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降央卓玛 下载:徐訏诗歌:《借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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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火集


嘀嘟

到底是谁在那里嘀嘟?
把事情弄得这样鲁苏!
宇宙确已十分模糊,
可听见我在这里叫苦?

请别摇那烦恼的船橹,
这声音实在太凄楚,
哪儿寻不到一条水路?
而你偏要在这儿过渡!

别以为没有苇,没有芦,
刹那间会弥漫开大雾,
那时你要采问路途,
你就要靠你的耳鼓。

到底为何在那里嘀嘟?
把事情弄得这样鲁苏,
假如你的耳鼓并不模糊,
那该听到我在这里叫苦。

一九三四。上海


钱塘江上的挑夫

“先生你这只四尺长二尺高的篮,
我为你挑过江只要十个铜板。”
他鞋够多少破,衣裳够多少褴褛,
但他有条坚韧的绳同光润的扁担。

他身上压着百斤的重担,
要过那九寸三分宽的跳板,
夏天里他要试着汗叹!
冬天里他要呵着手颤!

越着江他来回地搬,
别人的箱笼、铺盖同笨重的篮,
他们每天是这样的忙烦,
只为赚五个十个铜板。

等天色已经深晚,
他才回到破旧的门槛;
“娘,这里是一百六十五个铜板,
够不够明天买米煮饭?”

一九三四,一,一六。上海


借火

因为在路上拾得一只歌,
沉重得不能过河;
所以我会把路途绕错,
闯进了你的窠。

为夜色已经很厚,
我向你借个灯火;
你遥指东南方的山坡,
说月亮带着火在走。

但等我走到时候,
月儿早已登上了云头;
它在云霄里那微笑的口,
告诉我西北的边际有星斗。

于是我又闯到海口,
但星斗只在那儿颤抖,
说它们的火光被流萤所偷,
所以它们自己都带着忧愁。

但是,夜色尽管很厚,
终没有寻出半点萤火;
于是我就在青草岸边读歌,
扬起了我的音喉!

但是,这只歌叫来了鬼火,
叫我不要在霜下多坐,
它引导我缓缓地走,
终于走进了黝黑的坟墓!

一九三四。上海


别把池岸弄暗

荷叶上是何人的泪?
请别将荷叶压碎,
因为爱荷的人儿就要归,
要问弄碎荷叶的是谁?

那时,池中的荷花已睡,
正杨柳偷吻漪涟的水;
只有我在那池边徘徊,
谁?隔岸像有人在私窥。

有那柳丝在岸边轻挥,
知是微风在扫月儿的光辉。
请别,别把那池岸弄暗,
因为我们,是约在月明时候相会。

一九三四。上海


失题

在这静寂的良夜我不敢歌唱,
因为怕惊动梅花里冻僵的花蕊,
还有那老松的小针要跳落池塘,
要把池塘里的月影弄碎。

并不是为在夜色里贪看月光,
我是只想在墓里寻求消失的美,
但我也并没在泥土中探访,
我只在荒草上面假睡。

有一两朵野云在山峰前奔忙,
载走了月光给山色的娇媚;
幸亏是地土上浮起了一层薄霜,
告诉我积留在墓里的光辉。

这时,我心像破庙里的神像,
三分庄严里,二分是凄凉!

一九三四,一,二七。上海


深夜在街头

街灯有点意外的模糊,
树影儿更显得黯淡。
黑天的星儿疏朗得可数,
我把我脚步儿特别放慢。

夜卖声显得这样清楚,
我心头浮起了三分疲懒,
风来时有一声咽呜,
告诉我春意已经阑珊!

有谁在询问道路?
还是在冷角上打寒颤?
还是在黄昏时候迷了途,
等这深夜时候来长欢?

我要寻着它来对它细诉,
我心绪是这样的麻烦!
我并非想为倦腿找个地方来住,
我是在为胸中的话找出处。

前面可是我所熟识的脚步?
我希望它多有二成缓慢;
让我赶完这一段路途,
追它同到灯明处去闲谈。

一九三四,三,二九,深夜。上海


寂寞

我死了,但并不是病死,
也不是自己要死,
更不是被人逼死,
我只是糊糊涂涂的死!

我需要蚊虫来刺,
我愿做最卑贱的事,
我愿整天为你们的衣吐丝,
我愿日夜为你们心灵写诗。

然而月儿对我不肯俯视,
太阳的冷热对我也不关事,
万千的人们把我当作游丝,
连病魔也不给我一点讽刺!

所以,在我孤独空虚的
尸前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一只狗永远注视着
我尸身不住地狂叫!
(选自《人间世》1934 年第3期)


一句话

我心灵感到异样的沉重,
因为我有句未说出的话。
窗棂上挂着南来的风,
有春雨在庭院里轻洒。
——二十年来只为那株树开花,
我想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倒是窗外的步声使我心头怔忡,
因为我想知道那陌生的脚底,
是否带着我故土的泥沙?

在泥沙上我要知道故土地耕种,
靠那荆棘编成的短篱,
豆棚架上可延长了南瓜?

我要留那窗外的脚步稍满移动,
听我心头一句未说出的话,
可是我能说出甚么呢?
除了我说心底有点沉重。
——但这,并非为我
想念故乡手植的南瓜,
是二十年前的架下,
我有句闷在我心底的话。

一九三四,四,二九,晨。上海


拉纤夫

深沉地呼吸着,
他有颗坚定的头颅,
二眼死盯住地平线,
跨着等速的速度。

他摆着铁铸一般的腿,
永远与地面成四十五度,
他并不计算路程,
只是走那前面该走的路途。

他毫不管天时,一清早就开始,
逆着风,逆着雨,也逆着雾,
也逆着汗的流,鼻涕的流,
为那笨重的木船赶那逆流的路途。

直把船拉到以后,
他在酒店前方才停步:
“这里是九角六个铜元,
我要饭一盂,菜二盘,酒三壶。”

一九三四,一,一六。上海


吃月饼有感

第一次大概是一点多,
第二次总是三点敲过,
刮风也好,下雪也好,
但他总不管有甚么大错。

起初我看着表计算他到来,
后来我想对准表要靠他的来,
在寂寞的深夜,他是唯一的好友,
所以没有饿,我也夜夜期待。

“你不抽大烟,也不是打牌,
你又没有七岁八岁的小孩,
先生,你一个儿到底在干麽,
天天这样晚来买我饽饽。”

这以后我们就夜夜开始闲谈,
谈起劲儿时,也喝过几次白干。
自从有一天我等他到五更还不来,
此后就不知道他是否还存在?

这样,我就渡了一年的寂寞,
也打听过这老头到底在哪里摸索,
虽然我后来得到了他的死讯,
可是我终不知道他死于什麽病。

如今,我也早离开古庙前的槐树,
谁还能告我这老头儿坟墓的在处?
在这雨萧萧的秋夜我吃不下月饼,
因为这里面藏有硬米饽饽的声音。

一九三四。上海


女子的手指

以前男女的手指都是一样,
禽兽来袭时互动着筑墙,
秋到时割稻,春来时种秧,
男人拿橹时,她也拿着桨。

后来天下的事情慢慢变紧,
于是男子耕田时,她们煮饭,
男子捕鱼时,她们结网编篮,
男子防潮时,该洗泥污的衣衫。

但是如今女子的手指,
像一只娇嫩的葱,像一缕丝,
像一根带雪花的柳枝,
只等金银宝石的戒子。

更像那芙蓉花的蓓蕾,
牡丹与玫瑰的花蕊,
打扮得无限芬芳娇美,
每天等蜂蝶们来吹。

一九三四。上海




牛儿们都无事可做,
但还需要草去喂他饿。
他们本在这条河洗澡,
可是现在反在那里吃草!

莫老的西瓜都无水来载,
一个换十个铜板也没有人买,
口渴时还是来喝西瓜汁,
可是喝着它像喝自己的血。

为了耗子在门板上跳,
老头儿三番四番睡不着觉,
“儿!是雷,快出去看看,
黑云儿在西北还是东南?”

苦渡那难眠的长夜漫漫,
每天看星星儿凶狠的眼。
起初天天到关帝庙求雨,
可是现在是再也无路可去!

偏偏讨租索税的先生有话:
“你们到底是在干么?
半夏天没有水车响,
你说说你们是懒到怎么样!”

一九三四,九,一六,晨。上海


寻雨

我要到高山上去寻雨,
问那灵老峰倒是怎么去?
他们没有回答我已经发疑:
热烈的太阳下我为何穿雨衣?

山上刚刚走下来一位女子,
我问她山上可有些雨丝?
她笑:“你这个人的确有点迂,
炎灼的太阳下还要问雨!”

半山腰来三个小孩,
我问他黑云是否在山上安排,
他说:“你这个人真有三分疯,
太阳的旁边哪会有窟窿!”

我从弯曲的山道上去,
中途又同个樵夫相遇,
我问他:“山顶上是否有雨意?”
他说:“只有白云在岩缝里出气。”

山顶上有一只奇异的鸟,
它对我含笑地叫,
她说:“你可否在峰上为我等雨,
让我偷个懒暂时飞去?”

一九三四。上海


失眠

起初是一次次“赛梨”的葡萄,
接着是沙喉咙苦叫“硬米饽饽”,
于是我听到蟋蟀在霜土下低哭,
枯枝上,乌鸦在寒巢里抖索。

我读了些最枯燥的书页,
又从一数到百,从百倒数到一,
我需要一只灵敏的手指,
把我上下沿的睫毛都打结。

我不知头该怎么样安放,
手怎么样摆方才停当,
还有热燥的身体,跳的心脏,
是不是都该留在挤不开的床上。

这样我会疑心钟表要打破机件,
要问那落叶是否染红阶面?
我还要推想那三更里的残月,
透照着那颐和园栏杆是几曲?

一九三四,一二,二。上海


低诉

为等待一封附近的来信,
我把行期再三耽搁,
于是旅程中想叶的心情,
染成了今夜的悲苦。

更因春前我也有些伤心,
并且那初长的冬宵是难度,
为捉握那失眠的光阴,
所以我把咖啡煮成药一般的苦。

是那轻风夜游的声音,
把夜色弄成两倍凄楚,
难道河里正有正在舟行的人,
依赖那寒冷东风帮助。

天空里没有一颗星,
去光照天河里的夜橹,
我似乎需要一个人影,
将我的心怀来低诉。

一九三四,一二,二。上海


乡思

虽然我再也想不起老家是怎样,
但我终未忘当年的友朋,
那是窗外的二只花斑鸡,
它啼起个我童年的甜梦。

可是这是多年前的话,
如今要看鸡只好到小菜场,
但小菜场的鸡只只都是傻,
它们说不出我故乡的短长。

所以,自从我养大了那只鸡,
使我夜夜天未发白就醒,
我痴望那东方天际的晨曦,
静待那楼梯下的鸡鸣。

一九三四,一二,三O。上海




哪一天,不知哪里古寺的钟声,
从耸天的山寺启示了春,
敲醒了风,敲醒了流水与行云。
刹时,人世间蒙了迷人的轻烟,
那带醉的月光也分外缠绵,
主使那梨花为它吐白点,
桃花为它吐红点,
丁香为它着了魔,
香醒草间的绿意,
细雨因此频添了流水的漪涟。
于是春传染到每块泥土,
每一滴水,每一块地田,
这时,在我们乡下,
我知道春已经唤起草子花,
菜花会黄遍了田野,
豆花会香遍了竹架,
天空里也会坠满了柳絮,
欢迎燕子重回到旧识的人家。
于是牧童们要争官司草,
姑娘们要为蚕桑劳,
农夫们要赶水,
那沟渠里就有小鱼儿闹,
这样,我眼看蛙声就要起来,
蛙声起来后春天就没有多少,
所以无论春国里有多少佳酿,
一杯酒总有一分是凄凉!

