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歌 春温一笑txt:古格的回响—飘忽不定的象雄文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9:03:22
阿里扎达县,象雄国的中心国堡穹隆银城遗址

  土林孕育的文明

  古格王宫(博客,微博)也只是札达之谜的丛林一角,仅从视觉层面,你就无法将宫殿从它周围茫茫苍苍的土林中剥离出来。事实也是如此,土林不仅是奇异的地理背景,也是孕育这些深厚古文明的根源。

 

  任何一条进入札达的通道都要先经过土林的洗礼。我们选择从巴尔兵站经隆嘎拉山翻越阿伊拉山,下巴尔沟土林。如同进入一个虚幻的电影特技场景中,大地似乎想从大刀阔斧的造山运动中停下歇一歇,开始层层叠叠地缓慢堆积,于是这些土质山峰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大部分像是风干的宫殿或者佛塔。连绵在一起的群山状如列队的士兵,一旁孑然而立的山头则是威严的将军。你也可以把它们想象成这一土质丛林的猛兽,大象、狮子、老虎。此时的夕阳是最好的渲染大师,光线笼罩之处,即刻变出一座黄金山。这条土林沟也叫毛刺沟,不时可以在单调的泥土色中望见一簇簇绿色毛刺,虽然低矮,也是这干燥高原上难得成活的植物之一。汽车盘旋至山顶,则会发现土林层之外包裹着的依比岗麦神山,它浑圆如穹顶,伫立在一道平整的冰雪平台正中,形似一座神殿。据说它是古象雄时期著名的祖母守护神山,在其周围如子孙一般守护着108个雪峰。关于此山依然众说纷纭,最为传奇的是东嘎西北面一座山峰是它的丈夫,神山冈仁波齐是他们的儿子,得罪了天神被变为山,一家人隔空相望永不得见。

  《西藏地貌》里对土林的科学解释严谨致密。这种地貌学名为“水平岩层地貌”,是经过流水侵蚀形成的比较特殊的次生构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积地层,以粉细沙岩和黏土岩为主,间夹粗沙岩和沙砾岩。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细沙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一二百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构成形态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结构致密而坚实的沙岩和砾岩常常成为粉细沙岩和黏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我小时候在土林山上曾捡到过海螺、珊瑚等海底生物化石。”札达县藏医院院长、76岁的班丹益西对我说。这证明很久以前,这里就是一片大海。“香孜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黄牛"之意,就是形容海底之山刚刚露出海面时的形状。你看现在穿越土林的千沟万壑,就是海水退却后留下的。山的分层记载了海水层层退却的痕迹。”

  放到更大的时空去观察,土林形成也只是漫长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中的短短一瞬。可以想象300多万年前,某个造物主在印度板块和亚欧大陆板块相撞的这个部位抓了一把,大地就像一块桌布那样耸起来,如一场革命那样爆发,“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形成,随之而起的还有高原南侧边缘的第一道褶皱带喜马拉雅山脉和第二道褶皱带冈底斯山脉。褶皱带相接处则形成一道道河流、沟壑,每一条河流都孕育着一种文明。1985年最早来到古格考古的陕西考古所副所长张建林说,冈底斯山脉被喜马拉雅山脉两侧的西藏人和印度人都奉若神山的原因,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不仅是因为几座著名山系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更是因为这里是孕育青藏高原和印度平原的4条河流的源头。它们也理所当然地被神化了,在拉达克一座佛寺中有这样一个画面,白雪皑皑的冈仁波齐峰下静卧着雄狮、白象、骏马和孔雀,泉水从它们口中喷涌而出,源源不断向外流去。这就是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的由来。四川大学考古系教授李永宪注意到,与中原“大江东去”的太平洋(601099,股吧)水系相反,阿里的主要河流,属于“印度洋水系”,多是向西、向北或向南,然后一路南下最终汇入印度洋。其中,从冈底斯山西南部流出的象泉河穿过札达盆地,流入印度,被称为萨特累季河。这些源出阿里的外流江河,流淌着西部古老文化的因子。

