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返利教程:徐訏诗歌:《原野的呼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4:20:55
你说

你说整个的宇宙只有一个太阳,
我说太阳系外有无数的光亮,
你说人间的思想只有一个是真理,
我说真理就在人间有多种的思想。

当我披星戴月奔走于街头巷尾,
你则指左挥右在广庭上布置会场,
我说我们该多听别人的意见,
你说我们应专评别人的短长。

你说智识分子不该有意见,
但是意见最多的是你冗长的演讲,
我说穷人该有工作吃饭的自由,
你说自由不是穷人的理想。

你叫大家饿肚说是人民的自愿,
又叫大家流血说是人民的主张,
我的慈善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
你的残忍是无产阶级的信仰。

我说人民大众都面有菜色,
你说工多食小是进步的榜样。
我问谁在享受酒楼里的山珍海味,
你说那是人民对领袖的供养。

你在衙门里走群众路线,
叫群众靠拢神秘的宫墙,
我问宫墙里藏着多少无产阶级,
你说金殿龙座供奉着神像。

一九五三


寂寞的夜

寂寞的夜,
空虚的生命,
没有梦,没有爱,
没有一句可望的光明。

漆黑的天,
灰暗的地,
无垠的太空,
竟无一颗残星。

偷盗的已去,
强占的已来,
广大的人间,
只有哭泣与呻吟。

听群狼啸嗥,
听群羊惨鸣,
纷纭的世界,
似从未宁静。

一九五四、四、四。


送别

你对我告别,你说你要远行,
你将翻越险峻的山岭,
穿那黯淡的云层,
摸索你所梦想的光明。

那么此后你要碰见的,
将是你不认识的星,
照着不认识的果子,
挂在不认识的树林。

还有那陌生的面孔,
镶着好奇的眼睛,
用你所不懂的言语,
谈你所不解的爱情。

你可以自由地走过,
不必去计较天雨天晴,
静观群妖争胜斗艳,
你也无需再粉饰太平。

但我又要你学习缄默,
不要学巧妙的辞令,
在无限起伏的时间中,
且求有限空间的宁静。

一九五四、七、九。


新春

你说有桃红柳绿就是春天,
我说能豪笑狂歌才是春意,
你说冬天过去了来的就是春天,
我说青春消逝后年年都是秋季。

你说科学究竟是万灵万能,
原子时代的进步更会一日千里,
总有一天人类会制造春天,
两极与赤道也会有春意。

我说春天所代表的是和平愉快,
战云密布下谁也没有春季,
不要说原子弹下难有生物存在,
火药气中何来红桃绿柳的生机。

你说和平愉快靠你的想像,
豪笑狂歌都发自你的心底,
如果你抬头看到桃红柳绿,
那么你无须再顾到你的年纪。

我说我们这一代不会再有春天,
你说我忘去了现实就会有春意,
我说我始终没有看到世界,
你说我不会在心中创造天地。

一九五五、一、二四、晨一时。


恋歌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
像春蚕吐最后的丝,
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
而我可怜的爱情并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
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
人间本无不老的青春,
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该结果,
多余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满布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声可长留此间,
赞美那天赐的恩宠,
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
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一九五五、三、一六。


痴情

没有人能了解,
没有人能相信,
我在寂寞的岛上,
痴恋一颗紫星。

忘忽了空间,
忘忽了时间,
忘忽了我在尘世流落,
堆积着人间的年龄。

痴望着窗口,
痴望着云天,
愿烟雾不阻碍
它在一定时间中降临。

幻想着浅笑,
幻想着微颦,
我在昏迷的相思中,
已无法清醒。

深夜的街头,
黄昏的海滨,
在短促的聚会中,
时间从未为我们留停。

念渺茫的未来,
漫漫的旅程,
它将在另一天地中,
度我无可追随的生命。

但对层层的花丛,
疏密的树林,
愿它永记得这岛上
我所奉献的痴情。

即使在别人的梦中,
偎吻孩提的柔唇,
也请莫忘在睡歌中,
低唱在记忆里我的小名。

一九五五、三、二五、黄昏。


降临

在你还未降临的时候,
整个的世界是这样不宁,
斑斓的云彩上下浮沉,
翠绿的树叶幌摇不停。

在你行将降临的时刻,
灰色的世界浮起了光明,
隔墙的树枝都翘首期待,
满园响彻了希望的鸟鸣。

於是门前出现了你的影子,
不安的世界顿时平静,
池水不再随清风波动,
蜂蝶无心在花间低吟。

你说世界从未有如许变化,
喜怒哀乐都是我的心情,
青山长挂着期待的惆怅,
宇宙永含着和谐的欢欣。

一九五五、四、一五。


原始的和谐

我像小鸟在林间,
呼吸绿叶的芬芳,
歌颂春天的神奇,
对温暖的阳光歌唱。

我像游鱼在水中,
偎依绿藻的温柔,
细味自然的神秘,
舞着美妙的节奏。

我像小花在天地间,
吸收原野的爱,
赞美宇宙的壮丽,
冉冉地坦放洁白的花瓣。

我像星辰在云海中,
浮沉时间的永常,
感叹造物的万能,
渐渐地吐露深藏的光芒。

这因为当我在你的身边,
我感觉到我为你而存在。
谛听我们一致的脉搏,
了悟那生命原始的和谐。

一九五五、四、二四。


有叶的地方

是落叶在暴风中飘荡,
像小舟在惊涛中颠簸,
生命在乱世干戈中流浪,
年华在悲欢离合中消磨。

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久不见温暖的炉灶与发香的菜锅,
黑暗中依靠着星光与月光,
我已记不起黯淡的人间会有灯火。

你说一切车水马龙的城镇我已看遍,
一切柳暗花明的途径我也都已走过。
我不会在纸醉金迷的都市流落,
为何还要在荒漠的鬼城里蹉跎。

那么请你借我手上的灯笼,
带我到我应去的坟墓,
我不想到有花的地方采蜜,
我只想在有叶的地方做巢。
一九五五、五、三。


感逝

像一块原始的煤,
生命在人间燃烧,
红过,黑了。

只剩了车辙蹄印,
往事已遥远地飞逝,
浓过,淡了。

再无从追寻,
青春如已溶的雪,
光洁过,污黯了。

后浪推前浪,
来者正如去者,
显现过,隐没了。

一九五五、五、二八。


死去

假如我今夜无声地死去,
明天的宇宙仍会一样行进,
白天的阳光会普照着大地,
夜里的星星仍长悬着天庭。

假如我今夜寂寞地死去,
明晨我腕上的表声总还未停,
还有我手插的剑兰与玫瑰,
也会活在我案上的花瓶。

假如我今夜平静地死去,
我灰色的窗外仍有鸟鸣,
楼下仍会有找我的电话,
门前也还有访我的人影。

假如我今夜安详地死去,
舟车间仍寄着我的书信,
远地的朋友接到我的信息,
仍会信我在期待他们回音。

一九五五、六、一一。


难恕的罪

灿烂的花开过,
缤纷的落英都已憔悴;
多情的绿莺远去,
翱翔在天外未归。

荒芜的园中只有月色,
黯淡的人影难禁流泪,
多少静寂失眠的夜,
短促的回忆都是忏悔。

萍水低诉相同的命运,
叹已逝的光阴无从挽回,
问人生能有几度欢乐,
一次的相爱已够终生的陶醉。

在颠沛的乱世中跋涉,
人间已无是非真伪;
难道在寂寞的生命中,
爱情也是难恕的罪?

舍弃了现世的繁华,
才能修练那心灵的高贵,
莫忘青山外还有广大的平原,
永远铺着你前途的光辉。

一九五五、六、一一。


传记

他活了八十岁逝世,
在七十年生命中,
他写了五十卷诗,
但是他满意的只有一首:
那是七十年前,
偶写在作文簿里,
并没有赢得分数。

他独身一辈子,
只留下他写给女人的
一万四千封情书。
但是他只爱过一个人,
而他未敢对她表示,
也没有写给她一个字。

他从未记日记,
也没有遗嘱,
他最后给朋友的信上说:
他一生没有贪污,
五十多年奔东奔西,
也赚过大钱小钱无数。
他最庆幸的是:
这些钱都花在吃喝嫖赌,
一文也没有留到晚年,
用作请医吃药,
拖延无意义的生命,
留恋那尘世里的苦。

在他临终时,
请到了牧师神父,
问他有什么应该忏悔?
他说:八十年中,
父母骗他二十年,
师友骗他二十年,
书籍报刊骗他二十年,
在最终二十年中,
他天天自己骗自己。

