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头红鱼多少钱一只:徐訏诗歌:《待绿集》《鞭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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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绿集


溪声

在茫茫的原野中
竟无人遥望
那潺潺的溪水
在村头苦吟。

靠那蓝黑的天际
是几颗残星,
夜色在此刻
还有谁肯相信?

三更四更的月色,
来投下一丝声音,
那么难道到五更时分,
荒野中会有一声鸡啼?

多少人间的甜语与爱,
一夜中被溪水流尽,
那么我今宵溪歌的秋梦,
将流入谁家苏醒?

一九四一,一一,一七。上海贝当路

不题

山烟消后,
远寺钟声清澈,
十年天南天北,
多少甜语温存,
浓态蜜爱,
都化作梦中蝴蝶。

记得当年英雄豪杰,
为街头蝇利,
呼庐吆喝,
今朝杯中酒,
明夜刀下血,
不知谁友谁敌,
如今都化作青烟冥灭。

只有月长圆,
依旧年青如昔,
万里天上,悠然自得,
苦笑人间变换,
好胜争强,
竟未见青冢白骨。

少年时,唇红衣襟,
香染腻发,
多少荒唐春意,
午夜梦回,
满目都是秋色,
如今我且把二分赠与山水,
留一分在我心头,
记取我两鬓华发。

都市繁华依旧,
但旧址新屋,
物主数易,
几回拆造更替,
路途难识。
电影中,
故事依旧,
风流浪漫,
但明星非昔。

当年多少友朋,
质衣沽酒,
买轻笑一夕;
如今都燕飞鸿别,
偶相会时,
惊呼背曲发白,
无语叹息。

“让我们且在溪边石上休息,
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诉说。”
但我未开口溪已说——
它说:“如此如此都如此,
生了来了去了死!”

一九四O,八,二七,晨。上海


我是一个凡人

诺亚怎么样凭一幅帆,一把舵,
在混沌的水天上飘荡,
玄奘怎么样握一根杖,一卷经,
在大地四方流浪,
这些故事,我样样都记得,
但是我现在不相信天堂。

我尝过东南西北的果子,
但没有一种甜得过酒,
我看过春夏秋冬的花朵,
但没有一朵红如血。
还有那最黄的是人练的金,
那最真的是人间的爱,
最聪敏的最美的都是人。

我知道人世中有悲哀,伤心,
我知道人世中有愚笨有顽蠢,
我知道人世中的横暴,残忍,
我也知道人世中有残酷的战争,
可怜的倾轧,妒嫉,老死与疾病,
但是我原谅这些,我不愿意逃避,
我要用我的生病把这些残缺填平。
我是一个凡人,我爱这人世,
所以我不爱白天的太阳,
我爱夜里的灯,
我不爱泉水,我爱酒,
我不爱风声雨声,甚至莺歌鹂鸣,
我爱人间的音乐与歌手的唱和,
我爱人间的画,科学哲学与诗篇,
独不爱天启的圣经。

一九三八,一O,一一,深夜。上海


赠友

远友前来看我,
请莫谈法国德国,
以及纵横一时的英雄豪杰,
扰乱了地中海黑海云起风覆
更莫提过去将来,
痴幻中富贵贫贱,
朋侪的生老病死孤独。

我有新茅铺屋,
我有野花盈桌,
还有昨夜梦中新雨,
告诉我园里菜熟,
先向村头沽酒,
再用韭菜炒蛋,
于是淡黄新绿,
供我们醉尽今宵乐。

君莫怪桌灯昏暗,
君莫怪乡中寂寞,
等夜来要记取明月窥窗,
花影画遍了帐幅,
还有那清风过去萧萧竹,
到天明有黄莺儿与麻雀,
把我的新诗朗读。

一九四O,八,一七,黄昏。上海


戏赠友人

儿种薄地数亩,
税捐清后,
仓有积谷;
老来无事,
守数椽茅屋,
看日升日落。
晨鸡初醒,
埘启处啼声喔喔,
群奔向草地寻食,
遗留了鸡蛋一个,两个,
水汆油煎,
凭君与太太一同吃喝。

冬天太阳满院,
有纸烟淡茶,
伴你孤独。
黄昏睹儿归来,
于是人影满屋。
大女齿如珠,
二女颜如玉,
三女胖得满座肉,
最后阿大归来,
抱莲蓬一束,
于是大家欢呼,
齐争谁先吃着。

一九四O 上海


寄 H 与 W

试问夜如何?
夜已阑珊!
正巴黎当初,
咖啡初斟,
笑声两三,
“道”“情”争执,
一座闲谈,
如今华灯无觅处,
月如坠,
满天星繁。

繁心烦,
向谁诉?
兵戈家散,
风霜情别,
诗友零落,
酒朋千里外!
独自凭栏,
伤情处:
荒风长叹,
海水漫漫。

一九三八,一。归国途中


寄 T.S.

悠悠故乡远,滚滚海水长,
别君如离日,从此天无光;
君如清晨风,我是隔夜霜,
相识本偶然,相聚更仓皇,
只因心相印,从此不能忘。
君有眼如月,君有唇若虹,
缠绵君如蚕,灵活君若龙,
别后常晤月,别后曾会虹,
因见月与虹,旧情更若梦,
但愿夜悄悄,梦里会君容。
梦时我愁轻,醒时我忧重,
我颜为君瘦,我心为君疯,
春淡夏又浓,秋尽又是冬,
浮云拥白日,流水话东风。
漫卜后会期,妄订再晤地,
十年或廿载,南北或东西,
南北高山隔,东西大海迷,
山高非我阻,我有翼如鹏,
海阔岂我碍,我有心如灯,
只是人易老,那堪相思耗,
易诉相思苦,难慰相思老,
默默望苍天,唯祝会面早。

一九三八,一,二。印度洋上


寄友

月如画中舟,梦偕君子游。
游于山之东,游于海之南,
游于云之西,游于星之北。
山东多宿兽,宿兽呼寂寞,
春来无新花,秋尽皆枯木;
海南有沉鱼,沉鱼叹海阔,
白昼万里浪,夜来一片黑;
云西多飞鸟,飞鸟歌寂寥,
歌中皆怨声,声声叹无聊;
星北无人迹,但见雾飘渺,
雾中有故事,故事皆荒谬。

爰游人间世,人间正嚣嚣,
强者喝人血,弱者卖苦笑,
有男皆如鬼,有女都若妖,
肥者腰十围,瘦者骨峭峭。
求煤挤如鲫,买米列长蛇。

忽闻有低曲,曲声太糊涂,
如愁亦如苦,如呼亦如诉,
君泪忽如雨,我心更凄楚,
曲声渐嘹亮,飞跃与抑扬,
恰如群雀戏,又见群鹿跳,
君转悲为喜,我易愁为笑,
我问谁家笛,君谓隐士箫。

我年已三十,常听人间曲,
世上箫声多,未闻有此调,
为爱此曲奇,乃求隐士箫。
披蓑又披裟,为渔复为樵,
为渔漂海阔,为樵入山深,
海阔路飘渺,山深路蹊跷,
飘渺蛟龙居,蹊跷虎豹生,
龙吞千载云,虎吼万里风,
云行带怒意,风奔有恨声。

泛舟桨已折,驾车牛已崩,
乃弃舟与车,步行寻箫声;
日行千里路,夜走万里程,
人迹渐稀疏,箫声亦糊涂。
有鸟在树上,问我往何处?
我谓寻箫声,现在已迷途。
鸟乃哈哈笑,笑我太无聊,
何处是箫声,是它对窗叫。

醒来是一梦,明月在画中,
再寻同游人,破窗进清风。

一九四一,一二,二十,夜。上海


有赠

对那脚下滚滚的江水,
远处漫漫的云烟,
茫茫的人世与苍苍的天,
我顿忆起史前的回忆,
那远在地球生长以前,
我们在无垠的星云见漂泊,
是被一阵热浪冲开,
各在冷酷的星球里流落。

那么,我们何必问过去曾否相见,
问什么缘故会使我——
对你的发丝想到梦,
对你的视线想到光,
使我对你眉梢的微颦,
想到大气里的烟云。

我只愿告诉你,在我生命里,
我曾费了多少的青春与爱,
在川流的尽头,森林的中间,
山峦的起点,烟云的没处,
遍访你的存在,我曾经
把春天的和风想成你笑容,
秋夜的月光想作你的眼睛,
还把各式各样的云片,
各式的树叶与花朵,
以及各种水波的漪涟,
想作你的动,你的静,
你一瓣笑与一丝微吟。

可是今天我已经知道:
春天的和风,秋夜的月光,
天际的云片,以及地上的花木,
湖泊河流里水波的漪涟,
都不是你,这只是
它们拾得了你遗落的一个笑容,
一个眼波或者是
你脸上的一瓣白与一瓣红。

那么,你何怪我为你疯,为你痴,
为你我夜夜失眠到天明,
你何怪我披着发,捧着心,
越那茫茫的海与峥嵘的山,
踏着那崎岖路上的荆棘,
不管风的怒号,雪的凛冽,
不管滔天的大浪与如火的太阳,
不管狮虎的凶猛与蛟龙的残暴,
流着血,流着汗,
耐着饥,耐着寒,
要在沙漠的尽头看你,
要伴你在萤火中间默坐,
等我们涅磐在原始的星云间。

对那脚下滚滚的江水,
远处漫漫的云烟,
茫茫的人世与苍苍的天,
你应当细细的回忆,
在远在地球生长以前,
我们在无垠的星云见漂泊,
是否被一阵热浪冲开,
才各在冷酷的星球里流落。

一九三九,一一,二五。上海


初夏的夜曲

是谁家仙子夜妆,
把天幕掀掩,
微露她明眸皓齿,
或者是动人的蛾眉,
锁定那夜色的阴晴圆缺。

牧童带走了晚笛,
荷锄的农夫归家,
林中只有樵夫足迹。
是蛙声啼熟了禾稻,
于是月下的金黄嫩绿,
附与东南风温抚柔摸,
还有湖上的白练银波,
听凭鱼儿们唼喋跳跃。

是谁将青春们的情丝,
交织那月儿的光辉,
铸成那初夏的夜曲。

一九三九,初夏。上海


晕船的幻歌

你看白天日光怎样抚摩,
夜里月色怎样婆娑,
还有那小鸟一阵阵低歌,
催花开,花醒,
于是万千的花儿,
溶成了一团火。

这火抱在雾胸,
雾抱在云怀,
云睡在天中,
万物融成了一个,
我寻不出我自己,
我就消失在那丛火。

你听那树尖儿叮咚,
那湖水儿铮铮,
还有小虫儿各诉心胸,
催花醉,催花睡,
于是万千的花儿,
幻成了一个梦。

这梦化作了雾,
雾变成了云,
云散化为天,
天空里只有一颗月,
月照着我影,
我就消失在梦中。

一九三九。上海


幻游

月儿发着晕,为她的醉呢?
还有为风不断的吹,
那岸柳都化作了雾,
野绿都幻成了水。

我在这静悄悄水上,
驾着一叶扁舟,
原想在水流中寻落花,
但只见星星儿在溪中漂流。

我记不起我去处,
也忘忽了我深忧,
于是我再也分不出
那儿是烟雾是岸柳?

这样我的船顿化成云瓣,
消没在云雾烟柳,
飞越过无数星斗,
在茫茫天空中漂流。

谁知同狂风还是同醉月相撞,
刹那间我们崩地分碎,
我孤另地化作了一瓣新霜,
在空中飘荡,下坠,变成一滴水!

一九三七,一一,二,午。巴黎


昨宵

草没有舞过,
鸟没有唱过,
星没有跳过,
昨宵你可是没有来?

花没有醒过,
风没有停过,
月没有闪过,
昨宵你难道没有来?

门一样关着,
灯依旧亮着,
被还是冷着,
昨宵你真的没有来?

我顿记起昨宵露中蛇,
还有昨霄田间的青蛙,
那都是昨宵的酒,
告诉我你要来就在昨宵。

一九三七。巴黎


新年希望

我希望云开,
我希望日落,
我不希望天半红,
我只希望地全绿。

我希望今年的新年,
鸡啼的都是凯歌,
有春雪都是麦粉,
有柳絮都是棉花,
穷人们从此没有哀愁,
夏天里闲着捕蛇。

我希望难民所的猫儿,
不抢小鸡的粮食,
还有狗嘴里长出了象牙,
贩金的能手都会打铁。

我希望我是一个傻子,
没有人说我是疯子,
因为我不希望我儿子会说大话,
我只希望他会埋头做小事。

一九三九。上海


收集

我在海边收集过贝克,
在山上收集过花草,
在天空里我收集过云霞,
在树林下我收集过羽毛。

我还收集过流萤的光芒,
秋夜里壁下蟋蟀的叹息,
还有是夜莺的歌唱,
以及杜鹃的泪与血。

我在纷纭的宇宙里,
收集过山川的容貌,
还有地势的欢乐,
与天时的凄凉烦恼。

我如今又收集:
人生路上的荆棘,
以及人类在那路上独得的
创痕泪珠与血滴。

一九四O,一,一六,夜半。上海


浪卷来的人群

老的,年青的,男的女的,
赤膊的,披发的,
露腿的,光脚的,
扶着老,抱着小,拉着残废的,
按着惨淡的心,抚着沉重的腿,
一群一群,一堆一堆,
路东路西,街头街尾,
他们不知道哪里可以去,
也不知道哪天可以归!
他们间,有无母的儿依着爸,
有无父的女依着娘,
有孤零的孩子拉着老邻的手,
有佝偻的老妇靠着
陌生男子的肩头,
他们间已没有忧愁,只有痛苦,
但痛苦也并不互相哀诉,
拖着衣着的污秽,面颊的憔悴,
肚子的饥饿,心灵的枯萎,
起初总希望前面的城镇给他帮助,
但每一个城镇都把他们
当作匪,当作贼,
雇着有枪的人施些粥,
施些黑馍馍,
又叫他们移着倦沉沉的脚步,
走那黑茫茫的路途。