  9世纪中叶吐蕃大幕即将落下,用善于比喻的西藏史家的话说:“喻于一鸟凌空、百鸟影从,四方骚然,天下大乱。”末代王孙吉德尼玛衮一路向西逃亡,到达众山之巅、众水之源的西部高原,昔日象雄十八王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席卷全藏的硝烟还未波及。站在土林之巅,就明白当日他选择此地绝非偶然。整个札达被土林层层围绕,据民间传说,这形成了一个天然坛城。土林下的札达盆地海拔相对较低,一条象泉河向西奔流,南亚的暖湿气流可以进来,宜于发展河谷农业。而土林中可挖掘洞穴,冬暖夏凉,是高原上因地制宜的天然居所。若建城堡于土林上,四周有重重山脉阻隔,易守难攻。于是,无论出于宗教因素还是战略因素,土林沟壑之中都成为一个等待东山再起的绝佳蛰伏地。等到3个儿子长大成人,吉德尼玛衮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分封:长子贝吉衮占据芒域,后成为拉达克王国;次子扎西衮占据布让,后成为普兰王国;三子德祖衮占据象雄,后又兼并了布让,德祖衮成为古格王国的开国赞普,史称“三衮占三围”。

  后来雄踞阿里700年的古格王国,正是建立在土林环绕的札达盆地中央。尽管重重高峰阻隔,这里也从未切断过与外界的通道,比如黄金之路、盐巴之路、麝香之路。从札达沿象泉河向南越过喜马拉雅山,是印度、尼泊尔;向北越过昆仑山,是新疆;西方紧邻克什米尔地区;东方连接西藏本土的后藏谷地和羌塘草原。从西藏腹地看这里是荒凉的西部边缘,但它同时也在多元文化夹击中储藏着巨大的潜能。

  直到1042年,印度僧人阿底峡沿着这条通道而来。在这个用“等身黄金”迎请高僧的传奇中,佛教又在西部高原重回至高无上的地位,土林围绕的札达也迎来了它的黄金时刻。

  寻找古格

  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古格王宫高高在上的威严。没想到,距离札达县城18公里处这个300米高的城堡并没有想象中的巍峨,它甚至称不上是“坐落”,就像上千年来就长在土林上,窑洞、宫殿与周围泥土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人造的痕迹。只因为上方佛殿传统的红色屋顶,才将它有所区分。这才明白为什么20世纪30年代意大利著名藏学家图齐来到此地,竟会把它错当做一座寺庙遗址。

古格王宫遗址

  “它在不断变化。”古格看守人普布曲桑手指山上一处新的塌方,原来那里是两座墙,去年一场大雨后倒下的。据普布曲桑自己的估算,他从1988年来到古格到现在20年,这山上的墙就塌了20%,洞塌了15%。他自己分析,这山上的岩土构成多盐碱,平时不下雨时比石头还硬,可一旦下了雨,就马上变松软了。让他期待的是,遗址正被投入5000多万元以修复加固。

  在大多数时候,普布曲桑是一个有些沉默的看守人。他的主要职责,就系在腰间的9把钥匙上,每把钥匙可以打开王宫的一扇门。这让他颇有些古格“国王”的自豪感和责任感,每天白天巡逻几遍,晚上23点,凌晨1点、3点,6点还要再巡逻。

  在漫长的夜晚和冬天,寡言的普布曲桑就变成一个滔滔不绝的说书人。“他喝点酒,就像被老旺堆附了身。”每年都来古格临摹壁画的阿里地区群艺馆画家韩兴刚对我说,老旺堆是古格第一个看门人,爱讲故事,几年前去世了。旺堆曾是古格遗址脚下的扎布让村村民,据他自己讲,小时候放羊时救了一只黑猫,黑猫托梦给他说自己是古格末代王妃变的,古格国王在投降前曾下了最后一道旨意,谁得到了黑猫,谁就得到了古格,后来旺堆才一生守护古格了。我问普布曲桑这个黑猫的故事,他摆摆手说:“那都是老旺堆喝了酒吹牛。”“不过,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偷古文物的贼,正想进白殿,忽然看见一团黑影从眼前窜过,一只黑猫朝他叫呢,叫声非常的鬼气,猫眼在夜里发出两道幽光,吓得他拔腿就跑了!”古格导游格桑也证实,前几年是有这么一只黑猫,一有贼偷它就出现,像是个忠实的警卫。

