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乡新闻网鹅毛笔完整版:徐訏诗歌：《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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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苦果
黯淡的原野中，
到处流着月光；
浓郁的树林里，
到处有红有黄。
在有泥的地上，
人人种麻种桑；
长夜的房中，
家家有灯有床。
而我则梦在天涯，
身在四海流浪，
无人知我的心头，
载浮着多少创伤。
人说我有话该说，
人说我有歌该唱，
但人人的耳中装满旧调，
一切的新词都是疯狂。
多少人间的苦果，
万千的蚁蝼都已先尝，
莫笑我曾经服毒，
这因为毒药的外面是糖。
一九五Ｏ，五，一七。车上
悬崖绝壁间
在中世纪的教律下，
声响就是异端的话语；
如今在美丽的词藻前，
无声成了外教的证据。
在骇浪怒涛的生涯中，
多少的惊险我都曾遭遇，
唯有在沉闷的天空下，
我耽心随时的雷雨。
生命在流浪中消耗，
疾病是我唯一的忧虑；
谁说广播的话儿真于梦呓，
聪敏的预言也不胜于騃愚。
那么那遥远的旧道场，
你已经不愿回去；
难道悬崖绝壁间，
你还要建筑你的庙宇？
一九五Ｏ，六，五一。香港
为谁
到底春天的花儿为谁？
到底秋天的果儿为谁？
那一年四季的月圆月缺，
凄照着大地又是为谁？
浑圆的地球都是我家，
走遍了天涯无处依归，
看长街短巷的墙下，
有荫的地方都有人睡。
新地遍唱故园的歌曲，
多少的旅人为此流泪，
淡眼看尽了沧桑世事，
随地是落魄的豪贵。
南国有多少佳夕，
都未见你有酒护归，
难道大桥小桥间，
你偷饮得酩酊大醉。
一九五Ｏ，七，三。香港
止水
像旱河初潮的游鱼，
像冬眠初醒的虫儿，
我从夏郁的都市，
到旷漠的大地流浪。
在萧条静寂的清晨，
穿过深郁的树林，
我到处听到虫儿低语，
也到处有鸟儿挂着歌唱。
而深沉凄凉的夜晚，
逗留于黯淡的峡谷，
我仍看到闪闪的溪流，
与璀璨无边的星光。
从此我心如止水，
听凭风打霜湿，
我感到无穷的天际，
有爱有梦有希望。
一九五Ｏ，六，三一。香港
驻歇
像一朵白云，
越高山崇岭，
无处休息。
仿佛掠过了
车影舟光，
鬓已如雪。
我奔波栗六，
感流年如水，
无人怜惜。
而多少梦痕
在心头闪耀，
竟灿烂如昔。
此去山高水厂，
无数的道路
崎岖难识。
但哪里有光
有梦有爱，
我就在哪里驻歇。
一九五Ｏ，六，三一。香港
慰病
是为阳光的焦灼，
风雨的侵蚀？
你病了，
像一朵花的倦息。
是乡愁的凄切，
是旅心的空虚？
你病了，
有白鸽般的叹息。
想献你一束鲜花，
聊作你梦魂的慰藉。
但你说：
花落就是你伤心时节。
那么该有旧识的白鸽，
带着你怀念的信息，
它告诉你：
有爱的地方就该驻歇。
一九五Ｏ，七，二一。香港
情诗
只要有一天，
我在你身边；
听你心的跳跃
校正了我生命的韵律，
那将是我的复活。
只要有一天，
我在你的面前，
望你眼睛的闪耀
点燃我已枯的生命
那将是我新生的光明。
只要有一天，
我在你纯洁的唇边，
听它的颤动，
吐露我心底的话语，
那将重付我生命的意义。
只有有这一天，
它在任何季节中，
都是花开的春季；
没有人知道它的远近，
但能告诉我的是你。
一九五Ｏ，五，二一。香港
原始的森林
望层山层雾，
悟往事如云，
多年的低回哀怨，
竟都是无病呻吟。
远瞩红尘万里，
几人免饥寒飘零，
铁蹄烽火中
广大的田野难寻人影。
我无权支配自己
无力挽回命运，
看红花冉冉地开，
落日低低地沉。
未降生万年前的今日，
我难为天边的紫星，
如今我痴望碧绿，
愿化作原始的森林。
一九四九，二，二八。夜。甬
祝辞
这里是你的圣经，
圣经上是你的祝辞，
还有你家传的指环，
萦绕着我的手指。
此外我心上是你的吻，
耳中是你的誓，
还有天空的云彩，
是我给你的名字。
这难道也该不信——
你头上长长的发丝，
象征着爱的绵延，
永远期待着会面的日子。
一九四五，八，二四。纽约
山影的寥落
在无边的海中，
西方的落日浮沉得
像颗跳跃的心
在无定的情感中
颤抖、挣扎、飞遁，
而终归于死灭。
点点的星斗，
在复褶的云层里
推拥、隐现、颠波。
像一个熟识的脸
在我记忆里
奔腾、旋转、掀起，
而终于隐绝。
青山的瘦影，
在遥远的海边
望西帆东归
东帆西去，
满怀是千古的盛衰，
歌舞哀号的变幻，
与无数无数的掌故，
未能寄走它一分寂寞。
我遥望天际，
念多少的年华
消磨在舟车中
任海浪奔重卫激，
洗不尽我的记忆，
还有记忆里的哀愁
祈求、忏悔与自责
以及千倍于山影的寥落。
一九四七，七，四。上海
轮回
看晚景如画，
依楼头独醉，
旧识的星星，
点点如睡。
念来人已去，
去人已回，
斑斑的云彩
朵朵都碎。
残花已落，
苞蕾未开，
在这样的夜里，
留在园中的有谁？
天色已明，
夜景已逝，
晚风吹走了星星，
人间还是不断的轮回。
一九四七，一一，二Ｏ。甬
唯一的伴侣
踏着未枯的落叶，
背着夕阳，在山道中，
影子是我唯一的伴侣。
绕着棱色的岛岩，
对着白云孤帆，那回翔的
海鸥说过多少的话语。
遥望无垠的大海波起波伏，
映照空漠的天空云聚云散，
光的流落都是星辰的故居。
残垣断墙前我未敢遗忘：
老了的都市，枯了的河流，
都曾紧萦过锦舟香车。
一九五Ｏ，七，二九。香港
真空
在这块青天下，黄土上，
树没有皮，草没有根，
风挟着阴厉的沙石，
雨掀起腥臭的毒雰。
战抖的难民们
在岩缝山侧蠕动，
像是泥土下的枯骨，
复活后到世上谋生。
残戮的人尸，
瘟疫的冤魂，
静候那饥鹰饿狼，
在月下追寻，攫争。
满地是枯草焦木，
漫天是雾层云层，
没有昆虫还有力啼吟，
也没有禽兽还能够生存。
一九四七，一一，九。甬
我的家
我的家遥远得
同一切人间想像的乌托邦
一样遥远。
我的家是空洞的，
同穴居时代的山窟
一样空洞。
寄存在友人处，
尘封在阁楼上
有我祖父的画。
画里有烟囱与园圃，
乱堆的书籍杯碟与摇篮，
那应相信是我的家。
一九四七，一Ｏ，三Ｏ。甬
手携手
在阴森漆黑的夜里，
手携手，我们走向光明，
在昏沉的睡梦里，
手携手，我们走向清醒。
我们从黝黑的寂寞中，
走向安慰与欢欣，
负着悲苦的遭遇，
走向真实的生命。
手携手，我们朝前走去，
走哪一种路会遇着哪一种人，
穿过哪一种颜色的云层，
就会看到哪一类光芒的星星。
我们逢人招呼，逢星点首，
迄未敢在温暖中留停，
这因为我们有未定的梦，
手携手，我们走向光明。
我们走过灿烂的园地，
丑恶的人群与混沌的爱，
踏过荆棘满地的路途，
寻一个安详愉快的命运。
我们从原始的过去，
走向无终的未来，
我们沉默着，手携手，
从一个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
一九四八，一二，二Ｏ。甬
遥远的梦
梦是遥远的。
但我的梦本在心底，
如今长大了，
它飞向遥远的天堂。
为厌我珍惜、爱护，
为追求自由，它飞向天空，
但在遥远的天边，我知道，
它还承认它是我的梦。
为憎我心中的凄寂黯淡，
为寻觅光明，它飞向天空，
但在飘渺模糊的远方
我仍知觉它是我梦。
它在我心底伴同
我思想与情感生长，
像果子熟了的自落，
它就飞向遥远的天空。
无法接近，无法招呼，
无法招回到我的心底，
像是我亲生的孩子，
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天空。
梦是遥远的，
但是它是——
因我过分珍惜的疏忽，
飞到了遥远遥远的天空。
一九四八，一二，一二，夜。甬
鲜花
在远僻的山侧，
曾有朵娇艳的花，
但无人知道她色，
也无人知道她香。
她怀着难忍的寂寞，
求秋风与流水，
送她到有伴侣
有温暖有感觉的家乡。
但那时她色香都变，
无人认识她的娇艳，
无人注意她的来处，
也无人对她惋惜悯怜。
秋城里有的是纸花，
供人们欣赏与玩耍，
只有少数寂寞的人，
珍贵那飘零的一瓣鲜花。
一九四七，一一，二二。甬
黯淡的旅途
一夜风雨萧瑟，
扫尽了树上青翠，
如今谁记得春汛来时，
满树的雀鸣莺飞。
范蠡挟西施遨游，
时光中红粉难道未衰，
神像倒后听风雨摧蚀，
已进的香火从未回。
大地的气息如酒，
昊天的呼声如雷，
疲倦了的猛兽厉禽人类，
这时候难道还不想归？
莫贪恋昨宵酒醉，
今夜还有梦未碎，
在黯淡的旅途中，
声声的欢歌都是泪。
一九四七，一二，一三。甬
五彩的衣饰
谁为一件五彩的衣饰，
出卖了朝霞与落日，
多少谎言的旖旎，
辜负了春秋佳日。
人类的愿望如火如焰，
把有限天赋的灵性毁灭，
人人学会了假笑假哭，
还有是无谓的叹息。
夕阳西沉后万籁俱寂，
也散尽无数狂蜂浪蝶，
围绕田园的是野狗群狐，
残瓦短篱边是阴阴的鬼泣。
白天扮演尽人间的虚伪，
人人梦里都含着呜咽，
黄金难买寂寞的良药，
临死带走了一切的秘密。
一九四九，一Ｏ，一一。甬居
可数的冬天
清净清净的夜，
寂寞寂寞的天，
疏落的树林中，
透露了星星两三点。
悠长悠长的雁声，
哀怨哀怨的蛩鸣，
带着疲倦了的风，
投入了旅人的枕边。
层层的落叶在泥上，
喘息，吐尽了缠绵，
在禽兽与人类的蹂躏下，
颤栗着死的挣扎与生的留恋。
如许困难的日子，
消磨了如水的流年，
但还须用剩余疲乏的心情，
去忍耐那可数的冬天。
一九四九，一一，四。甬居
莫说
光明快到的时候，
可能突然黑暗，
希望将实现时，
可能仍变成死灰。
半开的花朵，
可能立时枯萎；
多少的风雨，
打落的都是蓓蕾。
但黑暗满布的天空，
刹时也会透露光辉，
沙漠的深处，
也布置着有草有水。
无数迷途的羔羊，
曾在绝望中得到依归；
莫说是一个无主的心灵，
在忏悔中不能安睡。
一九四九，一二，二三。甬居
怨艾
在这凄凉的夜里，
有谁在翘首期待，
期待蟋蟀吐尽了冤苦，
鹧鸪诉尽了悲哀。
园里的红花已尽，
原野的绿色已衰，
江上的秋风初紧，
已扫尽天边的云彩。
燕子去后无消息，
冷落的泥粱空在，
如今浩阔的天庭，
专期待新雁归来。
潺潺的河流入江，
江流又潺潺入海，
如许奔腾的消息，
竟未泄漏人间的怨艾。
一九四九，一Ｏ，一一。甬
秋声
残草边，
是蛩鸣：
“都该冬眠，
都该冬眠！”
桕树上，
是乌啼：
“积粮加衣，
积粮加衣！”
风过处，
一声声
拍着树叶：
“莫再留恋，
莫再留恋！”
明月已寒，
拥着云絮无语，
唯有星星私议：
“这又是秋天，
这又是秋天！”
一九四九，一Ｏ，一一。甬
话儿曲
有些话儿高，
有些话儿低，
高话儿往往无聊，
低话儿常是神秘。
有些话儿香，
有些话儿甜，
香话儿上面常带刀，
甜话儿下面也藏剑。
有些话儿黯淡，
有些话儿明朗，
有些话儿长着刺，
有些话儿涂着糖。
有些长活短说，
有些短话长谈。
有些满肚话无法说，
有些一句话说了半天。
有些话想说不能说，
有些话能说不想说，
有些话可说不必说，
有些话根本不可说。
有些话说了也无益，
有些话不说反有利，
有些话是老生常谈，
但值得人记在心里。
还有些话儿响在席间，
顶喜欢人人注意，
而有些话吐在枕边，
是不愿旁人听见。
世间还有花巧的演说，
以及政治家的宣言，
上台时像是真话，
下了台早就忘记。
此外情话儿多幻想，
衣钵话常是经验，
外交话卖空买空，
生意话兜东兜西。
还有谄媚话人人爱听，
寒暄话千古不移，
吹牛话明知是假，
但还要人信是真理。
而牢骚话百说不厌，
毁谤话损人利己，
是非话颠三倒四，
敷衍话拉动扯西。
世间常为一句话破财，
还为一句话丧命，
有人千语专博人一笑，
有人一言而为天下法。
有人天生口戴莲花，
有人学成口若悬河，
也有人年青时候豪语盖天，
到老来静默无言。
世间还有雄辩家，
把无理说成有理，
而情人们的盟约，
把话儿说得分外离奇。
此外游子远去的依依，
新婚夫妇的别离，
一生一死的亲故，
颠波患难的友谊。
这些人都有话说，
让对方时时提起，
而最真的是天真的孩子，
没有一句话不出自心底。
世上还有卖嘴的人们，
政客、星卜与娼妓，
把话儿说得天花乱坠，
只为名利与生计。
若说孤独者一人自语，
睡梦中夜来痴呓，
都反映人类有万种抑郁，
长靠着满腹语言。
人间有话千万种，
代表了人类的分歧，
但归根还有共同的人性，
交换翻译了有同样意义。
一生中人人说话万千，
但一半都留老来的反悔，
还有一半也都是空话，
不说出也还是无罪。
偏偏人间要有留声机，
把话儿记留在唱片，
当说话的人儿生分死别，
他的话还让大家听见。
世上还有电话无线电，
远播话儿千万里，
让人们听取新闻与意见，
假话谎话也当作真理。
人群中整天泛滥着话，
但很少的话儿有新意义，
最重要怕是临死的话语，
而多数还埋在尸体的喉底。
一九四九，一Ｏ，一Ｏ。甬
月下
拥挤的都市，
艰难的生存，
起来月色下，
人影，人影！
闪动的灯光，
颤抖的树叶，
习习海风里，
凄清，凄清！
那个门叹息，
那扇窗呻吟，
痛苦的人生，
清醒，清醒！
前浪退下来，
后浪拥上去，
层层的时间，
生命，生命！
一九五一，一，五，晨。香港
羁绊
不计冬夏晴雨，
谁较飞机轮船，
流浪四海间，
昼夜无分长短。
在悠长寂寞的道上，
难有同情的旅伴；
一路是荒漠平沙，
何来期盼的果园？
看近水已逝，
近山已远，
狂风吹开云层，
星光是唯一的温暖。
但天黑了，总该回去，
人人都在窗口低唤。
太阳是从黑暗中生长，
希望原是人生的羁绊！
一九五一，一，五。香港
日子
日子是沉重的，
它在我们身上递压，
随着年龄的记录增加，
或迟或早的将我们淹没。
有疲倦的伴侣，生男育女，
在黯淡的地面下，
找一个狭窄的洞穴，
就可自慰为温暖的家室。
在无数失败的路上，
无人知道人生的贪欲，
失意于争斗火并的场合，
自杀是最后的收获。
在无底成功的途中，
无人知道英雄的寂寞，
当一切不能作为他的消遣，
杀人变成他最后的娱乐。
无数新生的生灵，
追随先人的传统与教育，
奔走于成败得失，
决胜于炮火疠疫。
这因为长生术是骗人，
仙道原是神话的传说，
天堂铜家庭一样空虚，
时间从未被生命征服。
一九五一，一，五。香港
私语
疲倦的夜里，
料峭的街头，
黯淡的灯下，
是我疲倦的
无依的人影。
望山色海光，
浮荡在风中的
是灰雾白云。
浩渺的大气里
竟都是秋情。
在这样的夜里，
没有昆虫在路角，
也没有一只鸟
从天空中掠过
低呼我的姓名。
那我总该静听，
那恒古未变的
紫星蓝星，在私语
混沌的天地
万年前的旧情。
一九五一，一，七，晨初。香港
末日
感叹淡漠的过去无从珍惜，
枉想渺茫的将来何处探询。
自慰夏天总较冬天温暖，
又信冬天也会比夏天清净。
莫说就地的教徒不够忠诚，
难道远来的和尚都会念经？
河东的月亮未必圆过河西，
去年的太阳几曾比今年光明？
夸称将来的子孙比现在享福，
原子指挥的世界可有千倍文明，
但整个地球已在时代面前战栗，
竟无人联系目前千万的生灵。
人类的历史难道已交末日，
一切的赌博只凭机会与命运，
最响的谎言就成不破的真理，
不散的夫妻也算永生的爱情。
一九五一，一，七，初晨。香港
旅途上
没有人会相信：
我在黑暗中摸索，
饥寒、落寞、孤零，
登万仞高山，
就为一曲鸟鸣。
也无人会记得：