在他降生时,
他母亲肚痛了三十小时;
在他临死时,
他只挣扎三分钟;
把他用旧了的皮囊,
舍弃在床上不愿,
在火葬场上为他殉葬的里外有毒菌无数。

他的骨灰被装在陶罐中,
陶罐埋在泥土里,
泥土在春天生长了青草,
没有人知道地下是他的尸体。

一九五六、一二、五。


注定的路径

我腰腿已经酸麻,
满头汗流涔涔,
耳朵与鼻叶已经僵冷,
胸口跳跃着隐痛的心。

背着沉重的包袱,
我走向积雪的山顶,
四周没有一株树木,
沿途没有一个人影。

支着粗重的手杖,
我走向云雾中的山顶,
眼前是一片迷茫,
也看不见天蓝天青。

喘着迫促的呼吸,
我走向模糊的山顶,
我不知究竟有多少路,
也不知要经过多少险境。

拖着疲乏的脚步,
我走向颤巍的山顶,
我不知山内有什么宝藏,
也不知山上有什么风景。

没有人叫我背这个包袱,
没有人叫我攀登山顶,
只因为我在出世的一天,
注定了我要走这段路径。

一九五七、二、七。香港。


梦中的创伤

那离群的星光
在我窗前浮荡,
像一付憔悴的面容
挂着空虚的眼光。

迷途的清风
在我院中彷徨,
像是疲倦的步伐
拖着沉重的失望。

这时夜已三更,
我匠卧在未温的床,
听东边一声鼠叫,
西边一声蛙唱。

念过去有限岁月,
制造过多少希望,
如今仅剩我未停的心,
在抚摸我梦中的创伤。

一九五七、九、一九、晨香港。


不宁

没有爱时我期待爱情,
爱情降临时我又如此不宁,
白天的生活像常在梦中,
夜里我失眠得像长更星。

每天病中我都如此发愿,
只要有健康我再不怕辛勤,
也不怕贫穷孤独与流浪,
或者为得失而暗暗伤心。

但当病愈时我希望安逸,
我希望富有,还希望热闹与清静,
一切欲望长缠着健康,
睡眠常伴着烦恼的梦境。

於是我祈祷我可以重新恋爱,
只有在爱时我心清如镜,
没有任何欲念可侵占我思想,
我唯一想念的我所爱的情人。

但我情人竟是如此遥远,
渺茫的爱情徒使我不宁,
白天的生活像长在梦中,
夜里我失眠得像长更星。

一九五八、四、四。


原野的呼声

我在广大的原野中生长,
日夜在无垠大地中驰骋,
开阔的天空紧贴我面庞,
柔软的草原偎依我梦魂。

和煦的阳光照着山谷,
皑皑的白雪掩埋着荒村,
我在浩渺的天地间往来,
盎然无依于男友女朋。

於是我流落在狭小的都市,
高楼小街里都是电灯,
阳光被挤在污秽的墙角,
清风受阻于紧闭的窗门。

我视线限于邻居的帘帏,
耳朵但闻男女的纷争,
呼吸的都是污浊的空气,
行动要依靠各种的车轮。

从此我需要友谊的慰藉,
还需要爱情的温存,
我要纸烟安慰我寂寞,
还要醇酒调剂我凄冷。

如今我已在缄默中冉冉老去,
人人都说我有颗寂寞的灵魂,
但无人知我在宁静的夜晚,
始终在谛听原野的呼声。

一九五八、四、一五、晨六时。


我的爱人

在远方,在远方,
在迷茫的远方,
她坐着,她站着,
像一朵花,在幽谷里,
独自发着难掩的芬芳。

在远方,在远方,
在迷茫的远方,
她微笑着,她叹喟着,
像一朵云,在山峰上,
独自飘渺地来往。

在远方,在远方,
在不可捉摸的远方,
她徘徊,她彷徨,
她来时像湖上的清风,
去时像云层里的月光。

在远方,在远方,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她忧愁,她欢笑,
她像一首小小的诗歌,
永远寂寞地留在我心上。

一九五八、五、一四。


在夜里

在夜里,在没有语言
只有呼吸的夜里,
没有光亮只有阴暗的夜里,
没有人关心色与色,
光与光,平面与直线的同异。
那还有谁会了解
我手指与脚指的差别,
我头脑与我心灵的距离。

我认识过去如现在,
我了解童年像老年,
忆及北京伦敦巴黎……
呻吟在长长的走廊上,
无数的石阶外加上高高的楼梯。

你告诉我那些大理石都是假的,
前斜后正都是钢骨与水泥。
这倒像现代的爱情与婚姻,
美丽的外表未曾把男女纠缠在一起。
我说不相信爱情,请相信存在,
没有爱情无从有我与你。

这世界在颜色与线条中。
只要你看到颜色与线条,
星月云彩有什么意义?
不要说社会有多少丰富,
世事有多少光怪陆离,
人情有几重幕帏,
路人无从比夫妻与兄弟。

但谁在估量软的、硬的、
潮湿的、干燥的黄沙白泥,
坟墓中还不是大同小异的
已腐的与未腐的尸体。

一九五九、一一、一五。


白色的墙上

在那白色的墙上,
碎乱的人影
是未来派的画幅。
月光如水,
泛滥在我地上的
是中秋节的乡愁。

我在回忆中摸索
哪些染色的时间:
发霉了的青春
与化石般的童年。

而那长长的回忆,
路上都是碎石与泞泥,
月光照着此情此景,
不如说是彼时彼地。

原想穿着白色的睡衣,
走尽那黑色的夜。
而旅人的叹息与梦呓,
使我在三更时分
换上黑色的礼服
到雪亮的灯光下
喝了三杯白兰地。

夏天留下的是:
四袭破了的汗衫裤,
一个逝去的笑容
与三张亲友的讣闻。

秋天呢?
秋天还没有来,
我知道它一定会带来:
银色的白发,
灰色的皱纹,
还有那讨价的函件。

在雪亮的灯光下,
喝了三杯白兰地,
於是我看到墙上的人影,
它同我年轻时一样年轻。
那么我为什么不让
我影子去流浪,而要它
挂在墙上伴我等天光?

一九六O、一O、一三。


我失眠

我失眠。

在十二点三刻
与两点零五分间,
亮着灯光的邻居
窗户没有关闭。

从两点另六分,
到四点五十五分,
有三只灰色的老鼠
爬着长长黄色的楼梯。

那十字架卍字架
捆绑义乳与义肌,
那四方形,三角形,
支撑着塑胶的胴体。

殷红的赭紫的口红,
亲着灰色的唇皮,
马尾制成的假睫毛,
闪着蓝色的油腻。

我对着廉价的画报,
喷起第四包的纸烟,
於是灰色的东方透露白色,
我试探对窗口打一个哈欠。

一九六O、一O、一四。


垂死的毒汁

锁枷挂着钥匙,
钥匙上刻着名字;

那些呼号的人过去了!
那些叫嚣的人过去了!

在蠕动的地上蠕动,
在退缩的地上退缩。

我叹息,
那垂死的蛇
有最后的毒汁。

原谅那疯狗吧,
使人致命的,
就因为它是垂死的。

一九六O、一O、一四。


你走了

你走了,
在蒙蒙的雨中,
在萧萧的风中,
你悄然的走了。

你走了,
欠我一声温柔的道别,
欠我一句亲切的祝福,
带走了我多少空灵的梦想。

你走了,
像一阵芬芳的消散,
像一曲歌声的飞逝,
你默默的走了。

你走了,
你走向抽象的画幅中,
你走向意象的诗篇中,
留下了一些神秘的惆怅。

一九六O、一O、二一。


大气里的哀怨

让我凭吊那垂枯的花,
凭萎的叶,在阴暗的路角
流难禁的寂寞的泪,
听一声声凄凉的促织。

没有人,没有友伴,
除了远在天外的星星,
凝视那无灯的窗口,
问何人在人间憩歇?

我已经倦了,多年来
在人世间奔走,寻觅,
没有找到我要唱的歌,
只听到那迷途孩子的啜泣。

看静住的与旋转的人造卫星,
如何追寻那发光的星月,
愿他吸取大气里的哀怨,
吐露蕴藏在宇宙的秘密。

一九六一、一、一二。


无光的音符

在印刷机与铅字间,
在珂罗版与颜色间,
泛滥着宣传的文字与绘画;
在钢琴与提琴间,
在短笛与长箫间,
跳跃着麻醉的与煽动的音符。

人们在冷酷的枪尖下劳作,
在灼热的咒语中跳舞,
那五色的广告,七彩的标语,
把人分成了进步、时髦与落伍。

在星球间出现了人造卫星,
在人造卫星间冻藏着战云。
酝酿着冷战热战的口号,
看谁能毁灭更多的人群。

在长刀与短剑间,
在大锅与小锅间,
我闻到了野禽与家畜,
——油炸的与水煮的,
使我想起了谁都已忘去的事情:
在原始的森林里,
人与兽血战了千万年,
才开始了人类的文明。

这世界你会不再认识,
不久,太空里浮荡的
将都是无光的伪星;
街市上奔走忙碌的
将都是没有灵魂的人民;
满街都是无神的教堂,
标语口号都当作了圣经。
从此神与人间再没有信与爱,
人与人间也再无任何温暖与感情。

一九六一、一、一二。


假定

没有了国的人,
没有了家的人,
没有铺盖的人们,
请你们呐喊吧,
只要你们还有三寸的舌头。

让有力的人杀人,
让有枪的人杀人,
让有权力的抓人吧!
将来,还让原子弹氦气弹毁灭世界吧。

於是有的舌头硬了,
有的舌头僵了,
有的舌头断了,
也有的舌头裂成两瓣,
而多数的舌头也只为礼赞。

那么我们且假定人人有一颗良心,
假定我们死后真有个灵魂,
再假定我们有个公平的上帝。
说是杀人的人们也是要死的,
难道还不够证明人是平等的吗?

