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灯箱片图片大全:电影是导演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7:13:42
电影是导演的

阿城

张爱玲对新中国也是抱有希望的,不过她有个标准,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思想方式会不会受到侵犯,这个底线不能保持,就走。
张爱玲一直到在洛杉矶去世,总是顽强地保持着个人生活方式不被侵犯,这是我最尊敬她的一点。
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在他的《鲁迅与我七十年》里披露,一九五七年罗稷南先生当面问毛泽东如果鲁迅还活着会怎么样?毛泽东很认真地回答,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我在十年前的《闲话闲说》里判断鲁迅会走,去香港。鲁迅不会去国民党的台湾。、他们都是以肉身逃避显现出他们大于具体的时代。

 

 
         记不清是二○○一年初哪一天了,总之是元旦过了而春节未到,接到田壮壮的电话。田壮壮说,你觉得再拍一次《小城之春》行不行?

  我说行啊。我一向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拍的,从三级片到主旋律,换句话说,题材不重要。拍什么不重要,重要是怎么拍,一拍,才见出你的选择、你的态度、你的解读。

  《小城之春》是我看得很熟的一部影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它的出土时期。一九八一年伦敦“中国电影五十年回顾展”、义大利都灵“中国电影回顾展”,受到重视的一是石挥的《我这一辈子》,另一个就是费穆的《小城之春》。之后八三年北京举行“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回顾展”,香港举行“中国电影名作展:三十至五十年代”和八四年香港“探索的年代:早期中国电影展”,都选了《小城之春》。从电影史的角度,《小城之春》得到非常的注视。

 

《小城之春》再现春光



  我曾经在一九八三年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看过胶片的《小城之春》,看后很觉惊奇,它使我对所谓的中国电影史发生确实的质疑。同时,当时中国电影的精英们(听起来不像好话)正在嘲笑戏剧性电影,《小城之春》和当时举办的英国电影回顾展中的《冬狮》(The Lion in Winter),提醒大家好电影是各式各样的。

  不过,此时张爱玲的小说在大陆也已出土多年,所以比较来看,费穆的电影作品,在开掘人物心理上不免浅得多,调子也亮得多。这样的比较其实不容易公平,但难免这样去比较,人物之间的关系刻划,始终是被注重的。

  费穆在一九五○从香港回大陆北上去见江青,费穆对新中国是抱有希望的,但是江青要他检讨为何逃去香港,要他交代都做了什么反人民的勾当。这使以为还可以在大陆拍电影的费穆着实吓着了。也许他以为江青参加过他导演的影片《狼山喋血记》的演出,尚有旧谊,如果真是这样想,就真是错了,旧谊会有杀身之祸。费穆先生隔年便在香港过世。

  我不知道张爱玲听说费穆的事情没有,当时张爱玲在上海与电影界是有接触的,之后张爱玲也去了香港。张爱玲对新中国也是抱有希望的,不过她有个标准,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思想方式会不会受到侵犯,这个底线不能保持,就走。张爱玲一直到在洛杉矶去世,总是顽强地保持着个人生活方式不被侵犯,这是我最尊敬她的一点。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在他的《鲁迅与我七十年》里披露,一九五七年罗稷南先生当面问毛泽东如果鲁迅还活着会怎么样?毛泽东很认真地回答,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我在十年前的《闲话闲说》里判断鲁迅会走,去香港。鲁迅不会去国民党的台湾,张爱玲去过,但她不会留在不能保持自己生活方式的台湾。他们都是以肉身逃避显现出他们大于具体的时代。

  但我此次关心的不是费穆与张爱玲或鲁迅,而是我第一次看《小城之春》的时候想到的,剧中的三个人,如果活到共和国时代,会发生什么?他们肯定会活到共和国时代的,而其中最可能去到香港的,应该是章志忱。从演员来说,是韦唯去了香港。戴礼言,应该是那个小城的士绅,他不但有家园残败之痛,亦会有在小城里脸面上的尴尬,这在原版电影里没有透露。但家园即使残破,改朝换代后是完全保不住的,他和玉纹会被逐出宅院,之后和玉纹相濡以沫,这是任何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识为常识的结果。章志忱会再来看他们吗?如果章志忱去了香港,他会像电视连续剧那样衣着光鲜地数十年后再来寻找吗?