我长夜不眠，
守蓝云灰云，
痴望着天边，
就为那点孤星。
那么我何需
再叫人知道，
在黯淡的人生中，
我寂寞地期待
杳渺的音讯。
更不必诉说，
在忽忽的旅途上，
我穿什么样衣服，
怀着什么样的梦，
走哪一条路径？
一九五一，一，七，晨。香港
真伪灿烂的大地
旋转的星球
万物的点缀，
在生存自由与平等中
我们学会了丑与美。
多少生离死别
新爱旧欢的相会，
得失成败忧苦与欢乐
我们尝到了笑与泪。
千万年的历史，
记载着苦难的人类
创造、挣扎、争斗，
我们划分了功与罪。
如今难道还要
无数生灵涂炭，
万千建筑化灰，
才能证明
一个无据公式的真伪？
一九五一，一，七，下午。香港
近水远山
近水浮去点点的白帆，
远山吞掩层层的轻云，
枯了的池塘难有鱼踪，
倒了的小楼再无人影。
燕子归去后，粱泥间
空锁难忘的春情。
鸽房是凄凉的所在，
当无数的鸽子都已散尽。
逝去的爱，幻灭了的梦，
像旧识的坟墓渐渐夷平，
偶然在回忆忏悔诉说，
也无法再使自己相信。
香车锦舟，风雨中寄存
历史上无数儿女的痴情，
如今都变成可笑的故事
在市场的酒余饭后传听。
莫说多少风云中的英雄，
仅留下黯淡的姓名，
就是宇宙间的星辰，
也未曾有过不变的光明。
佛历二五一五，一，一五。香港
遐想
谢了的玫瑰，
枯了的幽兰，
已无过去的清香。
空了的小楼，
倒了的窗棂，
里面再不透光亮。
老了的葡萄，
霉了的禾黍，
无法再制佳酿。
逝去的爱情，
幻灭了的梦，
留下的只是惆怅。
过去，那青青的山，
茫茫的海水，
都曾引起我的想象。
如今对灿烂的天空，
熠熠的星辰，
我竟会毫无遐想！
一九五一，一，一五。香港
岁尾
在这黯淡的岁尾，
遥望下半世纪的开端，
人说这可怕的年头，
它是人类命运的决算。
多少爱恨的交替，
难结旧知成新欢，
初喜争执化为和谈，
终惊冷战变为热战。
狮虎搏击兔鹿，
鲨鲸漫吞章鳗，
一切互助互爱的智慧，
竟未将遗留的蛮性变换。
巨浪掩盖细浪，
大声压蔽小声，
人造的理论与口号，
卷走了良知的呼唤。
英雄挥着长鞭，
奴隶吼着残喘，
狂呼自由平等和平，
轻许天国的乐园。
一切生产成军火，
一切教义是宣传，
所有炮灰的光荣，
难买生命的哀怨。
等世界变成瓦砾，
人群该还有祈愿。
那时当信人间的和谐，
还在谦逊宽容与慈善。
一九五Ｏ，岁尾。香港
向哪里去
向哪里去，向哪里去？
向有山的地方，
向有水的地方，
向夜晚的星月，
向清晨的晓光。
向有生的地方，
向有色的地方，
向红花，向绿叶，
向白莲点点的池塘。
向有雨的地方，
向有风的地方，
向白云，向红霞，
向大地茫茫的冰霜。
向哪里去，向哪里去？
向有鸟的地方，
向有人的地方，
听哀号听叹息，
听喜怒哀乐的歌唱。
向有神的地方，
向有王的地方，
听一切地狱里的冤魂，
低诉他们生前的疯狂。
向流血的地方，
向流汗的地方，
匍伏在权威的脚下，
听主人喜怒的赐赏。
向哪里去，向哪里去？
向热闹的市场，
向清净的僧房，
行乞于人群的讪笑，
退隐于孤另的谦让。
向沙漠，向原野，
向冬天的温暖，
向夏天的凉爽，
向安宁的家居，
向自由的流浪。
向无神的地方，
向有爱的地方，
向那渺茫的梦，
寄居着平凡的希望。
一九五一，一，二八。香港
长号短咒
长号短咒
原来是祖传的
古老的巫符。
长林落日前
大圈小圈
都是依样画葫芦。
空谷的回响，
都不是你自己
寂寞的低呼。
于是我顿悟——
那黑夜里的吼叫
并不是豺狼猛虎；
是铁门里的犬吠，
背后有主人，
长鞭的鼓舞。
一九五一，二，一Ｏ。香港
月光
月光，水一般的月光，
照在地上，照在墙上，
还照在我失眠的床上，
像是一只旧识的歌，
许久来已经遗忘，
今夕又重新叫我低唱。
没有变，那不变的月光，
曾照在帘上，照在栏上，
照在小院的丁香树上，
多少无邪的笑容，
在月光的影子下，
抒写过幻想的狂妄。
同样的，是同样的月光
曾照在异地，照在家乡，
还照在茫茫的海样，
多年来伴着我影子流浪，
用平静清澈的胸怀，
静观变幻的世事渺茫。
月光，如水的月光，
照在窗上，照在桌上，
照在我倦读的书上，
那么，你难道也照在
我逝去的青春与梦，
它同你一样，不变地
在探寻人生的无常。
一九五一，三，一一。香港
微光
我走进油烟的房内，
疲倦倦的灵魂回到坟墓，
阴暗、潮湿、窒闷，
微光是枯骨的磷火。
回顾漫长的人生过程，
多少的路径我都已走错，
明知道春天的万花璀璨，
但我竟偏在冬天的树影前蹉跎。
如许期待的几月里，
也有无数的步声走过，
我竟不怜惜偶然的路人，
独守着星星静渡天河。
难避鸡犬的纷扰，
孤独成为可珍的宝座，
疲惫于会集的叫嚣，
天堂是在黑暗里高卧。
在狭窄拥挤的世上，
生命在苦痛中消磨，
人间原是暂时的，
竟充满战争疠疫饥饿。
一九五一，三，一二。香港
救生仙术
篱落里犬少，
高庙前狼多；
无数的羔羊
在深山幽谷中挨饿。
谁谓原野上马肥，
都知田垅间牛瘦；
苍鹰轻掠长空，
覆超的鹌鸽无完卵。
群蜂齐去采蜜，
闲蝇潜居蜂巢；
还有云聚山积的死尸，
是无人怜惜的蚁蝼。
池中的水已涸，
游鱼已成俘虏，
唯黄昏时有蝙蝠，
成队的在天空婆娑。
问惜生的寺僧何在？
他远在云端访阎罗；
阎罗有救生仙术，
谓先要吻遍骷髅。
一九五一，三，一二。香港
已晚的悔悟
过去多少岁月，
在饥寒流浪中消逝，
我从未注意
何处寄存我的年龄。
在灿烂的阳光下，
万花如锦的世界里，
千种的风光
我也都未曾留心。
但如今我悔恨已晚，
黯淡的镜前，
点点的霜发
已沾染我的两鬓。
而故人的邂逅中，
偶然的寒暄里，
总提起旧友故知
前后死亡凋零。
所以对层层的峰峦，
滚滚的海水，
我不再期待红樯白桅
带给我什么音讯。
更不会在淡淡的云下，
蒙蒙的细雨中，
希望有人会低呼
我久弃的小名。
一九五一，二，一八。香港
荒漠的夜
荒漠的夜，
平静的大地，
灿烂的世界，
似已无生命。
虚掩的窗，
半闭的门，
也无处招寻春风
使它发生一丝声音。
空虚的心，
凄凉的旅情，
幽黯的灯光下
竟摸不到一个梦境。
时届死寂，
虽满园是花，
满树是鸟鸣，
也无人观看谛听。
那么，那隐约的
混沌天籁，
到底是叫谁
在这时苏醒。
我长夜失眠，
偶望天庭，
惊于无数星星
在静候东方的天明。
一九五一，三，二二。香港
梦境
梦境如山，
层峰叠峦；
梦到绝境，
峰回路转又是梦。
越过梦境，
仍是梦情；
千回反覆，
百种升降，
要真个清醒，
已耗尽生命。
人生如海，
狂澜怒涛；
历尽沧桑，
一波未平一波起。
初度春潮，
又遇秋浪，
万般婀娜，
千种曲折；
要风平浪静，
恐已到海滨。
一九五一，三，二三。香港
天谴
人说一切旧的都改换新，
但已久的我则已经注定，
再不能有新的想像。
人说一切新色都有新光，
新花都有新的芬芳，
但唤起我的都是旧的惆怅。
过去的计划都虚妄，
回忆的情誓都荒唐，
蜂蜜也未曾代替花香。
说是我有意违反天意，
用辉煌的华灯
紧接黯淡的夕阳。
那我也已经横遭天谴，
注定我夜夜失眠，
永味那寂寞夜的凄凉。
一九五一，三，二五。香港
热闹的人世
灿烂的天空，
没有不散的云彩，
热闹的人世，
没有永久的存在。
你说有酒的地方
都有人醉，
有树的地方
都有花开。
但有灶的地方
并非都有粮，
有床的地方
也不是都有情爱。
你说有光的路上，
都有伴侣归来。
而明亮的月下
竟还有孤雁徘徊。
在变换的云彩中，
该有永久的天空存在，
那么，能相信那热闹的人世，
何计较于谁去谁来？
一九五一，四，一六。香港
静夜
新月未上，
白云已灰
黯淡的星光
有绿色的恐惧。
鹧鸪东飞了
杜鹃西归。
冷落的空巢
无人幽居。
树上无风，
花上无雨，
死寂的林间
何来鸟语。
念河岸泞滑，
山路崎岖；
疲倦的旅途
无人来去。
我独立苍茫，
在悠悠天地间，
看来魂去魄，
满载忧虑。
是飞虫夜出，
他掠过我
清醒的鬓发，
对我低语：
“寂寞的人，
莫留恋静夜；
静夜里，
有原始的空虚。”
一九五一，四，一七。香港
在我降生时
在我降生时，
天曾赋我耳目，
叫我对爱看的静观，
叫我对爱听的谛听。
天还赋我嗓音，
叫我喜时笑，
叫我悲时哭，
还叫我紧急时喊救命。
天还赋我灵魂，
叫我辨别是非，
善恶，美丑，真伪，
还叫我体验爱情。
天还叫我怜悯
一切人间的苦难，
对残暴愤怒，
对不平同情。
而如今你限制我观看，
限制我自由地谛听，
笑不许我太真切，
哭不许我太伤心。
你还不许我缄默，
对丑的要说美，
对假的要说真，
更不许我人道的怜悯。
你还教我虚伪，
对现实说梦，
对谎言说相信，
把肉麻当做爱情。
我受尽冷酷的迫害，
但你不但禁止我呻吟，
还要我露着笑容，
说你是我的神明。
一九五一，四，二四。香港
凡人
一切飞的游的走的，
随时都要回返大地；
一切美的丑的怪的，
最后都要化作尘泥。
生命历尽了沧桑，
难谋菜饭与布艺，
我不问一切生的来历，
也不求一切死的意义。
在这浑圆的世上，
到处有相同的天气；
而曲折的社会中，
竟难有倾心的知己。
那么莫怪我在旅途中，
对一切的理论怀疑；
这因为我是个凡人，
寻求的是温暖与情谊。
一九五一，四，二九。香港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会珍贵我
像伟大的音乐家
珍贵他特有的钢琴，
他知道我吐抒的想像
都来自他美丽的心灵。
他笑容会是和风春雨，
永远灌溉着我心地的枯萎，
使我的青春重新
为他开灿烂的花卉。
点缀他丰富的生命。
他眼睛慈爱的光芒
会点燃我已灭的智慧
是我辨认善恶美丑真伪，
在可怕的黑暗中见到光明。
他的耳朵会听到我
在艰辛的路上跋涉的呻吟，
知道我在荒漠的夜里
干渴得成已哑的夜莺，
于是他温柔的手
会抚摸我的创伤，
告诉我他有不涸的心，
里面有无尽的甘泉
滋润我已哑的喉音，
重新抒写我心底的爱情。
他会永远勇敢地伴我
像影伴形，像光伴星；
他要创造我
像海蚌孕育明珠
把沙石点化成晶莹。
他待我创造，
像原始的宝石
待名匠琢磨出
耀日的光明。
在他虔诚的祈祷时，
他会在他自己的名字旁
安置我的姓名，
叫我永远对他相信
他愿在他无邪的唇中
寄存我无依的生命。
一九五一，四，二二，夜尾。香港
晓感
灰黯的死水上，
飘荡着无着的浮萍，
朦胧的夜色里，
浮动着无根的星星。
我在这世界上颠沛，
曾沾匿无爱的痴情，
在那人间的泥沼中
淹没了疲倦的年龄。
多少的大街小街，
注定着人类的命运，
而熙攘的市场上，
出卖的是乱世的生命。
那何怪在浩漠的大地上
无人在沙漠中谛听
那无风无雨的夜里，
有无声的声音。
就是在破晓的清晨
也无人在地球上注意
那无星无月的天空，
有无色的光明。
一九五一，五，二八。香港
画眉篇
十一世纪的欧洲，
在进香的路上，
教堂的门首，
有高唱自编的歌曲，
伴着大提琴的歌手。
如今世界的都市里，
也还有流落的琴手
在隐晦晴雨的清晨，
对寂寞的窗口，
或者在黄昏与深夜，
对寂落的咖啡座，
唱自己心底的哀怨，
与人间各种的悲愁；
他们都在求人们欣赏，
为惨淡的稻粱图谋。
也还有未登庙堂的画家，
把作品摊在巴黎、罗马、
维也纳、马德里的街头，
在往还的过客中
求一二爱好者购收；
或者为善男信女
画一幅肖像求一点报酬。
此外，在孟买，在耶路撒冷，
在埃及，在土耳其或阿拉伯，
在一切世纪的名城与海口，
有许多会魔术的吉布赛人，
手玩蟒蛇青蛙绿蛇的印度人，
向游客与旅人献艺，
为谋低卑的生活与些微的自由。
不用说，中国有无名的艺人，
在市角、桥边、渡头、亭畔，
用面、糖、陶土、野草、残竹，
塑编玲珑的人物飞禽走兽，
向路人与过客廉价兜售。
至于残灯港泊的船艄，
鸡鸣山乡的茅店，
你更不难碰到孤女盲丐，
手握册板、胡琴与小锣，
唱凄凉落寞的歌曲，
说平凡无奇的故事，
来安慰你惆怅与哀愁。
此外，你总也见过告地状的同胞，
用白垩写命运的波折，
与他身世的惨遇，
求慈善的人们一点怜悯。
这些都是行丐的事业，
也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向你们唱人间的悲欢，
与葬在我心底的歌曲，
求善男信女们一点施舍，
谋在拥挤的英雄高僧间，
得卑微的生命与呼吸。
一九五Ｏ，七，七。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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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3, 17:23 #7 n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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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诗集：《时间的去处》
时间的去处
已逝的青春
莫留恋那浮肿的云，
那颤抖的风同那不眠的星星，
那里已没有美，没有梦，
没有那千古不变的爱情。
念巍峨的山岭广阔的平原，
过去都留过我轻快的脚印，
如今仅在拥挤的市场中，
茶座饭馆里有我疲倦的人影。
且重新拊摸人间的创伤，
蹉跎了的约，辜负了的青春，
还有那已逝的时间中，
我幻想过的幸福与无成的雄心。
莫说奢侈的绿叶浪漫的红花，
都挂着你熟识的浅笑短颦，
我独知那是新奇的脂粉，
红丝绿绡为装那已逝的青春。
一九五一，一Ｏ，二四。香港
一切的存在
天上的云，
树上的叶，
此时的
都不是彼时的。
昨日的花，
今日的果，
开花的
也就是结果的。
去年的你，
昨宵的你，
已逝的
都不是你自己的。
天黑了，
总该回去，
太阳还是
从黑暗里生长的。
莫恋现在，
莫望将来，
所有的现在，
都属于过去的。
逝者如斯，
来者若彼，
一切的存在
不过是此时此地的。
一九五一，一Ｏ，二四，夜。香港
宁静的落寞
看白帆红樯，
高低的烟囱，
在海浪中
忽升忽落。
满山的灯光，
在人间炫耀，
似与星月
争胜负强弱。
念前帝后皇，
长驱短驱，
浪费了
多少健儿血肉。
新雷旧火，
日新月异的武器，
震撼了
大海南北。
神号鬼泣，
千年的历史，
人间的爱与恨，
潮起潮伏。
犹未变
星斗循环，
灰云紫云中
还彼宁静落寞。
一九五一，一一，五。香港
泪痕
履破南北东西，
衣敝春夏秋冬，
人归寂寞灯火，
鸟倦夕阳黄昏。
念拥挤的街头，
到处是非纷争，
沧海荒漠的世界，
亦未停干戈兵戎。
前瞻高山崇岭，
后顾野云渔村，
十里的人寰烟尘，
竟无我可进的家门。
此去是白浪滔天，
帆影下另有人生。
莫重检旧日枕衣，
枕衣上是层层泪痕。
一九五一，一一，六。香港
夜醒
远海掀浪如号，
秋风摧叶如碎，
孤衾下旅人，
已无能再睡。
长更寒意侵人，
小窗雨点如泪，
朦胧的夜色里，
竟无人赋归。
念来人如花，
去人如水，
幢幢的灯影，
似灵似鬼。
已倦的无线电，
似诉似悔；
歌词依旧，
问唱者是谁？
红过杜鹃，
白了玫瑰，
寒霜清雾中，
颤抖着芦苇。
夕阳黄昏中，
我也有爱如蜜；
青春！逝去的青春里，
我应悔未尽痛醉。
一九五一，一一，六。香港
旧日的青春
路沟边有凄其的虫声，
残枝中有黯淡的星星，
踟蹰在已睡的都市，