一九三五,五,一六,晨。上海


卖硬米饽饽的

南街头就是馄饨担,
胯儿胡同前有烧饼摊,
只有这几条漆黑的胡同,
我老头儿可以来喊。

早上头全胡同嚷着“杏儿茶”,
黄昏时分有“马蹄儿”同“麻花”
所以我只能在这个三更里嚷:
“硬——米饽饽哪!”

改行的事情不用提多难,
我老头儿只有做饽饽能耐!
还有,别的玩意儿隔夜就要坏,
倒是我这饽饽可以搁几晚。

先生,说到底我老头儿的买卖,
还不是靠你先生赏脸,
倒是那井跟前的王老爷家,
门房里隔些天就有爷儿们在打牌。

前些年买卖可真是两样,
哪一处不等耐“饽饽”的叫响,
胡同里十家有八家的孩子,
没有吃饽饽就睡不到天亮。

如今,哪一家不备洋点心,
马路上都提着广东铺子的月饼,
你瞧瞧,先生,
这年头叫我怎么过活?
我家里有五口子的性命!

一九三四,九,三,夜。上海


日记

我记过母亲的一个笑,
姊妹间的一些游戏,
儿伴里的种种曲调,
肥皂泡在空中飞扬的玩意。

我记过靠近我们的几条水,
哪一条水有几个弯?
也记过什么地方有野莓,
在我们常到的几座小山?

我也记过我认识的姑娘,
耳鬓间的几色之容;
以及那夜里月光所带来的惆怅,
笼罩墙角下的玫瑰花丛。

我还记过少年时的一些幻想,
书本里一句两句的名言,
以及秋声里的一种凄凉,
情爱上的各种缠绵。

我还记过那一夜月色是多么浓,
那一年的春草是多么阑珊;
也记过那年十月一日的秋风,
曾打尽了庭前所有的花瓣。

也记过执政府前面的血痕,
北伐开展时的热情,
以及以后次次战士们死去的悲愤,
与争斗时的各种情景。

然而如今,我是早已衰老,
天天打算柴米油盐酒醋酱,
在饥饿时候图一个饱,
饱了以后就没有花样。

“阿司百令;金鸡钠霜;
白菜一斤,粗布一丈;
八个铜子豆腐;两毛钱白糖?”
——我日记早变成了流水帐!

一九三四,八,二六,夜十二时。


今年的新年

朋友,今年的新年,
你是否可以在茅屋的篱边,
看到那往年必有的
桃红色或深红色的春联。
你是否还可以在田舍边,
寻出个儿童,
穿着花红的新衣,
扪着耳朵,抬着头看,
看那爆竹登上了云天。
还有,在那霜白的田畦间,
你是否还可以看见:
有一二个穿干净衣服的农夫,
含着笑在采白菜韭菜,
去度那年初的小宴?
是否还有一付两付的笑脸,
踱进那街尽头的小店,
去买半斤酒或两只烟?
我知道不的,今年的新年,
儿童们还要去斫柴,
老头儿们要背着白菜进城卖,
村前后的姑娘也再不去小店,
去小店也只能买一两个铜板的盐。
我还可以知道今年的村角村头,
再也不会听见霍霍磨刀响,
他们不会再宰一只鸭,一只鸡,
村例上的祀神也不会用羔羊。
你看今年哪一家的堂前还有红灯,
在欢迎旧识的燕子归来?
他们自己亲生的男孩女孩,
为兵灾旱灾水灾去都市寻活,
都不知道现在是否存在!
朋友,新年也许在都市里,
都市里你可以看到
圣诞树凋残在路边,
还有在黄浦江头的和平神像前,
有冒着烟的外国军舰,
奏那最风行的爵士乐,
从一九三四年渡一九三五年。

一九三五,新年前夕。


漫走

山前山后飞满了云霞,
枯枝的上面有二三只寒鸦。

为积雪在山道上消瘦,
我不敢在恣意地漫走,
但我也不否向近处凝眸,
因为那炊烟升处丝丝是哀愁。

凝在天际有无数点斑,
像秋风卷去的白色花瓣,
但今夜的东风因何那么懒,
会把它们遗留到这样晚?

正新月登上了云霄,
有渔船的灯火在绿水上浮漂;
她告我天边的白斑是帆船在飘,
凭空的事情错得太奥妙。

有白云在空中遨游,
所以空气会浓得像酒;
帆后忽闪出前夜伴我失眠的朋友,
是那尽南天际一颗明亮的星球。

它对我默默地招呼一下,
约我伴它到三更时分再同时回家。

一九三三。烟台


战后

这里早已寻不出一只鸟,
只有狼在枯骨丛里叫,
鱼沉在死寂的河底,
如今也不敢抬头来瞧。

焦黑色树上像有女孩上吊,
猩红色池边像有人在跳,
残垣里炉灶久冷,
幼车与摇篮早没有人摇!

黄昏后夜色涂遍了近郊,
我在荒野上不忍再远眺!
可还有可期待的钟声,
在那朦胧处存留着的古庙?

附近的老树上像有鸱鸮,
正对那新月在发狞笑,
我需要一根韧薄的青草,
让我含在嘴里厉声的长啸。
一九三四,五,一六。上海


骨头

为了寻前辈子自己的坟,
所以在那高高低低的地方狂奔,
但是这样已经寻了好几年,
可还是一点没有看见。

因为远处的波浪像坟茔,
所以我会到水里去寻,
但因此引起了你的可怜,
才把我拉到海滩上面。

你对我轻轻地哼着歌,
叫我为你掘一个坟墓;
但我还没有掘到两尺深,
你说:“里面怎么会已有尸身?”

我注视你的眼睛里的表情,
心底浮起了三分高兴;
但是我到底是有七分忧愁,
我怕这尸身会是我前世的骨头。

一九三四。上海


你的笑

我一点也没有什么病,
但刚举步就不能走动,
我没有喝过酒,也已经睡醒,
天也没有雨,没有雾,没有风。

空气温和得像葡萄酒,
我衣履也像鸿毛般轻巧,
我寻不出走不动的理由,
只有我心头重压着你的笑。

所以,当你又重到我的面前,
我不敢再注视你的笑涡,
我将已载在我心头的笑涟,
编成了一只能唱的歌。

这样我把这只歌低低地唱,
终于走出了那黝黑的村庄。

一九三四,四,三一。上海


期待

我裂着紫铜色的嘴唇笑,
张着血染过的眼睛瞧,
我要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少蹊跷,
所以我把热沸的心灵按得静悄悄。

烟雾散处是绿色柳条,
柳条凋落时露了桥,
于是听到蚯蚓在桥下叫,
还有是鱼在水里跳。

春光里怎么有秋雨萧萧?
我知道这里面有三分奥妙;
为想知道世界有点什么蹊跷,
于是我大声的四面唤叫。

野兽走过,家畜来了,
家畜走过是飞鸟,
人影儿是多么迢迢,
但我还是出神地叫。

一九三四,五,一八。上海


火车上

几个脸向东面的云霓,
几个脸望西边的太阳,
几个脸浮着急意,
几个脸刻着惆怅。

有胖脸儿要探寻路灯,
有圆脸儿漂着悲苦,
那棱色的露着倦痕,
那苍黄的染着灰土。

这边瘦脸儿满是忧愁,
那面老脸儿在打瞌盹,
还有前面皱脸儿的老婆婆,
唠叨那家园的鸡鸭还未进笼。

刹时,火车忽然喊出了一声高唱,
那些不同的脸儿浮起同一个希望,
接着大家沉默地望着车窗,
车窗外移动着一个冷落的村庄。

一九三五。上海


十四行

他从娘的肚爬到娘的乳峰,
他爱摇篮的震荡,
他爱睡歌的低唱,
他呼吸在娘温柔的怀中。

他爱在娘膝上享受那有韵的颤动,
他笑嘴里含着糖,
把无意义的歌低唱,
他还要拉住娘的耳朵说一个梦。

如今,那五月破晓的光亮,
在云怀里,在山峰上闪摇,
他疑心就是他失掉了的生命。

如今,他对于当年的回想,
唱着无意义的歌,含着糖笑,
乃是那抓白天际破晓的光明。

一九三四,五,五。上海


今夜的梦

假如今夜再进了梦,
我要骑着南来的风,
把月亮当做灯,
越那千里的重洋,
来敲你恬静的心门;
我要在你的耳边,
轻轻地缓缓地问:
在昨夜的梦中,
冒着黑暗飞近你的床,
你可曾知道?
为那时你睡意正浓,
我不敢唱带给你的恋歌,
我只留了一个轻轻的吻;
但是你花瓣边的刺
刺破我雨雾所湿的嘴唇,
于是我的血把你的洁白点红。
今夜,我来求你原谅,
因为昨宵不多久天就发亮,
在今夜的梦中,
可允许我吮掉我血染成的一点红。

一九三四。上海


愉快的脸

在你愉快的脸上,
我发现宇宙的神秘,
哲学上所有的问题,
我了解了音乐的真义,
解答了人生矛盾的痴谜;
我寻到忘掉了的诗意,
遗失了的情感,以及那:
灵魂的波律,梦中的凄迷,
月光下灯光旁失眠的道理,
但是我证不出一个问题:
在这愉快的脸上我因何就爱你。

一九三四。上海


访王三娘

怎么初夏时候没有一片绿,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只牛?
在这样时节,在这里附近,
小河上终该有群鸭在游,
鸭后面终还有一个人,
用一支九尺竿驾一只三尺舟,
甚至还有兴用一两句驱鸭的歌,
骗渡头上洗米姑娘的飞眸。

我低下头,默默向前走,
回想当年的河岸,
那张阿嫂的笑容,
李三婶的吐沫,
以及村前村后许多
乌油辫子的姑娘,
洗鱼,洗米,洗菜,
或者洗花花的衣衫,
谈笑声中看太阳下山,
于是农夫们从田畴归来,
在河岸洗他们泥手泥脚,
戏把河水溅她们的脸。
接着就有儿童们在岸边钓鱼唱歌,
或者钓泥蛙儿去喂鸡鸭与鹅。
等月亮上来,星星儿嵌满了天,
喧闹声就会填满了小桥的四边。

桥已经在我脚下,
不平的石板路里都是青苔,
河水上没有一点污秽,
一片糠,或者一叶菜,
清莹得更使我看孑然的自己,
使游鱼起了无穷的惊异,
人影与它想已是睽隔了多年。

我抬起头,默默向前走,
我期望从前半倒的草篱,
出来一只或两只小鸡,
来稻场上拾一些草,
一尾蚯蚓,或者是一粒米,
可是屋瓦上的蓬草间,
有麻雀对我乱啼,
蝙蝠从烟囱里飞出来,
使我骤感到一阵新稻米的晚香。
篱边满是一种黄昏惆怅,
我只见蜘蛛在新网上寻粮,
于是我回头,默默地走,
假装着从容,
把眼睛望着西沉的太阳,
勉强用手帕背着篱落乱扬,
是晚鸦给我一阵回响,
但我说:“再会了王三娘!
是的,你放心,我也会告诉母亲
你并没有二样,
并且还多添了八只母鸡,
两只猪娘,
啊!‘问母亲好’,
是的,王三娘!”

