斧子又非常好.这时阿格拉娅突然开始拼命缠住科利亚,硬要他立刻把刺猬卖给她,她急得要命,甚至管科利亚叫"亲爱的".科利亚很久都没同意,但是经不住她纠缠,后来,把科斯佳.列别杰夫叫了进来.科斯佳.列别杰夫进来时果然拿着一把斧子,而且样子很不好意思.但是,这时候,她们又突然发现,这刺猬根本就不是他们俩的,它属于另一个男孩,名叫彼得罗夫,他给了他们俩钱,让他们俩替他向另一个学生买一本施洛赛尔的《历史》书(弗里德里赫.施洛赛尔(一七七六—一八六一),德国历史学家.这里指他所著《世界通史》(一八四四—一八五六).),因为这学生需要钱用,所以卖得便宜;他们俩本来是去买施洛赛尔的《历史》书的,但是忍不住买了刺猬,因些,无论是刺猬还是斧子,都应当属于托他们买书的那个学生,而他们现在就是给他送这些东西去的,用以代替施洛赛尔的《历史》书.但是阿格拉娅胡搅蛮缠,最后,他们俩只好把刺猬卖给了她.阿格拉娅把刺猬一弄到手,就在科利亚的帮助下把刺猬放进一只篮子,并在篮子上盖上一块餐巾,请科利亚立刻,哪儿也别去,先把刺猬拿去用她的名义送给公爵,请公爵务必笑纳,以示"她深深的敬意".科利亚愉快地同意了,并保证一定送到,但是他又立刻缠着她问:"用刺猬作礼物送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阿格拉娅回答道,这不关他的事.他答道,他坚信,这里一定有难言之隐,别有所指.阿格拉娅一听就火了,不客气地对他说,他是个浑小子,此外,什么也不是.科利亚立刻反唇相讥,如果他不尊重她是女性,此外也尊重他"不与女人计较"这一信念的话,他一定会立刻证明给她看,他对这一类侮辱人的话是会作出自己的回答的.但是闹到后来,科利亚还是高高兴兴地跑去送刺猬了,科斯佳.列别杰夫紧跑慢赶地跟在他后面;阿格拉娅看见科利亚边跑边晃动那只小篮子,因为晃得太厉害了,便忍不住从凉台上冲他叫道:"科利亚,可别掉出来呀,亲爱的!"好像刚才根本没跟他吵过架似的;科利亚停下来,也好像没跟她吵过架似的,非常和颜悦色地叫道:"不会的,我不会掉的,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尽管放心!"说罢,又撒腿往前跑去.科利亚走后,阿格拉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她扭身跑回自己屋里去时,那模样儿得意极了,而且以后一整天都开开心心.
    这消息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吃一惊.看来,怎么说呢?显然是来了这样的情绪.她惊慌失措,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主要是因为那只刺猬,这刺猬究竟表示什么?这是什么暗号?它暗示什么?这是什么标记?又是什么密电码?再说,可怜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时候正好出现在她身边,经她一审问,而他随便一回答,就把事情全搞糟了.依他看,这事谈不上什么密电码,至于说刺猬......"刺猬就是刺猬,......除此以外,除非表示友好,忘掉种种不快,以及和解,等等,一句话,这一切都是胡闹,但是不管怎么说吧,这胡闹毕竟是天真的,可以原谅的."
    对此,我们要附带说一句:他完全猜对了.公爵离开阿格拉娅后,回到家来,受尽她的耻笑,又被她下了逐客令,他灰心丧气地坐了约莫半小时,就在这时候,科利亚拎着刺猬忽然出现了.天气顿时放晴;公爵好像死后又复活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科利亚,对他回答的每句话都琢磨半天,不下十几次地问了又问,好像孩子般地笑着,那两个男孩也跟着他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一面笑还一面走过来跟他们握手.由此可见,阿格拉娅原谅了他,今天晚上公爵又可以去看她了,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主要的,甚至事关全局.
    "我们还真是一些孩子啊,科利亚!而且......而且......我们是孩子,......这有多好啊!"他终于十分陶醉而又感慨地说道.
    "道理很简单,她爱上了您,公爵,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科利亚颇有权威,而且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公爵的脸刷地红了,但是这次他没有说一句话,科利亚也只是拍手,哈哈笑;一分钟后,公爵也笑了起来,后来,一直到傍晚,每隔五分钟,他就看一次表: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到晚上时间还长吗?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绪还是占了上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发作了.尽管丈夫和女儿们一再反对,她还是让人去把阿格拉娅从楼上叫了下来,她要向她提一个最后的问题,让她作出明确的.最后的回答."让这一切一下子水落石出,从肩头卸下重担,从此再不提它!""要不然,"她宣布道,"我都活不到晚上!"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他们把这件事弄僵了.除了佯装的惊讶.愤懑.哈哈大笑和对公爵.对所有盘问她的人报以嘲笑以外,......他们从阿格拉娅嘴里什么也没有得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病倒了,直到喝茶,也就是大家都在等候公爵的时候,她才走出来.她等候公爵来的时候,心直跳,公爵终于出现后,她差点没发歇斯底里.
    公爵进来的时候也畏畏缩缩,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异样地微笑着,窥视着大家的眼睛,似乎在向大家提问,因为阿格拉娅又不在屋里,他对此立刻又感到害怕起来.这天晚上没有任何外人,全都是这家的成员.希公爵还在彼得堡没有回来,他去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叔叔的事了."他在这里就好了,也能帮我说两句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他的不在觉得很惋惜.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坐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位姐姐的神态也很严肃,同时仿佛故意似的,一言不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谈话应当怎么开场.最后,她突然毅然决然地把铁路臭骂了一顿,同时用坚决的挑衅的神态望了望公爵.
    唉!阿格拉娅没出来,公爵这下算完了.他神情沮丧,几乎喃喃讷讷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说什么修路还是非常有益的,但是阿杰莱达忽然笑起来,经她一笑,公爵又无地自容了.就在这当口,阿格拉娅安详而又庄严地走了进来,很有礼貌地向公爵一鞠躬,然后又庄重地坐到圆桌旁的一个引人注目的位子.她疑惑地看了看公爵.大家心里明白,已经到了当机立断,打破闷葫芦的时候了.
    "您收到我给您的刺猬了?"她生硬地.几乎气呼呼地问道.
    "收到了,"公爵答道,他的脸红了,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请您立刻说说,您对此事有何看法?为了让妈和我们全家都能过太平日子.必须这样."
    "我说阿格拉娅......"将军突然不安起来.
    "这,这太过分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
    "这没什么过分不过分的,maman,"小女儿也板着脸立刻答道."我今天给公爵送去一只刺猬,希望知道他对这件事有何看法.怎么样,公爵?"
    "您想问我的看法吗,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关于刺猬."
    "就是说,我想,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想知道,我是怎么收下......这只刺猬......或者不如说,我是怎么看待......您送来的这个东西......刺猬的,就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一句话......"
    他憋不过气来,停住了.
    "哼,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阿格拉娅等了约莫五分钟."好吧,我同意,咱们先别提刺猬了;但是我很高兴,现在终于能够快刀斩乱麻,把这闷葫芦打破了.最后,我想当面问问您本人:您是不是准备向我求亲?"
    "哎呀,主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脱口叫道.
    公爵打了个哆嗦,后退了一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呆若木鸡;两位姐姐皱起了眉头.
    "别说谎,公爵,要说真话.就因为您,他们莫名其妙地打听来打听去,都把我烦死了;他们这种刨根问底,到底有没有什么根据呢?说呀!"
    "我虽然没有向您求过亲,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说道,突然活跃起来,"但是......您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爱您,相信您......甚至现在......"
    "我问您,您现在是不是要向我求婚?"
    "我向您求婚,"公爵答道,几乎心都停止了跳动.
    接着,全场一阵骚动.
    "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亲爱的朋友,"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十分激动地说,"如果这话当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格拉莎(阿格拉娅的小名.)......对不起,公爵,请您原谅,亲爱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向夫人求助,"应当......好好想想......"
    "我不答应,不答应!"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连连摆手.
    "Maman,您也让我说两句,行吗;要知道,这样的事情,我本人的意见也不是无足轻重的:这是决定我终身大事的非常时刻(阿格拉娅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要亲自问个明白......此外,我很高兴,能够当着大家的面......现在我要问您,公爵,如果您当真'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么您打算用什么来成全我的幸福呢?"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来回答您这个问题;这......这有什么可回答的呢?再说......有这个必要吗?"
    "您大概不好意思,而且气喘吁吁的;您稍微休息一下,养养神;先喝杯水;不过,底下人马上会给您端茶来的."
    "我爱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我非常爱您;我只爱您一个人,而且......请别开玩笑,我非常爱您."
    "不过,这事很重要;我们不是孩子,凡事应当三思而行......现在就劳您驾说说,您到底有多少财产?"
    "哎呀,哎呀,阿格阿娅,你怎么啦!话不该这么说,不该这么说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害怕地嘟囔道.
    "丢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声低语.
    "疯了?"亚历山德拉同样大声低语道.
    "财产......你是说钱?"公爵诧异地问道.
    "可不是吗."
    "我......我现在有十三万五千,"公爵满脸通红地喃喃道.
    "就这么点?"阿格拉娅大声而又公然地表示诧异,而且一点不脸红,"不过,也没什么;特别是省吃俭用的话......准备找点事做吗?"
    "我本来想去考家庭教师......"
    "这就太巧了;自然,这可以增加我们的收入.您不打算去当名宫廷侍卫吗?"
    "宫廷侍卫?我从来没有想过干这事,不过......"
    但是,这时候,两位姐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杰莱达早已发现阿格拉娅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说明她在拼命忍住笑,很快就会笑出声来.阿格拉娅狠狠地看了一眼大笑不止的两位姐姐,可是她自己熬了还不到一秒钟,猛地噗嗤一声,用最疯狂.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她从坐位上跳起身来,跑出了房间.
    "我早知道,除了逗人发笑以外,就没什么了!"阿杰莱达叫道,"从一开始,从那只刺猬起,我就知道."
    "不,我决不容许这样,决不容许!"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猛地大发雷霆,迅速冲出去追阿格拉娅.两位姐姐也立刻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公爵和作为一家之长的将军.
    "这,这,这种事你想象得出来吗,列夫.尼古拉伊奇?"将军大叫,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说真格的,说真格的?"
    "我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在取笑我,"公爵伤心地答道.
    "且慢,小老弟,我去去就来,你先等忽儿......因为......至少你来给我说明一下呢,列夫.尼古拉伊奇,至少是你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吧,整个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老弟,你自己也看到,我是她父亲,不管怎么说,总是她父亲吧,所以我莫名其妙;因此,至少你来给我说明一下呢!"
    "我爱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她也知道我爱她,而且......大概早知道了."
    将军耸起肩膀.
    "奇怪,奇怪......你还很爱她?"
    "很爱她."
    "奇怪,我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就是说,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我是说......你要明白,我指的不是财产(虽然我以为你的财产会更多些);但是......女儿的幸福对我......说到底......你能保证她得到这个......幸福吗?而且......而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当真?我说的当然不是你,我说她?"
    门外传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的声音:在喊爸爸.
    "你等等,小老弟,你等等!先等等,你再好好想想,我去去就来......"他匆忙说道,几乎慌慌张张地向亚历山德拉叫他的方向跑去.
    他看见夫人和小女儿在互相拥抱,相对而泣.这是幸福的眼泪,感动的眼泪,相互和解的眼泪.阿格拉娅在亲吻母亲的双手.两颊和嘴唇;两人热烈地互相偎依着.
    "你瞧,你瞧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
    阿格拉娅从妈妈胸前扭过她那幸福的.哭肿了的小脸蛋,回头看了爸爸一眼,大声欢笑着,跳到他身边,紧紧地拥抱他,连连亲吻他.接着,她又扑到妈妈怀里,把脸整个儿地藏在她胸前,不让任何人看见,立刻又哭了起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用披肩的一角遮住她的脸蛋.
    "你这残忍的小丫头,我问你,你现在拿我们怎么办,在发生这事以后,你说怎么办!"她说,但是神态已经很欢乐,仿佛她的呼吸突然变得轻快了似的.
    "残忍!是的,我残忍!"阿格拉娅突然接口道."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坏透了的丫头!您把这话告诉爸爸.啊,他就在这儿.爸,您在这儿?您听见啦!"她噙着泪花笑了起来.
    "好孩子,你是我的偶像!"将军幸福得满脸放光,吻着她的手(阿格拉娅没把手抽回来),说道,"那么说,你爱这个......年轻人吗?......"
    "一点不爱!您的这个年轻人......我一见就恶心,一见就恶心!"阿格拉娅猛地火了,抬起头,"爸,要是你再敢......我跟您说的是正经话;听着:我可是一本正经说的!"
    她说话的神气的确很严肃:甚至满脸涨得通红,两眼闪着怒火.爸爸顿时哑口无言,吓了一跳,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却在阿格拉娅背后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这眼色的意思是:"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啦."
    "如果是这样,我的小天使,那就随你便吧,你爱咋办咋办,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要不要客客气气地向他作个暗示,让他走呢?"
    将军也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使了个眼色.
    "不,不,多此一举,特别是'客客气气,:您先上他那儿,我随后就来.我想请那个......年轻人原谅,因为我让他受了委屈."
    "而且还是不小的委屈,"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本正经地肯定道.
    "好,就这样......你们大家最好都留这儿,我一个人先去,随后,你们再跟我出来,立刻出来;这样要好些."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但是又突然回转身来.
    "我会笑出声来的!我会笑死的!"她悲哀地说道.
    但是就在这工夫,她立刻又扭转身子,向公爵跑去.
    "唉,这到底是唱的那出戏呢?你是怎么想的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匆匆问道.
    "我简直怕说出口,"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匆匆回答,"不过,依我看,事情是清楚的."
    "依我看,也是清楚的.像白天一样一清二楚.她爱他."
    "不仅爱,简直着了迷!"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插嘴道,"不过她迷上了一个什么人呀,真是天晓得!"
    "假如她命该如此,就让上帝祝福她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命中注定,"将军肯定道,"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了的!"
    说罢,大家都向客厅走去,可是在那里等候他们的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阿格拉娅走到公爵身边后,非但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放声大笑,甚至还近乎畏畏缩缩地对他说道:
    "请您原谅一个又蠢.又坏.又娇生惯养的姑娘(她抓住他的手),并且请您相信,我们大家都非常尊敬您.如果说,我竟敢取笑您那美好的......敦厚善良的话,也请您原谅我,原谅我还是个孩子,原谅我的淘气;同时也请您原谅我刚才硬要做的那件荒唐事,这事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阿格拉娅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特别重.
    父亲.母亲和两个姐姐,大家走进客厅时,看到和听到了这一切,特别是最后那句话"这件荒唐事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以及阿格拉娅说到这件荒唐事时脸上表现出的更加严肃的表情,使大家吃了一惊.大家疑惑地面面相觑;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简直幸福极了.
    "您何必这样说呢,"他喃喃道,"您何必......请求......原谅呢......"
    他甚至想说他不配人家向他请求原谅.谁知道呢,也许他也注意到了"这件荒唐事不会有任何结果"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他是个怪人,也许,他听到这话反而高兴呢.无可争论的是,以后,他又可以畅通无阻地来看阿格拉娅了,他又被允许同她说话,同她坐在一起,同她散步了,......仅此一点,对他就是无上的幸福,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做到这点,就足以使他满足一辈子了呢!(看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担心的也正是这种满足;她在揣摩他的心思;私下里,她在担心许多事,但是这些事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简直难以想象,这天晚上公爵精神振奋.兴高采烈到了什么程度.他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让人看了也不由得变得欢天喜地起来(后来,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他谈笑风生,这情形自从半年前那个早晨,他跟叶潘钦家初次相识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回到彼得堡后,他明显而且故意地默不作声,还在不久以前,他曾当着大家的面,无意中向希公爵透露,他必须克制自己,保持沉默,因为他没有权利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因而贬损它的价值.而这天晚上,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谈天说地,清楚地.快乐地和详细地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各种问题.但是,在他的谈话中丝毫听不出一点类似讨好和哗众取宠的话.他所说的想法都十分严肃,有时甚至玄之又玄.公爵还讲了自己的某些观点,自己的一些隐蔽的观察所得,要不是他讲得"头头是道",这一切甚至会显得十分可笑,这是所有听众后来一致同意的看法.将军虽然很喜欢严肃的话题,但是他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都认为学究气太重了,因此到晚会行将结束时,他们俩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可是直到最后,公爵的谈兴仍很浓,他居然讲了几个非常好笑的故事,而且一面讲一面自己先就笑出声来,逗得大家都乐了,倒不是因为他说的故事可笑,而是笑他的开心的笑.至于阿格拉娅,她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有开口;但是,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甚至不是听他说话,而是看他说话.
    "就这么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琢磨着他说的每句话;就这么注意地听呀,听呀,每句话都不放过!"后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自己的丈夫说."你要是对她说她爱他,她就受不了,恨不得跟你拼命!"
    "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嘛!"将军耸起肩膀,又把他爱说的这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叨叨个没完.我们要补充的是,将军作为一个实业家,在一应事物当前所处的情况下,也有许多事他十分看不惯,主要是事情不明朗;但是他也决定不到时候暂不作声,且看......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脸色行事.
    这家的欢乐情绪保持的时间并不长.第二天,阿格拉娅又跟公爵吵了一架,而且在以后的几天里,吵吵闹闹的事连续不断.她会一连几小时地取笑公爵,几乎把他变成了小丑.诚然,他俩有时候也在他们家小花园的亭子里坐上一.两个小时,但是大家发现,这时候,公爵几乎总是给阿格拉娅读报,或者念一本什么书.
    "您知道吗,"阿格拉娅有一次打断他的读报,对他说道,"我发现您不学无术;问您什么问题,您都似懂非懂,一问三不知,比如,这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事发生在什么年代?根据什么条约?您也太可怜了."
    "我早跟您说过,我没有多大学问,"公爵回答.
    "如果是这样,您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能够尊重您呢?往下读吧;不过,算了,别读了."
    这天晚上,她又给大家打了个哑谜.希公爵回来了.阿格拉娅对他很和气,问长问短,问了有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许多问题.(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当时还没来.)突然,希公爵肆无忌惮地暗示:"咱们家最近将出现一个新的变动",又暗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漏过几句话,似乎阿杰莱达的婚礼大概又要延期了,以便两桩喜事一起办.简直无法想象,阿格拉娅居然对"所有这些愚蠢的猜测"大发脾气,而且,她还顺口带出了一句话,说什么"她无意去顶任何人的姘头的缺."
    这话使大家吃了一惊,特别是她的两位高堂吃惊不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丈夫秘密商量,坚决要求跟公爵说清楚关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誓说,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反常举动",而所以发生这一情况,无非因为阿格拉娅"不好意思";倘若希公爵不谈起婚礼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出现这种反常行为了,因为阿格拉娅自己也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存心诽谤,而且纳斯塔西娅.菲利波夫娜就要嫁给罗戈任了;公爵与她毫不相干,不仅没有发生过关系;如果实话实说的话,甚至过去也从来不曾发生过关系.
    可是公爵却处之泰然,毫无窘迫之态,继续优哉游哉,十分幸福.噢,当然,有时候他也看到阿格拉娅的目光里有一种阴郁的.不耐烦的表情;但是他更相信另一种可能,所以他心头的阴云也逐渐化为乌有了.他一旦确信不疑,那任何东西也无法使他动摇.也许,他显得过分沉着了点,起码伊波利特觉得如此,有一次,他俩在公园里不期而遇.
    "嗯,当时,我曾经说过,您一定爱上了什么人,可不是说对了吗,"他走到公爵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开口道.公爵也向他伸出手来,祝贺他"气色不错".像患痨病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伊波利特表面看去很精神.
    他之所以走过去挡住公爵的去路,是因为他看到公爵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想对他说几句挖苦话,但是刚一开口就乱了套,说起了自己的病情.他开始发牢骚,发了很多和很久的牢骚,但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彼此没有联系.
    "您没法相信,"他最后说道,"他们那些人动辄发怒,既琐碎又自私,既虚荣又庸俗,达到了何等程度;您信不信,他们收留我,让我住在他们家,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巴不得我早死,越早越好,可是我非但不死,反而病情好转了,他们见到这情形后就恼羞成怒.简直是出喜剧!我敢打赌:您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
    公爵无意争辩.
    "我有时候甚至想,能不能再搬回您那里去呢,"伊波利特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那么您并不认为他们之所以收留一个人,就是要他非死不可,而且越早死越好吗?"
    "我认为他们请您去另有别的打算."
    "嘿!您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头脑简单嘛!现在不是时候,不然,我倒可以给您公开一下关于这个加涅奇卡(加尼亚的蔑称.)和他到底存有什么意图的事.有人在挖您的墙角,公爵,而且在无情地挖......瞧着您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叫人看了可怜.但是可叹的是,您也不可能有另一副模样!"
    "您感到惋惜的原来是这个,"公爵笑道,"怎么,按照您的意见,如果我心神不定,就会更幸福吗?"
    "宁可知道底细而不幸福,也不要让人家......耍了而貌似幸福.您大概一点也不相信有人在跟您竞争吧,而且......从那边儿使劲?"
    "您说的关于竞争的话有点下流,伊彼利特;可惜,我无权回答您提的这个问题.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如果您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情况的话,您自己也会看到,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怎么能够心安理得,无动于衷呢?我觉得,还是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好,这样看得清楚些.他还来得及改弦更张;他的来日方长,而生活是丰富多采的......不过......不过......"公爵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关于挖墙角的事......我甚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咱们最好别说这个了,好不好,伊波利特."
    "暂时不说也行;何况您也不能不摆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风度.是的,公爵,您必须亲自伸出手来摸摸,再说不相信也不迟,哈哈!您现在非常蔑视我,是吗,"
    "因为什么呢?就因为您过去和现在受的痛苦都比我们多吗?"
    "不,因为我连痛苦都不配."
    "谁能忍受更多痛苦,谁就配受更多的痛苦.(这是作者宗教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人应当在痛苦中赎罪,在痛苦中求得再生.)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读过您的自白书,很想见见您,但是......"
    "但是一拖再拖......她不能够,我懂,我懂......"伊波利特打断了他的话,好像想尽快回避这个话题似的."顺便说说,听说,您把我的这份胡说八道的东西念给她听了;真的,这是我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写的,而且......就这么做了.我真不明白,一个人必须达到什么程度,......且不说残酷(这就太贬低我了),但却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心和报复心在作怪,才会用这份自白书来指责我,并且把它用作武器来反对我!请放心,我不是说您......"
    "但是我很遗憾,您又否定了这个笔记,伊波利特,这笔记是真诚的,而且,您知道吗,甚至笔记中最可笑的地方,而可笑的地方很多(伊波利特紧锁双眉),也因您的痛苦而得了弥补,因为承认自己可笑也是一种痛苦,而且......也许还要有很大的勇气.促使您这样做的想法,一定有高尚的根据,不管它外表看去像什么.我敢向您起誓,时间越长,这事我就看得越清楚.我无意对您苛求,我说这话,无非想表个态,因为我当时没有说话,感到很遗憾......"
    伊波利特的脸腾地红了.他闪过一个念头,该不是公爵在装模作样,在挑他的毛病吧;但是他仔细看了看公爵的脸,不能不相信他说这话是真诚的;他的脸色开朗了.
    "人总是要死的!"他说,差点没加上一句:"比如像我这样的人!""您想想,您那个甘涅奇卡是怎么作践我的;他居然想出了这样的说法,用反驳的形式说什么在听我念那个笔记的人中,也许有这么三.四个人,可能比我还早死!这是什么话!他还以为在安慰我呢,哈哈!第一,他们还没有死,即使这些人一个个全死了,您说,这有什么可感到安慰的呢!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他走得更远,他现在竟骂起街来了,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正派人总是不声不响地死去,像我这样大吹大擂,无非是个人主义在作祟罢了!这算什么话!不,他才是货真价实的个人主义!他们的个人主义十分精致,或者不如说,同时又十分粗鲁,可是他们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一点!......公爵,您读过十八世纪有一个叫斯杰潘.格列波夫的人被处死的故事吗(斯杰潘.波格丹诺维奇.格列波夫(约一六七二—一七一八),彼得大帝第一个皇后的情夫.一七一八年受酷刑后,被判处死刑:将他绑在莫斯科红场的一根木桩上,十四小时后死去;但他坚持到底,到死都不认罪.)?我昨天碰巧读到了这个故事......"
    "哪个斯杰潘.格列波夫?"
    "彼得大帝在位时被绑在木桩上的那个斯杰潘.格列波夫."
    "啊,我的上帝,我知道.绑在木桩上,待了十五小时,天寒地冻(当时是一七一八年三月十五日,在莫斯科,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穿着皮袄,坚持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死的;读过......那又怎么样?"
    "上帝让一些人这样死去,可是并不让我们也这样死!您也许以为我不能像格列波夫那样死吧?"
    "噢,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公爵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说,您......我并不是想说您不可能像格列波夫那样,但是......您......您还不如做......"
    "我猜,您是不是想说:还不如做奥斯杰尔曼,而不是做格列波夫,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哪个奥斯杰尔曼?"公爵诧异地问.
    "就是那个奥斯杰尔曼,那个当外交官的奥斯杰尔曼,彼得大帝时代的奥斯杰尔曼(安得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杰尔曼(一六八六—一七四七)俄国大臣,外交官.被伊丽莎白女皇(一七四一年登基)判处死刑,后改流放.此人生性圆滑,有点两面派.),"伊波利特突然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接着便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态.
    "噢,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公爵默然片刻后,突然拉长了声音说,"我觉得您......永远也不会做奥斯杰尔曼......"
    伊波利特皱起了眉头.
    "不过,我为什么敢于这样肯定呢,"公爵突然接口道,显然想改正刚才的语病,"因为那时候的人(我敢向您起誓,这使我一向很吃惊)完全不同于我们现在的人,不同于现在,也就是当代人,真的,好像换了个人种(源出莱蒙托夫的著名诗句:
    "是啊,我们那时候的人,
    和现在这辈人不同"(《波罗金诺》))......过去的人好像只有一个心眼,可是现在的人却更神经质,头脑更发达,更敏感,好像一下子有两三个心眼似的......现在的人想得更开阔,......而且,我可以起誓,正是这一点妨碍现在的人,像过去那样,成为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我......我说这话无非是这个意思,而不是......"
    "我懂;因为天真,您天真地不同意我的观点,您现在又极力想安慰我,哈哈!您还完全是孩子,公爵.不过我发现,你们大家都把我当作......当作一只瓷茶杯......没什么,没什么,我不生气.不管怎么说,咱俩的谈话十分可笑;有时候,您简直是孩子,公爵.不过,您要知道,我也许还不想做奥斯杰尔曼,而想做一个更好的人;为了做奥斯杰尔曼,不值得起死回生......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应当尽可能早点死,要不然的话,我就自己......您走吧,离开我吧.再见!嗯,也好,请您告诉我,嗯,怎么样,据您看,我到底怎么死法好呢?......怎样才能死得尽可能......也就是说,尽可能合乎道德些呢?嗯,说呀!"
    "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原谅我们,原谅我们的幸福!"公爵低声说.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料到一定是这类劳什子的话!不过您......不过您......好,好了!这帮人可真伶牙俐齿呀!再见,再见!"
   
    $$$$六
    关于在叶潘钦家别墅举行晚会,并恭候别洛孔斯卡娅光临的消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完全正确无误地告诉了哥哥;叶府请客正是定在这天晚上;但是她的话说得未免刺耳了点.诚然,这事安排得十分匆忙,甚至还带有某些完全不必要的焦虑,所以这样,乃是因为这家办事从来"与众不同".究其因,盖出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再也不愿怀着举棋不定"的焦急心情,以及两位高堂爱女心切,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再说别洛孔斯卡娅的确快要走了;因为有没有她的保护,在上流社会的确是举足轻重的,更因为他们希望她能对公爵抱有好感,所以两位高堂指望,"上流社会"能直接从这位势大权重的"老太婆"手里把阿格拉娅的未婚夫接受过去,这么一来,即使这件婚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在她的庇护下,其奇怪程度也就差多了.现在的问题全在于,阿格拉娅的两位高堂思前想后,怎么也吃不准:"这件婚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如果有,又奇怪到什么程度?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当前的情况下,一些有权威,并且有资格作出判断的人的友好而又坦诚的意见,就显得十分有用场了,更何况,由于阿格拉娅的缘故,这件婚事尚未最后定夺.不管怎么说吧,公爵迟早总是要引荐给上流社会的,可是他对这个上流社会还一无所知.简而言之,他们打算让他先"亮亮相".不过话又说回来,晚会安排得很随便;请的客人都是"通家之好",人数也极少.除了别洛孔斯卡娅外,还请了一位太太,她是一位非常显要的老爷和高官的夫人.至于年轻人,他们指望前来捧场的几乎只有一位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应陪同别洛孔斯卡娅一道前来.