楼头是已残的灯影。
过去广阔的原野里，
我曾在鞭影中驰骋；
华灯琼杯笑影中，
我也有歌声凌云。
如今在这死寂的夜里，
拾寥落的秋情，
我惊于夜半的鸡啼，
与清晨的鸟鸣。
如许熙攘的日子，
我都未记取我的年龄，
而一夕恍惚的残梦，
我始悟我已无旧日的青春。
一九五一，一一，一七。香港
记忆里的过去
埋在我记忆里的过去，
常受我想像的灌溉，
它有新鲜的色泽与内容，
以及那永恒的存在。
那里老幼的人物，
有不变的年龄，
情侣有永生的爱，
山水有不移的风景。
然而这只是过去！
倘它可化作我的将来，
那我就有璀璨的希望
可在无依的现在期待。
期待绿的重绿，红的重红，
期待黑暗的重新光明，
期待已失的美，复回的爱，
期待我再生的青春。
于是我疏忽的重新谨慎，
我辜负的可重新珍贵，
还有我过去的愚笨与自信，
我可以重新补赎忏悔。
然而这也只是想像！
它使我过去更形娇美
高贵，使我在我暗淡的现在，
看到了将来的阴森憔悴。
一九五一，一一，二Ｏ。香港
海滨
白帆缓缓地逝去，
蓝云冉冉地驶过，
白天里我守着太阳，
到夜来我守着星斗。
如许日子的消逝，
谁说我没有过错；
晴天里我穿着雨衣，
太阳下我点着灯火。
老去的海鸟逝去，
雏鸟儿又在婆娑；
无数的富贵流落，
多少的卒子过河。
念故国的蚕儿成茧，
桑林里都是紫果；
一层波浪一层沙，
大小的足音都未曾留过。
海滩上泳棚撤没，
晴朗的秋天还有几何？
新来的曲线决非旧人，
莫再在空虚的海滨蹉跎。
一九五一，一一，二七。香港
莫问
树上残叶未落，
草间冬虫都睡，
梁间旧禽已去，
泥巢新燕未归。
故土细雨初干，
微云西风轻吹，
窗前寒月如画，
室内旅人难寐。
人老夕阳黄昏，
家弃小桥流水。
美人羞见白发，
英雄难堪病累。
此去崇山峻岭，
多少新鬼旧鬼，
记取逝者如斯，
莫问来人是谁。
一九五一，一一，二七。九龙
宫墙
过去灿烂的春秋佳日，
我未闻有什么新奇花香，
如今萧瑟凄切的秋风里，
难道还有我未见的光亮？
望沉重如铅的天空，
灰云中有白鸥翱翔；
在拥挤熙攘的都市，
陋巷贫窟里永无太阳。
鸽笼里蹙居着孔雀，
污沟里游荡着鸳鸯，
苍蝇蚊蚋播弄着是非，
飞蛾闲蝶漫评着短长。
我心如止水，独坐林深处
听媚妖争艳，群鬼斗娇，
千遍一律的笑声中，
我未见有什么新花样。
念关山东西大海南北，
驰驱着银蛇腊象；
天国已远！人山人海，
封锁着层层的宫墙。
一九五一，一一，三Ｏ，上午。香港
远行
望他的、爱他的、想他的，
今夜请开始把他忘去，
他已经凭一叶轻帆，
在万顷波浪中驰驱。
憎他的、忌他的、恨他的，
今夜也请开始把他忘去，
他已经驾一只轻翅，
在层层的云雾中飞去。
他像谢落了的花瓣，
在泥泞中叹息，
多少过路的旧知故友，
践在他身上也无从认识。
他像断翅的飞鸟，
在树梢上颤栗，
飞翔的蚊蚋与苍鹰，
竟误认他是枯枝残叶。
酒店中有老去的名将，
路角边有迟暮的美人，
如今已无人注意，无人探候，
无人为刊登消息。
桥头街尾，流落着
当日的富豪官贵，
望来车去马，也无人
向他们寒暄点首轻揖。
那么，望他的、爱他的、想他的，
如今也不用再为他惋惜，
在万顷波浪中，
他从此不会再有消息。
憎他的、忌他的、恨他的，
也无需再对他寻觅，
在层层云雾中，
将不会再留有他的踪迹。
一九五二，一，一Ｏ。新加坡
鬓影
我像是山谷的溪流，
喘息于万丈的峻岭险壁，
奔腾到长江大河，
惊奇于大海的无垠。
我像是疲倦的鸟儿，
飞进了深广的森林，
惊奇于露光叶色，
与原始芬芳的安宁。
从此世界再没有色泽
与画幅可以代替我光明，
也没有音乐与歌唱
可以代替我天籁的恬静。
想万万年前的宇宙里，
你原是星云我是星，
因我随光流落到尘世，
注定了我流浪的命运。
如今我融化在你笑容中，
像细流融化于大海的无垠，
我安息在你的脉搏中，
像小鸟安息于平静的森林。
那么，请莫嫌我身上的
血汗，衣上的灰尘，
因为我经过了长期奔波摸索
才寻到你云端的鬓影。
一九五二，一，一一。新加坡
原谅
原谅我不安，
原谅我惊慌，
这因为我经过
长期奔波流浪。
原谅我呆听，
原谅我痴望，
这因为我从未
看到过阳光。
原谅我心跳，
原谅我仓皇，
这因为我心头
负担着创伤。
原谅我面红，
原谅我恐惶，
这因为我曾在
尘世中荒唐。
原谅我苦盼，
原谅我怅望，
这因为是一个梦想
才幻成了天堂。
一九五二，一一，一。新加坡
灿烂的生命
南国的腊月正如初夏，
如火的太阳半垂天庭，
鲜艳的红花常挂树梢，
绿叶间浮荡着鸟鸣。
念此时北地正寒，
大江外风雪凄紧，
残枝上冻月欲坠，
原野上万物皆水。
在没有冬天的世界，
不会有春天的光明；
没有痛苦的磨折，
也将不见爱情。
如今我整日企盼，
任何的热闹难成欢欣，
太阳已失去灿烂，
鸟鸣也变成呻吟。
红花绿叶的晨妆，
锦灯轻乐的夜景；
都蒙上暗淡的灰雾，
未温我寥落的心灵。
说这样寂寞的日子，
正是严冬的暗淡凄清，
那么你该是我的春天，
会带给我灿烂的生命。
一九五二，一，一四。新加坡
伴
长天层云叠雾，
大海深波浅浪，
史载英雄豪杰，
未尽百年猖狂。
事望十年颠波，
人倦万里奔忙，
数星斗数万，
竟无一点辉煌。
故友音讯久疏，
旧情生死渐望，
说人间变幻莫测，
天星运行也无常。
让命运摆布一切，
随机缘到处流浪。
对天地无愧于心，
伴暮色没入穹苍。
一九五二，一，一五。新加坡
长记
长记青春时节，
误信书本长流，
念人间可为，
为真善奔忙。
如今冉冉老去，
始悟过去荒唐。
忆名酒万种，
悔无缘细尝。
风雨旧居，
明月窥窗，
回收三十年，
人海沧桑。
孤魂倦游，
天涯流浪，
人醒长夜，
惨灯凄照旅床。
故园新枣初熟，
异域青瓜已黄，
长记旧地歌声，
竟无一曲在唱。
此居长年炎夏，
但求月光如霜；
愿有画人颜色，
涂改碧野焦黄。
一九五二，一一，一五。新加坡
夜祈
主，请莫再让我灵魂
在幽暗空漠中流浪，
它已经受尽了颠波，
磨折、痛苦、创伤。
像在无底的山谷中下坠，
四周漆黑，阴风森森，
身无着，目无见，耳无闻，
生活在空虚中飘荡。
我听凭无限的天谴，
心流着血，眼挂着泪，
在悠长岁月中，我痛悔
那一切浮夸愚蠢的荒唐。
请恕我过去，给我未来，
赐我响亮的声与灿烂的光，
让我跪在你慈悲的脚下，
再醒我卑微的希望。
我愿耳能闻，眼能望，
我身躯能不再下坠飘荡，
我有限的卑微生命，
能永久依附那再亮的光芒。
一九五二，一，一九。新加坡
题
不要再希望将来，
将来难比现在更好。
让我告诉你：
鲜花易枯，
烈火易耗；
智者忧，
能者劳，
善射者死于箭，
善杀者死于刀；
善歌的夜莺常啼血，
千里马终亡于奔跑；
还有美景不再，
良辰难造，
聪敏的孩子都消瘦，
美丽的姑娘，
个个容易老！
一九五二，一，一九，改旧作。新加坡
记取
颠波的生活
从高厦到陋巷，
疲惫的足迹
从都市到村庄。
流落了的爱，
在悔祈中起伏，
破碎了的梦，
在痛苦中流浪。
残存的记忆
是无数的创伤，
一笑一泪，
遗终身难忘。
看万灯齐明，
爆竹响澈街坊，
处处轻歌妙舞，
人人艳服新装。
佳节如此，
我情归天涯，
梦飞旧约，
竟无人知道，
我也有歌要唱。
念此去山高水长：
碧绿鹅黄间，
再无从期望
故雁旧鱼来往。
独立楼头，
望椰林高耸，
风掠残更，
云散四方。
伤情该是：
爆竹声静，
路灯半灭，
邻窗抹去了
帘内的昏黄。
但仍需记取——
星痕初隐，
晨雾渐浓，
东方透露了
鱼肚的白光。
一九五二，一，二七。新加坡
南国的风光
模糊的梦境无法细忆，
颠沛的生命不堪再想，
逝去的青春满是创伤，
痛悔自责都难填旧账。
过去长江滩盼畔的密约，
我曾辜负黄桷树下的月亮；
如今海南海北的叹息，
也未珍贵椰林间的太阳。
江南的青菱红后，
莲叶下都是鸳鸯，
如今泥潭杂草间，
唯孤另的野鹤荡漾。
莫说风风雨雨的日子，
都是我回忆中的凄凉，
就是异国少女的歌声，
也带着我旧日的惆怅。
车水马龙间万头如鲫，
人人都关心橡价升降，
南国的风光不过如此，
美丑善恶凭金钱衡量。
一九五二，二，一。新加坡
春光
我在落叶纷纷的秋季，
就告诉你还有春天，
到了雨雪霏霏的冬令，
我又说春天就在面前。
等到春光春色已浓，
你又重新问我春天，
我说万花开在你的袖底，
而你竟不知道那是春天。
你在枯枝上等候新绿，
因此辜负了万花开遍；
而你偏说春天辜负你甜梦，
春天还辜负你的痴恋。
已去的春天虽不会再返，
今年过去了可还有明年，
但等你耗尽了太多春天，
春天对你就没有缠绵。
云下的颜色千万种，
哪一种不代表春天？
你为何在暗淡的林中期待，
望着无情的枯枝失眠。
一九五二，二，三。新加坡
浮霞
你从北国南来，
说你为寻旧爱，
于是你走遍山野，
又走遍了堤岸。
山野绿叶如云，
你连头也不抬；
堤岸花草如锦，
你也不加理睬。
你不理红花紫卉，
也不理绿叶青菜，
那么可是寻池面浮萍，
或者是寻石上青苔。
你说这些你都不要，
你要采海中浮霞，
说它是你旧人面颊，
还代表你旧人风采。
我说过去来客万千，
都曾为此入海，
如今骛闲鸥，
也都为此飞来。
不要说四周青山，
都在为它期待；
就是夜来新月，
也为它在天边徘徊。
你说那么趁此黄昏，
你要伴它投海，
未能采此浮霞，
无意在世上存在。
一九五二，二，三。新加坡
日暮黄昏
生命过半矣，
婀娜轻柳，
已绿叶蓬松。
望关山阻隔，
心率情惹，
海底留长梦。
倦睡乍醒，
小病初愈
始悟色即是空。
长夜短画，
光阴流水间
哀无言相送。
同时沦落客，
一笑成知己
莫嫌萍水相逢。
苦酒饮尽，
闲兴初消，
懒问此后行踪。
长夏炎炎，
晴雨瞬息万变，
轻云难留东风。
此心如止水，
无落花下堕
再无绿波动。
登高远瞩
椰林蕉叶间
到处青冢。
伤情至此，
更那堪日暮黄昏
孤禽掠长空。
一九五二，二，一一。新加坡
感觉的模糊
你说过去我灿烂的生命只充你寂寞生活的点缀，
如今我痴傻的爱情也难填补你光明的前途；
再糊涂的日子中你千遍万遍告诉我酒不醉人人自醉，
到豁然开朗的时辰我还不信冬不枯树树自枯。
要说长长的岁月里我辜负了的青春都可以复回，
那么我一定要同你说我悠悠的相思并不痛苦，
即使是一只你豢养的小鸟离开你也要流泪，
那何况你我在艰难的时代颠波的日子中曾经共度。
诸凡一切情人所应该忏悔的我都已深深地忏悔，
诸凡一切情人所应该倾诉的我也已从头一一倾诉，
你难道要我把落了的花瓣重新做成萼上的蓓蕾，
勉强来掩饰那寒冷的北国漫漫秋冬风雪的飞舞。
风风雨雨颠波曲折的际遇难记逝去青春里的娇美，
在快活热闹生活中如何耗去悠长的时日你也无从清楚。
那阳光的如蜜春风的如酒不过是你自己青春的光辉，
那么桃红柳绿给你不同气氛就该相信是你感觉的模糊。
一九五二，五，二一。九龙
羡慕
高山羡慕大海，大海羡慕高山，
乌鸦羡慕喜鹊，喜鹊羡慕乌鸦，
还有多少大鱼在羡慕小鱼，
多少小鱼在羡慕沟里的虾蟆？
太阳羡慕月亮，月亮羡慕太阳，
万千的星斗彼此羡慕着光亮
拥挤的街上，熙攘的人群里，
我羡慕着你短，你也羡慕着我长。
假如没有镜子我不会看到自己，
没有那艳花娇叶我也不会记得春天，
没有爱情我无从知道青春的美丽，
没有了生命我也永不会认识空间与时间。
说什么二加二是四，东就是东西就是西，
数有正负，物有阴阳，真理都渗着私见，
没有你给我缠绵我会无从知道生的意义，
这因为理智在为我掩饰，情感在对我欺骗。
一九五二，五，二四。香港
残更
风停，雨歇，
暗淡的天空，
雾奔云驰，
任孤星闪烁。
路窗已黑，
绿叶阴掩处，
灰暗的玻璃，
闪耀着雨滴。
戏散宴辍，
路灯如豆，
嚣嚣的街头，
一时静寂。
看来人已去，
去人已归，
大好天地间，
唯我伫立。
望高山远水，
念少年胸怀，
烟尘起处，
贪天涯漂泊。
如今心如止水，
虽身寄异地，
任星唤月召，
亦无意游历。
奈醉后小睡，
仍梦回万里，
魂依旧人，
此情殷殷未灭。
问今夕何夕，
露湿衣襟，
风掠头发，
残更可亲如昔。
一九五二，一Ｏ，二八。九龙
糊涂
你说此去说话要当心，
走路要放轻脚步，
对陌生的朋友要客气，
对熟稔的故知要招呼。
还有见财不要贪心，
饮酒不要过度；
宴会上领结要常新，
旅行时衣服不要弄污。
得意时不要高兴，
失意时不要发怒，
有病最好多睡眠，
寂寞不如常读书。
此外开会时要少发言，
谈话时不要他顾，
甜语的后面常有利刃，
爱情的结局都是痛苦。
不要说莫轻信女人，
嘴唇边常有毒蛊；
市上多廉价的笑容，
哪一个不依样画葫芦？
这些我样样都记得，
但是我有一点糊涂，
在这夏去秋来的深更，
我是否该偷看星星夜渡？
一九五二，一Ｏ，二八。九龙
关心
在平静的河流中有多少来鸭去骛曾对我挑剔，
在安详的树林里有多少春鸟秋虫曾对我批评；
不要说狂蜂浪蝶掠过我窗前要指摘我的话语，
就是街首巷尾的路侧也有狗在狂吠我的人影。
在颠沛的生活中我早已走遍了南北大城小镇，
那里茅舍泥房依旧漆黑，高楼大厦依旧通明，
肮脏的陋巷里，衣衫褴褛的穷人仍旧在抖索，
宽大的马路上，无数豪华的汽车仍旧在驰骋。
我也曾在偏僻冷落贫贫富富的水乡山村流浪，
目睹广大的碧绿原野焦黄，到处是黄荒冢枯井，
起伏山坡上散着残骸，断续流水里浮着死尸，
有谁会相信那里面没有你的熟友故知与旧亲。
莫说村落中已再无完屋，百里内也难见炊烟，
丛林绿叶里，也无从听到熟识的莺啼与雀鸣；
悠长的夜晚紧封着旧昔亲切温暖的犬吠鸡啼，
阴暗的山谷中，发光的是明灭的磷火与流萤。
说什么冷落的小院青草茸茸没有美丽的花开，
秋风中雨打日晒破烂的窗棂与门户也难关紧，
偶有失群的孤雁在阴灰的云层里沉默地掠过，
蓝色的天空漏露的也只是冷淡的无情的星星。
那么在旅途中的我难道会关心你对我的毁谤，
那无凭的谣言歪曲的故事我也不会对你轻信，
多少卖友求荣含血喷人的故事我已一一见过，
何况你是顾影争宠对镜自怜卖弄垂老的风情。
一九五二，一Ｏ，八。九龙
幻寄
小城外有青山如画，
青山前有绿水如镜，
还有夏晚明亮的天空，
都是我熟识的星星。
大路的右面是小亭，
小亭西有木桥槐阴，
小桥边是我垂钓的所在，
槐阴上有我童年的脚印。
桥下第三家是我的故居，
破篱边青草丛中有古井，
传说有大眼长发的少女，
为一个牧童在那里殉情。
井后面有青竹万个，
竹林上有善歌的黄莺；
我多少的小曲都由他学来，
如今是否仍挂在他的嘴春？
林尽处有闲花千种，
那红花绿叶都是我的青春，
应记取其中最大的木犀，
树干上还刻着我的小名。
最后请就站在那里远望，
看马鞍山上是否有微云，
它一直懒惰地睡在那面，
到如今不知有否清醒。
一九五二，一Ｏ，二八。九龙
酝酿
我看见明朗的天空吸收各色的云彩，
但也信漆黑的穹苍孕藏神奇的星光；
我知道荒漠的原野是广大的坟墓，
但也信无数的生命在泥土里酝酿。
因此我不怀疑这连绵的雨终有一天会停，
这暗淡的路途终有一天会有和暖的阳光，
我不怀疑这动荡的海样终有一天会平静，
任何猖獗的生命终有一天会死亡。
在黑云密布无星无月的夜里，
你再三叮咛我应当及时关窗；
但是我愿痴坐在暗淡的天空下，
谛听那无情的雷声来往。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我已爱遐想，
那些安详的日子竟已注定我要流浪；
这浑圆的地球原是我的故居，
阳光是我的炉火，大地是我的眠床。
多少黄金的青春我弃在山侧，
多少钻石的爱情我抛在路旁，
那么难道我还会怜惜那庸俗的笑，