他们虽然贫穷,
但两件茅屋就是他们家,
不管那三天风会使墙摇动,
五天雨会使屋顶漏洞;
他们有现成的泥,
现成的草,现成的糠米填补,
他们宁使受这些穷苦,
但他们不愿离开这些田地,
即使是一里半里甚至是一步;
他们大半也没有一块田,
但他们也有田可以耕种,
这田是别人的,
但他们甘愿在那里,
运用汗,运用力,运用心机,
每年耕耘与灌溉,
使干涸的田有水,
风飘着青青的秧,
于是结成了黄黄的穗,
烈日下挥着镰刀,挥着汗,
让这些黄金的谷粒登上了稻场。
天有时候多雨,有时候太旱,
他们靠着天,祷着神,
多雨的时节望太阳,
天旱的时节盼着雨;
年成不好时他们叹命不好,
于是支着饥饿的身躯与天时搏斗,
深夜三更就不敢安睡,
年成较好时总望得一个饱,
但新谷的谷价不好,
于是他们积欠了老板的租,
三天五天有人到家里来讨;
这些尽管是使他们无路可走,
但他们总是苦苦地努力,
耐心地静静的来等候,
等候有一天什么都变好,
等待那些风调雨顺的丰年,
但那是谷价也变成太贱。
于是这等待终于失败的,
一年又一年,
旧债加上新债,
旧愁加上新愁,
老了一个壮年,
补上一个少年,
日未出已经上了田,
夜已深还在小河边,
守着苍苍的大地,
望着茫茫的时间,
但他们从不想到:
拔起那壮健的腿,
舍掉那血染的田地,
他们也从不会梦想,
求一个新鲜的花样,
来改变他们生活的模样。
可是如今,
黄河呼出了千年的不平,
上攀着天,下踏着地,
像一个神话中的巨灵,
挥着白刃,扬着长鞭,
哼着滔滔的战歌,
冲到了前堤,穿通到后堤,
操纵了天时,克服了地利;
如今轮流到我们,
挥着锄,捧着箕,
运用我们原始的本能的人力,
在这荒僻的地方,
对那滔滔的黄浪,
等一角人类的生存。
这时,我们流着汗喘着气,
日夜呼着兄唤着弟,
“杭育”之声震动了天地,
一次抬那数百斤的黄泥,
填补了那袭击下的长堤。
可是这多年荒疏的工程,
到这时我们已来不及临渴掘井,
听着它浩浩的战歌,
杯水已救不灭车薪。
这是天理,也是命运,
数千年来也不止这一次劫,
但是在二十世纪的今日,
这究竟是人类的侮辱历史的惨剧,
一声呼啸,一声霹雳,
像火山的爆发,地球的崩裂,
挟着无边的力吞没了大地,
劫掠了无数的村落,
吞尽了无数的生命,
于是大地刹时变成了海,
高厦在水上像是鱼鳞,
而那千年的松柏,
已变成了水面飘荡的浮萍!
它像一群饥饿的叛徒,
也像一个魔王挟着百万雄兵,
扬着无底的愤恨与贪欲,
掩袭那高原的村落与城镇。
于是讨租的讨租,贮米的贮米,
筑起了高坚的楼仓,
来投那千载难逢的良机,
于是搬家的搬家,买船的买船,
有店的老板雇了巡警,
负着枪备着船在店周围防难民。
可是这些只是一面,另一面,
他们出两角一天的金钱,
雇我们乡下的老百姓,
来干那堵口的工程。
可是天,修这工程也不只一年,
听说我们的国家,
也曾经出过巨大的金钱,
可是用到这上面的是多少,
我们老百姓可一点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为得这些工钱,
来干这份活,渡我们生命的一天,
其实我们愿意,
因为这是祖先耕种下来的地田,
千年来靠着他吃,靠着他衣,
靠着他传我们千代的后裔。
于是父老们流着泪策励我们,
我们就呼我们的同伴,
牵我们的牛背我们的犁,
来干这份堵口的工程,
决定我们死亡与生存。
这是战争,是原始
就遗留下来的战争。
我们的祖先,虽曾经披着树叶,
拿着石器,拓创了荆荒的大地;
我们的祖先,也曾经扬着长矛,
挥着刀,驱逐那野兽的袭击,
我们也还有祖先,
发明了蒸汽,发明了电,
像万千的星球出了轨,
前后发生了砰击,
一个个破碎,一个个殒灭。
这时,我们正在草棚里休息,
我们的骨节正酸,
我们的四肢正累,
梦中但听到一个人的夜呼,
千万的兄弟一起振起,
正预备作最后的救护。
可是,水已经滚来,
吞没了眼前的每一粒砂,
每一快土,
吞没了我们的脚趾,
我们的脚跟,
吞没了我们的腿,
以及许多许多我们兄弟的胸脯;
大家疯一般的狂奔,
有的抓住茅屋椽柱,
有的爬上了大树,
有的登上了高阜,
遍野响澈了悲惨的哀呼。
这样,我们就瞪着眼,饿着肚,
眼看那大地变成海,
眼看有些兄弟在水里沉,
在水里浮,
我们像原始的人类,
过那混沌的生活;
我们像覆舟的旅客,
在救生艇上守着海浪的活跃。
天亮了,直到午时申刻,
看见十余只小船从远处来,
那是我们的父老来收我们的骸骨。

这样,我们偕伴着,
饥饿的,发呆的,
新孤的父老,新寡的妻女,
以及那哀啼着的一岁两岁的孩子,
这是一群溃烂的残军,
变成散乱了灾民。
于是我们到一个城镇,
又一个城镇,
我们看见食物店粮食店,
也看见布店绸缎店,
还看见店前后荷枪的巡警。
看见我们的人在惊,在怕,在笑,
——我们直到现在还知晓,
到底是辉煌的文明可耻,
还是文明中我们这些原始人可笑?
我们到的地方,我知道,
巡警荷着枪如防洪水,
慈善家也分给我们粥同黑糜秕,
使我们肚安,使我们心安。
送我们出境如送腐烂的尸体。
这样一镇又一镇,一地又一地,
在铁路的旁边,
望那火车的浓烟,
一天天期待,一次次问:
问哪一缕烟是指我们去的地方,
哪一辆火车有载我们的车厢。
这样,一天过去,十天过去,
每天有人拿着黑字的白旗,
带着荷枪的警士,
于是有人给我们黑糜秕,
并且有人来对我们演讲,
叫我们清洁,叫我们整齐,
叫我们忍耐,叫我们安心,
遥指那黑烟去处的地方,
告诉我们那里的快乐与光明,
使我遐想起那白云飞处,
正是那工作的天堂,
于是咬一口黑糜秕,
就想到前面的路程,
与火车的来到以及动身的日期,
于是幻想到我们在新的田地,
将更加忍耐,勤苦与努力,
来振我们的家,饱我们的肚皮。

这样,我们的火车终于到了,
铁篷车中大家都挤在一起,
站了一整天我们没有怨言,
因为我们想到了前程,
前程的光明与美丽,
可是天,这样的想,那样的盼望,
车到的时候我们又失望,
巡警们拿了铁枪来照料,
我们像囚犯一般的进了收容所,
几十人一小间都吐不出气,
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天,
看老的一个个死,弱的一个个毙,
还有是女的一声声号,
幼小的一阵阵乱啼。
天天不是清水粥就是黑糜秕,
不许我们自由到外面,
向过路的人要一个钱。
我们已经知道没有工作,
没有活也没有光明,
但不知道什么是我们前途,
什么是我们真正的归宿。
倒是看守我们的人有时给我安慰,
说是遥远遥远的都市,
在为我们开助赈会,
什么小姐为我们跳裸体舞,
什么戏子在抱病做戏,
什么……,
说是不久不久的将来,
我们就可以吃白米饭穿新花衣,
可是一天天一天天过去,
我们的生活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是穿黑衣裳的男子,
戴白帽子的姑娘来了几次,
他们拿着圣经,嚷着上帝,
告诉我们历史上涨水不止一次,
这正是上帝的意志,
要将这罪恶的人也淘洗一次,
当年的洪水比这要大几百倍,
冲尽了人间所有的罪,
只有那崇奉上帝意志的人,
把我们人类遗留到如今,
这次你们不死真够幸运,
要知道这正是上帝厚恩,
来对付你们罪轻的人,
从今以后你们应当好好奉上帝
忍耐着,等待着,祈祷着,
不久上帝把洪水喝退,
让你们无罪的人归去,
给你们风调雨顺的光明;
但千万不要辜负上帝的意志,
不知道刻苦,不知道努力,
再做对不住上帝的事。
于是她们把带皮套的手,
抚摸那干瘪的孩子的头;
有时,她们还捏着鼻子,
采一块糖送给孩子。

这样,我们的日子悄悄过去,
看守人说水退时我们就可回去,
但是回去又怎么样?
没有了房屋,没有了牛,
没有了家具,没有了谷,
我们又将像原始人一样,
来把这混沌世界改成碧绿,
但是我们自思我们没有贪,
我们也从没有过什么罪恶,
我们还愿回去辛苦工作,
垦那腐烂的地,培那黄金的谷,
但我们要将手造的世界据为己有,
让我们自己管理,自己收获,
不要讨我们重税,索我们谷,
我们将有余力把这河堤坚固地筑。

一九三五,一一,二二。上海


欧罗巴的童话

为了黄鼠狼放了一个久闷屁,
于是世界又弥漫着臭气;
鹿儿自顾自对着湖水照照小白脸,
喝饱了水打哈欠,
水牛在岛上,粮食塞饱了肚皮,
懒得不愿摇动它的金银蹄。
于是黄鼠狼追兔又偷鸡;
弄得鸡儿满笼啼,
兔子骇得讨救兵,
嚷:“鹿儿,你的角儿尖,
个子大,还有四只梅花蹄,
平常日子你领着我们跑,
患难时你怎么理也不理?”
鹿儿听了打哈欠:
“我怎么会不着急,
他吞了你,也要偷我的东西,
可是隔壁牛儿肉正肥,
腿正健,他的角儿比我还要尖。
平常日子唤使我,唤起你,
今天怎么摆这副鬼神气。”
于是鹿儿过去叫水牛,
水牛摇摇头儿叹口气,
唤声:“黄鼠狼,黄鼠狼,
你到底是少穿少吃,还是少东西,
无缘无故放他妈的久闷屁?”
“说起来我可真可怜,
十二月里我黄鼠狼独张皮,
我天天半夜三更肚子饥,
不能同你比,牛油牛肉全都齐,
到处都是你的殖民地,
所以我要一张兔儿皮,
披在身上好挨那下雪天,
所以我要个把只小鸡,
半夜三更也好充个饥。”
黄鼠狼说完笑嘻嘻:
“老大哥,我不要你般胖,
不要你般肥,
你放心,我也不要有
你一样的金银蹄。”
牛儿于是叹一口气:
“好,我同你订一个友谊,
兔皮一准随你穿,
小鸡决定随你吃,
但是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从此你再不要放久闷屁!”

小鸡死后没人啼,
兔子死后没人叫冤屈。
于是鹿儿打哈欠,
牛儿盘头眠。
这样太平了三四天,
可是黄鼠狼又放了久闷屁,
黄鼠狼一放久闷屁,
世界上又弥漫着臭气,
臭得羊儿浑身颤,
臭得鸭儿脚乱颠;
黄鼠狼看看鹿儿睡得甜,
还有牛儿懒得像死去,
它不觉笑嘻嘻:
“羊儿羊儿真美丽,
我要你同我做个百年好夫妻;
鸭儿也是好东西,
我要你们做我的奴隶。”
于是鸭儿骇得满街飞,
羊儿闷着一肚子气:
“鹿儿牛儿好哥哥,
你平常日子多威风,
叫我们满山采草采花你受用,
今天黄鼠狼无耻又无理,
你们也不来出头讲个理?”
鹿儿牛儿听了大着急,
商量了半天辰光,
倒有十二个钟头你推我,我推你。
最后还是牛儿说:
那么大家不要伤原气,
丢脸的事情我出面。
他叫:“黄鼠狼,黄鼠狼,
兔皮给你穿,小鸡给你吃,
你为什么又放你娘的久闷屁?”
黄鼠狼露露牙齿笑嘻嘻:
“我不要你般胖,你般肥,
我也不要同你一样的金银蹄,
我要同白羊儿做夫妻,
我要鸭儿做我的奴隶。”
水牛听了叹口气:
“好,就这么着,
白羊儿随你抢去做夫妻,
丑鸭儿也随你俘去做奴隶,
只要你说以后不放久闷屁,
不是我的角儿不凶利,
不是我没有金银蹄,
实在我要同你讲友谊,
所以给你这样的条件,
你千万把我记在你心里。”
牛儿说完打哈欠,
鹿儿早已盘头眠。
黄鼠狼掀掀嘴唇皮,
流出三尺四寸臭唾涎,
拉着白羊做夫妻,
逼着鸭子做奴隶。
听着牛儿哈欠响,
听着鹿儿鼾声重,
黄鼠狼得意又得意,
它把尾巴摇得快如电风扇,
预备再放久闷屁。