  而普布曲桑1988年随西藏自治区文管会组织的维修队来到这里就再没离开,是因为被古格的壁画迷住了。他从小就跟爷爷、爸爸学画唐卡,放羊时都只顾在上坡上画画,羊跑了都不管。他把古格管理所旁边一个窑洞改成了画室,每天躲在里面画几个小时,几个月就能画一幅,小的能卖一两千块钱,大的五六千元。得意之作会捐给家乡村子的一座小寺庙积累功德。最让他自豪的是,他的几幅唐卡还挂在了托林寺大殿上方。

  他带我们一直爬到山顶,以一种了如指掌的神气俯瞰他的王国。“山下像不像一个牛头?”普布手指的方向,是山下的绿色青稞田,从某个角度看,确实有点像个牛头图案。在“牛头”周围还有个残存的寺庙遗迹,据说是落当寺,藏语里“舍弃”之意。另有些散落的佛塔和塔墙,最特别的是一排108个小塔组成的塔墙,紧密横贯在东面缓坡上。

  普布曲桑对我说,这座王宫等级严密。高高在上的核心位置,当然是国王的宫殿,旁边大平台曾经是王国议事厅。山顶向下有暗道通向一个地下殿堂,据说这是“冬宫”,与顶端的“夏宫”各有分工,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这只是个仓库。东南面的两条暗道则有共识,是取水专用道,保证王宫用水随时汲取。中间层是贵族和僧侣的所在地,因为藏式建筑借助墙体支撑的特点,加上特殊的土质,如今除了红殿、白殿、度母殿、大威德殿4座佛殿还保存屋顶外,其他房屋都只剩下残墙。于是昔日古格王国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就变成了今天高高低低的残墙群。最下面一层则是形形色色的窑洞群,那是古格平民的居所。因为古格极度缺乏的木材、石头等建筑材料首先要满足王室、贵族、僧侣所需,燃料缺乏又不能成批烧造砖瓦,平民只有选择就地取材,直接在土山上开挖窑洞了。蜂窝状排布的窑洞里是一个别开生面的世界,厨房、客厅、卧室功能都压缩在一个洞穴里,甚至有的洞还有双室、三室。洞穴内乌黑发亮的顶部显示出使用的频繁。

  曾经诱惑了普布曲桑的古格壁画,则是古格艺术的大宗,尽管几经战乱,仍留存了丰富的历史信息。张建林认为,古格壁画脱离了卫藏地区的束缚,世俗人物多为画匠即兴之作,即使是佛像也在遵循造像度量程式的前提下尽量表现神情和姿态,少有僵化呆板之感。特别是在绘制佛母、度母、供养天女等题材时,呈现出乳房丰满、腰肢纤细、胯部倾斜、肚脐显露的风姿,确是西域舶来风格。曾经在西藏大学进行过短暂唐卡进修的普布曲桑说,画佛像最难的是根据度量经绘制比例,而从他所临摹的古格壁画来看,当时的画匠并不一味拘泥,据说很多画师以“等身比”去丈量,围绕壁画像跳舞一样作画,让徒弟们很羡慕。

  普布曲桑打开山顶坛城殿的门,这里是神秘的密宗修行地,一般是不示人的。地面被一个巨大的立体坛城占据,借助手电筒微弱的光,可见墙壁下端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地狱之苦:生前贪婪者、杀生者、淫乱者、行为不端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丛、油锅、火海,各式刑具,惨不忍睹。而旁边却是一长排数十位裸体空行母,她们妩媚优雅,仪态万方,无一雷同,对比强烈而奇特。

  而古格最珍贵的壁画是一系列反映古格当日宗教和世俗生活的场景,堪称古格的“清明上河图”,从中可见当时王室、贵族、僧侣朝拜佛像、高僧说法讲经、喇嘛辩论、庆典乐舞、杂技表演、商旅运输、外邦贡物等一系列生动的场面。比如红殿和白殿都可见的歌舞场面,10个盛装女子横列一排,交臂牵手,踏地起舞,舞姿和缓沉稳,这是在古格地区流传至今的“玄”舞。红殿的运输图中,7个男子各背一根木料,3头牛各驮2根木料,7只驮羊各驮2只木箱,队尾还有2人押运,均短发络须,上身披巾,腿脚赤裸,看似印度商人。导游格桑说,当时木材确实都像画中这样从印度运来,为方便运输要把整根木料截短,所以很多佛殿的柱子都是几根拼接在一起的,至今可见接缝痕迹。