    关于别洛孔斯卡娅要来的事,公爵差不多在晚会前三天就听说了;至于要正式请客,他直到头天晚上才知道.不用说,他也看到了这家忙乱的情形,甚至从某些带有暗示性和对他忧心忡忡的絮叨中,他也懂得,他们担心的是他究竟会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但是,在叶潘钦府上,上上下下,似乎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因为他头脑简单,如果让他自己猜,他肯定猜不到大家在替他担心.因此,大家看着他,心里都在发愁.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的确没有认为即将发生的这事有什么意义;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阿格拉娅一小时一小时地变得越来越任性和忧郁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他听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将应邀前来,听到这消息后,他十分高兴,他说,他早就想见见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谁听了他这话都不喜欢;阿格拉娅懊恼地从屋里走出来,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时公爵已经准备走了,她才在送他出门的时候抓住机会,跟他单独说了几句话.
    "我希望,您明天一整天不要上我们家来,到晚上,等这些......客人到齐以后,您再来.您知道有客人要来吗?"
    她说话时神情很不耐烦,而且使劲板着脸;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个"晚会".她也是一想到客人就觉得受不了;大家也看出了这一点.她真恨不得为这事跟父母亲大吵一场,但是因为骄傲和害羞才使她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公爵听了她的话,立刻明白了:她也在替他担心(可是嘴上又不承认她在担心),公爵看到这情形后,自己也忽地害怕起来.
    "是的,我也收到了邀请,"他答道.
    她显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
    "可以跟您严肃地谈谈吗?哪怕这辈子就这一次呢?"她突然非常生气,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克制不住.
    "可以呀,我洗耳恭听;我很高兴,"公爵喃喃道.
    阿格拉娅又沉吟了约莫一分钟,接着就带着一种明显的厌恶开口说道:
    "我不想跟她们争论这件事;有些事你跟她们也说不清.我对maman有时候的一些为人处世之道一向很反感.我不是说爸爸,这事不能让他负责.Maman当然是位高尚的女人;您只要胆敢向她建议,让她做什么等而下之的事,您瞧着吧.嗯,可是她对这个......坏透了的女人却崇拜得很!我不是指别洛孔斯卡娅一个人:这是一个坏透了的老太婆,她的脾气也坏透了,可是她很聪明,善于把所有的人都捏在自己手心里,......这也算她的一大长处吧.噢,真恶劣!也可笑得很:我们永远是些中不溜儿的人,最最中不溜儿的,不上也不下;干吗非要往上流社会钻呢?姐姐们就在往里钻;这都是希公爵出的坏主意.您听说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要来,干吗高兴?"
    "听我说,阿格拉娅,"公爵道,"我觉得,您替我很担心,怕我明天......在这帮人中间考砸了,是不是?"
    "替您?担心?"阿格拉娅腾地一下脸红了,"我凭什么要替您担心,哪怕您......哪怕您出尽洋相呢?关我什么事?您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什么叫'考砸了,?这话多难听,多庸俗."
    "这是......一句学生用语."
    "可不是吗,一句学生用语!多难听!大概您明天也打算用这样的词儿来说话吧.您干脆回家再多找些这样的词儿,赶明儿说个痛快:肯定会产生效果的!真遗憾,您进门的时候大概还很有风度吧;您打哪学来的这一套?当人家故意看着您的时候,您一定会端起茶杯来,彬彬有礼地喝茶吧?"
    "我想,我会的."
    "这太遗憾了,否则又可以供我一笑.起码,您也该把客厅里的那只中国花瓶打碎呀!它很值钱;请呀,打碎它呀;这花瓶是人家送给妈妈的,她肯定会气得发疯,当着大伙的面痛哭流涕,......这花瓶对于她可珍贵了.随便做个手势,就像您平常总爱手舞足蹈那样,顺手一挥,把它给砸了.而且要故意坐在旁边."
    "相反,我要尽量坐远些,多谢关照."
    "那么说,您也担心您会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了.我敢打赌,您一定会抓住一个'话题,,高谈阔论,大谈一个严肃的.学术的.崇高的话题,是不是?这样做该多......多有礼貌呀!"
    "我认为这样做是愚蠢的......如果说得不是地方的话."
    "您听着,我斩钉截铁地告诉您,而且就说这一遍,"阿格拉娅终于忍不住了,"如果您竟敢谈起什么死刑呀,俄国的经济状况呀,或者'美能拯救世界,呀等诸如此类的话的话,那么......我当然会很高兴,而且一定会笑个够,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从今以后,您就休想再见我的面!您听着:我说这话是严肃的!这一次我可是说话算数的."
    她说这番威胁的话时,神态确乎很严肃,因此,在她的话语里和眼神里都可以听到和看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这是公爵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这当然不像开玩笑.
    "嗯,您这么说,倒好像我这回一定会'高谈阔论,似的,甚至......也许......一定会打碎花瓶.方才,我还什么都不怕,可现在却什么都怕了.我肯定会考砸锅的."
    "那您就闭上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恐怕做不到;我相信,因为害怕,肯定会高谈阔论,因为害怕,肯定会打碎花瓶.也许还会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或者出一些诸如此类的洋相,因为曾经发生过这事;今天夜里,我肯定会做一夜恶梦;您干吗要说这些呢!"
    阿格拉娅板起脸,看了看他.
    "我说这样吧:明天,我还是干脆不来的好!告个假,说有病,一了百了!"他终于决定道.
    阿格拉娅跺了跺脚,气得脸都白了.
    "主啊!真是少见!人家特地为他请客......他倒干脆不来了,噢上帝!跟您这种......糊涂人打交道,真有意思!"
    "好吧,我来,我一定来!"公爵赶紧打断她的话,"而且我保证,一定干坐一晚上,一言不发.我一定做到."
    "您能这样做就太好了.您方才说:'告个假,说有病,;说真的,这话您是打哪学来的?您怎么好意思用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来跟我说话?您想存心气我,是不是?"
    "对不起;这也是一句学生用语;再不说了.我心里很清楚,您......您在替我担心......(您别生气呀!)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您不会相信的,我现在有多么害怕,而且又多么高兴地听到您刚才说的话.但是,我敢向您起誓,这种担心.害怕都不足道,而且十分荒唐.真的,阿格拉娅!而剩下的只有快乐.我非常喜欢您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非常好,又非常善良的孩子!啊,您现在多好.多美呀,阿格拉娅!"
    阿格拉娅听了这话,本来要大发脾气,而且已经准备发脾气了,但是,蓦地有一种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感情,霎时攫住了她整个的心.
    "将来......以后......您会不会责怪我现在对您说的这些粗鲁的话呢?"她忽然问道.
    "哪能呀,哪能呀!您干吗又发火了呢?瞧您那模样又阴沉下来了!阿格拉娅,您的神态有时候太沉闷了!您过去从来不是这样的.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别说啦,别说啦!"
    "不,还是说出来好.我早想说了;而且我已经说了,但是......说得还不够,因为您还不相信我的话.咱俩中间终究还掺和着一个人......"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阿格拉娅猛地打断他的话道,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几乎十分恐惧地看着他.正好这时候有人喊她,她似乎很高兴似的,撇下他,逃走了.
    公爵整夜都在发烧.奇怪的是,他已经接连几夜发烧了.这一次,他在半梦呓的状态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明天,当着众人的面,他的病忽然发作,咋办?要知道,过去,他不是常常清醒的时候犯病吗?他一想到这个就浑身冰凉,他一整夜都在想象自己处在一帮千奇百怪而又闻所未闻的人们中间,这些人都很怪,主要是他竟"高谈阔论"起来;他也知道不应该说话,但是他仍旧说个不停,不知道有件什么事,他想说服大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伊波利特也在这帮客人中间,似乎还非常要好.
    八点多的时候,他醒了,有点头疼,思绪很乱,头脑里留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见到罗戈任;非但想见他,而且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究竟想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他拿定主意去见伊波利特,有件事要找他.他心头乱糟糟的,这天上午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但是因为心里乱,虽然对他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印象,但是毕竟支离破碎.其中一件就是列别杰夫的来访.
    列别杰夫来得相当早,才九点多一点儿,而且几乎完全喝醉了.虽然公爵近来精神恍惚,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可是他还是注意到了,自从伊沃尔金将军从他们的别墅搬走以后,已经有三天了,列别杰夫的行为很糟糕.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身上突然变得非常脏,浑身油渍麻花,领带也歪在一边,上衣的领子也撕破了.他甚至还常常在家大发脾气,院子外面都听得见;有一次,薇拉还含着眼泪跑来找公爵,向公爵告状.他现在又出现在公爵面前,捶胸顿足,说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话,还不断自责......
    "因为我出卖朋友和卑鄙无耻,终于得到......得到了报应......我挨了一记耳光!"最后,他终于悲悲戚戚地说道.
    "耳光?挨谁的耳光?......而且这么一大早?"
    "一大早?"列别杰夫嘲讽地微微一笑,"这跟时间早晚没有关系......甚至跟肉体上的报应也毫无关系......我挨的是精神上的......我挨了一记精神上的耳光,不是肉体上的."
    他突然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叫人摸不着头脑;公爵皱了皱眉头,本来想走开,但是忽然听到几句话,使他大吃一惊.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列别杰夫先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大概先是说一封什么信;提到了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名字.后来,列别杰夫又突然伤心地责备公爵本人;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在生公爵的气.他说,起初,他承蒙公爵信任,把"某人"(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委托他去办;但是后来竟跟他完全断绝了来往,对他下了逐客令,使他丢人现眼不算,更可气的是,最后那一回,竟断然拒绝回答他提的一个"有关最近家里是否即将发生什么变化的无关痛痒的问题".列别杰夫因宿酒未醒,眼泪汪汪地承认说:"在这以后,他因为实在受不了了,又听说了许多事情......反正很多吧......既有罗戈任说的,又有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的,既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本人......告诉他的,也有......甚至于还有从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那儿打听来的,您可以想象得出,我是通过薇拉去打听的,通过我的爱女薇拉,我的独生女儿......是的,您哪,不过,也不能算独生,因为我有三个孩子.那么到底是谁写信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给她通风报信,甚至还严格保密的呢,嘿嘿!到底是谁把一切关系......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个人物的行动写信告诉她的呢,嘿嘿嘿!请问,到底是谁,是谁写的这封匿名信呢?"
    "难道是您?"公爵叫道.
    "正是鄙人,"这醉鬼神气活现地答道,"而且就在今儿八点半,总共半小时前......不,您哪,总共才三刻钟以前,我告诉这位德高望重的母亲,我有一件......重大的......非同小可的事要告诉她......我是写信告诉她的,通过一名使女,从后门递进去的.她收下了."
    "你刚才见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了?"公爵问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见过,并且挨了一记耳光......精神上的耳光.她把信退给了我,是甩给我的,也没拆......她十分无礼地把我叉了出来......不过,仅仅在精神上,而不是肉体上......不过,跟肉体上也差不多,就差一点儿!"
    "她把什么信没拆就甩给了您呢?"
    "难道......嘿嘿嘿!原来,我没告诉您呀!我还以为告诉您了呢......我收到一封信,是托我转交的,您哪......"
    "谁的信?交给谁?"
    但是,列别杰夫所作的某些"说明",简直不知所云,根本弄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可是公爵还是尽可能听懂了一些:这封信是今天一大早由一名女佣人交给薇拉.列别杰娃的,请她按信封上的地址转交给......"完全跟过去一样,完全跟过去一样,是由同一个人写的,写给某某人,您哪......(其中一人,我称之为"人",而另一人则笼统地称之为"某某人",这是为了贬低后者,也为了以示区别;因为一位纯洁而又高贵的将军小姐跟一个......风流女子之间还是有极大区别的,您哪),总之,这信是由一位用'阿,字打头的人写的."
    "这怎么可能呢?写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胡说八道!"公爵叫道.
    "确有其事,确有其事,您哪,不是给她,就是给罗戈任,反正一样,给罗戈任也一样,您哪......甚至有一回还托捷连季耶夫先生转交,也是由这个'阿,字打头的人写的,"列别杰夫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
    因为他说起话来常常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而且常常忘记开头说的是什么,所以公爵干脆不作声了,让他说个够.但是公爵听了老半天,越听越糊涂:这些信到底是通过谁转交的,通过他呢?还是通过薇拉?假如连他自己都说:"给罗戈任,也就是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都一样,"可见,如果真有信的话,很可能也不是通过他的手转的.那么这信现在怎么会落到他手里呢,这事简直无法解释;最大的可能是,他是从薇拉那儿把信偷来的......悄悄偷了来,然后又别有用心地送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公爵最后就是这么考虑和这么理解的.
    "您疯了!"他非常惊慌地叫道.
    "没有全疯,深受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不无愤恨地答道,"不错,我本来是想拿来给您的,交给您,亲自交到您手里,讨个好......但是转而一想,还不如拍那边的马屁好,把所有的事都给那位德高望重的母亲抖搂出来......因为以前就有一次我给她写过一封匿名信,方才我又预先写在纸上,请求接见,时间定在八点二十分,署名也是:'您的秘密通讯员,;当时,我满以为她们会立刻,甚至非常着急地让我从后门进去......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母亲."
    "后来呢?......"
    "后来怎样,不说您也知道,差点没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您哪;我是想说,就差一丁点儿,因此,甚至于可以认为,她差点把我狠揍了一顿.把信甩给了我.不错,她本来是想把这信留下的,......我看到了,也发现了,......但是她又改了主意,把信甩给了我,说:'既然人家托付一个像您这样的人,那您就送去吧......,她甚至生气了.她既然在我面前都好意思说这话,可见生气了.真是火爆脾气!"
    "这信现在在哪儿?"
    "一直都在我身边,这不是,您哪."
    说罢,他就把阿格拉娅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交给了公爵,也就是今天上午,两小时以后,加夫里拉得意洋洋地给他妹妹看的那封信.
    "这封信不能留在您手里."
    "给您,给您!我就是拿来给您的,您哪,"列别杰夫热烈地接口道,"现在,经过短暂的变心之后,我又是您的仆人了,完完全全是您的,从头一直到心.正如托马斯.莫尔......在英国,在大不列颠所说:可以处死我的心,但是请饶了我的胡子(托马斯.莫尔(一四七八—一五三五),伟大的英国人文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因为反对宗教改革,被英王亨利八世处死.临刑前,他请求刽子手饶了他的胡子,因为胡子"没有犯叛国罪".).Mea culpa,mea culpa(拉丁文:我有罪,我有罪(天主教徒忏悔时用语).),正如罗马教主所说......应当说罗马教皇,我却管他叫'罗马教主,了."
    "这信必须立刻送去,"公爵忙活起来,"我去交给他."
    "好不好,好不好,最有教养的公爵,好不好......这样,您哪!"
    列别杰夫做了个奇怪的.巴结的鬼脸;他蓦地在坐位上忸怩作态,坐立不安,好像有人突然用针扎了他一下似的,他狡猾地挤眉弄眼,用手比划着什么.
    "要我做什么?"公爵板起脸,厉声问道.
    "能不能先打开看看呢,您哪!"他装腔作势地低语道,好像很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似的.
    公爵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把列别杰夫吓得撒腿就跑;但是跑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想看看公爵能不能恩开格外,饶了他.
    "唉,列别杰夫!怎么能,怎么能像您现在这样下流地胡来呢?"公爵伤心地叫道.列别杰夫的脸色豁然开朗.
    "我卑鄙,我下流!"他立刻走上前来,眼泪汪汪地捶打自己的胸脯.
    "要知道,这是卑鄙的!"
    "的确很卑鄙,您哪.这话说得太对了!"
    "您哪来的这种恶习,居然想得出这种......怪念头?要知道,您......简直是密探!您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去惊扰......这么一位德高望重而又非常善良的女性呢?为什么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就没有权利想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呢?您今天到那边去是想去告状吗?您希望得到什么呢?是什么动机怂恿您去告密的呢?"
    "仅仅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以及出于一颗高尚的心,总想为人家做点什么,是的,您哪!"列别杰夫喃喃道,"现在,我整个人都是您的,又都是您的了!哪怕绞死我,也决无贰心!"
    "您就是像现在这种模样去见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吗?"公爵厌恶而又好奇地问道.
    "不,您哪......要清醒些......甚至于也像样些;我是在招人白眼以后才弄成......现在这模样的,您哪."
    "嗯,好,您走吧."
    但是要让这位客人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去,这一请求必须重复好几遍方能奏效.列别杰夫在把门已经完全拉开之后,又转回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中央,开始用手比划,以示怎样拆信;他不敢造次,用言语说出自己的忠告;接着,他便轻手轻脚,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听到这一切是令人非常难过的.其中暴露出一个主要的.非同小可的事实:那就是阿格拉娅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惊惧.非常犹疑和非常痛苦("由于嫉妒,"公爵低声自语).也看得出来,一定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把她的心搞乱了,非常奇怪的是,她对他们的话竟信以为真.在这个涉世未深,但是头脑发热而又骄傲的小脑瓜里,一定在酝酿着某种特别的计划,也许能致人以死命,而且......还很不像话.公爵感到十分害怕,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定要想出个防范的办法,这,他是感觉到了的.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个封好的信上的地址:噢,他对这事并没感到怀疑和不安,因为他相信她;这信使他不安的是另一件事:他信不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决心亲自把这封信拿去交给他,而且为了办这件事,他已经从屋里走了出去,可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事有凑巧,公爵就在快到普季岑家的地方遇到了科利亚,于是他就托他把这信亲自交给他哥哥;看去就好像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亲自交给科利亚,托他转交的.科利亚没有细问就给送去了,因此加尼亚根本就不曾料想到,这封信已经过了这么多道手.公爵回到家后,就请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到他那儿来一趟,把应该告诉她的话告诉了她,并且安慰了她,因为在这以前,她一直在找这封信,都哭了.当她知道这封信是被父亲拿走的时候,害怕极了(后来,公爵从她那里知道,她已经不止一次替罗戈任和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秘密效劳,她想也没想到这会对公爵不利......)
    公爵心里很乱,因此,两小时后,科利亚请人跑来告诉他,说他父亲病了的时候,他起初几乎听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正是这件事使他分了心,才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在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儿(不用说,人家把病人抬到她那儿去了)几乎一直待到傍晚.他陪着病人家属,几乎没有给人家带来任何益处,但是有些人,当心情沉重的时候,看到他们待在自己身旁,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好受些.科利亚受到很大的打击,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但是,他一直在跑来跑去地忙活:急急忙忙地跑去请医生,一下子就请来了三个,跑药房,跑理发店(俄国和欧洲习俗:理发店兼管放血,治疗各种民间疑难杂症.).将军给救活了,但是还没恢复知觉;医生们表示"无论如何,病人仍未脱离险境".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寸步不离地守在病人身旁;加尼亚很不安,也很惊慌,但是他不愿上楼,甚至怕见病人;他扭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跟公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在说话中表示:"家门不幸,事有凑巧,偏赶在这时候!"公爵觉得,他说的"这时候"究竟指什么时候,他心里是有数的.公爵没有在普季岑家碰见伊波利特.傍晚,列别杰夫跑来了,此公在上午作了一番"解释"以后,居然一直酣睡到此刻.现在,他的宿酒几乎全醒了,在病人身旁伤心恸哭,好像哭自己的亲哥哥似的.他大声骂自己混蛋,但是没说明为什么是混蛋,他缠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再要她相信,"这是他,他是罪魁祸首,除了他,跟谁都不相干......也仅仅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而'死者,(将军还活着,不知为什么他硬要这么称呼他)甚至是一位非常有天才的人!"他特别严肃地坚持"天才"二字,好像这样说,这时,就可能产生一种非凡的效果似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看见他在真心流泪,终于对他毫无责备之意,甚至还几乎很亲切地对他说道:"好了,上帝保佑您,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好了,上帝会饶恕您的!"列别杰夫听到这话和说这话时的声调后,大为感动,以致整个晚上都不肯离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以后几天,一直到将军去世,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他们家).这一天,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两次派人来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打听病人的健康状况.晚九点,公爵来到叶潘钦府的客厅(客厅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关切而又详细地向他询问了病人的情况,当别洛孔斯卡娅问:"这病人是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是什么人?"的时候,她又庄重地作了回答.公爵看到这情形,心里很高兴.他本人在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明情况的时候,也说得"很好",正如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后来说的那样:"说得谦虚而又文静,既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指手划脚,而且风度翩翩;进门的时候也优游从容,穿得也非常好,"他不仅没有像他头天担心的那样,"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甚至还明显地博得了所有在座的老爷少爷和太太小姐们的好感.
    至于说他自己,等他坐好并向四周端详了一番以后,他立刻发现,在座的老爷太太和少爷小姐们,既不像昨天阿格拉娅吓唬他的那样,都是些妖魔鬼怪,也不像他夜里梦见的那样,全是些面目可憎的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被可怕地称之为"上流社会"的一小角.由于某些自己特别的意图.考虑和向往,他早就渴望跻身于这个由人组成的魔力圈了,因此他对初次获得的印象感受特别深.这个初次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神往的.不知为什么,他立刻而且忽然感到,所有这些人好像生来就应当在一起;似乎叶潘钦家这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举行任何"晚会",也没有邀请任何宾客,似乎所有这些人都是最亲近的"自家人",他本人也似乎早已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了,在离别不久之后又重新回到他们中来了.优雅的举止,淳朴的风度,表面的诚恳坦荡所产生的魅力,几乎是神奇的.他连想也没想到,所有这些淳朴和高贵,机智和高度的自尊,也许不过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貌似堂皇的制成品罢了.大多数客人,虽然外表看去十分气派,其实也都是些相当空虚的人,不过因为志得意满,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许多好东西,不过是做出来的罢了,然而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他们这样做是无意识的,得之于祖传.但是公爵在最初的美好印象的魅力下,甚至都不肯对此提出疑问.比如,他看见这位老人,这位显赫的大官,就年龄来说,完全可以做他的爷爷,为了听他说话,居然中断了与旁人交谈,而他又是这么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不仅留心听,而且显然很重视他的意见,对他是如此的和蔼可亲,心地又如此真诚善良,其实他俩萍水相逢,今天才头一次见面.也许,这种分外优雅的彬彬有礼,对公爵热情而又敏感的心起了作用.也许,他早就对他们抱有好感,甚至先入为主地产生了极好的印象.
    其实,所有这些人虽然是这家的"通家之好",彼此也都视同莫逆,但是说实在的,远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既不是这家的好友,彼此也毫无交情,根本不是刚刚把公爵介绍给他们,跟他们初次相识时公爵所认为的那样.这里就有人从来不承认,也根本不承认叶潘钦家跟他们多多少少是平等的.这里就有人甚至于彼此不共戴天;比如,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终其生都"看不起"那个"年老大官"的老婆,那位太太也非常不喜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至于那位"大官",也就是那位太太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从叶潘钦夫妇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他们俩的保护人,如今,则在厅堂高踞首座,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来,俨然是个庞然大物,只要他在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除了毕恭毕敬和诚惶诚恐以外,简直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感觉,假如,哪怕仅仅有一分钟,他认为自己可以跟他平起平坐,而不是把他看作俄林波斯圣山上的尤比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的话,他就会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这里还有些人,彼此已经多年不见,除了冷漠(如果不是厌恶的话)以外,彼此没有任何感情,可是现在相遇之后,倒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而且彼此一直很要好,关系也一直很融洽似的.话又说回来,今天光临的客人人数并不多.除了别洛孔斯卡娅和那位"年老的大官"(他的确是位重要人物),除了他的夫人以外,出席今天晚会的,首先有一位相貌十分威严的武职将军(旧俄将军分文武二职.文职将军相当于三等以上文官.武职将军也分三等,即少将.中将.上将.),男爵或者伯爵,有一个德国人的姓名(旧俄军队中经常有外籍军官受聘服役.),此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却威名显赫,据说他精通政务,甚至可以说很有学问,......总之,他是一位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俄罗斯"的道貌岸然的行政长官,他在五年之中颠来倒去地就会说一句名言"鞭辟入里",但是,这句名言将来肯定会成为谚语,甚至在最高的圈子里也会有所耳闻;他是属于在官场混迹多年(甚至时间长得令人纳闷)的高官之一,这种人寿终正寝时往往高官厚禄,虽然并无显赫的战功和政绩,甚至还对战功.政绩云云抱某种敌对态度.这位将军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顶头上司.由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是位热心肠和知恩必报的人,再加上具有一种特别的自尊心,因此一直认他为自己的恩人,可是这位将军却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恩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虽然很乐意接受他的百般逢迎,可是他一旦出于某种考虑(甚至根本不是以国是为重的考虑),觉得有此必要的话,一定会立刻把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撤下来,而代之以另一名官吏.这里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有权势的老爷,好像,甚至还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亲戚,其实大谬不然;此人位高官大,家私富有,出身望族,体格健壮,身体很好,十分健谈,甚至还享有一种对凡事不满.爱发牢骚(其实,他的牢骚也只是适可而止).甚至爱动肝火(他身上的这一特点也是令人愉快的)的美名,具有一种英国贵族气派和一种英国人的口味(比如说,爱吃带血的烤牛肉,爱用有英国气派的马具和仆人等).他是那位"大官"的至交,常常给他分忧解难;此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此公作风有点轻浮,而且还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好色),说不定会忽然向亚历山德拉求婚,从而成全一段美满姻缘.来客中,除了这帮最高和最有名望的人以外,还有若干比较年轻的客人,他们也光彩照人,人品十分优雅.除了希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以外,还有一位风流倜傥的出了名的花花太岁N公爵,过去曾在整个欧洲寻花问柳,征服过许多女人的心,此人如今已经四十有五,但是外表仍旧十分潇洒,风度翩翩,能说会道,颇有资产,不过已经略微败落,而且因为住惯了,多半在国外居住.最后,还有一些人,似乎组成了一个甚至特别的第三阶层,就他们本身说,并不属于社会的这一"禁圈",但是他们也像叶潘钦家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也可以在这一"禁圈"里遇到.按叶潘钦家认定的某种分寸感,他们虽然很少请客,但是一旦请客却喜欢将上流社会的人同较低阶层的人("中等人"中的优秀代表)掺合在一起.为此,有些人常常夸奖叶潘钦夫妇,认为他们懂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为人处世颇有分寸,而叶潘钦夫妇也以大家对他们的这一看法自豪.有一位工程兵上校,便是这类中等人在这天晚会上的代表人物之一.此人规行矩步,是希公爵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由希公爵介绍给叶潘钦府的,但是此君在高朋满座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而且在右手很粗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很大.很显眼的戒指,很可能,这枚戒指是上峰赏赐给他的.最后,这里甚至还有一位搞文学的诗人,父母是德国人(指德裔俄罗斯人.),但却是一位俄罗斯诗人,再说,此人文质彬彬,因此可以毫不担心地把他介绍给上流社会.他外表英俊潇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感到讨厌,他约莫三十八.九岁,穿得无可挑剔,属于德国人中最典型的资产阶级家庭,但也是最可尊敬的家庭;他善于抓住各种机会,博得高级人士的庇护,赢得他们的赏识.他曾经从德文翻译过一位重要德国诗人的一部重要的诗作,他善于把自己的译作用诗体铭文献给某某人,以此来夸耀他跟某位著名的,但是已故的俄国诗人有交情(有许多作家非常喜欢在报章杂志上自作多情,夸耀他们跟某些已故的大作家有私交),他是由那位"年老大官"的老婆新近介绍给叶潘钦府的.这位太太素有保护文学家和学者的美名,她也的确通过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她在他们身边是说得上话的)帮忙,甚至给一.两位文学家弄到过津贴.而就某一点来说,她也的确是有影响的.她是一位四十五岁上下的太太(由此可见,对于她的丈夫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来说,也可算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太太了),她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即使现在,像许多四十五岁的太太常有的嗜好那样,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十分妖艳;这位太太的聪明很有限,她的文学知识更是非常可疑.但是,保护文学家也是她的一种嗜好,就像她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妖形怪状一样.有许多著作和译作,就是指名献给她的;有两.三位作家得到她的许可,还在刊物上发表了他们写给她的信,讨论重大问题的信......瞧,公爵偏偏把这么一个上流社会当成了一枚纯而又纯的金币,当成了没有掺杂其他金属的足赤纯金.然而这天晚上,所有这帮人也偏巧情绪极好,而且十分志得意满.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知道,他们今天的出席晚会,是给叶潘钦家很大面子.但可叹的是公爵一点都不知道个中奥妙.比如说,他想都没有想到,在决定女儿终身大事时采取的如此重要的步骤中,他们竟不敢不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介绍给这个年老的"大官",他们家公认的保护人先看看.即使叶潘钦家发生天大的不幸,这个年老的"大官"都会镇定自若,安之若素,可是,如果叶潘钦夫妇不先征求他的意见,不取得他的同意,就给自己的女儿许下终身,那他肯定会生气的.至于N公爵,这个人见人爱.无疑很聪明.心胸又坦荡的人,也深信不疑:他宛如一轮红日,今夜升起在叶潘钦家客厅的上空.他认为他们比自己低得无可比拟,也正是这种淳朴而又高尚的想法,才在他身上产生一种对叶潘钦夫妇既和蔼可亲又无拘无束的友好态度.他很清楚,他今天晚上一定要说点什么,以博得众宾客的交口称誉,他甚至有点兴奋地对此作了准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后来听了他讲的故事后认为,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像N公爵这样一位唐璜(源出拜伦的《唐璜》,意为喜爱追逐女人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居然会说出如此幽默风趣.如此愉快欢乐而又天真可爱.几乎十分动人的故事.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个故事不过是陈词烂调而已;许多人都能倒背如流,而且这个故事已经老掉了牙,在所有人家的客厅里已经无人爱听,只有在天真可爱的叶潘钦家,才把这当成什么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位才华横溢的正人君子即兴的.真正的.光彩照人的回忆!最后,甚至那位自称是诗人的德国佬,虽然他的举止异常温文尔雅而又谦逊多礼,但是连他也认为他的屈尊光临是给这家面子,他们应引以为荣才是.但是公爵却没有发现这事的反面,也没有发觉个中的任何奥秘.连阿格拉娅也没有预料到这一不幸.这天晚上,她显得惊人的漂亮.三位小姐都着意打扮了一番,虽然并不十分华丽,甚至发型也梳得有点特别.阿格拉娅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坐在一起,在非常要好地跟他聊天,开玩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举止也比平时显得庄重了些,也许是出于对在座的显贵们的尊敬吧.不过,上流社会对他是熟稔的;他虽然很年轻,可是在那里已经是自己人了.这天晚上,他上叶潘钦家去,还在礼帽上别了一块黑纱,因为这块黑纱,别洛孔斯卡娅夸奖了他:换了别的经常出入社交界的侄儿,在类似的情况下,也许就不会给这样的叔叔戴孝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对此很满意,但是总的说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心事很重.公爵发现,阿格拉娅有两三次很注意地看了看他,似乎对他的举止很满意.渐渐地,他变得非常幸福了.他不久前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和担忧(在跟列别杰夫交谈之后),现在虽然也常常突如其来地想起,但是他总觉得这是不可能出现的.荒唐的.甚至可笑的梦!(不久之前和整个这一天,他的最大的,虽然是无意识的希望和向往,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不相信这个梦真会变成现实!)他说话很少,就是说话也是因为有人问他,到最后,就完全不开口了,他只是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但是明显地沉湎于一种愉悦的心情中.渐渐地,他心中出现了某种类似灵感的东西,准备一遇机会就爆发出来......他开口说话纯属偶然,那也是因为有人问他问题的缘故,看去毫无特别的用意......