一九三五,七,一。慈乡


天涯地角

的确是天地同我开玩笑,
黑暗中怎么会有红光在这儿瞟,
晨鸡已经啼破了春晓,
我会把天大的事情轻轻忘掉。

远处有狗不住地懒声嚎叫,
把春雾更加弄得糊涂飘渺,
何人的幻想有这样的奥妙,
愚蠢的事情会弄得这样奇巧。

明明是过去聪明人的高调,
烟雾中哪有喜鹊在筑桥?
心已经像没有宗教时代的古庙,
天涯地角哪里能有船儿来回地摇。

一九三一,九,一二。上海


匆忙

你来得这样仓皇,
话又说得这样惊慌,
去的时候又那么匆忙!

我嘴里含糊地唱,
心头实在非常渺茫,
你今天为什么这样浓妆?

你说你要离开了我去流浪,
流浪到迢迢的远方,
要把你心里的东西去埋葬。

我嘴里暗暗地怨谤,
心里感到万分惆怅,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去流浪?

我说,我要赠你一颗心脏,
但请莫做你的行囊,
把他同你心里的东西一齐去葬。

你来得这样仓皇,
话又说得这样惊慌,
去的时候又那么匆忙。

一九三二,二,二九。上海


老渔夫

一年前他儿子被军队拉去,
妻子也在病榻里瞑目,
于是那年老人就以他一头白发,
以及一嗓子的低咳,
来支持这付衰老的骨骼,
以一张网来养活他早寡的儿妇,
以及他五个幼龄的孙属。
他天天乘着船篷中一支烛,
在漆黑小路上摸索,
依赖他旱烟筒一星火,
慰籍他灵魂的寂寞。
可是不久,一声少妇的啼哭,
就吹灭了他风年的残烛,
从此这漆黑的门头,
再没有惯性渔船之夜泊,
这世界已变成了无边的寥落,
地像一块冰,天像一抹墨,
每夜凭那遥远的更柝,
传来了一声声断续的寂寞,
贯穿那河边的茅屋,
以及那茅屋里三个灵魂一颗心,
同五个饿空了的肚皮,
与十只痴呆的耳目。

一九三五,五,二九,夜。上海


女子的笑涡

以前太阳的下面曾经有过;
风雪的中间也是很多;
菱塘的上面常常掠过;
桑树的树梢也会挂过。

水面上伴过鸭,陆地上伴过鹅;
山林间也影响过啄木鸟的歌;
在稻花已香的时候,
也曾停在禾穗的顶头。

也曾伴着犁,伴着锄走;
伴过捕鱼的网,捉蟹的篓;
也曾在茫茫的海上伴着帆走,
也曾散那深山里沙漠的尽头。

然而现在所有,所有女子的笑涡,
都进了野鸭绒,天鹅绒的被窝!

一九三五。上海


秋月

三更夜的月儿,
像一个熟识的脸,
流着泪——
雾湿遍了衰枝。

星,东一粒,西一粒,
同发着疲弱的光,
在那死静的河上,
照出乌篷船的玄妙。

这情景更衬出,
这只脸儿的熟稔,
但究竟在何处曾相会?
谁?我该叫她什么才好?

我凝想着,直等星星儿散了,
月儿淡尽一片灰,
静对那从树梢下坠的红叶,
痴望我情感堕落在秋郊。

一九三六,二,一九,晨。上海


光明

挨过了长期下雨的季节,
挨过了许多阴沉的日子,
一直到那个黄昏,
我被他们挟到门外,
顺着油滑的路,
穿过无数无数的小巷,
与高楼掩盖的街道……。

这样,我就被他们拥到郊外,
遥望那东方的一片灰淡,
西方的一带青山,
跨越那一波一波的小丘,
漫步到河岸上等待,
他们说:“且静静的等着等着,
一刹时太阳就会上山,
光明会在荒野上弥漫。”

但是天色可一层层的灰了,
而星星儿明了起来,
我默默地看他们欢笑,
欢笑,等月儿升上天,
他们竟拍手欢叫,
把月儿当作了太阳,
赞赏它的光耀,
可是我默默,我倦了,
叹出那闷在我心深处的忧郁,
在那死寂的河边坠入了梦境。

一九三六,三,三一。上海


希奇的声音

记不起谁告诉我,
天国里有一种东西,
唱出希奇的声音,
专迷惑聪敏人的痴心,
骗去了心里的魂灵,
飞到了虚无的天庭,
任凭那茫茫的世上,
行走着愚笨的尸身。

这所以引起我越那茫茫的原野,
登那幽幽的山峰,
穿那阴森的树林,
攀那荆棘的草丛;
这所以引起我步那悄悄的月夜,
望那雨前的青云,
候那凄凄的黄昏,
等那虹过时的星辰。

于是我听到乌鸦的奇噪,
喜鹊的烦乱,
鸱鸮的蠢号,
九头鸟的苦酸,
我还听过蛙声啼熟了稻,
听过蟋蟀啼荒了秋草,
还有是吊丧的埃猿,
跟来了含血的杜鹃。

可是这些,起初使我感到疲倦,
听多了又引起我心头怔忡,
于是我心中浮起了无谓的烦乱,
终于使我堕入了梦中。
但是在那悠悠的梦里,
像有齐声轻轻地把我唤醒,
醒来时我不知是否听见什么歌声,
我只见白云中有我灵魂的瘦影。

一九三六,六,二一。上海


孤女的话

是浩荡的水吞没了我们手种的田,
我们的房屋,我们的猪羊同小鸡,
更残忍的是决口的长堤面前,
吞去了我们的丈夫与兄弟。

我们看见有钱的富家,
把那仅有的船儿载家私,
于是那无边的洋上,
浮荡着我们父翁与儿子。

现在只剩了我这孤独的女人,
到这陌生地方来飘零,
日日夜夜已走千里路,
但还无人肯救我一条命。

一九三六。上海


希望

这是一朵奇异的花,
它丰富的多变幻的颜色,
以及它馥郁的醉人的香,
把人的眼睛炫昏了,
把人的神经迷惑了,
于是人忘了过去的创伤,
现实的重责,向着它,
迷茫地向着它奇幻的色,
奇幻的香处走。
但一百个走去的人不过十人走到,
十个走到的不过有一个敢去采,
一个去采的也不见得全到手,
偶而有到手的也采不到它的色它的香
它将化作焦黑的一束在你手中发抖
而那时,它真正的色与香,
又在你茫茫的面前化作了光亮,
而像传说里如来手上的明珠,
在无边的黑暗中给你一丝光,
让无数无数的人群再向着它闯,
这就是它。是你的,
也是我的,又是人人所共有的,
它把老年人领进了坟墓,
又哄小孩子跨入了人世。

一九三五,二,一七。上海


北海九龙壁

“我要吞咽那浩浩的
海洋漫漫的浪,
以及所有地上的湖沼,
化云到天堂。”

“我要喷着雾,
吐着雨,御着风,
游遍了所有的
东南西北的山峰。”

“我不是地上的哀草,
哪会在烈日下枯倒?
我要飞,要跃,我要
跨入那千里无穷的波涛。”

“我难道傻,但我不羡慕
前面沟一般的湖泊,
我默默等着,
我静候那故宫城头的天色。”

“我早就准备,你看,
我扬着牙舞着爪,
只等那天色一变,
我就要飞跑。”

“百余年的苦闷,
我们没有懈怠,
也从没有灰心,
我们总是紧张着等待。”

我没有等其余的说话,
我已经走,
我知道这九龙壁
已交了倒塌的时候。

一九三六,五,一九。上海


冬夜归途

月色已失去秋夜的光亮,
柳影如今也更消瘦,
虫儿早没有什么声响,
树叶也站在树梢上抖。

自从风挟着沙,掠过了田野,
就劫尽了所有的绿,
于是人间也多了一群乞丐,
躲在街头巷角上哭。

可是高楼里仍会寻不出愁,
也难体会到冬天是多么萧瑟,
那些红绿呢帘的钢窗里,
想有咖啡在炉上正熟。

我听到一声隐约的汽车叫,
骤感到街头多一分寂寥,
三更后的风可异样料峭,
我期望路角上没有人在卖笑。

一九三六。上海


人像

虽到了深夜十二时,
还死待月儿上柳梢,
乱用那三十年前秃了的画眉笔,
学撒那十六岁时的春娇。

往年枕边的情话,
如今沦落在荒郊,
为守隔壁发光的银子,
才放下那糜烂的欢笑。

残害邻家的孤儿,
泄自己无子的毒,
硬打扮病态的女孩,
当作摇钱的花木。

贪看镜中自己的颓容,
妒忌青年人们的欢笑,
恨不得一手定他们死罪,
把他们灵魂制成返童药。

一九三五,一一,三O。上海


私语

雀儿吹着雾,
蚯蚓翻着土,
白鸽儿整天鲁苏,
啄木鸟长锯着老树。

天天鸱鸮在夜里哀呼,
春间燕子在梁间嘀嘟,
还有青蛙啼尽了夏景,
蟋蟀吸干了秋露。

这些你都记得,
但你有一点糊涂,
那是迷途的孤雁,
夜夜在天河尽处,
啼醒了你的春苦!

一九三五。上海


别意

情万重,话万重,
我知道什么事情都麻烦,
低泣一番,轻诉一番,
平凡的生命都为难。

烟一支,饭一盏,
鲁苏的生活真难堪,
醒时,我静候曙色爬入窗棂,
听鸡啼一番,雀噪一番。

透出了失眠夜带来的疲懒,
痴望那红日升处,我顿觉得
那旅人的脚趾已踏入云端,
而他脚跟尚留在我沉重的心坎。

一九三五,九,二二。上海


幻游

到底是船大还是河小,
一路来蓬上总擦着柳梢,
在这黑黝黝的旅途中,
寂寞夜更显得悄悄。

何处的船夫醉了,
把渔歌唱得这样荒谬,
他说:“河里总有懂歌的鱼,
听我的歌声请跳上我船梢。”

想是衰草埋去了我旧识的古庙,
所以那期望的钟声会这样飘渺,
但我相信总有淘气的牧童,
把箫声遗留在柳荫边的板桥。

我顿忆起十年前这里的一宵,
一个梦到现在还未忘掉,
于是我默默的上了岸头,
细认那打成同心结的柳条。

但是那柳树边已寻不出板桥,
我也忆不起哪个牧童最爱玩洞箫?
啊,在这月明霜白的时节,
那么老柏树上总还有九头鸟。

一九三六,七,一五,深夜。上海


献旗

心炸裂,血流尽,肉横飞;
于是让泥土掩去了尸骨,
但是一个伟大的巨影,
永盖在千百万方里的地域。

这地域上居住的人民,
同他永生的后裔,
受那巨影的蔽荫,
扬着代表他们的国旗。

从此中华的母亲最爱的不是子女,
中华的少女最爱的不是情郎,
她们要先爱那个巨影,
它盖在整个民族所居住的地上。

于是那国旗多一份新的意义,
那红的代表着战士们长红的血,
那青蓝的代表那血所养的自由,
那白的是那自由里生长的光明。

一九三九,一,三。上海


尊敬

不敢用可怜的悯叹,
更不敢用柔弱的哀惋,
红铁般的悲愤捧着我心,
对战士们英雄的魂灵祭奠。

像这样的死,悲壮,伟大,激越,
在中华几千年史中只有这一页,
那是悠远的祖先们为洪水泛滥舍身
为那野兽的残暴流血。

如今是你,为整个民族的生存,
世界的和平,正义与爱,
在抵御强暴的侵略,
无畏的勇敢,视生命如草芥。

这样你慷慨地流血,
救人类无边的浩劫,
又壮烈地把你的骨肉,
填平了地球的残缺。

而死后英灵的魂灵,
又成了我们的导师,
这里是四万万五千万的生命,
将追随你前进的指示。

我们深信不远的将来或者最近,
你血染的地方都将开花,
花开处将有自由的生命,
为你的爱,你的名字而生存。

于是有万年文化史要为你们开卷,
史里每个字都将是你们的光荣,
从此每个人心上都将刻着你名字,
而每首诗都将向你们的爱歌颂。

不敢用懦弱的哭泣,
更不敢用无聊的叹息,
是火山石浆般的血养着我们的心,
心里都存有你们英灵的魂灵。

一九三六,一O,二六。上海


心的跋涉

春天里我期望花落,
夏天我咒诅黄昏的蝙蝠,
秋天到时我等待蟋蟀乱啼,
冬天我怕鸱鸮的夜哭。

每夜数那星星的零落,
或探询那露水的寂寞,
在这茫茫的世界里,
心是无止境地在探索?