  普布曲桑给我们展开一幅他画的古格王宫图,其上佛寺、宫殿齐整密布,这其实是一幅想象中的图景。而现实中对古格遗址的修复也正在进行,从建筑维修开始,再到壁画修复、山体加固。在半山腰的白殿屋顶上,一群腰围氆氇、头蒙面纱的藏族妇女,一边手持木夯敲打,一边此起彼伏唱着劳动歌。“这首歌叫做《错木当》,唱的是一个远嫁的藏族女孩,在渡江后回头喊她的母亲。母亲告诉她,出嫁后要常回来看看。”负责建筑维修的西藏轩辕文物古建公司经理熊焕忠对我说,这是西藏特有的建筑方式“打阿嘎”,他们这次仍沿用了榆树皮、藏油等传统材料,再用藏式的传统工艺,这样打好的屋面摸上去像石头一样平滑坚实。“白殿终于名副其实了。”熊焕忠指着已初见雏形的大殿,白色墙面闪闪发亮,更显出墙边上赭红边玛草的庄重。

  站在王宫之巅,可以想象当日古格众星捧月的卫星城布局。以这里为圆心,多香遗址在札达以西30公里处;香孜遗址在以北数十公里远,东嘎-皮央遗址在以北30公里;札达以东骑马一天的路程之外,则是达巴遗址。而经由考古确立的20多个卫星城遗址,放在遍布土林的上万个洞窟群中来看,还只是少数。

  比如以壁画闻名的东嘎考古发掘,就来自一个牧羊女的偶然指点。东嘎-皮央其实是两个相距不到两公里的小村庄,据说山上的寺庙曾为古格王女儿所建。附近村民说洞窟的数量是“前山一千”、“后山一千”,考古发掘如同大海捞针。1992年四川大学考古系教授霍巍在皮央遗址回来的路上询问一个牧羊女有没有看到过“有画的洞窟”,牧羊女就把他带到附近的东嘎山上的三个洞穴,像打开了藏宝洞。霍巍说,这些重见天日的壁画年代要早于古格王宫的佛殿壁画,大约是在11世纪,具有浓郁的克什米尔风格。阿里地区文物局局长李兴国认为,东嘎一号洞窟窟顶为斗四套斗形,即以坛城图案为主的外方四圆形状,这在整个西藏是十分罕见的。而二号洞窟的窟顶有五重同心圆圈形状的套顶,也绘成坛城的形状。这个洞窟中还遍布古格独特的双颈缠绕的动物图案,如交颈独角兽和双凤,最早可以在西亚的两河流域,即古老的苏美尔文明中见到这种表现方式的雏形。下面的村庄就是这个洞穴年代的忠实看守,东嘎村主任阿旺次仁一遍遍对我说,十几年来对这座古格卫星城的保护都由村里组织,如今文物部门要启动大型保护工程,希望佛塔被掏空、壁画金箔被刮走这样的事可以从此杜绝。他说,古格已经消失了一次,不能再次消失了。札达土林地貌

  佛寺的权力

  托林寺在我们到达的那天格外热闹。藏民们围在佛殿前的院子里,把青稞面、红糖、酥油糅在一起做糌粑,似乎要把对佛的虔诚都放在里面。他们告诉我,这一天是佛祖释迦牟尼第一次讲经说法的日子,今天供奉的糌粑更多更郑重,酥油灯平时点1盏,今天要点上100盏。寺里的小僧人扎西说,这样的场面在托林寺已经很少见到了。

69岁的强巴是阿里扎达县皮央遗址上皮央寺看门人托林寺如今只有9个僧人。中午念经过后人群散去,寺里又冷清下来。扎西的工作之一就是给零星游客讲解托林寺,尽管现实与历史相距甚远,他的口气依然虔诚。扎西说,托林寺红殿壁画保存完好,全因“文革”期间做了公社粮仓。殿里本就昏暗,再加上千年的酥油灯熏烤,这些壁画的本来面目难以得见。即便如此,与古格王宫一样,壁画中仍隐藏着最丰富的历史密码。韩兴刚认为,门廊处的“十六金刚舞女图”堪称一绝,她们有着克什米尔式的丰乳细腰、宽臀圆脸、大尖角头冠,还有古格式的细长眼,细弱游丝的线描更添了几分超凡脱俗。而顺着红殿壁画上的题记看去,是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他们开创了藏传佛教后弘期“上路弘传”的序幕。相应地,扎西指点我们看寺中宝贝“阿底峡的石脚印”、“仁钦桑布的全身舍利”和保存了上千年的鹿角。