一九三八,一一,一O,夜半。上海


一页

空气是潮湿的,月亮尚未升起,
只有那零乱的颠倒的星星,
照着那黑黝黝的山,
白凄凄的大地,
以及那静悄悄的河流,
阴森森的城墙,
照着那城墙里那些
高楼大厦中酒的香,
花的香,肉的香,
男女拥抱着的花样;
照着那监狱中囚犯们在草堆里,
在砖旁,在泥上,
在溺或者是粪的上面,
抚着头,抚着刑伤,在假眠,
在数那点点的星斗来消那孤凄;
还照出那些小屋中
微弱的点点灯光,
灯光下有那些女人们
用催眠的歌对着小孩低唱;
有的伴着男人们的鼾声,
在补那破烂的衣裳;
有的是饿着肚,坦着胸,
看自己泪眼的凄茫。
还有那灯下的裁缝们
哼着无聊的歌曲,
赶那某小姐出嫁的衣裳;
那农夫们,小工们抱着
肚里的一碗稀薄的饭汤,
不敢多动地在破被里静躺,
但是有的被耗子的吵声,
有的被狗的空叫,有的被那
一阵阵的初秋的寒风弄醒,
掀起了独立的饥饿,
探视那天上的星光,
同那白凄凄的天河,
看那死沉沉的东方,
是否有了白的光芒,
启示出到了起来的辰光。
这是弯弯的月亮已升,
照出那农村的周围,
有几个蠕动的行人,
借那星的光芒,
摸向那山的东面,
分头轻敲邻居的门板,
低声地叫着姓名,骂了两声,
匆匆地走开,
接着是门里出来了人,
向着那来人的路径奔向山东。
那时陆续有人影从各处走来,
立刻聚拢了我们五百个人
在那星光下面。
那时候,一个意志
笼罩着五百颗心,
把我们五百个人造成
一个铁铸的模型,
慢慢的,我们五百颗
心灵被一个问题所烧。
于是铁铸的模型变成
了森林。海涛,
这时候,我们间
每个人都这样知道:
尽管我们有三倍占城的力量,
然而时间总还没有到,
所以我们就忍耐到现在,忍耐着,
等待我们的干队给我们一个联络。
然而如今,城内的精力
已经被敌人击散,
西郊的组织又遭了恐怕的危难,
他们已经打听出我们的消息,
必然的,他们必然地
要给我们一个整个的覆灭!
这究竟怎么办?——
是发动呢?还是忍耐?
还是把我们这个
力量部分地让敌人摧残?
还是立刻把这一年来
练成的力做一个炸弹?
固然我们很相信这个炸弹
立刻可以将全城占领,
然而不管多么迅速的进展,
究竟还需要,至少
是一个月的时辰,
我们才可以同干队取得一个联络
所以我们必需在占领以后,
用我们的肉,用我们的骨骼
固守到一月的光阴。
这,我们每个人都要
敲敲自己的筋肉,
自己的心灵,自己的骨骼,
以及自己意志的生命,
能否在这歌时辰之中,
保全那整个的城镇,
而且,根据总部报告预算的粮,
我们必需要有当地一切的仓库,
农村的猪羊,
以及那河里的鱼,
同地里的稼穑,
所以还需要从这个山岭
保全到那个山岭。
那时候,一把火烧着
五百颗沸腾的心灵,
五百颗心灵都用共同的
意志下那最后的决定。
于是像森林像海涛,
有五百吨的狂风吹到,
立刻,五百只臂膊到空中飞扬,
像是五百条蟒蛇同时暴吼,狂号!
没有一个人不这样相信,我们五百条生命,
在攻的时候要充五万只枪,
在守的时候要做五万重围墙!
这时,风从山阴转到了山阳,
我们的头发像火山顶口的火焰,
像是万千的旌旗在那儿飞扬,
每个人的脑子都像火山里石桨,
每个人的心都像太阳
在海水里荡漾。
于是铁的纪律带领着我们铁的心,
准备刀耙的刀耙,准备枪的枪,
攻门的攻门,跳墙的跳墙,
尽管他们有进步的器械,
新型的枪,
但我们靠的是意志里的力量,
所以当弯弯的月亮升到天庭,
我们的旗帜已在城角飞扬。
那时,城里的陋巷
早起了天大的应响。
他们都受过种种虐待欺凌,
以及各种各样的侮辱,
一切都不堪设想,
他们中,许多人都曾
以血汗的劳力,
换敌人们无用的纸张,
他们中,曾被鞭打着
去搬那沉重的炮,
到数百里以外的野地,
或者是山坳,
曾被鞭打着去掘深邃的战壕,
为攻打自己劳苦的同胞!
有的是被拉去连家都不知道,
于是为妻的啼,为子的号,
再也没有人管她们冷,管她们饱!
他们中,有年轻的女儿多曾被抢,
失踪后找好几天都会没有应响,
才泪点点,血点点
踉跄地回到家乡,
所以这一星之火,
将他们心灵都烧,
他们有的用石子,有的用椎子,
有的用菜刀,
妇女们都用锅子里的水,
马桶里的粪,
握在手里的饭铲,铁桶,
以及正在裁作的剪刀,
都向那失了武器,狼狈地
败逃的敌人们身上抛,身上倒。
那时,西街的我们正打得热闹,
我们为节省子弹多是用刀,
但是我们兴奋得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们深信着
他们的末日已到!
从大街到小巷,从小巷到大街,
肉的声,刀的声哑了他们的炮,
他们的电灯光,
抵不住我们的火把!
是条条的刀光填满了街头巷口,
所以不见补充的敌人只见了头!
那时,我们还有
工作的人员在后面奔走,
阻断敌人的交通,
在组织新的群众,
所以当天边浮起一线彩虹,
那敌人的精神已经摇动,
那时我们大家都一起呼号:
“敌人的大本营已经被烧!”
于是刀光的上面只听见
我们染红了的衣袍,
刀光的下面只见他们奔跑,
………………….
当东方的天际朝阳将升空,
我们的旗帜已经扬遍了城中,
全城的大众都在
满街满巷高歌蜂拥!
那时我们中个个人都想到,
都知道:
那沉重的艰难,
不但没有过,而且没有到,
所以我们再分配人到各处呼号,
让整个的争斗让大家知道,
越过群众的呼声,群众的喧闹,
立刻,那狂呼的空气
披上严肃的战袍,
那时每个欢跃的面孔
都浮出了毅勇,
万千的目光像万千的箭,
万千的臂膊像万千的铜鞭,
大家要求枪,要求刀,
立刻要去冲锋。
因为这时的世界早就二样,
为解救自己,大家都愿打仗,
于是这个情绪造成了崭新的力量。
这样负起了我们第一步的使命,
整夜到各处去考查搜寻,
肃静各处的叛徒,奸细,
枪决的枪决,监禁的监禁。
所以当日光尚未登城的时候,
我们的力量已统治四郊的山头,
那时,昨天获得的枪械重新分配,
所以这个阵线已经完全二样,
深信那一月的光阴并不算长!
从那一天起,日夜地,日夜地,
天像在压下来,地像要裂,
四周的枪炮再也不息,
但我们都知道枪炮的来源不易,
都愿意以自己的血自己的筋肉,
自己的脑筋,自己的汗,
自己的皮,
来紧收那一个城角,
每一个山颠,
所以我们掘土的掘土,
运泥的运泥,
我们把鞭炮放到煤油箱里来点,
任凭他们的飞机怎么样
在我们头上飞过,
他们怎么样在我们
在我们天空上布满了炮火,
我们只是闷沉沉
咽着气在那儿等候,
等候他们来冲锋或者
是劫营的时候,
我们要把一颗枪弹
飞中他们十个咽喉,
这样等到第八天天亮的辰光,
我们城的西角忽然有了重创。
那时敌人已在重炮
掩护下到了城旁,
引起我们一个剧烈的抵抗,
这是我们的枪第一次允许试放,
所以谁都高兴打中他们的胸膛,
那时候,我们的血沸腾了心脏,
我们的意志支配不住我们的疯狂,
所以肉搏了两小时的辰光,
他们的血已经流遍了护城的河塘!
于是他们在无可奈何下只得后退,
我们把十袋沙囊照着城墙来推,
于是这一次肉搏又回到了平安!
接着安的是危,危的是安,
这样,一天天,一夜夜,
天暗了亮,亮了暗,
我们中都不知道时日,
也不知道钟点,
没有一个人不倦,
没有一个人不累,
但是,这白热的意志一点没有灰。
那也不知隔了几天以后的一天,
总部里忽然发现了一件
重大的事情,
说是东郊村落里发现几个奸细,
在用很多很多的金银,
收买农村里的粮与米,
当人已静睡的三更夜里,
他们用火在山坳里
烧那买来的东西,
所以那西村北村的粮都成了问题,
这时,我们的心地
怎么受的住这打击,
所以这个问题只得严守秘密,
但尽管将那些奸细都已经枪毙,
然而米粮究竟是一个问题,
不过,不管是没有粮,没有米,
我们的血也一定要流到底;
也不能再顾虑有没有勉强,
然而补救的办法只有这样,
到各处宣传,
请每个人都减少食量,
把这个维持的时候延长。
这样,白天继着夜,夜继着白天,
每个人都饿了几天肚子,
但因为我们中有一个伟大的意志,
所以我们的阵线并没有改变。
太阳从西到东,从东到西,
我们总算已经维持到预算的日期。
然而我们的干队还没有到,
尤其是一点讯息都没有知道。
这使我们每个灵魂为盼待而老!
盼待的缘故,并不是为
我们缺乏坚忍的力量,
是因为缺乏枪弹,尤其是缺乏粮!
那时河里的鱼早尽,驴马也完,
猪与牛早已不能再算,
战士们钢铁一般的筋肉都剩了皮,
而城墙又被炸成了土堆,
那敌人的冲锋一天里就有二三起!
这时,你知道是什么
力量在维持我们,
叫我们的血永远这样沸腾?
——是这民间的热情,
他们把自己的死婴,
宰割了骗着我们来作我们的粮食,
这,到了我们那天饿极时,
吃敌人的肉时方才猜到,
我们很久就尝到了这样的味道!
那时的我们已经
深深地明白地知道:
吃敌人的肉同兽肉一样没有残暴,
因为现在的我们正像
历史以前的人类,
为建设人类的正义文明
才同那野兽对着垒。
然而事情一天比一天不行,
为抵御一日数次的冲锋,
我们的子弹实已耗尽。
接着我们窘境也被他们知道,
他们就用机关枪任意地来扫!
为我们的掌中没有弹,只有刀,
所以更希望徒手抢他们的枪炮,
弄得我们战士一个个都倒,
伤的伤,死的死,
子弹看准了我们前脑,
虽然我们的战士,
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但这无谓的牺牲也实在太懊恼!
所以在一个三更时分的夜间,
我们的撤退再也无法避免,
但在孤城的后面,
只有一条路可逃,
于是我们的战士
都躲到城郊险阻的山坳,
然而这样的事情我们没有料到:
他们会奸淫屠杀
那全村全城的同胞,
连那稚弱的婴孩都未能逃,
千万的尸具整日整夜被他们烧,
除了少数的人们逃进了山坳,
那时满天满空是人们的叫号,
满野满地流满了我们的头脑,
殷赤的血途遍了秋草,
秋草铺遍了田野与山道。
那时,战士们都在山坳里度,
按着肚,饮着溪水与天露,
到处都寻不出一条生路,
秘密地尝那饥寒的苦,
然而这样的情况不过三天,
那一声霹雳就震破了天,
我们的干队已经到
了那荒城的前面。
那也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时间,
在山坳里的我们也没有听见,
几声炮声,看见几次青烟,
接着就看见我们的
旗帜布满了空间。
这迅速的理由我们深深知晓,
因为他们的胆魄早就飞掉,
这证明我们的力量没有空抛,
在无论什么时候它都会发酵。
那时,死去的人们都得了安慰,
伤着的人们都含笑地安睡,
活着的人们都快活地满街乱飞,
那些本来自私的人民,
都愿参加我们军队,
与我们同工同睡,
为那永久的正义与健全的人类。
过去,我们都已经知道
这是必然的过程,
要用许多血肉才添得出光明,
现在我们每个人都竖着眉头,
我们每个人都急想出来争斗,
要把我们这里的光明,
带给别个黑魖魖的城头。

一九三八。上海




如今再没有一句话可以讲,
冤谁在带弄命运的花样,
天边没有颗旧识的月亮,
空浮着地中海的惆怅。

为了会也匆匆,别也匆匆,
于是我醒也朦胧,睡也朦胧,
我听不见夜莺啼,凤凰叫,
我只还记得野路上霜正浓。

踏着海,御着风,
白昼里我做的是荒唐梦,
花谢了,叶落了,
多少希奇的故事都平庸。

那时风号得正凄凉,
鬼哭得正嘹亮,
谁?睡在痴候五更的朝阳?
我怕是我墓边萧萧的白杨。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六日
晨三时半。巴黎十四区


对自己的影子

因为那月光如水,
虽然天暗,
虽然天暗,
可是我知道你是谁。

你天黑时出门,夜深时归,
悄悄的去,
沉沉的回,
从未带来歌,只是丢了美。

泥土溅满了你的胸背,
光着脚,
露着腿,
血染的衣襟,前后都破碎。

你零乱的头发上满是灰,
涨着脸,
竖着眉,
铃大的眼睛,角上挂着泪。

但是你银色的脸上没有一分悲,
一分哀愁,
或者一分悔,
只有誓死的决心透在你紧闭的嘴。

虽然月光如水,
因为天暗,
因为天暗,
我看不出你犯了什么罪?

一九三七,八,一七。伦敦


给新生的孩子

没有人请你,没有人招你,
从冥黑乌有之中,你自己
贪一个虚伪的光亮,
来到这世间,怨谁?
怨天还是怨地?
你哭也好,或者是悔,
没有用,从此,
在这光亮的人世中,
许多人都裂着嘴,
笑你这流水般的泪。
没有用,你扭乱自己的手,
或者蹬折你自己的腿,
在这万花的世上,
不容你自由地出来,
后退,再向你来处归。
谁骗过你,你知道,
并没有人预先告诉你人世有花,
有月,有红红绿绿的云彩,
有千千万万的点缀。
这是你自己想在冥黑之中,
开你混沌的小眼,
偷看那人世繁华与美,
于是累了你母亲做一个恶梦,
来到这世间。你尽管哭,后悔,
要回去可不行,你只好开始受罪,
在你看到这繁华的世间前,
你就要耐饥,并且耐寒。
别以为你母亲管了你,
给你衣,给你食,
给你希奇百怪的东西,
供你世间的美丽,
讨你一丝嘴角的笑靥,
博你一个暂时的欢喜;
从此你就可以得意,
以为你一声哭,一声啼,
饥时就有吃,寒时就有衣,
享尽那世间的美丽繁华,
人生中的一些旖旎。
但是你知道,
在这混沌的宇宙之中,
谁送来黑暗中的光明,
空虚中的创造,
谁奠定你的衣食,
花花绿绿的花样,
以及千千万万的点缀。
这不是传说中的上帝,
也不是现成的玩意,
还是我们的祖先,
他们的劳作,汗与血,
以及一代一代的脑汁,
从压迫之中争斗,
从束缚之中获救,
将荒芜的园地,
培植出繁郁的花木,
这是历史,你知道,
谁到了这世间,
他就在谁的肩上,
要加上些光明,
再交给你后裔。

因为有这几千年历史,
所以现在你一出世,
黑暗中就见了光明,
愚笨中就碰到智慧,
混沌中就享受到文明,
死寂中就能接到繁华,
这是幸福是美是享受,
在这奔腾飞跃的社会里,
一年中你已经过先辈十年的梦,
现在呢,历史转得更快,
社会的脉息跳得更响,
这时代的孩子,
不是稚嫩的小草,
来点缀已耕的园地,
是铁,是火,是光,
丛芜中要你垦殖,
黑暗中要你烧,
寂寞中要你敲,
不平上要你耕,
污秽中要你洗涤。
快长起来!痛苦时不必哭,
高兴时不用笑,
铁锥在炉边等你,
犁锄在田里等你,
等你,等你,大家在等你,
等你用宏亮的声音高歌,
消先辈死寂的寂寞,
等你用粗健的四肢,
继续先辈未竟的工作。
等你,等你,大家在等你,
等你用宏亮的声音高歌,
传你后裔以历史的壮曲,
等你用粗健的四肢,
奠定你后裔的工作。

一九三七,八,三O,下午。


色的幻袭

哪一片油绿的草,
不萎颓——
在秋天,为地上第一瓣焦黑?

哪一个青春,
不惊慌——
为头上的第一丝白发?

你可曾害怕,
那蝙蝠的飞翔,
把黄昏的天色涂抹?

但,使我更不堪的,
是朝阳初升时,一片落叶的影子,
污了我窗帘的洁白。

还有,我常常发抖!
在金黄的灯下,
我睫毛的黑影把我素纸点划。

然而,今夜,这真不堪设想,
这,是一个黑沉沉的印象,
把我整个透明的心灵淹没!

一九三七,一一,一四,夜。巴黎


忏悔

我曾经不安份:
浸湿了衣服,
透溜在海边,
拾一颗带色的贝克。

我曾经荒唐:
污碎了我的手足,
妄淘一堆散沙,
想把它筑成一所华屋。

我曾经去采一根草,
为它整天的忙碌,
培植在园里,
要它变做乔木。

我跋涉,我奔波,
为一个问题该摸索,
为一个字的不识,
或者为一句话在书中寥落。

我曾经夜渡,
越过那荒野墓廓,
为一个梦,一缕光,
或者为一个歌曲。

春天,我曾经
在一个小溪边流落,
为一个嘴的希罕,
或者为一个神秘的眉目。

我如今又流浪,
在万里外的异域,
为一叠书,
一丛胡子,一堆画幅!

可是我倦了,我已经衰老,
二十年来我没有采到什么,
只有一群希奇的面孔,忐忑地在我胸中升落。

我怕,今夜,我怕得发抖,
我想伏在你的怀里哀哭,
我要对你发誓,从此再不去
认一个字,寻一句诗,
只想在你身旁安份地耕种刈获。

一九三七,一一,一四,夜深时。巴黎




你幻弄那光,那色,那音乐,
幻弄你的头发,你的睫毛,
幻弄你的手与臂,
幻弄你身上一袈丝,
你骗我,你是火。

我听说过传说里钻木,
传说里敲石,
我相信这些,
火创造人间的文化,
我爱它,所以我变作了蛾。

在灶头,炉柴的旁边,
在灯下,在锅炉旁,
我望见一切烟囱上的青烟,
还有人间光耀着的电,
我会晕倒过,像着了魔。

可是我现在悟到,你,
这一切是你,在天边荒着以前
你幻弄那阳光雷电,
幻弄你的金发,
幻弄你蛇一般的肉体,
创造了那人间第一份火。

于是你把它种在木石地土的深处,
让人们钻击,开掘,采取,
这样你幻现在家家灯头,炉灶边,
在二十世纪一切烟囱里,
文化的在处,
人间因此都为你着了魔。

是的,我记起,我亲眼看见,
万年前,在苍天下,大海上,
像今夜一样的,
无穷的变幻,
你沉浮在那一份火。
我记得那时我是一片树叶,
误以为你着了什么魔,我怕伤,
因此绕着你飞,把我全身的纤维,
卫护你像蛇一样的身体,
我于是被你熔成了一点火。

可是你把我所缠你身上的
那袈丝,撕下了微小的一角,
算作了我的存在,——蛾,
追随你无穷的幻象,
忙管那人间的火。

所以今天你虽然明说你在骗我,
可是我执迷地相信着你是真的,
我再不会在你一切幻象中晕倒;
我不想再是一只追求那火幻的蛾,
我向你投去,
我要你把我熔成一点火。

一九三七,一一,一六。观 Danserse
De Loie Fuller 舞 Wagner 的 Walkure
曲中的 Fen 后


晚祷

主,该承认你在冥冥之中存在了,
好把无归宿的我安顿在你的心头,
那么,黑暗中我跪下时不是疯,
虚空中我诉说也不算狂了。

没有一丝光,没有一针的声音,
世上的万物这时都疲乏了,
经过你万年的创造,可有一颗
常生与永生伴你悠悠的乾坤?

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知道你寂寞,
那么,主,宽恕我问你,
为什么又要驱尽魔鬼
而留下那无能的万物与人类?

把人类算是你的棋子,
同魔鬼对玩着万年的历史,
这是可笑的,主!
玩那必胜的游戏是有趣的么?

你叫人们走说:“这是你自由。”
骗你的信徒,给魔鬼一点胜利,
你解除了一些寂寞,
但你可生气了,说人们爱犯罪。

大家累了,碎了,倒了,枯了,
有人说浮士德终于跟你走了,
那么谁不是你所造的浮士德呢?
地狱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我知道你,主,你寂寞,
但请你编一曲催眠歌吧,
叫万物对你歌唱好了,
何必同你所鄙弃的魔鬼来下棋呢?

把地狱熔在天堂里吧,
喂魔鬼以神圣的乳汁;
听万物齐唱催眠歌声吧,
让我们安居在你床前的履中。

一九三七,一一,二O,上午。巴黎


梦呓

我在梦里苦寻那夜,
可是夜反在梦里消失了,
醒时,东方的天际已凄白,
这生命又交给了我无边的生活。

我怕!我把这与生俱来的生命,
拍卖在零碎生活里,
可是在断续的生活中,
哪里有我整个的生命呢?

好像有人说消失了生命,
都存在自己灵魂的深处了;
那么让我在夜里细细嚼觅吧,
夜?夜不是存在生活外的梦中么

然则我该在灰色的梦里,
访到了我整个的生命。
但是,属于我生命之夜,
又在梦中消散尽了!

一九三七,一一,二七。巴黎


漫感

风像粗暴的手指,
奏那不谐和的野曲,
于是这纤弱的天籁,
都断了所有的弦索。

华开始先谢,
于是树叶接着零落,
我心弦丝丝都被奏断,
发也因此满满地脱落。

但是我忍耐,并且期待,
像枯枝期待绿,顽石期待青苔,
在悠悠的秋冬间,
大家忍耐着寂寞。

等乐观的喜鹊啼了,
于是树绿了,山青了,
万花点缀了漆黑的泥土,
流水驱走了长期的寂寞。

这时所有聪慧的乐手,
忙奏那交响的情曲,
他运用了那新生的光线,
运用了那新生的肥红瘦绿。

可是谁奏我脱了的白发呢?
还有自己的心琴的弦索。
到处是流水奏来了春,
但春掩不去腐弃与枯骨的寂寞!