为跋涉的灵魂之萧索,
即以黄昏时我要在荒野上踟躇,
但我厌烦那天空的斜阳,
谁能搅我心愁来把它涂黑。

一九三六,六,八。上海


过年

前门头来讨米钱,
后门口来讨柴钱,
二房东在楼板上顿脚底,
咒骂过年还不付房钱。

弄左弄右在杀鹅杀鸡,
左街右街都飘起国旗,
妻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当完了自己裤,要当我的衣。”

近近远远一声爆竹响,
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香,
别人家孩子们都穿起了新衣,
一只手年糕,一只手糖浆。

于是阿大要我买花炮点,
阿二要我买兔儿灯牵,
阿三拿着日立皮来给我看,
说:“爸,侬阿是
忘掉了今朝过年?”

一九三六,一,二二。上海


战剩的情绪

我偷进了这阴森的荒野,
那碰巧是灰色的月夜,
在那残砾中我幽幽地唤,
唤我同伴的魂儿归来。

风像当年的步声,还有那草,
在月光下活象发闪的刺刀,
我没有听见魂儿的声音,
只看见白骨在那儿衰老。

于是我唱起最熟识的军歌,
这在当初,泥醉的伙伴也会来应和,
可是如今我再也唤不起他们清醒,
也再难使他们感到我罗嗦!

但我还在白骨里静静等待,
我想把骷髅的下颚一个个撬开,
因为我相信那里一定还有悲歌,
在他们死前的喉底存在。

一九三六,二,一八,深夜。上海


紫禁城

外道城,里道城,
当中还有紫禁城,
我们当年听见街上歌,
歌唱那宣统皇帝登龙亭。

民间多是皇帝的故事,
空闹过革命与誓师,
于是一朝皇帝一朝臣,
朝朝皇帝是那么回事。

可是如今什么都不希奇,
大小的皇帝都在扮演傀儡戏,
空剩那外道城与紫禁城,
深锁着皇帝的神秘。

一九三六。上海


一百个医生

一百个医生,五百个看护,
把病人的病势弄得一塌糊涂,
八十个主任医师抽着淡巴菰,
二十个助手用刀钳敲锣鼓。

剥去了衣,又剥去了裤,
剖开了胸,又剖开了肚。
于是错把碘酒当作酱油醋,
把病人看作烤乳猪。

这样,我们儿孙连连叫苦,
骂这群医生太糊涂,
但他们说:
“你们用不着叽里咕噜,
我请个中医开药方重重的补。”

中医带来了许多医书,
本草纲目带同春秋尚书,
可是他越寻越感到模糊,
难道人参也可以补烤乳猪。

于是一堆堆儿孙都咽咽呜呜,
但医生骂他们太鲁苏,
说:“让我们把病人的四肢,
抛在酒精里,
快带到东洋去兑淡巴菰。”

一九三六,一,二二。上海


睡歌

醒觉吧,小宝宝,
你瞧夜是多么安静,
弯弯的月儿会钩起你的摇篮绳,
于是你从这颗星幌,幌——
一幌幌到那颗星,……

每颗星会告诉你有多少重,
于是他就赠给你一阵微微风,
这微微风会吹给你一颗小小梦。

这个梦会把你带上天,
那里有一百个仙子来吻你的脸,
从此你脸上就会有笑靥。

等天边有了曙霞,
于是他们把你驾回了家,
你妈妈不知道你在天上宿一宵,
只惊奇你醒来时怎么学会了笑?

一九三五,九,九。上海


怀念

我要寻凤尾上鲜艳的夜,
雁脚下渺茫的幻想;
在这阴沉的多云时节,
一颗露珠在麦叶上发亮。

没有一只驴,一只骆驼,
在这茫茫的荒原上踟躇;
那里还有可爱的声音,
来击破这堪忧的寂寞。

山坡上有新绿的春草,
发着那旧时的清香。
是一只蛙伴一朵野花,
痴望着月亮惆怅。

长记得长城外沙漠起处,
还遗留有多少匈奴的残镞;
然而如今,那山海关外的风,
已吹得古代的光荣寥落。

一九三五,六,一七。上海




我曾登云里的山峰采各种奇花,
攀夕阳西沉时候五色的彩霞,
也曾在无边的茫茫的海洋上,
捉握那水中的月,雾里的光芒。

我曾累得满手是血,满面苍老,
走得每个脚指上都是水泡,
也曾因饥渴冻冷在冰雪上晕倒,
也曾为避虎避狼躲到荒僻的山坳。

也曾渡那黑黝黝的沙漠,
经过鬼与蛇盘踞着的山谷,
为一个传说上幻美的花束,
为一只埋了的歌在地土里寥落!

但如今,所有的爱都变成醉,
所有的美都失掉了光辉,
我再不梦想那空虚的光明,
我要走我脚下无奇的路径。

一九三四。上海


幻想

爱看的书籍已经百来遍翻,
炉火上浓茶也已经冲淡,
所有的烟草都化为烟散,
老鼠的闹声也加倍难堪。

正是那天色刚刚翻出白眼,
未睡的眼睛已经疲懒,
树上的鸱鸮叫得特别凄惨,
今年春意也提早阑珊。

早想不让那心海这样泛滥,
但我渡不出这昏阴的难关;
并不是有渔船夜泊在这个海滩,
是那群飞倦的雁儿在这里为难!

一九三三。北平


自恸

谁在那松顶上抖索?
把初春弄得晚秋般萧索!
三更里宇宙已是够寥落,
这一来,一丝星光就是一分落寞。

在这荒野中有多少
曾吻过我们的骷髅,
可有多少拥抱过我们的骨骼,
可是他们的坟堆已与地面平,
只有那溪水年年总是绿。

我心灵顿有一种难言的恐怖,
像见似乎熟识的灵魂在暗中摸索,
他哼着多年前别人
吊他的送葬烂调,
遥拍他自己久已遗弃的躯壳。

这样我已没有半点怕,半点寒悚,
我只想舍弃我累赘的衣服,
凭靠着一个陌生的棺廓,
抚我自己的肉体闭着眼来哭。

一九三五,六,一。上海


干杯的歌

不要凝视我眼睛中的你,
腿上的你,手臂上你的自己;
知道么?这是一个别离,
在这个别离间,记着,
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现象,
每一个梦,以及每一次光亮,
都会确实地告诉你,
我们是都躺在命运的怀里,
你我都属于你我的自己!
现在你在我壁上,在我眼睛里,
在我脑筋的深处,
是的;但是不久的将来,
凭空中会有声音,它会告诉你:
它在每一个声音间会毁了我脑,
毁了我腿,毁了我眼睛,
毁了我手臂,
于是我身上再也没有你了,
这个深入骨的印象会飞到天边,
伴白云流入于空虚的春烟!
这样在不久
你或者会见到一个溃烂的尸首,
于是你闭起眼,掩起鼻来,
用格外的速度走你自己的路了!
你会不会想到这具炮弹的残尸,
曾在每个细胞中占有你的画的诗,
占有你灵魂中最玄秘最玄秘的事,
不吧!于是稍远的将来,
你就会看见,
或者就在你残垣断墙的故土里,
发现了战士们的残骨与骷髅,
那时你可会到骷髅堆里去认,
哪一颗是你熟识的,
向你行别礼的头呢?
不吧!那就要等更远的将来了,
在一些衣冠的空茔上,
或者有我的姓名;
于是你含泪了,
对那墓前的青草与鲜花,
对那月下的清风,
或者是柳树上的黄莺,
于是我知道你有多情的诗篇,
夸大的雕塑,
在洁白的诗上,在大理石碑上,
让许多人会赞美你诗的美,
我坟的美,以及我遗像的光辉;
于是那一声炮响一具臭烂的尸首,
一个哀呼以及残缺的骷髅,
却在那赞美里弄成了糊涂!
但是不,你也用不着凝视我的头,
我的眼睛,我的未死的身体,
记着,这是渺茫的事,
我们要现在,现在,
请再干了这杯吧!
趁未别让我们痛饮一醉。

一九三五,暮春。上海


万佛节

镇上头又有了新洋货,
小布店里也有新衣料,
红绿纸条发得满街飞,
军乐洋鼓也隔户儿敲。

编茶壶筒的老板也卖热水瓶,
木梳店小姐也赞化学的梳儿巧,
那村里有多少养蚕的乡妇,
都在争买人造丝的衣料。

这世界早就有点两样,
离镇廿多里也有小轮叫,
村前后都有轧米机响,
纺车与布机早已没有人摇!

老婆婆们都在叹息,
这天下真是太稀奇,
那些茅屋里的种田姑娘,
也有花毛巾挂上了竹竿。

自然,过了万佛节谁都要去忙,
可是茶壶筒与木梳更会无人理,
等到一担谷要合不上十斤油,
才会相信花洋布并不是真便宜。

一九三五,五,一三,午夜。上海


热病

尼姑为和尚织廿一世纪围巾,
泥鳅上岸要走构造派的桥;
看护们伴着富有的病客吃点心,
药瓶里腌的是粱任公的腰。

我口嚼鸭胗肝想追悼诗,
但是心怕的砰砰的跳;
秤钩上挂着难产的孩子,
手术室里我像灾猪般的叫。

猛醒时全身骨节都酸,
好像我刚刚上过吊;
板壁里透出来鸦片烟圈,
像是骷髅的眼波在瞟。

我告诉他们我要出院,
八个人有九个大笑:
医生硬逼我要吃安眠药丸,
说是我一定还要好好睡觉。

一九三四。上海


河上

是渔船刚刚起了灯火,
这样晚,谁在唱唤鸭的歌?
我把不住自己的舵,
任凭着船游向那歌。

船首水声活像鸭渡河,
我望见漪涟的水波,
朝着那唤鸭的野歌,
我鸭尾般把着舵。

有细雨在水上轻播,
我不知怎样来把我舵;
我再也寻不着唤鸭的歌,
只见渔船已经起了灯火。

雨点已经跳乱了小河,
河面像是掩上了薄幕,
两岸有小树又唱起萧萧的歌,
我看不见那儿还有灯火!

一九三二,六,八。慈乡


凋疲

十月里我闻到村女满头桂花香,
八月初我望见早谷黄遍了稻场,
还有那二月底的灯节,
隔窗儿的灯笼只发亮。

谁焚着香在我们门前走过?
谁捧着花在我篱外巡逻?
还有谁立在那倒了的墙缺,
唱那我忘掉了的山歌?