霉烂的果子与破旧的衣裳。
过去在虚伪的社会里我学会掩饰，
多少被压的情感在梦魂中癫狂；
如今我心中有什么话将尽量地说，
我心中有什么歌将痛快地唱。
一九五二，一一，一四。九龙
灿烂的际遇
我告诉你晨曦会吸尽云霞，
夜晚会吞没夕阳的光辉；
但你说人生的路途正长，
前程中难道会少爱与美。
但等你历尽了沧桑，
天空上只有一片暗灰，
溪上再无缤纷的云彩，
林间也已无夕阳的光辉。
于是我看你疲惫地归来，
额上流着汗，眼角挂着泪，
我问你如许的日子何在，
灿烂的生命由何憔悴？
你说人生的路途虽长，
灿烂的际遇只有一回，
因为辜负了缤纷的云霞，
也无缘见到夕阳的光辉。
一九五二，一二，一。九龙
岁月的哀愁
悠悠的白云载来了岁月的哀愁，
耿耿的长夜未掩去人间的烦恼，
多少窗外的花朵都在自开自谢，
萧萧的庭院，落叶也无人理扫。
一切喧哗的宴会我一一谢绝，
无数热闹的应酬我也前后避逃，
短促的人生我过着数不尽的日子
对渺茫的前途我也无心祈祷。
问锦舟华车的来去谁迟谁快，
轻歌曼舞的角逐谁晚谁早，
这些浮华的生命我从未关心，
唯我疲倦的心在崎岖的梦境里颠倒。
所有我住过的地方你都未去过，
一切你去过的地方我都已先到，
你告诉我的新奇的故事我已经阅历，
我经过的复杂的人生你从未知道。
那么莫信风雨不会摇落你院前的菩提，
温和的阳光不会叫苦你园里的青草，
自然安排了一切鲜艳都要褪色，
一切花要谢，一切青春都要衰老。
一九五二，一二，二Ｏ。九龙
故居
在燕子归去前燕子飞来后我无时不劝你远行，
等莲花开了莲花谢了我还是叫你莫留恋故居，
长长的路途弯弯的河流哪里没有大城小城，
哪一个大城哪一个小城里没有你旧云旧雨。
但是你偏要守你荒芜的庭院，
说庭前有你熟识的莺歌燕语；
而今粱前的燕巢里躲着蝙蝠，
翠绿的树梢也被凶残的乌鸦占据。
不要说多少的高墙低垣都已圯坍，
残砖破瓦阻塞了你门外的街衢，
青蝇苍蚊在腥浊的空气中飞翔，
蛇蝎死鼠填塞了奇臭的沟渠。
但是你还信附近总该有亲友，
他们也会苦守自己的故居；
可是泥屋茅舍的炉灶久冷，
山边的豺狼咬着饥饿的男女。
你说那么郊外总有厚谊的花草，
会忍耐奢侈的风与浪费的雨，
可是花草早成飞鸟的粮食，
毒蛇窥伺着饿禽的来去。
在鸱鸮飞去前鸱鸮飞来后我还是劝你远行，
等寒梅开了寒梅谢了我还叫你莫留恋故居，
但是你说要期待乌鸦唱出美丽的曲调，
还要痴等豺狼的夜啸变成高贵的诗句。
一九五二，一二，二Ｏ，夜。九龙
佳节
此地的佳节已非旧地的情调，
街头照耀的是商品的灯光；
但别人的欢乐该是自己的慰藉，
客身在今朝有忘我的疯狂。
不要为痛苦的过去不安，
不要为可怕的未来忧伤，
只要你未失去高贵的良心，
就不必担忧你会无歌可唱。
一切的宗教都是人的归宿，
任何的节日你都可庆赏，
请莫问彼此的信仰与传统，
将来终在有爱的远方。
人间正多可耕的田地，
无须仰慕渺茫的天堂，
但科学未解决人间的忧患，
为何要指摘美丽神话的虚妄。
一九五二，一二，二一。香港
原野的理想
多年来我各处漂泊，
唯愿把血汗化为爱情，
遍洒在贫瘠的大地，
孕育出璀璨的生命。
但如今我流浪在污秽的闹市，
阳光里飞扬着灰尘，
垃圾混合着纯洁的泥土，
花不再鲜艳，草不再青。
海水里漂浮着死尸，
山谷中飘荡着酒肉的臭腥，
潺潺的溪流都是怨艾，
多少的鸟语也不带欢欣。
茶座上是庸俗的笑语，
市上传闻着涨落的黄金，
戏院里都是低级的影片，
街头拥挤着廉价的爱情。
此地已无原野的理想，
醉城里我为何独醒，
三更后万家的灯火已灭，
何人在留恋月儿的光明。
一九五三，四，一三，晨一时。九龙
中年的心境
过去我在茫茫的平地奔跑，
曾立志要登积雪的山顶，
如今在浓雾浊云的山峰上，
疲倦空虚包围我唯一的人影。
回望山腰的残雪上面，
多少人在踏着我的脚印，
骄傲而自得地回顾大地，
像已经步入了灿烂的青云。
而我前面山坡下的树林，
里面浮荡着淡淡的人影，
他们不断地回顾山峰，
勉强地走着崎岖的路径。
我顿悟到我已在最高峰上，
望见了来处，也看到了前程，
我发现多少路我曾经走错，
还浪费过多少时间与多少生命。
我见到我无知的骄傲与狂妄，
我轻率与任性的感情；
我怎么样相信自己的意志，
而没有看中人间的命运。
我还为功利的追逐，
疏忽了真正的爱情；
妄信他人歪曲的理论，
虚掷了宝贵的光阴。
但我已无法重渡旧路，
错误与悲剧不会在忏悔中重新，
在疲倦空虚的云雾中，
我细味到我初入中年的心境。
一九五三，四，一二，夜。香港
安详地睡
如今我只希望可以安详地睡，
因为梦深处有我的故乡，
那里草子花点点如星，
牡丹花朵朵像月亮。
还有那里的喜鹊专报平安，
燕子的爱情紧绕着旧粱，
岸堤上都有柳丝的缠绵，
常春藤留恋着半圯的红墙。
说一切的声色梦外都有，
但异国的泥土没有清香，
鸟声都是失侣的呻吟，
流水也是无望的惆怅。
如今我只希望可以安详地睡，
因为长梦里有我自由的想像，
上半夜我在我母亲的怀中，
下夜半我会见爱我的姑娘。
一九五三，四，一Ｏ，晨一时。九龙
老树
我像百年前的老树，
孤独地站在凌云的峰顶，
苍老的枝桠绿叶无几，
斑驳的树皮已经凋尽。
念过去灿烂的时日，
也寄存我可贵的青春，
多少的鸟儿围我歌唱，
无数的人们贪恋我影荫。
春天里我万花齐开，
蜂蝶播育着自然的爱情。
秋天里我叠叠的果实，
每颗都是宝贵的生命。
如今摘花的野禽已远去，
采果的猿猴也已散尽，
问何人还记得我的时日，
唯天边有未变的紫星。
一九五三，四，一三，晨二时。九龙
平静的夜晚
我在寂寞的山顶徘徊，
林中浮着凄凉的月光，
近处青草上有露珠闪烁，
远处的海上有渔火飘荡。
万里的海样何异于一滴露珠，
一撮泥沙亦无殊于千仞山冈，
在无垠的时间空间中，
一切的分别只是人类的愚妄。
那么让夜晚平静地过吧，
请南风莫扰杜鹃盛放，
还有野芙蓉正在抽芽，
禁不住寒流里春雾变霜。
如有多情的恋人走过，
也请莫将古旧的恋歌低唱，
因为这会惊动初开的野花，
它正在偷窥新识的星光。
一九五三，四，一四，晨二时。九龙
赋归
那绿色的已枯，
那红色的已萎，
还有那鲜艳的鹅黄，
已染上了可憎的污秽。
那娇嫩的已老，
那壮健的已颓，
那兴高采烈的
也已经冉冉憔悴。
过去灿烂阳光下，
园中有鸽蝶齐飞；
如今缠绵淫雨中，
蛇衣与鼠尸发霉。
望晚霞驶过青青的山，
白帆划过绿绿的水，
念衰老的征人，
何日可以赋归？
莫问荒芜的家乡
期待你的有谁？
应记取倒斜的篱前，
雨中的野藤竟日在垂泪。
一九五三，四，一五，夜。九龙
无情的鸟叫
早晨七点钟阳光满窗，
窗外响着无情的鸟叫；
说昨宵满院桃花盛开，
都在我睡梦中忽忽谢掉。
那么你竟没有来过！
辜负了灿烂的良宵。
难道你带着我的小曲，
在访问那破旧的故庙？
你该知道那庙墙早已圯坍，
神像的金衣也已褪销，
袅袅的香烟绝灭已久，
神话也早无可爱的玄妙。
而我则虔诚地在期待，
期待你来唱美丽的曲调，
因为桃花为听你的歌声，
它不会一夜中忽忽谢掉。
一九五三，五，二二。九龙
时间的去处
愉快并不在热闹中产生，
忧愁则在静寂中袭来；
空虚常伴着寂寞，
孤独总牵连着悲哀。
痴寻时间的去处，
红的已褪尽绿的已衰，
记忆里是颠沛的过去，
想像中也无安详的未来。
长记平静的世界中
年年的春天都望花开；
如今满树的深紫浓黄，
也无人有诚意来采。
此处已无真诚的笑容
热闹的都市荒凉如海；
饿狗与饥鹰争食，
野狼与狡狐夺爱。
念多少的血流染红土地，
历史是弱肉强食的记载，
且待风暴掀起狂涛，
看哪一颗灯光还可以存在？
一九五三，五，二二。香港
夜曲
假如你能睡，
就请安详地睡吧，
因为你狂呓中带着哈欠，
笑容里流着泪水。
地上都是纷乱的烟尾，
桌上只有零落的残杯，
青黄的鲜果已成残骸，
红绿的鲜花也已枯萎。
信口雌黄的已静，
脂红粉白的已褪，
狂歌低吟的在叹息，
轻笑闲谈的已泥醉。
清浊的车声已远，
兴高采烈的一一待归，
若说窗外熟识的星星，
浓雾乌云里也没有光辉。
假如你能睡，
就请安详地睡吧！
这里已没有什么可以期待，
莫问深更里敲窗的有谁？
一九五三，五，二三。香港
悠悠的寂寞
虽在明媚的春光中，
我还是一株无叶的乔木，
四周灿烂的千红万紫，
未点破我悠悠的寂寞。
遥望广阔的河山，
曾寄我连年漂泊，
如今任凭日升月沉，
我也未愿改变我的孤独。
念黑雹雷电的时日，
我都保守我的缄默；
在旌旗蔽天的欢呼中，
我也仍在斗室中寥落。
那么莫说在炎热的太阳下，
我皮肤未被晒成焦黑；
就是在倾盆大雨的街头，
我也未曾沾湿我的衣服。
一九五七，九，一九，晨一时。香港
雨
如诉的雨，
如泣的雨，
门前的雨，
窗下的雨；
雨深锁着
我寂寞的故居。
如丝的雨，
如麻的雨；
闪光的雨，
发亮的雨；
雨飘摇着
我辜负了的过去。
如忆的雨，
如梦的雨；
小巷的雨，
大街的雨；
雨想像过
我多少旧侣。
如珠的雨，
如晶的雨；
池中的雨，
湖上的雨；
雨安排过
我不解的际遇。
如诉的雨，
如泣的雨，
楼头的雨，
院中的雨；
雨中有乡愁
混合着忧虑。
如雾的雨，
如烟的雨，
清晨的雨，
深夜的雨，
雨打断过
我多少梦中呓语。
如愁的雨，
如悔的雨，
山前的雨，
海上的雨；
雨灌溉着
我哀怨的诗句。
一九五三，六，二九。九龙
催行
飞吧，当你已经长齐了羽翼。
且伴晚霞飞向宽阔的天庭，
探视那云里无数的星光。
且随海鸟飞向无人的鸟岩，
静听勇敢的海浪不倦地歌唱。
飞吧，挺翅奋翼地飞吧。
即使到槐杨松柏的树梢，
也比你窗口较可以看到远方；
就是在屋脊墙垣的尖顶，
你也有机会多吸收阳光。
飞吧，在你年青力壮的时节。
莫贪那脂流粉扬
锦绣掩盖着血汗的橱窗。
也莫再留恋那鱼腥肉臭
叫嚣拥挤热闹的街巷。
飞吧，请莫再留恋温暖的笼栅。
那里笑声里波动着肉欲，
那里呻吟中阴含着淫荡；
曾有多少欢笑虚掷过青春，
还有多少叹息埋葬了希望。
一九五三，九，一Ｏ。九龙
轻轻雨
轻轻雨，轻轻风，
重重哀愁重重梦，
摸索无数的岁月，
难记漂泊的行踪。
为期待渺茫的低诺，
我从未计较劳苦与隐痛，
无边的相思未淡，
镜中的白发已浓
西去是茫茫的海样，
东行是绵绵的山峰，
流落在狭小的市场，
虚度了清晨与黄昏。
念黯淡无望的未来，
有多少春夏与秋冬，
我难道为唱往昔的恋歌，
求新交给我故知的温存。
一九五三，六，二七。九龙
祝福
像春天解冻的小河，
用轻盈纯洁的姿态，
坦白地映照皎洁的星光。
像清晨初醒的小鸟，
用清健活泼的声音，
天真地对发亮的丛林歌唱。
你无邪的笑容像初放的花蕾，
还不知尘埃与雨雪的疯狂，
你素白的心胸像初升的月亮，
宁静的丛林中还未看到虎狼。
但是我何必向你解释：
流水里有浮萍会掩去星光，
还有秋天里落叶的暗影，
会把你哀愁带向西方。
或者我应当告诉你：
你不该太早兴奋地歌唱，
发亮的天空未必就有太阳，
白云的后面有可怕的雨点躲藏。
那么我应当为你祝福：
在熠熠的星光前，
你感受的会是温暖与明朗。
丛林里会都是驯良的飞禽，
伴着你美丽的歌声
诚虔地在期待阳光。
一九五三，六，二七。九龙
喻
你展览身躯婀娜的衣裳我都已认识，
你似笑非笑的面貌我早已看厌；
你故作正经的语调我也已熟稔，
你自作多情的故事我听了千遍万遍。
你长长短短的传记我已熟读，
那千遍一律的广告不过是自拉自吹，
卖空买空的情话何异逢场作戏，
那天长地久的盟誓竟都是虚伪。
那么你何必还要提多年前的四月十六，
皎洁的月亮照着我灰白的脸，
晶莹的泪珠染湿了你的衣襟，
长吻代替我们应谈的语言。
如今即使我再来假作相爱，
也只是为宽解你良心上的悔与罪，
我在长长的相思中已经懂得，
那宁静的孤独里有我最深的美。
一九五三，六，二九，晨。九龙
眼睛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顿看到
人人的脸上有一对可怕的眼睛，
圆的、方的、三角的、六角的、
他们在教堂中出现，在庙会中出现。
于是在拥挤的街衢，杂沓的市场，
在戏院中，在饭馆中，在商店中，
我发现了到处是残忍的眼睛，
冷酷的眼睛与贪婪的眼睛。
它们挂着红色的血丝，
黑色的油腻与黄色的分泌；
拖着无神的光，闪着无情的欲，
深藏着可怜的梦与无耻的幻想，
以及计较毫厘得失的忧郁，
与夜郎自大沾沾自喜的嚣张。
于是我发现我自己也正有一双眼睛，
我还需用我的眼睛来看，
看肥瘦不一的女子
与高矮不齐的绅士。
我一生下来就学穿衣服，
如今我必须看别人的穿戴，
长袍短褂与长裤短袄，
系在颈上的花带与套在脚上的袜子，
各种厚薄的鞋，各色高低的帽，
露着胸的衣领，标着腿的衣裙，
镶着金的耳叶与珠翠围着的脖子。
他们只露一张或大或小的鼻孔，
脸上还涂着香粉与胭脂，
画着或阔或狭的眉毛，
含着洁白整齐的假齿。
一切衣着与装饰，
已变成财富与修养的标志。
而他们的眼睛！
我还需用我自己的眼睛，
去看他们的眼睛。
于是我发现多数的眼睛
都戴着各种的眼镜，
有色的眼镜，有光的眼镜，
镶着畸形怪状的框子，
掩盖了歪曲了视觉的感应。
我开始知道他们怕见世界，
这广大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我开始知道他们怕见天空，
这浩阔的天空，真实的天空；
他们怕看见真实的黑暗，
也怕看见坦白强烈的光明。
人们在报纸后面偷看，
人们在扇子后面偷看，
人们在衣袖后面偷看，
看别人装在衣袋里的眼镜，
猜测他们光度的深浅；
偷看别人臂上的异性，
猜测他们的身世与身份证上的年龄。
偷看别人身上的饰物，唇内的牙齿，
与耸起的胸脯去揣想是假是真。
还有人想偷看别人的衣袋，
有多少钱钞与什么样的文件，
是否还藏着毒品与凶器，
甚至是人家怀里的孩子，
也想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父亲。
人们在关着的窗缝间偷看，
看对街房子里出浴的女性，
在等待手捧鲜花的男子；
偷看邻居的牌桌上，
着旗袍的少妇忘扣了钮子。
人们在高高洋台上偷看，
偷看街边新到的难民，
在布幔后产生孩子；
偷看出丧的行列中，
跟随着假哭的孝女与孝子。
人们在半开的门缝里偷看，
偷看楼上的胖太太，
走着狭小的楼梯；
瘦削的丈夫跟在后面，
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而我竟还有一对眼睛，
从小学习着看，学习着看书看人。
看舞台上的戏，银幕上的电影。
但当我年轻时，我眼里的人物：
讲堂上的教师，法院里的法官，
马路的警察与衣冠楚楚的绅士，
总信他们都有颗神明的心，
具有高贵，良善，庄严与公正。
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
我竟看到了他们的眼睛，
掩饰着妒忌贪婪势利与残忍。
当我年青时，我眼前的女性，
总相信都是不老的仙子，
长裙短裙浮动着美丽的诗，
笑容里荡漾着蜜，
鲜红的嘴唇与舌端，
都是天真无邪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在她们的
粉妆的皮肤上看到粉刺，
在涂着口红的唇上，
我看到干瘠的裂缝，
裂缝里嵌着焦黄的烟丝，
我还在她们肉食的齿缝里，
看到已烂的鸭膀与鲜虾的死尸。
我知道他们的心中充满着
隐恨妒忌、计较与野心，
嘴里吞吐着损人利己的谣言，