   
    $$$$七
    当他快乐地看着阿格拉娅同N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愉快地聊天,看得十分出神的时候,那位上了年纪的英国迷老爷,正在另一个角落跟那位"大官"说话,兴致勃勃地对他讲一件什么事,他在谈话中冷不防提到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名字.公爵向他们那边迅速转过身去,开始倾听.
    他们讲的是某省的地主庄园经营有方和经营无方的现状.这位英国迷讲的故事,大概有一些可乐的地方,因为老头终于对他尖酸刻薄的过激之词笑起来了.他说话滔滔不绝,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唠唠叨叨地拉长了声调,而且把一些元音字母上的重音说得嗲声嗲气的,他说,尽管现在经营有方,他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坐落在某省的一处非常好的庄园卖掉,甚至准备以半价出售(倒并不是因为他特别需要钱用),与此同时,他却不得不把另一处业已破败.经营亏损.涉讼争议,甚至还要倒贴的庄园保留下来."我躲开他们,就为了避免再为帕夫利谢夫家的田产打官司.要知道,再来一两份这样的遗产,我非破产不可.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在那里已经陆陆续续得到三千俄亩的良田美地了!"
    "你知道吗......伊万.彼得罗维奇是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亲戚......你不是寻找过他的亲戚吗,"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忽然出现在公爵身旁,他发现公爵在非常注意地听他们说话,所以就小声地对公爵说道.在此以前,他一直在招待自己的上司(将军),但是,他早已发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特别孤单,因此心里不安起来;他很想把公爵在一定程度上拉到谈话里来;从而第二次把他推出,引荐给这些"上流人士".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双亲去世之后,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养子,"他的眼睛遇到伊万.彼得罗维奇的目光后,插嘴道.
    "非—常—高—兴,"伊万.彼得罗维奇道,"甚至记得一清二楚.方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给我们介绍时,我就立刻认出了您,甚至连脸都记得.说真的,您的外表变化很小,虽然我看见您的时候,您还是个小孩,约莫十岁或者十一岁吧,相貌上有这么点十分相似之处......"
    "我小时候,您见过我?"公爵十分诧异地问.
    "噢,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伊万.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在兹拉托韦尔霍沃,当时,您住在我的两位表姐家.......过去,我常常到兹拉托韦尔霍沃去,......您不记得我了?不记得嘛,这是很—可能的......您当时......好像有什么病,因此有一次我看到您,甚至感到很惊讶......"
    "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公爵热烈地肯定道.
    他们俩又互相说了些情况,伊万.彼得罗维奇镇静自若,侃侃而谈,可是却使公爵异常激动,原来,这两位太太是两个老处女,她们是已故帕夫利谢夫的亲戚,住在他的兹拉托韦尔霍沃庄园,而公爵就是她们俩抚养长大的,她们俩也是伊万.彼得罗维奇的表姐.伊万.彼得罗维奇也跟所有的人一样,说不清帕夫利谢夫到底由于什么原因如此关心自己的养子......当时年龄还小的公爵."当时,我也忘了问她们到底是什么原因了",但是,他的记忆力毕竟极好,因为他甚至记得大表姐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对小小年纪的养子十分严厉,"有一次,因为您,因为教育您的方式,我甚至跟她吵了一架,因为她老用鞭子对付一个有病的孩子,......要知道,这......您自己也会同意的......"与此相反,那位小表姐纳塔利娅.尼基季什娜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又太温柔了......"她们俩现在,"他接着解释道,"已经住到某某省去了(不过,我不知道她俩现在是否还健在?),在那里,她们俩从帕夫利谢夫的遗产中得到了一处非常.非常像样的小庄园.玛尔法.尼基季什娜似乎曾经想进修道院修行;不过,我也不敢肯定;也许,我听说的是另一个人的事,对了,这是我前不久听说的关于一位医生太太的事......"
    公爵听了这席话后,兴奋和感动得两眼闪出了泪光.他也非常热诚地告诉他说,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在这六个月中,他曾周游内地各省,居然没有抓紧机会去寻访过去养育过自己的恩人,"我每天都想去,但是每天都因故未能成行......但是我现在保证......一定......哪怕就去一趟某某省呢......那么说,您认识纳塔利娅.尼基季什娜喽?这是一个多么优美.多么圣洁的灵魂呀!但是就连玛尔法.尼基季什娜也......请恕我直言,您大概弄错玛尔法.尼基季什娜的为人了!她虽然严厉,但是......要知道,跟一个像我这样的白痴(我过去曾经是白痴)(嘿嘿!)相处,是不可能不失去耐心的.要知道,当时,我完全是个白痴,您大概不相信吧(哈哈!).不过......话又说回来,您那时候见过我......我怎么不记得了呢,怪不怪?那么您......啊,我的上帝,难道您真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亲戚吗?"
    "我—向—您保证,"伊万.彼得罗维奇打量着公爵,微微一笑.
    "噢,我并不是说我......怀疑......而且,说到底,这事难道能怀疑吗(嘿嘿!)......哪怕一丁点儿怀疑呢?......我的意思是说,甚至哪怕就一丁点儿呢!!(嘿嘿!)不过,我想说,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帕夫利谢夫是一位非常,非常好的人.请相信我,真的,他是一位非常慷慨大方的人!"
    公爵说这话时倒不是喘不上气来,而是像第二天早晨阿杰莱达对她的未婚夫希公爵所说,"由于心肠太好,都说不出话来了."
    "啊呀,我的上帝!"伊万.彼得罗维奇大笑道,"我怎么就不能做甚至非常—慷—慨—大方的人的亲戚呢?"
    "啊呀,我的上帝!"公爵不好意思地叫道,而且越说越快,越说越兴奋,"我......我又说傻话了,但是......这也不奇怪,因为我......我......我,不过,我又不知所云了!再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您瞧,真是的,您知道得那么多......什么都知道!而且跟这么一位非常慷慨大方的人相比,......因为您知道,他是一位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对不对?对不对?"
    公爵甚至全身发抖.他为什么忽然如此惶惶不安,为什么这样大为感动,惊喜交加,似乎完全无缘无故,而且大大超出了刚才谈话的内容......这问题很难说清楚.反正他当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甚至当时,他还对某个人,由于某种原因,几乎感恩戴德,感激不尽,......也许,甚至对伊万.彼得罗维奇,而且几乎对所有的客人都十分感激涕零.他真是"太幸福"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开始定睛看他;那位"大官"也在十分仔细地端详他.别洛孔斯卡娅对公爵怒目而视,闭紧了嘴唇.N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希公爵.几位小姐......大家都停止了谈话,听他说话.阿格拉娅似乎很吃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心里简直在打鼓.这母女四人说来也怪:她们本来希望,而且拿定了主意,公爵最好一言不发地坐一晚上;但是她们刚一看见他孤孤单单地坐在一个角落,并且十分安于自己的现状时,她们立刻又惊慌起来.亚历山德拉已经想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穿过整个房间,加入他们那一伙,也就是围坐在别洛孔斯卡娅身旁的N公爵那伙人里面去.可是公爵刚一开口说话,她们反倒更加惊慌了.
    "您说得很对,他是一位非常好的人,"伊万.彼得罗维奇俨乎其然地说道,而且已经不笑了,"是的,是的,他是一个好人!非但是好人,而且德高望重,"他沉默片刻后又加了一句."甚至可以说,德高望重而又备受人们敬佩,"他在第三次停顿后,又更严肃地加了一句,"而且......而且,我甚至很高兴能看到您在这方面......"
    "这个帕夫利谢夫是不是曾经出过一档子事......一档子怪事......跟一个天主教神父......跟一个天主教神父......忘记跟哪个神父了,反正那时候大家都在谈论一件什么事,"那位"大官"好像在追忆往事似地说道.
    "跟天主教的一个耶稣会(天主教的一个教派.当时俄国的国教是东正教,与天主教视同水火.)教士古罗,"伊万.彼得罗维奇提醒他道,"是的,您瞧咱们这些非常好而又德高望重的人!因为他毕竟出身名门,又有资产,如果......干下去......肯定是御前高级侍从(其官秩品位,不低于四级文官.)无疑,…可是他却突然抛弃官职和一切,改信了天主教,成了耶稣会教士,而且几乎明目张胆,甚至兴高采烈.说真的,幸亏他死了......死了倒好;当时大家都这么说......"
    公爵一听这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帕夫利谢夫......帕夫利谢夫改信了天主教?这不可能!"他恐怖地叫道.
    "哼,'不可能,!"伊万.彼得罗维奇神气活现地喃喃道,"这事说来话长,亲爱的公爵,您自己也明白,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不过,您如此尊敬已故的......的确,他是位非常好的人,那个诡计多端的古罗所以能够得逞,我认为主要是因为他这人太好了.但是您一定会问我,问我本人,我后来跟这个古罗周旋......耗费了多少精力,惹出了多少麻烦啊!您想想,"他突然转过身去对那个年老的"大官"说道,"他们还想对遗嘱提出非分要求,为此,我当时不得不采取最坚决的措施......让他们放明白点......因为他们都是此中老手!神—通—广—大!但是,感谢上帝,这事发生在莫斯科,我立刻去向伯爵求助,我们终于让他们......懂得了我们的厉害......"
    "您简直没法相信,您的话使我感到多难过,又使我感到多吃惊!"公爵又叫起来.
    "很抱歉;但是说实在的,其实是小事一桩,我相信,这事也一定和以往一样不了了之.去年夏天,"他又对那个老头"大官"说道,"听说,K伯爵夫人也在国外进了天主教的某个修道院.咱们的人一旦上了那些......老奸巨猾的当......往往坚持不住......特别在国外."
    "我以为,这都是因为咱们......厌倦了,"年老的"大官"很有权威而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再说,他们的布道方式也......优美,别具一格......还善于恐吓人.老实告诉您吧,一八三二年,我在维也纳的时候,他们也曾恐吓过我;不过我没上他们的当,逃走了,哈哈!"
    "先生,我听说,那时候,您是跟漂亮的伯爵夫人利维茨卡娅从维也纳逃到巴黎去的,乌纱帽都不要了,而不是从耶稣会教士那里逃走的,"别洛孔斯卡娅忽然插嘴道.
    "嗯,就是从耶稣会教士那里逃走的嘛,反正,说到底,还是从耶稣会教士那里逃走的嘛!"年老的"大官"接口道,他大笑起来,沉湎于愉快的回忆中,"您大概对宗教很虔诚吧,这在眼下的年轻人身上是难得的,"他很亲切地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说道;公爵正张大了嘴听他说话,惊魂未定;老家伙显然想进一步了解一下公爵;他由于某种原因对公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帕夫利谢夫是个有头脑的人,而且是个头脑非常清醒的人,他是个基督徒,真正的基督徒,"公爵突然说道,"他怎么能皈依......否定基督的宗教呢?天主教就等于否定基督的宗教—!"他忽然又加了一句,两眼开始放光,直视身前,仿佛环顾左右,把所有的人都扫视了一遍.
    "嗯,这样说就太过分了,"年老的"大官"喃喃道,同时诧异地望了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怎么能说天主教是否定基督的宗教呢?"伊万.彼得罗维奇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那么它是什么宗教呢?"
    "它是否定基督的宗教,这是第一!(以下,梅什金公爵对于天主教的观点,代表了作者本人的观点,反映了作者本人的哲学历史观,而且一以贯之,在作者的《作家日记》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均有所反映和发展.)"公爵非常激动,而且异常激烈地重新说起来,"这是第一,而第二,罗马天主教甚至比无神论还坏,这就是我的看法!对!这就是我的看法!无神论只是宣传没有神,可是天主教却走得更远:它宣传一种被他们歪曲了的基督,被他们诬蔑和侮辱的基督,宣传一种正相对立的基督!它宣传的是敌基督(基督教名词,意为反对基督者,尤指以假冒基督的方式来反对基督.),我敢向你们起誓,我敢向你们保证!这是我个人由来已久的见解,这见解使我自己也感到很痛苦......罗马天主教信奉的是,没有一个君临天下的国家政权,教会就会在地球上无立足之地,因此他们叫嚷:'Non possumus!,(拉丁文:不能.源出《新约.使徒行传》第四章第二十节:"我们所看见所听见的,不能不说."这话系罗马教皇拒绝世俗政权要求时的习用语.)依我看,罗马天主教甚至不是宗教,简直就是西罗马帝国的继续,罗马天主教,从信仰起,一切都服从于这一思想.罗马教皇攫得了土地,登上了人世的皇位,拿起了宝剑;从那时起,一直都照此办理,不过在宝剑以外又加上了谎言.奸诈.欺骗.狂热.迷信.为非作歹,玩弄老百姓最神圣.最真实.最淳朴的火热的感情,为了钱,为了低下的人世权力,他们把一切,把一切都出卖了.难道这不是敌基督的学说吗?!从他们那里怎么会不产生无神论呢?无神论就是从他们那里,从罗马天主教产生的!无神论首先就是从他们自己开始的:他们能自己信仰自己吗?正是出于对他们的厌恶,无神论才巩固起来;无神论是他们的谎言和精神贫乏的产物!好个无神论!在我国,不信仰上帝的,还仅仅是一些特殊阶层,正如前几天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一个绝妙说法:这是一些失去了根的特殊阶层;可是在国外,在欧洲,已经有许多老百姓开始不信仰上帝了,......过去是因为无知和谎言,现在则出于狂热,出于仇恨教会和仇恨基督教!"
    公爵停下来喘了口气.他说得非常快.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大家都面面相觑;但是最后,那年老的"大官"竟公然大笑起来.N公爵摸出带柄的单眼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公爵.那个诗人,即德国佬,也从屋子的一角爬出来,靠近桌子,狞笑着.
    "您过—分—夸—大了,"伊万.彼得罗维奇似乎有点无聊地拉长了声调说,甚至好像对于什么于心有愧似的,"国外的教会也有一些值得人们敬佩和德—高—望—重的代表人物......"
    "我说的不是教会的个别代表人物.我说的是罗马天主教的本质,我说的是罗马.难道教会会完全消失吗?我从来没说过这话!"
    "我同意,但是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甚至无须说得的,而且......属于神学......"
    "噢不,噢不!不仅仅属于神学,听我说,这不对!它与我们的关系,比您所想的要近得多.我们的全部错误就在这里:我们还看不到,这事不仅仅是神学的问题!要知道,社会主义也是天主教和天主教本质的产物!社会主义也跟它的亲兄弟无神论一样,是在绝望中产生的,以便在精神上对抗天主教,用自己来取代宗教所丧失的精神权力,借以消除人类的精神饥渴,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来拯救人类!这也就是通过暴力来取得自由,这也就是通过剑与血来取得一统天下!'不许信仰上帝,不许有私有财产,不许有个性,fraternité ou la mort(法语:不是博爱,就是死亡.源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口号:"不是自由.平等.博爱,就是死亡".作者在他的《冬天记的夏天印象》一书中曾提到,这是社会主义者在极端绝望中提出的革命口号.),二百万颗头颅(源出于赫尔岑《往事与随想》第五部第三十七章中的一个插曲.赫尔岑曾提到一个名叫海因岑的共和党政论家,此人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只要在地球上排头砍去,砍掉二百万颗脑袋,革命事业就会无往而不胜."赫尔岑称这种说法是"有害的胡说八道".)!,正如古话所说:欲知其人,先观其行(类似的说法,源出圣经.)!您别以为这都是天真的想法,对于我们并不可怕;噢,我们应当反击,而且越快越好!必须使我们保护下来.他们所不知道的基督大放异彩,借以反击西方!我们不应当太老实了,去上耶稣会教士的当,应当把我们俄国的文明带给他们,现在,我们应当理直气壮地站在他们面前,但愿在我们国家不要有人再说什么他们的布道方式很优美,像刚才某人所说的那样......"公爵回答道.
    "但是对不起,非常对不起,"伊万.彼得罗维奇显得十分不安起来,他环顾四周,甚至开始发怵,"您的所有想法,当然值得称道,而且充满了爱国心,但是这一切大大说过了头......甚至于,最好还是别说这个吧......"
    "不,非但没有说过头,甚至说得还不够;正是说得还不够,因为鄙人才疏学浅,说不清楚,但是......"
    "鄙人不—敢苟同!"
    公爵闭上了嘴.他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用火一般的目光望着伊万.彼得罗维奇.
    "我觉得,您的恩人出的那事,使您太震惊了,"那个年老的"大官"和蔼而又不失心平气和地说道,"也许,您太孤独了,造成了您的过激......您假如能多跟些人接触接触,在上流社会生活一段时间,我想,大家一定会欢迎您的,因为您是一个好青年,这样,当然,您的兴奋点就会平静下来,并且看到,这一切其实很简单......再说,这种难得遇到的情况......,依我看,它之所以出现,一半因为我们吃饱了撑的,另一半则由于......无聊."
    "此言极是,您说得对极了,"公爵叫道,"真是一语破的!正是'由于无聊(俄语"无聊"(скука)一词,尚有"苦恼".烦闷"之意.),由于我们的无聊所致,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而是因为饥不择食......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这点您弄错了!不光是因为饥不择食,甚至像饿虎扑食,狼吞虎咽!而且......您也别以为这是件小事,可以付诸一笑;请恕我直言,应当善于预见到可能发生的事!我们俄国人一旦爬到岸上,并确信这是岸以后,就会欢天喜地,立刻一条道走到黑;这是为什么呢?您对帕夫利谢夫做的事感到惊讶,您把一切都归诸于他的疯狂或者善良,但这是不对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俄国人认死理的那股劲儿,不仅使我们,而且使整个欧洲都感到惊讶:在我国,如果有人改信天主教,他一定会成为耶稣会教士,而且是最神秘的耶稣会教士(耶稣会为天主教会中反对宗教改革运动最激烈的一个派别.该会仿效军队编制,有森严的纪律.会规除"三绝"(绝财.绝色.绝意)外,还强调绝对服从罗马教皇,无条件执行教皇的一切命令.);如果成为无神论者,他一定会要求通过暴力,也就是说用剑来根除对上帝的信仰!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激烈呢?难道您不知道吗?这是因为他发现了他过去忽略了的祖国,因而兴高采烈;他发现了岸,发现了陆地,于是就扑过去亲吻这块土地!俄国之所以产生无神论者和耶稣会教士,并不仅仅出于虚荣,并不完全出于一种糟糕之极的虚荣心,而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痛苦,出于一种精神上的饥渴,出于一种对崇高事业的向往,对坚实的岸的向往,对他们所不再信仰的祖国的向往,因为他们从来就不了解这个祖国!俄国人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容易变成无神论者!我们俄国人不只是成为无神论者就算了,而且一定会对无神论坚信不疑,把无神论看成新的宗教,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他们确信不疑的不过是个零.我们的饥不择食就表现在这里!'谁脚下没有立足点,谁就没有上帝.,这不是我的话.这话是我去外地旅行时遇到一个旧礼仪派商人说的.不错,他的原话不是这样,他说的是:'谁不要故土,就是不要自己的上帝.,您只要想想,我国一些最有学问的人,竟会去当鞭笞派(旧俄的一个苦行教派,用鞭自笞其身,以致流血,认为这是最高的"圣德",可借以赎罪,并劝别人改恶从善.)教徒......不过,我到要请问,在这种情况下,鞭笞派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如虚无主义.耶稣会主义和无神论呢?也许,甚至于更深刻!瞧,精神上的苦闷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协助饥不择食.饿虎扑食般的哥伦布的旅伴们发现'新大陆,的海岸吧,请给俄国人发现一个俄国的'新大陆,吧,让他们找到这堆黄金,找到这个隐藏在地下的宝藏吧!指点他们,让他们看到,也许只要用俄罗斯思想,用俄罗斯的上帝和基督就能使人类在未来走向革新和复活之路,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孔武有力.正直英明而又温文尔雅的巨人,出现在惊愕的世界面前,......他们感到惊愕,感到恐惧,因为他们一直以为我们只会用剑,用剑和暴力开路,因为他们以己度人,总以为我们非使用野蛮手段不可.直到今天,他们都这么认为,而且越往后疑心越大!再说......"
    但是,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把公爵滔滔不绝的演说突如其来地打断了.
    所有这些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所有这些纷至沓来的热烈.骚动的言论和亢奋的思想,仿佛在一片混乱中互相拥挤,互相跳跃,这一切都预示在一个似乎无缘无故地突然亢奋激烈起来的年轻人身上,将会出现某种危险的.特别的东西.客厅里在座的衮衮诸公中,所有知道公爵为人的人,都对他的反常举动感到惊讶(有的担心,有的惭愧),这跟他一向很拘谨,甚至有点胆怯.腼腆的作风很不协调,这跟他平时待人接物非常有分寸,对上层社会的礼节具有一种本能的鉴别力,也很不协调.简直闹不清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听到的关于帕夫利谢夫的事,并不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女士们所在的那个角落里,大家都以为他疯了,别洛孔斯卡娅后来承认:"再过一分钟,她非夺门逃走不可.""老头们"先是感到惊愕,接着便有点局促不安;那位身居上司之职的将军,正襟危坐,露出一脸不满和严厉的神色.那位工程兵上校则端坐一旁,一动不动,那个德国佬连脸都发白了,但仍露出一脸假笑,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看别人有什么反应?然而,这一切和"这整个娄子",都可以用最普通和最自然的办法解决,也许,甚至再过一分钟就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感到非常吃惊,但是他又比所有的人都明白得早,他已经几次试着打断公爵的话,不让他说下去;但是都没有成功,因此他现在走过去,想对他采取果断措施.再过一分钟,如果有此必要的话,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许会友好地把公爵搀扶出去,借口说他有病,也许,有病云云也是事实,而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私下里也相信,大概他又犯病了......但是,事情却以另一种方式急转直下.
    起初,公爵刚刚走进客厅的时候,他找了个地方坐下,尽可能离阿格拉娅严厉警告过他的那只中国花瓶远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自从昨天阿格拉娅说过那番话以后,他心中就产生了一个怎么也抹不掉的信念,一种奇怪的.难以置信的预感:不管他怎么躲开这只花瓶,不管他怎么躲避这场灾难,明天他肯定会把这只花瓶打碎,而且非打碎不可!事实果真如此.在整个晚会期间,与此无关的其他强烈而又明快的印象,纷至沓来地涌上他的心头;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前面说过了.他忘了自己的预感.当他听见有人提到帕夫利谢夫,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又请他过去,把他再次介绍给伊万.彼得罗维奇之后,他就挪了个位置,靠近桌子,坐到紧挨着那只又大又漂亮的中国花瓶旁的软椅上.那花瓶放在一只高脚茶几上,略微靠后一点,几乎就挨着他的胳膊肘.
    当他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猛地从坐位上站起身来,不小心挥动了一下胳臂,似乎动了动肩膀,接着......便发出一片惊呼!花瓶晃了晃,起初似乎犹豫不决:要不要掉下来,落到一个老头的头上,但它蓦地又向相反方向倾斜,向那个在恐怖中好不容易才躲开的德国佬方向倾斜,砰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一声轰响,一片惊呼,散落在地毯上的是贵重瓷器的碎片,惊惧,愕然......噢,公爵当时的表情很难描写,也几乎不需要描写!但是我们在此不能不提到,在这一刹那间,使他十分吃惊的,也就是在众多其他模糊和奇怪的感觉中使他豁然开朗的一个奇怪的感觉:不是惭愧,不是捅了娄子,不是惊惧,也不是始料所不及,使他感到最最惊愕的是:果然不幸而言中了!在这个想法里,究竟是什么使他久久不能忘怀,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感到很惊异,乃至惊心动魄,几乎怀有一种神秘的恐惧.少顷,他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扩展开来,代替那恐惧的是一片光明.幸福和欢乐;他开始喘不过气来了......但是不过一忽儿工夫.谢谢上帝,并不是那毛病!公爵喘了口气,向四周看了一眼.
    他似乎很久都弄不懂他周围为什么乱成一团,或者说,懂是全懂了,也看到了一切,但是他站在那里,仿佛他是一个特殊人物,与眼前的一切毫无关系似的,他就像童话里的隐身人,潜入室内,正在观望那些跟他虽不相干,但却是他颇感兴趣的人.他看见下人正在收拾花瓶的碎片,听见大家在急促地说话,看见阿格拉娅脸色苍白,在奇怪地望着他,很奇怪: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恨,也没有丝毫的愤怒;她只是用害怕的,但却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他,而她看别人的时候,两眼却在熠熠发光......他突然感到一阵甜蜜的心酸.最后,他又奇怪而惊愕地看到,大家都坐了下来,而且在笑,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又过了一分钟,笑声越来越大:大家都在看着他笑,看着他那呆若木鸡的模样,但是他们的笑声是友好的.快乐的;许多人开始跟他说话,态度也很和蔼,带头跟他说话的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她边笑边说一些非常,非常可亲的话.他忽然感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友好地轻轻拍他的肩膀;伊万.彼得罗维奇也在笑;但是表现得更好.更动人.更招人喜欢的是那位年老的"大官";他拿起公爵的一只手,轻轻握着,而用另一只手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公爵的那只手,一再劝他冷静下来,仿佛在哄一个受了惊的小男孩似的(这使公爵非常高兴),最后,他又让他坐过来,紧挨着他.公爵非常快乐地注视着他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说不出话来,好像心头压着什么东西似地透不过气来.他非常喜欢这老头的脸.