久病的人儿早无人访问,
这一所山屋他们都当做了坟,
倒是在那天边无情的月蚀,
有铜锣声闯进了我的房门。

这样我夜夜听狗叫,朝朝听鸡啼,
我听鸱鸮吞尽了秋春花化为了泥,
每天守那苍蝇撞着透明的玻璃,
是同样的阻碍把我生命弄成凋疲。

一九三四,八,一。上海




连啄木鸟也不来代我祖父伐木,
也无野鹿来代替往昔耕牛踟躇,
更没有厉禽会来代替童年的惨毒,
一任树上的果实过分的烂熟。

因为儿时的伴侣都在坟墓里寥落,
这颗倦旅的心灵真是够寂寞!
风!请不要在河岸上悄悄地索抖,
记取有旧识的雁鹅来苇深处投宿。

这一切只像一朵残花悄悄的凋落,
唯千古的暮霭永生在枯枝上抚摸,
我顿忆起当年的笛声掠过了牛角,
把炊烟筑成了归途的红绿。

我没有悲哀,只感到无底的茕独,
我只想附近有一间简单的茅屋,
保护我手头一支微光的残烛,
来期待一声熟识的鬼哭。

一九三五,六,一六。上海


田野间

就因为丝价不好,
去年的春蚕都没有饱,
所以今年的桑叶青翠,
但是我们都没有养蚕。

为去年养猪的赔了本,
于是鸡鸭跑遍了小村,
还不知稻熟时谷价怎样?
也何敢空望田里的禾秧。

她们身上穿着蓝布衫,
手上是剪刀,胳膊上是篮,
红的花不采,黄的花不采,
她们只选那青草丛中的野菜。

还有那十来岁的孩童,
也都在田野里做工,
他们的肚子虽早已饿,
但他们还不敢采野菜。

一九三四。上海




狗伸着舌没有力气叫,
竹林间没有一丝声音,
山上下寻不出一只鸟,
湖左右听不见一声虫鸣。

有老头儿在岸上打瞌盹,
钓虾的钩杆上溜落了湖水。
白帆的里面都是梦,
茅亭里也有人睡。

为寻活泼与愉快的微笑,
所以我在这湖山间狂奔,
然而到处是疲倦与忧愁,
因此我心头非常纳闷。

于是我在这湖边痴歌,
盼有雨打破这番死静,
待湖面浮起了笑涡,
我要跳落那愉快的湖心。

一九三四。西湖


秋在上海

这里是一群蚁,
那面是一群蜂,
还有是楼梯的栏隙,
有肉腿在那里蠕动。

这边是香粉香水香,
那边是绸缎在发亮,
还有是炉子在冬天里发火,
电风在夏季里发响。

一层,二层,三层楼……
电梯里满载了男女们的头,
手上是纸包,胁下是纸包,
笑声里没有一丝儿烦恼。

在这个世界里谁还能看得出穷,
谁还能想到多少灾民在流连,
只有那门外洋车夫沙声的喉咙,
提醒我:这群人知活在梦中。

一九三五。上海


退化了一种笑

有血汗染过的,
在喘息里浮出的,
在焦灼太阳下,
在冰冻的雨雪里浮动的,
在脚的累,手的酸,
心的跳动中存在的,
凡稻场上,禾田中,纺织的车边,
船舵旁,耕犁的后面,
以及灶炉与河水近边常有的,
在现在早已消失得不能再寻到:
现在所能寻到的是
在电扇电炉的旁边,
麻将桌上与香槟酒的杯角,
以及沙发上,汽车中,
跳舞场公园的里面,
那些都是平静的柔软的,
只有些脂的香,粉的香,
更不带紧促的喘息与劳动的汗气。
——不,不,有的,
但这只在过度淫乐以后,
那淫荡的笑声会伴着劳力的残喘,
与汗的交流里发出声响。

一九三四,一,一六。上海


咒念

就因为我去的时候稍晚,
所有的人们都已经兽散,
大殿上只剩黄土的泥坛,
地下有黄纸糊过的木板。

一个个搬夫将一根根木条搬,
他们一面揩汗,一面长叹,
哪一根木头没有黄色的圣纸黏?
为什么他们的重量一点没有减!

被超度的鬼蜮叫得更惨,
被降福的人们仍将干草当饭,
只有附近的犬吠带着七分懒,
算是学会了这场热闹的咒念。

一九三四,五,二三。上海


手史

当初的世界原是平淡,
哪一只健全的手不一样的做工,
慢慢世界变成了麻烦,
人们的手开始有不同的劳动。
有些手种田,有些手缝衣,
有些手摇橹,有些手撑舵,
会把犁去把犁,
不会把犁的去弄火。
慢慢世界开始二样,
有些人只会用嘴鲁苏,
于是有些手就收了娇养,
但是总有细微的辛苦。
但是如今,世界是越变越希奇,
许多人的手智慧抱鲜艳的肉体。

一九三四。上海


唠叨

静寂中到底是谁在唠叨,
残缺的月儿偏要完好,
饥饿的人们都没有饱,
河里的尸衣都有人捞。

豺狼叫过轮到了猫,
虎的吼声原也是那一套;
所有的声音我都知道,
夜莺的曲调也徒增烦恼。

深坑里还有血淋淋的头脑,
喇嘛们超度的是散失的枪炮。
白骨的上面长满了青草,
四月的天气会异常的热燥。

谁说香槟酒伴着指挥刀,
我独怪枪炮爱钻破棉袄,
这样平庸的故事谁爱知道?
但骷髅眼眶中的蟋蟀偏会这样闹。

一九三四。上海


似乎

过去似乎有那么一次:
我灰色的嘴唇吻过你的发丝;
我在长白山也会对天发誓,
我这样的爱你要一直爱到死!

这里有泪染过的白纸,
纸上是血写过的红字,
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往事,
现在只记得似乎有过的那么一次。

起初我还可以送你一二行诗,
如今我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因为我心头填满了相思,
这相思已经是把我苦缠到死。

过去似乎有那么一次:
我灰色的嘴唇吻过你的发丝,
我今天又在长白山前对天寻思,
要不能忘你我将为想你而死!

一九三二,六,八。上海


池边

是幻梦,是现实,
有那么一个时间,
我也不忍说出到底是哪一年,
总之是四个人曾同走这个池边。

谁说这是我自己梦境,
有潭水可以证明,
二年前有一个时辰,
潭水里还留过三个人影。

今天的事实更加难堪,
只有两个人重临照这清潭,
鱼跳着说我在对他们为难,
因为我们没有话只有长叹。

以后的命运更加难以相信,
也许明年将孤独地飘零,
如果真有那一件事情,
那潭里不要照我更瘦老的人影。

是幻梦,是现实,
有那么一个时间,
喜鹊也不忍报出是哪一年,
它只说有四个人来这池边。

一九三二,五,一四。于苏州西园


重到江南

是初夏的时节,我重到江南,
牡丹的消息我去问谁?
孤山上也没有寒梅,
湖水里像是我去年的泪。

过去的不回,
来时的可追,
别叫我灵魂再这样伤悲,
宁使我肉体去犯弥天大罪。

那不是人,也不是鬼,
也不是塑像,不是石碑,
只是那年来的血,的泪,
把一切化成了死灰。

赠送的花朵都已枯萎,
牡丹的消息我去问谁?
孤山上也没有寒梅,
湖水里又重洒我今年的泪。

一九三二,六,一一。杭州


我是一只爱光的蛾

我是一只爱光的蛾,
虽死我也要探火,
但是你投在水里的明眸,
引诱我乖乖地投河!

你眼如灵活的水波,
虽有光,但不是火,
是我的愚笨把它看错,
我才会向水里寻火。

即使我把它看成了火,
也何至闯了这样的大祸?
只因你眼光投影在河上,
我才会把路径走错!

河水使我冻得发抖,
我到哪儿可以采火?
心里已填满了哀愁,
河底也失去了你的眼波。

一九三二,四,二三。北京


傍晚

新月已跨上了云霄,
西方的彩虹似乎在叫。
是谁有空闲在弄洞箫?
耕牛也懒得把角乱摇!

花静悄悄,草静悄悄,
摇动的是我们的汗珠与禾苗,
我们有时也有歌也有笑,
但谁能了解我们心头悸跳。

雨太多太少都有些不妙,
蝗虫与军队到时也要苦凋;
鱼正在春水里穿游逍遥,
我们还没有工夫可以垂钓。

新月已跨上了云霄,
西方的彩虹似乎在叫。
是谁有空闲在弄洞箫?
耕牛也懒得把角乱摇!

一九三五,六,五。上海




任凭我热血一杯,冷酒半盏,
我也无力来阻抑我愁思泛滥!
片片的落花已将满城春意深埋,
这样的时节能不使我心头忧烦。

我不怪已逝的春意难挽,
因为花开时我曾经偷过懒,
渴极的时候我曾饮过鸩,
饿极的时候我也曾将树皮当做饭。

爱读的书籍翻了又翻,翻了又翻,
翻厌的时候我曾经把它扯烂;
这样的生命能不使我心中难堪,
根根的白发已对我青春为难!

一九三一,五,二七,深夜。北平


碑铭

在人生的途中她已经走到绝顶,
我不愿在墓前留她的姓名,
但地上有无数爱她的痴心,
将永远忘不了她美丽的倩影!

她有神所不能比拟的聪明,
她有世所不能寻觅的娉婷,
她有花所不能形容的薄命,
她有莺所不能模仿的歌音。

不论老幼男女富贵赤贫,
会见过她的都爱她的心,
别开了她时都传她的名,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得什么病。

有人生的途中她已经走了绝顶,
我不愿在墓前留她的姓名,
假如过客要知道一些音讯,
那我要告她:
“墓中是已成骷髅的美人!”

一九三O,四,一二,晨二时。北平


重会

为别期中常常梦起你,
所以相会的现在也像是梦,
过去梦后的悲哀都埋在诗里,
但这次的重会使我哀痛!

不必再诉说别后的相思,
额前的皱纹就是明证;
就为你缺少了一份意志,
耽误了那不再的青春!

为过去的光阴不能复回,
我们也不去过细计较;
但怎么能把这重会的伤悲,
化作为梦后的苦笑?

然如今,这伤悲又都变成爱,
这个爱又使我不能同你分开。

一九三三,三,一。甬居病中


约后

自从你风一般走后,
空气与血液都是愁!
太阳的辉耀失了光彩,
雀儿的欢歌也满是悲哀。

为我等待时心头微颤,
所以那时辰会过得特别慢;
又因你来后的光阴快得像箭影,
所以只有悲苦填满我心灵。

你不来我本可以悄悄地睡眠,
但现在相思在叫我开眼到明天;
我听过钟一次次响,鸡一次次啼,
但还需阳光从东转到西。

世间的约会原没有健全,
但如今被爱火烧得更短;
病中的身体本不堪不睡,
更那堪长夜漫漫都是悲。

一九三三,三,二。甬居病中


银色的诗

尽管我心翅上满是创痕,
脚底上也感到隐切的痛,
但是我要去,要去!
即使我抛不掉脑里的忧虑,
血里的烦恼,心里的空虚,
以及对那黑黝黝的
前程有一种恐惧;
但是我要去,要去!
因为我也并没有计算过
路的远近,平坦还是崎岖?
也并没有想到,
天是起了风还是下了雨?
但是我要去,要去!
我决不细细去计较:
去了后,心是否会更痛?
反正我知道,我经验过,
我们要维持美丽的花朵,
就需放弃他有用的果!
那爱,也是一样,一样!
也许你并不会这样去想,
但是将来你会知道,
到底爱在什么时候最高?
美在什么时候是最完好?
一切都用不着我对你细诉,
反正事情已是非常清楚,
其实说实话,我也希望,
希望这清楚的事实有些模糊,
让这模糊的轮廓像慢慢
接近焦点般的清楚,清楚!
你曾经是我白衣的天使,
把我当作天国的骄子,
然而这些,
我要它变为点点的金波,
永远永远在我心海里泛滥;
我不愿它化作你脸上的红斑,
唇上的白斑,以及眼里的波澜。
所以我要去,要去;要早些离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回来
当然更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
过去我是将我的青春热诚,
趁一点白帆在茫茫的海洋里驰骋,
所以将来你可以想到,可以知道,
尽管所有的空气是多么甜净,
你手下的病人
(也许已成了你心上的病人!)
一定是在那波涛般的生活里,
渡那剩下的有限的生命!