一九三七,一二,二七。巴黎


偷望

我奇怪,今天那分异样的忧郁,
在我灵魂最深处浮起,
不知道他来源,也寻不出它根,
它把我心蚀成了残缺。

怪天时难堪,不时下雨下雪,
可是满街的情侣唱着歌,
沿路的无线电播着管弦,
何处无葡萄酒殷红如血。

我无心寻乐,更无论举笔,
这一分心绪,使我疯狂使我老,
使我在大家的笑声中,
眼角浮起了凄清的泪滴。

我希望天黑,不愿今夜有月,
幽黯中,我要偷望你的窗帘动处,
有一缕灯光或者会交给我
你的影子,填补我心头的残缺。

一九三七,一二,一五,三时。巴黎


忧郁

该是古昔时也有走这条路的人,
遗下这分无理的忧郁,
于是那无年代的已朽情调,
白天里爬进了我心头摸索。

因此我鼾声里有了微喟,
梦里也有无情的冷笑与哀哭,
载满花的流水去了,
回来时满载着寂寞。

任凭黑的海洋黑暗吧,
灯塔照耀处都是寥落。
那么我的心为什么不安息呢?
在荒漠的世界上多那分寂寞。

一九三八,一,四。印度洋上


热带上的呻吟

像是北冰洋的白熊,
被运到非洲的沙漠上,
我病了,
叹着气。

是流浪,是远征,
是旅行,还是还乡,
我忘了,
在茫茫的海上。

几次哭,几次笑,
几次得与失,几次来与去,
我倦了,
那梦一般时光!

我像是一堆土,一握泥,
听凭火雕水塑,
我没有喜怒,
随便人把我生命摆布。

一九三八,一,二O。
Filex Roussel 船上




今天的海怒了,
它变成一只怪兽,
伸那贪婪的舌,
——那波浪,
想舔尽天上的云与月。

可是生死的饮恨,
千年来在胸中排荡,
期待今夜这样的一夕,
一瞬间,
要把那久郁的恨怒伸雪。

需要什么?要自由?要解脱?
还是要无理的占有?
要把遥远的陆地充作粮食?
刹那间,
顿把人世的一切绝灭。

从地心之中,
涌出万千的钢刀,
采取天空的星粒。
还要什么?
渔船们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么人的声音,
是海底的鱼众的反叛么?
谁知道,
大宇宙里,
大小高低的声音都是叹息。

一九三八,一,一九,夜。印度洋上


初夏在孤岛

谁还在关心花开花落?
谁还在关心杏黄梨熟?
春寒里衣单衫薄。
但初夏的欢歌,
竟都是卖身曲。

深夜里再无人踟躇,
一声声军号,一声声警角,
响彻那街头路角,
无人在采月,问星,乘凉,
黑夜里有生命在枪火下探索。

黑潮般人上尸落,
太阳下横流着瘟疫,
人间多是愤怒忧郁,
蛙声除去了,
夜夜是鬼哭!

一九三八,五,一O,半时。上海


寄旧友

可是耶路撒冷的女子,
守那已亡的古城,
向胜利的外寇卖笑,夸言:
“在圣地的都是圣人”?

这可笑的荒诞的问句,
现在已是我们的镜子,
莫笑镜中人的丑陋,
有时镜子里竟是你自己呢。

宇宙有万千的星星,
地上有万千的名城,
莫留恋现成的花朵吧,

因为花原是人种的。

东罗马君士坦丁亡后,
逃避在荒芜半岛上的学者们,
曾奠定了文艺复兴的光荣,
朋友,记取,那也是我们的镜子。

一九三八,一O,六,夜半。格罗希路


真话

谁在说真话呢?
死者闭眼时一声长叹;
与婴孩从娘胎
带来的第一声啼;
还有是伟大的诗人
手稿里偶而一个错字;
与疯狂者半夜里
一句残缺的梦呓。
但是这些,
没有人懂过它的意义。

一九三八,一O,二八。上海




你曾经在我的耳边,
告诉我山青水绿,
告诉我桃花红,菊花黄,
告诉我哪里是整年的雪,
哪里是整年的阳光,
告诉我哪儿的枣子甜,
哪儿的橘子黄的发亮,
哪儿的野莓红如血,
哪儿的柠檬满山香。
你还告诉我,人以外的动物,
老虎怎样的凶暴,
猪怎样的愚笨,
还有那猴子的狡猾,
豺狼的阴狠
你还告诉我仙女是多么美,
天堂是多么华贵:
那里的云彩发暖,
星星像流萤满野飞;
那里有月儿永远开着嘴,
夜夜编新歌,唱着使人睡;
那里只有唯一的神明,
照耀着整个的宇宙,
没有生与死,没有黑暗与光明,
也没有智与愚,贫与穷,主与奴,
那里只有自由平等情爱与和平。

但是我现在目睹着。
人怎么样叫山青,叫水绿,
怎么样把桃花染红,菊花染黄,
怎么样铲去整年的雪,
怎么样掩去终年的阳光。
怎么样把枣子饯甜,
怎么样把橘子揩得发亮,
怎么样把野莓浸红,
怎么样把柠檬涂上香。
我还知道人
如何以自己天性卑劣狠毒,
诲老虎的凶暴,
传猪以愚笨,
导猴子以狡猾,
教豺狼以阴狠。
我还知道人怎么样
把女子打扮娇美,
房屋装修得华贵:
那里的汽炉年年暖,
金刚钻像流星满天飞,
还有无线电永远开着嘴,
夜夜播淫曲,在枕边伴人睡。
我还知道人怎么样创造了灯光,
照耀着世界里的人类,
注定了生与死,光明与黑暗,
划分了智与愚,贫与穷,主与奴,
陷世界于剥削欺凌残杀与嫉妒。

一九三八,一O,三一。上海


虹影

早晨我在山谷里留了一声啼,
黄昏时我在海天间逍遥,
我是一只爱自由的鸟,
披一袭发光的羽毛,
整天在天空里闪耀,
我歌声不赞仙子的窈窕,
不歌颂天边颜色的玄妙,
我冷静地对痴人们调笑,
对人间的丑态讥诮。
花草是我的食物,
露水是我的饮料,
还有我床在那最高的松梢,
衣衾是漫飞的云霞。

如今你把你的心幻成一条虹影,
玩弄着所有颜色向我炫耀,
把安详的天空弄得异样玄妙,
于是在圆形的虹上我是一个囚犯,
我寻觅你色相的娇美,
整天对它歌唱赞美,
从此那七色的线条成了我的路轨。
我再飞不到山谷,飞不到海,
也采不到花草与露水,
没有了休息,也没有了睡,
于是我为此消瘦,为此老,
为此丢掉了歌声的嘹亮,
羽毛上颜色的光辉。
我听凭世俗的人间向我讥诮,
我在环形的迷宫里憔悴。

一九三八,一一,三O。上海


肖像

千年前春天天空上丢了一片朝霞,
它流落在人世做了那孩子的笑容,
现在我感到天际还少两颗星,
被贬在人世,做她的眼睛。

古松影荫般的头发掩着
明朗的前额,像初秋的天空;
眉像新月,缠绵时像蚕,
灵活的时候像两条龙。

她鼻子是画家的难题,
像一只万灵雀在云霄唱歌,
紧接着两瓣初度梅瓣,
在月光下雪地上婆娑。

从雾里推出下颚,
唇下有果子的玲珑,
还有一点淡淡的黑痣,
把脸儿点化成幻成梦。

梦里该有个缺憾美来点缀,
一颗小齿点名了她人生的坎坷。
最美处是睡在她胸头的一对羔羊,
深护着一颗高贵的心窠。

一九三八,一二,八,午。上海


低嘘

你可有勇气,
拉起那辆雪车,
越那茫茫的夜,
茫茫的山头,
参加忠勇的兵士流血,
为民族的自由争斗。

冬天伴着炉吠,
夜里伴着灯吼,
怕看窗外的雪,
无胆在黑暗里漫走,
夸什么为门户,为家,
抗外来的贼寇?!

竖尾作旗杆,忘形地叫啸
一群一堆的拥塞在街头。
于是乎啮咬争斗,
血流到阴沟,
这都是为什么?
我知道,因为冷巷里有根猪骨头。

一九三八,一二,一六,夜。上海


自白

我不是瞎子,
在我的外面,
日光不断的滚,
泉水不断的流,
还有云儿满天飞,
鸟儿万万千,
花儿红到天,
更无论人儿满街挤,
楼高与星齐,
这些我都看见。

我不是聋子,
一切风雨的飒飒,
雷霆的隆隆,
狮吼的震摇,
鸡鸣的朦胧,
以及鸟鸣的啾啾,
蚊蝇的嗡嗡,
还有马达的嘈杂,
人声的闹哄,
这些我都听得。

我也不是傻子,
我尝过药的苦,
果子的甜酸,
以及动物的血肉,
花花绿绿的菜蔬。
我还知道生的糊涂,
老死的凄苦,
各种人生的鲁苏,
以及一代一代的人群,
代代子孙依样画葫芦。

但是我是一个孩子,
我不懂将来,
也忘忽了过去,
我记不住一切世事,
只记得梦与故事。

可是如今我又变了疯子,
因为我忽然悟到:
那花花绿绿的梦都是人生,
而希奇古怪的故事,
都是声声色色的历史!

一九三八,一二,一六,夜。上海


春寒漫感

我像一个失眠的幽灵在雨中摸索,
探寻那河芦岸可有鹭来投宿,
冬天的芦花已经散尽,
在那凄迷的春寒中谁不感到寂寞?

我期待草地上有红野花的眉目,
白云过处来陪那星星的孤独;
于是岸柳上会有新绿,
来引诱渔船夜泊,
我有一曲歌一杯酒伴它到天明,
让天明再解它多情的缆索。

雨丝里都是凄凉,
昆虫还都在梦里探索,
一阵风使河水发抖,
河岸的小草加倍萧索,
再无人来理睬那小河,
只有新月在河面上寥落。
哪里有什么歌催幽灵们入睡,
秃树上是鸱鸮的夜哭,
它要把枯枝啼出新叶,
让他们多有一些漆黑。

一九三九,一,一七。上海


风夜漫感

当风掀起了大地的野幔,
骷髅的眼泪化作的露珠弥漫。
什么点缀着人世的变幻,
一声啼,一声欢笑,一声长叹。

尘世里不是一片草地,一座高山,
还有那绿郁郁的水在泛滥,
那何必希奇天色不够蔚蓝,
掩盖着红黑的云儿千千万万。

莫恋童年的笑容天真烂漫,
莫迷少年的幻想花花斑斑,
更莫信青年时梦中的情谈,
还有老年时清茶浊酒的一杯一盏。

庙里金身的神像尚要斑斓,
何必怪老去时面容的皱减,
古来有多少人在净土里掩埋,
可是赤婴们还迷着人世的摇篮。

风梳着平静的夜晚,
我怪那灰的天空星儿太繁,
是妖魔幻化成那些媚眼,
巧对着人世间乱翻!

一九三九,一,一八。上海


勾销

水儿多曲折,大地多浩渺?
树儿多参差,山儿多玄妙?
山尽处是我的故家。

那面风怎么样萧萧,
雨怎么样袅袅,
槐树旁边有古庙。

里面神像早飘摇,
香烟早萧条,
但是钟声到现在还未老掉。

它穿过幽绿的树梢,
云儿的窈窕,
告诉我二十年前你还欠我一声笑。

但这笔债如今该勾销,
因为今年的春宵,
难偿你当年的爱娇。

为贪看云儿的窈窕,
幽绿的叶儿上树梢,
这天大的事情我会忘掉!

一九三九,一,一八。上海


私事

我探问过生,
探问过死,
探问街头葫芦里卖的药,
探问流行文章里说的人事。

我从乡村走到都市,
没有带一个认识的字,
于是我问漆匠借个刷子,
向隔壁老婆婆讨一张手纸。

这样我用这硬性的刷子,
涂补着稀松的手纸,
跟人学一横一竖的字,
学文章里的人事。

如今我虽然学会了写字,
学会了讲漂亮话里的论生谈死,
可是我知道街头葫芦里都没有药,
而流行文章里争的都是私事。

一九三九,三,二一,晨四时。上海


东方的闺怨

是野花的绿叶在那月光上浮动,
她疑心归舟在海上御着风,
因此她整天失眠且思索,
思索他迢迢水上的行踪。

他去时菊花刚刚香,
香气里浮动着月亮,
当时的小女儿只会哭,
他预言回来时她会叫亲娘。

虽说自己的家园不是战场,
可是尸灰如今满空扬,
悠悠的一年够人思量,
无父的婴孩还不会叫娘。

现在樱花又在到处泛滥,
闺中的情绪更加难堪,
偏有人劝她省衣节食,
让剩下的金钱化作炸弹。

据说这炸弹将在别人家乡里飞,
让别人无辜的妇孺化作了灰,
可是带回来的没有一丝安慰,
字字的归信都是罪与悔。

寻不出这长征的意义,
异国传来的都是乡愁,
嗷嗷待哺的孩子啼着饥,
海水上面只有海鸥。

海鸥飞处都是相思,
闺中的泪没有尽时,
等无父的小女开口叫娘时,
水上归来的父亲竟是死尸。

一九三九,三,一七,夜。上海


会后

心里沉着希奇的黯淡,
面上浮着的都是萧索,
在这甜蜜的会后,
宇宙里事事都寥落。

盆花说你已远归,
但我说你在我心里摸索,
黄昏后月色过分凄凉,
于是相思更使我心灵忐忑。

雨洒着在笑我痴,
云飞着在讥我寂寞,
还有风敲我的窗棂,
问你的笑容在何处流落。

房中的空气都是悲哀,
染遍了每声音乐与画幅,
这一份相思,这一份愁,
顿变成我梦里一声啼,一声哭。

我愿意独饮,在醉时我要发疯,
让我灵魂化为三更月,
在你窗帷垂处,
窥探你有否睡熟?

一九三九,一。上海


化石

我在地狱里三百年,
今天一朝出来,
没有恨也没有悲哀,
狱火烧尽了我心头的冷酷,
冰河消灭了我心头的火焰。

我像一块化石,
在万年的山层里,
保留一点形迹,
谁在我灵魂的残渣里,
搜寻我的泪滴与血滴?

万万年的历史起处,
哪一粒星不是一块顽石?
今朝地球上的声色,
明朝宇宙里的一团黑,
灵魂的核心是一段枯骨。

一九三九,一O,八,傍晚。上海


少女像

从你额上的一个小疤,
我知道你少时的淘气,
但你柔软的头发里,
隐藏着你个性的神秘。

你采溪流里一段波纹,
做你额上的双眉,
撷牛郎织女的情爱,
充你眼睛里的光辉。

还有你用虹一般的鼻梁,
半分那苹果般的脸容,
于是两瓣娇艳的面颊,
互赛着玫瑰与芙蓉。

嘴像一颗落日,
低沉在鼻子的高峰,
抚摸着一群白齐的羔羊,
笑是春天里的和风。

世俗的人都劝你醒,
天上的仙子可劝你睡,
因为你睡时的灵魂,
会醒着永生的娇美。

一九三九。上海


暮霞

起初是一瓣,两瓣,
慢慢有好几十瓣,
蓝青的天上浮起
我们初吻时你颊上红斑。

接着是一瓣,两瓣,
聚成了一个大瓣,
深红,淡红,粉红,
像玫瑰,像芙蓉,像莲瓣。

于是那一个大瓣,
满满地碎成小瓣,
但仍有一块红斑,
凝在青天上未散。

末了,它是淡了淡了。
于是更淡,更淡,
这样一直淡进了
我厚浊的心坎!