虚伪的爱与假装的仁慈。
这是我的眼睛，我可怜的眼睛！
当我看到别人眼上的各色眼镜，
别人也说我永远戴着怀疑的眼镜，
不然我就可以安详地相信，
相信一切装饰都是文明；
一切残忍都是公正；
一切肉麻都是爱情；
一切兽舞鸟歌虫吟，
都不是弱肉强食；
而生存在世上的都是欢乐的生命。
一九五六，七，一七，晨四时。香港
苦果
黯淡的原野中，
到处流着月光；
浓郁的树林里，
到处有红有黄。
在有泥的地上，
人人种麻种桑；
长夜的房中，
家家有灯有床。
而我则梦在天涯，
身在四海流浪，
无人知我的心头，
载浮着多少创伤。
人说我有话该说，
人说我有歌该唱，
但人人的耳中装满旧调，
一切的新词都是疯狂。
多少人间的苦果，
万千的蚁蝼都已先尝，
莫笑我曾经服毒，
这因为毒药的外面是糖。
一九五Ｏ，五，一七。车上
悬崖绝壁间
在中世纪的教律下，
声响就是异端的话语；
如今在美丽的词藻前，
无声成了外教的证据。
在骇浪怒涛的生涯中，
多少的惊险我都曾遭遇，
唯有在沉闷的天空下，
我耽心随时的雷雨。
生命在流浪中消耗，
疾病是我唯一的忧虑；
谁说广播的话儿真于梦呓，
聪敏的预言也不胜于騃愚。
那么那遥远的旧道场，
你已经不愿回去；
难道悬崖绝壁间，
你还要建筑你的庙宇？
一九五Ｏ，六，五一。香港
为谁
到底春天的花儿为谁？
到底秋天的果儿为谁？
那一年四季的月圆月缺，
凄照着大地又是为谁？
浑圆的地球都是我家，
走遍了天涯无处依归，
看长街短巷的墙下，
有荫的地方都有人睡。
新地遍唱故园的歌曲，
多少的旅人为此流泪，
淡眼看尽了沧桑世事，
随地是落魄的豪贵。
南国有多少佳夕，
都未见你有酒护归，
难道大桥小桥间，
你偷饮得酩酊大醉。
一九五Ｏ，七，三。香港
止水
像旱河初潮的游鱼，
像冬眠初醒的虫儿，
我从夏郁的都市，
到旷漠的大地流浪。
在萧条静寂的清晨，
穿过深郁的树林，
我到处听到虫儿低语，
也到处有鸟儿挂着歌唱。
而深沉凄凉的夜晚，
逗留于黯淡的峡谷，
我仍看到闪闪的溪流，
与璀璨无边的星光。
从此我心如止水，
听凭风打霜湿，
我感到无穷的天际，
有爱有梦有希望。
一九五Ｏ，六，三一。香港
驻歇
像一朵白云，
越高山崇岭，
无处休息。
仿佛掠过了
车影舟光，
鬓已如雪。
我奔波栗六，
感流年如水，
无人怜惜。
而多少梦痕
在心头闪耀，
竟灿烂如昔。
此去山高水厂，
无数的道路
崎岖难识。
但哪里有光
有梦有爱，
我就在哪里驻歇。
一九五Ｏ，六，三一。香港
慰病
是为阳光的焦灼，
风雨的侵蚀？
你病了，
像一朵花的倦息。
是乡愁的凄切，
是旅心的空虚？
你病了，
有白鸽般的叹息。
想献你一束鲜花，
聊作你梦魂的慰藉。
但你说：
花落就是你伤心时节。
那么该有旧识的白鸽，
带着你怀念的信息，
它告诉你：
有爱的地方就该驻歇。
一九五Ｏ，七，二一。香港
情诗
只要有一天，
我在你身边；
听你心的跳跃
校正了我生命的韵律，
那将是我的复活。
只要有一天，
我在你的面前，
望你眼睛的闪耀
点燃我已枯的生命
那将是我新生的光明。
只要有一天，
我在你纯洁的唇边，
听它的颤动，
吐露我心底的话语，
那将重付我生命的意义。
只有有这一天，
它在任何季节中，
都是花开的春季；
没有人知道它的远近，
但能告诉我的是你。
一九五Ｏ，五，二一。香港
原始的森林
望层山层雾，
悟往事如云，
多年的低回哀怨，
竟都是无病呻吟。
远瞩红尘万里，
几人免饥寒飘零，
铁蹄烽火中
广大的田野难寻人影。
我无权支配自己
无力挽回命运，
看红花冉冉地开，
落日低低地沉。
未降生万年前的今日，
我难为天边的紫星，
如今我痴望碧绿，
愿化作原始的森林。
一九四九，二，二八。夜。甬
祝辞
这里是你的圣经，
圣经上是你的祝辞，
还有你家传的指环，
萦绕着我的手指。
此外我心上是你的吻，
耳中是你的誓，
还有天空的云彩，
是我给你的名字。
这难道也该不信——
你头上长长的发丝，
象征着爱的绵延，
永远期待着会面的日子。
一九四五，八，二四。纽约
山影的寥落
在无边的海中，
西方的落日浮沉得
像颗跳跃的心
在无定的情感中
颤抖、挣扎、飞遁，
而终归于死灭。
点点的星斗，
在复褶的云层里
推拥、隐现、颠波。
像一个熟识的脸
在我记忆里
奔腾、旋转、掀起，
而终于隐绝。
青山的瘦影，
在遥远的海边
望西帆东归
东帆西去，
满怀是千古的盛衰，
歌舞哀号的变幻，
与无数无数的掌故，
未能寄走它一分寂寞。
我遥望天际，
念多少的年华
消磨在舟车中
任海浪奔重卫激，
洗不尽我的记忆，
还有记忆里的哀愁
祈求、忏悔与自责
以及千倍于山影的寥落。
一九四七，七，四。上海
轮回
看晚景如画，
依楼头独醉，
旧识的星星，
点点如睡。
念来人已去，
去人已回，
斑斑的云彩
朵朵都碎。
残花已落，
苞蕾未开，
在这样的夜里，
留在园中的有谁？
天色已明，
夜景已逝，
晚风吹走了星星，
人间还是不断的轮回。
一九四七，一一，二Ｏ。甬
唯一的伴侣
踏着未枯的落叶，
背着夕阳，在山道中，
影子是我唯一的伴侣。
绕着棱色的岛岩，
对着白云孤帆，那回翔的
海鸥说过多少的话语。
遥望无垠的大海波起波伏，
映照空漠的天空云聚云散，
光的流落都是星辰的故居。
残垣断墙前我未敢遗忘：
老了的都市，枯了的河流，
都曾紧萦过锦舟香车。
一九五Ｏ，七，二九。香港
真空
在这块青天下，黄土上，
树没有皮，草没有根，
风挟着阴厉的沙石，
雨掀起腥臭的毒雰。
战抖的难民们
在岩缝山侧蠕动，
像是泥土下的枯骨，
复活后到世上谋生。
残戮的人尸，
瘟疫的冤魂，
静候那饥鹰饿狼，
在月下追寻，攫争。
满地是枯草焦木，
漫天是雾层云层，
没有昆虫还有力啼吟，
也没有禽兽还能够生存。
一九四七，一一，九。甬
我的家
我的家遥远得
同一切人间想像的乌托邦
一样遥远。
我的家是空洞的，
同穴居时代的山窟
一样空洞。
寄存在友人处，
尘封在阁楼上
有我祖父的画。
画里有烟囱与园圃，
乱堆的书籍杯碟与摇篮，
那应相信是我的家。
一九四七，一Ｏ，三Ｏ。甬
手携手
在阴森漆黑的夜里，
手携手，我们走向光明，
在昏沉的睡梦里，
手携手，我们走向清醒。
我们从黝黑的寂寞中，
走向安慰与欢欣，
负着悲苦的遭遇，
走向真实的生命。
手携手，我们朝前走去，
走哪一种路会遇着哪一种人，
穿过哪一种颜色的云层，
就会看到哪一类光芒的星星。
我们逢人招呼，逢星点首，
迄未敢在温暖中留停，
这因为我们有未定的梦，
手携手，我们走向光明。
我们走过灿烂的园地，
丑恶的人群与混沌的爱，
踏过荆棘满地的路途，
寻一个安详愉快的命运。
我们从原始的过去，
走向无终的未来，
我们沉默着，手携手，
从一个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
一九四八，一二，二Ｏ。甬
遥远的梦
梦是遥远的。
但我的梦本在心底，
如今长大了，
它飞向遥远的天堂。
为厌我珍惜、爱护，
为追求自由，它飞向天空，
但在遥远的天边，我知道，
它还承认它是我的梦。
为憎我心中的凄寂黯淡，
为寻觅光明，它飞向天空，
但在飘渺模糊的远方
我仍知觉它是我梦。
它在我心底伴同
我思想与情感生长，
像果子熟了的自落，
它就飞向遥远的天空。
无法接近，无法招呼，
无法招回到我的心底，
像是我亲生的孩子，
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天空。
梦是遥远的，
但是它是——
因我过分珍惜的疏忽，
飞到了遥远遥远的天空。
一九四八，一二，一二，夜。甬
鲜花
在远僻的山侧，
曾有朵娇艳的花，
但无人知道她色，
也无人知道她香。
她怀着难忍的寂寞，
求秋风与流水，
送她到有伴侣
有温暖有感觉的家乡。
但那时她色香都变，
无人认识她的娇艳，
无人注意她的来处，
也无人对她惋惜悯怜。
秋城里有的是纸花，
供人们欣赏与玩耍，
只有少数寂寞的人，
珍贵那飘零的一瓣鲜花。
一九四七，一一，二二。甬
黯淡的旅途
一夜风雨萧瑟，
扫尽了树上青翠，
如今谁记得春汛来时，
满树的雀鸣莺飞。
范蠡挟西施遨游，
时光中红粉难道未衰，
神像倒后听风雨摧蚀，
已进的香火从未回。
大地的气息如酒，
昊天的呼声如雷，
疲倦了的猛兽厉禽人类，
这时候难道还不想归？
莫贪恋昨宵酒醉，
今夜还有梦未碎，
在黯淡的旅途中，
声声的欢歌都是泪。
一九四七，一二，一三。甬
五彩的衣饰
谁为一件五彩的衣饰，
出卖了朝霞与落日，
多少谎言的旖旎，
辜负了春秋佳日。
人类的愿望如火如焰，
把有限天赋的灵性毁灭，
人人学会了假笑假哭，
还有是无谓的叹息。
夕阳西沉后万籁俱寂，
也散尽无数狂蜂浪蝶，
围绕田园的是野狗群狐，
残瓦短篱边是阴阴的鬼泣。
白天扮演尽人间的虚伪，
人人梦里都含着呜咽，
黄金难买寂寞的良药，
临死带走了一切的秘密。
一九四九，一Ｏ，一一。甬居
可数的冬天
清净清净的夜，
寂寞寂寞的天，
疏落的树林中，
透露了星星两三点。
悠长悠长的雁声，
哀怨哀怨的蛩鸣，
带着疲倦了的风，
投入了旅人的枕边。
层层的落叶在泥上，
喘息，吐尽了缠绵，
在禽兽与人类的蹂躏下，
颤栗着死的挣扎与生的留恋。
如许困难的日子，
消磨了如水的流年，
但还须用剩余疲乏的心情，
去忍耐那可数的冬天。
一九四九，一一，四。甬居
莫说
光明快到的时候，
可能突然黑暗，
希望将实现时，
可能仍变成死灰。
半开的花朵，
可能立时枯萎；
多少的风雨，
打落的都是蓓蕾。
但黑暗满布的天空，
刹时也会透露光辉，
沙漠的深处，
也布置着有草有水。
无数迷途的羔羊，
曾在绝望中得到依归；
莫说是一个无主的心灵，
在忏悔中不能安睡。
一九四九，一二，二三。甬居
怨艾
在这凄凉的夜里，
有谁在翘首期待，
期待蟋蟀吐尽了冤苦，
鹧鸪诉尽了悲哀。
园里的红花已尽，
原野的绿色已衰，
江上的秋风初紧，
已扫尽天边的云彩。
燕子去后无消息，
冷落的泥粱空在，
如今浩阔的天庭，
专期待新雁归来。
潺潺的河流入江，
江流又潺潺入海，
如许奔腾的消息，
竟未泄漏人间的怨艾。
一九四九，一Ｏ，一一。甬
秋声
残草边，
是蛩鸣：
“都该冬眠，
都该冬眠！”
桕树上，
是乌啼：
“积粮加衣，
积粮加衣！”
风过处，
一声声
拍着树叶：
“莫再留恋，
莫再留恋！”
明月已寒，
拥着云絮无语，
唯有星星私议：
“这又是秋天，
这又是秋天！”
一九四九，一Ｏ，一一。甬
话儿曲
有些话儿高，
有些话儿低，
高话儿往往无聊，
低话儿常是神秘。
有些话儿香，
有些话儿甜，
香话儿上面常带刀，
甜话儿下面也藏剑。
有些话儿黯淡，
有些话儿明朗，
有些话儿长着刺，
有些话儿涂着糖。
有些长活短说，
有些短话长谈。
有些满肚话无法说，
有些一句话说了半天。
有些话想说不能说，
有些话能说不想说，
有些话可说不必说，
有些话根本不可说。
有些话说了也无益，
有些话不说反有利，
有些话是老生常谈，
但值得人记在心里。
还有些话儿响在席间，
顶喜欢人人注意，
而有些话吐在枕边，
是不愿旁人听见。
世间还有花巧的演说，
以及政治家的宣言，
上台时像是真话，
下了台早就忘记。
此外情话儿多幻想，
衣钵话常是经验，
外交话卖空买空，
生意话兜东兜西。
还有谄媚话人人爱听，
寒暄话千古不移，
吹牛话明知是假，
但还要人信是真理。
而牢骚话百说不厌，
毁谤话损人利己，
是非话颠三倒四，
敷衍话拉动扯西。
世间常为一句话破财，
还为一句话丧命，
有人千语专博人一笑，
有人一言而为天下法。
有人天生口戴莲花，
有人学成口若悬河，
也有人年青时候豪语盖天，
到老来静默无言。
世间还有雄辩家，
把无理说成有理，
而情人们的盟约，
把话儿说得分外离奇。
此外游子远去的依依，
新婚夫妇的别离，
一生一死的亲故，
颠波患难的友谊。
这些人都有话说，
让对方时时提起，
而最真的是天真的孩子，
没有一句话不出自心底。
世上还有卖嘴的人们，
政客、星卜与娼妓，
把话儿说得天花乱坠，
只为名利与生计。
若说孤独者一人自语，
睡梦中夜来痴呓，
都反映人类有万种抑郁，
长靠着满腹语言。
人间有话千万种，
代表了人类的分歧，
但归根还有共同的人性，
交换翻译了有同样意义。
一生中人人说话万千，
但一半都留老来的反悔，
还有一半也都是空话，
不说出也还是无罪。
偏偏人间要有留声机，
把话儿记留在唱片，
当说话的人儿生分死别，
他的话还让大家听见。
世上还有电话无线电，
远播话儿千万里，
让人们听取新闻与意见，
假话谎话也当作真理。
人群中整天泛滥着话，
但很少的话儿有新意义，
最重要怕是临死的话语，
而多数还埋在尸体的喉底。
一九四九，一Ｏ，一Ｏ。甬
月下
拥挤的都市，
艰难的生存，
起来月色下，
人影，人影！
闪动的灯光，
颤抖的树叶，
习习海风里，
凄清，凄清！
那个门叹息，
那扇窗呻吟，
痛苦的人生，
清醒，清醒！
前浪退下来，
后浪拥上去，
层层的时间，
生命，生命！
一九五一，一，五，晨。香港
羁绊
不计冬夏晴雨，
谁较飞机轮船，
流浪四海间，
昼夜无分长短。
在悠长寂寞的道上，
难有同情的旅伴；
一路是荒漠平沙，
何来期盼的果园？
看近水已逝，
近山已远，
狂风吹开云层，
星光是唯一的温暖。
但天黑了，总该回去，
人人都在窗口低唤。
太阳是从黑暗中生长，
希望原是人生的羁绊！
一九五一，一，五。香港
日子
日子是沉重的，
它在我们身上递压，
随着年龄的记录增加，
或迟或早的将我们淹没。
有疲倦的伴侣，生男育女，
在黯淡的地面下，
找一个狭窄的洞穴，
就可自慰为温暖的家室。
在无数失败的路上，
无人知道人生的贪欲，
失意于争斗火并的场合，
自杀是最后的收获。
在无底成功的途中，
无人知道英雄的寂寞，
当一切不能作为他的消遣，
杀人变成他最后的娱乐。
无数新生的生灵，
追随先人的传统与教育，
奔走于成败得失，
决胜于炮火疠疫。
这因为长生术是骗人，
仙道原是神话的传说，
天堂铜家庭一样空虚，
时间从未被生命征服。
一九五一，一，五。香港
私语
疲倦的夜里，
料峭的街头，
黯淡的灯下，
是我疲倦的
无依的人影。
望山色海光，
浮荡在风中的
是灰雾白云。
浩渺的大气里
竟都是秋情。
在这样的夜里，
没有昆虫在路角，
也没有一只鸟
从天空中掠过
低呼我的姓名。
那我总该静听，
那恒古未变的
紫星蓝星，在私语
混沌的天地
万年前的旧情。
一九五一，一，七，晨初。香港
末日
感叹淡漠的过去无从珍惜，
枉想渺茫的将来何处探询。
自慰夏天总较冬天温暖，
又信冬天也会比夏天清净。
莫说就地的教徒不够忠诚，
难道远来的和尚都会念经？
河东的月亮未必圆过河西，
去年的太阳几曾比今年光明？
夸称将来的子孙比现在享福，
原子指挥的世界可有千倍文明，
但整个地球已在时代面前战栗，
竟无人联系目前千万的生灵。
人类的历史难道已交末日，
一切的赌博只凭机会与命运，
最响的谎言就成不破的真理，
不散的夫妻也算永生的爱情。
一九五一，一，七，初晨。香港
旅途上
没有人会相信：
我在黑暗中摸索，
饥寒、落寞、孤零，
登万仞高山，
就为一曲鸟鸣。
也无人会记得：
我长夜不眠，
守蓝云灰云，
痴望着天边，
就为那点孤星。
那么我何需
再叫人知道，
在黯淡的人生中，
我寂寞地期待
杳渺的音讯。
更不必诉说，