但是我偷偷地,毫不郑重地,
向你的心灵告别——
这也是生命史上的一个别离!
虽然我没有一声低泣,
来升华我心里的悲凄,
但是,这悲凄已将这份爱,
变成了沉重的东西,
紧紧地压在我心底,
使这次痛快的别离,
留下了八分的凄迷,
把我的脚步弄成有些难移!
然而我要去,要去!
让这个银色的爱恋成游丝一缕!
末了,我要郑重地告诉,
我脑里带走了你愉快的笑,
带走了你眼波的仁慈,
还带走了你白色的形影,
以及你到处流落着的:
可爱的幼稚的风韵!
还有,还有,还有,
还有是这首银色的诗,
这不能算我给你,
算是我从你处偷来的诗篇。

一九三三,三,六。甬


过年

十里的繁华只剩了一条线,
带雪的山峰只有几个白点,
这时候,我又踟躇在冷落的船面,
悄悄地,迎这个别人热闹的新年。

前年这时候,我在火车上,
去年这时候,我在炮火中流浪,
今年谁能够料到我会又在海上,
听到一声声风的歌,潮的唱?

来时的海原也这样渺茫,
但海鸥也曾伴我到脚板上彷徨,
然而如今,偏逢到年终的辰光,
当时的海鸥也都为过年忙!

别离了的陆地只剩一片天,
有黑云匆忙地在我头上飞,
但刹那间都碎成雪片,
它们要伴我在冷落的船面上过年。

一九三二,一,二三。赴天津船上


湖山

每一个山峰都对我点头,
每一枝树梢都对我扬手,
每一丝湖波都对我飞眸。

她问:“你来自你自己的故乡,
可遇见我怀里长大的姑娘?
她现在到底是怎么样?
增加了多少风韵,多少长?
每一个笑容里有多少花样?”

我说:“她脸像你中秋夜的月亮,
眼像星星儿在湖里荡漾,
举止像你灯景夜游的光亮,
她比我短三四寸模样,
我是有五尺十寸长。”

她又问:“她头发
扬的是什么花香?
呼吸可像我春风在湖上飘扬?
还有她是否记得湖中鱼跃的声响?
黄莺儿的歌曲在柳梢上嘹亮?
以及灵岩峰上满树的梅香?”

我说:“我心里只有一个印象,
说不出有许多花样,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样那样,
那只有让我死在湖里,
让这印象分解为罗嗦的花样。”

每一个山峰都对我点头,
每一枝树梢都对我扬手,
每一丝湖波都对我飞眸。

一九三四,春。杭州


希奇

上弦月是你的眉影,
夜雾是你的风韵,
夏晚的凉风最易使人睡,
那时红霞就告诉我你娇美。

还有黄莺儿宣布过你的歌喉,
春水漪涟正像你的清愁,
更有那使人迷惘的春风,
在花丛中也启示过你的笑容。

是阳光染红大地的清晨,
我知道你就是我头上的轻云,
还记得孤灯悬照我诗篇,
你也曾沉吟在我诗句中间。

所以,这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
我未会你时早就爱了你。

一九三四。上海


一个梦

昨夜我有一个梦,
梦中见红霞在天空,
你坐在那红霞当中,
捧着我的心琴在那里奏弄。

我着急,不,实在为你担心,
但无法告你这是危险的事情,
果然我的心碎得片片,
刹时间变成了无数的火星!

无数的火星忽然堆成红冢,
我知道你尸身就埋在冢中,
于是我灵魂偷偷地飞到天空,
我满掏着火星默默祝颂:

“这红冢虽像是火的结晶,
但它原是我沸腾的痴心,
假如里面还有个微笑的空地,
那为何不能住我自己的灵魂?”

红冢忽然变成万花筒,
我灵魂也就埋入花中,
于是我轻抚我跳跃的心胸,
问你惊惧几分?快乐几分?

那时我只知两条生命全在我心里,
我也认不清有无红霞在天际。
直到无情的冬风打断梦里的痴意,
我还信床上清醒的只是我的尸体。

一九三一。北平




我生在水之乡,
长在沙之邦,
我心像太阳,
生命像电光。

过去也曾流过泪,
心灵也曾受过创,
在沙漠中曾流浪,
在风雨中曾飘荡,
但是我没有呼过降,
也没有停过唱!

在天空里我不知华贵,
地狱里不知道受罪,
酒在我面前不想醉,
月光下,和风里我不想睡;
我想有弯弯的新月做我酒杯,
虹做我的床,云做我的被。
大笑也许是我的伤悲,
对我血流的地方我永不垂泪;
我将是火焰或是灰,
但决不是烧红的铁快!

一九三三,九,七。上海


问答

“夜莺有缠绵的歌,
虎豹有雄壮的吼,
蚊子有叮咛,蟋蟀有感慨,
大鱼小鱼在水里徘徊。
那么你不是动物么?

水流有幽婉的歌曲,
风行有豪迈的呼声,
电有光,雷有响,
云霓有无限变幻想像,
那么你都没有学会?

草木日日都在生长,
万花无时不发异香,
哪一个山没有一草一木,
遇风遇雨都有反响,
难道你只是一块无用的顽石。”

“是,也许是,
但这顽石里畜着火焰,
有一天那火焰要喷到世间,
那时立刻震动了山,震动了水,
震动了一切的存在,
震动地球上每一只同每一快;
那时会有人宣布给你听,
所有的石桨就是我现在喝的酒,
而那火苗里我的生命,
将在宇宙里多添一颗星球。”

一九三三,九,七。上海


玄妙

你进也悄悄,出也悄悄,
我迎也心跳,送也心跳,
为你眼角微颦,口角微笑,
于是我心底的相思飞到了眉梢!

起初我也唱出一支歌,一曲小调,
我也曾把我心当做琴唇当做箫,
就为好久以前已把它忘掉,
所以我对你也会静悄悄!

不管风的萧萧,雨的萧萧,
也不管雪与雾的飘渺,
只管你来也奥妙,去也奥妙,
才使我心胸感到了寂寥!

你在也悄悄,去也悄悄,
但你走后,我心就不跳,
我眉常常皱,心常常焦,
就为你留下的悄悄有些奥妙!

一九三三,二,一三。北平


赠别

起初原是期待相会,
但如今我又要他飞,
只要花开的时节我心不碎,
也何须你叮咛我应当早归?

为我对你过分相思,
也曾把情爱化为诗,
只因怕增加你的心事,
所以从没有对你朗诵一次!

年来的踪迹更像游丝,
人生中你也原是一只蜉蝣;
我俩间本没有什么可求,
只愿再相会时多喝一杯酒。

一九三三,二,一九。北平




你一定知道瀑布,
它从高高的云中,
经过许多许多山岩,
许多许多树根,
穿过一切阻挠它的杂草、荆棘,
一切阻挠它的各种的沙石,
各种的昆虫,
日日夜夜不断的向下流,向下沖,
你可曾知道,
有什么东西能将它挽留?
使它自动地为此停留?

你一定还知道星星,
一定还知道地球,
它们从人类以前的久久,
已经在那里不断地旋游,
不管那风的吹,雨的打,
也不管那白云的悠悠;
你可曾知道有什么
东西可使它们不动?
使它自动地停一分一秒钟?

你一定还知道人生的青春,
它去得静悄悄无踪无影,
无论你苦等,祈祷,追求,
无论你用滋补的药,滋补的酒,
它会消失,从你善护的黑发,
同有光的眼球!
你可曾知道,
有什么东西能使它不去?
使它长住你每颗细胞里不变!

自从那一天——我
来告诉你,现在——
你在睡梦里说对我有爱,
这使我感到:
我看见过的水都不流,
连那一切的行星,
还有旋转的地球,
以及我剩下的青春,
都在我每颗细胞里,
每根毛发上停留!
所以,我那流水般,
行星般,青春般行期,
为想重会你面默默地放弃!

一九三三,二,一九。北平




这不是云同云相会,
也不是虹同虹相会,
不是星星儿同星星儿相会,
也不是天上的月同水中的月相会,
不是自己的面容同镜里的相会,
也不是电同导电体相会,
也并不是光同以太相会,
更说不到铁同磁的相会!

谁都知道花遇到春露就笑,
残叶遇到秋风就落,
也谁都知道白杨遇了风要萧萧,
海水遇到月光要咆哮!
但你可知道你会我时使我心跳,
别我时使我灵魂感到了缥缈!
然而,我半点也没有怪你,
因为你也许不会去想,
但是我知道,
这不怪你来时的悄悄,
去时的悄悄,
也不怪你眼望着地下,
颦留在眉梢,
不怪你头发无意地飘动,
以及你口角挂着的微笑!

这要怪昨夜星星儿的蹊跷!
它们会在三更的时分,
在我玻窗外不住地轻敲,
我不忍看它们不安地抖,
更不忍听它们烦躁地跳,
但正当我开窗它们忽然飞掉,
只留那弯弯的月儿对我呆笑。
这一看,不要紧,
我想,一定是它,
会在我俩灵魂上挂起一条桥。
要不然,为什么——
请你告诉我,假如你知道——
那蹊跷的星星儿会
像你进门时的眼睛,
弯弯的月儿像你临行
时口角挂着的微笑。

你星星儿般的眼睛,
象征珠一般的春露,
你新月般的微笑,
象征梦一般的秋风,
露开了我心田上的花,
风吹掉了我心田里焦叶。

似乎春只存在在花上,
秋只存在落叶里,
离开了花开就没有春,
离开了落叶就没有秋,
所以我不愿意说我同
你像什么同什么相会,
我只知道我俩只是一个体。
在那个体里你是正面,我是背。

一九三三,三。北平


闲愁

正是你船开走了的时候,
有飞燕掠过我眉头,
为那燕尾上带着春愁,
这春愁就沉到我的心头。

因为我心里原充满着离愁,
如今是离愁与春愁凑成一缕,
这一缕幽愁紧束着我心灵,
那么它如何能不消瘦?

正是你船开走了以后,
我还不忍离开这个渡头,
偏偏那带愁的春风将流水吹皱,
水皱时,我又频添了一番闲愁。

一九三二,二,二六。北平


雪夜

晨鸡已经啼唱了三遍,
第一遍像临产的婴孩叫,
第二遍像迷途的瞎子吹箫,
第三遍像临死的歌女一声笑,
于是我怎么也不能睡眠!

起初我疑心是凋谢了一朵梅,
接着像疯了的蝴蝶狂飞,
后来才知道醉了的白云碎,
雪扰醒了路灯好几点!

月儿在黑云里燃烧,
海浪在空中狂抛,
野云在山上飞跑,
山告诉我你在更远的天边!

我怎么也不能安睡,
钟像疯人的颤抖,
炉火像猛兽的搏斗,
灯像夜禽的守候,
于是我将它们锁在我空着的诗篇!