一九六二、一、一二。


偶感

前代的泪,
今世的笑,
因果中无不清楚。

上升如斯,
下沉如彼,
人间向无干净的去处。

逝者何归,
来者何从,
无人会将时间留住。

颤抖的人生中,
一切初生之犊,
都不畏虎。

那么那淅沥的雨,
萧瑟的风,
到底为谁诉苦?

一九六二、六、二六。


小岛

我曾经在酒家里,
在咖啡座上,在客厅里,
与人们笑着谈着,
听那些可敬的能干的
朋友们的感慨,叹息,
都觉得世界已经老了,
那小岛是寂寞的。

那多少年轻的诗人与作家,
严肃而又严肃地创作着,
创作着,用灰黯的调子,
隐讳生涩的字句,
表现奇谲的感觉,
享受那不需要为人了解的自由。
那快乐,那悲哀,那孤独,
都觉得这世界已经老了,
而那小岛是寂寞的。

那羊群一般的学生,
在火车上,在公路上,
从那辆到这辆,
从早晨到黄昏,
补习而又补习地,
把公式塞在脑子里,
把身子塞在学校里,
塞在中学里,塞在大学里,
只希望有一天可以去国外,
因为啊,那小岛是寂寞的。

论战么?——文化的论战,
诗的论战,音乐的论战,
正像家家户户的竹牌一样,
只是想在宁静黯淡的
死水中,激起一些涟漪,
那怒容,那意气,那吼声,
就为稍消心中的松弛与空气,
因为那小岛是寂寞的。

那新闻,一个好莱坞明星的伤腿,
一个有妻的富翁的恋爱,
通奸呀,离婚呀,自杀呀,
一切芝麻般的消息都可以
成为热闹的流行的谣言,
变成了酒余饭后的谈助。
谈着,听着;谈着,听着;
都因为那岁月是如此悠长,
而这小岛是寂寞的。

那蓬勃的补习世界,
蓬勃的语言学校,
那史无前例的学习空气——
官贵们的高尔夫球,
太太们的中国画,
老爷们的太极拳,
小姐们的舞艺,
还有那宗教——
佛教,基督教,天主教……
拥挤的教堂与庙宇,
都因为那时间是可怕的,
而小岛是寂寞的。

那道德重整会,那朝圣团,
那天才的儿童,以及各种的选拔
只是美国呀,美国呀,美国呀,
博士,硕士,生男育女,
中国杂碎,蒙古烤肉,
厨子,裁缝,理发师,
还有出席会议的代表大人,
带着外汇偶而调剂与散心,
仍因为这小岛是寂寞的。

而我,望着比我年轻的
朋友们,以及朋友的孩子们,
挣扎着,拥挤着,推移着,
挤在热闹的十字路口,
望着没有绿灯的前途。
他们踩着自己的脚印蠕动,
胸中再没有任何的目标。
他们充分享受了寂寞的自由,
因为那小岛是寂寞的。

一九六二、一O、二O。


悼晋三

你去了,
就因为你曾经来过,
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聚散离合,
人与人之间,友谊是
两点中的直线。

我们——
分别於未辞,
相聚於未约。
“你出来了?”
“你也出来了!”
相偕吃一次饭,
你不谈为何出来
如何出来,
你缄默着,
吸着纸烟。

“那位周小姐呢?”
“在美国,”你说:
“我们还通信。”
你冷涩的一笑。
你吸着烟。
“最好还是独身。
没有地方去?
跟我走吧!”
你点点头,
冷涩的一笑,
吸着纸烟。

“孩子已经九岁了?
你应该带他出来呀。”
在沙坪坝,你美丽的
美丽的太太所抱的。
我记起你已逝的
美丽太太的美丽。

於是你忽然不见了,
你终于被人所俘;
你不再是一个人,
但是你缄默着,
你吸着纸烟。

好久不见。我说:
“真是好久不见了,
怎么一个人在吃饭呢?”
“她已经走了。”
你冷涩的一笑,
你吸着纸烟。
这是又一次男女的波折,
你只是缄默着吸着纸烟。
“你早该把孩子带出来。”
“他已经十九岁了。”
你让我看他的照相。
“像你以前的太太吧?”
你冷涩的一笑,吸着纸烟。

於是你常给我电话,
忽然有一次你又问我:
“爱字是怎么写的?”
我知道你吸着纸烟。
於是你冷涩的一笑,
“来吃我喜酒吧。”

我们——
在同一时代中挣扎,
在同一环境中挣扎,
我叹息时,你缄默,
我诅咒时,你缄默,
我哄笑时,你缄默,
我困难时,你说:
回到这边来吧,
横竖还有一个挣扎。

於是你欢迎我,
在我们两个人的饭桌上,
你没有问我“为何”与“为何”,
你缄默着,吸着烟。
你冷涩地笑着,吸着烟。
“但是我已经戒绝了纸烟。”
我说。你把烟收回去,
没有称赞我一声果敢,
没有问我一句成功的历史,
冷涩地一笑,你吸着烟。

“我想去旅行一次,”
你躺在病榻时,我来辞行。
你苦笑着,说:
“我只是胃壁有点发炎,”
但是你没有吸烟。

於是我听到你的噩耗,
我一时像是找不到自己,
我警骇,我叹息,我怀疑,
我知道你缄默着;你将永远缄默,
而我只剩冷涩的苦笑,
我想重新吸支纸烟。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日夜
孙晋三先生东吴中学毕业,清华大学英文系文学士,清华官费留美,进哈佛大学。回国后曾任国立中央大学英文系教授多年。在重庆时,又曾主编《时与潮文艺》为当时最著名的文艺刊物。由於其常向作者约稿,相识交往至今。氏於今年八月二十九日逝世。诗中有关私人交谊上故事,或难为读者所了解,但当可为认识孙氏者之参考。


见面

没有人知道:
一颗种子怎么样
在泥土里酝酿,
挣扎,受尽了
磨折、苦难,
才能把绿绿的嫩叶
伸出地面。

没有人了解:
一滴雨怎么样
在云氛里飘浮、
凝结,受尽了
颠波、苦难,
才能把透明的水点
洒到地面。

而翩翩的蝴蝶,
也是在黑暗中
蜕化、摸索、
奋斗,经过了
挣扎、苦难,
才能在温暖的
日光下出现。

因此我也无从表白:
我的心
是经过怎么样的
彷徨、颤栗,
才能把我的感情
变成了笑容
来同你见面。

一九六二、一一、八。


有赠

请不要再掀起古旧的笑话,
哪一个人的童年不拖过鼻涕,
也无需高唱南腔北调,
因为这些八股谁都已听腻。

五十年前姑娘们都在深闺,
出门时谁不打扮得衣冠整齐,
现在沙滩上芸芸的女性,
三角的衣裤何曾遍体?

三十年代不说幼稚的革命,
总不能算进步的青年,
但如今再相信红绿的主义,
总显得你学识与见闻太浅。

我们的前辈并不怕人查看,
他过去的照相里都拖着时髦的小辫,
难道这也是所谓反革命的证据,
只因为他生在七十年以前。

一九六二、一一、九。


呼唤

我多年来在这里期待,
期待一种熟识的声音,
因为它在凄凉的夜里,
会带我进温暖的梦境。

它会在遥远的山谷中,
呼唤牛羊回家;
在迷蒙的暮色中,
呼唤飞鸟归林。

它会在薄薄的暮霭中,
呼唤睡莲清醒;
在辽阔的云天中,
呼唤孤雁回群。

它曾经呼唤战士退休,
它曾经呼唤英雄归隐,
它曾叫富翁们醒悟,
死时无从带走一分黄金。

它还曾在黑漆的原野中,
唤出天边熠熠的明星,
在我灰冷的胸中,
唤起我灼热的爱情。

如今我还在这里期待,
就在期待这呼唤的声音,
它会在我动乱的生活中,
带我一种宗教的宁静。

一九六二、二、九。


过客

我是一个可怜的过客,
到世上作几十年的摸索,
来处是漆黑的迷茫,
去处是迷茫的漆黑。

但是我生逢可怕的乱世,
社会上到处是纷争攘夺;
强者暴者人人富贵荣华,
弱者良者个个贫穷孤独。

只因为我怀疑那人生的因果,
就注定了我一生奔走飘泊,
我看尽人间的生老病死,
走遍了地球的东西南北。

有人说我议论不合政治的要求,
有人说我思想有违传统的道德,
有人说我感慨多是无病呻吟,
有人说我文章都是愤世嫉俗。

於是在这茫茫的尘世中,
我再也无处立足,
万卷在病患中散尽,
半枝在闲散中忘绝。

妻在贫穷中下堂决去,
子女个个都患营养不足,
夜来常梦见童年的蹉跎,
晨起总警惶头上的白发。

在如此生涯中我如何不怀疑,
上苍何曾顾到人间的祸福,
但我知道即使我相信什么教义,
我也还是一个可怜的过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一日


叮咛

在万花开齐的春天你珍重地同我道别,
我会给你殷勤的祝福与温柔的叮咛,
我们常信静穆的旧居里有我们平静的生活,
谁知日子可以如此残酷岁月可以如此无情。

如今那煦和的太阳再不照这片黯黑的世界,
天已经不是蔚蓝,风已经不温和,月已经不明,
灰色的原野再没有金黄的稻穗与碧绿的青草,
黄昏时也没有淡蓝的炊烟常绕着茂郁的树林。