在忽忽的旅途上，
我穿什么样衣服，
怀着什么样的梦，
走哪一条路径？
一九五一，一，七，晨。香港
真伪灿烂的大地
旋转的星球
万物的点缀，
在生存自由与平等中
我们学会了丑与美。
多少生离死别
新爱旧欢的相会，
得失成败忧苦与欢乐
我们尝到了笑与泪。
千万年的历史，
记载着苦难的人类
创造、挣扎、争斗，
我们划分了功与罪。
如今难道还要
无数生灵涂炭，
万千建筑化灰，
才能证明
一个无据公式的真伪？
一九五一，一，七，下午。香港
近水远山
近水浮去点点的白帆，
远山吞掩层层的轻云，
枯了的池塘难有鱼踪，
倒了的小楼再无人影。
燕子归去后，粱泥间
空锁难忘的春情。
鸽房是凄凉的所在，
当无数的鸽子都已散尽。
逝去的爱，幻灭了的梦，
像旧识的坟墓渐渐夷平，
偶然在回忆忏悔诉说，
也无法再使自己相信。
香车锦舟，风雨中寄存
历史上无数儿女的痴情，
如今都变成可笑的故事
在市场的酒余饭后传听。
莫说多少风云中的英雄，
仅留下黯淡的姓名，
就是宇宙间的星辰，
也未曾有过不变的光明。
佛历二五一五，一，一五。香港
遐想
谢了的玫瑰，
枯了的幽兰，
已无过去的清香。
空了的小楼，
倒了的窗棂，
里面再不透光亮。
老了的葡萄，
霉了的禾黍，
无法再制佳酿。
逝去的爱情，
幻灭了的梦，
留下的只是惆怅。
过去，那青青的山，
茫茫的海水，
都曾引起我的想象。
如今对灿烂的天空，
熠熠的星辰，
我竟会毫无遐想！
一九五一，一，一五。香港
岁尾
在这黯淡的岁尾，
遥望下半世纪的开端，
人说这可怕的年头，
它是人类命运的决算。
多少爱恨的交替，
难结旧知成新欢，
初喜争执化为和谈，
终惊冷战变为热战。
狮虎搏击兔鹿，
鲨鲸漫吞章鳗，
一切互助互爱的智慧，
竟未将遗留的蛮性变换。
巨浪掩盖细浪，
大声压蔽小声，
人造的理论与口号，
卷走了良知的呼唤。
英雄挥着长鞭，
奴隶吼着残喘，
狂呼自由平等和平，
轻许天国的乐园。
一切生产成军火，
一切教义是宣传，
所有炮灰的光荣，
难买生命的哀怨。
等世界变成瓦砾，
人群该还有祈愿。
那时当信人间的和谐，
还在谦逊宽容与慈善。
一九五Ｏ，岁尾。香港
向哪里去
向哪里去，向哪里去？
向有山的地方，
向有水的地方，
向夜晚的星月，
向清晨的晓光。
向有生的地方，
向有色的地方，
向红花，向绿叶，
向白莲点点的池塘。
向有雨的地方，
向有风的地方，
向白云，向红霞，
向大地茫茫的冰霜。
向哪里去，向哪里去？
向有鸟的地方，
向有人的地方，
听哀号听叹息，
听喜怒哀乐的歌唱。
向有神的地方，
向有王的地方，
听一切地狱里的冤魂，
低诉他们生前的疯狂。
向流血的地方，
向流汗的地方，
匍伏在权威的脚下，
听主人喜怒的赐赏。
向哪里去，向哪里去？
向热闹的市场，
向清净的僧房，
行乞于人群的讪笑，
退隐于孤另的谦让。
向沙漠，向原野，
向冬天的温暖，
向夏天的凉爽，
向安宁的家居，
向自由的流浪。
向无神的地方，
向有爱的地方，
向那渺茫的梦，
寄居着平凡的希望。
一九五一，一，二八。香港
长号短咒
长号短咒
原来是祖传的
古老的巫符。
长林落日前
大圈小圈
都是依样画葫芦。
空谷的回响，
都不是你自己
寂寞的低呼。
于是我顿悟——
那黑夜里的吼叫
并不是豺狼猛虎；
是铁门里的犬吠，
背后有主人，
长鞭的鼓舞。
一九五一，二，一Ｏ。香港
月光
月光，水一般的月光，
照在地上，照在墙上，
还照在我失眠的床上，
像是一只旧识的歌，
许久来已经遗忘，
今夕又重新叫我低唱。
没有变，那不变的月光，
曾照在帘上，照在栏上，
照在小院的丁香树上，
多少无邪的笑容，
在月光的影子下，
抒写过幻想的狂妄。
同样的，是同样的月光
曾照在异地，照在家乡，
还照在茫茫的海样，
多年来伴着我影子流浪，
用平静清澈的胸怀，
静观变幻的世事渺茫。
月光，如水的月光，
照在窗上，照在桌上，
照在我倦读的书上，
那么，你难道也照在
我逝去的青春与梦，
它同你一样，不变地
在探寻人生的无常。
一九五一，三，一一。香港
微光
我走进油烟的房内，
疲倦倦的灵魂回到坟墓，
阴暗、潮湿、窒闷，
微光是枯骨的磷火。
回顾漫长的人生过程，
多少的路径我都已走错，
明知道春天的万花璀璨，
但我竟偏在冬天的树影前蹉跎。
如许期待的几月里，
也有无数的步声走过，
我竟不怜惜偶然的路人，
独守着星星静渡天河。
难避鸡犬的纷扰，
孤独成为可珍的宝座，
疲惫于会集的叫嚣，
天堂是在黑暗里高卧。
在狭窄拥挤的世上，
生命在苦痛中消磨，
人间原是暂时的，
竟充满战争疠疫饥饿。
一九五一，三，一二。香港
救生仙术
篱落里犬少，
高庙前狼多；
无数的羔羊
在深山幽谷中挨饿。
谁谓原野上马肥，
都知田垅间牛瘦；
苍鹰轻掠长空，
覆超的鹌鸽无完卵。
群蜂齐去采蜜，
闲蝇潜居蜂巢；
还有云聚山积的死尸，
是无人怜惜的蚁蝼。
池中的水已涸，
游鱼已成俘虏，
唯黄昏时有蝙蝠，
成队的在天空婆娑。
问惜生的寺僧何在？
他远在云端访阎罗；
阎罗有救生仙术，
谓先要吻遍骷髅。
一九五一，三，一二。香港
已晚的悔悟
过去多少岁月，
在饥寒流浪中消逝，
我从未注意
何处寄存我的年龄。
在灿烂的阳光下，
万花如锦的世界里，
千种的风光
我也都未曾留心。
但如今我悔恨已晚，
黯淡的镜前，
点点的霜发
已沾染我的两鬓。
而故人的邂逅中，
偶然的寒暄里，
总提起旧友故知
前后死亡凋零。
所以对层层的峰峦，
滚滚的海水，
我不再期待红樯白桅
带给我什么音讯。
更不会在淡淡的云下，
蒙蒙的细雨中，
希望有人会低呼
我久弃的小名。
一九五一，二，一八。香港
荒漠的夜
荒漠的夜，
平静的大地，
灿烂的世界，
似已无生命。
虚掩的窗，
半闭的门，
也无处招寻春风
使它发生一丝声音。
空虚的心，
凄凉的旅情，
幽黯的灯光下
竟摸不到一个梦境。
时届死寂，
虽满园是花，
满树是鸟鸣，
也无人观看谛听。
那么，那隐约的
混沌天籁，
到底是叫谁
在这时苏醒。
我长夜失眠，
偶望天庭，
惊于无数星星
在静候东方的天明。
一九五一，三，二二。香港
梦境
梦境如山，
层峰叠峦；
梦到绝境，
峰回路转又是梦。
越过梦境，
仍是梦情；
千回反覆，
百种升降，
要真个清醒，
已耗尽生命。
人生如海，
狂澜怒涛；
历尽沧桑，
一波未平一波起。
初度春潮，
又遇秋浪，
万般婀娜，
千种曲折；
要风平浪静，
恐已到海滨。
一九五一，三，二三。香港
天谴
人说一切旧的都改换新，
但已久的我则已经注定，
再不能有新的想像。
人说一切新色都有新光，
新花都有新的芬芳，
但唤起我的都是旧的惆怅。
过去的计划都虚妄，
回忆的情誓都荒唐，
蜂蜜也未曾代替花香。
说是我有意违反天意，
用辉煌的华灯
紧接黯淡的夕阳。
那我也已经横遭天谴，
注定我夜夜失眠，
永味那寂寞夜的凄凉。
一九五一，三，二五。香港
热闹的人世
灿烂的天空，
没有不散的云彩，
热闹的人世，
没有永久的存在。
你说有酒的地方
都有人醉，
有树的地方
都有花开。
但有灶的地方
并非都有粮，
有床的地方
也不是都有情爱。
你说有光的路上，
都有伴侣归来。
而明亮的月下
竟还有孤雁徘徊。
在变换的云彩中，
该有永久的天空存在，
那么，能相信那热闹的人世，
何计较于谁去谁来？
一九五一，四，一六。香港
静夜
新月未上，
白云已灰
黯淡的星光
有绿色的恐惧。
鹧鸪东飞了
杜鹃西归。
冷落的空巢
无人幽居。
树上无风，
花上无雨，
死寂的林间
何来鸟语。
念河岸泞滑，
山路崎岖；
疲倦的旅途
无人来去。
我独立苍茫，
在悠悠天地间，
看来魂去魄，
满载忧虑。
是飞虫夜出，
他掠过我
清醒的鬓发，
对我低语：
“寂寞的人，
莫留恋静夜；
静夜里，
有原始的空虚。”
一九五一，四，一七。香港
在我降生时
在我降生时，
天曾赋我耳目，
叫我对爱看的静观，
叫我对爱听的谛听。
天还赋我嗓音，
叫我喜时笑，
叫我悲时哭，
还叫我紧急时喊救命。
天还赋我灵魂，
叫我辨别是非，
善恶，美丑，真伪，
还叫我体验爱情。
天还叫我怜悯
一切人间的苦难，
对残暴愤怒，
对不平同情。
而如今你限制我观看，
限制我自由地谛听，
笑不许我太真切，
哭不许我太伤心。
你还不许我缄默，
对丑的要说美，
对假的要说真，
更不许我人道的怜悯。
你还教我虚伪，
对现实说梦，
对谎言说相信，
把肉麻当做爱情。
我受尽冷酷的迫害，
但你不但禁止我呻吟，
还要我露着笑容，
说你是我的神明。
一九五一，四，二四。香港
凡人
一切飞的游的走的，
随时都要回返大地；
一切美的丑的怪的，
最后都要化作尘泥。
生命历尽了沧桑，
难谋菜饭与布艺，
我不问一切生的来历，
也不求一切死的意义。
在这浑圆的世上，
到处有相同的天气；
而曲折的社会中，
竟难有倾心的知己。
那么莫怪我在旅途中，
对一切的理论怀疑；
这因为我是个凡人，
寻求的是温暖与情谊。
一九五一，四，二九。香港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会珍贵我
像伟大的音乐家
珍贵他特有的钢琴，
他知道我吐抒的想像
都来自他美丽的心灵。
他笑容会是和风春雨，
永远灌溉着我心地的枯萎，
使我的青春重新
为他开灿烂的花卉。
点缀他丰富的生命。
他眼睛慈爱的光芒
会点燃我已灭的智慧
是我辨认善恶美丑真伪，
在可怕的黑暗中见到光明。
他的耳朵会听到我
在艰辛的路上跋涉的呻吟，
知道我在荒漠的夜里
干渴得成已哑的夜莺，
于是他温柔的手
会抚摸我的创伤，
告诉我他有不涸的心，
里面有无尽的甘泉
滋润我已哑的喉音，
重新抒写我心底的爱情。
他会永远勇敢地伴我
像影伴形，像光伴星；
他要创造我
像海蚌孕育明珠
把沙石点化成晶莹。
他待我创造，
像原始的宝石
待名匠琢磨出
耀日的光明。
在他虔诚的祈祷时，
他会在他自己的名字旁
安置我的姓名，
叫我永远对他相信
他愿在他无邪的唇中
寄存我无依的生命。
一九五一，四，二二，夜尾。香港
晓感
灰黯的死水上，
飘荡着无着的浮萍，
朦胧的夜色里，
浮动着无根的星星。
我在这世界上颠沛，
曾沾匿无爱的痴情，
在那人间的泥沼中
淹没了疲倦的年龄。
多少的大街小街，
注定着人类的命运，
而熙攘的市场上，
出卖的是乱世的生命。
那何怪在浩漠的大地上
无人在沙漠中谛听
那无风无雨的夜里，
有无声的声音。
就是在破晓的清晨
也无人在地球上注意
那无星无月的天空，
有无色的光明。
一九五一，五，二八。香港
画眉篇
十一世纪的欧洲，
在进香的路上，
教堂的门首，
有高唱自编的歌曲，
伴着大提琴的歌手。
如今世界的都市里，
也还有流落的琴手
在隐晦晴雨的清晨，
对寂寞的窗口，
或者在黄昏与深夜，
对寂落的咖啡座，
唱自己心底的哀怨，
与人间各种的悲愁；
他们都在求人们欣赏，
为惨淡的稻粱图谋。
也还有未登庙堂的画家，
把作品摊在巴黎、罗马、
维也纳、马德里的街头，
在往还的过客中
求一二爱好者购收；
或者为善男信女
画一幅肖像求一点报酬。
此外，在孟买，在耶路撒冷，
在埃及，在土耳其或阿拉伯，
在一切世纪的名城与海口，
有许多会魔术的吉布赛人，
手玩蟒蛇青蛙绿蛇的印度人，
向游客与旅人献艺，
为谋低卑的生活与些微的自由。
不用说，中国有无名的艺人，
在市角、桥边、渡头、亭畔，
用面、糖、陶土、野草、残竹，
塑编玲珑的人物飞禽走兽，
向路人与过客廉价兜售。
至于残灯港泊的船艄，
鸡鸣山乡的茅店，
你更不难碰到孤女盲丐，
手握册板、胡琴与小锣，
唱凄凉落寞的歌曲，
说平凡无奇的故事，
来安慰你惆怅与哀愁。
此外，你总也见过告地状的同胞，
用白垩写命运的波折，
与他身世的惨遇，
求慈善的人们一点怜悯。
这些都是行丐的事业，
也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向你们唱人间的悲欢，
与葬在我心底的歌曲，
求善男信女们一点施舍，
谋在拥挤的英雄高僧间，
得卑微的生命与呼吸。
一九五Ｏ，七，七。香港
此帖于 2008-08-03 10:34 被 nun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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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诗集：《时间的去处》 时间的去处
已逝的青春
莫留恋那浮肿的云，
那颤抖的风同那不眠的星星，
那里已没有美，没有梦，
没有那千古不变的爱情。
念巍峨的山岭广阔的平原，
过去都留过我轻快的脚印，
如今仅在拥挤的市场中，
茶座饭馆里有我疲倦的人影。
且重新拊摸人间的创伤，
蹉跎了的约，辜负了的青春，
还有那已逝的时间中，
我幻想过的幸福与无成的雄心。
莫说奢侈的绿叶浪漫的红花，
都挂着你熟识的浅笑短颦，
我独知那是新奇的脂粉，
红丝绿绡为装那已逝的青春。
一九五一，一Ｏ，二四。香港
一切的存在
天上的云，
树上的叶，
此时的
都不是彼时的。
昨日的花，
今日的果，
开花的
也就是结果的。
去年的你，
昨宵的你，
已逝的
都不是你自己的。
天黑了，
总该回去，
太阳还是
从黑暗里生长的。
莫恋现在，
莫望将来，
所有的现在，
都属于过去的。
逝者如斯，
来者若彼，
一切的存在
不过是此时此地的。
一九五一，一Ｏ，二四，夜。香港
宁静的落寞
看白帆红樯，
高低的烟囱，
在海浪中
忽升忽落。
满山的灯光，
在人间炫耀，
似与星月
争胜负强弱。
念前帝后皇，
长驱短驱，
浪费了
多少健儿血肉。
新雷旧火，
日新月异的武器，
震撼了
大海南北。
神号鬼泣，
千年的历史，
人间的爱与恨，
潮起潮伏。
犹未变
星斗循环，
灰云紫云中
还彼宁静落寞。
一九五一，一一，五。香港
泪痕
履破南北东西，
衣敝春夏秋冬，
人归寂寞灯火，
鸟倦夕阳黄昏。
念拥挤的街头，
到处是非纷争，
沧海荒漠的世界，
亦未停干戈兵戎。
前瞻高山崇岭，
后顾野云渔村，
十里的人寰烟尘，
竟无我可进的家门。
此去是白浪滔天，
帆影下另有人生。
莫重检旧日枕衣，
枕衣上是层层泪痕。
一九五一，一一，六。香港
夜醒
远海掀浪如号，
秋风摧叶如碎，
孤衾下旅人，
已无能再睡。
长更寒意侵人，
小窗雨点如泪，
朦胧的夜色里，
竟无人赋归。
念来人如花，
去人如水，
幢幢的灯影，
似灵似鬼。
已倦的无线电，
似诉似悔；
歌词依旧，
问唱者是谁？
红过杜鹃，
白了玫瑰，
寒霜清雾中，
颤抖着芦苇。
夕阳黄昏中，
我也有爱如蜜；
青春！逝去的青春里，
我应悔未尽痛醉。
一九五一，一一，六。香港
旧日的青春
路沟边有凄其的虫声，
残枝中有黯淡的星星，
踟蹰在已睡的都市，
楼头是已残的灯影。
过去广阔的原野里，
我曾在鞭影中驰骋；
华灯琼杯笑影中，
我也有歌声凌云。
如今在这死寂的夜里，
拾寥落的秋情，
我惊于夜半的鸡啼，
与清晨的鸟鸣。
如许熙攘的日子，
我都未记取我的年龄，
而一夕恍惚的残梦，
我始悟我已无旧日的青春。
一九五一，一一，一七。香港
记忆里的过去
埋在我记忆里的过去，
常受我想像的灌溉，
它有新鲜的色泽与内容，
以及那永恒的存在。
那里老幼的人物，
有不变的年龄，
