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鳞护肩:用文学来翻译政治-梁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7:27:25

用文学来翻译政治

                                                        

时值建党90周年,散文集《红色经典》再版,编辑约谈一点创作体会。

我一直认为文章写作主要有两个目的: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文章最后作用于读者的或是思想的启发,或是美的享受,可以此多彼少,当然两者俱佳更好。文章的题材可以是多样的,有的便于表现美感,如山水;有的便于表达思想,如政治。但政治天生枯燥、抽象,离普通人太远。其中虽含有许多大事、大情、大理,却不与人“亲和”,难免敬而远之。怎样既取其思想之大,又能生美感,让人愉快地接受,就得把政治翻译为文学—发扬其思想,强化其美感。文学是艺术,如同绘画、音乐一样,专门给人美的享受,但它又不像绘画、音乐那样是纯形式艺术,它有内容,有灵魂,内容美加形式美有更强的震撼力。

写政治题材的文章,不怕缺思想,因为那些经典的思想早已存在,它比作家自己苦想出来的不知要高出多少。怕的是翻译不好,转换不出文学的美感。而一般读者首先是为了审美而阅读,如果只是为了思想,宁可去看政治或学术读物。这种翻译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其主要体会如下。

一,选择适合的典型。用文学翻译政治就是借政治人物、事件的光芒来照亮文学领地,照亮读者的心。文学是典型艺术 ,红色经典虽然足够宏大,但并不是所有的政治素材都能入文学,它还是要符合文学的典型性。选材时我力求找到每一个人物或事件的最亮之点。如写毛泽东就选他延安时期最实事求是的那一段(《这思考的窑洞》);写周恩来就写他最感人的无私的品德(《大无大有周恩来》)、写瞿秋白就写他坦诚的人格(《觅渡,觅渡,渡何处》)。还有选取西柏坡等这些能代表历史转折的关节点。而对人物又选其命运中矛盾冲突最尖锐的那一刻,而这多是悲剧的一瞬,却最易看到其生命的价值。如庐山会议上的彭德怀,“文革”中在江西被管制劳动的邓小平。历史又从来是现实的镜子,典型性就是针对性,这些已往的红色经典移入文学作品要能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已为实践所证明其正确;二是针对现在的问题仍有批判、指导、启发作用;三是为读者心中所想所思,有受众。我严格遵守这三个条件,这也是为什么作品一发表就反响较大,以后又被连连转载和再版的原因。

二,还神为人。政治是治国管人的学问,高高在上; 文学是人学,有血有肉。文学所说的“人学”主要是指人的情感、性格和人格。曾经高高在上的“管人者”一下成了作家笔下解剖的对象,这好像很难接受。而我们过去又曾有过一段造神运动,把最高管理者,即领袖人物神化,作家不敢写,读者不爱看。从文学的视角来看政治人物就要还神为人,要写出他们的情感、人格。一旦突破这一点,转过这个弯子,政治就贴近了读者。怎么转?一是淡化其政治身分集中剖析他的人格;二是摆脱旧有形象聚焦其真实的情感。写人格,如瞿秋白:“他觉得自己实在藐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