    "怎么?"他终于喃喃地说道,"你们当真原谅我了吗?还有......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笑声更大了;公爵两眼涌出了泪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像着了魔似的.
    "当然,这花瓶很漂亮.我记得,这只中国花瓶放在这里约莫有十五年了吧,对......十五年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开口道.
    "真是的,这有什么大不了呢!连人都难免一死,为一只泥捏的破花瓶犯得上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声说道,"你难道吓坏了,列夫.尼古拉伊奇?"她甚至有点担心地加了一句,"行啦,宝贝,行啦;你这副样子倒真把我吓着了."
    "一切都原谅我吗?一切,除了花瓶以外?"公爵想从坐位上站起来,但是那位"大官"又立刻拉住他的手,拽他坐下.他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C,est très curieux et cest très serieux!(法语:这很有意思,也很值得深思.)"他隔着桌子向伊万.彼得罗维奇低语道,不过声音相当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也许听见了.
    "那么说,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吗?你们不会相信的,如果我当真没有得罪你们,我该多幸福啊;但是也理应如此!难道我在这里能得罪任何人吗?如果我当真这样想,乃是对你们的侮辱."公爵说道.
    "您尽管放心,我的朋友,您言重了.您完全不必千恩万谢;这感情很美好,但这是夸大了的感情."
    "我没有感谢你们,我只是......欣赏你们,我看着你们感到很幸福;也许我说得很蠢,但是......我需要说话,需要解释......哪怕出于对我自己的尊重呢."
    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突发性的.模糊的.忽冷忽热的;很可能,他说的话常常不是他想说的.他的目光似乎在问:他可以说话吗?他的目光落到了别洛孔斯卡娅脸上.
    "没什么,先生,说下去吧,说下去吧,只要不上气不接下气就行,"她说,"你方才就是因为喘不过气来,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至于想说话,你尽管说:比你更怪的人,这些先生也见过,你不会使他们感到吃惊的,再说,你的话也不见得奥妙,不过打碎了花瓶,把大家吓了一跳."
    公爵微笑着听完了她的话.
    "要知道,这是您,"他猛地对那个年老的"大官"说道,"要知道,在三个月以前,就是您使一名大学生波德库莫夫和一名小公务员什瓦勃林免除了流放,不是吗?"
    年老的"大官"甚至都有点脸红了,他嘟囔道,要安静,不要激动.
    "要知道,我也听说过您的事,"他又立刻转过身去对伊万.彼得罗维奇说,"在某省,您曾经无偿地送给您那些遭到火灾的农民,已经获得自由(指农奴解放.)而又给您惹了不少麻烦的农民木材,让他们重建家园,不是吗?"
    "唉,这夸—大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嘟囔道,不过他愉快地做出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但是这次他倒说得完全对,......"这是夸大":这不过是公爵听到的与事实不符的传闻罢了.
    "至于您,公爵夫人,"他忽然满脸堆笑地对别洛孔斯卡娅说,"难道半年前在莫斯科,不是您在收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信以后,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吗?而且,果然,您像给亲儿子一样给我出了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主意.您记得吗?"
    "你干吗净认死理呢?"别洛孔斯卡娅懊恼地说,"你这人很好,但是也很可笑:给了你两文钱,你就千恩万谢,好像救了你的命似的.你以为这样值得称道,其实反叫人讨嫌."
    她越说越有气,差点要发火了,但是蓦地又转怒为笑,而且是善意的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脸豁然开朗;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喜形于色.
    "我早说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人......这人......一句话,只要说话的时候不上气不接下气,像公爵夫人所说的那样,就行了......"将军兴高采烈地嘟囔道,重复着别洛孔斯卡娅使他惊喜交加的那句话.
    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不知怎么闷闷不乐;但是她的脸仍旧涨得绯红,也许因为生气.
    "说真的,他这人倒蛮可爱的,"那位老头"大官"又对伊万.彼得罗维奇嘀咕道.
    "我心头是带着难言之痛到这里来的,"公爵继续说道,而且越说越慌,越说越快,越说越怪和兴奋,"我......我怕你们,也怕我自己.最怕的还是我自己.我回彼得堡的时候,就下决心一定要亲自了解一下我国的第一流人物,出身贵族世家的上流人士,我本人也属于贵族世家,而且还是这些世家中的一流望族.我现在就跟同我一样的公爵们坐在一起,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想了解你们,这很必要;非常,非常必要!......从前,我经常听到许许多多关于你们的坏话,而且坏话比好话多,大家说你们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又落后,又不学无术,生活习惯又十分可笑,......噢,人们写了和说了许多关于你们的事!今天,我是抱着一颗好奇心到这里来的,心里很惶惑:我必须亲眼看一看,亲自弄清楚:俄国人中的这个最上层是否当真百无一用了,当年的生命力业已耗尽,只能寿终正寝,一死以谢天下,可是它依旧小肚鸡肠,害着红眼病,跟......属于未来的人斗争,妨碍他们,而看不到它自己行将就木呢?即使过去,我也完全不相信这个看法,因为我国从来就不曾有过最高阶层,除非是御前大臣,凭官服,或者......靠机会,而现在已经完全风流云散,难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吗?"
    "不,根本不是这样,"伊万.彼得罗维奇狞笑道.
    "瞧,又来了!"别洛孔斯卡娅忍不住说道.
    "Laissez le dire(法语:让他说吧.),瞧他浑身都在发抖,"那个年老的"大官"又低声警告道.
    公爵简直忘乎所以,失去了常态.
    "结果怎样呢?我看见了一群优雅从容.敦厚朴实的聪明人;我看到了一位长者,他居然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毛孩子青眼格外,耐心地听我说话;我还看到一些善解人意和善于宽恕别人的人,这都是一些善良的俄罗斯人,几乎跟我在国外遇到的那些人同样善良和真诚,几乎不亚于他们.你们看得出来,我是多么惊喜交加呀!噢,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听到过许多议论,自己过去也曾对此深信不疑:有人说,上流社会只剩了空架子,一切都虚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质已荡然无存;但是我现在亲眼看到,在我国,这是不可能的;在其他国家,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不过不是在我国.难道你们现在统统是伪君子和骗子手吗?我方才听到N公爵讲的故事:难道这不是既淳朴敦厚而又热情洋溢的幽默吗?难道这不是真正的慈悲为怀吗?难道这样的话能出自一个......半死不活.心智均告枯竭的人之口吗?难道一群行尸走肉能像你们对待我这样对待我吗?难道这不是......一群建设未来,实现希望的栋梁之材吗?难道这样一些人能不懂,能落在时代后面吗?"
    "亲爱的,我再一次请求您安静,这一切咱们下一次谈好吗?我一定洗耳恭听......"那位"大官"冷冷地一笑.
    伊万.彼得罗维奇清了清嗓子,在自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转动了一下身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动弹了一下;那位身居上司之职的将军则跟那位大官夫人在闲谈,根本就没有注意公爵;但是大官夫人却常常竖起耳朵听他说话,而且不时抬头看他.
    "不,要知道,还是让我说下去好!"公爵以一种新的狂热和冲动继续说道,仿佛特别信任,甚至有点机密地转过身去对那位老头"大官"说话."昨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禁止我说话,甚至指出不许我谈论的具体话题;她知道,我一谈这些问题就显得很可笑!我今年二十六岁,可是我知道我还像个孩子.我没有权利把我的想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这我早知道;我只在莫斯科跟罗戈任坦诚地谈过......我跟他一起读普希金,把普希金的书全读完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普希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总怕我那可笑的模样会败坏我的想法和主要观念.我不会指手划脚地说话.我的手势总是适得其反,只会引人发笑,也有损于我的观念.我也没有分寸感,而这是主要的;甚至是最主要的......我知道,我最好坐着不开口.如果我能咬咬牙,一言不发,我甚至会显得很懂事,也可以多想想.但是现在还是让我说下去好.我所以要说下去,因为您这么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您的脸太动人了!昨天,我向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保证,整个晚会都一言不发."
    "Vraiment?(法语:是吗?)"那个老头"大官"微微一笑.
    "但是,我有时候想,我这样想是不对的:观念的真诚就应该用说话的姿势来配合,不是吗?是不是呢?"
    "有时候是的."
    "我要说明一切,一切,一切,一切!噢,对了!您以为我是乌托邦吗?是空想家吗?噢,不,我向上帝起誓,全是一些十分简单的想法......您不信?您在笑?您知道吗,我有时候很卑鄙,因为我正在失去信仰;方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想:'嗯,我怎么开口同他们说话呢?应当从什么话开始,他们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呢?,我多担心呀,但是我更替你们担心,非常,非常担心!然而我有什么资格替你们担心呢,这种担心岂不可耻?一个先进分子得摊上数不清的落后的和不怀好意的人,那怎么办呢?我高兴的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落后的人完全不是什么数不清,所有的人都是活的有用之材!至于我们很可笑,大可不必介意,不对吗?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可笑,我们浅薄,我们的习惯恶劣,我们的作风无聊,我们不善于观察,也不善于理解,要知道,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大家,您和我,还有他们!现在我当着您的面说您可笑,您不会见怪吧?即便是这样,难道您就不是有用之材了吗?您知道吗,依我看,一个人显得可笑,有时候并不坏,甚至更好:这样更容易相互谅解,更容易心平气和;不是所有的事一下子都能理解的,也不是已经尽善尽美了才能开步走.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必须先对许多事不理解!如果理解得太快了,也许倒理解得不透.这话我是对你们说的,对你们,因为你们对许多事既善于理解,又......善于不理解.我现在并不替你们担心:像我这样一个孩子对你们说这样的话,你们不会见怪吧?您在笑,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以为:我是替那帮人担忧,替他们辩护,我是一个民主派,在鼓吹平等?"他歇斯底里地笑了(他不断发出短促的.得意的笑声)."我是替你们担忧,替你们大家,替咱们所有的人.要知道,我自己就是一个门第古老的公爵,而且现在跟公爵们坐在一起.我说这话是为了挽救咱们所有的人,为了不使咱们这一阶层在一片漆黑中烟消云散,心里一笔糊涂帐,遇事互相谩骂,结果满盘皆输.既然我们能够保持先进分子和老大哥的地位,干吗要销声匿迹,把位置让给别人呢?只要我们是先进的,就会是老大哥.我们要先做佣人,再做领班(源出《新约.马可福音》弟九章第三十五节:"若有人愿意作首先的,他必作众人末后的,作众人的佣人.")."
    他开始一再从软椅上站起来,但是那老头"大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他坐下,而且越来越不安地望着他.
    "请听我说!我知道,净说空话是不好的,不如干脆做出榜样,不如干脆开个头......我已经开了头......而且......难道我真的会成为不幸者吗?噢,如果我能够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我这点痛苦,我这点不幸,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知道吗,我不明白,当一个人走过一棵大树,看到树影婆娑,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当你能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说话,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噢,我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美的东西啊,简直随处可见,甚至连最最不可救药的人也会认为这些东西是美的!你们不妨看看孩子,看看朝霞,看看正在生长的青草,看看那些注视着你们并且爱你们的眼睛......"
    他早已经站着说话了.那个"大官"老头已经惊恐地看着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失声叫道:"哎呀,我的上帝!"她最先看到事情不妙,举起两手一拍.阿格拉娅迅速跑到他跟前,急忙伸出两手抱住了他,她恐怖地.脸上充满痛苦地听到使一个不幸的人"重重的抽风和倒在地上的魔鬼"的可怕的尖叫(源出《新约.马可福音》第九章第十七—二十七节所讲,耶稣医治一个被鬼附体的孩子的故事.).病人躺倒在地毯上.有人急忙把一只沙发靠垫塞在他头底下.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一刻钟后,N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那位年老的"大官",曾试着使晚会再度活跃起来,但是又过了半小时,大家也就散了.客人们说了许多充满同情和表示惋惜的话,也说了若干意见.伊万.彼得罗维奇在言谈间表示:"这年轻人是个斯—拉—夫派(俄国十九世纪中叶的一个哲学和社会思想派别,既反对西欧的资本主义,又反对社会主义,主张走俄国自己的路,希望在农民与贵族,平民与知识分子,君主政体与正教教会之间寻求妥协,并将古罗斯的社会制度和农民公社理想化.),或者属于这一类吧,不过,这并不危险."那位年老的"大官"什么话也没有说.诚然,不过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吧,大家有点生气;伊万.彼得罗维奇甚至有点见怪,不过也不厉害.那位上司将军在一段时间内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点冷.叶府的"保护人",那位大官也慢条斯理地对一家之长说了一些训诫的话,而且还表示,他非常,非常关心阿格拉娅的终身大事......这使叶家感到十分荣幸.他这人的确比较善良;不过,在晚会进行过程中,他对公爵有兴趣的诸多原因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公爵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久前的那段风流韵事;关于这段故事,他略有耳闻,甚至很感兴趣,很想刨根问底地问个明白.
    别洛孔斯卡娅离开晚会时,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
    "没什么,这人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的话,那么坏的居多.你自己也看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病人!"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拿定主意:做未婚夫是"不可能的",夜里,她向自己发誓:"她只要活一天,公爵就休想成为阿格拉娅的丈夫."她清早起床时,就是这么决定的.但是,这仅仅是清早,十二点多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陷入了令人惊讶的自相矛盾之中.
    然而,当两位姐姐非常小心谨慎地询问阿格拉娅的意见时,阿格拉娅突然冷冷地,但又傲慢地,似乎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从来没有向他做过任何保证,也从来没有认为他是我的未婚夫.他跟我毫不相干,就跟任何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面红耳赤.
    "我没料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伤心地说,"把你许配给他是不可能的,这我知道,而且多谢上帝,咱俩所见略同;但是我没料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要是我的话,我会把昨天所有的人都轰走,而把他留下,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呀!......"
    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对她刚才说的话自己都感到害怕.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现在对女儿的看法有多么不公平!其实,在阿格拉娅的脑子里,已经一切都决定了;她也在等候时机,以便当机立断,决定一切,而现在,任何暗示,任何不小心的触动,都会撕碎她的心,使她心乱如麻,痛定思痛.
   
    $$$$八
    这天早晨一开始,公爵就有一种沉重的预感;他所以有这种预感,也可以用他的病情来解释,但是他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诚然,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印象深刻的.沉重的,令他痛定思痛的,但是他的闷闷不乐,却远远超过他想得起来并且考虑到的一切;他明白,他一个人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渐渐地,他油然产生了一种期待,并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今天,他一定会发生某种特别的.不可改变的事.昨晚,他虽然旧病复发,但总算是轻的;除了心里有些忧郁,头脑有些沉重,四肢有些酸痛以外,他并没有感到任何其他不适.他的脑子相当清晰,虽然他的心有点病.他这天起得相当晚,但是一起床就立刻清楚地想起了昨天的晚会;虽然记得不十分清楚,但他还是记起来了,他发病后过了半小时,人家就把他送回了家.他听说,叶潘钦家已打发人来看过他,打听过他的病情.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又派来了另一个人;他对这点感到很高兴.薇拉.列别杰娃第一个跑来看他,并且替他做这做那.她看到他后,起初,忽然哭了,但是公爵立刻安慰她,说他没事儿,这时她又破涕为笑.这姑娘如此深切地同情他,体贴他,不知为什么使他突然感到很吃惊;他拿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薇拉的脸刷地通红.
    "哎呀,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她害怕地一声惊呼,急忙把手抽了回去.
    她很快就走了,奇怪的是似乎很难为情.顺便说说,在此以前,她已经告诉他了,今天一大早,她父亲就跑去看"死者"(他就是这样称呼将军的),打听他夜里死了没有,她听人说,将军大概很快就会咽气的.十一点多的时候,列别杰夫回来了,他过来看公爵,但只是来"一小会儿,目的是来了解一下他的贵体是否安康",等等,此外,也为了来看看他的"小柜子"(指看看他的酒柜,喝杯酒.).他除了唉声叹气以外,再没说别的,因此公爵也就很快让他走了,但是尽管这样,那主还是试探着问公爵昨天发病的情形,虽然看得出来,他已经知道发病的一切细节.在他之后,科利亚也跑来了,也是只来待一会儿;他倒当真有事,似乎心事很重,而且很焦急.他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急切地请求公爵把瞒着他的所有的事说个明白,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昨天他已经把一切几乎都打听清楚了.他受到强烈而又深深的震动.
    公爵尽自己之所能,以十分同情的态度把事情经过统统说了一遍,而且十分准确地还事实以本来面目.这个可怜的孩子听了他的话后,有如挨了睛天霹雳.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暗自垂泪.公爵感觉到,这事留下的印象,将使这青年终生难忘,并将成为他毕生的转折点.他急忙告诉他,他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且补充说,据他看,老人的死,很可能是因为做了那件错事以后他心里感到可怕所致,这种痛悔前非,追悔莫及之情,并不是任何人都能产生的.科利亚听完公爵的这席话后,两眼闪出了泪花.
    "甘卡.瓦里娅和普季岑都是混帐东西!我不会跟他们吵,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将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啊,公爵,我从昨天起有许多新的感受;这对我是个教训!现在,我认为,母亲应该直接由我抚养;虽然她在瓦里娅那里生活有保障,但这样总不是事儿......"
    他蓦地想起有人在等他,便跳起来,匆匆问了问公爵的健康状况,听到答复后,他忽然又急匆匆地补充道:
    "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呢?我听说,昨天......(不过,我没有刨根问底的权利),但是,您什么时候有事,需要一个忠实的奴仆,用得着我的话,我将随时为您效劳.看来,咱们俩都不是非常幸福,不是这样吗?但是......我不想刨根问底,不想刨根问底......"
    他走了,公爵进一步陷入沉思:大家都在预言将有不幸的事发生,大家都已经似乎作了结论,大家都在观望,似乎他们都知道什么事,只有他不知道;列别杰夫用话套他,科利亚直载了当地暗示,薇拉则在暗中垂泪.最后,他懊丧地挥了挥手,想道:"该死的病引起的多疑."一点多钟的时候,叶潘钦母女前来看他,并且申明就来"一忽儿",他看到她们后,顿时喜形于色.她们还当真就来"一忽儿".吃完早饭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站起身来,宣布大家立刻出去散散步.这一通告,是以命令的形式作出的,生硬,冷峻,不作任何解释.大家走出门去,所谓大家,也就是妈妈.小姐们和希公爵.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出门就直接向平日出去散步的相反方向走去.大家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都不开口,怕惹妈妈生气,而她也好像躲开大家的责备和反对似的走在大家前面,头也不回.最后,阿杰莱达说,出去散步也用不着这样紧追慢赶嘛,人家都赶不上妈妈了.
    "这样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回过头来说道,"现在,我们现在正从他家门口走过.不用管阿格拉娅怎么想,也不用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他对于咱们终究不是外人,再说,他现在正处在不幸中,在生病;起码,我想进去看看.谁愿意,谁就跟我一起进去,不愿意,就走......来个过门不入;没谁挡你们的道."
    不用说,大家都走了进去.公爵照例急急忙忙地再一次请求大家原谅昨天打破花瓶和......给大家添乱的事.
    "好啦,这没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答道,"不是舍不得花瓶,而是替你难过.那么说,你自己现在也看出来了,给大家添了乱:这就是所谓'到第二天早晨,,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现在任何人都看到,对你是不能求全责备的.好了,也该再见了;如果走得动,就出去散散步,再继续睡下,......这是我的劝告.如果想到舍下来玩,可以照旧来嘛;你应当相信,而且永远牢记,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管出什么乱子,你将一如既往,照旧是我们家的朋友:起码是我的朋友.起码,我对自己总心里有数吧......"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了母亲的挑战,并且肯定了妈妈一如既往的感情.他们走了,但是在这貌似宽厚,仓促间说出的和蔼可亲而又鼓励的话中,却蕴含着许多连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都未曾察觉的残忍.在请他"照旧"来舍下玩的邀请中,以及在她所说的"起码是我的朋友"的话语中,......又可以听出某种预告未来的弦外之音.公爵开始追忆阿格拉娅的情形,诚然,她在进门和告辞的时候,曾向他奇怪地嫣然一笑,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大家向他保证一如既往,友好往来的时候,她也不置可否,虽然两.三次定神看了看他.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仿佛她夜里没睡好似的.公爵决定当晚一定"照旧"上她们家去,而且十分激动地看了看表.叶潘钦母女走后整整三分钟之后,薇拉走了进来.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刚才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悄悄地让我给您捎句话."
    公爵猛地打了个冷战.
    "有便条?"
    "不,是口信,而且还是匆忙说的.她请您今天一整天,一分钟也别离开这院子,一直到晚七点,或者,甚至到九点,我没完全听清楚."
    "这......这又干吗呢?这是什么意思?"
    "这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只让我千万转告."
    "她说'千万,了?"
    "不,没有直说:我刚巧跑到她身边,她匆匆回过头来对我说了这句话.但是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让我'千万,.她看了看我,把我的心都看麻了......"
    公爵又追问了几句,虽然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他倒反而更惊慌了.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又沉思起来."也许,有人要上她们家去,直到九点,她担心我去了,当着客人的面,又会给她添乱,"他终于凭空想出了这个道理,接着他又开始迫不及待地等候晚上到来,他又开始不断看表.但是谜底很快就揭开了,远没有到晚上,而且也是以一个新的来访的形式出现的,但是从这谜底又生出另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新的哑谜:叶潘钦母女走后过了整整半小时,伊波利特走进屋来看他.伊波利特进来的时候显得筋疲力尽.疲惫不堪,进门后,一句话没说,就像失去知觉似地跌坐在沙发椅上,霎时间,剧烈地咳呛起来,一直咳到吐血.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脸上烧起了两堆潮红.公爵向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是他没有回答,只是向他连连摆手,让他暂时不要打搅他.最后他才似乎恢复了知觉.
    "我要走了!"他终于用嗄哑的嗓音使劲说道.
    "要我送您回家吗?"公爵说,从坐位上站起身来,但他说到这里又打住了,想起了刚才人家给他下的不许出院的禁令.
    伊波利特笑了.
    "我不是要离开您,"他继续说道,仍不断气喘和干咳,"相反,我认为有必要来看看您,谈件事儿......要不,我也不会来打搅您.我要到那儿(指死.)去,而且这回看来真的要走了.一命归天!请相信,我不是来寻求同情的......今天,我本来已经躺倒了,从十点开始,躺倒后就不准备再起来了,一直到命归黄泉,但是后来又改了主意,又爬了起来,想来看看您......可见,必有要事."
    "看着您这模样,真叫人可怜;您叫我一声,让我去不就得了,何必劳驾亲自来呢."
    "好啦,客气话说够啦.表示一下可怜,就上流社会的礼节说,也够啦......对,我忘了:您身体怎么样?"
    "我身体很好.昨天倒......不十分......"
    "听说了,听说了.也是那只中国花瓶活该倒霉;可惜我不在场!我是来谈件事的.第一,我今天有幸看到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跟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在那张绿色长椅旁幽会.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个人竟会有这么副蠢相.加夫里拉.阿尔利翁诺维奇走后,我就向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说了这想法......您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公爵,"他又加了一句,不信任地望着公爵那副镇静的面孔,"对任何事都不惊奇,据说这是一种大智大慧的表现;依我看,这在同等程度上也可能是一种其蠢无比的表现......不过,我不是在含沙射影地骂您,对不起......我今天用词不当,说话净惹祸."
    "还在昨天,我就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翁诺维奇......"公爵欲言又止,显然不好意思,虽然伊波利特对他并不吃惊感到很懊丧.
    "知道!这倒是新闻!不过,也好,您就不必说了......而今天,您不会是这个幽会的目击者吧?"
    "如果您自己在那里,您一定会看到,我并没有在那里."
    "嗯,也许您躲在树丛后面呢.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还是替您高兴,要不然,我还以为她看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了呢!"
    "请您不要跟我谈这件事,伊波利特,也不要用这样的词儿."
    "更何况您已经全知道了."
    "您说错了.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而且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大概也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对于他俩约会的事,我也一无所知......您说,他俩有过约会?嗯,好吧,咱们先不谈这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您说'好吧,先不谈这事,?嗯,不,您不要太轻信了!尤其是您倘若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因为您不知道,所以才轻信.那您知道不知道这兄妹俩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对于这事您可能也在怀疑吧?......好,好,我不提这事......"他发现公爵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找您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对于这事我想......说明一下.不说明一下,他妈的,我死不瞑目;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您说.您想听吗?"
    "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过,我又改了主意:我还是要从加涅奇卡讲起.我今天也有个约会,居然也是在那张绿色长椅上.不过,我不想说假话:是我自己硬约她见面的,死乞白赖地求来的,答应向她公开一个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得太早了(看来,的确去早了),但是我刚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身旁坐下,一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手挽手地走了过来,似乎在散步.他们俩遇到我后,似乎吃了一惊;没料到我会在那里,甚至显得很尴尬.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脸刷地红了,信不信由您,她甚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我在那里呢,还是仅仅因为看到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因为他显得非常英俊,反正她刷地满脸通红,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解决了,而且解决得很可笑:她站起身来,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问候还了个礼,也回答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巴结的微笑,接着便不客气地说道:'我约你们来,是为了向你们当面表示一下我对你们二位真挚的友情感到高兴,假如我将来需要这种友情的话,请相信......,她说罢便鞠躬告辞,他们俩也就走了,......不知道他们俩是被愚弄了呢,还是旗开得胜;加涅奇卡当然被愚弄了;他莫名其妙,满脸通红(他脸上的表情有时候很怪!)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似乎明白了:现在必须赶紧走开,即使这样,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来这一手,也已经够她受的了,因此她把哥哥拉了就走.她比他聪明,我相信,她现在正十分得意.我到那里去是为了跟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商谈关于她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会面的事."
    "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叫道.
    "可不吗!您好像沉不住气了,开始吃惊了?我很高兴,因为您也愿意跟普通人一样了.对此,我可以说句宽慰您的话.这就是想要巴结那些年轻而又性情孤傲的小姐们的下场:我今天挨了她一记耳光!"
    "精—精神上的?"公爵无意中问道.
    "对,不是肉体上的.我觉得,任何人都举不起手来打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连女人现在也不会打我;甚至加涅奇卡也不会打我!虽然昨天有个时候我曾经想,他肯定会气势汹汹地向我扑过来......我敢打赌,我知道您现在在想什么?您在想:'就算不该打他吧,但是不妨用个枕头或者用块湿抹布,趁他睡着的时候,闷死他,......甚至必须这样,......您脸上的表情说明,您正在想这个,就在此时此刻."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公爵厌恶地说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一个人......用湿抹布......把我闷死了,嗯,我可以告诉您这人是谁:您不难想象,这是罗戈任!能不能用湿抹布把一个人闷死呢,足下高见?"
    "不知道."
    "我听人家说是可以的.好吧,不提这事了.哼,凭什么说我是搬弄是非的人呢?今天,她凭什么骂我是搬弄是非的人?要注意,她是从头到底听完了我的叙述,并且反复问了我几遍以后才说这话的......不过,女人都这样!为了她,我才跟罗戈任,跟这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交往的;替她着想,我才安排她亲自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见面的.该不是因为我暗示,她竟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吃剩下来的"残羹剩饭"欢天喜地,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吧?我因为替她着想才再三跟她说明这个道理的,我不抵赖,我给她写过两封这样的信,今天是第三封,约她见面......方才,一开始,我就对她说,她这样做未免有点低三下四......再说,'残羹剩饭,这话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别人说的;起码在加涅奇卡家,大家都这么说;她自己不也承认是这样吗.哼,那她为什么还说我搬弄是非呢?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您现在瞧着我这样子,一定觉得非常可笑,我敢打赌,您一定把一首无聊的诗硬安到我头上来了:
   
    也许,当我凄惶地气息奄奄,
    爱情会对我一展离别的笑颜.(源出普希金的诗《哀歌》(一八三○).)
    哈哈哈!"他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接着又咳呛起来."请看,"他边咳嗽边嗄哑地说道,"加涅奇卡是什么东西:说什么'残羹剩饭,,可现在他自己却想乘虚而入!"
    公爵很久一言不发;他感到恐惧.
    "您刚才说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会面?"他终于含糊不清地问道.
    "唉,莫非您当真不知道今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见面吗?而且为此还特地由罗戈任写信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她从彼得堡请了来.她应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之请,并经我从中斡旋,现在正跟罗戈任一起待在离您很近的地方,在从前那栋房子里,也就是那位太太,她的女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那位风流太太家,而且今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就要到那里去,到那个很成问题的人家去,去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作友好的谈话,演算各种习题.她们想做算术题.您不知道?此话当真?"
