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月亮那是什么表情:刘再复:从“文化批判”到“重返古典”(转自5月29日《羊城晚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2:12:25

从“文化批判”到“重返古典”

———刘再复与汕头大学师生问答录 

  由汕头大学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心、文学院联合主办的“新世纪人文论坛”第八十四期日前在汕大图书馆演讲厅举行,著名学者、文艺理论家刘再复带来《阅读老三经:关于山海经、道德经、六祖坛经的领悟》的主题演讲。随后,刘再复先生与汕大部分师生进行了座谈。以下是关于演讲会和座谈会的部分问答记录。

 

 

  “三国”、“水浒”是中国的地狱之门

 

  问: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您是一个反传统的文化先锋,但是现在您却提倡要“返回古典”?

  刘再复:1995年与李泽厚先生的长篇对话录《告别革命》出版,书里第一次提到“返回古典”的命题:从现代返回古典。这个“古典”不是复古,而是对古典的重新开掘,进行现代化的提升;也不是返回西方古典,而是返回中国古典。重新对中国古典的“两脉”———孔孟的重伦理、重教化与庄禅的重个体、重自然、重自由进行观照。

  问:请问您对中国四大古典名著有些什么看法?

  刘再复:中国的四大经典,艺术形式上可算是四大经典,但四者精神境界上不同,如《水浒传》中武松、李逵等“嗜杀”、“不近女色”,其中有某种道德的制高点,我认为《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两部著作是中国的地狱之门。中国本身是个“水浒”和“三国”的社会。从文学批判上讲,首先是审美形式,如《水浒传》的108个人物形象,在《水浒传》中,为了达到造反不顾手段,也导致了一个观念:为了目的,而不顾方法的正确、正义性。这个与黑格尔的“存在就是合理”有些相似。侠与强盗的区别,侠是路见不平,战胜不占领,而强盗是战胜了要占领。在《水浒传》中有严格的道德审判,在《金瓶梅》中没有道德审判,在《红楼梦》中只管审美判断,不管道德审判,我不否定红楼、金瓶,但我谴责水浒。

 

 

  “红楼”把“女儿价值”推向极致

 

  问:您如何看《红楼梦》中的“女儿性”?难道成熟的女人就不美吗?

  刘再复:《红楼梦》本体中的“女儿本体论”,把女儿看得很高,可比“原始天尊”,可是,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变成“死猪”、“鱼眼睛”。《红楼梦》中嫁出去的女儿,不太受尊重。文学的基本策略,凡是成功的写作家,都有基本的文本策略,要把发现、观点、语言和手法都推向极端。《红楼梦》是把“女儿价值”推向极端,这是“女儿本体论”,“本体”是根本。用康德的公式来描述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道德律”,而曹雪芹就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女儿”。《红楼梦》中的女儿生存在“水”的世界里,而男人生存在“泥土”的世界里,功名利禄,追求权利财富等,所以才有“好了歌”,也是女儿、女子“了”的歌———诗意女子死亡的歌。结婚后的女人会很自然进入古代那种三纲五常的伦理体系中,“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为臣纲”。例如《红楼梦》中的王夫人在婚前婚后是不一样的,婚前也是很活泼。

  问:您认为续写《红楼梦》,能让《红楼梦》更具完整性吗?

  刘再复:据周汝昌先生考证,高鹗所续的《红楼梦》,简直没有功,还有罪,《红楼梦新证》(周汝昌著)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红楼梦》其实就像是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个公众的东西,所以,续写也是公众性的,谁都可以参与,这是其一;其二,是如何续好的问题。首先是语言,其次是情节的把握与衔接。我的朋友刘心武续写后刚出版的“红楼后四十回”我还没有看,现在没法评价,不过我认为这种尝试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多关于红学的话题。

  问:您为什么说“肯定政治家的老子”会产生中国人怯懦的生存哲学?