  其时处在朗达玛灭佛后的“黑暗时代”,佛教刚有一点恢复的迹象,有些行为不端的僧人酗酒纵欲,“不守戒律”。吉德尼玛衮的孙子柯日王子让位给弟弟,自己出家修行,取法名益西沃,功德之一就是在11世纪主持修建了这座托林寺。为整肃教规受命赴克什米尔学习显密教法的青年僧人仁钦桑布回国,翻译了大量经论,后成为“大译师仁钦桑布”。最感人的传说是,益西沃希望迎请在印度的高僧阿底峡,按传统需用大量黄金。他在亲自筹措黄金的途中被俘,除非用与身体等重的黄金才能被赎回,他选择了舍身求法,由此打动了阿底峡来到古格,3年后东行卫藏,成为佛教从阿里进入卫藏的一个标志。而据西藏社科院宗教所所长次仁加布考证,这个舍身求法的人应该不是益西沃,史书如此描写只是为了增加教化功能而将主角替换。另外他提醒,不可忽视的历史背景是,古格弘扬佛教的同期恰值亚洲中、南、西部宗教史上剧烈变革时代,西藏地区朗达玛灭佛,而周边国家佛教之火也在逐渐黯淡,伊斯兰教在7世纪时占据了波斯,之后是巴基斯坦、巴尔蒂斯坦,10世纪初进入印度和尼泊尔,佛教在亚洲历时近千年的统治地位已被撼动。所以,阿底峡的选择也是基于现实考虑。可以说,阿里在这一时期,为周边的佛教高僧和佛教徒提供了庇护。佛教在阿里重兴的顶峰是1076年托林寺举行纪念阿底峡的火龙年大法会,僧侣和信众从全藏各地赶来,与此同时古格王国也达到全盛期。

  托林寺就建在象泉河边,夏季的河水膨胀而深切,闪闪发亮的支脉如大地上的掌纹一样蜿蜒前行。河边残留的佛殿、塔群,据说只是当时的十分之一左右,完好时的托林寺由迦萨殿、白殿、十八罗汉殿、弥勒佛殿、护法神殿、集会殿、仁钦桑布译师殿、阿底峡殿以及讲经台、众多的嘛呢房、僧舍、拉让及108座佛塔林所构成,是一组庞大雄伟的建筑群。张建林说,托林寺是一个坛城的形状,中心是大日如来的须弥山,四面有四大洲,八方还有八小洲,是佛教密宗的一个世界模型的完整体系。

  托林寺位于札达县城,或者更准确地说,札达县城就围绕托林寺而建。在它兴盛之时,下有900僧人,25个寺庙,整个札达甚至更大范围的土地,都归托林寺管辖。83岁的强巴群培曾是托林寺老僧人,仍然住在紧邻寺庙的托林村。他说,民主改革以前村里的土地都由托林寺作为差地分租。除了土地,每家每户有3个儿子的,第二个儿子都要去寺院出家。强巴群培13岁就来到托林寺当了僧人,一直到1957年遇到现在的老伴才还俗,那时他已经在托林寺300多僧人中排行第四位,成为大型仪轨中的主持者。他说,托林寺当年因为地位重要,堪布都是由达赖喇嘛亲自选定的,赴任时经过拉萨河边的大佛像后,就可以戴上有红色璎珞的金冠“东”,地位一下子就升高了。后来几经战乱、“文革”,寺庙逐渐衰败。1998年强巴群培回到托林寺做了几年看管,找到一些宝物,比如桑托觉巴做仪轨时戴的象骨冠,还有现在的镇寺之宝“仁钦桑布遗骨”,也有人说其实是益西沃的。据他说遗骨是他老伴在托林寺红殿配殿一个破损的佛像肚子里发现的,拴根绳子拉出去一看吓了一跳,肤色红润,牙齿完好,白发根根分明,像一个正常人一般端坐在那儿。“现在看到的已经风干缩小了,变成小孩大小了。”