一九三五。上海


叫苦

你知道为什么花萎,
为什么叶枯,
为什么我书里的字迹,
个个都模糊?
那因为你在的时候,
曾经敲着头,
皱着眉叫苦。

如今你去了,
带着几分热度。
我怀抱满心的不安,
看天色越变越黯,
房里的空气异样凄楚。

我无心出门,
更无论远游,
可是邻家的无线电,
还是太鲁苏。
我烦,我寂寞,
我躺在床上,
抱着我的头,
皱着眉叫苦。

我愿今晚代你戴
那几分你带着的热度,
那你明早一觉醒来,
再没有半点痛苦。

可是我怕你心里一定会不安,
因为这里花依旧萎,
叶依旧黄枯,
还有我书里的字迹,
依旧是模糊。

那么你来吧,
带着你的不安,
探问我的热度,
那时天色一定会不黯,
空气一定会不凄楚,
这因为你在的时候,
我总不会按着头,
皱着眉叫苦。

一九三八,一二,二O。上海




我该想到你死,
你带着灵魂归去,
留下了所有的娇美在世间。

于是我在陆地上爱奇山,
在天空间爱星云,
还有在茫茫的海上,
爱那滚滚的波浪。

我还爱花,爱草,
爱潺潺的溪流,
爱豹的灵活,蚕的缠绵,
爱白象与骆驼的安详尊严。

更不必说我爱这人世,
我爱一个笑涡的玄妙,
一根睫毛的离奇;
因为所有的美都是你。

那么,爱,你该想到我死,
我怎么样去带我灵魂归来,
它伴着登徒子的名义在世间。

一九三八,一一,三O。上海


相思

走是苦,
坐是老,
静卧在床上更凄楚。

雨天黯淡,
晴天热燥,
阴沉的天时心更烦。

希望时光飞,
希望日子跑,
希望因此更憔悴。

西风笑我人瘦,
东风笑我人老,
于是菊花杨柳都是愁。

一九三八,一O,二七,夜。上海


黑暗

我像一个先天的聋子与瞎子,
在半生的途中,
有一天豁然开朗,
面对着光明响亮的世界叫苦,
对过去黑暗死寂的日子怀疑,
对未来希奇的生命糊涂。

我在这里等待,
像枯枝期待绿,
像顽石期待青苔,
像久旱期待雨,
像春风期待花开。

我期待人静,
我期待天黑,
我期待灯灭,
我期待混沌的宇宙,
复归它原来的死寂。

我数着年份,数着月份,
数着钟点,数着妙与分,
但是天依然发着亮,
人依旧虎狼般猖狂,
夜里满地还是黄色的灯。

于是我期待梦与幻,
期待疯子一句话,
期待婴孩一个傻笑。
因为在那个世界里,
我可以化一只小鸟,
一只蝴蝶,越那海的茫茫,
天的苍苍,以及山岭的蹊跷,
在世界所遗望的一角,
把我过去的生命忘掉。

但是我先要采云霞铺路,
摘星星照你脚步,
因为我苦,我要你来证明,
我生命在黑暗中曾经清楚,
在这希奇的光命中反而叫苦。

一九三八,一二,二O。上海


你来你去

你来时像风,
脚步像流云,
发丝上带着星,
露水沾着衣裙。

你交我一瓣笑,
一点纯洁的泪,
一个希奇的吻,
同一声眠鼾。

于是我守着你影,
不敢贪半响朦胧,
我怕这真变成梦境,
醒来时只是一阵风。

但是你去时像一条蛇,
脚步像一丝轻雾,
脸上没有一瓣吻痕,
鞋跟上不沾一点污泥。

一九三九,一O。上海


幻感

疏散的街灯盏盏像鹰眼,
到处的高楼低厦都变成山岩,
还有是路上的红男绿女,
顿化作桃红流绿在雾里闲散。

这时我心中没有一点喜,一点怒,
也没有半寸美,半寸哀叹,
天空的星儿迟缓的走,
我在寻哪一颗星儿最灿烂。

于是那上弦月顿化作竖琴,
那无数星儿都变成音符,
该有仙女在那里奏弄,
把空气化得这样糊涂。

像是夜烟笼罩着野桥,
我像一只迷路的幼鹭,
独立在桥头长啸,
问哪里是我的归路?

于是那街灯都变成鬼火,
而高楼低厦都是坟墓,
我愿把我灵魂化青烟,
伴着那点点的鬼火婆娑。

一九三九,一二,二三。上海


已锈的歌曲

像一个声音在窗外摸索,
在这三更的夜里,
谁在黑魖魖的墙角,
抚摸着过去的创伤,
诉那心头久郁的寂寞。

晚秋夜的冻月,
每夜使我失眠人抖索,
但今夜我要披衣探看:
可是为那墙下尺地
没有风打霜落,
有什么惜春的人来探视
那片片青草是否还绿?

不,我看不见一个影子,
在寒冷的月光里踟躇,
我开始忧郁,我的心狂跳,
我怕这会是二十年前
被我掳掠了她雄伴的蟋蟀,
在今夜的冷月下,怨声地
对我枚数她悠久的茕独。

这时,我心头浮起迷惘的忧郁,
我忆起那残忍无知的童年,
望着蟋蟀门后的残躯,
冥顽地拍着手笑,
疏忽了那嫠妇的夜哭。
于是我趁着幽冷的月光出去,
在墙下细寻,但竟寻不到什么!

那么这想是我多年前的旧梦,
在那角地土下寥落,
趁今夜月明时它醒了,
它吐出心底已锈的歌曲,
来探问那半片青草是否还绿?

一九三七,一一,五,晨一时半。巴黎大学


乡愁

清晨天空里有云,
变幻的都是我家乡,
四月底有和暖的南风,
吹来的又是旧识的花香。

梧桐上新露了一点绿,
绿,那是你耳叶上的翠;
于是那黄昏时候的几点雨,
雨,你知道,那是我眼角上的泪。

一九三七,五,三一,黄昏。巴黎十四区


冷巷的旅情

明明是西子湖上的雨点,
偏洒巴黎黝黑的街头,
可是带我故家的相思泪,
相思中有这样的哀愁。

这哀愁骤把我心地涂黑,
那异国的情调更显得落寞,
我愿见一个故乡的旧鬼,
告诉家国的柚子是否已熟。

冷巷里灯光暗如豆,
再无别人在这里踟蹰,
我唯见一只曳尾的小狗,
在这寒气里面抖索。

于是我残忍地踢这可怜的动物,
我要它咬我,或给我旧识的狂吠,
在这深夜的街头吐点生气,
点破这死沉沉宇宙的寂寞。

隔巷有深秋的凄风吹来,
挟着那行丐者小提琴的催眠曲,
于是恍然听到,在凭街窗内,
有聪慧的孩子发着同情的哀哭。

一九三七,一O,一一。巴黎


辜负的一个约

大概是冬夜的霜曾白,
使她在枯草上等我,
望着东方的天际,
直到天边浮起了白色。

谁?记得是一个过路客。
我不知道她名字,
也没有留下她容貌,
是细削的影子带着灰色。

前年?去年?——哪一个月?
我现在都想不起,
但每在白灰的世路上,
我觉得那是我生命的残缺。

哪里?——江南还是河北?
我忘了,我不能追忆,
但我隐约的感到
小溪边有秃柳在摸索。

今夜的月色分外白,
在带霜的青草上,
我过敏地访寻,
我所辜负的一个约。

一九三七,一O,二二,晨半时。巴黎大学城


《鬼恋》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十二,二O。上海


《海外的情调》献辞

我,我是一个农夫的儿子,
不知道抬头望天,
只会在秧田的水中,
看月亮的影子。

那么,请你安静地听我的故事,
在受伤的床中,或失眠的夜里,
那么也许有糊涂的真理,
但决不是可靠的实事。

一九四O。上海


《潮来的时候》献辞

亲爱的:
我不敢再叫你悲叹,
抑郁,哭泣,呻吟;
我要缄默,
缄默得像一条鱼,
沉在大海深处静听,
听你澈悟的笑,
笑自己的喜悦,烦恼,伤心,
自己的功与罪,丑与美,
得与失,败与胜,
以及自己的愚笨与聪敏。

一九四O,二,三。上海

此帖于 2008-08-03 10:38 被 nun 编辑.   nun查看公开信息访问 nun 的个人网站查找 nun 发表的更多帖子 2007-11-13, 17:17   #4 nun
中级会员 
注册日期: Mar 2006帖子: 669 声望: 199 徐訏诗集:《鞭痕集》
鞭痕集


小歌

我在山脚溪头,
拾到了一支小歌,
我不懂它唱些什么,
只知道它提到了小河。

于是我把它带到野渡,
想在那芦苇边过河,
看到底谁去过溪头,
遗失了这支小歌。

但野渡上只有清风,
没有人在那面过河,
唯河面上有只天鹅,
孤独地在岑寂中婆娑。

那么难道是他,
曾在山脚下蹉跎,
为贪睡贪饮,
遗失了这只小歌。

于是我在那里静待,
看有谁来渡河,
但等星星嵌满了天,
河面还只有这只天鹅。

最后我开始问他,
是否懂这只小歌,
他听了半怒半怨,
怪我把他甜梦打破。

原来在山脚溪头,
他寄存那支小歌,
要让他情人拾得,
约她同在这里渡河。

一九四二,一,一O,夜尾.上海


夜鸟

黄昏时候,
淡月在我楼头,
垂柳帘后,
有夜鸟对水凝眸.

她深锁着眉头,
把柳丝深奏,
问月夜春水,
藏过多少哀愁.

三更时分,
月儿窥透小楼,
于是帘内帘外,
点点都是春愁.

我想偷看夜鸟眉头,
已染上多少春愁,
但她还是轻奏柳丝,
独孤地对水凝眸。

一九四二,一,一O,深夜改旧作


相思鸟

今夜树上啼着相思鸟,
血泪点点洒遍了树梢,
他先唱相思哀曲,
再唱别离悲调。

独不唱我们会面,
不唱我们快乐缠绵,
因此唱得鸱鸮失眠,
还唱醒岸边孤雁。

过去我有多少情爱,
都在鬓发边变灰,
当此岑寂的夜里,
何怪我听得心碎。

想昨夜园中竹叶,
为此纷纷凋落,
那么关山边征人,
将更不堪再闻此曲。

所以我要驱走此鸟,
为我们留此良宵,
五更时当有黄莺飞来,
他会殷勤地啼破春宵。

一九四二,一,一O,夜尾。上海


关念

他告诉我花香鸟鸣,
告诉我晚祷晨歌,
还告诉我黄昏时候,
有黄蜂在你檐前做窠。

秋天里他告诉我有多少雁群,
悄悄地离开你门前网头,
如今他在遥远的天边,
告诉我牛郎星渡过了天河。

但我想知道我头上秋云,
有否在你镜前驶过,
还有你去年的梁间飞燕,
带走了你堂前春色几何?

最关念还是你园里春花,
秋深时变成了多少佳果?
因为我房中有你肖像,
年来似陪增了消瘦。

一九四二,一,一一,深夜。上海


旧窠

燕子带走了春机,
梁间空留有旧巢,
这时我不感探视,
因为旧巢里都是烦恼。

所以我最怕明月,
夜夜将我窗帘窥透,
多少年空房依旧,
但房主早已远走。

自从你驾起白云,
带走了我的旧梦,
它在云霄外流落,
变成了今晚的长虹。

长虹里多少甜泪,
当初都在这里消磨,
如今唯骊歌半曲,
尚绕着寂寞楼头。

所以我痴望天边,
为遥远的梦祈祷,
祈祷你梦里青春,
到现在尚未衰老。

因此我观念你的记忆,
记否这里的旧窠,
自从你带走了春机,
旧巢里都是哀愁。

一九四二,一,一一,深夜。上海


消息

过去我永远抚摸着泥土,
埋头在园里种菜,
还有沙漠里的花草,
我痴情地对它灌溉。

我听凭秋瞧瞧去,
听凭冬悄悄来,
我还听凭木犀谢去,
腊梅冉冉地开。

自从我看见白云升起,
晨曦带来了光彩,
我就听见你在帘下低语,
说春天的消息已经带来。

于是我开始知道我生,
开始知道我存在,
开始知道我三十年生命,
竟充满了寂寞悲哀。

此后我的心就有滔天白浪,
像是不安定的大海,
夜里要飞到天边吻月,
在她冷酷的怀里寻爱。

一九四二,一,七,深夜。上海


担忧

我担忧子规啼血,
担忧蟋蟀唱破了心颗,
还担忧夜里哀鸣的天鹅。

今晨我担忧麻雀新歌,
它会唱岸边有多少树叶,
昨宵都悄悄的投河。

秋来有多少新雨,
我担忧会敲碎残荷,
此后游鱼将在寒风里婆娑。

但最堪忧的是秋星繁多,
还有是秋月特别明亮,
夜夜笑我疲倦的灯火。

我已经担忧老,担忧愁,
那么难道还叫我担忧:
我画像在秋深时会消瘦?

一九四二,一,一二,深夜。上海


时间

你叫青山枯黄,
又叫绿水凄黯,
还叫山园的花木,
前后为你枯萎。

你还叫日升月沉,
叫村落化作坟堆,
还叫多情的人们,
因你错过了机会。

你叫我从摇篮起来,
飘流到人群间徘徊,
于是又叫我乌黑的头发,
冉冉地变成白灰。

你能叫我生,叫我死,
叫我在你的怀里颠沛,
那么难道我永生的塑像,
你也有权叫它衰老憔悴?

一九四二,一,一二,夜尾。上海


夜别

前面虽有万千的灯火,
只有你的是我光明,
那请你体验我的哀愁,
并原谅我无比的伤心。

到底我们脑里还有梦未清,
喉底也还有话语未尽,
此外我胸中还有无数心跳,
要让你细细谛听。

那么趁今夜月明,
你千万好好记住:
在你归途的树下,
你践碎了我多少感情?

但我希望你会当心,
因为那青草丛中有古井,
过去不知有多少少女,
悔恼中都在那里自尽。

一九四二,二,一。深夜


残梦

谁留下如情的细雨,
留下如酒的春风,
在静寂的夜里,
换走了我的残梦。

这使失眠的鸟儿,
一夜来啼破了喉咙,
还叫我点点的睫毛,
在醒时浮起万种沉重。

于是我茫然失去了知觉,
失去了年华中无数创痕,
看深夜怎么样在云端消逝,
五更怎么样爬上天空。

原来那破晓的云霞,
都是我昨宵片片残梦,
它在探视人类的碧血,
是否将古老的地球染红。

一九四二,二,四,夜。上海


残曲

不要怪我睡得太少,
不要怪我走得太累,
只为留恋梦中残曲,
所以我睫毛点点都想睡。

于是我在山头静躺,
黄昏时还不想归,
但何处是梦里风光?
可以在日光下变灰?

多少新鲜的歌儿,
让杜鹃的心尖唱碎,
那么我昨宵梦中残曲,
难道会在我喉底枯萎?

一九四二,二,五,下午。上海


感时

何来僧尼的歌声,
无端来此赞扬?
难道残砖破瓦中,
又来什么神像?

莫说你手上的旧皮囊,
里面并没有什么新佳酿,
就是灿烂的葡萄架下,
我也从未嗅到过酒香。

昨夜我有多少情感,
在雨声中飞过寒江,
但在潮湿的田野上,
也无处尚种着高梁。

在过去的虎爪下,
我未见有生还的羔羊,
所以我不信世上的耗子,
可赖狸猫的乳汁生长。

一九四二,二,九,深夜。上海


雪夜

世间多少爱与恨,
被夜来的雪色点尽,
此地空余我寂寞的灵魂,
在无主的太空中飘零。

过去秋雨萧萧,
今朝风雪凄紧,
在这凄凉的人世,
我这样虚度着生命。

上天在我降生时,
也曾交我一颗痴心,
要我在漆黑的世间,
寻一丝天国的光明。

但在这嚣嚣的地面,
竟没有三尺泥土干净,
连我愿死的今夜,
也无处可掩埋我的声明。

世间可怜的羔羊,
临死时都有一声哀鸣,
但我心底的话儿,
竟无人愿意谛听!

我听凭我寂寞的灵魂,
在无助的太空中飘零,
愿我多余的肉体,
在雪消时同化个干净。

一九四二,二,一五。阴历元旦夜


旧梦

请你把话儿放低,
请你把步儿放轻,
还请你在我窗前,
莫叫我的小名。

因为对此纷纷大雪,
我在细细谛听,
到底过去旧梦,
有否在夜来苏醒?

可是你就此悄悄远去,
再不肯在我窗口留停,
让那皑皑白雪,
把茫茫的大地掩尽。

为我旧梦在春风中流落,
到夏霞间飘零,
忽忽穿秋云掠过,
所以我期待春汛。

谁知晨曦来时的鸟,
竟唱遍了春天花名,
那末莫非你就是我的旧梦,
昨夜寻到我怀里来苏醒。

一九四二,二,一五,阴历元旦夜。上海


天河

我把你帐帏放下,
又把你被铺煨过,
还把你内外灯光熄灭,
好让你静静安卧。

但你只是痴望天边,
唱着荒谬的夜歌,
问多少年仙子的泪,
积成了这悠悠长河?