    "这不可思议!"
    "哼,不可思议倒好了;不过,您又打哪儿能够知道这事呢?虽然这里飞过一只苍蝇,也无人不知:这种小地方就是这样!但是话又说回来,我预先告诉了您,您应该感谢我才是.好了,再见......也许,到阴曹地府才能见面了.不过还有件事:我固然对您做了卑鄙的事,因为......我倒要请问,我干吗要把理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丢掉呢?难道为了有利于您?要知道,我是把自己的自白书献给她的(这事您不知道吗?).而且她是多么高兴地接受了呀!嘿嘿!不过,我对她并没有做卑鄙的事,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倒是她使我丢人现眼,使我十分难堪......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您的地方;我固然说过'残羹剩饭,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现在我把她们约会的日期.钟点和地点都告诉了您,而且把这一整套游戏都暴露给您了......不用说,是因为恼限,而不是出于舍己为人.再见了,我这人太罗嗦,像个结巴或者痨病鬼;要当心,要采取措施,而且要快,只要您还配叫做一个人的话.会面定在今天晚上,这是确凿的."
    伊波利特向门口走去,但是公爵叫了他一声,他在门口又停了下来.
    "这么说,依您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今天要亲自登门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吗?"公爵问.他的两颊和前额泛出了红晕.
    "不能说千真万确,不过很可能是这样吧,"伊波利特回答,把头转过一半,斜看了他一眼,"不过,不这样也不可能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总不能上门去找她吧?再说,也不能在加涅奇卡家;他家几乎停着个死人.将军怎么样啦?"
    "单凭这一点就不可能!"公爵接口道."她即使想去,怎么出门呢?您不知道......她家的规矩:她不可能一个人离开家,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太荒唐了!"
    "我说公爵:平常,谁也不会去跳窗的,可是一旦发生大火,恐怕连最高贵的绅士和最高贵的太太,也会从窗子里跳出去的.只要有这个必要,那毫无办法,连我们的千金小姐也会上门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难道那边府上不让您的这几位小姐到任何地方去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她只要走下台阶,一直往前走,哪怕从此不回家也可以.常有这样的事,有时可以破釜沉舟,当然也可以从此不回家:生活并不是仅仅由早点.午饭,加上希公爵这类人组成的.我觉得,您把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当成千金小姐或者寄宿学校的女学生了;我也把这个意思跟她说了;她似乎表示同意.您在七点或者八点的时候等着......我换了是您呀,一定打发个人到那边去监视,抓住她下台阶的那工夫.嗯,哪怕就派科利亚去呢;他可乐意当密探了,我可以担保,也就是说为了您......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相对的嘛......哈哈!"
    伊波利特走了.公爵根本就没有必要派人去当密探,即使他肯这样做也毫无必要.阿格拉娅所以命令他坐在家里别出去的原因,也基本上弄清楚了:也许,她想来叫他一起去.当然,也可能,她不想让他到那里去,所以让他坐在家里......这也是可能的.他的头晕了;整个房间旋转起来,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事很大,而且具有决定性意义.不,公爵并不认为阿格拉娅是千金小姐或者寄宿学校的女学生;他现在感到,他早在担心的正是出现这一类事;但是,她为什么要跟她见面呢?他浑身一阵发冷;他身上又忽冷忽热起来.
    不,他并不认为她是孩子!他感到恐惧的是她近来的某些观点,某些话.他有时候觉得,她似乎过于克制,过于沉得住气了,他想起来,这曾经使他很害怕.诚然,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赶走那些使他心烦的想法,但是她那颗心里到底包含着什么秘密呢?这问题早就使他很苦恼,而且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是相信这颗心的.而这一切今天都必须解决和弄个水落石出.这想法是可怕的!又是"这女人"!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女人肯定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把他的整个命运像一段烂线似的一揪两段呢?他总觉得是这样,他现在甚至敢对此发誓,虽然他眼下处在一种几乎恍恍惚惚的状态.如果说他近来在努力忘掉她,那也无非因为他怕她.他到底爱这个女人,还是恨这个女人呢?今天,他一次也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这方面,他于心无愧:他知道他爱的到底是谁......他不是怕她们俩见面,他怕的不是这次奇怪的见面,不是他所不知道的她们所以要见面的原因,也不是这次见面到底会有什么结局,......他怕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个人.后来,过了几天以后,他回想起,在这些忽冷忽热的时刻,他几乎一直神思恍惚,似乎总看到她那双眼睛.她那副目光,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虽然在这忽冷忽热和异常苦恼的几小时之后,他已经记不清他当时到底想了和做了些什么.比如,他好不容易才记起来,薇拉怎么端饭来给他吃,他怎么吃了饭,但是饭后他是不是睡觉了,他就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天晚上,当阿格拉娅来看他,走进了凉台,他从沙发上跳起身来,走到房间中央,去迎接她的时候:是七点一刻,......从这时起,他才开始完全清楚地分辨一切.阿格拉娅独自一人,穿得很朴素,打扮得也似乎很仓促,穿一件质料轻盈的宽袖大衣.她的脸色,跟方才来看他的时候一样,很苍白,但是两眼却闪着明亮的.冷峻的光;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一副眼神.她把他仔细地端详了一遍.
    "您完全做好准备了嘛,"她低声而且好像很平静地说道,"衣服穿好了,帽子也拿在手里了;这么说,有人告诉过您了,我知道是谁告诉您的:伊波利特?"
    "是的,他跟我说了......"公爵几乎半死不活地喃喃道.
    "那就走吧:您知道吗,您一定得陪我去.我想,您出去一趟总有力气吧?"
    "我能走,但是......这难道可能吗?"
    他的话霎时断了线,而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这是他想阻止这个失去理智的姑娘的唯一企图,随后,他就像一名囚徒似的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出了门.虽然他思绪很乱,但是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就是他不跟她去,她也会自己到那里去的,可见,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她走.他看得出来,她下了很大决心;这种强烈的冲动,不是他阻挡得了的.他俩默默地走着,一路上几乎没说一句活.他只注意到,她对这条路很熟悉,当他想穿过一条胡同绕道走(因为那条路行人少),并且向她提出来的时候,她似乎集中了注意力才听清楚了他说的话,接着便生硬地答道:"都一样!"当他们俩差不多已经走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那座房子(一栋又大又老的木屋)跟前的时候,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太太和陪伴她的一名年轻的姑娘;她们俩坐上等候在台阶旁的一辆非常漂亮的马车,大声说笑着,甚至正眼也没看走过来的两位客人,好像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们俩似的.马车刚走,门又立刻第二次开了,正在等候他俩光临的罗戈任,把公爵和阿格拉娅让进了屋子,随手插上了门.
    "整座房子,现在,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他大声说,并且奇怪地望了望公爵.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第一个房间里等候他们,她也穿得极其朴素,一身黑衣黑裙;她站起身来迎接,但是没有微笑,甚至也没有向公爵伸出手来.
    她那专注的.不安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到阿格拉娅身上.两人在相互离得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阿格拉娅坐在犄角的沙发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坐在窗口.公爵和罗戈任没有坐下,人家也没有请他俩坐.公爵莫名其妙地,似乎痛苦地望了望罗戈任,但是,罗戈任仍旧像刚才一样微笑着.沉默又持续了片刻.
    终于有一种凶险之感掠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庞;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执拗.坚定,几乎充满了仇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格拉娅,一分钟也没从这个女客脸上移开.阿格拉娅看来有点窘,然而并不胆怯.她进门后,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情敌,以后就一直垂下眼睛坐着,仿佛在沉思.有一两次,她好像无意中抬起头来,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她脸蛋上表露出一种明显的厌恶,仿佛怕在这里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似的.她机械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甚至有一次还不安地挪了挪位置,向沙发角挪动了一下.她自己未必意识到了她的所有举动;但是正因为无意识,就更增加了这些举动的侮辱性.她终于坚决而又咄咄逼人地望了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眼睛,而且立刻看清了她的情敌的恶狠狠的目光里所闪耀的一切.一个女人明白了另一个女人;阿格拉娅打了个冷战.
    "您自然知道,我干吗要请您到这里来,"她终于说道,但是声音很低,而且在说这句短短的话时停顿了两次.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冷冷地.生硬地答道.
    阿格拉娅脸红了.她也许忽然觉得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议:她现在居然跟这个女人坐在一起,坐在"这女人"的家里,而且在听候她答复.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刚一发出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全身似乎不寒而栗,打了个冷战.这一切当然都被"这女人"十分清楚地看在眼里.
    "您什么都明白......但是故意装作好像不明白的样子,"阿格拉娅近乎低语地说道,忧郁地望着地面.
    "这又干吗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勉强看得出来地微微一笑.
    "您想利用我的处境......因为我在你们家,"阿格拉娅可笑而又尴尬地继续说道.
    "您的这个处境,只能怨您,不能怨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猛地满脸绯红,"不是我请您来,而是您请我来的,而且现在都不知道请我来干什么."
    阿格拉娅高傲地昂起了头.
    "您的嘴别那么刻薄;我不是用您的这个武器到这里来跟您干仗的......"
    "啊!那么说,您终究还是来'干仗,的喽?我还以为您......会更伶牙俐齿些呢......"
    两人四目对视,已经不再掩饰彼此的敌意.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就是不久前还给另一个女人写过这样的信的女人.可是她俩刚一见面,刚一开口,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那又怎么样呢?这时候,在这屋里的所有四个人中,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公爵昨天还不相信会看到这情景,甚至做梦见到这种情形也不可能,现在却站在那里,看着,听着,仿佛他早就预感到会发生这一切似的.最最荒唐的梦,突然变成了色彩斑斓.轮廓分明的现实.其中一个女人,在这瞬间,是如此蔑视另一个女人,恨不得把这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正如罗戈任第二天所说,也许,她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干这个),因此,这另一个女人不管多么富于幻想,但是当时她的脑子很乱,心也在疼,她的任何先入之见,似乎都抵挡不住她那情敌恶狠狠的.纯女性的轻蔑.公爵相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决不会先开口谈信的事;从她那闪亮的眼神里,他看得出来,写这些信,现在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只要现在阿格拉娅也不提信的事,公爵宁可为此献出自己的一半生命.
    但是,阿格拉娅似乎猛地定了定神,一下子控制住了自己.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她说,"我不是来同您......吵架的,虽然我不喜欢您.我......我来找您......想推心置腹地谈谈.我让您来的时候,已经决定了我要对您说什么,既然决定了,就决不反悔,尽管您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这样对您不好,而不是对我.我想对您给我的信作一个答复,而且是当面答复,因为我觉得这样方便些.那就请您听听我对您的全部来信的答复吧:当我那天第一次认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后来又听说在您举行的那个晚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我就开始可怜他了.我之所以可怜他,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正因为他老实,所以他就信以为真,以为跟一个......这样性格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他会幸福.我替他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您决不可能爱他,您把他折磨够了就会甩了他.您之所以不会爱他,因为您太骄傲了......不,不是骄傲,我说错了,因为您这人太虚荣了......这也不对:您这人自私到了......疯狂的程度,这点,您给我的信就是明证.您不可能爱上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甚至很可能,您心里还看不起他,笑话他,您能够爱的只有您自己的耻辱,以及您念念不忘的您被人糟蹋和人家侮辱了您.如果您蒙受的耻辱少些,或者根本没有蒙受过耻辱,您倒反而会不幸些......(阿格拉娅十分痛快地说出这些匆匆蹦出来的,但是早就准备好了.深思熟虑过的话,当她做梦都没想到过这次见面的时候,就想好了;她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这些话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气歪了的脸上所产生的效果.)"您记得吧,"她继续说道,"那时候,他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您知道这封信,甚至还读过这封信.我看过这封信后,一切都明白了,而且果然不出所料;他不久前亲自向我证实了这点,也就是我刚才向您说的一切,逐字逐句,甚至一字不差.接到这封信以后,我就开始等待.我早料到您会到这里来的,因为您离不开彼得堡:像您这样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待在外省岂不可惜了......不过,这也不是我想说的话,"她加了一句,满脸绯红,而且从这时起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消退过,直到把话说完."当我再次看到公爵的时候,我替他感到非常痛心,也觉得非常可气.别笑;您要笑的话,就不配懂得我说这话的道理了......"
    "您看,我没有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伤心而又正色地说道.
    "话又说回来,您笑吧,随您便,我无所谓.我亲自问过他,他告诉我说,他早就不爱您了,甚至一想起您,他就感到痛苦,但是他可怜您,一想起您,就好似'万箭钻心,,我还应该告诉您,在这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心灵高尚而又忠厚,对别人又无限信任的人.他说过这话以后,我就看出,任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欺骗他,而且不管谁欺骗了他,他以后总会原谅这个人的,也正因为这点,我才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阿格拉娅略停片刻,似乎吃了一惊,好像不相信自己似的,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又闪出无限的高傲;似乎,她现在豁出去了,就让"这女人"哑然失笑,笑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这个自供状吧.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您现在总该明白我让您来干什么了吧?"
    "也许明白了;但是,我要听您自己说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低声回答.
    阿格拉娅脸上顿时燃起了怒火.
    "我倒要请问,"她坚决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有什么权利干涉他对我的感情?您有什么权利胆敢写信给我?您有什么权利无时无刻地对他又对我宣布您爱他,而且是在您抛弃了他,并且令人十分可气和......可耻地从他身边逃走以后?"
    "我既没有向他,也没有向您宣布过我爱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费了老大劲才说道,"此外......您说得对,我的确从他身边逃走了......"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加了一句.
    "您怎么不曾'既向他又向我,宣布过?"阿格拉娅叫道,"您那些信算什么?谁请您来给我们说媒了,谁请您来劝我嫁给他了?难道这不是宣布吗?您干吗死乞白赖地求我们?起初,我还以为,您硬掺合到我们中间来,是想引起我的逆反心理,对他产生厌恶,从而抛弃他,到后来,我才看透是怎么回事:您无非是异想天开,想用这一套虚情假意来为自己树碑立传......哼,您这么爱虚荣,您能当真爱他吗?您干吗不痛痛快快的离开这里,而要给我写那些可笑的信呢?您现在干吗不嫁给一个这么爱您.给了您这么大面子.向您求婚的上等人呢?您要干什么实在太清楚了:嫁给罗戈任,怎么就委屈您了?这对您是鸿运高照,三生有幸!关于您,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过,您读过许多诗,但是'就您的......地位来说,学问似乎太多了点,;他还说,您是一个爱啃书本的.四体不勤的女人;再加上您的虚荣心,这就是您所以这样做的全部原因......"
    "您就不是娇生惯养.四体不勤吗?"
    这事十分匆忙.十分露骨地达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其所以出人意料,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动身到帕夫洛夫斯克来的时候,尽管猜测凶多吉少,总还存在一些幻想;再说,阿格拉娅一时感情冲动,简直忘乎所以,就像从山上滚下来似的,面对可怕的复仇的快乐,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阿格拉娅这样,甚至感到奇怪;她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最初那一刹那,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局面了.她到底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推测的那样,是个读过许多诗的女人呢,还是像公爵所深信的那样不过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女人呢,不管怎么说吧,这女人虽然有时候做起事来脸皮很厚,而且十分泼辣,其实她比表面看去要怕羞得多,温柔得多,对别人也轻信得多,说实在的,她骨子里有许多书卷气,她富于幻想,性格也比较内向,常爱异想天开,而且这些素质都很强.很深......公爵对此是了解的;痛苦浮上了他的脸庞.阿格拉娅看到这个后,恨得发起抖来.
    "您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她在回答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责备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傲说道.
    "您大概听错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惊讶."我对您怎么啦?"
    "如果您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您当时为什么不甩掉勾引过您的托茨基,干脆......而要装腔作势地演戏呢?"阿格拉娅忽然无缘无故地说道.
    "您对我当时的处境又知道什么,您有什么资格对我品头论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哆嗦了一下,面孔刷地变得十分苍白.
    "我知道您没有出去干活,而是跟一个阔佬罗戈任跑了,想以此来扮演一个被逐出天国的天使(指被社会抛弃的无辜受害者.).而托茨基居然要为这个被逐的天使开枪自杀,我对此也就丝毫不以为怪了."
    "住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厌恶地,好像触动了她心头痛楚似地说道,"您对我的了解,跟......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女佣人对我的了解一样(她前些日子还找民事法官跟自己的未婚夫打官司).也许,她比您还更了解我一些......"
    "可能吧,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就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您为什么对这个女佣人如此轻蔑?"
    "我轻视的不是劳动,而是看不惯您谈到劳动时的态度."
    "想做个规矩女人,就应该去做洗衣女工."
    两人都站起身来,面色苍白地互相对视着.
    "阿格拉娅,别说啦!要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公爵不知所措地叫道.罗戈任已经收敛起笑容,但是仍旧闭紧嘴唇,抱着胳膊,一声不吭地听着.
    "瞧,瞧她那德性,"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气得发抖地说道,"你们瞧这位小姐!过去,我一直尊她为天使!您没让家庭女教师陪着就枉驾到我这里来了,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要不要......要不要我现在开门见山,毫不过甚其词地告诉您,您为何光临寒舍吗?因为您心里发怵,所以才屈尊光临."
    "对您发怵?"阿格拉娅问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竟敢这么跟她说话,她天真地吃了一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当然对我!您既然下定决心要到我这里来,可见您怕我.您所怕的人,就不可能看不起他.试想,甚至在这一分钟前,我都很尊敬您!您想知道您为什么怕我,以及您现在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么吗?您是想来亲自证实:他爱我是不是胜过爱您,因为您醋劲大发......"
    "他已经告诉过我,他恨您......"阿格拉娅低声嘟囔道.
    "也许吧;我也许配不上他,不过......不过我想,您在撒谎!他不可能恨我,他也不可能这么说!不过我准备原谅您......因为我注意到您现在的处境......话又说回来,我们您想得要好些;我以为您更聪明,甚至也更漂亮些,真的!......好啦,把您的宝贝带走吧......他就在这里,看着您,都听糊涂了,您把他带走吧,不过有个条件:立刻离开!马上就走!......"
    她跌坐在软椅上,止不住的眼泪往下直流.但是霎时她的两眼又闪出新的光芒,她定睛注视了一下阿格拉娅,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要不要我立刻......下道命—令,你听见了吗?只要我向他下道命—令,他就会立刻抛弃你,永远待在我身边,而且跟我结婚,而你只能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跑回家去?要不要,要不要我这么做?"她像发疯似地叫道,她可能自己都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拉娅害怕地向门口跑去,但是在门口又停了下来,仿佛被钉子钉在那里似的,听她继续说下去.
    "要不要我把罗戈任轰走?你以为我已经跟罗戈任结婚了吗,为了让你称心如意?好,我现在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大喝一声:'滚,罗戈任!,而对公爵我要说:'你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吗?,主啊!我干吗要在她们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呢?公爵,难道不是你向我保证过,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会跟我走,永远不离开我吗;你说你爱我,原谅我的一切,而且尊......尊敬我.是的,你说过这话!而我为了还你以自由,才离开你逃走的,可是我现在不干了!她凭什么把我看成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对我出言不逊?我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吗,你问罗戈任,他会告诉你的!现在她羞辱了我,而且当着你的面羞辱我,你是不是想要扭头不顾,离开我,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呢?过去,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如果你要这样做,你是要受诅咒的.滚,罗戈任,我不需要你!"她几乎神志昏乱地叫道,竭力想把郁结心头的话一吐为快,她的脸都气歪了,唇干舌燥,显然,她自己也丝毫不相信她刚才夸口说出的话,但与此同时她又希望能够把这一瞬间延长些,哪怕延长一秒钟也好,以此来欺骗自己.她这时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她很可能因此而死去,起码公爵觉得是这样."瞧,他站在这里!"她用手指着公爵,最后向阿格拉娅叫道,"如果他现在不走到我身边来,不要我和不抛弃你,那你就把他带走,我让给你,我不需要他!......"
    她和阿格拉娅都站着不动,似乎在等待,两人都像疯子似的望着公爵.但是他可能不明白这一挑战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说他不明白.他只看见那张绝望的.疯狂的脸,正如他有一次向阿格拉娅脱口说出的,一看到这张脸,他就觉得"万箭钻心".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指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央求而又责备地对阿格拉娅说:
    "这难道可能吗!要知道,她......这样不幸!"
    但是这话刚一出口,他抬头看到阿格拉娅那可怕的目光,就吓得说不出话来.这目光里表露出这么多痛苦,同时又显露出无限的仇恨,以致他举起双手一拍,一声惊呼,向她身边冲去,但是已经晚了!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她伸出两手,捂住脸,叫道:"哎呀,我的上帝!"边说边冲出了房间,罗戈任也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准备给她拉开通向大街的那间外屋的门闩.
    公爵也跟着往外跑,但是在房门口有人伸出两手抱住了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伤心欲绝的.气歪了的脸死死地盯着他,铁青的嘴唇蠕动着,问道:
    "你去追她?追她?......"
    她顿时失去知觉,跌倒在他的怀里,他扶起她,把她抱进房间,放在沙发椅上,站在她身旁,呆呆地等候她苏醒.茶几上放着一杯水;罗戈任回来后就抓起这杯子,喷了一点水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约莫有一分钟,仿佛莫名其妙;但是突然仓皇四顾,打了个哆嗦,尖叫一声,扑向公爵.
    "我的!我的!"她叫道,"那位骄傲的小姐走了吗?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让给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疯子!疯子!......滚,罗戈任,哈哈哈!"
    罗戈任仔细看了看他们俩,一句话没说,拿起自己的礼帽就出去了.十分钟后,公爵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两手抚摩着她的脑袋和脸蛋,就像抚摩一个小女孩似的.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她伤心落泪,他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注意地听她那激动的.兴高采烈的.前言不对后语的喁喁情话,其实他未必听懂了什么,但是他静静地微笑着,他一觉得她又开始伤心或者哭泣,责备或者诉苦的时候,他又立刻开始摸她的脑袋,用两手温柔地抚摩她的脸蛋,像哄孩子似地劝导她.
   
    九
    在本书上一章描述的那件事发生以后,又过了两星期,我们这部小说的几位登场人物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不做一些特别的解释,我们就很难落笔继续说下去.然而,我们又觉得,我们还是应当仅限于简单地把事实讲出来,尽可能不作特别的解释,我们所以这样做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对所发生的事情自己也解释不清.我们预先作这样的申明,读者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和摸不清头脑:你自己都说不清,也没有自己的看法,这故事又怎么讲下去呢?为了不使我们的处境更尴尬,还是让我们举个例子来尽量加以说明吧,也许承蒙错爱的读者终究会懂得,我们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节外生枝,与本书无关,相反,倒是本故事顺理成章的直接继续.
    过了两星期,已是七月初,甚至在这两星期中,本书主人公的故事,特别是本故事中最近发生的离奇曲折的情节,竟逐渐演变成一则奇怪的.让人听了非常逗乐的.几乎难以置信.同时又差不多是显而易见的奇闻.渐渐地,这则奇闻传遍了同列别杰夫.普季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叶潘钦家别墅相邻的所有街道,简言之,几乎传遍了全城,甚至遍及四郊.几乎整个社交界(本地人.避暑客以及前来听音乐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在讲同一个故事,但人言人殊,众说纷纭,说的都是有一位公爵,在一个清白传世.颇有名望的人家,闹出了一桩丑闻,他居然拒绝了已经是他的未婚妻的这家的小姐,迷上了一个有名的荡妇,割断了从前的一切联系,不顾一切,既不顾对他的威胁,也不顾公众的义愤,竟打算不日就同这个曾经被人耻笑过的女人结婚,而且就在这儿,在帕夫洛夫斯克,公开地.大吹大擂地结婚,昂首挺胸,招摇过市.这则奇闻被添油加醋地加进了许多丑闻,许多名人和大人物也被牵连在内,同时又赋予这则奇闻以许多光怪陆离.谜一样的色彩,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它又事实昭彰,非但无法推翻,而且还有目共睹,显而易见,因此普遍的好奇心和流言蜚语,当然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最巧.最妙,同时又最合乎情理的议论,应属那几位道貌岸然而又专好搬弄是非的人,他们这一阶层的人素以脑子灵活著称,在每个交际场合,他们总是忙着首先向别人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前因后果,他们认为这样做是自己的使命,而且常常认为这是一件足慰平生的赏心乐事,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年轻人出身世家,是个公爵,也可以说很有钱,不过是个傻瓜,但又是民主派,被屠格涅夫君发现的当代虚无主义(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中描写的巴扎罗夫的虚无主义.这一思潮在当时的俄国青年中颇为风行.)冲昏了头脑,几乎不会讲俄国话,他爱上了叶潘钦将军膝下的一位千金,后来终于成了这家的座上客和大家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是正如那个法国神学院学生一样,最近报上曾刊载过一则关于这个神学院学生的趣闻:他故意让人家授予他神父的教职,故意亲自上书申请当神父,他履行了一切仪式,该磕头的地方,他都磕了头,该亲吻十字架和该宣誓的时候,他也都一一照办了,可是到第二天,他却写了一封信给主教,公开申明他不信上帝,他认为欺骗人民,白吃人民的饭是可耻的,因此他自行解除昨天授予他的教职,而且把他的这封信刊登在自由派的报纸上,......公爵跟这个无神论者一样,也在某一方面弄虚作假.据说,似乎他故意等候他的未来的岳父母大宴宾客,举行盛大的晚会,把他引荐给非常多的大人物的时候,他却在大庭广众中公开申明他的思想方式,痛骂备受人们敬重的高官显贵,并且当众带有侮辱性地回绝了他的未婚妻的婚事,仆人们过来,想把他带出去,他竟然反抗,结果打碎了一只非常美丽的中国花瓶.说到这里,他们又加了一段说明,当作当代社会风气的写照,说这个糊涂的年轻人倒也真爱自己的未婚妻......将军的女儿的,他之所以拒绝这门亲事,完全出于虚无主义和为了捣乱,目的是要当着整个上流社会的面娶一个堕落的女人为妻,以图称快一时,并以此表明在他的信念中既无所谓堕落的女人,也无所谓玉洁冰清的女人,有的只是主张自由的妇女;他不相信上流社会那种陈旧的区分,而只信仰一个"妇女问题".说到底,一个堕落的女人,在他的心目中,甚至比一个不堕落的女人还略胜一筹.这一解释看去极为可信,因而为大数避暑客所接受,何况每天的种种事实又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诚然,有许多事依旧无法解释:有人说,这位可怜的姑娘非常爱自己的未婚夫(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应叫做"勾引者"),竟在他抛弃她的第二天,他正坐在他的相好家的时候,亲自跑去找他;另一些人则说,恰好相反,是他故意引诱她到他相好家去的,他这样做无非出于虚无主义,为了给她难堪,使她丢人现眼.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对这事的兴趣与日俱增,何况,毫无疑问的是那个出乖露丑的婚礼,是当真要举行的了.
    这么一来,如果有人要我们说明一下,......不是有关这事的虚无主义色彩,而仅仅是关于这个预定就要举行的婚礼,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满足公爵的真正愿望,这些愿望在眼下又到底表现在哪里,现在又该怎样来确定我们这位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说实话,我们对于这些问题很难回答.我们只知道一点,办喜事倒的确定下了,而且公爵还亲自把这事全权委托给了列别杰夫.凯勒尔和列别杰夫认识的一位朋友(这人是列别杰夫特意介绍给公爵来专门办理婚事的),由他们包揽一切,无论是联系教堂,还是张罗有关婚礼的一应大小事务;他让他们别省钱;我们还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再催促,坚持要举行婚礼;我们还知道,应凯勒尔本人的热烈请求,公爵的傧相就由他来担任,而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当傧相的,则是布尔多夫斯基,他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一任务,办喜事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但是,除了这些非常确凿的情况以外,我们还知道某些事实,可是这些事实把我们简直弄糊涂了,其原因就在于同上面讲的正相矛盾.我们非常怀疑,比如说吧,公爵在全权委托列别杰夫和其他人张罗一切之后,就在当天,他已经把他有了司仪,有了傧相,即将举行婚礼等事,差点忘得一干二净,他之所以急忙作出安排,听凭别人张罗,无非是为了让他自己不再去想这事,甚至于,可能是,使他自己快点忘掉这事.那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想记起什么和追求什么呢?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人(比如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都没有强迫他非这样做不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确希望尽快举行婚礼,想要举行婚礼的是她,完全不是公爵;但是公爵同意了,谁也没有强迫他;但是他仿佛心不在焉,好像人家请他做一件极普通的事情似的.在我们面前,这类怪事多得很,但是这些事非但说明不了问题,据我们看,把事情反而弄得更糊涂了,不管举多少事实也无济于事.但是我们不妨再举一个例子.