还有青山下挂满红黄果实的园林早已荒芜,
后门外也没有穿花袄的来闲话家常的比邻,
湖岸白石上难得再有唱着小调垂钓的童子,
湖上飘浮的是烂了的树叶与黯淡的浮萍。

年年春风秋雨中花开花落都无人惋惜,
夏蛙与秋虫整日整夜的鼓噪还有谁谛听,
残缺的屋脊虽有古怪的乌鸦欧而哀啼,
半圯的墙外已无迎客的犬吠与招伴的羊鸣。

那腰弯背屈龙钟的柳树上鹊巢已破,
枯枝残叶间也无低呼轻唤的黄莺。
只是去年十月底有孤雁掠过天空,
凄凉的长啸曾划破了月夜的宁静。

不用说风打雨蚀中壮健的男子个个老去,
那垂髫的姑娘谁还不变成三儿四女的母亲,
说什么长长短短的日子可有熟人打门,
就是欧而飞来的啄木鸟也从未敲我们的窗棂。

那么何必问谁在使我爱情枯竭、灵感消沉,
因为早无人关心我荒废了的梦与浪费了的青春,
那幽谷里已萎的花朵无人知她曾经娇艳,
为层层的皱纹与斑斑的白发我何敢再对明镜。

尤其在风来雨去的时节我都在默默地期待,
期待那晚来的燕子会多情地低呼你的小名,
还期待那月底月初冷涩的苍白的月色,
在灰暗的壁上投射你爱画的苍老的竹影。

不用说我每天拨着长长的草丛走潮湿的泥路,
是为寻我们当年携手散步的曲折的旧径,
说是我寂寞地滥读失眠到东方发白,
还不是为痴候你所爱的西方天际的星星。

因此,我也不敢再希望你有一天会重回旧地,
来体味那轻雾旧梦里浮荡着的各种伤心;
但何处的天际都有我们旧识的微云,
请记取那里寄存的我殷勤的祝福与温柔的叮咛。

一九六二、一二、九、香港


夜的圆寂

一切生命的蜕化,
一切生命的蠕动,
在卧时,在坐时,在行时,
在分分秒秒变化中,
都是从生长而趋于死亡。

那太阳,那雨声,
那熠熠的星光,
以及我们的爱情,
都在想念中,期望中,
升降,奔腾而处于绝灭。

你摸过,你吻过,
你谛听过的,
你抚弄过的,
那平静温柔的夜晚,
此刻忽然暴躁,疯狂。

像海的风暴,兽的怒吼,
婴孩的高热,它跳跃,
它震荡,它像是:
一把火的燃烧,
在东方的微光中圆寂。

一九六二、一一、二二。


岁暮

弹丸小岛人如鲫,
十里洋场灯如虹,
佳节又逢岁暮,
轻歌曼舞,
旧曲新唱,
美人已非昔日的脂粉。

忆家弃流水小桥,
叹梦断月冷五更,
哀情散尽夜秋雨,
愁人老夕阳黄昏。

此心悠悠如长江水,
空留岁月的鞭痕,
长记锦衣夜歌处,
久已无人访问。

遍念旧日的舞伴,
一半深入候门,
一半星散异地,
膝下都有儿女纷争。

悔长年流浪,
无处是我家门,
夜来梦回前景,
满目偏是家国恨。

南国无数佳夕,
到处有酒盈樽,
唯我心如枯井,
无意买醉,
独倚小楼,
漫数海上明灯。

一九六二、一二、一四、香港


历史的奔腾

我曾在天涯海角奔波,
我还在高山大川流浪,
那甜酸苦涩的果子,
我大大小小的都已遍尝。

我看过多少的奇花凋谢,
多少的绿叶萎黄,
还有如仙的美女老去,
无数如龙的英雄死亡。

那么何必再叫我相信:
世上有不倒的山与不乾的海洋,
星月会永恒在太空运行,
太阳有无数的热与光。

我也从未信渺茫的天帝,
圣经与神话都是美丽的大谎,
因果报应不过是愚人的传说,
人间已存在不公平的地狱天堂。

良善的人民在饥饿中惨毙,
奸佞的英雄自尊为帝皇,
安分守己的沦为奴隶,
狡猾强暴的长据着庙堂。

那么说什么红绿的主义
是多么灿烂与多么辉煌,
什么美丽的远景闪耀着
人民的饱暖自由与健康。

我已无力随你摇旗呐喊,
更无能编写赞美的歌唱,
因为我不信宗教的安慰,
黑暗中难想像光明的希望。

静看墙上帝皇教主的肖像。
在风吹日晒中渐渐霉黄,
时间竟是如此冷酷与无情,
历史的奔腾是后浪推前浪。

一九六二、一二、二一。


买花归来

正是你买花归来,
幽香笼满了衣袖,
问我为何远去
不愿在此多留。

我说我有梦未醒,
要到乡间寻旧,
清风常依修竹,
落英长伴溪流。

篱边鸡声喔喔,
树梢百鸟啾啾,
青山遥对小窗,
白云千载悠悠。

自从身陷都市,
辜负了重阳中秋,
五年未曾登高,
三载无暇郊游。

如今我乡居归来,
再无你幽香盈袖,
满街只见红绿塑胶,
点缀那都市繁华依旧。

一九六二、一二、一四、上午


莫笑

亲离荆篱残菊,
情寄小院寒梅,
流落在寂寞异地,
枕衣上未乾怀乡泪。

念江南岁暮,
有多少游子远归,
谁家无童叟迎门,
满巷是鸡啼犬吠。

若待寒冬消逝,
有三春韶光明媚,
远望是山青水绿,
近看有桃红柳翠。

如今此景已在梦中老,
多少黑发都灰,
荆篱小院早无人,
更何堪雨打风吹。

山青水绿已逝,
桃红柳绿已萎,
人间本无不散的筵席,
历史只是旧鬼加新鬼。

那么请莫笑我无勇
在沙漠中寻芳买醉,
我只是心如枯井无波,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一九六二、一二、三一、晨三时。


苦酒

人生本是大海的涓滴,
有缘的路人才能相会,
自从聪敏人发明了酒,
愚笨人个个都来买醉。

几十年庸碌平凡的生活,
总随着大浪小浪颠沛;
冷眼看尽人间沧桑,
心头有无可传的滋味。

满目是英雄叱咤风云,
盈耳是高僧自吹自擂,
东边是骇人的标语口号,
西边有骗人的游行开会。

海外浮沉着落魄旧官,
新都泛滥着骄奢新贵,
天空中有要人飞来非去,
报刊上有天才叫啸是非。

虽说有泥有露的地上,
都有美丽娇艳的花卉,
但大河小川的激流中,
竟难寻一滴干净水。

那盈箱满筐的书籍,
曾经使你我的生命浪费,
谁会信剪三裁四的讨论,
可分清骷髅与玫瑰?

老去的诗人壮志蓬蒿,
长年的流浪也无意赋归,
闲来无事且礼佛诵经,
豆棚瓜架下也有可笑的狐鬼。

但不用说高低的路径要小心,
就是长吁短叹也该注意忌讳,
我们已经饮尽份内的苦酒,
也何需冒失地去喝那混浊的残杯?

一九六三、一、八、香港。


高卧

年轻时在斗室中贪读无用的书籍,
一箪食一瓢饮未曾把我壮志消磨,
如今在陋巷里谛听喧闹的汽车声,
我就想到灯火辉煌处去买酒消愁。

你说我孤独的生活怪僻的性情,
在纷纭的人间变成厚颜的懒惰;
其实世上长短的路径我都已走遍,
妄称条条大路通罗马总是过错。

不用说在贫穷困难悠长的岁月中,
我有多少次用旧铜烂铁去补破锅,
但那胡同里窗前门后整夜的牌声,
我在疲倦的夜晚难道还没有听够?

那么说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蛤蟆,
都是那无情无义的科学文明的惨祸;
那决了又修修了又决的可怕的灾难,
还不是那三千年前就在为害的黄河?

在饥寒交迫中铁打的人儿也要消瘦,
何况在战乱的时代谁不是在昼夜奔波。
在庚辰乙酉年间有多少英雄下水,
从乙丑到壬寅又有多少卒子过河?