情侣有永生的爱，
山水有不移的风景。
然而这只是过去！
倘它可化作我的将来，
那我就有璀璨的希望
可在无依的现在期待。
期待绿的重绿，红的重红，
期待黑暗的重新光明，
期待已失的美，复回的爱，
期待我再生的青春。
于是我疏忽的重新谨慎，
我辜负的可重新珍贵，
还有我过去的愚笨与自信，
我可以重新补赎忏悔。
然而这也只是想像！
它使我过去更形娇美
高贵，使我在我暗淡的现在，
看到了将来的阴森憔悴。
一九五一，一一，二Ｏ。香港
海滨
白帆缓缓地逝去，
蓝云冉冉地驶过，
白天里我守着太阳，
到夜来我守着星斗。
如许日子的消逝，
谁说我没有过错；
晴天里我穿着雨衣，
太阳下我点着灯火。
老去的海鸟逝去，
雏鸟儿又在婆娑；
无数的富贵流落，
多少的卒子过河。
念故国的蚕儿成茧，
桑林里都是紫果；
一层波浪一层沙，
大小的足音都未曾留过。
海滩上泳棚撤没，
晴朗的秋天还有几何？
新来的曲线决非旧人，
莫再在空虚的海滨蹉跎。
一九五一，一一，二七。香港
莫问
树上残叶未落，
草间冬虫都睡，
梁间旧禽已去，
泥巢新燕未归。
故土细雨初干，
微云西风轻吹，
窗前寒月如画，
室内旅人难寐。
人老夕阳黄昏，
家弃小桥流水。
美人羞见白发，
英雄难堪病累。
此去崇山峻岭，
多少新鬼旧鬼，
记取逝者如斯，
莫问来人是谁。
一九五一，一一，二七。九龙
宫墙
过去灿烂的春秋佳日，
我未闻有什么新奇花香，
如今萧瑟凄切的秋风里，
难道还有我未见的光亮？
望沉重如铅的天空，
灰云中有白鸥翱翔；
在拥挤熙攘的都市，
陋巷贫窟里永无太阳。
鸽笼里蹙居着孔雀，
污沟里游荡着鸳鸯，
苍蝇蚊蚋播弄着是非，
飞蛾闲蝶漫评着短长。
我心如止水，独坐林深处
听媚妖争艳，群鬼斗娇，
千遍一律的笑声中，
我未见有什么新花样。
念关山东西大海南北，
驰驱着银蛇腊象；
天国已远！人山人海，
封锁着层层的宫墙。
一九五一，一一，三Ｏ，上午。香港
远行
望他的、爱他的、想他的，
今夜请开始把他忘去，
他已经凭一叶轻帆，
在万顷波浪中驰驱。
憎他的、忌他的、恨他的，
今夜也请开始把他忘去，
他已经驾一只轻翅，
在层层的云雾中飞去。
他像谢落了的花瓣，
在泥泞中叹息，
多少过路的旧知故友，
践在他身上也无从认识。
他像断翅的飞鸟，
在树梢上颤栗，
飞翔的蚊蚋与苍鹰，
竟误认他是枯枝残叶。
酒店中有老去的名将，
路角边有迟暮的美人，
如今已无人注意，无人探候，
无人为刊登消息。
桥头街尾，流落着
当日的富豪官贵，
望来车去马，也无人
向他们寒暄点首轻揖。
那么，望他的、爱他的、想他的，
如今也不用再为他惋惜，
在万顷波浪中，
他从此不会再有消息。
憎他的、忌他的、恨他的，
也无需再对他寻觅，
在层层云雾中，
将不会再留有他的踪迹。
一九五二，一，一Ｏ。新加坡
鬓影
我像是山谷的溪流，
喘息于万丈的峻岭险壁，
奔腾到长江大河，
惊奇于大海的无垠。
我像是疲倦的鸟儿，
飞进了深广的森林，
惊奇于露光叶色，
与原始芬芳的安宁。
从此世界再没有色泽
与画幅可以代替我光明，
也没有音乐与歌唱
可以代替我天籁的恬静。
想万万年前的宇宙里，
你原是星云我是星，
因我随光流落到尘世，
注定了我流浪的命运。
如今我融化在你笑容中，
像细流融化于大海的无垠，
我安息在你的脉搏中，
像小鸟安息于平静的森林。
那么，请莫嫌我身上的
血汗，衣上的灰尘，
因为我经过了长期奔波摸索
才寻到你云端的鬓影。
一九五二，一，一一。新加坡
原谅
原谅我不安，
原谅我惊慌，
这因为我经过
长期奔波流浪。
原谅我呆听，
原谅我痴望，
这因为我从未
看到过阳光。
原谅我心跳，
原谅我仓皇，
这因为我心头
负担着创伤。
原谅我面红，
原谅我恐惶，
这因为我曾在
尘世中荒唐。
原谅我苦盼，
原谅我怅望，
这因为是一个梦想
才幻成了天堂。
一九五二，一一，一。新加坡
灿烂的生命
南国的腊月正如初夏，
如火的太阳半垂天庭，
鲜艳的红花常挂树梢，
绿叶间浮荡着鸟鸣。
念此时北地正寒，
大江外风雪凄紧，
残枝上冻月欲坠，
原野上万物皆水。
在没有冬天的世界，
不会有春天的光明；
没有痛苦的磨折，
也将不见爱情。
如今我整日企盼，
任何的热闹难成欢欣，
太阳已失去灿烂，
鸟鸣也变成呻吟。
红花绿叶的晨妆，
锦灯轻乐的夜景；
都蒙上暗淡的灰雾，
未温我寥落的心灵。
说这样寂寞的日子，
正是严冬的暗淡凄清，
那么你该是我的春天，
会带给我灿烂的生命。
一九五二，一，一四。新加坡
伴
长天层云叠雾，
大海深波浅浪，
史载英雄豪杰，
未尽百年猖狂。
事望十年颠波，
人倦万里奔忙，
数星斗数万，
竟无一点辉煌。
故友音讯久疏，
旧情生死渐望，
说人间变幻莫测，
天星运行也无常。
让命运摆布一切，
随机缘到处流浪。
对天地无愧于心，
伴暮色没入穹苍。
一九五二，一，一五。新加坡
长记
长记青春时节，
误信书本长流，
念人间可为，
为真善奔忙。
如今冉冉老去，
始悟过去荒唐。
忆名酒万种，
悔无缘细尝。
风雨旧居，
明月窥窗，
回收三十年，
人海沧桑。
孤魂倦游，
天涯流浪，
人醒长夜，
惨灯凄照旅床。
故园新枣初熟，
异域青瓜已黄，
长记旧地歌声，
竟无一曲在唱。
此居长年炎夏，
但求月光如霜；
愿有画人颜色，
涂改碧野焦黄。
一九五二，一一，一五。新加坡
夜祈
主，请莫再让我灵魂
在幽暗空漠中流浪，
它已经受尽了颠波，
磨折、痛苦、创伤。
像在无底的山谷中下坠，
四周漆黑，阴风森森，
身无着，目无见，耳无闻，
生活在空虚中飘荡。
我听凭无限的天谴，
心流着血，眼挂着泪，
在悠长岁月中，我痛悔
那一切浮夸愚蠢的荒唐。
请恕我过去，给我未来，
赐我响亮的声与灿烂的光，
让我跪在你慈悲的脚下，
再醒我卑微的希望。
我愿耳能闻，眼能望，
我身躯能不再下坠飘荡，
我有限的卑微生命，
能永久依附那再亮的光芒。
一九五二，一，一九。新加坡
题
不要再希望将来，
将来难比现在更好。
让我告诉你：
鲜花易枯，
烈火易耗；
智者忧，
能者劳，
善射者死于箭，
善杀者死于刀；
善歌的夜莺常啼血，
千里马终亡于奔跑；
还有美景不再，
良辰难造，
聪敏的孩子都消瘦，
美丽的姑娘，
个个容易老！
一九五二，一，一九，改旧作。新加坡
记取
颠波的生活
从高厦到陋巷，
疲惫的足迹
从都市到村庄。
流落了的爱，
在悔祈中起伏，
破碎了的梦，
在痛苦中流浪。
残存的记忆
是无数的创伤，
一笑一泪，
遗终身难忘。
看万灯齐明，
爆竹响澈街坊，
处处轻歌妙舞，
人人艳服新装。
佳节如此，
我情归天涯，
梦飞旧约，
竟无人知道，
我也有歌要唱。
念此去山高水长：
碧绿鹅黄间，
再无从期望
故雁旧鱼来往。
独立楼头，
望椰林高耸，
风掠残更，
云散四方。
伤情该是：
爆竹声静，
路灯半灭，
邻窗抹去了
帘内的昏黄。
但仍需记取——
星痕初隐，
晨雾渐浓，
东方透露了
鱼肚的白光。
一九五二，一，二七。新加坡
南国的风光
模糊的梦境无法细忆，
颠沛的生命不堪再想，
逝去的青春满是创伤，
痛悔自责都难填旧账。
过去长江滩盼畔的密约，
我曾辜负黄桷树下的月亮；
如今海南海北的叹息，
也未珍贵椰林间的太阳。
江南的青菱红后，
莲叶下都是鸳鸯，
如今泥潭杂草间，
唯孤另的野鹤荡漾。
莫说风风雨雨的日子，
都是我回忆中的凄凉，
就是异国少女的歌声，
也带着我旧日的惆怅。
车水马龙间万头如鲫，
人人都关心橡价升降，
南国的风光不过如此，
美丑善恶凭金钱衡量。
一九五二，二，一。新加坡
春光
我在落叶纷纷的秋季，
就告诉你还有春天，
到了雨雪霏霏的冬令，
我又说春天就在面前。
等到春光春色已浓，
你又重新问我春天，
我说万花开在你的袖底，
而你竟不知道那是春天。
你在枯枝上等候新绿，
因此辜负了万花开遍；
而你偏说春天辜负你甜梦，
春天还辜负你的痴恋。
已去的春天虽不会再返，
今年过去了可还有明年，
但等你耗尽了太多春天，
春天对你就没有缠绵。
云下的颜色千万种，
哪一种不代表春天？
你为何在暗淡的林中期待，
望着无情的枯枝失眠。
一九五二，二，三。新加坡
浮霞
你从北国南来，
说你为寻旧爱，
于是你走遍山野，
又走遍了堤岸。
山野绿叶如云，
你连头也不抬；
堤岸花草如锦，
你也不加理睬。
你不理红花紫卉，
也不理绿叶青菜，
那么可是寻池面浮萍，
或者是寻石上青苔。
你说这些你都不要，
你要采海中浮霞，
说它是你旧人面颊，
还代表你旧人风采。
我说过去来客万千，
都曾为此入海，
如今骛闲鸥，
也都为此飞来。
不要说四周青山，
都在为它期待；
就是夜来新月，
也为它在天边徘徊。
你说那么趁此黄昏，
你要伴它投海，
未能采此浮霞，
无意在世上存在。
一九五二，二，三。新加坡
日暮黄昏
生命过半矣，
婀娜轻柳，
已绿叶蓬松。
望关山阻隔，
心率情惹，
海底留长梦。
倦睡乍醒，
小病初愈
始悟色即是空。
长夜短画，
光阴流水间
哀无言相送。
同时沦落客，
一笑成知己
莫嫌萍水相逢。
苦酒饮尽，
闲兴初消，
懒问此后行踪。
长夏炎炎，
晴雨瞬息万变，
轻云难留东风。
此心如止水，
无落花下堕
再无绿波动。
登高远瞩
椰林蕉叶间
到处青冢。
伤情至此，
更那堪日暮黄昏
孤禽掠长空。
一九五二，二，一一。新加坡
感觉的模糊
你说过去我灿烂的生命只充你寂寞生活的点缀，
如今我痴傻的爱情也难填补你光明的前途；
再糊涂的日子中你千遍万遍告诉我酒不醉人人自醉，
到豁然开朗的时辰我还不信冬不枯树树自枯。
要说长长的岁月里我辜负了的青春都可以复回，
那么我一定要同你说我悠悠的相思并不痛苦，
即使是一只你豢养的小鸟离开你也要流泪，
那何况你我在艰难的时代颠波的日子中曾经共度。
诸凡一切情人所应该忏悔的我都已深深地忏悔，
诸凡一切情人所应该倾诉的我也已从头一一倾诉，
你难道要我把落了的花瓣重新做成萼上的蓓蕾，
勉强来掩饰那寒冷的北国漫漫秋冬风雪的飞舞。
风风雨雨颠波曲折的际遇难记逝去青春里的娇美，
在快活热闹生活中如何耗去悠长的时日你也无从清楚。
那阳光的如蜜春风的如酒不过是你自己青春的光辉，
那么桃红柳绿给你不同气氛就该相信是你感觉的模糊。
一九五二，五，二一。九龙
羡慕
高山羡慕大海，大海羡慕高山，
乌鸦羡慕喜鹊，喜鹊羡慕乌鸦，
还有多少大鱼在羡慕小鱼，
多少小鱼在羡慕沟里的虾蟆？
太阳羡慕月亮，月亮羡慕太阳，
万千的星斗彼此羡慕着光亮
拥挤的街上，熙攘的人群里，
我羡慕着你短，你也羡慕着我长。
假如没有镜子我不会看到自己，
没有那艳花娇叶我也不会记得春天，
没有爱情我无从知道青春的美丽，
没有了生命我也永不会认识空间与时间。
说什么二加二是四，东就是东西就是西，
数有正负，物有阴阳，真理都渗着私见，
没有你给我缠绵我会无从知道生的意义，
这因为理智在为我掩饰，情感在对我欺骗。
一九五二，五，二四。香港
残更
风停，雨歇，
暗淡的天空，
雾奔云驰，
任孤星闪烁。
路窗已黑，
绿叶阴掩处，
灰暗的玻璃，
闪耀着雨滴。
戏散宴辍，
路灯如豆，
嚣嚣的街头，
一时静寂。
看来人已去，
去人已归，
大好天地间，
唯我伫立。
望高山远水，
念少年胸怀，
烟尘起处，
贪天涯漂泊。
如今心如止水，
虽身寄异地，
任星唤月召，
亦无意游历。
奈醉后小睡，
仍梦回万里，
魂依旧人，
此情殷殷未灭。
问今夕何夕，
露湿衣襟，
风掠头发，
残更可亲如昔。
一九五二，一Ｏ，二八。九龙
糊涂
你说此去说话要当心，
走路要放轻脚步，
对陌生的朋友要客气，
对熟稔的故知要招呼。
还有见财不要贪心，
饮酒不要过度；
宴会上领结要常新，
旅行时衣服不要弄污。
得意时不要高兴，
失意时不要发怒，
有病最好多睡眠，
寂寞不如常读书。
此外开会时要少发言，
谈话时不要他顾，
甜语的后面常有利刃，
爱情的结局都是痛苦。
不要说莫轻信女人，
嘴唇边常有毒蛊；
市上多廉价的笑容，
哪一个不依样画葫芦？
这些我样样都记得，
但是我有一点糊涂，
在这夏去秋来的深更，
我是否该偷看星星夜渡？
一九五二，一Ｏ，二八。九龙
关心
在平静的河流中有多少来鸭去骛曾对我挑剔，
在安详的树林里有多少春鸟秋虫曾对我批评；
不要说狂蜂浪蝶掠过我窗前要指摘我的话语，
就是街首巷尾的路侧也有狗在狂吠我的人影。
在颠沛的生活中我早已走遍了南北大城小镇，
那里茅舍泥房依旧漆黑，高楼大厦依旧通明，
肮脏的陋巷里，衣衫褴褛的穷人仍旧在抖索，
宽大的马路上，无数豪华的汽车仍旧在驰骋。
我也曾在偏僻冷落贫贫富富的水乡山村流浪，
目睹广大的碧绿原野焦黄，到处是黄荒冢枯井，
起伏山坡上散着残骸，断续流水里浮着死尸，
有谁会相信那里面没有你的熟友故知与旧亲。
莫说村落中已再无完屋，百里内也难见炊烟，
丛林绿叶里，也无从听到熟识的莺啼与雀鸣；
悠长的夜晚紧封着旧昔亲切温暖的犬吠鸡啼，
阴暗的山谷中，发光的是明灭的磷火与流萤。
说什么冷落的小院青草茸茸没有美丽的花开，
秋风中雨打日晒破烂的窗棂与门户也难关紧，
偶有失群的孤雁在阴灰的云层里沉默地掠过，
蓝色的天空漏露的也只是冷淡的无情的星星。
那么在旅途中的我难道会关心你对我的毁谤，
那无凭的谣言歪曲的故事我也不会对你轻信，
多少卖友求荣含血喷人的故事我已一一见过，
何况你是顾影争宠对镜自怜卖弄垂老的风情。
一九五二，一Ｏ，八。九龙
幻寄
小城外有青山如画，
青山前有绿水如镜，
还有夏晚明亮的天空，
都是我熟识的星星。
大路的右面是小亭，
小亭西有木桥槐阴，
小桥边是我垂钓的所在，
槐阴上有我童年的脚印。
桥下第三家是我的故居，
破篱边青草丛中有古井，
传说有大眼长发的少女，
为一个牧童在那里殉情。
井后面有青竹万个，
竹林上有善歌的黄莺；
我多少的小曲都由他学来，
如今是否仍挂在他的嘴春？
林尽处有闲花千种，
那红花绿叶都是我的青春，
应记取其中最大的木犀，
树干上还刻着我的小名。
最后请就站在那里远望，
看马鞍山上是否有微云，
它一直懒惰地睡在那面，
到如今不知有否清醒。
一九五二，一Ｏ，二八。九龙
酝酿
我看见明朗的天空吸收各色的云彩，
但也信漆黑的穹苍孕藏神奇的星光；
我知道荒漠的原野是广大的坟墓，
但也信无数的生命在泥土里酝酿。
因此我不怀疑这连绵的雨终有一天会停，
这暗淡的路途终有一天会有和暖的阳光，
我不怀疑这动荡的海样终有一天会平静，
任何猖獗的生命终有一天会死亡。
在黑云密布无星无月的夜里，
你再三叮咛我应当及时关窗；
但是我愿痴坐在暗淡的天空下，
谛听那无情的雷声来往。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我已爱遐想，
那些安详的日子竟已注定我要流浪；
这浑圆的地球原是我的故居，
阳光是我的炉火，大地是我的眠床。
多少黄金的青春我弃在山侧，
多少钻石的爱情我抛在路旁，
那么难道我还会怜惜那庸俗的笑，
霉烂的果子与破旧的衣裳。
过去在虚伪的社会里我学会掩饰，
多少被压的情感在梦魂中癫狂；
如今我心中有什么话将尽量地说，
我心中有什么歌将痛快地唱。
一九五二，一一，一四。九龙
灿烂的际遇
我告诉你晨曦会吸尽云霞，
夜晚会吞没夕阳的光辉；
但你说人生的路途正长，
前程中难道会少爱与美。
但等你历尽了沧桑，
天空上只有一片暗灰，
溪上再无缤纷的云彩，
林间也已无夕阳的光辉。
于是我看你疲惫地归来，
额上流着汗，眼角挂着泪，