    譬如说,我们完全知道,在这两星期中,公爵整天.整晚都陪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去散步.听音乐也都带着他;他每天都跟她一起坐马车出去兜风;只要有一小时看不到她,他就会提心吊胆,生怕她出什么事(可见,从各种迹象看,他是真心爱她的);他常常静静地.温存地微笑着,听她说话,一听就是几小时,而且她不管说什么,他都耐心地听,而他自己则几乎一言不发.但是,我们也同样知道,在这些日子里,他曾经几次,甚至许多次突然动身到叶潘钦家去,而且也不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隐瞒,这使她几乎陷入绝望.我们也知道,当叶潘钦家还留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她们一直不肯见他,他想跟阿格拉娅见见面,也常常遭到拒绝;因此,他只好一言不发地离开她们家,但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好像把遭到拒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用说,这回又吃了闭门羹.我们也同样知道,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跑出去后刚过一小时,也许甚至不到一小时,公爵就跑到叶潘钦家去了,当然,他自以为一定能在那里找到阿格拉娅,他在叶潘钦家的出现,当时,在她们家引起了极大的惊慌的恐惧,因为阿格拉娅还没有回家,而且她们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说,她曾经同他一起去找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人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两位千金,甚至希公爵,对公爵的态度非常生硬和不友好,而且措词激烈,当时就表示要跟他一刀两断,从此绝交,互不来往,特别是当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突然登门来找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向她宣布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已经待在她家差不多一小时了,神情可怕,看来她死也不肯回家之后,这个最新消息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吃一惊,心里怕极了,而且这话完全有道理:阿格拉娅离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后,的确现在宁可死,也不肯见她家里人的面,因此她就直奔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家去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立刻认为有必要毫不拖延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去告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母女三人闻讯后,便立刻跑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家去,跟在她们后面的则是刚刚回家的一家之长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至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尽管人家赶他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还是蔫不唧儿地跟在他们后头;但是,根据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安排,那里也没有让他进去见阿格拉娅.不过,当阿格拉娅看到母亲和姐姐站在她身旁直哭,一点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的时候,也就扑进她们的怀里,立刻跟她们一起回家了,这事闹了半天,也就这么结束.还有人说(虽然这些风言风语不十分确凿),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这件事上,也非常不走运;他抓住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跑去找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跟阿格拉娅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蓦地异想天开,向她谈情说爱起来;阿格拉娅听着他的话,尽管她当时眼泪汪汪,十分伤心,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并且还冷不防地向他提了个奇怪的问题:为了证明他真的爱她,他敢不敢立刻伸出手指,放在蜡烛上烧?据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听到这主意后大惊失色,一时没了主意,脸上露出一副非常尴尬的表情,以致阿格拉娅看了他这副模样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离开他,跑上楼去,进了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房间,她的父母也就是在这里找到她的.而这桩趣闻是第二天经由伊波利特之口,传到公爵耳朵里的.伊波利特已经一病不起,他特意请人把公爵找去,告诉他这桩奇闻.至于这个传闻怎么会传到伊波利特耳朵里去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公爵听到有关在蜡烛上烧手指的事后,也大笑不止,笑得连伊波利特都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他又忽地哆嗦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般说,这几天,他的神态非常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既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又非常痛苦.伊波利特直截了当地肯定,他认为他神经不正常;但是究竟如何,这话还不好说.
    我们原原本本地提供了这些情况,又不肯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样做,完全无意在读者们面前为我们的主人公辩解.再说,我们还完全赞同他在自己的朋友们中激起的义愤.甚至薇拉.列别杰娃有一段时间也对他很气愤;科利亚也很愤慨;凯勒尔在没有选他做傧相以前也对他义愤填膺,更不用说列别杰夫了,他甚至开始耍阴谋,跟公爵作对,不过这也是出于义愤,甚至是出于地地道道的义愤,但是这事我们还是以后再说吧.总之,我们完全而且高度赞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的一些非常有分量.甚至在心理学上非常深刻的话,这些话是此公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趟子事后的第六天或者第七天,在一次友好的谈话中直截了当,甚至毫不客气地对公爵说的.我们必须在此顺便指出,不仅叶潘钦全家,甚至与叶潘钦家直接间接有关的所有的人,都认为必须与公爵完全断绝任何关系.比如,希公爵遇到公爵后甚至扭过头去,也不向他还礼.但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却不怕玷污自己的令名,照样去看公爵,尽管他又开始每天都到叶潘钦家去,而且在叶家受到了明显的青眼格外的接待.他去拜访公爵那天,正好是叶潘钦全家离开帕夫洛夫斯克后的第二天.他进门时已经知道公众中流传着的种种流言蜚语,甚至其中一部分还是他亲手促成的.公爵对他的光临非常高兴,而且立刻跟他谈起了叶潘钦家的事;一开始就如此直率和坦诚,这就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完全无拘无束了,因此他也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谈起了正事.
    公爵还不知道叶潘钦家搬走了;他吃了一惊,脸变得煞白;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摇了摇头,既惶恐不安,又若有所思,最后他承认,"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接着,他又立刻打听:"他们到底上哪儿了?"
    当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仔细地观察着他,所有这一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且问题提得老老实实,既表现出惊慌,同时又显得奇怪地坦率.不安和激动,......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十分惊诧.然而,他还是客客气气而又详详细细地把一切告诉了公爵:有许多事公爵还不知道,他是从叶潘钦家来的第一个信使.他证实,阿格拉娅的确病了,而且接连三昼夜几乎整宿睡不着觉,在发高烧;现在,她倒是好些了,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但是仍旧处在一种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幸亏全家和和美美!不仅当着阿格拉娅的面,甚至他们相互之间都绝口不提发生过的那件事.阿格拉娅的父母已经商量好,到秋天,等阿杰莱达办完喜事后,就立刻到国外去旅行;有人嘴快,无意中透露了这计划,阿格拉娅听后也默然认可了."至于他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很可能到国外去.甚至希公爵,只要公事离得开,也打算跟阿杰莱达一起出国三.两个月.只有将军一人打算留下.现在,母女四人都到她们家的庄园科尔米诺去了,这村子离彼得堡约二十俄里,那里有一幢很宽敞的给主人住的房子.别洛孔斯卡娅还没离开这里到莫斯科去,甚至仿佛故意留下来似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坚持,在发生这一切之后,再要留在帕夫洛夫斯克是绝对不可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每天都把城里流传的谣言说给她听,至于住到叶拉金(彼得堡涅瓦河口最北部的一个小岛.)别墅去,大家也都认为是不可能的.
    "嗯,倒也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补充道,"您自己也会同意;怎么受得了呢......特别是她们都知道,在您这里,也就是在您家里,每时每刻都在干些什么,再说,公爵,尽管您一再吃闭门羹,您还是每天都到那里去登门拜访......"
    "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我想去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又摇起了头.
    "唉呀,亲爱的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突然伤感而又来劲地喊道,"您当时怎么会允许......发生这一切的呢?当然,当然,这一切都出于您的意料之外......我同意,您当时一定没了主意,再说......您也阻止不了一个失去理智的姑娘,您无能为力!但是,您也应该了解,这姑娘......对您......是多么认真,又多么热烈.她不愿意跟另一个女人分享,而您......而您竟会抛弃和打碎这样一件无价之宝!"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是的,我错了,"公爵又非常伤心地说,"您知道吗:就她一个人,就阿格拉娅一个人这么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其他人都不这么看."
    "这一切之所以令人气愤,正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叫道,而且越说越来劲."公爵,请您原谅,但是......我......我倒是想过这一问题,公爵;我想了很多;我知道过去发生的种种,也知道半年前发生的种种,而且......这一切都不值得一提!这一切不过是头脑发热,想象出来的一幅图画,一种幻想,一缕青烟,只不过是一个完全不谙世事的姑娘,因为心里又嫉妒又害怕,才会把这事看得如此严重!"
    这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已经毫不客气地尽情发泄他胸中的愤懑.他振振有辞,有条不紊,我们再说一遍,他甚至做了非常深刻的心理分析,在公爵面前展开了一幅公爵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全部关系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向能说会道;现在甚至达到了巧言令色的地步.他继续说道:"最初,你们就以虚假开始;以虚假开始的事,必定以虚假告终;这是一个自然法则.当有人(反正有人吧)管您叫白痴的时候,我不同意,甚至很愤慨;您很聪明,这样叫您是不公平的;但是,您也得承认,您又很怪,跟一般人不一样.我认为,所以会发生这一切,其基础不外是:第一,由于您,可以说吧,生来不谙世事(公爵,请您注意'生来,这词);其次,由于您这人太老实了;再其次,则由于您少有的缺乏分寸感(对于这一点,有几次,您自己也意识到了)......最后,则是由于您头脑里积淀了一大堆信条,由于您这人非常老实,所以您直到今天还把这些信条当成真正的.合乎自然的.直接的信条!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公爵,在您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关系中,从一开始就有某种假民主的成分(为了简便起见,我先姑且这么说吧),也可以说,具有一种对'妇女问题,的陶醉(说得更加简便些).要知道,罗戈任把钱拿来的那天晚上,发生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那出奇怪的.出尽洋相的活报剧,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倘若您愿意,我可以把您本人扳着手指头逐一分析一下,让您像照镜子一样看看您的尊容,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这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您是一个青年,住在瑞士,向往祖国,渴望回到俄国来,渴望回到一个既神秘莫测,但又是王道乐土的国家;您读过许多关于俄国的书,这些书也许非常好,但是对您却是有害的;您怀着满腔热血,回国后想大干一番,可以说吧,您急切地希望有所作为!说来也巧,就在这天,有人把一个惨遭蹂躏的妇女的哀婉而又令人心碎的故事讲给您听,讲给您这个骑士而又情窦初开的青年听......而且讲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在当天您又见到了这个女人;而她的美貌,她那神奇的.魔鬼般的美貌又把您迷住了(我同意,她是个大美人).再说,您的神经有毛病,您有羊痫疯,再加上咱们彼得堡那撼人心魄的乍寒还暖的时节;再加上整整这一天,在一个您所不熟悉的.对您几乎是梦幻般的城市里,这天,您遇见了许多人,看到了许多活报剧,这天您不期而遇地认识了许多人,现实是如此出于您的意料之外,这天您又遇到了叶潘钦家的三个大美人儿,包括阿格拉娅;再说您很累,又头晕;再加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客厅,以及这客厅的气派,以及......我倒要请问,在这样的时刻,您还能期待您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公爵连连点头,开始脸红了"是的,几乎就是这样;您知道吗,头天,我的确几乎整宿没睡,在火车里,再前一天,也整宿没睡,精神很不好......"
    "嗯,这就对了,我要说的不就是这意思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心急地继续说道,"明摆着的事,这时您正处在一种,可以说吧,既狂热而又忘乎所以的状态,您急切地想宣布一种豁达大度的思想,您出身名门,又是公爵,而且一尘不染,可是您却并不认为一个被糟践的女人是可耻的,因为这并不是她的过错,而是一个可恶的.上流社会的贪淫好色之徒造的孽.噢,主啊,要知道,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亲爱的公爵,问题在于这是不是真的,您的感情是不是真挚的,是不是真心流露,或者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一个女人,同样的女人,在教堂里得到了宽恕,但是并没有对她说她做得对,应当受到人们的百般赞扬和尊敬呀!足下有何高见?难道过了三个月,这道理您还没明白过来吗?好吧,就算她现在是无辜的(我并不坚持,因为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难道她所有那些离奇的经历,能够替她那令人无法容忍的.魔鬼般的骄傲,那种无耻而又贪得无厌的利己主义辩解吗?对不起,公爵,我说过了头,但是......"
    "是的,这一切都是可能的;您也许说得对......"公爵又喃喃道,"她的确很冲动,您说得对,当然,不过......"
    "她值得同情?我的好公爵,您想说这话吗?但是为了同情她,为了使她痛快,难道您就可以羞辱另一位高尚而又纯洁的姑娘,当着那双高傲而又充满仇恨的眼睛公然羞辱她吗?即使出于同情,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这简直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夸大和言过其实!既然爱一个姑娘,怎么能当着她的情敌面公然羞辱她呢?您既然已经亲自向她真心诚意地求过婚,又怎么能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且当着这另一个女人的面抛弃她呢?......要知道,您已经向她求过婚,而且您是当着她的父母和两位姐姐的面说这话的!公爵,我倒要请问,您在这样做了以后,还能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而且......而且您还硬说什么您爱她,这不是欺骗一位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吗?"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唉,我觉得我错了!"公爵十分伤心地说.
    "难道这样说就够了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愤怒地叫道,"难道只要叫一声:'唉,我错了!,,这就够了吗?自知有错,又坚决不改!您的良心,您的'基督徒,的良心又到哪里去了呢?要知道,您当时是看到她的脸的:难道她比那个女人,比您的那个女人,比那个硬拆散人家美满姻缘的女人,痛苦就少吗?您怎么能看见这种情形而又听之任之呢?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
    "不过......您知道,我并没有听之任之呀......"可怜的公爵嘟囔道.
    "怎么没有听之任之?"
    "真的,我丝毫没有听之任之.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我当时跑去追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可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昏过去了,可后来,一直到现在,她们都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反正一样!即使另一个女人昏过去了,您也应当跑去追阿格拉娅!"
    "是的......是的,我的确应当......可是她会死的!她会自杀的,您不知道她的性格,再说......反正一样,我以后会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而且......您知道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看得出来,您似乎并不知道全部底细.请您告诉我,她们究竟为什么不让我去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呢?如果让我见到她,我会把一切都跟她说清楚的.要知道:她们俩当时说的都不是心里话,完全不是她们心里想说的话,结果她俩就闹成......这道理我跟您怎么也说不明白;但是说给阿格拉娅听,她也许会明白的......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提到她当时的脸色,提到她当时是怎么跑出去的......噢,我的上帝,我全记得!咱们走吧,走吧!"他急忙从坐位上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袖子,要拽他走.
    "上哪?"
    "咱们去找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这就走......"
    "我刚才不是说过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吗,去干吗?"
    "她会明白的,她会明白的!"公爵把两手合在胸前,仿佛祷告似地喃喃道,"她会明白的,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而完全,完全是另一回事."
    "怎么完全是另一回事?说到底,你们俩不是要结婚吗?可见,您非一条道走到黑不可......您是不是要结婚呢?"
    "嗯,是的......我要结婚;对,我要结婚!"
    "那怎么会不是那么回事呢?"
    "噢不,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这,这反正一样,我结婚不结婚反正一样,这没关系!"
    "怎么反正一样?怎么没有关系?要知道,这可不是儿戏呀?您是跟一个您所爱的女人结婚,使她美满幸福,您这样做,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是看到的,也是知道的,怎么可能反正一样呢?"
    "幸福?噢,不!我不过是简单地结一下婚;她硬要结婚嘛;我结婚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嗯,这反正一样!不过,假如不依她,她肯定会死的.我现在看到,跟罗戈任的那桩婚事简直是发疯!我过去不明白的事,现在全明白了,您知道:当她们俩当时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我看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真让我受不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不知道(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话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从来没有说过,甚至对阿格拉娅也没有说过,我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就受不了......您方才提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天举行的晚会,您说得很对;但是这里还有件事您说漏了,因为您不知道:我当时一直在看她的脸!还在那天上午,看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受不了她脸上的表情......比如拿薇拉.列别杰娃说,她就完全是另一种眼神;我......我怕见她的脸!"他又异常恐惧地加了一句.
    "怕?"
    "对;她是疯子!"他脸色苍白地喃喃道.
    "您说这话有把握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非常好奇地问.
    "是的,有把握,现在已经有把握了;现在,这几天,已经完全有把握了!"
    "那您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这么做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惊恐地叫道,"这么说,您跟她结婚是出于某种恐惧?这事简直莫名其妙......也许,您根本不爱她吧?"
    "噢不,我全心全意地爱她!要知道,她......是个孩子;她现在是个孩子,完全是个孩子!噢,您什么也不明白!"
    "与此同时,您又向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保证,您爱她?"
    "噢,是的,是的!"
    "怎么回事?这么说,两个女人您都想爱?"
    "噢,是的,是的!"
    "对不起,公爵,您说什么呀,您犯糊涂了吧?"
    "我倘若没有阿格拉娅,......我一定要见到她!我......我很快就会在睡梦中死的;我想,今天夜里我就会在睡觉的时候死去(据作者夫人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日记中记载,每当作者的癫痫病发作,他就会产生一种对死的恐惧,后来他又怕在睡觉的时候死去.).噢,倘若阿格拉娅知道,知道一切的话......也就是说,必须让她知道一切.因为关于这事必须知道一切,这是最要紧的!为什么当另一个人错了,我们却从来不去了解应当了解的这个人的一切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您刚才说的情况使我吃惊不小......难道她现在的脸色还跟她跑出去的时候一样吗?噢,是的,我错了!很可能,这一切都应当怪我!我还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但是我肯定错了......这里有些事我跟您说不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会懂的!噢,我永远相信她会懂的."
    "不,公爵,她不会懂!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是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来爱您的,而不是作为一种......抽象的精神.您知道吗,我的可怜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也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人!"
    "我不知道......也许,也许吧;您在许多方面说得都很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非常聪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啊呀,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咱俩快去找她吧!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上帝份上!"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她在科尔米诺."
    "咱们就到科尔米诺去,立刻就去!"
    "这是不—可—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站起身来,拉长了声音说.
    "这样吧,我写封信;您把信捎去!"
    "不,公爵,不行!您就免了我这趟差事吧,我干不了!"
    他俩分手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离开的时候,心里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据他看,公爵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他又怕又非常爱的这张脸,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与此同时,他失去阿格拉娅也许的确会死的,因此阿格拉娅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深!哈哈!怎么能同时爱两个人呢?用两种不同的爱情?这倒有意思......可怜的白痴!现在他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十
    但是,公爵在举行婚礼前并没有死,无论在醒着的时候,也无论在"睡着的时候"都没有死,并不像他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预言的那样.他晚上确实睡得不好,常做恶梦;但是白天,跟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看上去非但心肠好,甚至还心满意足,不过有时候若有所思,显得心事很重,但是,那也只是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办喜事;婚期正好定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来访之后约莫一星期左右.婚事办得这样仓促,甚至连公爵最要好的朋友(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朋友的话)也对"挽救"这个不幸的疯子所做的种种努力感到失望.外面风传,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次来访,似乎多多少少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及其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怂恿有关.但是,如果他们俩因为心肠太好,即使有可能想把这可怜的疯子从深渊里拯救出来,那也只能仅限于做这么一次小小的尝试;他们的地位,也许甚至还有他们的心态(这是很自然的),都不可能使他们做出更大的努力.我们曾经提到,甚至连公爵身边的人也对他不无龃龉.不过,薇拉.列别杰娃仅限于一个人偷偷流泪,再有就是多半坐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常常去看公爵.这时,科利亚正在料理父亲的丧事;老头在第一次中风后的七.八天,又第二次中风,不久就死了.公爵非常同情这家的不幸遭遇,头几天,他每天都要陪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起度过好几个小时;他参加了葬礼,也参加了教堂举行的祈祷仪式.许多人注意到,教堂里的公众一看到公爵,便开始窃窃私语,一直到他离开;在大街上和在花园里也常常如此:无论他徒步或者坐车走过,便会发出一片嗡嗡嘤嘤的说话声,提到他的名字,指指点点,也可以听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名字.在葬礼上,也有人找她,看她来了没有,但是她并没有参加葬礼.上尉太太也没有参加葬礼,她被列别杰夫好说歹说及时拦阻了.葬礼上的安魂祈祷对公爵产生了强烈的.病态的影响;他还在教堂里回答列别杰夫的一个问题的时候,就悄悄对他说,他这是第一次参加东正教的安魂祈祷,不过他还记得,小时候,在某座乡村教堂,参加过另一种安魂祈祷.
    "是的,您哪,倒好像躺在棺材里的不是同一个人似的(在教堂里举行安魂祈祷时,棺材盖是开着的.),不多久以前,咱们还让他当主席呢,记得吗?"列别杰夫向公爵低语,"您找谁?"
    "随便看看,没什么,我好像觉得......"
    "不是找罗戈任吧?"
    "他难道在这儿?"
    "在教堂里,您哪."
    "怪不得我好像看到罗戈任的眼睛,"公爵不安地嘟囔道,"怎么......他来干吗?请他了?"
    "连想也没想到要请他,您哪.要知道,他根本就不属于死者的亲朋好友,您哪.这里什么人都有,观众罢了.您干吗这样惊讶?现在,我常常遇见他;最近一周,在这里,在帕夫洛夫斯克,我已经遇见他三.四次了."
    "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他......从那时候起,"公爵喃喃道.
    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一次都没有告诉过他,她"从那时候起"遇见过罗戈任,所以现在公爵认定,罗戈任由于某种原因存心不露面.整个这一天,他都在苦思冥想;可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这一整天和这天的整个晚上都显得非常快活.
    早在父亲去世以前,科利亚就同公爵和好了,他劝公爵请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做傧相(因为这事迫在眉睫,很急).他替凯勒尔保证说,他的行动一定会很得体,也许"正用得着他",至于布尔多夫斯基,就更不消说得了,此人一向文静稳重.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列别杰夫还责备公爵,既然婚礼已定,何必非要在帕夫洛夫斯克举行不可呢,而且还赶在这个时髦的避暑季节,何必如此招摇呢?在彼得堡,甚至在家关起门来举行,不更好吗?公爵心里非常清楚,他们这些担心究竟为什么;但是,他却简短地回答道,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定要这样嘛.
    第二天,凯勒尔来见公爵,他已经被告知,请他当傧相.他进门之前,先站在门口,一看到公爵,便举起右手,向上伸出食指,用宣誓的形式喊道:
    "不喝酒!"
    说罢,便走到公爵面前,紧紧握了握并摇了摇他的两只手,随后便宣布,起初,他刚一听说,自然视他为仇敌,并在打台球的时候公然宣称,从此与公爵誓不两立,这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因为他一直希望公爵成亲,而且每天以一个朋友的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能看到他娶一位罗甘郡主(罗甘家族为法国最古老.最有名望的王公贵族.)为妻;但是他现在亲眼看到,公爵思想高尚,起码比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还高尚十二倍!因为公爵需要的不是风光体面,更不是荣华富贵,而只是做人应有的本分!那些大人物的褒贬好恶是尽人皆知的,可是公爵却很有学问,很有教养,他是不屑于做这种大人物的,一般可以这么说吧!"但是有些混帐东西和各种小人却不这么认为;在大街小巷,在公馆私邸,在俱乐部,在别墅,在音乐会,在小酒馆,以及在打台球的时候,这些人闲言碎语,大呼小叫,谈的都是即将发生的这件事儿.听说,有人还想在窗下起哄,而这事就定在,可以说吧,新婚之夜!公爵,如果您需要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拔枪相助的话,那您第二天早晨从您那燕尔新婚的卧榻上起身之前,我就准备让他们尝尝半打左右我那充满义愤的手枪进行回击的味道."因为担心行完婚礼从教堂出来后看热闹的人太多,他建议在院子里先预备下救火用的水龙;但是列别杰夫摇头反对:"一用水龙,东奔西跑,还不把房子挤塌了."
    "公爵,这个列别杰夫正在耍阴谋,挖您的墙脚,真的!他们想把您看管起来,让官方出面监护,这点您不难想象,把您的一切,把您的行动自由和金钱,也就是把我们每个人所以区别于四条腿的动物的两样最主要的东西统统置于官方的监护下!我听说了,千真万确地听说了!千真万确,没错!"
    公爵想起,他自己也好像听说过这一类话,但是,不用说,他没有在意.现在,他也只是付诸一笑,立刻又忘了.列别杰夫的确忙活过一阵;这人办事一向心血来潮,但是由于头脑发热又常常节外生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原来想干什么,反倒忘了;他奔波一生,一事无成,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后来,几乎就在办喜事的当天,他又跑去找公爵认错(每当他阴谋反对一个人,特别在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之后,他有个一定要去向他所反对的人认错的习惯),他向公爵宣称,他出生时本姓塔莱朗(夏尔.莫里斯.塔莱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外交官,三朝元老,历任外交大臣和外交部长.他曾十八次向法国不同的政府宣誓效忠,均变节.后来塔莱朗成了普通名词,意为老谋深算而又厚颜无耻的小人.),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成了列别杰夫.接着他便向公爵披露他耍的全部把戏,这倒使公爵产生了极大兴趣.用他的话来说,刚下手的时候,他想先找几个大人物做靠山,以便必要的时候有人撑腰,于是他便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拿不定主意,他倒很希望这个"年轻人"好,但是又说:"尽管他很想拉这个年轻人一把,不过参与其事,恐有不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既不想听他唠叨,也不想见他;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希公爵则连连摆手.但是列别杰夫并不气馁,转而去求教一位精于讼事的法律专家,一位可敬的老者,他的好友和几乎是恩人;那位法律专家听了他的话以后,说道,这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只要有权威人士出面作证,证明他精神失常和完全疯狂,与此同时,主要还应有大人物做后盾.列别杰夫听到这话后也没有灰心,有一次,他甚至带了一位大夫来见公爵.这大夫也是一位可敬的老者,也是这里的避暑客,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他前来拜访公爵,仅仅为了看看这地方,跟公爵认识认识,这次拜访虽然是非正式的,但是起码可以友好地谈谈他对公爵的看法.公爵还记得大夫这次来访;他记得,还在头天,列别杰夫就缠住他,说他身体不好,当公爵坚决拒绝就医之后,他却突然带着大夫一起来了,借口他们俩刚从捷连季耶夫先生那儿来,捷连季耶夫先生病情严重,大夫来是想跟公爵谈谈病人的情况.公爵夸列别杰夫做得好,并且非常亲切地会见了这位大夫.他们立即谈起了病人捷连季耶夫的情况;大夫请公爵详细谈谈那天伊波利特想要自杀的情形,公爵的讲述和对这件事的说明,使他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又谈到彼得堡的气候.公爵本人的病.瑞士和施奈德.公爵谈了施奈德的治疗方法,还谈了其他一些事,使这位大夫越听越来劲,竟至流连忘返,坐了两小时;他一面听一面吸着公爵的上好雪茄,列别杰夫方面,也由薇拉拿来了十分香甜的果子酒.再说这大夫,本来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居然在薇拉面前大献殷勤,说了一大堆恭维话,以致使薇拉十分恼火.他跟公爵分手的时候成了朋友.大夫从公爵那儿出来后,告诉列别杰夫,如果把这样的人统统监护起来,那又该让谁来做监护人呢?列别杰夫对即将举行的这桩婚事作了一番悲痛的叙述,大夫只是狡猾而又诡诈地摇摇头,最后说道,且不谈"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而且"这一代尤物,起码就他所知,除美艳绝伦外(这一点就足以使阔佬倾倒),她还拥有很大一笔财产(是托茨基和罗戈任送给她的),珍珠和钻石,披巾和家具,因此亲爱的公爵当前所作的选择,不仅不能表明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令人注目的蠢事,反倒足以证明此人工于心计,巧于打算,因此这只会使人作出相反的.对公爵完全有利的结论......"这个想法使列别杰夫吃了一惊;他只好就此罢手,所以现在,他向公爵补充道:"现在,除了赤胆忠心和呕心沥血以外,您将不会看到我有任何其他表现;这也是我来拜见您的初衷."