这些综错离奇的故事我一一记得,
难道辗转的周详的传说我会听错,
如今叱咤风云的早非当年的英雄,
原野上高高低低都是新起的坟墓。

想过去那灿烂辉煌的年轻时代,
无人允许我去摸索陌生的灯火,
那么请原谅我在这寂寞的年头,
在万岁万岁的呼声中拥枕高卧。

一九六三、一、一O晨。


静待

我白日对蓝天呼啸,
夜里对明月歌唱,
森林是我的故乡,
草原是我的眠床。

自从我流落尘世,
竟日为生活奔忙,
因一次恋爱的失败,
就注定我一生的荒唐。

於是我贪听神话传说,
认识了夏蛙亚当,
有人吓我可怕的地狱,
有人诱我美丽的天堂。

从此我想探求真理,
读遍了古今文章,
我初信孔孟的教条,
后爱虚无的老庄。

如今我看尽英雄的失败,
又看尽美人的死亡,
史称恐龙曾经统治世界,
现在我静待蚊蚋的猖狂。

一九六三、一、九、香港。


挨饿

约毁红枫江畔,
情伤绿柳溪头,
月沉接天衰草,
梦断人散家破。

此心未能参禅,
都缘旧爱新愁,
志消技弃艺忘,
世事白云苍狗。

今夜月色重圆,
对酒无意高歌,
痴望白云远驶,
总念故人厚意。

人挤车水马龙,
我独倚枕高卧,
厌度卖文生涯,
愿读法华挨饿。

一九六三、一、一O。




星移动着,
从那点到这点,
从这点到那点。

光跳跃着,
从这个平面
到那个平面。

人往来着,
从春天到秋天,
从秋天到春天。

那生的生,死的死,
从无知到已知,
从已知到无知。

历史从未解答过
爱的神秘,
灵魂的离奇。

而梦与时间里,
宇宙进行着的
是层层的谜。

一九六三、三、一一。


傲慢

近听哀怨的鹦鹉,
远听忧郁的鹧鸪,
夜来是暗淡的月色,
清晨是灰色的烟雾。

大海浮沉着冰山,
崇山高悬着瀑布,
宇宙荡漾着如许的不平,
人间起伏的都是痛苦。

我驶过了大河小河,
我走遍了大路小路,
看过鲜花沦为腐泥,
幼苗长成了大树。

我曾经对美人折腰,
也曾对英雄唤呼,
多少年的幻灭与失望,
始悟我本性的愚鲁。

念人生是一场春梦,
何分强弱与贫富,
生时是母亲的血,
死时是上苍的土。

谁说我历尽沧桑,
老来寄身江湖,
应信我有爱在胸,
灵魂傲慢如故。

一九六三、六、一四。




那红的、绿的,
蓝的、黄的、紫的,
一切缤纷的颜色,
在六十岁的眼中
都是灰色的。

那响的、轻的,
洪大的,细小的,
粗犷的,尖锐的,
在七十岁的年中,
都是低微的叹息!

那跳跃的,奔腾的,
飞翔的,疾驰的,
蠕动的,旋转的,
在八十岁的感觉中
都是山一般的死寂。

那么何怪那星、月、太阳,
对那纷纷的人世,
看英雄高僧,
才子佳人,
同蜉蝣与粪蛆无别。

一九六三、七、二八。


摸索

当虹霞起时,
我眼光挂在各种形状中
想着虹的变幻
与光的流落。
那叹息所拾起的
飞花落叶,
斜倚在明暗的光线上
都是沉默所启示的寂寞。

是谁浓装地立在楼头,
对消逝的黄昏
忆灿烂的青春复活?
复活在空间的变迁里
无人了解那时间的残酷。

我想像所及的
那月的残象风的残声
爱的残情与梦的残骸,
环绕在时代与年龄中
波起云覆,
一瞬间都化作黯淡的烟雾
在太空中巡回飘泊。

炫耀在历史的英雄豪杰,
有几人惋惜生灵涂炭
救人民于水深火热?
还有多少诗人的泪,
变成了不朽的歌曲
抒写着人间代代的忧郁。

那么带引我吧,爱,
在无常的人间中,
究竟有甚么样的歌
值得我谛听;
甚么样的道路
值得我摸索?

一九六三、夏。


蔡石门“十三城之旅”序诗

我曾在你繁星笼罩的园中,
听你谈广泛的经历,
人间的悲欢离合,
与滚滚世事的波澜;
还有那高低英雄的起伏,
以及男女爱情的变幻。
但你平静的音调似总在告我:
太阳下从未有什么新事。

我还知道你在舞台银幕上,
看尽了警险与香艳的沧桑,
你认识多少肥瘦的明星,
半老风韵的徐娘,
与初露头角的新人
以及前浪后浪里红黑的消长。
但在你清澈的智慧中,
都体会成残酷的幽默与讽刺。

如今我又读到你纪游的新诗,
对各地的风光与景色发问,
我看你在十字街头静观,
在象牙之塔前闲等,
是一个灼热的灵魂,
披着无情的外衣,
细数古今东西的名城,
向人低诉你对灿烂世界的一种幽思。

十四世纪手奏大提琴的歌手,
在进香的路上唱美丽的故事,
为要向广大的世界流浪,
向旅人捐募衣食与旅资。
如今你化钱在世上游历,
搜集你的感觉与遐思,
向人们歌唱你的想像,
说无常的人间不过如此。

一九六三、九、四。


薄雾

黯黯淡淡的月色,
映照着寂寞的小湖,
回旋在绿色的树梢
有朦胧凄迷的薄雾。

念过去故乡的春日,
到处有欢歌狂舞,
盘旋在宁静的天空,
有纸鸢落霞与孤骛。

那里树上下唱着黄莺,
山左右啼着鹧鸪,
溪前的桃花初谢,
村后又盛开了靡荼。

你说如今林中已布满了坟墓,
奔窜的是饥饿的田鼠,
黄昏时空中飞翔着蝙蝠,
乌鸦窥伺着垂死的野狐。

我说我现在正想归来,
想重访家乡的旧故,
瘦山终是长悬天边,
肥水也一定常洗野渡。

你说瘦山久失可爱的青翠,
肥水也无欸乃的夜橹,
只有老来失伴的邸鸮,
整夜对朦胧的残月诉苦。

那么我为寻我的旧梦,
也该来谛听邸鸮的低诉,
多少的美人前后死去,
风云的英雄终久归黄土。

你说我一生四海流浪,
何苦再关念故乡的荒芜,
因为我已经生不逢辰,
就该安心浪迹江湖。

一九六三、一一、一九。


海浮孤山

海浮孤山,
鸥绕渔帆,
离人至今未回?

戏院人散,
酒楼歌歇,
何处还有残杯?

此身悄悄,
漫流东西,
如寒江流水。

顾家存“粮包”,
人亡“劳改”,
冷月空照秋闺。

灯昏月暗,
秋风凄切,
深夜唯我未睡。

念人间碌碌,
何处的生
不是死的准备?

云升雾起,
细雨淅沥,
点点都是伤心泪。

看游魂漂泊,
一切死也只是
生的轮回。

终年游行开会,
呵今叱古,
如此英雄何贵?

古木萧萧
白骨磷火,
帝皇粪蛆同睡。

一九六三、一、一。


人老珠黄

在这黯淡的夜里,
你为何如此浓装,
满脸红脂白粉,
遍身珠宝辉煌。

你说你到处访求,
专为寻找凤凰,
因为你知死有日,
要他为你歌唱。

我说你身体壮硕,
而且满面红光,
不在人间行乐,
要说人生无常。

你说世事如梦,
尘世终久虚妄,
繁华过眼烟云,
富贵难留健康。

我说我虽非凤凰,
我愿为你歌唱,
劝你舍弃珠宝,
洗净红粉白霜。

于是你悄悄退去,
痴对天际远望,
你说你不怕夭折,
独怕人老珠黄。

一九六三、一一、一八、香港。


默坐

心寄山外故乡,
梦在枕边彷徨,
身陷颠沛贫穷,
懒看窗外月光。

旧话对雨难诉,
新曲临风堪唱,
偶见新人漫舞,
顿忆旧欢未偿。

自从紫燕远去,
多少世事沧桑,
白云长悬天际,
孤帆到处流浪。

此情哀怨如昔,
不怪两鬓变霜,
夜醒对窗默坐,
痴听夜鸟彷徨。

一九六三、一一、一二、香港。


彼岸
——悼友

把生命看作——
花的萎谢,
叶的凋落,
露水的消逝,
那已是圣经的常谈。

把生当作梦,
死当作清醒,
不灭的灵魂
长存在天堂地狱,
这也是高僧的感叹。

在这混沌的世上,
为爱好自由,
愿寄人篱下
卖文鬻字
所谋的只是粗衣淡饭。

而纷纭的人间,
嚣张叫骂,
贪婪谄媚,
说不高呼万岁,
就是为政权为难。

于是你说你走了,
虽没有任何音讯,
我也知道你存在,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在太平洋的对岸。

在肃穆的追悼会中,
大家说你已离开这尘世,
辜负了你的劝勉与才干;
但谁能怀疑
你会活在另一个彼岸。

一九六三、一一、一七。


梦何在

秋已老,
回旋在街头的
是圣诞节的佳音。

但寂寞的墙角,
仍有白色的菊花
在等候冬令。

我仰卧在
空旷的沙滩上
痴望逝去的白云。

问时间去处
厚厚的历史
何处去寻?

红颜白发,
旧日的楼头
空悬闪亮的明镜。

梦何在?
灰色的天空
失落了长尾的流星。

一九六三、一二、一O。


天涯

市静月沉天涯,
烟散车逝灯灭,
偌大灰色的天庭
仅有残星数粒。

念老母倚闾遥望,
从未知游子踪迹,
浓瘴毒雾中,
竟无从寄递消息。

寄身古寺荒庵,
夜来常闻鬼泣,
墙上下有狼窥探,
窗前后都是蛇蝎。

爱远山内云外,
情散风霜雨雪,
举目秋残黄花,
对镜清泪欲滴!