  这座寺院是古格盛极而衰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张建林指出,古格在政教合一的西藏各地方政权中独树一帜,坚持政教分离,国王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政权和教权的关系微妙。古格王宫红殿壁画和托林寺大殿壁画中的“礼佛图”中都显示出,国王和王室成员居于无量寿佛的左侧,僧侣们居于旁侧,僧俗分明。而所谓供奉物品都摆在王室成员面前,僧侣处于接受布施的地位。而从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的益西沃开始,几乎每一代的古格王子中都有一位出家,成为古格王朝的宗教领袖,因而对宗教的控制权也牢牢掌握在王室成员手中。

  尽管在形式上分离,政权和王权仍在寻找各自的依附。在有关古格灭亡的众说纷纭中,一说是它“因宗教兴,因宗教亡”,这是一场宗教战争。次仁加布则认为,宗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他对我说,古格王国与阿里的另两个王国拉达克、亚泽一直互相制衡,拉达克借助竹巴噶举派势力开始对古格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古格就开始拉拢神山、圣湖附近的直贡噶举派。而到了16世纪,席卷全藏的格鲁派开始作为正统教派被古格王国尊崇,甚至连托林寺这样的古寺也开始由新密教改奉格鲁派。这让拉达克国王有了攻打古格的借口,说是古格借直贡噶举派和格鲁派打压竹巴噶举派,甚至还改信外道天主教。   张建林在古格考古时偶然找到的一个纸糊骷髅面具上发现了葡萄牙文《圣经》,证明了天主教一度活跃。不过,17世纪来到古格的葡萄牙传教士安德拉德和他的传教,还是在很大程度上被夸大了。在安德拉德留下的日记中,他欣喜地记录了古格国王批准他建立教堂,封他为“西方喇嘛”,他还发展了包括王室成员在内的12人受洗,其中一名后来还被后人与旺堆故事中的“黑猫王后”联系起来。其实,国王是因为害怕主管托林寺的兄弟因格鲁派传入日益增大的势力,才产生借天主教来抑制佛教之意,没想到成为国家覆灭的导火索。最终,以国王弟弟达仓喇嘛为首的托林寺僧人,与拉达克王森格朗杰里应外合。次仁加布告诉我,“达仓”藏语意为“老虎”,“森格”意为“狮子”,藏族有一个形象的说法是“狮子和老虎的结合,导致了古格的灭亡”。最后的古格人  古格当然不是像传说中那样“一夜消失”的。曾在札达县史志办的老人扎西告诉我,拉达克人很快由卫星城逼近王宫,发现这里借助三重防御系统与充足的水和食物储备,连续几个月攻克不下。入侵者就迫使古格百姓从两公里外的地方背来石头,在王宫东面山坡砌一座与山等高的石墙。如今这堵砌到两米多高的石墙仍在原地保留着,扎西认为,这是拉达克的一种心理战术。国王一天天看着自己的百姓被奴役,石头甚至把他们的背部磨出森森白骨,于心不忍,于是一手托着金碟,另一手托着银碟,走下宫殿投降。藏史描述中,嫔妃们被拉达克人从高耸入云的宫顶扔出。当时古格妇女衣裙有披肩,五彩缤纷地飘飘而降,像是飞翔的鸟,拉达克人连称“好看”,“再扔一个”。更骇人的是,在古格遗址山下还发现一个干尸洞,一层层堆积的均为无头尸体,被认为是这场古格与拉达克战役的俘虏,更为古格王国的最后时刻增加了几分惨烈。据藏族文献记载,古格曾有“十万之众”,如今札达县只有不到8000人。次仁加布指出的一个原因是,后来拉达克人被蒙古将军甘丹才旺赶走,阿里被纳入噶厦政府管辖。甘丹才旺的驻地“噶尔”意为“军事营地”,标志着牧业文明的渗透。这与古格原有的农业文明产生冲撞,古格人迁走,古格文明也逐渐褪色。扎西说,经过几次战乱,当地18世纪前的藏族文献几乎找不到了,而上世纪初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一个老人带走一页历史,成千上万页的历史就这样走掉了。

  真正的古格后裔去了哪儿?我们去古格遗址下的扎布让村寻访,村民鲁觉说,村里34户人家大都是上世纪70年代才搬来的,他听说在边境乡萨让有一个小伙子,祖辈是从古格逃亡过去的。“因为他家里还有两部当时带走的经书,用金粉、银粉书写,重得很,两匹马都驮不动。经书里也有记载他是松赞干布最后一个后裔。”