年来大雨虽多,
从未泻尽天河,
何况星斗满天,
未见星云驶过。

可是你还不肯就寝,
默默地在窗下就座,
谓只要有云霓投去,
就会填平天河。

过去春秋佳日,
有多少云霓驶过,
还有夜来星斗如鲫,
从未填平天河。

这样的夜里谁不高卧?
而你偏爱对天痴坐,
四更后良宵还有几何?
难道你整夜是这样蹉跎!

一九四二,二,二四,午后。上海


鸟语

山中有的是鹧鸪,
对着城市烟尘,
千遍一律的叽咕。

说到园里的老树,
衰老的啄木鸟,
又整天在那里道故。

还有柳梢黄鹂无数,
长长的日子,
总嘀嘟春城的荒芜。

此外梁间有燕子低诉,
始终诉说春风春雨,
花间的许多凄苦。

最熟识是帘下鹦鹉,
他整天怨狗怨猫,
还抱冤发响的茶炉。

那么叫我飞往何处?
难道站在街头电话线上,
整天听人类愚蠢的噜苏。

一九四二,二,二六。夜


自杀的心绪

是谁警告我,
人生只能死一次,
夜莺在林间,
已经啼得半死。

但诱人的刀子,
还在桌上发亮,
还有多情的安眠药,
仍在枕边发香。

在这静寂的夜里,
再无人管我存在,
倒是杳冥的空中,
像有故人在那里等待。

多少园里家禽,
从未弄清此间真伪,
难道我还管多事野鸭,
将来乱评我死后是非。

这凄凉的人世,
对我似早无留恋,
连我所爱的孩子,
也已在床上安眠。

奇怪倒是炉边鹦鹉,
竟知道我自杀心绪,
它对着窗口狂呼,
叫人把凶器拿去。

一九四二,三,一一。夜


焦热的幻想

过去七色的彩霞间,
长浮着笑容,
笑我无病的呆木,
与无愁的苦痛。

如今地球已不堪再睹,
多少人类的碧血将它染红,
所以大好的天边,
连星星都朦胧。

那么何怪天边的云层,
再无七色的笑容,
他在低阴的地方流泪,
心底安排着哀愁重重。

多少人类的希望,
长寄在这一角天空,
盼阳光从山顶飞来,
推开这云厚雾浓。

但我幻想在天边飘荡,
热情在浪上奔腾,
在这嚣嚣的世间,
我肉身已变成幽魂。

世间唯有我脚下的江水,
知道我心灵的沉重,
我唯望月落时的夜风,
把我焦热的幻想化成了梦。

一九四二,三,二一。夜


良宵

晨来林中有喜鹊乱叫,
今夜天河上可有人筑桥?
多少此朔望哀怨,
终期待这一个良宵。

但今夜偏是风雨萧萧,
何处的离人睡得着觉?
杨柳岸灯火明处,
有汽笛在水上长啸。

那么要怪那人间多情,
还是怪那宇宙奥妙,
世上有无数长叹短泣,
竟买不来这一夕欢笑。

为了订约时看见一座桥,
那痴心的男子就在桥下死掉,
这样的故事何用再说,
多少的命运总是蹊跷。

一九四二,三,二二。夜


份内的酒

甜也不错,苦也不错,
纯洁也罢,污秽也罢,
总是你份内的酒,
请你不要害怕。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
长寿也好,短命也好,
无人有权可安排自己,
那年青时何须安排老!

快也过了,慢也过了,
笑花谢的叶也已枯掉了,
世上何处非生老病死,
留在人世的只是哀怨欢笑。

狗叫听过听鸡啼,
狮子的吼声也没有什么希奇,
多少历史上的英雄豪杰,
在时间中竟寻不出意义。

麻醉也罢,兴奋也罢,
酸也不错,辣也不错,
总是你份内的酒,
请你不要蹉跎。

一九四二,三,一三,夜,改旧作。上海




在我临睡时你还来问好,
但我未醒时你已经衰老,
晚起的人们一点都不知道,
三更时你曾经无限美好。

晓来树上春雀,
对你残花哀悼,
唯鸱鸮通宵未眠,
咒你早结鲜桃。

虽然我也听说,
你心底并无懊恼,
但终是春风无情,
所以我还在为你祈祷。

一九四二,三,二四,子刻,
改一九三二年旧作。上海


自我之歌

深紫,淡蓝,微红,苍黄,
晓来的朝云都是我的衣裳,
黄昏时有彩虹与落霞,
到夜来铺成了我的眠床。

春夏秋冬有鲜花鲜果,
东南西北有山风海浪,
自然为我五官生存,
万物为我兴趣烦忙。

还有破天的闪电与惊地的雷声,
以及太阳月亮与星星的辉煌,
赞美我无限的生命,
在有限的时空中来去存亡。

我思想,创造了异禽奇兽,
还创造人间世事的无常,
我还有爱——
在宇宙中化作了热与光。

一九四二,一二,二四,晨一时。
改一九三二年旧作。上海


送行

船已经驶到天边,
不见船,只见烟。

今天的阳光分外清瘦,
水面点点的金波都是哀愁,
多少快乐欢笑与缠绵,
一瞬间被船尾的黑烟卷走。

多情还是旧伴海鸥,
他紧随你的船后,
愿他把我的心事带你,
请你不要立在船尾船头。

因为海风会把你打瘦,
烟雾会把你眉头吹绉,
尤其是水面金波点点都是愁,
恐要涂苦了你眼角心头。

我远望天边,愿黑烟
消尽时再无哀愁,
因为我灵魂在你的身边,
已幻作了海鸥。

天茫茫,海涟涟,
只见波,不见烟。

一九四二,三,二四,子刻,
改一九三二年春旧作。上海


倦旅

今天我又驾着破鞋,
在这云边流浪,
我不识东南西北,
谁知我漂泊何方。

过去有多少青春,
曾在旅途中荒唐,
如今唯有萧萧的倦意,
填满了行囊。

早知人生的圈套,
是毒物外面涂糖,
我何苦再割别快肉,
来补这层疮。

所以旧昔的曲调,
我决不再唱;
过去的衣履,
将再不是我的服装。

去过的地方我不想再去,
已离的城镇我不回望,
我愿永远在烟云中跋涉,
期待一丝新奇的光芒。

但是我已经看厌月亮太阳,
还看厌了星星的辉煌,
那么黝暗寂寞的路途中,
难道竟无人类的灯光?

一九四二,三,二四,清晨
改一九三一初春旧作。上海


人生

风风,雨雨,阴阴,晴晴,
人笑,人哭,
一寸光阴一寸金。

父母,妻子,孩子,
人生,人死,
这个梦从未清醒。

名利,权力,爱情,
人来,人去,
市场上争的是笑柄。

摇篮,病榻,墓茔,
人存,人亡,
三尺空间渡一个生命。

奶瓶,酒瓶,药瓶,
人老,人病,
臭皮囊倒是有几斤!

一九四二,三,二四,晨四更。上海


寻失句

我从书籍缝里寻起,
寻到桌上明镜,
于是又借得月光星光,
在夏露冬霜间痴寻。

那么它难道在风角流落,
或者在虹尾飘零,
因为我曾经痴望天边,
等待那迟到的春汛。

记得昨宵曾在你窗前低吟,
难道它飞进了你的窗棂,
可是你把它留在房里,
要在悄悄的夜里细听?

我骤记得昨宵梦中,
听到你夜来心惊,
那么它是在我梦呓里流落,
闯进了你稚嫩的心灵。

一九四二,三,二四,夜,
改一九三三初春旧作。上海


爱情

过去也曾经有人,
想贪看山上风景,
但为那满山荆棘,
此后就无人问津。

后来有只相思鸟,
飞到山头乱叫,
无人知道它唱些什么,
它啼尽血就此死掉。

但它血流处成了小溪,
溪水整天在那里低诉,
溪边有无数鲜花,
鲜花香遍了远近。

因此远近的姑娘,
都来到山上采花,
多少花儿采到家乡,
空剩那溪边无限凄凉。

等最后一位姑娘来时,
满岸的鲜花都已采尽,
她看山上没有花香,
就站在溪边伤心。

时溪流在山头低诉,
诉他心底无限凄苦,
这使那姑娘想到山矿,
于是她开始日夜奔忙。

一年一年复一年,
如今她已掘到山心,
但是她只掘得无数诗歌,
并没有什么金银。

这使她非常伤心,
想投到溪水自尽,
但是溪水还在低诉,
说那些诗歌都是爱情。

一九四二,三,二四,
重写十年前旧作。上海


别情

自从我送你走后,
我还未离开渡头,
我水里的影子
竟日夜消瘦。

多少水流南归,
里面都有我泪,
在你手中怀里,
辨否河水泪水?

还有天边云霓,
寄存我的相思,
驶到你的眼前,
变成多少雨丝?

所以你如归来,
莫忘我仍在渡头,
我怕你不再相识,
因为我已过分消瘦。

一九四二,三,二四,
改十年前旧作。上海


一颗心

从前这里住着一颗心,
像一潭平静的水,
没有杂草虫鱼,
也没有一丝污秽。

长年清澈如镜,
冬天也从未结冰,
无人在那里浣纱,
水底只有云影。

自从某年某月,
有人来潭边踏青,
她偶而落了一滴泪,
又投进一个人影。

自从那时开始,
水底再无云影,
村头姑娘来浣纱,
树边黄莺来就饮。

还有许多青年男女,
来此游泳沐发,
多少粉汗头油,
污秽了水中清明。

如今那颗心已老,
再不是平静的水,
唯望有人在那里埋葬,
把它填成坟堆。

一九四二,三,二六,夜,
改一九三一年旧作。上海


房中

房中八尺板床,
三尺做了书柜,
还有 Beethoven 塑像,
占去了一半地位。

昨天墨盒做了烛台,
今朝砚石上都是烟灰,
还有断头的铅笔,
久压在桌脚下受罪。

上次书架上墨汁,
竟将牙刷灌醉,
让枯槁的羊毛,
在嘴角里憔悴。

如今抽屉里的纸,
又问我桌上墨水,
昨宵雨点如豆,
可是你在捣鬼?

晚来耗子如云,
将我书籍咬碎,
他又打开蛛网,
吞去我唐寅山水。

倒是手巾多情,
靠在脸盆肩头流泪,
说总怪主人糊涂,
三天两头不归。

一九四二,三,二六,残夜,
改旧作,上海。


林中

林中住的是一个老人,
日日夜夜在那里写诗,
他好像非常古怪,
不会干别的差使。

身边无茶无酒,
只有溪水野云,
还有多少野禽,
学他整日低吟。

他像有许多心事,
都要把它化作新诗,
但朝这样下去,
怕要一直写到死。

他不管天雨天晴,
不管树绿树枯,
也不管田中农人,
为他频频停锄。

他久久不理发,
也久久不管胡子,
无人知道他写些什么,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

曾经有人高兴,
走到林中访他,
但他还是写诗,
不爱多说闲话。

如有野风过来,
吹动他白发胡子,
于是像柳絮银丝,
拥着他在写诗。

也曾有女子爱他,
想占有他痴情痴心,
但到底没有长耽,
因为他心里也只有诗兴。

多少狗叫鸡啼,
多少斑鹿野豕,
但他终是不理,
只是低头写诗。

一九四二,三,二七,晨,
改一九三一年旧作。上海


箫声

她本是一只笼里家禽,
他是荒野流浪的牧童,
为她偶而听到他的箫声,
她就想跟他去看天虹。

但那时天色还未破晓,
外面又有风有雨,
他不敢以一管短箫,
就此带她远去。

但是她终于不能忍耐,
把狼的叫嚣当做箫声,
于是她就被狼带走,
没入在乌黑的山村。

此后她就在山野流落,
与豺狼狐狸为侣,
整天与熊熊嬉戏,
夜夜与猩猩狎呼。

等到天色已亮,
他来寻她同游,
但她已不知去向,
徒留他自己箫声依旧。

如今他们偶而会见,
她请他再吹前箫,
但因他已伤心失望,
所以箫声里只有悲调。

可是她偏要跟他远行,
说同到天边去看长虹,
于是他再吹起老调,
叫她试听他的曲终。

然而她已不能再懂,
只问何处有熊有狼,
还有猩猩狐狸,
她要带他们一起流浪。

于是他把箫声抑得意外凄迷,
使她感到无边怨苦,
这样,他把短箫塞入袖底,
再走他自己的道路。

一九四二,三,二七,夜
改一九三三年旧作。上海


对月吟

是因为天堂寂寞,
想到人间逍遥,
所以总是夜夜,
在云端睡不着觉?

还是因为心中的爱,
在胸中烦焦,
所以要遍洒给世间,
把黑暗化为良宵?

但嚣嚣的世人,
现在都已睡觉,
唯寂寞的我,
体验这夜色悄悄。

我愿我是童话里的人物,
始终相信这月宫的玄妙,
那里藏有长生良药,
使嫦娥永远爱娇。

但,这画幅里的世界,
虽常常荒谬,
我总信音乐里的生命,
会永远在那里欢笑。

一九四二,三,二八,夜。上海


海滩上面

我是只迷途的孤雁,
受伤了才堕在海滩上面,
你是带着灯光的飞萤,
怎么也会到这里来飘零?

看沙滩是多情柔软,
你可以坐,也可以躺。
为什么总不肯安定,
要频频放你尾上光芒。

你难道心痛头晕,
要这样来回的幌,
不能耐心地等候
天亮时的那份曙光。

远一些,让我们各坐各的,
静听海潮低唱,
五更时它总有晨祷,
会唱出天际的曙光。

多少星星都沉默,
你为何频频发光?
难道要在我血溅的沙上,
照出我致命的创伤。

不,请不要为我慌忙,
让我在这里静躺,
听取海潮的丧歌,
期待天际的曙光。

请暂停你尾上灯火,
因为我不想举行火葬,
更怕见鲜血染红沙地,
唯愿伴你等天际曙光。

但,我是只迷途的孤雁,
受伤了才堕在海滩上面,
你是带着灯光的飞萤,
怎么也会到这里来飘零。

一九四二,三,二九,残夜,
改十年前旧作。上海


露水

是黄昏时的梅雨,
使岸边柳丝纷纷落泪,
让湖中的荷叶,
载满了这份伤悲。

否则是昨宵三更月,
在云端漏落过光辉,
留在翠绿的叶上,
凝成了点点清泪。

要不,是星星的影子,
昨夜在湖面徘徊,
留恋那莲丛的芬芳,
竟在绿叶上痴睡。

我怕有风摇动荷叶,
把叶上的星影掉碎,
那么让我喝干这些泪珠,
再躲在荷叶上假睡。

这样,我愿三更时的月亮,
把我点化成露水,
等到五更时分,
我会叮咛星影早归。

一九四二,四,四,夜。上海


落寞

假如在层层的黑云里,
我会长年寻长更星的下落,
如今在这多事的年头,
冷落地面上我会干什么?

过去我在茫茫的雪上,
寻一只红顶的白鹤;
你就说我多余的生命,
在无隙的地球上寥落。

如再在狂风暴雨的夜里,
追寻那未灭的残烛,
你当然要说我疯说我痴,
说我灵魂在黑暗里摸索。

那么请莫怪我整夜冷笑,
对纷纭的人类不说什么,
只等待天雁划过长空,
对我大地的影子唱一声寂寞。

一九四二,四,一一,晨。上海


秋绿

今夜我悔未在园里种竹,
可让哀怨的杜鹃来投宿,
因如今已无人赠我歌赠我泪,
更无人在三更时分赠我夜曲。

前代有多少爱与恨,
在凄凉的地土里寥落,
我悔不早死,因那时我年青,
春来可伴它们通话作新绿。

但如今我已冉冉老去,
爱与美都在我胸中萧索,
年来虽有志把它化作新诗,
但梦中的诗句都尚未成熟。

我怀抱着哀怨寂寞,
与有生以来的孤苦茕独,
愿晚秋时可躲在草丛里,
继蟋蟀吟完那份秋绿。

一九四二,四,一二,夜。上海


旧约

我怀着多少焦虑,
躺在床上叫苦,
因为我梦中野鹤,
在渺茫的空中迷途。

它们在五更时飞去,
带去了我的低诉,
预定在朝霞起时,
在天河东岸过渡。

因为河边等着云霓,
晚来要化作甘露,
怕毁我窗下旧约,
请它莫湿我窗户。

还有请星儿暂隐,
莫使我灯火模糊,
因为我故人来时,
会认错约中窗户。

只因昨宵梦中野鹤,
在渺茫空中迷途,
所以我怀着无限忧虑,
整天在床上叫苦。

一九四二,四,一二,深夜。上海


野菊

黄昏野骛邀勤,
夜来天雁催急,
催我赶快起来,
同到天边看月。

昨宵夜莺心碎,
残更杜鹃啼血,
那是多少美意,
祈祷我身上长翼。

所以晨来麻雀,
噪得分外凄切,
惊奇我昼夜痴睡,
竟还未化作蝴蝶。

可怜昨宵梦里,
我只是化为野菊,
吸尽夜来甘露,
吻遍少女裸屐。

于是你要说我贪饮,
又要怪我好色,
其实因我心灵沉重,
所以未能化作蝴蝶。

一九四二,四,一二,晨。上海


蝴蝶

池边蜻蜓无数,
园里蜜蜂如鲫,
叫我一同前去,
飞到花丛采蜜。

我说花蜜太甜,
我身上又无双翼,
还怕黄昏时分,
那声哀怨鹧鸪。

我知夜来诗意,
都在柳上打结,
等到三更时分,
我要吻遍柳叶。

所以我在白天痴睡,
等待夜色如漆,
因为那时我有甜梦,
会化作白翅蝴蝶。

一九四二,四,一二,晨。上海


缸鱼

是我醉后失态,
开亮桌上灯光,
你就没入藻丛,
显得万分惊慌。

过去湖上阳光,
我该为你忧虑,
无怪你长在水底,
始终在泥中来去。

这时我顿觉面红,
深责我今夜鲁莽,
但我还在含羞偷看,
你可是未着衣裳?