一九六三、一一、一九。


原始岑寂

烟散楼头,
雾沉街尾;
月升残更,
半轮四方清澈。

看山掩归路,
海埋前程,
孤岛静夜,
十里万户啜泣。

道高百丈,
魔高千尺,
万朵轻云,
拥孤星明灭。

念舟车颠沛,
人散落叶,
壮志消沉,
对镜清泪雨滴。

寻欢陌上,
买醉路角,
残梦初醒,
已两鬓如雪。

经史废纸
宝刀烂铁,
黄沙白蚁,
吞去多少英杰。

氢弹震太空,
毒尘漫大地,
不测风云,
人间恐怖难歇。

窗锁细雨,
门闭秋情,
闲居痴坐,
细味原始岑寂。

一九六三、一二、二三。


纯洁

我老去!
再无从想像
我生命泛滥着
青春时的叹息。

也无法回忆
我如何放过
如许春夏秋冬的
无情岁月。

仅记得
两三次梦里
我葬过一朵落花
拾起一瓣落叶。

只为一个渺茫的爱,
我舍弃了
富贵与智慧
荣耀与安逸。

在混沌尘俗里
哪一个无依的
平凡的肉体
没有沾染罪孽?

那么还有谁肯相信
在如霜的两鬓内,
我有灵魂
同婴孩一般纯洁。

一九六四、一、九、晨四时。


人类的降生

有唱着来的,
有喊着来的,
有哼着来的,
他们赶着来看
一种会笑的动物。

有爬着来的,
有游着来的,
有飞着来的,
他们蜂拥着来看
一种会说话的动物。

他们说,这美妙的地球
从此将更形灿烂,
他们会提携这有趣的
伴侣,与他们分享
这造物所赏的幸福。

他们欢嚷着,
他们跳跃着,
他们围着拥着
这直立的会说会笑
有趣的可爱的动物。
但这个动物竟是人类!
不断的笑,就为掩尽
那满嘴利齿的残酷,
不断的说,就为谎瞒
他们心底的狠毒。

于是他们直立着,
让两手干各种罪恶,
用骗,用哄,用欺诈,
把喊着,唱着,哼着的,
一一吃掉,把爬来的
游来的飞来的变成奴仆。

于是他们狂笑着,
露出鲜红的舌头,
满口仁义道德
讲文化文明,计划更毒的
阴谋,彼此残杀争夺。

一九六九、一二、四、


荒凉的野地

我到荒凉的野地,
寻宁静的夜晚,
看星光在林中闪烁
月色在草上泛滥。

此地已是遥远的天地,
没有旧识的天籁,
猕猿在林中哀啼,
蛇蝎在草上战栗。

故园虽早已荒芜,
但未少人间的布衣淡饭,
无人知道我为何来此,
是求仙访道还是避难。

黄昏时的“归来”呼声,
在泥房茅屋间呼唤,
浩渺天地间,
竟无人怜我长夜悲叹。

一九六五、四、一九、印度Pachmarli


僻野穷乡

唐僧到西国取经,
遇见过多少魑魅魍魉,
还有无数诱惑与试探,
未曾改变他真正的信仰。

如今我为黯淡的梦幻,
误入了僻野与穷乡。
看松鼠在落叶间嬉戏,
蝙蝠在林中飞扬。

为多年前一念之差,
铸成了今夜的凄凉,
念无穷的岁月蹉跎,
堆积成年来的惆怅。

此地已无我旧知的飞禽,
有我惯听的歌声嘹亮,
唯遥远的黯淡陌生的山峰,
嵌着我似曾相识的月亮。

一九六五、四、一九、印度Pachmarli


斗室如囚

促居斗室如囚,
终日绕床闲步,
痴念家乡旧友,
暗计来信去书。

四周鸦啼雀噪,
炎日如火如荼,
对景哀怨如缕,
愁聚心头成苦。

窗外老树奇岸,
寄居千百松鼠,
整天穿檐觅食,
扰我昼梦无数。

夜来星月清照,
到处虫吟兽诉,
孤灯凄伴人影,
对镜细觅白须。

一九六五、五、印度 Pachmarli


虚无

我已老,竟无从记起
在哪一个青春时代
我不够珍惜爱情。
说生命起于误会
地球发生于唐突
社会是行劫行乞
与行骗,人间是逆旅。

生没有经我允诺,
存没有给我选择,
文化与传统的交代
未经我取舍与同意,
我只是被安置在一个型,
一个框,一个图案的中间。

我来自偶然,成长于偶然,
看时间飞逝,如白云流水,
从渺茫到渺茫,
从无常到无常;
从爱到爱,梦到梦。
我本是尘土,归于尘土,
我本是虚无,归于虚无。

一九六五、六、二四。


今夕

星光熠熠,
无边的海
在夜雾中
是浪的叹息。

各种的船去,
各种的船来,
旅人在天涯,
难计来踪去迹。

我长居斗室,
像一只蠢虫,
永不见天日,
啃着十三经的书页。

漏下来是怠倦的时间,
像树下凄凉的雨滴。
我追寻七彩的过去
霞的梦,虹的回忆。

怪梦乍醒,
望遥远灯塔,
那已是深更,
万籁俱寂。

可有夜行人,
敲着烟管,
问我失眠客
今夕何夕?

一九六五、八、一六。


你的梦

寄在遥远的过去,
寄在渺茫的未来,
——在漆黑的夜里生长,
你的梦如今该已经成熟,
像树上的果子
在秋天无叶的枝上
摇摇欲坠,
摇摇欲坠,
无声地落在
潮湿的泥土上,
化为气,
化为烟,
化为泥,
化为我期待中的
芬芳缠绵与绮腻。

而我在——
在天与地间,
在神与兽间,
在肉与灵间,
在爱与恨间,
在寂寞与热闹间,
在如许的矛盾间,
我在浮动飘流,升降,
在叹息,在哭泣,在呻吟。

那灰色的烟蕴,
乳白色的笑,
透明的啜泣,
人间充满了喜怒的呜咽,
人间是灿烂,
人间是暗淡,
人间是地球在太空中
蒸发的一层烟蕴。
而我在——
在你熟透了的梦中
浮动,飘荡,升降,
化在灰色的烟蕴中
叹息,哭泣与呻吟。

一九六七、一、二。


久坐

久坐,久坐在渡头,
看远远的白帆驶近,
南国的歌,在青山边
回荡浮沉,
翻越着海
翻越着山岭,
人生只有一次离别,
一次青春。

瑰丽的梦,
奇迹与巧遇,
友谊与爱情,
点点萤光,点点鬼火,
原野里并没有
灿烂的星。

於是你叹息,
把想像当作彩笔,
在回忆中追寻
熟稔的歌唱,
唤一只鸟名,
唤一个虫名,
踏着一条条
曲折的路径,
你摸索,摸索
那久已闭锁的门,
你敲,你再敲,
但无人给你回应。

久坐,久坐在深院中。
江南的春天,我怀念
竹林下,又是月色,
又是笑容,
又是碎杂的步声,
都是青春,
七彩的青春。

一九六七、一O、二七。


等待

你还需等待,等待,
等黄昏出现第一颗星星,
在天际悬起人间的愿望;
那时,你会看到尘世的哀怨,
冉冉地溶入灰色的穹苍。

让夜来,夜带来……
露水,带来潮湿的雾,——
雾是朦胧的,这里不会变霜。
夜,漆黑的,漆黑融化了
各种色泽:红蓝,青紫或灰黄。

一时,那染脂的枫叶,
披彩纱的雏菊、海棠,
以及穿紫衣的牵牛,
在凄迷的风声中,叹息
时间是暗淡的无常。

等我来,让我代你等待,
等灰色的云层层层的推开,
雨点点点的下降,当夜鸟唱出
第一声长歌,我会叫醒你,
来看林间透露的第一线白光。

一九六七、一O、二七。


满天星斗

像轻轻风,像细细雨,
你来,从山脚到山顶,
望着满天星斗,
星斗满天,数第一颗,
数第二颗,数第三颗,
你说,这些你也曾前去看过。

人到了月球,人到了星球,
远远的星斗里都住着人,
住着爱人,住着仇人,
他们也打电报写信,
告诉你,说这一份爱情,
同天地一样长久,一样长久。

你来,像丝丝风,像点点雨,
你来自第一号星球,
第二号星球,第三号星球,
你踏着人造卫星,周游了
三个星球,说你已经周游三个星球,
说你已经周游了宇宙,
宇宙比寂寞的人间还寂寞,
因为哪一颗星球都不如我们地球。
从山头到山脚,你望着满天星斗,
说在满天星斗里,
人播种了爱,播种了仇恨,
像丝丝风,像点点雨,
传播着口号与教条,
夸说宇宙的中心是地球,
人类不久就要统治宇宙。