  这和改编《小城之春》的剧本有关系吗?有,因为我目击了《小城之春》之后的时代,我不是一个空我。因此我在剧本的结尾,让戴礼言与玉纹开始相濡以沫。这和原作并无违背,原作结构上是一个大闪回(Flash back),结尾处玉纹和戴礼言相继走上城头,望到的正是影片开始时的章志忱的离去。

  即使相濡以沫,改编本的结尾,玉纹还是听到火车声时有了反应;章志忱也仍然舍不得玉纹的手绢,不能断然绝情。发乎情,并不是罪过,而且《小城之春》关键点正是玉纹与章志忱是互相有爱的,如果没有,费穆拍这个电影干什么?费穆只是强调“止乎礼”。

  这当然也牵扯到一个时空更久的背景,即,将近一千五、六百年前的衣冠南渡,西晋而成东晋,及之后整个南朝都是相对北朝的游牧民族政权,以传承汉文化为自豪。之后一千多年,任何一个统一中国的朝代,都要对汉文化相当地认同,才会相对太平。相反的是元朝,将人分成蒙古、色目、汉人和南人四等,汉人讲的是北方中国人,南人是最后征服的南宋人,元朝对南人实在很不放心。不到一百年,推翻元朝的,正是南人。

  

重视汉文化的主要是南人



  大体上,对汉文化知识重视的,一直是南方人。康熙的南巡和乾隆的下江南,都有看看所谓的汉文明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心理。凡有科举,总是南方人中的多,文化典籍的收藏,大藏书楼也总是在江浙一带。即使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坚力量还是南方中国人,这都在在透出一千多年前那次南北大分裂的因子遗传。

  因此像戴礼言这样的南方小城士绅,在剧本中经营他的形象,就有了以上的因子。而且,南方海禁开得早,得风气之先,五四虽在北京开端,但良性反应在中国南方,南方士绅家庭,多有请留洋学生为家教的。像戴礼言和章志忱这样的南方小城子弟,很早就读到纪德、巴斯卡、罗素,只要去看看浙江乌镇茅盾故居的藏书,就会大致有个概念了,而事实也大致是这样。所以戴礼言他们一代人并非是我们一杆子概念过去的封建子弟,他们其实是五四新文化润及的民国青年,他们只是不激烈,只是处在具体事物当中。从状态来说,戴礼言其实更温厚一些,虽然他脾气不好,但有自识,虽然他自杀,反而更开通,更有担当。章志忱反而不幸可怜一些,本来高高兴兴去见老朋友,打死也料不到遇见旧情人,慌乱,尴尬,与夫与妇关系乱做一团,换了谁也是一笔支出收入难以平衡的烂账。

  至于玉纹,我以前有女性叙述角度的感觉,但迈克说得好,那是男性通过女性的叙述的叙述。虽然我说原作中的三个角色是五四新文化润及的一代,但中国南方历来是不守妇道者多,这从贞节牌坊只在江南地区存在可以看出来。如果江南妇女都守妇道,还要那么多的贞节牌坊来标榜镇压吗?凡提倡的必是缺乏的。北方的妇女,妇道历来不太束缚得了北方的妇女,我们从北史和唐书一路看下来,看到的还少吗?

  以此来看,玉纹的刚强是有文化遗传养成的。不过我看戴家夫妇是对着颓废,在颓废中直见性命。历来也是南方人体会得颓废,见过千年以上的华厦毁弃,丝竹失音,肉骨成灰,我们看二王帖中的内容,李后主的词章,以及《红楼梦》中的江南气质,总像太湖中捞出的贝,壳内的玉质粉辉,你看到了就已经是死的了,惊心于靡彩夺目终是青冷笼罩,却又舍不得丢弃。

  我这样的感觉,恐怕不是费穆要的。费穆要的是生命复苏,有希望,只是又有一些惆怅。

  之后我要说的是,电影是导演的。这几乎是一句废话,电影进入制作,最终我们看到的影像,也就是电影,是导演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