究竟我非厨子,
请你不要忧虑,
只因我生性好色,
把你想成了裸女。

一九四二,四,一五,夜。上海




多少奥妙,
有谁知晓,
藏在这无语一笑。

身高身短,
眼长眼圆,
有谁会计算?

睫毛眉毛,
增减多少,
也无人知道。

隔多少年,
偶然会见,
唯笑容同样缠绵。

一九四二,四,二一,深夜。上海


记忆

形状大小,
声音高低,
费去了多少推敲?

意乱心跳,
耳熟面红,
计留过几年爱娇?

年青时的梦,
来静悄悄,
去静悄悄。

唯记忆保留了,
奇奇怪怪的泪,
与花花样样的笑。

一九四二,四,二一,残夜。上海


题幻吾画展

东壁雨雪霏霏,
西壁新月如眉,
南悬苍鹰奔天,
北挂鹦鹉午睡。

多少虎吼猿啼,
还有杜鹃鸣泪,
最动人是游鱼无情,
把池中的荷叶弄碎。

远处白浪滔天,
天外孤舟未回,
何怪路边难妇,
痴望夕阳光辉。

愿借画人颜色,
涂去我面颊憔悴,
让我灵魂躲入你画中,
冒充“李白夜醉”。

一九四二,三,二九。上海


现世的宫殿

让白汽黑烟的火车过去,
春城里无处远留有花絮,
此地无人恋原野的碧绿,
黄花丛中也无蝴蝶幽居。

千金曾买得浅笑,
云端里何处有过香车?
莫说阳光下没有新梦,
而今夜的星光也都化作雨!

古今有多少痴男怨女,
说尽了我应说的话语,
为怕传说里的园地荒芜,
就听凭现世的宫殿空虚。

一九四四,八,三一。纽约


自责

你说你不爱红,不爱黄,
不爱所有的颜色,
独爱一种天青。

你说你不爱说,不爱笑,
不爱所有的音乐,
独爱一份清静。

那么你应当——
不爱花,不爱鸟,
独爱手边的明镜。

但是你圆是圆真,
还计较浮世的得失,
独不珍惜你现存的青春!

一九四四,八,三一。纽约


忆愿

山影幢幢,
月色朦胧,
悄悄江流里,
白帆乌蓬。

彩云聚散,
夕阳映红,
待黄昏新雨,
留天边长虹。

念楼头花影,
泥炉火熊,
携手凝目处,
情意万种。

如今山万重,
水万重,
唯愿夜月与渔火,
同守我们的梦。

一九四四,八,三一。NK


新冢

夕阳下山水小道,
烟雾里短篱花丛,
一年来夜夜对此,
今夜我惊见新冢。

阳光在此斜落,
晚鸦在此摸索,
此外无人知晓,
耕牛在此歇足。

是邻居商妇?
是隔河老农?
是村前病孩?
还是村后牧童?

此时我一心净寂,
静候那斜阳西落,
看这冷月下的新鬼,
可等我为他祝福?

一九四四,八,三一。NK


怀乡

我在街上到处求人,
请指我一颗熟识的星,
但此地已非我的故土,
无人知道我这份痴情。

于是夜来我在园里流落,
想寻访一枝熟识的花影,
异国的花色千万种,
但我竟说不出一种花名。

无数的飞鸟晨歌,
从未带我一声乡音,
唯邻居的无线电,
夜夜把我旧梦惊醒。

难得河边的李鸿章石像,
时时等我在他身边低吟;
他说:“我在此五十一年,
唯你来慰我这份乡心。”

一九四四,八,三一,夜。纽约


新歌

今晨野鸽飞来,
问我梦里夜歌,
我说昨夜飞蛾远行,
我已托他带走。

于是野鸽说我荒唐,
又频频抱怨飞蛾,
说他将冒充夜鸟,
到处卖弄情歌。

我说只因华国旧情,
天天等我新歌,
所以我托他带去,
不让我爱情蹉跎。

但是她说她来自华国,
专为我的新歌,
就因那多情的姑娘,
迩来为相思消瘦。

一九四四,九,一,下午。纽约


幻觉

我像是上升的星星,
从云雾飞向天空,
我像是清澈的月亮,
驾御着万丈的风。

但我又像一叶无依的浮萍,
在奔湍的洪流里激冲,
像一滴透明的露珠,
在万顷的林叶上滚动。

我失去意识,感觉,
也忘了过去的经验与遥远的梦,
像霜化成水,水化成雾,
雾融化在无限的大气中。

这时我只有一颗透明的灵魂,
让所有宇宙里的光穿透,
带我魂中存储的爱情,
散布施舍于芸芸的众生。

一九四四,九,一五。纽约


良辰遥念

轻风远送教堂的钟声,
声声都是你耳边的叮咛,
于是无限家园的忧痛,
一夜来都被它提醒。

眼前家家圣诞树的灯,
夜话那金国的良辰美景,
此时唯我万里外的相思,
知道我异地佳节的旅情。

多少的梦痕重叠,
总妒羡私语的星星,
今夜我剩破碎的情绪,
静味那雪花的飘零。

但谛听良夜的轻步,
一步步走向天明,
我感到我所有的信望与爱,
已在祈祷中与你接近。

一九四四,一二,二,晨三时。纽约


隐藏

多少年不见天日,
蚌壳内珍珠才发异光,
如许的森林变成泥土,
但埋在山深中都是煤矿。

往昔太阳在混沌中运行,
结万年的哀怨、隐恨、悲伤,
如今他在无际的宇宙里遨游,
多少星球在依赖他的光芒。

那么且忍受那疲倦饥渴,
还有那羞辱、讪笑与毁谤,
暗拊我身上鞭痕血迹,
在浮世的笑容里隐藏。

待黑夜从海上沉去,
天边应有未泯的曙光,
那时我今夜的低诉,
应换取全世界的歌唱。

一九四五,一,二O,黄昏。纽约


天堂

我羁居在天堂里的监狱,
放流到人间的僧房;
我应修灵魂的洁白,
重返归灿烂的天堂。

但我看万花开遍了红绿,
听百鸟在森林里歌唱,
于是我再不能安心苦修,
把浮世的繁华当作天堂。

如今我羁居人间的地狱,
为无灵的躯骸奔忙,
始悟一切的红绿是空幻,
万种的歌唱是虚妄。

可是我只见赌窟与妓院,
再看不见清净的僧房,
因此我在冷落的林下默想,
人间的僧房该是天堂。

一九四五,一,三O,黄昏。纽约


说尽

历史无限的波折,
未记住人类的年龄;
万顷大海的波浪,
竟像是一叶的飘零。

多少沧海变为桑田,
多少现实变为梦境,
还有多少的生存,
化成了假定的魂灵。

无限过去与将来,
永不在现在留停,
难道我记忆与想像,
未属于人类的智明。

阳光下无数的面孔,
常来是我墙上的明镜,
黑暗的夜色中,
空气里都是人影。

世间无数的颜色,
只寄存在黑暗与光明,
那么我何需用一生的精力,
把千万种的感觉说尽。

一九四五,一一,一八晨二时半。纽约


自供

我把风叶,落花,流水,行云,
一次次听成了人语声,歌声,履声;
还把画里各色的飞鸟,
看成了天空的野鸽,秋雁,苍鹰
与春燕以及我廊下的黄莺。
不用说,多少书中的人物,
我曾误作了我血肉的旧识,
新友与我近戚,远亲。
于是我从地球的两端驰骋,
从遥远臆测的世界,
一瞬间活到现今,
从第二次世界的战争,
活到了人类在史前与猛兽挣扎,
肩旁的兄弟丧失了生命。

我叹息每个时代的叹息,
我呻吟每种人民的呻吟。
我独占天赋的愚笨,
赞美万种人类的聪敏;
蛰伏在漆黑的地下,
偷窥世间的光明。
我为一份爱交付了我想像,
一个约等尽我青春,
一个梦铸成了我一生,
静候一场病判决我生命。

一九四五,一一,一八,晨三时。纽约




今天,只有今天,
我可以听到你:
书页声,还有
你纸烟化为灰尘。

今天,只有今天,
你可以看见我:
凝望着蓝云流水,
白帆在青山边,
驶进树林。

明日,等明日
我只能听到,
别人的低语欢笑,
教堂的钟声,
与我枕边的表鸣。

明日,等明日,
你只能看见:
车影,人影,
入云的高楼,
夜来的灯火通明。

从此日子就再无名称,
能使我记忆,想像;
唯我洋火声,
书页声与我
纸烟的蓝雾,
是你的人影。

从此日子也再无名称,
能使你记忆,想像;
唯你梦里的
蓝云流水,
白帆在青山边,
是我的生命。

一九四五,一一,一八,晨三时。纽约


遥寄

你是一阵风,
我是一握灰尘,
吹我到云端,
变成了一天星。

于是我铸定张眼到天明,
期待你望、你爱、你信,
期待你不断的消息,
与美丽的叮咛。

但如今你变成雨,
把我又点化为灰尘,
流落在地上,
梦望天边的星星。

于是我失去了自己,
一时变痴,一时变疯,
我的泪残伤我眼睛,
我看不见我身边的光明。

一九四五,一O,一。纽约


苦待

我随风尾远行,
应赶风首回去,
因我与家园的新月,
约在黄昏时相遇。

莫说金国的万花如锦,
我无心去采;
就是云层里有阳光,
我也再不等待。

年来多少的旧梦,
在干涸的心地需要甘雨,
宇宙里何处无云海万顷,
我何须在人海中驰骋。

虽说征人的壮志未遂,
不应为自己的痴情顾虑,
但我不忍家国的新月苦待,
她在苦待中就会谢去。

一九四五,一二,二九,夜尾。纽约


还未衰

你把我记忆送走,
把我想像唤来,
你还叫我违背良心,
承认浑圆的宇宙都是爱。

我开始把冬天作春,
在冰雪中寻花开,
还把荒诞的夜梦当作真,
信神话里仙子的存在。

于是你鼓励俏皮的嘴唇,
说五更时良宵还未衰,
我应当把饥寒忘去,
含笑地在窗前等待。

一九四六,一,一四,晨三时。纽约


湖山的寂寞

零落的夜声,
在三更后,
沉浮在空中
像一阙旧曲。

整宵的振心
在倦睡里,
望长梦夜渡,
怪我年来沉默。

问过去何往?
从白发间,
细味无迹的人生,
觉青春寥落。

这时,我尚剩的爱与望,
从灰色的将来,
骤看到有路的地方,
都有湖山的寂寞。

一九四六,一,一四,晨三时。纽约


明天的天气

淡月初登云霄,
黄昏尽剩天际,
有万种话儿在心头,
但没有话儿在舌底。

于是我们先谈童年,
又说到我们旧地,
多少的新梦未诉,
未枯的旧话重提。

上面蓝云儿铺天,
下面紫花儿铺地,
迎春花插满发辨,
野玫瑰围遍颈颐。

小桥边落英散尽,
春村里柳絮无几,
葡萄藤掩去窗棂,
扁豆儿压倒短篱。

我采菜叶儿喂兔,
你摘豆芽儿喂鸡;
你洗桑叶儿喂蚕,
我拿桑葚儿喂你。

接着是稻穗渐黄,
芋叶与眉儿初齐,
田陇间采瓜归来,
把多少萤光惊起。

秋来天空无云,
湖水清澈见底,
风筝在天空上下,
小舟在湖里高低。

炉火红添笑靥,
红绒流海新衣,
沉默中一曲村歌,
笑声里互猜新谜。

但残红在空中变雾,
落叶在路侧化泥,
旧巢待燕梁侧,
宿雪流水垂檐。

风筝儿线断天空,
钓钩儿沉在湖底,
我们新账儿无从清算,
旧帐儿何苦登记。

但寒暄话早已讲完,
笑话儿无从说起,
我愿想同你说再会,
你偏问我明天的天气。

一九四六,一,一六。纽约


归来

在异地的乡村夜里,
有火车声远去近来,
告诉我世界的广阔,
故乡在遥远的星下期待。

夜夜梦回旧地,
看多少种花谢花开,
幼年的已经长成,
中年的已经老衰。

才悟到镜里的白发,
已不是故我的存在,
是宇宙无声的忧戚,
点化我欢乐与悲哀。

家园有无数山峰,
峰峰都对我引颈期待。
江南的冬雪溶后,
哪一只燕子不知道归来?

一九四六,二,一O,
Wisconsin,Madison 乡下


小窗

当一颗蓝色的星,
照着我小花斑斓的小窗,
在寂寞的夜里,
我就有许多歌想唱。

我唱一瓣红色的落英,
沉浮在碧绿的池塘,
唱一支可怜的小鸭,
迷途在有雾的湖上:

唱一个迷茫的梦,
流落在微温的枕旁;
一颗无依的灵魂,
怠倦地升向天堂。

这样到三更四更,
我歌声越来越荒唐,
我已经看不见蓝色的星,
只看见水化斑斓的小窗。

于是我唱云朵的花样,
世事的变幻无常。
我又唱人类的面孔,
在名利中奇形怪状。

等窗外的阳光进来,
窗上的水花化作水汽,
我再无新歌可以低唱,
我始悟我夜来曾经疯狂。

一九四六,二,一O,深夜
威斯康辛乡下孤居


村居

黯淡的夜色中,
浑圆的月儿
拖着寂寞的笑容,
穿过了云层,
穿过了云层。

老树披着残雪,
在衰草上,
疲倦地抚摸:
斑驳的伤痕,
斑驳的伤痕。

懒惰的钟声,
从远处教堂传来。
在乡村里呼唤:
远逝的游魂!
远逝的游魂!

那盏灯忽明,
那盏灯忽灭。
我在小楼上远望:
何处是家门?
何处是家门?

一九四六,二,一一,
晨一时。威斯康辛乡下




你来的路上,
就是你现在
想要的树木。

身边的野地
也满是你过去
想有的花束。

江尾的悲哀
哪一种不来自
江头的欢乐?

在市场的称上
高山流水都合成了
米粮的价格。

天亮了!你该回去,
莫再唠叨
过去的叹息。

今天才是你自己的
市场的挂牌上早已有
你价格的涨落。

一九四六,二,一二,
深夜。维斯康辛州乡居


期约

是寒梅香后,
水仙初放了
新柳待碧。

正业如止水,
在教堂门左
掩泪话别。

此后襟边心上
留旧汩新泪,
至今犹湿。

两年孤身旅居,
看月送花影,
风赠落叶。

念梦里微笑,
化醒时相思,
在枕边叹息。

相约在夏初,
但冬雪溶后,
似仍有悠悠岁月。

寒林落日中,
教堂钟声远,
离情如昔。

还需待草绿
花开,梅子黄了,
才是会面时节。

一九四六,二,一七,黄昏 Madison 乡居


梦内梦外

为我在枕上失眠,
你先走进我梦,
于是你笑我夜读,
还笑我乡愁太浓。

你说我如能早睡,
你可领我回乡,
故乡的春色灿烂,
满野绿遍稻秧。

但等我走进梦里,
竟不见你的行踪,
只听见你在叫我,
说你已走进田陇。

待我看到家园,
田间春稻已长。
我不见你的影子,
唯闻身边稻香。

我乃走出梦口
问你可仍在我梦,
你说我进梦出梦,
你都在你自己梦中。

一九四六,三,一一。 Madison 乡下


村景

荒郊,枯树,野村,
大风,灰云,白雪,
早晨过后的阴影,
还都是夜的气息。

报童,邮差,酪车,
在白云上偶留轮迹,
还有三四村童的来往,
都未填满这时间空隙。

一声半声的寒鸟,
三言两语的过客,
声音在大气中逝去,
仍还无垠的空间静寂。

黄昏时晚霞偶红,
尽报告天晴消息,
冻云中星星欲坠,
模糊的月痕似碎似缺。

一九四六,三,一一,晨一时。
Madison 乡居


冬日村居

来犬嗅率草,过客望枯枝,
频询残叶何时可有新绿?
一阵雪一阵雨摸潮湿的泥土,
问春汛在地中是否成熟?