  刘再复:因为老子说要“不为天下先”。“敢为天下先”才可引发创新的理念,所有的创造都是“出头鸟”,原创性质的“天下先”。如果没有原创性和创造性,那有什么意义?做前人所未做,言前人所未有。康德说“天才不能只有发现(这是伯乐式的人),天才必须要有发明(这是千里马式的人)。”伯乐只是发现,而没有发明,千里马才是发明。

 

 

  如何看待鲁迅、周作人、胡适、林语堂

 

  问:您如何看待鲁迅、周作人、胡适、林语堂的精神道路的选择?

  刘再复: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文学与文学、诗词与诗词、作品与作品、人与人的区别,根本还是境界的区别。王国维的境界说,境界是看不见的。冯友兰先生从哲学方面提出的人生四大境界(算是比较有影响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我追求文学的境界是“双重文本”:书面语言文本和行为语言文本。考察一个人文学者(或者作家)的时候一定要从一个“三维”的角度(或者说高度)上看:文学、思想、文采。另一个是“文史哲”的角度———文学的广度、历史的深度、哲学的高度。

  周作人在五四的贡献是真正人文主义的启迪,他的散文平淡、自然、知性;但思想力度显然不够鲁迅深刻。胡适是作风很好的一个人,北大的胡适、蔡元培都是作风很好的。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很有立场,不会为时局政治的改变而改变,是一种教育的理念和境界。胡适提出“科学”、“民主”很了不起,但是我认为胡适思想不够深刻,他把中国社会的“乱”归结为“五鬼闹东京”,显然是个可笑的论断。林语堂是个幽默大师,我刚出国读了三十多卷本的“林语堂”,最喜欢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但是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林语堂却能逃逸到文字的优美世界中挥洒自如,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他的道德境界显然不及鲁迅。

  问:怎么看五四这段历史?如何获得历史的真实?

  刘再复:历史(五四)还算是离我们很近的。关注文本,这是第一手资料。我们可以从当时的杂志去看,如《新青年》等,包括当时的鸳鸯蝴蝶派的作品。但语境比语言还要重要,首先要回到历史语境中去。先讲文化语境,然后讲政治语境。

 

 

  不是靠天、靠地,而是靠自己

 

  问:现在爱好文学的人特别多,但又如您所说的“文学是美妙的,同时也是残酷的”,学文学的很多人在现实中会觉得寸步难行。在现代商品社会,作为文化人(文人)怎样去保持一份心灵净土?

  刘再复:既然选择了文学,有时候就要自己创造环境、创造条件。最重要的,仍然是取决于我们自己。一要耐得住寂寞,二要耐得住清贫。只要我们对文学有真诚,对文学有信念,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什么环境,还是会有自己的一方净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类应该诗意地栖息在地上”。自渡沧海,心灵状态决定一切。自己悟到才能解决问题。自知其无知乃真知,自明其未明乃真明。

  问:文学与2012对抗,能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帮助?

  刘再复:如何对抗末日?人类生活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就是那个更高的哲学问题“人为何不自杀?”日本人崇拜樱花哲学、武士道哲学。樱花,瞬间即逝;武士道,永恒的瞬间,在瞬间里追求完美、完满。什么是幸福?瞬间的自由体验就是幸福。文学艺术,也有瞬间对自由的体验。我们可以充分地活在当下,诗意地生活。

  问:人如何在社会中产生自己的独立感?如何在精神方面解脱或者独立?

  刘再复:意义是自己创造的,权利是自己创造的,自由是自己创造的,康德说“认识如何可能”,李泽厚却是说“人类如何可能”。西方的首要认识是“上帝造人”,第二个认识是“猴子变人”,而李泽厚提出第三个大问题“人自己使人成为可能”。人权、自由都是人自己创造的,不要指望上帝给人,是人自己的创造,是历史的创造。什么是人?人是历史的存在。“人类如何可能”?权利、义务是人类历史的创造,不是靠天、靠地,而是靠自己。

 

  (黄美萍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