一九六七、一O、二八。


观望中的迷失

帘外,林外,山外,云外,
落霞,归鸟与行人,
淡淡的月痕前
观望着,神奇的宇宙,
神奇的人世,那去了的时间
去了的青春与去了的记忆。

潺潺的流泉,在溪中,
它流着,说着,唱着,
而我们该说的没有说,
该唱的没有唱,
一声叹息,一声笑。
呆呆地站着,坐着,躺着,
皱纹在面上,白发在鬓角。

一瓣落叶有一个故事,
一阵风负着一段历史,
我们只是一个空白,只是——
一个没有记录的空白。
在灰色布景前,呆木地
站着,坐着,躺着,
鼓一阵掌,扬一回旗。

人间,在记忆中,你撒一段谎
我说一阵教,他谈一回道,
坟墓外布置一个天堂,
肉体外安排一个灵魂,
挥挥手,大家互道珍重,
排着队,帝皇乞丐,顺序的
爬进坟墓,摸索着自己的
病痛与创伤,留下一片朦胧。

一九七六、一O、二八。


拥挤着的群像

破了的酒瓶,锈了的洋钉,
敝旧的塑胶玩具,霉烂的
拖鞋,纸烟壳,洋火盒,
橘子皮,破布与烂铁罐,
在腥臭的海滩上,被风吹打着
像一群疲倦了的赌徒,
一局已终,大家计算了胜负;
也像一群专家与外交家,
开会讨论如何消灭原子武器。

麻木的清晨,温柔的黄昏
冷落的夜,大家挤着挤着
痛苦地挤着,呼着口号,
扬着小旗,没有人想到
这黑暗还该有多少世纪。

门闭关着,重重的闭关着
谁说过人生本是赌博,
爱情是一注,事业是一注,
信仰是一注。大家挤着挤着,
抬头观望看不见的神祗。

街扩大了,楼增高了,
人间是一层加一层的建筑,
东一堆垃圾,西一堆垃圾,
青年人像尚未开彩的彩票,
老来挂着无限的希翼,
老年人如已弃的旧报纸,
一些谎言与一段伪造的历史。

天是灰的,山是青的,海是蓝的,
海潮冲洗着海滩,同海滩上的:
破了的酒瓶,锈了的洋钉,
敝旧的塑胶玩具,霉烂的
拖鞋,纸烟壳,洋火盒,
橘子皮,破布与烂铁罐,
像是独裁者所需要的群众,
整日整夜,沙沙地,沙沙地在叫:
“伟大的舵手,我爱你,我爱你。”

一九七六、一O、二九。


变幻中的蜕变

像白云吸收太阳的光线,
像泥土吸收水分,像昆虫
在环境中变色保护自己,
我在被宰割、制造、不停的蜕变。
我不该再想,再想那凄苦的岁月
在创作中流过的泪与汗
梦中摸到的空虚与孤寂。
(nun注:此处复印件遗漏一句)
与那翠绿的黄昏所记录的
世纪末的哀怨绝望与惆怅。

忘去吧,忘去那——
错误的步伐,错误的叹息
爱情所消耗的生命,
伴着忧郁而来的梦境。
美是残缺——蛇的毒,花的刺,
云起云落,山岩的崩裂,
严寒与炎热,星球的阴灭。
矗天的树林迎接那风的摇撼,
我们迎接那变幻,平等的老
齐一般死,透露着多余的欢笑与长叹。
靠地心的吸力,倒侧的地球
叫我们聚居在一小簇石丛中
忘记了太空,忘记了无垠无涯的
空间中的旋转着的星球
与旋转着的云氛,大气与光。
我们就再也无从知道是我们的蜕变
还是环境的变幻,因为我们最后只是
一丝一丝的气流被时间吸收,
被空间吸收,成了宇宙的营养,
而宇宙因此一天一天的成长、壮大。

一九六七、一O、二九。


古典的梦想

祗偶然的轻佻投入音乐,
在战栗的节奏中
像蚊蚋投入蜘蛛网,我投入了
浅蓝色的罗网。
我呼吸紧促参差,
面色如铅,唇如银,
长发如水草的暗绿,
步过桥头,看水底
三角形的月亮,这就是进化,
我们已经到太空时代的边缘。

使我心跳,脸热,那属于夜,
属于春天,属于海棠开花的
小园中,我忘记我们年龄所记录的
圆润的笑,圆润的慰藉。
鼓足勇气,否定一切传统与传统的
教条外衣,我寻求与被寻求的
诗与哲理,灵魂与头脑的摩擦
所产生的蓝烟与火星,
在泰山,在峨嵋,在华山,
我看过多少人采药寻梦,
步进庙宇,向无法了解的神祗皈依。
我也皈依,皈依那星的力青春的光。
盘旋在电视与电影的流行的节拍
流行的题材,你所歌颂的,我要扬弃。
我要把无从改变的血液与芬芳的溪泉
交流,让我的生命升化为崇山峻岭,
血管不过是水流的小径。
一切所感所想,正是反映
投来的星月,转瞬消逝,无踪无影。

我僵伏在大地,同煤铁与钻石一起,
等氦气弹或者是伟大的音乐
把我掀起,我从新经历一次生,
一次存在,一次痛苦,一次爱情,
那时我们当已是跨过了太空时代
在公平与安定的生活中和平共存,
那么我要祈祷,祈祷那所有已亡的
都起死回生,让怀疑的从头发问。

一九七六、一O、二九。


风浪

疯狂的风声,雨声,
黑色的浪,白色的浪,
远处奔腾,近处呼啸,
那万吨的钢铁
像酗酒毒化了的老年
大麻陶醉了的疯狂的少年,
他们在大气的节奏中舞跃。

水,成滩的水,成块的水
像兽的长舌,魔的长鞭,
鞭击着铁栏,甲板,
圆的玻窗,歪斜的门框,
抛掷着云块,雨条,
吐纳无数无数的光线。
雷声电闪,不规则的扭折
大自然的变幻,
绞成一簇一簇的火焰。

那是美——
是神秘,是壮烈,是奇伟,
这时候,我们已无能为力,
我们只能祈祷,歌唱与等待。
我们需要信仰需要力量,
在历史中忍耐坚持,
不让历史叫我们死亡。

我们踏着浮动的地壳,
计算着时间在空间消失,
黑暗笼罩着视线,
恐惧威胁着勇气,
引诱我们解释那渺茫的
死亡,涅磐及消灭。
当肉体麻痹灵魂清醒,
我们步入了另一个生命,
一种流质的生命,
漂流在一起等待命运。

一九七六、一O、三O。


什么事情

当我坐在无声无光的斗室中,
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什么事情都不能想;
我竟想问“招宝山”的小寺里,
可是需要一个敲钟手呀?

做一个敲钟的人,守着夜,
守着时刻,我醒在那里,
我守在那里;那钟声——
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我听着,我听着,
我就什么事情都不必做,
什么事情都不必想了。

当我躺在漆黑空虚的海滩上,
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什么事情都不想想;
我竟要知道那遥远的灯塔,
可需要一个守塔的人呀?

做一个守塔的人,守着塔,
守着灯,我醒在那里,
我守在那里;那灯光——
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我看着,我看着,
我就什么事情都不必做,
什么事情都不必想了。

逢吊丧的场合,
我走进凄凉的殡仪馆。
觉死者如斯,
人生本是春梦,
真是什么事情都无需做,
什么事情都无需想呀!

哪一天有空,
请你去看看坟场。
大的坟墓,小的坟墓,
远久的坟墓,新近的坟墓。
鬼魂有么?——
人人都会有一天,
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什么事情都不能想!