唯我心像残根,在泥里埋着,
多年来无人探询、招喊、催促,
默默地等待声,等待色,
等待偶然的春光摸索。

但灰色的天空如铅,
沉重地压着大地,
深锁千年的春汛,
守宇宙万世的寂寞。

到处是未溶的雪,
密封那小桥、断株、残木,
悠悠夜竟没有一句话,
来点破这世界的沉默。

只有风,被树枝鞭打着,
在空中咆哮、哀号、叹息,
它诉尽悠长冬天的哀怨,
但仍未诉出我旅心的茕独。

一九四六,三,一六,夜尾。 Madison


徘徊

西湖景色依旧好,
但天涯的游子还不想归来,
这因为烟柳浓处,
再无小楼闲亭的期待。

念菱花莲花开遍后,
流水里香溢悲哀,
唯断墙残垣的旧院,
仍有旧日的红花盛开。

红雾歌尽的旧欢,
笑容里都是感怀;
黄莺唤回的美梦,
惜湖面的人影已衰。

黄昏的夕阳沉没后,
何处的天边无云彩?
为何我凝视着晚鸦,
靠黯淡的长虹徘徊。

一九四六,八,一五。西湖


湖色

三十年湖色,
垂柳时疏时密;
五百丈堤岸,
灯火忽明忽灭。

千百的游船,
人散人集;
万代的风流,
半歌半泣。

无数的星斗,
流光古今如一;
唯皓月长空,
照我人影非昔。

念万里风尘,
对镜两鬓如雪;
过去千种情爱,
空换得一心离别。

回首茫茫,
何处的云下无我足迹?
秋来也,
风起时又是一代落叶。

一九四六,八,一六。西冷


落日的温存

几番新换的枕衣,
难掩旧识的睡痕,
拥推后浪与前浪,
重涂褪色的唇痕。

多少年花谢花落,
种旧了美丽的花盆;
无数的新表旧表,
时间只留下了额前的皱纹。

起来对镜理妆,
难忘落发一根两根,
没有个电话的铃声,
不是市场价格的询问。

东南西北的去处,
难安排不安的灵魂,
偎依就近的窗棂
暂取落日的温存。

一九四六,八,二三。上海


青蛙绿蛇

让蟋蟀唱已霉的曲调,
让老柏树开不变的花,
还让三更无人的深夜,
天空中星星各自回家。

让秋云带雁声远逝,
让蛙声催老了新茶,
野渡的橹声永远如故,
山影说破的都是老话。

任凭寂寞的溪流长碧,
莫等古昔的美女浣纱,
千遍一律的狗叫如呼,
唤来的旅人都不识旧花。

绿叶枯藤的阴晴,
掩压着黯淡篱笆,
唯野狐乌鸦与蝙蝠,
偶知藤里结成的是豆是瓜。

自篱中的人们逝后,
再未闻话桑话麻,
只有我还时时在篱下,
认青草中爬过青蛙绿蛇。

一九四六,九,一。上海


秋夜的心情

秋夜的心情
像撒散的珠络,
奔泻在山岩间,
再无法寻觅。

萧萧的雨声里,
点点是梦幻碎屑,
在人间流落了,
新旧先后死灭。

白发与皱纹,
堆满了大地的阅历;
世故与风尘,
未理去童年的记忆。

生命如海底的沉舟,
听凭浪冲水击;
它已离这世界,
但还在这世界里腐蚀。

一九四六,一O,六。上海


未了的心事

重阳后无秋虫再鸣,
梧桐的残夜还能绿几时?
一阵风雨一阵凉,
这样的风雨还有几次?

枕边的梦痕黯淡,
旧情复活后还是消逝,
无数的新呼旧唤,
回来的过去也是往事。

难算今昔浓茶淡酒,
仅记难忘的新恩旧誓,
情趣随年龄递减,
新话翻尽了旧辞。

且记多年悄悄的秋夜,
我抒写过多少相思诗词,
莫说未来的鸟鸣虫唱,
会唱出我未了的心事。

一九四六,九,二二,晨一时。上海


伤悲

让该破的都破,
让该碎的都碎,
让我多年的忧郁,
都化作了泪水。

过去的记忆已溃烂,
未来的梦幻已霉,
在人生路上人人论得失,
但无人在时光中记功罪。

莫说融融的火焰,
会刹那间变成死灰;
就是灿烂的日月,
也在时光中消灭光辉。

我来也恨晚,
就应当打算早归,
何留恋于垂枯的黄叶,
在它凋零时徒兴伤悲。

一九四六,一O,一三,晨三时。上海


晚安

当初,当那皑皑的白雪
铺满了大地,
我想像神话里的仙子,
披着纯白的长衣
告诉我美丽的故事。

当初,当那皑皑的白雪
弥漫在大气里,
我想像圣诞老人的胡子,
他驾着花斑鹿,
赠予我美丽的圣诗。

过去,当那皑皑的白雪
静偎着村屋,
我想像银白的手帕,
它在母亲手里抖索,
为我送别家园祝福。

如今,今年江南的初雪,
掩盖了近水远山,
我想像的是你洁白的睡衣
驶过了金黄的楼梯,
你低声地同我道晚安。

一九四六,一一,二七,初雪。京沪道上


旧恨新愁

旧恨破,
新愁碎,
短篱边,
再无离人的泪。

过去渐长,
未来渐短,
红粉间,
难有永久的美。

旧露变霜,
冷香成灰,
夜阑的佳人,
晨来归不归?

一九四六,一二,六,深夜。上海


旧识的夕阳

过去有无数狂风,
未吹来春天花香;
如今盼燕子归来,
我独守着旧粱。

萧萧的朔风起处,
沙漠外随处有悲凉;
独江南的秋花落尽后,
多少的冰雪未封住寒江。

朝来青山的尽头,
触目的是孤帆远飏;
等夜来万籁俱寂,
我又怕过江的雁声嘹亮。

莫说人人的青春去处,
都有无数堪忆的惆怅;
但留得一份黄昏在,
总能看到旧识的夕阳。

一九四六,一二,七,晨一时。


悠悠的长恨

飞鸟追流云,
枯松围墓廓,
青山远,黄山近,
轻舟在江头流落。

莫问江水清,
莫问江水浊,
万流同源,
处处有人漂泊。

景是人非,
梦遐游子黯哭;
一次聚,一次会,
才换得一心怅独。

天边的孤帆,
长悬千古的寂寞;
一瞬间似有悠悠的长恨,
在我心头摸索。

一九四六,一二,二O。上海


人间本无常

昨宵刚相会,
今晨又离别;
伤情在五更,
更何堪严寒煎逼。

旧话说尽人事,
新誓骗干泪滴,
天涯何人肯相信,
世间有心如铁。

雪鬓如雾,
晚衣如雪,
回首茫茫,
抬头又是冬至佳节。

堪灯光昏黯,
看残星冥灭,
人间本无常,
何来永生消息?

一九四六,一二,二二。上海




春天的阳光,
把石壁晒成软绵绵,
行人靠着它,
在和风中不禁醉眠了。

晒在竹栏上的红袄,
滴下缠绵的水滴,
滴到破旧的泥花盆,
抽出了带娇的新绿。

黄莺飞到红袄上啄水,
灌溉那老树上的新翠,
一声猫挨着树干叫:
“春了,春了!”

一九四七,三,一八。上海


幽冷的躯壳

今夜的月儿像一朵水莲,
在万顷的海浪中颠波,
吐着忧郁的光辉,
怜人间无尽的寂寞。

它痴探小楼、闲亭、柳岸,
与滔滔的长江水流;
追念已逝的人影舵迹,
恨现今与未来风云如昔。

它俯窥我疲倦的窗棂,
像一个熟悉的脸,
在寻求过去的浓盟密誓,
感慨于今宵的孤独。

于是它变成我寥落的心,
满载着古书的忧郁,
在空漠中颠沛漂泊,
空剩了幽冷的躯壳。

一九四七,七,一二。上海


梦里的呜咽

贪游未顾饱暖,
倦病难撤滥读,
买春梦如云,
挥千金无惜。

群友闲辨春宵,
红粉香堕夜色,
多少豪情盛趣,
未计生离死别。

过去我一鞭掠原野,
天地浑绿一色;
狂舞到日出,
灯光天光无别。

感旧伴如星星,
念往事落霞千匹,
问几阵风雨几阵雷,
把苍天掩成黑漆。

人知我有歌不想唱,
有话不想说,
但未计我无数的叹息,
已化作梦里的呜咽。

一九四七,七,一二。上海




南国有多少佳景,
从未求灿烂的光辉,
唯任无数的红男绿女,
将有限的青春浪费。

轻车扬起飞尘,
闲桨划破江水,
此地人来人去,
未变幻花开花飞。

红杏未熟时燕来,
枫叶已红时雁归,
新游来时都带笑,
旧影离时皆有泪。

任凭有歌的人都唱,
有酒的人都醉,
大自然永含着沉默,
古往今来里总是悔。

一九四七,四,八。上海


春雾秋雨

没有一滴泪的寥落,
一曲歌的迷茫,
曾经填满我的过去。

哪里有一翼鸟的歌唱,
一只虫的呻吟,
在说我想说的话语。

过去剥落的门声,
叮当的电话声,
都曾经访问我的故居。

如今唯那老了的天竹,
枯了的梧桐,
是我旧识的伴侣。

此外是蛛网流水里,
浮沉飘扬的
有我已逝青春的诗句。

问无数的故事何从说起,
请记取我哀愁如春雾,
清泪如秋雨。

一九四七,一一,三。上海


秋郊遥望

淅沥黄昏的秋雨,
晚来在枝头点滴;
一夜来的萧瑟,
换取了五更的沉寂。

云层里的阳光尚杳,
原野的露水似霜似雪,
滔滔的江水长歌古今,
远行的游帆忽隐忽灭。

此地多少的征人远去,
无数的寒衾无人惋惜;
已散的架势在梦里团聚,
团聚的人儿在埠头离别。

怅立的山峰深锁忧郁,
晨醒的宿鸟似诉似泣,
两岸的枫叶摇摇欲坠,
雾落的残星待人采摘。

一九四七,一一,五。上海


原始的清澈

谁把我自己终生的歌唱,
关在我窗外,听它流落,
漂泊,找不到一个地方投宿?

谛听原野的低呼,
万籁的狂号,多少旧识雷电,
都未破我心头的寂寞。

谁把我熟识的脸在云端抹去,
让一切灿烂的记忆,
听它在层层灰雾中消失。

怅望大空的变换,
眩耀的日出日落,万光驰骋,
竟无处可寄我寻觅?

但在无边的长空里奔腾,云起,
霞落,激起多少排山倒海的风暴,
仍未掩去也未卷走了星月。

那么,在颠沛奔流的生活中,
经过高山狂洋万里的跋涉,
我仍有我灵魂原始的清澈。

一九四七,一一,五。上海


学飞

自从我降生以来,
我一直就想学飞,
我羡慕飞禽与昆虫的飞翔,
感觉我自己肉体的累赘。

但是你说这因为身无翅翼,
不管我肉体累赘,
从此我再不敢梦想,
我会到天边去狂飞。

如今你带我航空,
劝我来跟你学飞,
但是现在我要的是身有翅膀,
并不想到天空狂飞。

一九四八,六,一五,清晨。


自醉

我像一杯酒在杯底自醉,
像一块冰在水面自碎,
我还像一支摇曳的残烛,
在自己的焦热下落泪。

风雨中我有年龄的记忆,
阳光下的过去从未复回,
在这时代里我做过火做过光,
就在淡淡梦痕里我渐渐变灰!

这时候,三更初过,
弯弯的月儿下有谁,
在闲念一个贫苦的孩子,
在失眠中受罪?

计数我自己的过失,
多少幼稚的幻想该忏悔,
已逝的生命不能重过,
失去的美丽永不再美。

一九四八,六,一五。


一朵花

再没有一颗星
在这四更时分
还发射原来的光辉。

我知道世上
仍有如许的人儿
这时候还未睡。

但无人来注意
那残垣的角落
有一朵花沉默地在枯萎。

它香过,红过,
像一切伟大的生命一样,
在这世界上留过娇美。

也同任何生命一样,
吸收过营养,
消耗过空气与水。

生没有人了解,
认识,爱怜与安慰,
死也没有人为它低喟。

是偶然的机缘,
带我在被忘的角落
为他流泪。

此外是长空里,
从遥远遥远的云层里,
爬来了轻雷。

一九四八,六,一六。甬


认识

我要先带你到浩阔的天庭,
看辉煌的太阳,幽静的月亮,
还有太空里每一颗颗星星,
里面都藏着不同的光亮。

再来请你看白云蓝霓与红霞,
参观飞雹的形成与虹儿的生长,
还有希奇的雪花斑斓的结晶,
与五彩的水汽,雨珠的酝酿。

于是再带你看灿烂的原野,
青山绿水里万物的段长,
树林里如何伸展绿叶,
水田里如何发出稻香。

此外,四季的花儿时开时落,
应节的鸟儿忽去忽来,
蝉歌蛙啼如何生灭,
大江小河的水流如何退涨。

这样你总该知道细雨如何使花开,
蜂蝶如何吹叶儿成长,
还有微风如何送蒲公英远去,
柳絮如何满城飞扬。

等到了你已经看了这些,
再让我带你进神话的世界,
那里云有奇色风有异响,
幽幽的溪水常带着清香。

于是你可以看到一切的生命,
都说人类的话语,读着圣经,
具有善歌的嗓子,常笑的嘴唇,
与慈爱的面貌以及不老的青春。

还有各种不同的灵魂,
与欢舞狂歌的感情,
镶着恨的爱,挂着苦的吻。
以及常跳跃着幻想的心。

此外黯淡的伤感,
清寂无主的愁思,
都唱着幽静的夜曲,
安慰那寂寞无依的生命。

等你看懂了这些,
请你再认识我的灵魂,
那里每一个跳跃的是爱,
每一个颤抖的是温存。

它支持着一个不安的生命,
专诚地向美,向善,向真,
向着遥远飘渺的你,
凭想像创造点化奉献与牺牲。

一九四八,五,一九,夜。上海


野渡

疲倦的野风,
像一只迷途的歌
求一个知音归宿。

山缘的太阳已憔悴,
像一盏油尽的灯火
在喘息中低落。

曾引起星星全夜不眠,
那千万过去的笙歌锣鼓,
竟未能破今朝寂寞。

再没有一个生命
唤我,叫我,招我,
告诉酒热饭熟。

唯旧识的青草,
牵我的衣履,
怜我无厌的踟躇。

一九四八,七,八。上海


美丽的吩咐

百年来天无瑞云彩霞,
千里中寺无晨钟暮鼓,
万光在人间流落,
亿兆的声音在凡尘迷途。

无数次市场的奔忙,
我还未寻得一分慰抚,
所以我无依的情绪,
始终不想对谁倾诉。

生命如行云流水,
我从未认识前面的路途,
唯悠悠的溪水凭我谛听,
熠熠的繁星堪我细数。

但今夜,在迷茫的天庭我竟会见到
那遥远的星座中有我神像,
因此我在荒漠的原野中逗留,
等候她给我美丽的吩咐。

一九四八,八,一九。上海


回来

远是晚霞秋烟,
近是率草老树,
此外是疲倦的夕阳,
照着无舟的野渡。

十年的远离,
景移,事变,人非,
唯滚滚的江水,
朝暮长流如故。

我跋涉,叫啸,
飞遍了长空大地,
没有遇见光,
只遇见了烟雾。

如今我回来,
到我生长的故土,
要寻我手植的花草,
现在长成大树。

但野景已荒废,
大小的植物早枯,
腐草断株中,
风躲在里面呜咽。

这时我身如枯叶,
听风声在耳边唤呼,
满满地我被点化成青烟,
袅袅地没入了云雾。

一九四八,八,二。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