    最近这几天,使公爵定不下心来的还有伊波利特;他动不动就派人来请他.他家住得不远,在一座小木屋里;两个小孩(伊波利特的弟弟和妹妹)都很喜欢这别墅,因为别墅旁有花园,起码可以到花园里去玩,躲开病人;可怜的上尉太太被他支使来支使去,完全成了他的出气筒;公爵必须每天去给他俩调解,给他俩讲和,而病人仍旧继续称他为自己的"保姆",同时对他甘心充当和事佬这一角色似乎不能不嗤之以鼻.他非常不满意科利亚,因为他几乎不来看他,起先是因为父亲病危,他留下来伺候父亲了,现在又因为母亲新寡,留下来陪母亲了.最后,病人决定把公爵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即将举行的婚事作为他嘲笑目标,这侮辱了公爵,终于使公爵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再不去看他了.过了两天,一大清早,上尉太太含着眼泪,踉踉跄跄地前来求公爵枉驾到他那里去一趟,否则他会把她吃了的.她说罢又加了一句,说他打算向他公开一个大秘密.公爵去了.伊波利特希望跟他言归于好,说着就哭了,可是在流过眼泪以后,不用说,他的火气就更大了,不过不敢怒形于色罢了.他的身体很不好,从各方面看,他现在已经离死期不远了.除了激动(也许是做作出来的)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再请求公爵要"提防罗戈任"以外,他并没有什么秘密要说."这人是不会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的;公爵,他不是像咱俩这样的人:这人想干什么,是不会手软的......"等等,等等.公爵听到这话后便开始详详细细地问他,希望他讲具体点;但是,除了伊波利特的一些个人感受和印象外,原来并无任何事实根据.伊波利特终于把公爵吓得魂飞魄散,因而非常得意.他起先提了几个特里特别的问题,公爵不愿意回答;后来他又一再劝公爵:"哪怕跑到国外去呢;俄国神父哪儿都有,国外也可以结婚嘛."公爵对此只是笑而不答.但是最后,伊波利特说了心里话:"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罗戈任知道您非常爱她;以爱报爱,以怨还怨;您抢走他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也可以杀死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虽然她现在并不是您的未婚妻,但是您毕竟会感到难过的,不是吗?"他达到了目的:公爵离开他的时候被吓得魂不附体.
    关于罗戈任可能下毒手这一警告,发生在办喜事的前一天.当天晚上,公爵结婚前最后一次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见面;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无法使他惶惶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甚至相反,最近以来,她只是加剧了他的惊慌和不安.过去,即几天以前,她每次跟他见面,总是想方设法使他开心,非常害怕看到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她甚至试着给他唱歌;而更多的是把她能够记得的一切可笑的故事讲给他听.公爵几乎总是假装似乎好笑得很,有时候也的确被她说笑了,笑她有时候说得非常聪明,非常有感情,因为她只要动了感情,就会说得很生动,而她是经常动感情的.她一看到公爵笑了,一看到她讲的故事对他起了作用,就欢天喜地,自豪起来.但是,现在她却闷闷不乐,若有所思,而且这情绪几乎每小时都在增长.幸亏公爵对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看法已经固定,否则,现在,他一定会感到她身上的一切是个谜,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他真心相信她一定会恢复活力.他曾经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很爱她,而且是真爱,这话他说得很正确,而且在他对她的爱中的确包含着一种好像对一个有病的可怜的孩子的关心和体贴,对这样的孩子是很难,甚至不可能撒手不管的.他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他对她的这种感情,即使无法避开这样的谈话,他也不喜欢谈这个;至于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当他俩促膝交谈的时候,也好像有约在先,从来不谈"感情"这一类问题.他们俩平常的愉快而又热烈的交谈,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后来说,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欣赏他们,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俩.
    但是,他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精神状态和思想状态的这一看法,也使他多多少少避免了许许多多其他的困惑和不解.她现在已经同他三个月以前所知道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了.现在,他已经不去考虑,比如说,为什么她当时要逃避同他结婚,而且痛哭流涕.诅咒和责骂,可现在却自己坚持要尽快举行婚礼?"可见,她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怕跟他结婚会给他造成不幸了,"公爵想.据他看,这种自信心的迅速恢复,对于她决不会是自然的.这种自信心的产生,决不可能仅仅是出于对阿格拉娅的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情感一定不至于如此浅薄.总不会出于怕吧,怕嫁给罗戈任?总之,这些原因都有道理,也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但是,他觉得最明显,也是他早就怀疑的一点是,这个可怜的.有病的心已经受不了了.这些想法虽然在某方面使他摆脱了困惑,但是既没有使他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得到平静,也没有使他得到休息.有时候,他也似乎在努力,最好什么也不想;他似乎当真把这桩婚事看作某种无关紧要的走过场;他把自己的命运看得太轻,也太不值钱了.至于有人对他的做法提出异议,以及一些闲言碎语,比如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那场谈话,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来回答,因此也就极力回避作任何这一类谈话.
    然而,他也发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非常清楚和明白,阿格拉娅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但是起初,有时候,她碰到他要上叶潘钦家去,她当时的"脸色",他是看到了的.当叶潘钦家离开帕夫洛夫斯克以后,她就似乎容光焕发.不管他多么粗心大意和多么迟钝,但是有一个想法却使他很不安,他怕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会闹事,会不顾一切把阿格拉娅从帕夫洛夫斯克赶走.对婚礼一事大吹大擂,传遍了所有的别墅,当然多多少少也是受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支持的,其目的就是要激怒她的情敌.因为很难遇到叶潘钦母女,所以有一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便让公爵坐上她的马车,下令车夫从她们家的别墅窗户前驶过.这事太出乎公爵意料之外了;公爵照例总要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才恍然大悟,这时马车正从窗前驶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这事发生以后,他连着病了两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从此再没有搞这样的试验.在婚前的最后几天,她似乎变得心事重重;但每次总是她战胜自己的闷闷不乐,又变得很开心,但是,尽管开心,却变得文静了些,不像过去(也就是不多久以前)那样大声欢笑,又幸福又快乐了.公爵开始更加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跟他谈起过罗戈任.只有一次,大概在婚前五天吧,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突然派人来找他,让他马上就去,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病得很重.他发现她好像完全疯了:又喊又叫,浑身发抖,嚷嚷说罗戈任就躲在花园里,躲在她们家,她刚才还看见他来着,她又嚷嚷说,他夜里要杀她......把她给宰了!她一整天都安静不下来.但是当天晚上公爵去看伊波利特.这时上尉太太刚从城里回来,她到城里去办点事,她说今天罗戈任到她彼得堡的住家去找过她,问了一些关于帕夫洛夫斯克的情况.公爵问她罗戈任究竟什么时候去找她的,上尉太太说的时间,几乎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今天在自家花园里仿佛看到罗戈任的时候.事情很清楚,无非是一个人普普通通的幻觉罢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亲自跑去找上尉太太,详详细细地问了她一遍,才算彻底放心了.
    结婚前夜,公爵离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时候,她正在兴致勃勃地试衣服:时装设计师派人送来了明天穿的服饰.结婚礼服.帽子,等等,等等.公爵没料到她看到这些服饰竟会这么高兴;他自己则把所有的东西都夸了一遍,他这一夸,她就更高兴了.但是,也说漏了她的心事:她已经听说,城里有人义愤填膺,而且确实有这么一些浪荡子准备到时候起哄,他们搞了个小乐队,还搞了几首特意炮制出来的歪诗,而且他们搞的这一切,还似乎得到其他上流人士的首肯.而她现在偏要在他们面前更高地昂起头,用自己高雅和华丽的服饰压倒他们大家,"让他们去瞎嚷嚷,让他们去吹口哨,只要他们敢!"而且她一想到这点就两眼放光.此外,她还有个秘密的幻想,但是她没有把它说出来:她幻想,最好是阿格拉娅,或者她起码派个什么人来,杂在人群里,乔装打扮,混到教堂里来偷看,而且看到了一切,因此她私底下正在做准备.晚上十一点左后,当她跟公爵分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但是还没到半夜,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又打发人跑来找公爵,请他"快去,又不好了".公爵去时发现他的未婚妻正一个人锁在自己的的卧室里,在流泪,在悲痛欲绝,发歇斯底里;人家在反锁着的门外跟她说话,她一句也听不见,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把门打开了,但是只让公爵一个人进去,而且他一进去又锁上了门,接着便跪倒在他面前.(起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后来是这么说的,她多少偷看到了一点.)
    "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干什么呀!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呢!"她像抽风似地抱着他的两腿叫道.
    公爵陪她坐了整整一小时;他俩究竟谈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一小时后,他俩分手的时候已是心平气和,高高兴兴的了.这天夜里,公爵又打发人来打听情况,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睡醒前,公爵又派了两个人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这里来,直到派第三个人来的时候,才让他传话:"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堆从彼得堡来的时装设计师和理发师,昨天那事连影子也没有了,她现在可忙啦,就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在结婚前能多忙有多忙地忙于自己的梳妆打扮,至于现在,也就是眼下,她们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讨究竟该戴哪种钻石以及怎么戴法?"公爵听到这话后也就完全放心了.
    关于这场婚礼紧接着发生的整个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事,据知情人说是这样的,看来,言之凿凿,并无虚假:
    婚礼定于下午八点举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还在七点就准备好了.从六点起,就有一群群看热闹的人,在列别杰夫别墅四周,慢慢聚拢来;从七点起,教堂里也开始挤满了人.薇拉.列别杰娃和科利亚非常替公爵担心;但是他俩在家有许多事要张罗:在公爵的几个房间布置接待宾客和办喜酒.其实,在婚礼结束之后,几乎没有打算安排任何聚会;除了参加结婚赞礼的必要的人员以外,列别杰夫只请了普季岑夫妇.加尼亚.佩戴安娜勋章的大夫和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公爵好奇地问列别杰夫,他跟那位大夫"素昧平生",怎么会想到请他的,列别杰夫非常得意地回答:"勋章挂在脖子上,令人肃然起敬,可以装装门面,您哪."......他这一说,倒把公爵逗乐了.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穿上了燕尾服,戴上了白手套,看上去很气派;不过,凯勒尔摆出一副准备大打出手的架势,并且非常敌对地瞅着聚集在房子附近看热闹的人,......这一点仍旧使公爵和他的几位推荐人有点不放心.七点半,公爵终于坐上了马车,动身去教堂.我们要顺便指出,他特意不放过任何一个传统的风俗习惯;一切都"按部就班",做得明显.公开,而且"合乎规矩".到教堂后,公爵由凯勒尔开路,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登上祭台,暂不露面.公爵走过去时,不断听到观众的窃窃私语声和大呼小叫声;凯勒尔则左右开弓,投去威严的目光.随后,凯勒尔去接新娘,他发现,聚集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家台阶旁的人群,不仅比公爵那里多一至二倍,而且也放肆得多.他走上台阶时,听到一片大呼小叫,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他已经准备要狠狠地训斥一通那帮无事生非的人了,幸亏被布尔多夫斯基和从台阶上跑下来的达里娅.阿历克谢耶芙娜拉住;他俩走上前来,使劲把他拖进了房间.凯勒尔的气不打一处来,急着要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站起身来,再一次照了照镜子,"苦"笑了一声(正如凯勒尔后来描述的那样),说她的脸"白得像死人",接着她虔诚地向圣像鞠了个躬,然后走出来,上了台阶.她一出现,四周便发出一片欢呼声.诚然,在开始那一刹那,可以听到哗笑声.拍手声,几乎还有口哨声;但是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发出了别的一些声音:
    "真是个大美人儿!"人群中有人喊道.
    "多稀罕: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全给婚纱挡住了,傻瓜!"
    "不,你们倒去找找看,上哪找这样的大美人儿呀,乌拉!"站在附近的人喊道.
    "真像一位公爵夫人!能跟这样的公爵夫人睡上一夜,我情愿出卖灵魂!"一个办事员模样的人叫道."'愿以生命做代价,换取我销魂的一夜!......,(源出普希金的诗《克莉奥佩特拉》(一八二八).原诗为:"请问,你们中间有谁,愿以生命做代价,换取我销魂的一夜?")"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出来后,脸的确白得像块白手帕;但是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却跟两枚火炭似地望着人群,在发光:人群经受不了这眼神;由愤怒变成了一片欢呼.马车的两扇门已经打开,凯勒尔也已经向新娘伸出了手,这时,她突然一声惊呼,冲下台阶,径直向人群里跑去.所有送她去教堂的人都惊呆了,人们在她面前让开一条道,在离台阶五.六步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罗戈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人群里捕捉到的正是他的目光.她像疯子一样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两只手.
    "救救我!快带我走!上哪都行,快走!"
    罗戈任几乎把她抱了起来,差点没把她抱到马车跟前.接着,刹那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递给了马车夫.
    "上车站,赶上火车,......再给一百!"
    说罢,他紧随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后跳上了马车,关上了车门.马车夫一分钟也不迟疑,挥起马鞭,向马打去.凯勒尔后来归咎于事情来得太突兀了:"再有一钞钟,我就会想出办法来,决不让他得逞!"他在说到这件飞来横祸时解释道.他本来想跟布尔多夫斯基一起截住另一辆恰好出现在跟前的马车,跑去追赶,但是中途又改了主意:"怎么说也晚了!硬拽是拽不回来的!"
    "再说公爵也不愿意!"惊魂未定的布尔多夫斯基说.
    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及时赶到了车站.罗戈任下了马车,几乎在就要上火车的时候,还乘机截住了一位过路的姑娘,这姑娘穿着一件虽然旧,但是还算像样的深色短斗篷,头上兜着一块富丽雅绸头巾.
    "五十卢布买您的斗篷!"他霎时把钱递给了姑娘.她很吃惊,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把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塞进她的手里,取下了她的斗篷和头巾,披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肩上和头上.她那身过于华丽的衣服太刺眼了,在火车上容易惹人注目.这姑娘后来才明白,人家干吗要买下她这件一文不值的旧衣服,而且花这么大价钱.
    这件意外事故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而且非常迅速地传到了教堂.当凯勒尔穿过人群去找公爵的时候,许多凯勒尔根本不认识的人,也急忙跑过来向他问长问短.群情哗然,大家连连摇头,甚至有人哑然失笑;没有一人离开教堂,大家都在等着看新郎听到这消息后有何反应.他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但是对这消息却反应平静,仅仅勉强听得出来地说道:"我担心过;但是毕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后来,沉默少顷,他又加了一句:"不过......就她的情况说......也是完全顺理成章的."这样的反应,后来由凯勒尔名之曰"史无前例的哲学".公爵走出了教堂,看来,态度平静,精神很好;起码,许多人都是这么看到的,后来也是这么说的.看得出来,他很想马上跑回家去,让他尽快一个人待一会儿;但是人家却不让他这么做.紧跟在他后面进屋的还有几位客人,其中有普季岑.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位大夫也跟他们一块儿,他也不想离开.此外,整座房子简直就被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在凉台上,公爵就能听到凯勒尔和列别杰夫正跟某些根本不认识.虽然看来颇像在衙门里供职的人唇枪舌剑地争论不休,因为这些人说什么也要走进凉台来.公爵走到争论不休的人群跟前,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后,便很有礼貌地推开列别杰夫和凯勒尔,彬彬有礼地跟一位站在台阶上,看来是其他几位想进来的人中的领头的,已经白发苍苍,但身体仍很结实的先生说话,请他赏光,到寒舍小坐片刻.这位先生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进去了,跟在他后面又进去了一.两个人.从整个人群中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七.八个人,他们尽量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走了进去;但是除此以外愿意进去的人就没有了,很快,人群里就开始指责那些抢先出风头的人.让进来的人一一就座后,便开始谈话,敬茶,......让进来的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一切都做得非常谦逊和得体.当然,进来的人也做了几次尝试,想使谈话变得愉快些,把话引到"正题"上去;大家提了几个不客气的问题,说了几句"刺耳"的话.公爵非常朴实,也非常和蔼地回答了大家的问话,与此同时,又保持着一种自尊,一种对于来客作风正派.品行端正的高度信任,以致那些不客气的问题便开始自行销声匿迹,慢慢地,谈话开始变得近乎严肃起来了.有一位先生,抓住一句话由,突然发誓,而且态度异常愤激,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决不会把自己的田庄卖掉;而且相反,他要等待时机,而且一定会等到,又说什么"办企业比存钱好";"先生,实不相瞒,这就是我的经营之道."因为他这话是对公爵说的,所以公爵非常热情地夸了他几句,尽管列别杰夫趴在他耳朵上说,这位先生穷无立锥之地,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田庄.过了几乎一小时,茶也喝完了,再要坐下去就没意思了.大夫和那位白发先生热烈地向公爵告辞;大家也热烈地.七嘴八舌地道了别.说了一些祝愿和劝告,诸如:"也不必太难过了,也许这样倒更好",等等.诚然,也有人试着想要喝香槟,但是年长的客人拦阻了年轻的.当大家都走了以后,凯勒尔弯过身去对列别杰夫说:"要是咱俩,准是又喊又叫,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不算,还可能招来警察;可是他,你瞧,倒结识了一帮新朋友,而且还是这样一些活宝;他们那德性,咱知道!"列别杰夫已经喝得"醉眼朦胧",叹了口气,说道:"上帝'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五节;《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二十一节,以上本是耶稣向上帝说的话.)关于他,我从前就说过这话,但是现在我要补充的是,上帝保护了婴孩,把他从深渊中救了出来,不仅是上帝,还有上帝的所有圣徒."
    十点半左右,大家终于走了,剩下了公爵一个人,他头疼.科利亚走得最晚,帮他把结婚礼服换成了家常穿的便服.他俩热烈地分了手,科利亚没有进一步提今天的事儿,但是他答应明天早点来.他后来证明说,他俩在最后告别的时,公爵没有预先给他打任何招呼,可见,他把他心里的打算对他都隐瞒了.很快,整座房子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布尔多夫斯基看伊波利特去了,凯勒尔和列别杰夫也不知道上哪儿了.只有薇拉.列别杰娃一个人在几间屋里待了一段时间,把办喜事做的种种布置匆匆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临走时,她进屋看了看公爵.他坐在桌旁,用胳膊肘支着桌子,两手抱着脑袋.她悄悄走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公爵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差不多有一分钟,好像在想她到底是谁;但是他想起来并且弄明白一切以后,蓦地变得非常激动.他反过来十分迫切而又热烈地请求薇拉,请她明早七点在第一趟火车开出之前来敲一下他的房门.薇拉答应了;公爵又开始热烈地请求她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她也答应了,最后,她已经把房门完全打开,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公爵又第三次叫住了她,抓住她的两手,吻了吻,后来又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用一种"不平常"的表情对她说道:"明天见!"起码,后来薇拉是这么说的.她离开后,一直对他非常担心.第二天清早七点来钟,她如约前去敲他的房门,并通知他到彼得堡的火车再过一刻钟就要开车时,她才稍微振作了点;她觉得,他给她开门的时候似乎精神很好,甚至还面带笑容.夜里,他几乎都没脱衣服,但是觉还是睡了.接照他的说法,他当天就能回来.看得出来,他进城这件事,他认为,在当前,他只能,也只需要告诉她一个人.
   
    $$$$十一
    一小时后,他已经在彼得堡,而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已经在拉罗戈任家的门铃了.他从大门进去,很久没有人来给他开门.最后,罗戈任老母亲那边的房门开开了,出现了一名虽然老,但却端庄文雅的女仆.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她在房门里说明道,"您找谁?"
    "我找帕尔芬.谢苗诺维奇."
    "少爷不在家,您哪."
    女仆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公爵.
    "起码,请您告诉我,他在家过夜了吗?还有......昨天,他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女仆继续望着他,但是没有回答.
    "昨天,这里......晚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没有跟他在一起吗?"
    "请问,您是什么人?"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们很熟."
    "少爷不在家,您哪."
    女仆垂下了眼睛.
    "那么,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不在这里吗?"
    "这个,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您哪."
    "等等,等等!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也不知道,您哪."
    房门关上了.
    公爵决定一小时后再来.他走进院子,遇到了看门人.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在家吗?"
    "在家,您哪."
    "怎么刚才告诉我说,他不在家呢?"
    "他家这么说了?"
    "不,他妈的女佣人这么说的,我拉门铃找帕尔芬.谢苗诺维奇,没人开门."
    "也可能出去了,"看门人断定,"他从来不打招呼.有时候还把钥匙带走,房门三天两头锁着."
    "你有把握他昨天在家吗?"
    "没错,在家.有时候从大门进去,就看不见了(当时,彼得堡的公寓楼,结构是这样的:临街一排楼房,中有高大的门洞,通院子.楼的里外两面都有门.看门人住在院子里,除看门外,还负责扫院子.)."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昨天没跟他在一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您哪.她不常来;要是来了,好像,总会知道的."
    公爵走了出来,他在人行道上边沉吟边来回踯躅,来来去去地走了若干时候.罗戈任住的那半边房间的窗户统统关着;他母亲住的那半边的窗户则差不多全开着;天气晴朗而炎热;公爵穿过大街,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再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窗户:窗子不仅关着,而且几乎处处都放下了白色的窗帷.
    他站了大约一分钟,也怪,他忽然觉得,有个窗帷的边似乎掀起了一点,罗戈任的脸倏地一闪,立刻又不见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已经决定走过去再拉门铃了,但他临时又改了主意,过一小时后再说吧:"谁知道呢,可能是错觉......"
    主要是,他现在急于想到伊兹梅洛夫团(旧时对彼得堡一个区的习惯称呼,因御林军伊兹梅洛夫团驻扎在此,故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久前住过的那栋房子去.三星期前,应他的请求,她从帕夫洛夫斯克搬进伊兹梅洛夫团她过去的一位好友家,......这,他是知道的;这位女友是一位教员的遗孀,是一位拉家带口而受人尊敬的太太,她向人出租带家具的上好套房,并几乎以此为生.很可能,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再次搬回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仍给自己保留着这套房间;起码,十分可能,她昨夜就住在这套房间里,不用说,是昨天罗戈任把她送到那儿去的.公爵雇了一辆马车.半道上,他蓦地想到,本来就应该从这里开始嘛,因为夜里她直接上罗戈任家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他又想起了看门人说的话: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常来.假如本来就不常来,那现在凭什么要住在罗戈任家呢?公爵用这些足以自慰的话给自己打气,最后终于半死不活地来到了伊兹梅洛夫团.
    使他吃了一惊的是,那位老师太太的家,不论昨天还是今天,不仅没有听说过有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而且还一个个像看新鲜似地跑出来看他.这位老师太太,拉家带口,孩子很多,而且全是女孩,从十五岁到七岁,一个比一个小,而且相差都只一岁,......所有的孩子都跟在妈妈后面跑了出来,冲他张大了嘴,把他围在中间.跟在她们后面的是孩子她姑妈,又黄又瘦,披着黑色的头巾,最后出现的是这家的祖母,一位戴眼镜的老奶奶.老师太太一再请他进去坐一会儿,公爵也就照办了.他立刻猜到,她们对他是什么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们也清楚,他的婚礼原定于昨天举行,因此她们好奇得要命,很想问问婚礼的情况,以及他竟回过头来问她们,那位本应同他在一起,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新娘上哪去了,......岂非咄咄怪事,但因拘于礼节,未敢启齿.他三言两语地谈了谈婚礼,满足了她们的好奇心.接着便发出一片大呼小叫和长吁短叹,因此他不得不把其余的情况也几乎全讲了出来,不用说,也只谈了些要点.最后,这几位足智多谋而又十分激动的女士开了个小会,终于决定,一定要而且首先要去敲门,找到那个罗戈任,把所有的情况问清楚.如果他不在家(这点一定要打听确凿),或者他不肯说,那就到谢苗诺夫团(彼得堡一个区的俗称,因御林军谢苗诺夫团驻此,故名,毗邻城关大街.)找一位德国太太,她是纳斯塔西亚.菲利波芙娜的女友,她跟母亲住在一起:也许,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因为心慌意乱,想躲一躲,住在她们家也说不定.公爵站起身来时,神情十分沮丧;据她们后来说,他当时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极了";确实,他的两条腿都差点软了.最后,透过一片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他终于听出来,她们正在商议同他联合行动,并且问他在城里的住址.可是他在城里没有住址,因此她们劝他随便找家旅店,先住下来再说.公爵想了想,给了她们一个过去住过的旅馆的地址,也就是大约五星期前他在那里发病的那家旅馆.接着,他又从那里动身到罗戈任家去了.
    这次去,非但罗戈任住的这边没有给他开门,甚至连老太太那边的房门也没有打开.公爵下楼去找看门人,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找到了他;看门人正在忙活什么事,待答不理的,甚至连正眼也没瞧他,但是毕竟肯定地对他宣称,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一大早出去了,上帕夫洛夫斯克,今天不回家."
    "我等他;也许,傍晚,总会回来的吧?"
    "也许一礼拜都不回来,谁知道他."
    "那么说,他今天总还是在这里过夜的喽?"
    "过夜倒是在这里过夜的......"
    这一切令人可疑,而且肯定有鬼.看门人很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得到新的训示:方才,他还唠唠叨叨地没话找话,现在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公爵还是决定过两小时左右再来,假如有必要,就干脆在门外守着,因为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去找那个德国女人,于是他又坐车到谢苗诺夫团去了.
    但是,在那个德国女人家,母女俩都不明白他的来意.根据闪烁其词的某些话语,他甚至猜出来了,这个德国大美人,在约莫两星期前,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吵翻了,因此在所有这些日子里,关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她一概没有听说,而现在她极力想让公爵明白,她不想听,也根本没兴趣去听,"哪怕她嫁给天底下所有的公爵呢."公爵急忙走了出来.他捎带生出了一个想法:也许,她跟上回一样,到莫斯科去了吧,不用说,罗戈任也跟去了,也可能是两人一起去的."起码,总得找到点线索呀!"但是,他想起了,他应该先找个旅店住下来再说,于是他便急急忙忙地到翻砂街去了;那里立刻给他开了个房间.茶房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他心不在焉地说要,但倏地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他又恨起自己来:一吃东西,又要耽误半小时,直到后来,他才想到,他完全可以把拿来的东西留下来不吃嘛.在这个阴暗而又闷热的楼道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斥他的全身,这感觉令人痛苦地极力想变成一种思想;但是他总也猜不透,这个不由得浮上心头的新想法究竟是什么.他终于心神不定地走出了旅店;他有点头晕,但是他到底上哪儿呢?他又急匆匆奔罗戈任家而去.
    罗戈任没有回来,拉铃也没人开门;他拉罗戈任家老太太的门铃;门开了,但也说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也许三.两天不会回来.使公爵感到难堪的是,那女仆仍旧用那种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这回,他根本就没找到看门人.他又像上回那样走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楼上的窗户,在难耐的酷暑中来回走了大约半小时,也许还不止半小时;这次,毫无动静;窗户没开,白色的窗帷也纹丝不动.他终于想明白了,上回一定是他的错觉,从各方面看,甚至窗户也很昏暗,很久都没有擦了,即使果真有人从玻璃窗里向外偷看,也很难看清.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就开朗了,他又动身到伊兹梅洛夫团去找老师太太.
    那里已经在等他了.老师太太已经跑了三.四处地方,甚至还顺道去找了一趟罗戈任:毫无音讯.公爵默默地听完她的报告后,走进屋里,坐到沙发上,开始看着大家,好像不明白大家跟他说什么似的.说来也怪:他一会儿洞察幽微之末,一会儿又忽然变得心不在焉.后来,全家都说,他这天模样儿怪得"令人吃惊",因此,"说不定,当时已经一切都显露出来了."最后,他站起身来,请她们让他看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过去住过的房间.这是两间十分敞亮的大屋子,家具和陈设都十分像样,房租一定不便宜.后来,这几位太太都说,公爵在这两间屋里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一遍,看到小桌子上放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阅读的翻开来的书,一本法国小说《Madame Bovary》(法语:《包法利夫人》.法国作家福楼拜著.该书主人公包法利夫人的身世和命运,在某些方面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颇相似,包法利夫人最后自尽,预示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刺身亡的悲惨结局.),他看到后,便把打开的那一百折了个角,请她们允许他把这书带走,尽管她们告诉他,这书是图书馆借的,不能拿走,他也置若罔闻,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把书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坐到打开的窗户旁,看到一张用粉笔写满了字的小牌桌,便问:谁在这里玩过牌?她们告诉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每天晚上都跟罗戈任在这里玩"傻瓜"."朴烈费兰斯"."磨工"."惠斯特"和"自选王牌"(均为扑克牌的一种打法.),......反正什么都玩;她们又说,这牌是最近,从帕夫洛夫斯克撤回彼得堡以后,才弄来的,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老嚷嚷闷得慌,罗戈任则整晚整晚地坐着,一言不发,什么故事也不会讲,因此她常常哭;可是第二天晚上,罗戈任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莫娜立刻笑了,于是他俩就玩起牌来.公爵问,他俩玩过的牌在哪里?但是这里没有牌;牌一向是罗戈任装在口袋里亲自带来的,而且每天换一副新牌,然后又随身带走.