扎达县托林村75 岁的扎西次仁和妻子在18年前住过的旧式窑洞中

  像这样未经证实的传言很多,不过,至今确有一些古格文明真正在日常生活中留下了痕迹。比如“古格十三发现”,包括淘金、冶炼、制陶、纺织等等,最有代表性的是我们曾在古格王宫壁画中见到的“玄”舞。“玄”舞须在重大节日和重大庆典时跳,歌词内容是固定的,是有关世界形成、物种起源、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一系列解释。歌舞由13大段组成,男女二队各16人,可演唱整整一天。古老的“玄”有一套独特的保存方法,男女演员以支差形式参加,谐本,即歌师,为世家,代代相传,除口口相传的歌词外,还负责保存古老的服装和道具。但在现实生活中,会跳的已经很少了,据说托林村一位80岁老太太大卓嘎是它的传承人。我们去探访时,大卓嘎刚刚从250公里外的狮泉河看象雄文化旅游节回来,她的9个徒弟都去那里跳“玄”了,文化节要挑年轻漂亮的,她只能在一旁观看。她不住摇头:“可惜呀,跳得都不正宗,不是我教她们的古格玄。”大卓嘎说起她年轻时,每到藏历年、旺果节等节日,就和其他女孩在村里空地上跳“玄”,元月15日仪式最隆重,她们会在托林寺里跳。要跳“玄”,一个人不行,大卓嘎叫来邻居和徒弟,4个人牵手交臂,踏地起舞,正如古格壁画所绘的景象。她们唱起在此地流传千年的一首古歌:“太阳普照全世界,托林寺的四面墙直得像剑一样,家有父母,寺有喇嘛,生活在托林寺下的人们多么幸福……”唱着唱着,大卓嘎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涌出,她说,这歌是十几岁时唱过的,她想起了那时父母在身边,生活在托林寺旁的好日子。

  韩兴刚1989年曾随阿里地区群艺馆进行民间歌舞采集,他对我说,其实大卓嘎所跳的“玄”也是经过了改编的。最传统的古格宫廷13段“玄”是他们当时在札达边境的底雅乡发现的,那里的舞步、歌词更规范严整,服饰也不同,跳“玄”时要戴起头饰羞答答遮住眼睛,穿起竖格图案的古老古格披风。他认为,“玄”的信息表明,底雅等边境地带才是古格人的聚居地。不过风景秀美的底雅因为有些人曾做过铁匠,在藏族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中,这些人与战争中的兵器有关,因此背上“黑骨人”名声,至今很多藏族人都不喝他们家的茶。

扎达县托林村的大卓嘎是宣舞(玄舞)的传承人

  次仁加布认为,边境地带确实是古格人在王国灭亡时一个主要的去向,很多未解之谜还需要深入这些地方去找寻。而阿里与印度、克什米尔地区、尼泊尔的1116公里边境线上,有着57处通外山口,这些文化纽带也不应切断。从小生长在阿里的次仁加布说,他的爷爷、父亲都曾与拉达克通商,每次一去就是大半年,总是秋天把盐巴带到边境,经过一个冬天的大雪封山,春天再带到拉达克去。拉达克商人则会在夏天过来,去山上放羊,剪山羊毛,而阿里的羊绒就是原来被称作“开司米”的,在欧洲是抢手货,形成一条横跨亚欧的“羊毛之路”。次仁加布耳闻目睹的经商方式非常独特,祖祖辈辈“一对一”,即一个西藏商人只和固定的一户拉达克商人做生意,一根牛皮绳子拴在腰间象征两家的结合。若真有不可调和的冲突,就会到引起冲突的那方家中,将绳子拴在他家门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绳子剪断,意味着真正的结束。这样世代建立的信任谁都不愿意轻易切断,付款有困难的话可以延缓,贵重货物哪怕存放在对方那里几年也很放心。有件事让次仁加布的爷爷一辈子念念不忘,他曾经从那户拉达克人家拿过来一个“苟”这种盛放藏族人灵魂和责任象征物的首饰是极为贵重之物,一个“苟”值19头牛后来却再也没有机会归还了。次仁加布在想有机会去那边做研究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那家人,把它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