一九三二,一二,二八,晨三时。烟台


凄凉

远处还浮着灯塔的光亮,
近处也还有海潮的声响,
然而夜究竟是这样凄凉,
所以我仍在失神地空想。

我越过山林越过沙漠,
还越过万里重洋,
但是我无法越过今夜的空想,
只因为夜是这样凄凉!

我离开过母亲与情人,
还离开过我所爱的家乡,
但是我无法离开今夜的空想,
只因为夜是这样凄凉。

并不是我在空望太阳,
空想宇宙还有别的花样,
只因为夜是这样凄凉,
所以我仍在失神地空想。

一九三二,一二,二二,夜。烟台


纸条

他不经意地在她门前走过,
嘴里正哼着未完成的歌,
因为她赶到门口来瞧,
他得到的诗句会完全忘掉。

自从这个日子以后,
他就爱上了那个街头,
只要他对这门口凝神地瞧,
那关着的门上也像挂着她笑。

正是春光灿烂的时候,
他天天向哪条路上漫走,
明明有她含情的眼睛在瞧,
但为门板的关着没有人知晓。

今天他有意地在她门前走过,
嘴里哼着已完成的歌,
但门口再不能寻出她的笑,
因为门板上已贴着招租的纸条!

一九三二,一二,二八,夜。烟台


一次默默

一个人,默默地只有一个我;
一个黑夜里只有我烟头一颗火;
一片静雾掩住了一只飞动的海鸥;
那一条灰线上只有露出一个山头。

一杯酒陶醉了我一颗痴心,
窗口一片天,会没有一粒星流过?
一株树像一只野兽在踟躇,
我深怕有一瓣焦叶在秃枝上发抖!

一阵风卷起冲天的海浪,
像一丝白光在带丧的天空婆娑,
一颗月亮像被迫嫁的新娘,
白凄凄在黑天上发愁。

没有一个朋友在我面前走过,
肯带给我一只熟识的歌,
于是一点泪会将忧郁的宇宙滴破,
一片茫茫的雪上浮起了一个笑涡。

一九三三,一,三,夜。烟台




我枕在阿尔伯斯山的山顶,
我以太平洋的水充我饮;
我衣袂的飘动就成了烟雾,
朵朵的云霞是我的脚步。

太阳在我只是一朵花蕾,
月亮是我常用的酒杯;
点点的山峰是我履底的灰尘,
条条的河流是我来往的轮痕。

雷响的时候是我脉在跳,
雨来的时候是我泪在飘;
我吐掷那颗颗明亮的星球
太阳系外面寻我的朋友。

这种多年前的春梦,
已不会在脑中泛滥;
因为我洋火盒般的房间,
再没有旧日的烟雾弥漫。

一九三三,一,七。烟台


捣得粉碎

自从一年前你对我攒了一次眉,
我焦黑的脸容立刻变成了白灰;
你我之间原没有什么大罪,
但是我们青年的梦幻被捣得粉碎。

当许多人在闹市中追随,
你独在梦幻里安睡;
为什么你那时要流那一滴泪,
害的我们都无处依归。

雪尽管悠悠,你尽管美,
花飞的时候我也不会悲,
但如果你要永远在梦幻中安睡,
我要把你的梦幻都捣得粉碎。

一九三二,九,六。上海




有时候沉在海底,
有时候眠在山颠,
有时候靠着岩石叹气,
有时候在太阳旁边依恋。

有时候浓了,有时候淡,
有时候聚拢了有时候散,
有时候海水般的泛滥,
有时候沙漠般的黯淡。

尽管它有怎么样的变移,
我知道这是完全代表了你,
有你的笑容,你的美丽,
有你沉思默想时的神秘。

我每天望着云去,望着云来,
我体会你心中对我还是有爱。
那么让我在这里悄悄期待,
期待有一天这些云雾会开。

一九三二,一二,六。烟台


床上

我心灵不安地幌,
眼前叶特别渺茫,
脑海里不停地震荡,
我脚步不免有点踉跄。

你把情曲低低地唱,
面颊有玫瑰一样艳妆,
眼光也不停地跳荡,
你的脚步也带着踉跄。

那时天上有一颗月亮,
地面上也铺着寒霜,
我俩的脚步这样踉跄,
使我的唇放在你的唇上。

从遥远的遥远的那里飞来了鸡啼,
我由久久以前那年重回到了床上。

一九三二,一二,九,深夜。烟台


一件事

我早说死前要做一件事:
我要把我的好运留在世里,
然而现在我真的要去死,
所以我想带走了那不好的运气。

因此我各处奔走,
将我笑容去换苦脸,
我问遍每个人有否哀愁,
我愿将他的苦来换我的甜。

但是,我终还要来同你相会,
来探问你心头有否悲哀,
假如你眼角还有一滴泪,
那我要换给你十斗的爱。

但,就因为你形容特别地飘渺,
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死掉。

一九三二,一二,二二。
晨二时十二分。烟台


傻子

本来我不会写一个半个字,
我只会海滩上画我心事,
自从你把它称作诗,
我就开始做了大傻子。

也许我还是小孩子,
别人也说我不懂事,
自从你的吻来骗我诗,
我就写给你我许多心事。

白云在青天上画天时,
风在海面上写情思,
你说你的心也是白纸,
叫我整天为你写诗。

我说我愿意明天开始,
但是我只能写一句试试,
这样我开始写了一个爱字,
从此就永远做你傻子。

一九三二,一二,九。烟台


后悔

起初我为你流干了眼泪,
后来我为你默默地伤悲,
然而现在,我没有苦痛悲哀,
只是我心底有一点点不安!

那不为你墓地的青草,
不是为你墓碑的荒老,
也不是为秋虫在你墓前叫嚣,
更不是为野云在你墓头逍遥。

那不管我生命为相思消耗,
不管我年来沉默与潦倒,
也不管你美丽的音容飘渺,
更不管你死后的灵魂冥杳。

我后悔那时你还存在,
我会没有对你表示一点爱,
因为久久以前有一个良宵,
你对我曾经有一丝甜笑。

一九三二,一二,八。烟台




我告诉你不要胆小,
用你的小手按住了眼睛,
让我抱你过这条板桥,
过了桥就可以碰见你母亲。

你不响,不哭也不笑,
你的小手还搂着我头颈,
说是我能够平安地抱你过桥,
你心底不会有一点相信。

刚刚走上了一半小桥,
你用手掩盖我的眼睛,
还用你嘴唇在我颈边叫笑,
我不禁抖颤地吃了一惊。

这一惊就将我惊醒,
我还是孤独地度着良宵,
天河二岸是牵牛织女星,
谁说有喜鹊为他们筑桥?

一九三二,一二,一二。烟台


小诗

烟与雾像一翼轻纱,
把山与海变成了一幅画,
于是那浓郁的树荫,
披在我身上像一件袈裟!

一九三二,一一。烟台


漫游

像是为一天日光所创伤的天,
用海的镜子在照它紫红的脸。
涂匀那灰黑的船烟与炊烟,
将棱苍的云雾吐在幽淡的人间!

有那柳絮在树梢上安眠,
水更是平静得像一张纸片;
我衣袂将青草颗颗的舔,
是那暮春的气息在那儿发甜。

没有一只昆虫一个人可以碰见,
没有一滴水一颗露珠有漪涟,
没有一粒沙一缕游丝在翻面,
没有一瓣摇摆的花一丝震动的光线。

何日能把世俗的一切世俗的衣履抛弃,
伴白云游遍那朦胧的云下的点点山巅!

一九三二,一二,一六,夜半。烟台


江上

浓雾的幕从天直垂到水上,
我的小船正泊在凄迷的江旁。
那时正是天色刚刚破晓,
两三的船影似乎有人在摇。

水里有游鱼逍遥,
江上飞满了海鸟,
教堂的灰影印在云霄,
近处的渔船里像有鸡在叫。

何时使我离人魂销?
谁家的姑娘凭着江楼远眺?
你尽管脸上浮着甜笑,
但千万别把手帕痴摇。

我已禁不住心头频跳,
因为过去曾有手对我挥摇!
我实在想把心曲高高地唱,
但浓雾的幕尚掩在水上。

一九三二,一,一。在甬江上


点滴

正是我旅梦里骤醒时节,
枕边的烛光还未绝灭;
外面传进了一个凄凉的消息,
说是有秋雨在檐前点滴!

我默默地停止了呼吸,
听外面还像有人在蹀躞?
原来是枝上的残花已经狼藉,
凭空飞来芬芳的气息。

谁在我耳边啜泣?
枕旁像有热泪数滴?
有一声惨淡的烛花爆裂,
啊!是那残烛在那儿呜咽!

正是我旅梦里骤醒的时节,
为这些点滴,点滴,
心里浮起了无限的忧戚,
我颊上也浮起了一点泪滴。

一九三二,二,二八。北平


受伤

我像一只受伤的狮王,
躺在那山顶的云旁,
像铁汁般的泪涌出我眼眶,
火山石桨般的血冲着我心脏!

因为天际没有半点月光,
我又贪听那树上黄莺歌唱,
所以走路不免有些踉跄,
于是就进了那猎人的罗网!

虽然我常常饿得发慌,
但我总时时将陷阱提防;
今天未料到他们躲在树上,
把那阴毒的暗箭施放!

我是只奔腾在山上的狮王,
从不让我眼泪流出我眼眶;
但如今我深深地受了重伤,
火山里石桨般的血在外淌!

一九三二,三,四。北平




我是一个人在走那遥远的路,
我不怕寂寞也不怕孤独,
我也不理会凶厉的鬼蜮欺侮,
也不怕那云中鸱鸮的夜哭!

我也不怕流血,不怕饿肚,
不怕受累,不怕吃苦,
不怕风的暴,雨的凄楚,
也不理会阴毒的星斗来拦我路途!

我不留恋那地上长春的花草与树,
我不留恋人群里生死的呜咽,
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将我留住,
万千的雁群也不能将我拦阻!

然而我怕天使们遍洒迷人的雾,
有芬芳的香气使我糊涂,
有奇异的颜色迷了我的眼目,
夹着音乐般的声音塞住我的耳鼓!

于是我忘记了我在走路,
我的脚被缠得不能开步,
我听凭烟雾带我到地面,
于是那雾就变成爱情的甘露!

一九三二,三,四。北平


幼稚的问句

老虎同猫究竟是谁凶谁良?
这当然是个幼稚的思想!
——但是我现在
瘦弱得同老鼠一样!

花与青草究竟是谁香?
这个问题难道还要思量?
——但是我现在
变成一只饿肚的羔羊!

谁是光明的体,是眼睛还是太阳?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还有两样?
——但是我
只有你可以给我光亮!

一九三二,一一,二六。烟台


秋水

秋水已经布满了落红,
我还在荒城里幻想春梦,
即使所有的落红在水里融化,
那么那香郁的泛滥也过不了冬。

雪掩着所有望得见的山峰,
白光涂去了你翩翩的行踪;
海角天涯散着无数的白帆,
载去了欢笑,载来了愁容!

一九三二,一O。北平


经过

我活像断头台上的罪犯,
等那铡刀向我头上砍,
我闭着眼等这个难关,
当车已经越过了昆山。

尽管我泪水在我心中,
我只是紧紧地闭着眼闭着眼,
阳光下有绿的水青的山,
然而我是黑魖魖的在渡难关。

不是热,不是冷,只是惊缠,
不是寂寞,不是空虚,只是黯淡,
明知是灵岩峰的尖顶在刺我心坎,
然而我还是紧紧地闭着眼闭着眼。

一九三二,八,二六。北平


岛上

每颗星星都为你眼睛抖,
每夜的明月都为我面容瘦,
你可知道此后寂寞的岛上,
多了含泪的双眸,
望穿了海的尽头,海的尽头,
日夜地为你消瘦呀消瘦!