    这几位太太劝公爵再去找罗戈任,再去狠狠地敲他的门,但不是马上去,而是晚上再去:"也许会在家的."老师太太则自告奋勇,愿意傍晚前亲自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一趟,去找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那里知道点什么也说不定.她们请公爵务必在晚上十点左右枉驾到这里来一趟,以便商定明天的行动计划.尽管她们一再安慰他,说事情还有希望,公爵心里还是一片绝望.他在难以形容的苦闷中迈开两腿,徒步走到了那家旅店.尘土飞扬.炎热闷人的夏天的彼得堡,好像把他紧紧夹在老虎钳里似的;他在一帮板着脸或者喝醉酒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漫无目的地打量着一张张脸,也许比应该走的路走得多得多;当他走进旅店房间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完全是晚上了.他决定稍事休息,然后再照人家劝他的那样去找罗戈任.他坐在长沙发上,用两肘支着桌子,陷入了沉思.
    只有上帝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许多事情他都感到害怕,并且痛苦地感到自己对此怕得要命.他蓦地想起薇拉.列别杰娃;后来又不由得想到,也许,列别杰夫对此总多少知道点什么吧,即使不知道,他也会去打听,而且肯定会比他打听得快,也容易.接着,他又想起伊波利特以及罗戈任曾经去找过伊波利特的事.最后他又想起罗戈任本人:先是想到不久以及在教堂里举行的安魂祈祷,后来又想到在公园里,最后又蓦地想到在这里的楼道,他当时躲在楼梯的转弯处,拿着刀在等他.他不由得想起他那双眼睛,当时在黑暗中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久前油然生出的那个想法,现在又蓦地闯进他的脑海.
    这想法大概是这样的:倘若罗戈任在彼得堡,即使他暂时躲起来,到头来,他终究还会来找他,找公爵,怀着好意或者像上次那样怀着恶意.假如罗戈任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需要来找他的话,那他起码不必再到别的地方去,他肯定会到这里来,再次走进这条楼道.他不知道公爵的住址;因此,他很可能想,公爵这回还住在从前那家旅店里;至少也会先到这里来看看......假如当真有这个必要的话.谁知道,也许他当真有这个必要呢?
    他这样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想法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他再深挖一下自己的这一想法,比如,"罗戈任为什么会如此突然地需要他,以及为什么不可能他俩从此再不见面呢?"......对此,他就无论如何说不清了.但是这想法却令他十分苦恼:"如果他的情况好,他就不会来,"公爵继续想道,"如果他的情况不好,他很快就会来;而他的情况肯定不会好......"
    他既然这样深信不疑,当然就应当坐在家里,坐在旅店的房间里等候罗戈任的到来,但是他似乎无法忍受自己的这一新想法,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顺手抓起了帽子,又跑了出去.楼道里差不多全黑了:"如果现在他突然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在楼梯旁拦住我的去路,怎么办?"当他走近那个熟悉的地方时,这个想法蓦地闪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人走出来.他下楼后,出了大门,上了人行道,看到随着夕阳西下纷纷涌上街头的稠密的人群(在假期,彼得堡永远是这样),感到很惊奇,接着他便朝豌豆街方向走去.在离旅店五十步远的地方,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人群里忽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肘,在他的耳旁低声说道: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跟我走,老弟,有事."
    这人是罗戈任.
    说来也怪:公爵开始突然很高兴地告诉他,絮絮叨叨,几乎上句不接下句地告诉他,他刚才怎样在旅店的楼道里等他的.
    "我上那去过,"罗戈任出乎意外地答道,"走吧."
    公爵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惊讶,但那已经是在起码过了两分钟他想明白过来以后才感到惊奇的.他听明白了他的回答后感到后怕,开始诧异地打量着罗戈任.罗戈任在前面走,离他差不多有半步,两眼直视前方,并不看迎面走来的任何人,同时机械而又小心翼翼地给所有的人让路.
    "既然去过旅店......干吗不到房间里去找我呢?"公爵忽然问道.
    罗戈任停下脚步,看了看他,想了想,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问题似地说道:
    "这样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我家房子跟前,知道吗?我在街对面走.不过注意了,咱俩一块儿,别走散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穿过大街,走上对面的人行道,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公爵是不是跟在他后面,当他看到公爵站在那里,睁大两眼望着他的时候,他便向公爵朝豌豆街方向挥挥手,径自朝前走去,但是仍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公爵,请他跟在他后面走.当他看到公爵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没有从对面的人行道上下来,穿过街心,走到他那边去,显然感到高兴.公爵想,他大概想在路上找个什么人吧,别一不小心错了过去,所以才走上另一边的人行道."可是他干吗不说他要找谁呢?"就这样,他俩走了五百来步,突然,不知为什么,公爵发起抖来;罗戈任虽然次数少了点,但是仍旧不停地回头张望;公爵忍不住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罗戈任立刻穿过街心,走到他身边.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难道在你家?"
    "在我家."
    "前不久,在窗帘后面偷看我的是不是您?"
    "是我......"
    "你怎么就......"
    但是公爵不知道往下再问什么,用什么来结束这一问话;再说,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连说话都困难.罗戈任也不吱声,仍旧像刚才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那么,我走了,"他突然说,又准备走到对面去,"你走你的,咱俩在街上分开走......这样好些......分两边......你会明白的."
    当他们俩终于从两边不同的人行道分别拐到豌豆街,开始走近罗戈任家的时候,公爵的两腿又发软了,软得差点走不动路.这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左右.老太太那边的窗户还同上回一样开着,罗戈任这边的窗户仍旧紧闭着,暮色苍茫中,下垂的白色窗帷似乎变得更显眼了(七月初,正当彼得堡白夜的后期,昼长夜短,十点左右,夕阳刚刚西下.).公爵从对面人行道走到房子跟前,罗戈任则从自己那边的人行道登上了台阶,向他招招手.公爵穿过马路,走到他跟前,也上了台阶.
    "关于我,现在连看门人都不知道我回家了.方才,我告诉看门的,我上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在我妈那儿我也这么说,"他带着狡猾而又近乎得意的微笑低声说道,"咱们进去,谁也听不见."
    他手里已经拿着钥匙.他上楼的时候回过头来关照公爵,走路要轻.他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让公爵先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随手锁上了门,把钥匙放回了口袋.
    "走吧,"他低声说.
    还在翻砂街的人行道上,他说话就压低了声音.尽管从表面看,他十分镇定,但是内心却非常惊慌.当他们俩走进客厅,走到书房紧跟前时,他走到窗前,神秘地向公爵招招手,让他过去:
    "今天上午,你拉门铃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我立刻猜到是你来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听见你跟帕夫努捷耶芙娜在说话,可是天刚亮我就关照过她:要是你或者你打发什么人来,反正不管是谁来敲我的门,无论如何不许把我在家的事说出去;特别是如果你亲自跑来找我的话,我告诉了她你的名字.后来,你出去以后,我忽然灵机一动:要是他现在就站在那儿,在偷看,或者从街上了望,咋办?我走到这扇窗子跟前,掀开窗帘一看,你就站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看我......这事的经过就这样."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到底在哪儿呢?"公爵气喘吁吁地问道.
    "她......在这儿,"罗戈任好像并不急于回答,少顷,才慢慢地说道.
    "到底在哪?"
    罗戈任抬起眼睛,定神看了看公爵:
    "走......"
    他说话一直压低了声音,不慌不忙,慢条斯理,而且跟从前一样,若有所思,令人纳闷.甚至在他讲窗帷的时候,也似乎顾左右而言他,尽管他讲得津津有味,有声有色.
    他俩走进书房.自从上回公爵来过以后,这屋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整个房间挂了一大块绿色的花缎丝质帷幕(帷幕两头留有出入口),因而把放有罗戈任床铺的凹室与书房隔了开来.沉重的帷幕放了下来,遮蔽了出入口.但是屋里很黑;彼得堡夏季的"白"夜也开始暗下来,要不是天上高挂着一轮满月,在罗戈任窗帷低垂的黑黢黢的屋里,就很难看清什么东西了.诚然,还可以看见脸,虽然不很清晰.罗戈任的脸跟往常一样,十分苍白;他的两眼注视着公爵,在熠熠发光,但又似乎纹丝不动.
    "你不能点支蜡烛吗?"公爵问.
    "不,不必,"罗戈任回答,说罢便抓住公爵的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并把自己的椅子向他身边挪了挪,以致他的膝盖都差点碰到了公爵的膝盖.他们两人中间,稍靠边一点,有一张小圆桌."坐下,咱俩先坐一会儿!"他说,仿佛在劝公爵坐一会儿似的.沉默了约莫一分钟."我早料到你准住那家旅店,"他开口道,就像有时候在谈正题之前,人们总要先谈一点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不相干的琐事似的,"我一进楼道就想,没准,他现在就坐在那儿等我,就像我那会儿等他一样?去过老师太太家了?"
    "去过了,"公爵的心在剧列跳动,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话.
    "我连这点也想到了.我想,肯定会有些闲言碎语......后来又想:我要把他领到这里来住一宿,让我们这一夜在一起......"
    "罗戈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哪儿?"公爵突然低声问,他浑身发抖地站了起来.罗戈任也站起身来.
    "在那儿,"他低声说,摆了摆头,指着帷幕后面.
    "睡着了?"公爵低声问.
    罗戈任又跟方才似的,定神看了看他.
    "要不,咱俩过去吧!......不过你......好,过去吧!"
    他掀起帷幕,站在一旁,又转过脸来,对着公爵.
    "请进!"他摆头指着帷幕后面,请公爵先进去.公爵走了进去.
    "这里黑黢黢的,"他说.
    "能看见!"罗戈任喃喃道.
    "我勉强看见......一张床."
    "走近点嘛,"罗戈任低声建议.
    公爵又走近了点,一步,两步,便停了下来.在他站着,注视了一.两分钟;两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站在床铺旁,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的心在跳,似乎屋子里,在这屋子死一般的寂静中,都听得见他的心在跳.但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已经能够看清楚整个床铺了;床上睡着一个人,一丝不动地睡着;听不见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一点呼吸.睡着的那人盖着一条白色床单,连头蒙住,但四肢仍旧模模糊糊地看得出来;不过,从隆起的形状看,这人直挺挺地躺着.周围一片凌乱,床上,脚头,床旁的沙发椅上,甚至地板上,到处扔着脱下的衣服.贵重的白色的绸衣绸裙.鲜花和缎带.床头旁的一张小桌上,摘下的.随便乱扔在一边的钻石在发着光.脚头,有一些花边被团成一团,而在白色的花边上,从床单下,露出一只光着的脚尖;这脚尖看上去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似的,可怕地一动不动.公爵边看边感到,他越看下去,房间里就越显得死气沉沉,静得可怕.一只睡醒了的苍蝇,突然嗡嗡地叫了起来,从床上飞过,到床头便停了下来,不再出声.公爵打了个冷战.
    "出去吧,"罗戈任碰了一下他的胳臂.
    他俩走了出来,又在方才坐过的那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四目相对,促膝而坐.公爵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戈任.
    "我发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在发抖,"罗戈任终于开口道,"跟您过去身体有病的时候差不多,记得吗,在莫斯科就有过这样的情况?或者,就跟你过去老毛病发作前一模一样,现在拿你怎么办呢?我倒没辙了......"
    公爵竖起耳朵听他说话,极力想弄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并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你干的?"他摆了摆头,指着帷幕,终于问出了声.
    "是我......"罗戈任垂下了眼睛,低声道.
    两人沉默了大约五分钟.
    "因为,"罗戈任又突然继续说下去,好像根本没有中断过谈话似的,"因为倘若你的病现在又发作,又喊叫起来,那么在街上,在院子里,也许有人会听见的,他们会猜到有人在屋里过夜,就会来敲门,就会进来......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我连蜡烛也没点,就是怕有人从街上或者从院子里看到光,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常常一连三.四天都没人进来收拾屋子,一向都这样.因此,为了不让有人知道咱俩要在这里过夜......"
    "等等,"公爵说,"我上回来的时候,曾经问过看门人和那位老太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没有在这里过夜?可见,他们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你问过他们.我对帕夫努捷耶芙娜说,昨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来过,可是当天就回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她在我这儿总共只待了十分钟.他们并不知道她在这儿过夜......没人知道.我们俩昨天就是这样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今天跟你进来的时候一样.我路上还想,她可能不愿意偷偷摸摸地进来,......没那回事!她说话悄悄的,走路轻轻的,她提起裙子,不让衣服发出声音,在楼梯上,她还伸出一只手指警告我,不让我出声,......她总怕你会来.她在火车上完全跟疯子一样,全是因为怕,是她自己愿意到我这里来过夜的;起先,我想把她送到那位老师的太太家,在从前那套房间里过夜......哪成呀!她说:'在那儿,他天一亮就会找到我的,你先把我藏起来,明天一早上莫斯科.,后来,她又想躲到奥廖尔(城市名,在彼得堡的东南方.)去.临睡的时候还老说,要去奥廖尔......"
    "等等;你现在怎么办,帕尔芬,你打算怎么办?"
    "你老发抖,我疑心你会犯病.今天,咱俩就在这里过夜,在一起.除了那床被褥,这里就没别的了,我是这么想的,把那两张长沙发上的坐垫和靠垫全拿下来,就在这里,在帷幕旁边,并排铺在一起,你一半,我一半,就睡一块儿.因为万一进来人了,一看,一找,就会立刻看到她,把她抬走的.他们一定会盘问我.我就会说是我干的,他们就会立刻把我带走.还不如让她现在就躺那儿,躺在咱俩旁边,挨着我和你......"
    "对,对!"公爵热烈地赞同道.
    "那么,不自首,也不让抬步."
    "说什么也不让!"公爵断然道,"坚决不让!"
    "我也是这么决定的,说什么也不让,老弟,不把她交给任何人!今天夜里,咱们俩就悄悄地过一夜.今天,我一共才出门一小时,一清早,此外,我一直守着她.后来,天快黑的时候,又出去找你.我还担心一点,天气闷热,怕有味.你闻到气味了吗?"
    "也许闻到了,我不知道.天亮前,肯定会有气味的."
    "我把她用漆布盖上了,一块很好的美国漆布,漆布上还盖了层床单,还放了四瓶打开的日丹诺夫药水(一种消毒和除臭用的药水,发明人是日丹诺夫,故名.),现在还在那里放着."
    "就跟那儿......在莫斯科一样吗(参见本书第一部第十五章有关马祖林杀人案的注释.马祖林也用一块"美国漆布"盖住被害人的尸体,也在尸体旁放了四瓶日丹诺夫药水.)?"
    "因为怕有味,老弟.而她,你知道,是怎么躺着的吗......明天早晨,天一亮,你看看就知道了.你怎么啦,都站不起来了?"罗戈任看到公爵一个劲地发抖,抖得都站不起来了,又担心又惊讶地问道.
    "腿不听使唤,"公爵喃喃道,"因为害怕,我知道......害怕一过去,我会站起来的......"
    "那你就等等,我先给咱俩把床铺好,你先躺下......我也跟你睡一块儿......咱俩听着......因为我还不知道......老弟,我现在还不完全知道,所以预先告诉你,让你对这一切有个数......"
    罗戈任一边嘟囔着这些含混不清的话,一边开始铺床.看得出来,这床怎么铺,他早上就想好了.昨天夜里,他自己就睡在这张沙发上.但是一张沙发睡不下两个人,而他又一定要把床并排铺在一起,所以现在费了老大劲儿把几个大小不同的坐垫和靠垫从两张沙发上取下来,拖过整个房间,一直拖到帷幕这面紧靠入口的地方.床铺总算将就安置好了;他走到公爵跟前,亲切而又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搀起来,扶到床铺跟前;但是,公爵自己能走;也就是说,"害怕过去了";可是他毕竟还在继续发抖.
    "这是因为,老弟,"罗戈任把公爵安置到左边比较好的垫子上,自己则挺直了身子,躺在右边,也不脱衣服,将两手枕在脑后,然后,他忽然开口道:"今儿个天热,自然有气味......我不敢开窗;母亲那边倒有几盆鲜花,开了许许多多花,香味好闻极了;我想把花搬过来,但是帕夫努捷耶芙娜肯定会猜出来的,因为她最爱刨根问底了."
    "她是爱刨根问底,"公爵附和道.
    "要不然,去买点来,在她周围全放上鲜花?可是我又想,把她放在鲜花里,朋友,怪可惜了的!"
    "我说......"公爵问道,好像思绪很乱,又好像在寻思究竟问他什么,又好像立刻忘掉了刚才想问的问题,"我说,请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杀死她的?用刀?就那把?"
    "就那把."
    "别忙!帕尔芬,我还想问你......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关于一切......但是,你最好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在我办喜事以前,在举行婚礼以前,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就想用刀子捅死她吗?你想没想过?"
    "我不知道我想没想过......"罗戈任干巴巴地答道,好像对于问他这话有点奇怪,甚至莫名其妙似的.
    "你从来没把那把刀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从没带去.关于那把刀,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默然有顷,然后又补充道,"我把那把刀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是今儿早上三点多钟的事,它一直夹在我那本书里......而且......而且我觉得奇怪:这刀好像压根儿只插进一俄寸半......最多两俄寸(一俄寸等于四.四厘米.)......在左边乳房紧下边......总共约莫半汤匙血流到了衬衫上;再没有了......"
    "这,这,这,"公爵突然异常激动地支起身子,"这,这我知道,这我读过......这叫内出血......甚至不流一滴血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正戳在心脏上的话......"
    "等等,听见了吗?"罗戈任猛地打断他的话,在垫子上惊恐地坐了起来,"听见啦?"
    "没听见!"公爵望着罗戈任,同样迅速而又惊恐地说道.
    "有人!听见啦?在客厅......"
    两人开始听.
    "听见了,"公爵肯定地低声说.
    "有人?"
    "有人."
    "要不要把门插上?"
    "插上......"
    把门插上了,两人又躺了下来,长久默然.
    "喔,对了!"公爵又用刚才那种既激动又匆忙的低语突然说道,仿佛又抓住了自己的想法,生怕转眼间忘掉了似的,他甚至一骨碌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想要......那副牌!牌......听说,你常跟她玩牌?"
    "是的,"罗戈任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在哪儿......那牌?"
    "牌在这儿......"罗戈任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后说道,"给......"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副玩过的.包在纸包里的扑克牌,递给公爵.公爵接了过来,但是接的神态似乎惊疑不定.一种新的伤感和不快感压迫着他的心;他突然明白了,这时候,以及很早以前,他说的一直不是他应该说的话,做的也不是他应该做的事,还有这副纸牌,他现在拿在手里.对之显得如此高兴的纸牌,现在也于事无补,帮不了他任何忙.他站起身来,颓然地举起两手一拍.罗戈任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那绝望的动作;但是他的两眼却透过黑暗在明亮地发着光,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公爵坐到椅子上,开始恐惧地看着他.过了约莫半小时;罗戈任猛地大声地.时断时续地开始又是喊叫,又是哈哈大笑,宛如忘记了应当低声说话似的:
    "那个军官,那个军官......你记得吗,她在音乐会上怎么狠抽那个军官的,你记得吗,哈哈哈!还是士官生......士官生呢......这个士官生跳出来......"
    公爵又在新的恐惧中从椅子上跳起来.罗戈任安静下来后(他霎时就安静下来了),公爵便静静地向他弯下身去,坐在他身旁,打量着他.公爵的心在猛跳,而且呼吸沉重.罗戈任没有向他转过头来,甚至好像把他忘了似的.公爵看着,等待着;时间在悄悄过去,开始天亮了.有时候,罗戈任偶尔突然开始大声地.刺耳地.前言不对后语地喃喃自语;开始又喊又叫和傻笑;那时候,公爵便向他伸出哆哆嗦嗦的手,轻轻地碰碰他的脑袋和头发,抚摩它们,抚摩他的面颊......除此以外,他一筹莫展.他自己又开始发抖,他的两腿又好像突然动弹不了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以无边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这时已经完全天亮了;最后,他躺倒在垫子上,好像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和悲观绝望;他把自己的脸紧贴着罗戈任的苍白的.一动不动的脸;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到罗戈任的腮帮上,但是,也许,他当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了,已经不知道任何这一类事情了......
    起码,在已经过去了许多小时以后,门开了,进来了人,他们发现凶手已经完全昏迷,在发烧.公爵则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的垫子上,每当病人猛然喊叫或者说胡话的时候,他就急忙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抚摩他的头发和面孔,仿佛在爱抚他,哄他别闹似的.但是,公爵已经一点也听不懂人家在问他什么了,也不认识走进来的人和围住他的人了.假如施奈德现在亲自从瑞士跑来看一眼自己这个过去的学生和病人的话,一定会想起公爵在瑞士治病的头一年有时候发生的情形,他现在一定会挥挥手,犹如当年那样说道:"白痴!"
    $$$$十二 结束语
    那位老师的太太马不停蹄地赶到帕夫洛夫斯克,便直接去找从昨天起就心烦意乱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她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把她吓了个魂飞魄散.两位太太立刻决定跟列别杰夫取得联系.列别杰夫因为是公爵的朋友,又是他的房东,也十分惶恐不安.薇拉.列别杰娃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也都说了.列别杰夫出了个主意,便决定他们仨一起立刻赶到彼得堡去,以便尽快防止那件"很可能发生的事".就这样,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罗戈任寓所的房门当着众多证人的面(警察.列别杰夫.两位太太.住在厢房里的罗戈任的弟弟谢苗.谢苗诺维奇.罗戈任)打开了.看门人供称,他昨天晚上看见帕尔芬.谢苗诺维奇跟一位客人从正门台阶上走了进去,而且好像还是蹑手蹑脚进去的.这一旁证极大地促进了事情的顺利解决.在取得看门人的这一供词后,因为拉铃不开,所以大家便毫不迟疑地破门而入.
    罗戈任得的是脑炎,两个月后,他的病痊愈了,于是便开始侦查和审讯.他对一切都供认不讳,供词准确而又毫厘不爽,完全令人满意,由于他的供词,公爵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牵连.在诉讼过程中,罗戈任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他的律师条分缕析而又符合逻辑地证明,被告犯罪乃因脑炎所致,由于被告痛心疾首,他在犯罪前很久就得了这病,......罗戈任对律师工于心计,巧舌如簧的辩护词并没有提出异议.但是,他也没有补充任何新东西来证实这一意见是正确的,而是仍旧一如既往地(清清楚楚而又准确无误地)对案情供认不讳,而且还想起了犯罪的全部细节.考虑到案情的具体情况准于从轻发落,他被判十五年徒刑,发配西伯利亚,服苦役.他在听到对他的判决时,表情冷淡,默然无语而又"若有所思".他的大笔财产,除了在最初的花天酒地中挥霍掉的相对来说微不足道的那部分外,统统归了他的弟弟谢苗.谢苗诺维奇,为此,后者感到心满意足而又得意非凡.罗戈任的老母亲仍旧活在世上,有时候似乎也常常想起她的爱子帕尔芬,但是即使想,也糊里糊涂:上帝拯救了她的心智,使她意识不到由于家门不幸遭到的惨祸.
    列别杰夫.凯勒尔.加尼亚.普季岑,以及我们这部小说中的许多其他人物,仍旧像过去那样生活着,变化很少,因此有关他们的情况,我们几乎无可奉告.伊波利特在异常激动的情况下去世,比他预料的寿限稍许早了点,大约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死后两周光景.科利亚对所发生的事深感震惊;他跟自己的母亲又和好如初.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很替儿子担心,因为他老是若有所思,这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也许会出息成一个好人的.顺便说说,多少也是因为他的努力,才使公爵今后的命运得到了妥善的安排:近来,他结识了很多人,他早就看出,在这许多人中,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是个热心肠的人;因此,他第一个就去找他,把他知道的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都告诉了他,也告诉了他公爵眼下的情况.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十分热心地干预了这个不幸的"白痴"的今后的命运,由于他的努力和关心,公爵又出国到瑞士去,进了施奈德的义诊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本人也到国外去了,他打算在欧洲住一个很长时间,并公然称自己是"俄国完全多余的人",......他相当经常,起码数月一次,到施奈德那儿去看望他那有病的朋友;但是施奈德却越来越皱眉和摇头;他暗示公爵的智能器官已经完全损坏;他虽然没有肯定说这病治不好,但是他却让自己说了一些非常忧伤的暗示.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听了这话后很放在心上,而他是个有心有肺的人,足以证明这点的是,他经常收到科利亚的信,甚至有时候还回信.但是除此以外,我们还知道他的性格的一个奇怪的特点;因为这一特点是一个很好的特点,所以我们急于把它写出来:在每次走访施奈德的义诊所之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除了给科利亚写信外,还要给彼得堡的另一个人写封信去,把公爵当前的病情一五一十充满同情地描述一番.这些信除了非常恭敬地表示忠贞不贰以外,有时候还开始出现(而且越来越频繁)对于自己的观点.概念和感情的某些坦率的陈述,一句话,开始渐渐出现某种类似友情和亲近感的东西.这个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通信(虽然相当少),并且博得他如此关心和尊敬的人,就是薇拉.列别杰娃.我们怎么也打听不出来,这种关系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当然,这关系之所以形成,无非由于公爵的那段故事,以及薇拉.列别杰娃伤心欲绝,竟至于病倒了,但是他俩到底是怎样认识和要好起来的,我们就不得而知.我们之所以特别提到这些信,主要的用意是其中有几封提到了叶潘钦家,尤其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情况.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从巴黎写来了一封相当潦草的信,信中谈到她对一位流亡国外的波兰伯爵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好感,之后不久,忽然嫁给了他,尽管她的两位高堂反对,但后来到底还是同意了,他们之所以同意,无非因为不同意很可能会闹出大乱子来.后来,又经过了大约半年的沉默之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写来了一封长信,详详细细地告诉自己的女友,说他最近又到瑞士去看望施奈德教授了,在那里,他竟与叶潘钦全家(不用说,除了伊方.费奥多罗维奇因事务繁忙留在彼得堡以外)和希公爵不期而遇.这次相逢的情形很怪;她们看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后,似乎很高兴;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不知道为什么认为她们甚至应当感谢他,感谢他"像天使般照顾了不幸的公爵".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看到公爵病病歪歪,病成这副倒霉模样,竟打心眼里哭了出来.看来,他的一切都得到了宽恕.希公爵乘机说了几句既非常得体,又十分聪明的大道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觉得,他同阿杰莱达还没有完全做到情投意合,但是看来不可避免的是,将来.急性子的阿杰莱达终究会完全自愿地.真心诚意地听命于希公爵的智慧和经验.再说,她家受到的种种教训,也对她起了很大作用,特别是阿格拉娅同那位波兰流亡伯爵发生的那件事.她们家委屈求全,同意让阿格拉娅下嫁给这位伯爵时心里直打鼓,所担心的一切,在半年之内都一一应验了,而且还饶上了许多出人意料.甚至连想也没有想到的事.原来,这位伯爵并不是什么伯爵,即使是流亡者吧,也来历可疑,行踪暧昧.他之所以迷住阿格拉娅,乃是因为他有一颗痛苦地思念祖国的非常高尚的心,他居然使阿格拉娅着迷到这种程度,甚至在她还没有正式嫁给他之前,就成了某个波兰复兴旅外委员会的成员(波兰共和国(一四九二—一七九五)在历史上屡受俄国和周边邻国的威胁和侵略.自一七七二—一七九五年曾被俄国.普鲁士.奥地利三次瓜分.一七九五—一九一四年,波兰共和国从欧洲地图上消失达一百二十三年,大批爱国志士逃亡国外.),除此以外,她还进了某个著名的天主教神父的忏悔室,这个神父居然把她弄得神魂颠倒.据说,这位伯爵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他也曾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和希公爵提供过有关这笔财产的几乎无可辩驳的材料,可是到头来,纯属子虚乌有.此外,结婚后才半年,这位伯爵和他的朋友(也就是那位听取人们忏悔的著名神父),已经唆使阿格拉娅跟娘家人完全吵翻了,因此已经有几个月她们压根儿就没见到她......一句话,本来是有许多话可以说的,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她的二千金,甚至希公爵,却被这整个"恐怖手段"吓住了,吓得他们在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谈话时对有些事都不敢提,虽然他们知道,即使他们不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最近以来鬼迷心窍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怜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心想回俄国去,而且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证实,她曾经对他肝火很旺和不无偏激地批评过国外的一切:"不管在哪儿,连像像样样地烤个面包都不会,一到冬天,就像地窖里的耗子一样,净挨冻,"她说,"好歹在这儿看到了这个可怜的人,我总算能像俄国人那样放开嗓子,痛哭了一场,"她激动地指着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的公爵,又加了一句."别鬼迷心窍了,现在也该动动脑子啦.这一切,这整个国外,以及你们的这整个欧洲,这一切不过是幻想(作者在这里暗指俄国不能走欧洲的路,即通过暴力实行社会变革.),我们大家在国外,也不过是幻想......记住我的话,您会亲眼看见的!"她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分手时,几乎愤怒地作出了上述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