我问你如许的日子何在，
灿烂的生命由何憔悴？
你说人生的路途虽长，
灿烂的际遇只有一回，
因为辜负了缤纷的云霞，
也无缘见到夕阳的光辉。
一九五二，一二，一。九龙
岁月的哀愁
悠悠的白云载来了岁月的哀愁，
耿耿的长夜未掩去人间的烦恼，
多少窗外的花朵都在自开自谢，
萧萧的庭院，落叶也无人理扫。
一切喧哗的宴会我一一谢绝，
无数热闹的应酬我也前后避逃，
短促的人生我过着数不尽的日子
对渺茫的前途我也无心祈祷。
问锦舟华车的来去谁迟谁快，
轻歌曼舞的角逐谁晚谁早，
这些浮华的生命我从未关心，
唯我疲倦的心在崎岖的梦境里颠倒。
所有我住过的地方你都未去过，
一切你去过的地方我都已先到，
你告诉我的新奇的故事我已经阅历，
我经过的复杂的人生你从未知道。
那么莫信风雨不会摇落你院前的菩提，
温和的阳光不会叫苦你园里的青草，
自然安排了一切鲜艳都要褪色，
一切花要谢，一切青春都要衰老。
一九五二，一二，二Ｏ。九龙
故居
在燕子归去前燕子飞来后我无时不劝你远行，
等莲花开了莲花谢了我还是叫你莫留恋故居，
长长的路途弯弯的河流哪里没有大城小城，
哪一个大城哪一个小城里没有你旧云旧雨。
但是你偏要守你荒芜的庭院，
说庭前有你熟识的莺歌燕语；
而今粱前的燕巢里躲着蝙蝠，
翠绿的树梢也被凶残的乌鸦占据。
不要说多少的高墙低垣都已圯坍，
残砖破瓦阻塞了你门外的街衢，
青蝇苍蚊在腥浊的空气中飞翔，
蛇蝎死鼠填塞了奇臭的沟渠。
但是你还信附近总该有亲友，
他们也会苦守自己的故居；
可是泥屋茅舍的炉灶久冷，
山边的豺狼咬着饥饿的男女。
你说那么郊外总有厚谊的花草，
会忍耐奢侈的风与浪费的雨，
可是花草早成飞鸟的粮食，
毒蛇窥伺着饿禽的来去。
在鸱鸮飞去前鸱鸮飞来后我还是劝你远行，
等寒梅开了寒梅谢了我还叫你莫留恋故居，
但是你说要期待乌鸦唱出美丽的曲调，
还要痴等豺狼的夜啸变成高贵的诗句。
一九五二，一二，二Ｏ，夜。九龙
佳节
此地的佳节已非旧地的情调，
街头照耀的是商品的灯光；
但别人的欢乐该是自己的慰藉，
客身在今朝有忘我的疯狂。
不要为痛苦的过去不安，
不要为可怕的未来忧伤，
只要你未失去高贵的良心，
就不必担忧你会无歌可唱。
一切的宗教都是人的归宿，
任何的节日你都可庆赏，
请莫问彼此的信仰与传统，
将来终在有爱的远方。
人间正多可耕的田地，
无须仰慕渺茫的天堂，
但科学未解决人间的忧患，
为何要指摘美丽神话的虚妄。
一九五二，一二，二一。香港
原野的理想
多年来我各处漂泊，
唯愿把血汗化为爱情，
遍洒在贫瘠的大地，
孕育出璀璨的生命。
但如今我流浪在污秽的闹市，
阳光里飞扬着灰尘，
垃圾混合着纯洁的泥土，
花不再鲜艳，草不再青。
海水里漂浮着死尸，
山谷中飘荡着酒肉的臭腥，
潺潺的溪流都是怨艾，
多少的鸟语也不带欢欣。
茶座上是庸俗的笑语，
市上传闻着涨落的黄金，
戏院里都是低级的影片，
街头拥挤着廉价的爱情。
此地已无原野的理想，
醉城里我为何独醒，
三更后万家的灯火已灭，
何人在留恋月儿的光明。
一九五三，四，一三，晨一时。九龙
中年的心境
过去我在茫茫的平地奔跑，
曾立志要登积雪的山顶，
如今在浓雾浊云的山峰上，
疲倦空虚包围我唯一的人影。
回望山腰的残雪上面，
多少人在踏着我的脚印，
骄傲而自得地回顾大地，
像已经步入了灿烂的青云。
而我前面山坡下的树林，
里面浮荡着淡淡的人影，
他们不断地回顾山峰，
勉强地走着崎岖的路径。
我顿悟到我已在最高峰上，
望见了来处，也看到了前程，
我发现多少路我曾经走错，
还浪费过多少时间与多少生命。
我见到我无知的骄傲与狂妄，
我轻率与任性的感情；
我怎么样相信自己的意志，
而没有看中人间的命运。
我还为功利的追逐，
疏忽了真正的爱情；
妄信他人歪曲的理论，
虚掷了宝贵的光阴。
但我已无法重渡旧路，
错误与悲剧不会在忏悔中重新，
在疲倦空虚的云雾中，
我细味到我初入中年的心境。
一九五三，四，一二，夜。香港
安详地睡
如今我只希望可以安详地睡，
因为梦深处有我的故乡，
那里草子花点点如星，
牡丹花朵朵像月亮。
还有那里的喜鹊专报平安，
燕子的爱情紧绕着旧粱，
岸堤上都有柳丝的缠绵，
常春藤留恋着半圯的红墙。
说一切的声色梦外都有，
但异国的泥土没有清香，
鸟声都是失侣的呻吟，
流水也是无望的惆怅。
如今我只希望可以安详地睡，
因为长梦里有我自由的想像，
上半夜我在我母亲的怀中，
下夜半我会见爱我的姑娘。
一九五三，四，一Ｏ，晨一时。九龙
老树
我像百年前的老树，
孤独地站在凌云的峰顶，
苍老的枝桠绿叶无几，
斑驳的树皮已经凋尽。
念过去灿烂的时日，
也寄存我可贵的青春，
多少的鸟儿围我歌唱，
无数的人们贪恋我影荫。
春天里我万花齐开，
蜂蝶播育着自然的爱情。
秋天里我叠叠的果实，
每颗都是宝贵的生命。
如今摘花的野禽已远去，
采果的猿猴也已散尽，
问何人还记得我的时日，
唯天边有未变的紫星。
一九五三，四，一三，晨二时。九龙
平静的夜晚
我在寂寞的山顶徘徊，
林中浮着凄凉的月光，
近处青草上有露珠闪烁，
远处的海上有渔火飘荡。
万里的海样何异于一滴露珠，
一撮泥沙亦无殊于千仞山冈，
在无垠的时间空间中，
一切的分别只是人类的愚妄。
那么让夜晚平静地过吧，
请南风莫扰杜鹃盛放，
还有野芙蓉正在抽芽，
禁不住寒流里春雾变霜。
如有多情的恋人走过，
也请莫将古旧的恋歌低唱，
因为这会惊动初开的野花，
它正在偷窥新识的星光。
一九五三，四，一四，晨二时。九龙
赋归
那绿色的已枯，
那红色的已萎，
还有那鲜艳的鹅黄，
已染上了可憎的污秽。
那娇嫩的已老，
那壮健的已颓，
那兴高采烈的
也已经冉冉憔悴。
过去灿烂阳光下，
园中有鸽蝶齐飞；
如今缠绵淫雨中，
蛇衣与鼠尸发霉。
望晚霞驶过青青的山，
白帆划过绿绿的水，
念衰老的征人，
何日可以赋归？
莫问荒芜的家乡
期待你的有谁？
应记取倒斜的篱前，
雨中的野藤竟日在垂泪。
一九五三，四，一五，夜。九龙
无情的鸟叫
早晨七点钟阳光满窗，
窗外响着无情的鸟叫；
说昨宵满院桃花盛开，
都在我睡梦中忽忽谢掉。
那么你竟没有来过！
辜负了灿烂的良宵。
难道你带着我的小曲，
在访问那破旧的故庙？
你该知道那庙墙早已圯坍，
神像的金衣也已褪销，
袅袅的香烟绝灭已久，
神话也早无可爱的玄妙。
而我则虔诚地在期待，
期待你来唱美丽的曲调，
因为桃花为听你的歌声，
它不会一夜中忽忽谢掉。
一九五三，五，二二。九龙
时间的去处
愉快并不在热闹中产生，
忧愁则在静寂中袭来；
空虚常伴着寂寞，
孤独总牵连着悲哀。
痴寻时间的去处，
红的已褪尽绿的已衰，
记忆里是颠沛的过去，
想像中也无安详的未来。
长记平静的世界中
年年的春天都望花开；
如今满树的深紫浓黄，
也无人有诚意来采。
此处已无真诚的笑容
热闹的都市荒凉如海；
饿狗与饥鹰争食，
野狼与狡狐夺爱。
念多少的血流染红土地，
历史是弱肉强食的记载，
且待风暴掀起狂涛，
看哪一颗灯光还可以存在？
一九五三，五，二二。香港
夜曲
假如你能睡，
就请安详地睡吧，
因为你狂呓中带着哈欠，
笑容里流着泪水。
地上都是纷乱的烟尾，
桌上只有零落的残杯，
青黄的鲜果已成残骸，
红绿的鲜花也已枯萎。
信口雌黄的已静，
脂红粉白的已褪，
狂歌低吟的在叹息，
轻笑闲谈的已泥醉。
清浊的车声已远，
兴高采烈的一一待归，
若说窗外熟识的星星，
浓雾乌云里也没有光辉。
假如你能睡，
就请安详地睡吧！
这里已没有什么可以期待，
莫问深更里敲窗的有谁？
一九五三，五，二三。香港
悠悠的寂寞
虽在明媚的春光中，
我还是一株无叶的乔木，
四周灿烂的千红万紫，
未点破我悠悠的寂寞。
遥望广阔的河山，
曾寄我连年漂泊，
如今任凭日升月沉，
我也未愿改变我的孤独。
念黑雹雷电的时日，
我都保守我的缄默；
在旌旗蔽天的欢呼中，
我也仍在斗室中寥落。
那么莫说在炎热的太阳下，
我皮肤未被晒成焦黑；
就是在倾盆大雨的街头，
我也未曾沾湿我的衣服。
一九五七，九，一九，晨一时。香港
雨
如诉的雨，
如泣的雨，
门前的雨，
窗下的雨；
雨深锁着
我寂寞的故居。
如丝的雨，
如麻的雨；
闪光的雨，
发亮的雨；
雨飘摇着
我辜负了的过去。
如忆的雨，
如梦的雨；
小巷的雨，
大街的雨；
雨想像过
我多少旧侣。
如珠的雨，
如晶的雨；
池中的雨，
湖上的雨；
雨安排过
我不解的际遇。
如诉的雨，
如泣的雨，
楼头的雨，
院中的雨；
雨中有乡愁
混合着忧虑。
如雾的雨，
如烟的雨，
清晨的雨，
深夜的雨，
雨打断过
我多少梦中呓语。
如愁的雨，
如悔的雨，
山前的雨，
海上的雨；
雨灌溉着
我哀怨的诗句。
一九五三，六，二九。九龙
催行
飞吧，当你已经长齐了羽翼。
且伴晚霞飞向宽阔的天庭，
探视那云里无数的星光。
且随海鸟飞向无人的鸟岩，
静听勇敢的海浪不倦地歌唱。
飞吧，挺翅奋翼地飞吧。
即使到槐杨松柏的树梢，
也比你窗口较可以看到远方；
就是在屋脊墙垣的尖顶，
你也有机会多吸收阳光。
飞吧，在你年青力壮的时节。
莫贪那脂流粉扬
锦绣掩盖着血汗的橱窗。
也莫再留恋那鱼腥肉臭
叫嚣拥挤热闹的街巷。
飞吧，请莫再留恋温暖的笼栅。
那里笑声里波动着肉欲，
那里呻吟中阴含着淫荡；
曾有多少欢笑虚掷过青春，
还有多少叹息埋葬了希望。
一九五三，九，一Ｏ。九龙
轻轻雨
轻轻雨，轻轻风，
重重哀愁重重梦，
摸索无数的岁月，
难记漂泊的行踪。
为期待渺茫的低诺，
我从未计较劳苦与隐痛，
无边的相思未淡，
镜中的白发已浓
西去是茫茫的海样，
东行是绵绵的山峰，
流落在狭小的市场，
虚度了清晨与黄昏。
念黯淡无望的未来，
有多少春夏与秋冬，
我难道为唱往昔的恋歌，
求新交给我故知的温存。
一九五三，六，二七。九龙
祝福
像春天解冻的小河，
用轻盈纯洁的姿态，
坦白地映照皎洁的星光。
像清晨初醒的小鸟，
用清健活泼的声音，
天真地对发亮的丛林歌唱。
你无邪的笑容像初放的花蕾，
还不知尘埃与雨雪的疯狂，
你素白的心胸像初升的月亮，
宁静的丛林中还未看到虎狼。
但是我何必向你解释：
流水里有浮萍会掩去星光，
还有秋天里落叶的暗影，
会把你哀愁带向西方。
或者我应当告诉你：
你不该太早兴奋地歌唱，
发亮的天空未必就有太阳，
白云的后面有可怕的雨点躲藏。
那么我应当为你祝福：
在熠熠的星光前，
你感受的会是温暖与明朗。
丛林里会都是驯良的飞禽，
伴着你美丽的歌声
诚虔地在期待阳光。
一九五三，六，二七。九龙
喻
你展览身躯婀娜的衣裳我都已认识，
你似笑非笑的面貌我早已看厌；
你故作正经的语调我也已熟稔，
你自作多情的故事我听了千遍万遍。
你长长短短的传记我已熟读，
那千遍一律的广告不过是自拉自吹，
卖空买空的情话何异逢场作戏，
那天长地久的盟誓竟都是虚伪。
那么你何必还要提多年前的四月十六，
皎洁的月亮照着我灰白的脸，
晶莹的泪珠染湿了你的衣襟，
长吻代替我们应谈的语言。
如今即使我再来假作相爱，
也只是为宽解你良心上的悔与罪，
我在长长的相思中已经懂得，
那宁静的孤独里有我最深的美。
一九五三，六，二九，晨。九龙
眼睛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顿看到
人人的脸上有一对可怕的眼睛，
圆的、方的、三角的、六角的、
他们在教堂中出现，在庙会中出现。
于是在拥挤的街衢，杂沓的市场，
在戏院中，在饭馆中，在商店中，
我发现了到处是残忍的眼睛，
冷酷的眼睛与贪婪的眼睛。
它们挂着红色的血丝，
黑色的油腻与黄色的分泌；
拖着无神的光，闪着无情的欲，
深藏着可怜的梦与无耻的幻想，
以及计较毫厘得失的忧郁，
与夜郎自大沾沾自喜的嚣张。
于是我发现我自己也正有一双眼睛，
我还需用我的眼睛来看，
看肥瘦不一的女子
与高矮不齐的绅士。
我一生下来就学穿衣服，
如今我必须看别人的穿戴，
长袍短褂与长裤短袄，
系在颈上的花带与套在脚上的袜子，
各种厚薄的鞋，各色高低的帽，
露着胸的衣领，标着腿的衣裙，
镶着金的耳叶与珠翠围着的脖子。
他们只露一张或大或小的鼻孔，
脸上还涂着香粉与胭脂，
画着或阔或狭的眉毛，
含着洁白整齐的假齿。
一切衣着与装饰，
已变成财富与修养的标志。
而他们的眼睛！
我还需用我自己的眼睛，
去看他们的眼睛。
于是我发现多数的眼睛
都戴着各种的眼镜，
有色的眼镜，有光的眼镜，
镶着畸形怪状的框子，
掩盖了歪曲了视觉的感应。
我开始知道他们怕见世界，
这广大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我开始知道他们怕见天空，
这浩阔的天空，真实的天空；
他们怕看见真实的黑暗，
也怕看见坦白强烈的光明。
人们在报纸后面偷看，
人们在扇子后面偷看，
人们在衣袖后面偷看，
看别人装在衣袋里的眼镜，
猜测他们光度的深浅；
偷看别人臂上的异性，
猜测他们的身世与身份证上的年龄。
偷看别人身上的饰物，唇内的牙齿，
与耸起的胸脯去揣想是假是真。
还有人想偷看别人的衣袋，
有多少钱钞与什么样的文件，
是否还藏着毒品与凶器，
甚至是人家怀里的孩子，
也想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父亲。
人们在关着的窗缝间偷看，
看对街房子里出浴的女性，
在等待手捧鲜花的男子；
偷看邻居的牌桌上，
着旗袍的少妇忘扣了钮子。
人们在高高洋台上偷看，
偷看街边新到的难民，
在布幔后产生孩子；
偷看出丧的行列中，
跟随着假哭的孝女与孝子。
人们在半开的门缝里偷看，
偷看楼上的胖太太，
走着狭小的楼梯；
瘦削的丈夫跟在后面，
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而我竟还有一对眼睛，
从小学习着看，学习着看书看人。
看舞台上的戏，银幕上的电影。
但当我年轻时，我眼里的人物：
讲堂上的教师，法院里的法官，
马路的警察与衣冠楚楚的绅士，
总信他们都有颗神明的心，
具有高贵，良善，庄严与公正。
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
我竟看到了他们的眼睛，
掩饰着妒忌贪婪势利与残忍。
当我年青时，我眼前的女性，
总相信都是不老的仙子，
长裙短裙浮动着美丽的诗，
笑容里荡漾着蜜，
鲜红的嘴唇与舌端，
都是天真无邪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在她们的
粉妆的皮肤上看到粉刺，
在涂着口红的唇上，
我看到干瘠的裂缝，
裂缝里嵌着焦黄的烟丝，
我还在她们肉食的齿缝里，
看到已烂的鸭膀与鲜虾的死尸。
我知道他们的心中充满着
隐恨妒忌、计较与野心，
嘴里吞吐着损人利己的谣言，
虚伪的爱与假装的仁慈。
这是我的眼睛，我可怜的眼睛！
当我看到别人眼上的各色眼镜，
别人也说我永远戴着怀疑的眼镜，
不然我就可以安详地相信，
相信一切装饰都是文明；
一切残忍都是公正；
一切肉麻都是爱情；
一切兽舞鸟歌虫吟，
都不是弱肉强食；
而生存在世上的都是欢乐的生命。
一九五六，七，一七，晨四时。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