……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把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向上推了一层。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写情感,如小平落难时为受株连而身殘的儿子洗澡:“多么壮实的儿子啊,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了。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面去晒太阳。他将澡盆里倒满热水,为儿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热气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双眼,水滴顺着颤抖的手指轻轻滑落,父爱在指间轻轻地流淌,隐痛却在他的心间阵阵发作。这时他抚着的不只是儿子摔坏的脊梁,他摸到了国家民族的伤口,他心痛欲绝,老泪纵横。”写周总理在毛泽东批评后被迫写检查:“从成都回京后,一个静静的夜晚,西花厅夜凉如水,周恩来把秘书叫来说,“我要给主席写份检查,我讲一句,你记一句。”但是他枯对孤灯,常常五六分钟说不出一个字。……天亮时,秘书终于整理成一篇文字,其中加了这样一句:‘我与主席多年风雨同舟,朝夕与共,还是跟不上主席的思想。’总理指着‘风雨同舟,朝夕与共’八个字说,怎么能这样提呢?你太不懂党史,不懂党史。说时眼眶里已泪水盈盈了。秘书不知总理苦,为文犹用昨日辞。”政治人物原来也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三,“顺瓜摸藤”,还原形象。政治讲究结论,文学注重形象。用文学翻译政治就是还原结论之前的过程,你要告诉读者这“瓜”是怎么结出来的,描绘出它的藤和叶,这就是形象。是讲政治内容,但必须有文学形象。比如写毛泽东转战陕北“ 胡宗南进犯,他搬出了曾工作九年的延安窑洞,到米脂县的另一孔窑洞里设了一个沙家店战役指挥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窑洞配得上这份殊荣啊,土墙上挂满地图,缸盖上摊着电报,土炕上几包烟,一个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壶还有一把夜壶。中外军事史上哪有这样的司令部,哪有这样的统帅。毛泽东三天两夜不出屋,不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吃茶叶、撒尿、签发电报,一仗俘敌六千余。他是有神助啊,这神就是默默的黄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庐、瞪着眼睛思考的窑洞。大胜之后他别无奢求,推开窑门对警卫说,只要吃一碗红烧肉。”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一面担负指导战争,签发电报,一面还要从事理论研究,写文章。这种双重处分是用这样一个形象来表达的:“他只能将自己分身为二,用右手批文件,左手写文章。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民族英雄,像古小说里的那种武林高手,挥刀逼住对面的敌人,又侧耳辨听着背后射来的飞箭,再准备着下一步怎么出手。当我们与对手扭打在一起,急得用手去撕,用脚去踢,用嘴去咬时,他却暗暗凝神,调动内功,然后轻轻吹一口气,就把对手卷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一般人更深一层,更早一步的人。”这些形象读者印象深刻,读后还常常说起,它早已不是那个天安门上挥巨手的形象。

四,含蓄表达,留出想象的空间。政治要明确,文学却要含蓄。政治是方针政策、法律,甚至可以是口号,但文学不行,它是艺术。相对来说小说还可以直白地一点,大篇幅地铺排,散文不行。散文精短,要求含蓄,诗歌更短,就更要含蓄。这时反而要把明白了的政治理念翻译成含蓄的文学意境,本来可以一步到达偏要曲径通幽,人的思维就这么怪,蒙胧和距离产生美感这是美学规律。在散文创作就是要找到“意象”。意象是最能体现文章立意的形象,是一种象征,是诗化了的典型,是文章意境的定格。作家动笔之前,诗人先找韵脚,小说家先找故事,散文家先找意象。

散文名作中常有意象的运用,如朱自清的《背影》。政治题材天生宏大,找意象不易,可是一旦找见就顿生奇效。比如,用瞿秋白故居前的觅渡桥,来写瞿寻觅人生渡口而终不得的悲剧(《觅渡,觅渡,渡何处》);用一条小船来写共产党80年的历程(《一个大党和一条小船》);用红毛线、蓝毛线来写西柏坡时期党的战略转移(《红毛线,蓝毛线》)等。文章发表后像“觅渡桥”、“红毛线、蓝毛线” 等,已经成了纪念馆新的重要内容,而赋予了崭新的含义。参观者在举头敬仰之时,心中又多了许多美好的联想。意象在文章中的使用一是天然性,可遇不可求;二是要有“象”,即具体的形象;三是要有“意”,即有象征性;四是要“意”大“象”小 ;五是“意”“象”之间要有较大反差 ,以收奇险之美。六是唯一性,既要空前,也要绝后,收个性之美。这是散文与其他文学形式的不同之处,也是政治散文最难写之处。

五,善用修辞。政治严肃,用消极修辞,以内容的准确表达为度;文学浪漫,用积极修辞,不仅准确,更求生动。生动的文学碰上严肃的政治,全靠语言的转换。不但修辞方面的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古典、口语、诗句、长短句等各种风格都要灵活运用,以尽显语言的形式美。有时吸收口语所长,句式或整或散。如“红毛线、蓝毛线、二尺小桌、石头会场、小石磨、旧伙房,谁能想到在两个政权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共产党就是祭起这些法宝,横扫江北,问鼎北平的。真是撒豆成兵,指木成阵,怎么打怎么顺了。”(《红毛线,蓝毛线》)有时或整齐严谨,暗用旧典,求古朴深沉的韵味。如:“当周恩来去世时,无论东方西方,同声悲泣,整个地球都载不动这许多遗憾,许多愁。” (《大无大有周恩来》)(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对重大理论思想也可用幽默来表达:“可是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下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现灵。现在回想我们的心急和天真实在让人脸红,这就像一个刚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嚷嚷着说:“我要成家娶媳妇。”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先得吃饭,先得长大。”(《特利尔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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