尽管我遵守你临别的言语,
但是我还是无法将你忘去;
自从你赠我的红花枯谢以后,
我生命之中频添了一种忧惧。

车上舟中,我曾不安地来回奔走,
我经过你故乡的城隅,
我住过你居寓的镇头,
但为你,我终于流落遥远的海口!

这是为免我这个不自主的脚步,
来追随你所常走的路途,
使你稚嫩的心中多一种苦,
使我,是你洗净的灵魂多一点污。

如今,每颗星星都为你眼睛抖,
每夜的明月都为我面容瘦,
你知道,此后寂寞的岛上,
多了个南望的头,
望穿了海的尽头,海的尽头,
从此,为你唱哑了歌喉!

一九三二,一一,一六。烟台


夜的神秘

就为那明天的别离,
我愿意犯这重大的嫌疑;
深夜,我蹑手蹑脚
偷偷地走到你床边看你。

你深明我心上没有半点卑鄙,
但你不愿意犯这重大的嫌疑,
所以你说:“去睡去吧!
你看那黑夜是多么神秘!”

我相信光明在你我的心地,
我何惧那黑夜的神秘。
但是我赤心地为你,为你,
我终于苦待那天际的晨曦!

一九三二,二,二三。苏州


补失句

月色同你面容一样美好,
河水像我心绪一样滔滔,
塔影还是天天迎着夕阳,
然而我已经被相思弄成颠倒!

第一次来时,我什么都没有料到,
第二次来时,我只会诚心地祈祷,
第三次我是七分忏悔三分烦恼,
如今忏悔与祈祷我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我想塔周正长满秋草,
那么雪上的脚印当已消耗,
不知你增加了多少风韵多少高,
我顽皮的印象有否在你心头闹?

一九三二,一一,二二。烟台




当花已经飞遍了秋城,
我何处安排我未散的春情?
也无需我来把它一丝丝记清,
早有人说过美丽的发丝如云。

别抬头,树上正有情谈的黄莺,
别低头,池里还有鸳鸯的淡影;
请你平视那遥远的遥远的山顶,
但山顶有正像你头发般的云。

一九三二,九,八,半时。北平


伴相曲

以前,你的形容曾经填满了
我残缺的,残缺的生命。
你眼睛填补了太阳所缺少的光,
你笑容填补了月缺时候的完整,
你举动填满了宇宙所缺少的调和,
你花一般的唇齿补全了
我缺了的天地,
你情丝一般的头发补全了
我在生命中,在现实里,
在女子的灵魂上,
奏断了的情丝,奏断了的心弦,
使我,当贴在你胸脯
来听你心跳的时节,
能了解你是把多么
纯洁的情爱在洗
我污秽的身躯,
多么神秘的在挽回我
在夏的炎热,秋的萧条,
冬的严厉里,
所失去的,所遗漏的,
所误了的春意!
你每一个手指都在填补
我残缺的思维与意念,
每一个细胞都在填补
我人格里,行动上,
所缺少的东西,填足了我常常
残缺的,遗漏的,枯燥的诗篇。
你赠我在胸上,唇上,
每个细胞的亲吻,
填补了,我摔破的
碰裂的磨折的灵魂,
填平了上帝遗留我的
精神上肉体上的粗糙,
挽回了我在颠仆之中
堆积的衰老,衰老!

但现在,你的照相只是填补了
我残缺的残缺的梦境!

一九三二,九,一一。北平


扰乱

我扰乱过你,扰乱过你,
在和暖的阳光中,
我给了你一阵风,一阵雨,
在幽静的春情里
我启示了一阵燕语;
我扰乱过你,扰乱过你,
在你的心头、眼角、嘴唇的旁边,
头上的发尖,以及你心的深处,
每个细胞的核心,骨髓的里面!
我扰乱过你,我曾把你,
把你理顺了的头发打成了同心结,
把你闭时的眼睛吻揩揩时的吻闭,
把你平匀的桃腮吻起点点的红斑,
把你平静的嘴唇吻出了笑的波澜!
我扰乱过你,我曾把你,
把你的血液与我的调和,
你的细胞与我交换,
在你幽美的心房中,
奏弄我那哑了的心弦,还在
你耳叶的旁边,吐我带泪的残喘。
然而如今你在扰乱我扰乱我,
在那任何水滴
都要变成冰的严冬,
你对我任意地洒着绵绵春雨,
启示我一阵阵喃喃的燕语;
你在扰乱我,扰乱我,
在我酣睡时,你从相框里跳出来
到我的身旁,
把我的心当做你琴,
把我的嘴唇当做你箫,
把我的头发竖起,当做箜篌,
由你奏那各种的稀奇的曲调。
你在扰乱我,扰乱我,
你噪醒了我,又回到镜框,
放出那蜂一般的带蜜带刺的吻,
刺我的脑,刺我的嘴唇,
刺我的心脏,
刺我的丝丝神经的末梢,
叫我颠倒,叫我痛苦,叫我疯狂。
你在扰乱我,扰乱我,
到了我疯狂的时候,
你又从镜框里出来,
用你带电的手指抚我的头,
抚我的面颊,抚我的胸口,
抚我点点的细胞,根根的汗毛,
以及丝丝神经的末梢;
使我像训羊一般枕在你的腿上,
听你玄妙的歌喉,
听你一声声从胸口
泛滥出的神秘的奇奏!

一九三二。北平




秋挥着风的笔蘸饱了落叶残红,
一片片在地上,田里,岸旁,
以及冷笑着的湖面,
抒写他美丽的悲凄的
寂寞的诗篇。
像怀抱着婴孩
散着头发的弃妇,在岸边
伫立着要寻觅死路的杨柳
正受着风的鞭打,
发着悲凉的声音在哭
它饿的痛,寒的痛,
以及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怖;
同对那怀抱里婴孩血的循环,
呼吸的热气,小手的抚弄的
一种舍不下,离不开,
抛不下情感的激动!
这时候,早已没有半张
半梗的残荷在湖里睡,
月光吻着那像孩提
入睡呼吸般的静水,
东边塔影,西方的山峰,
把宇宙点缀了
点缀得像是只满盛毒酒的苦杯,
我忍心地听瓣瓣的
落叶在我脚下破碎,
更忍心地是听我心弦
狂颤中所发出来的伤悲……
尽头是一丛抖颤
着叹息着的芦苇,
一阵阵吐它呵气般灰色的光辉,
我已经寻遍了岸上
同湖周围无数的坟堆,
但是终于没有找到你遗留
在世下的唯一的石碑。

一九三二,一O,六。
陶然亭边寻蔡君坟墓


忘掉

不,我再不愿
我们能互相了解,原谅,
那过去的种种,
五年的春梦里所渡的,
数不清的波折、
悲哀、欢乐、惆怅,
以及泪的缠绵,歌的嘹亮,
同各种别时的苦况,
会时的甜笑,结合时的温存,
分离时的残忍无情,
我们应互相地
像少年时不理会掉一根发,
流一滴血一样地把它完全忘掉。
好!我现在要离开
我们同住的地方,
同居的房,同走过的街上,
同散布的湖塘,
以及那槐花树下的太阳,
丁香丛边的月光
以及同读过的书,同照过的镜子,
以及同用过的种种,
我要把它们捣碎,烧成死灰,
让这些灰在这空房里,
随这残留的春梦去飞!
数千封的书信,
字字的血痕,句句的泪,
同那里面所包含的
无限的希望,失望,
无限的欢乐,无限的伤悲,
我已经咬紧牙齿,要把它们
都随那万张的纸片扯得粉碎粉碎,
趁花正落的时候,
同付与那长逝的流水!
好!我现在要离开
我们同居的地方,
像一朵云要离开这一小块的天上,
再不留恋那背后一切的光芒——
星儿的闪耀,月的微笑,
太阳的暖光;
再也不染带一切的印象,
即使是一粒微小的灰,
也不使它滞留在我的灵魂里,
心头上,
每根毛发的尖头,
以及我披挂着的衣裳!
我要悄悄地,
悄悄地离开这块地方,
把那空气的寒暖,风的大小,
雨水的多寡,
以及塔顶上的太阳,
月儿的旋转,摇幌,
同那留有我们桨声,我们人影,
我们的刀光的春水,冬冰,
还有那树林下我俩的脚印,
以及那黄莺学
唱的你我的歌吟,
我要完全把它们遗忘,
忘得干干净净;
当落叶像万千小舟
扰乱了秋水,
我再不会在那含有
旧情的水上流我新泪;
当秋风挥舞惨白的芦苇,
我再不在我们同登的城头兴悲;
我已经默默地向他们道了:
“再会,再会!”
让过去的种种
五年春梦里所渡的:
数不清的欢乐,悲哀,惆怅,
以及泪的缠绵,歌的嘹亮,
同各种别时的苦况,会时的甜笑,
结合时的温存,
分离时的残忍无情,
我们应互相地
像少年时不理会掉一根发,
流一滴血一样地,把它完全忘掉!
不,我再不希望
我们能互相了解原谅。

一九三二,一O,六。北平


甲板上

当我倾听潮水的低吼,
我不敢遥望那海的尽头;
但自从尽头处有月如钩,
就钩住了我无依的双眸。

我再不敢在甲板上漫走,
因为我心海里正载着哀愁,
这并不是为我要望海的尽头,
只为那认识的眼睛都挂在云钩。

一九三二,一一,一五。通州轮上




平常得像野云与流水印成一块,
像是年年的雪同寒梅凝在一堆,
我们忽忽的分别,
又忽忽的相会,
没有人意识到,注意到,观念到,
你同我也没有流一句告别的话。
也没有在重会时候
惊喜地默默相对。
我像一支久燃的烛,
(说起来有点惭愧,)
在沙漠中抱那水温的心,
长流那残年的泪,
来等待你,像
清风般的来同我相会,
你会吹灭了我烧倦了的光,
吹散我心灰,
叫它们飞散,
飞到天际地野,永不相聚;
于是你,你会吹干我泪,
吹散我悲,
使我平静地像云散雪消般的安睡!
然而,不,一切都不是这样!
这,因为,因为:
你固然是风一般的同我相会,
但是你永远轻轻地
在我心头,
在我含泪的眼角低吹,
使我永温的心,
燃倦了的光频频地抖,
那种几乎灭了
而又怎么样都不灭地抖!
使我从灵魂的深处泛滥出:
像临死的老翁,
在最后一瞬间与一生下就分离的
亲子相会时,
在没有话可以说,而又有无穷的
话要说时所产生的一种情绪,
抖出一句平庸的,兴奋的,
感伤的话儿:
——“你还认识我否?”
尽管平庸,也幸亏说了,
否则这句话也将带进了墓头!
不过,这时候,
天地启示了一个征候,
你在羞笑的态度下回眸,
于是,你珠一般的齿
填补了天地的缺口,
百合花般的笑容葬埋了一切哀愁!
“认识你……”——
是的,以后,永远的以后,
我永温的心,燃倦了的光,
将常为你频频地抖,
终有一天,
会抖到熄灭的时候!
而现在这偏是不灭,
而又灭一般的抖!
我只见你风一般回眸,
风一般的笑,
于是这次忽忽的相会,
又到别离的时候,
没有人意识到,注意到,观念到
我们俩也没有道别的握手!
平常得像是雪消,花谢,燕子飞,
像露从荷叶里滑到地上碎。
何时,从这忽忽的
别离再忽忽相会?

一九三二,九,七。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