一九六七、一一、七、夜。


画家的诞生
——题绿云画展

一个画家的诞生,
正如一颗星辰的出现,
它积聚多年的热与光,
要在宇宙的动荡中,
吐露它满心的蕴藏。

一个画家的诞生,
正如一朵花的长成,
它接受雨露与阳光,
在泥土的培养中,
表现它生命的酝酿。

一个画家的运用
色泽与线条,抒写他
灵魂的欢乐与悲伤,
正如风雨雷电,
启示大自然的激荡。

但当社会在苦难中发展,
人间忍受着——
生老病死的沧桑,
伟大的画家应是时代的脉搏,
他写的是人类的信仰与希望。

一九六八、八。一。


题元道画会画展

忙碌的世界,
熙攘的人群,
在名利的追逐中,
总有人在痴傻地,
追求善,追求美。

他们像幽谷里的花草,
各吐胸中的芬芳;
也像天空的星星,
各闪耀自己的光辉。

他们往往形成沙漠中
绿洲,原野里树林,
使历史在辛劳重负中,
有调剂,鼓励与安慰。

现在这里的十二个朋友,
也正是在自己的园地中,
用自己的线条与色泽,
抒写胸怀中的感念,
梦与心灵的智慧。

那么,请你不要问:
他们是用的什么笔,
什么纸与什么墨,
也不要计较他们画的
是翎毛花木还是山水。

他们想奉献你们的,
是紊乱中的秩序,
矛盾中的谐和,苦恼中的
笑与欢乐中的泪。

因为他们所追求的,
是黑暗世界的一线光明,
仇恨社会里的一份爱,
与丑恶时代中的一点美。

一九六八、一O、二五。


他们的家

我第一次到他们的家,
男的在写诗,女的在绘画,
唱机奏着莫扎特的夜曲,
茶几上正香着龙井茶。

第二次我到他们的家,
沙发上是孩子地矢溺,
做父亲的在打扫,
做母亲的在咒骂。

第三次我到他们的家,
女儿正练着“喳,喳,喳”;
大小儿子在演西部片,
长枪短棒在打耍。

第四次我到他们的家,
男的自称儿女的牛马,
女的叹青春在柴米中消逝,
如花的美貌已衰老。

我第五次到他们的家,
正逢夫妻在吵架,
男的说太太是讨债鬼,
女的称丈夫是冤家。

我第六次到他们的家,
女佣敬了我一杯茶,
说先生外面有相好,
太太负气不回家。

一九六九、一、六。


痛苦的记忆

当爱情消逝,春景老去,
始信人生并没有几何,
无垠的太空,人进人出,
明亮的月球不过是一片空漠。

多少诗人欺骗过自己,
说广寒宫里活着嫦娥,
琼楼玉宇中有玉桂,
清香弥漫着星斗。

但是,你且不要怀疑,
那宇宙,它曾经神秘地
贡献主宰,而现存
人间的是庙宇里的神像。

热闹的人世,前浪后浪里
永有科学与诗歌的想像,
历史的演进,不会停顿
在标语口号中的僵硬的信仰。

且莫说光明与黑暗的
循环,生与死的周旋,
那腐朽的日子是痛苦的记忆,
人类竟在互相残杀中生长。

一九六九、一、六。


你的家

走进那灰黯的房间,
你说白色的墙壁才是你的家,
上面挂着云林的山林,
与八大山人的芭蕉。

蜘蛛在墙端结网;
蚂蚁在地上搬粮;
蟑螂在橱隙奔忙;
老鼠在壁角叫嚣。

我说那些都是别人的家园。
因为你缺少孩子的欢笑
与乎娇声的女人的唠叨,
以及厨房里油烟与辣椒。

于是你立志要扫除蛛网鼠窠,
建立自己的美丽的家庭,
墙上要挂起“百子图”的年画,
还有是唐寅的“八美微笑”。

一九六九、一、七。


她的家

门前是车水与马龙,
房内有男女的呼吆,
廊下有鹦鹉报酒茶,
园中有送迎的犬叫。

春雨秋花的窗前,
寄存着青春的爱娇,
五彩锦绣的衾被,
老去虚伪的欢笑。

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
有酒的且暂醉今朝;
莫问亿万里外的太空,
也存着寂寞的良宵。

忙于麻将与纸牌,
有如昼的灯光照耀,
渴时有威士忌与白兰地,
饿时请用春卷与水饺。

一九六九、一、七。


天堂何处

百年已老,人生几何,
有酒当醉,难得糊涂,
那层层的楼梯,
上来下去,
下去上来,
有多少人欢乐,
有多少人痛苦。

大好的河山,
补了又裂,裂了又补,
千万的苍生,
一半贫穷,
一半病苦,
人间是地狱,
血汗中是凄泣哀呼。

天堂何处?
欺骗、抢劫、霸占,
从人群中上爬,
榨奴隶血汗,
控制千万喉舌,
万岁万岁地,
在广播中欢呼。

一九六九、一、七、香港。


难忘的梦境

在落叶遍地的河畔,
我寻求难忘的梦境,
四周竟无旧识的花草,
枯枝上也没有鸦噪雀鸣。

若说风雨的窗前,
空挂着寂寞的明镜;
夕阳残照的廊下,
也已无踟蹰的人影。

念楼头绮腻的缠绵,
曾订有不老的爱情,
虽经过了秋雨冬雪,
前程中终该有春景。

难道久往庸俗的人间,
听惯了电话与门铃,
再无能力来辨认:
清风明月下的诗讯。

若说地球已在人欲中霉烂,
我们再难有旧梦里的清静,
那么我莫非该随太空的英雄,
向无情的月球献殷勤。

一九六九、二、一二。


殷殷旧情

云连万山,
星接千水,
极目处,
故国烽烟,
江山动荡,
遍地泪血。

连年漂泊,
人瘦黄花,
心碎落叶,
往事如梦,
旧情如灰,
伤心有话难说。

念家聚短篱,
炉暖茅舍,
妻笑子嗔,
犬吠鸡啼,
殷殷旧情,
竟未能忘却。

酒醒午夜,
花对残更;
书断千里,
人杳塞北;
人生百年一梦,
此心耿耿如雪。

一九六九、一、一一、香港。


昨宵梦里

人困小岛异域,
情伤碧海明月,
念秋满江南,
红消绿散,
正风霜凄切。
夜静万籁,
清泪点滴。

烟起云扬,
万里关山
家书久绝。
念粮尽年荒,
人散劳改,
故乡田野间,
多少鬼火明灭。

草倦黄昏,
花醒残更,
英雄老去,
壮志蓬蒿。
百年世间是客,
应惜昨宵梦里,
犹存欢笑如昔。

一九六九、二、一三、晨、香港。


街灯

请你关上那窗,
请你关上那门。
我们能做的是:
一次默想,
一次祈祷,
在这寂寞的黄昏,
在这寂寞的黄昏!

花已经开遍,
星已经亮过。
在我们中间,
几回闪耀,
几回战栗,
这黯淡的人生,
这黯淡的人生!

看城市兴起,
看城市衰微。
那老的消逝,
新的生长,
宇宙是如此进行,
不需要一声慰问,
不需要一声慰问。

且莫回顾过去,
未来总在生长,
爱情是短暂的,
不必再订会期,
让我们吻别,
对这萧瑟的街灯,
对这萧瑟的街灯。

一九六九、二、一三、上午。


烟云

远处白浪滔天,
近处怪石嶙峋,
遥望烟云,
人待故国音讯。

卫星太空,
烽火地球,
大好人间,
竟未能互爱互信。

水流塞北,
梦回江南,
英雄风云,
浪淘尽多少生灵。

看山起大地,
星沉汪洋,
海天永恒如此,
问千古风流谁评?

一九六九、二、三O、夜、香港。


独立海边

独立海边,
看云飞风扬,
机群舰队,
往返多少风云人物。

灯闪重洋,
月耀万山,
大地龙蛇,
万千生灵成枯骨?

地绘万里,
史写千里,
无数英雄消沉,
一如滩岸顽石。

海沉明星,
潮浮奇岩,
问苍天何价?
万古未变声色!

一九六九、二、二O、夜、香港。


黄昏

你统辖蓝天,
他占领白云,
我且依一片红霞。

融融落日中
我想抢一颗舍利子,
恬然入梦。

大好宇宙,
愿无依的死者
随袅袅炊烟上升。

那是灵魂——
失去肉体的灵魂,
独占有那七彩的黄昏。

一九六九、三、三O。


舞窟

挺直着腰,昂着头,
在文明的社会里
背着道德与知识的包袱,
喘息于庄严的阶梯,
疲倦了。

我们学蛇,学蚯蚓,
学蜥蜴,
在阴暗的光线下
拥挤的狭谷中
摇我们的头尾
我们欢笑。

在电闪,雷震,
森林震荡的旋律中
蹦跳,为祖先遗留的
习性,寻求穴居的自由。

我们要求性的解放
肉体的裸露,
躲避机器规定的节拍,
电脑所控制的轨迹。

我们要学虎吼
猿啼与昆虫的低吟,
因为人类的语言形成
了多少是非与灾祸。

弯着腰,蠕动着腿,
我们要发泄,发泄
在文明社会中压抑的性感,
发泄在原始的气氛里。

一九六九、四月。


太空行

时间的时间,
空间的空间,
人逃出了几十万年的樊笼,
在星云中咬自己粮食,
呼吸自己带去的养气。

看几千年来
宗教与诗所创造的
神话消逝,
传说消逝,
人重新对自己欺骗,
重新建立美的体系。
让科学涂改宗教,
所赋予的人的意义。

引诱我们的是宇宙
无止境的神秘,
进化的终极,
生死的谜。
人类呼唤着迷失的爱,
寂寞中神的暗笑
让人面对更大的问题。

旋转的星球,
旋转的太空火箭,
旋转的太空船
以及旋转的美,
在生活中
自己建立自己的神奇。

一九六九、七、二五。


后记

这里编集的是我第八本诗集。我在《时间的去处》出版后,曾经把一些讽刺诗编在《街边文学》中,所剩的到一九六九年的诗作都收在这里了。这些诗作,不用说,同我别的作品一样,都反映我生命在这些年来的感受,而诗作似乎更直接流露了我脆弱的心灵在艰难的人生中的叹息呻吟与呼唤。其中自然也记录着我在挣扎中理智与感情的冲突,得与失的递迭,希望与失望的变幻以及追求与幻灭的交替,我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爱的执着与对于自由的向往,如果我所抒写的能唤起这个时代中一些朋友的共鸣,那么也就不失我出版这本书的意义了。

一九七七、七、二九、日本东京

(nun注:nun再补遗一首《吉卜赛的诱惑》献辞)

《吉卜赛的诱惑》献辞

我未记我身受的苦,
也还未记我心底的哀怨
以及胸中的愤怒,
请许我先记青春消逝的路上,
我是怎么样的糊涂。

我还没有背诵我的耳闻,
也尚未细诉我的目睹,
我暂想低诉我在黑夜的山上,
怎么样抚摸我周围的云雾。

所以请原谅我不告诉你——
在海滩上我写过什么字,
还有怎么样在潺潺的溪边,
望着那流水的东逝,
惦念到今与昔,生与死。

那么让我先告诉你故事,
再告诉你梦,
此后,拣一个清幽的月夜,
我要告诉你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