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秋刀鱼多少钱一斤:徐友渔:“中国无哲学”是个谬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0:40:46

徐友渔:“中国无哲学”是个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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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平

 

    哲学使我知道:

  一、眼前的利害得失不是那么重要,生命只有一次,追求它的价值最大化不一定追求世俗的实际利益。

  二、在很多方面,人们可能生来就处于假象之中,因此,人生的一个最大任务就是摆脱神话与谎言。

  三、知识很重要、很有用,但智慧更宝贵,而与智慧最相关的并非聪颖,而是勇气。

 

    1、任何时代都有空头学者

  傅小平(以下简称傅):你从纯粹的哲学家,转变成为人熟识的公共知识分子。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徐友渔(以下简称徐):在上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比较乐观,认为国家走在正路上,大体放心,自己可以专心致志于思想文化的积累、建设。90年代变悲观了,国事好坏,人人有责,不能安居于象牙塔之内,转型时期的社会不公正触目惊心,不说话不行。我关心时政并未抛弃哲学,而是从语言哲学、逻辑哲学转到政治哲学,不仅想议论时政,而且想公共事务的言论背后有深厚的学理支撑。这就是李泽厚多次提到的中国学界中发生的“政治哲学的转向”。

  傅:是不是可以这么说,这种转向也使你完成了从学者到思想家的角色转变?在你看来,两者的界限在哪? 

  徐:我对自己学者身份的自我定位比较肯定,是否可以称思想家不知道,反正常常自称学者,没有自称过思想家。学者的身份好确定:在某个学术领域有一定的研究和专长,也许还需要加上一定的著述。思想家就很难说,每个人都会有想法,但要达到什么程度才算思想家呢? 

  傅:有一种说法认为,大陆的一些学者,因为明知自己无法在哲学原创上做出更大的成绩,于是转向对社会问题发言。换言之,转向究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思想的贫乏,以求用语言的喧哗来博人喝彩。

  徐:历来都会有空头学者或空头文学家。关心时政并不天然就好或天然就不好,要看具体情况,要看发言者是否有学问,态度是否真诚。免不了有空头发言者,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好好做学问,而不是曾经专心做过,做不下去了才转向社会发言。在这个问题上发难的是北大的一个法学教授,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专著,多写随笔,以言论鼓动人心闻名,他攻击的其实不是不务正业的现象,而是与自己社会立场不同的学者,为此,他还违反事实,说别人没有受过专业学术训练。 

  傅:对于这些现象,通常只有专业的读者,才会做出清晰的判断。但很多言论面对的是更广泛的大众,他们或许并不在乎文章背后的学术功底,而更看重瞬时的阅读快感。因此,很多时候,“旷野上的呼告”无人听见;而耸人听闻的言论到处流传。这当然不利于学术思想的传播,也无益于民众素质的提高。你怎么看?

  徐:我不认为情况如此糟糕。一般而言,媒体、报刊的记者、编辑还是负责任,了解情况的,他们大致上能找对人约稿或采访。我只看具体的时评言论的对错或水平高低,这会因人、因文而异,不能用身份来定,专门的时评人和写时评的专家学者一样,水平有高有低。

  

    2、互联网是启蒙的助推器

  傅:事实上,要求知识分子在哲学上有自己的原创,在这个时代恐怕很难。这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世界范围内,相比而言,当下哲学研究也较少能看到原创的思想。所以有些人断言,知识分子的角色已经发生了悄悄地位移,从一个立法者变成了一个阐释者,这一趋势不可逆转。哲学真的就像一些人预言的那样已经终结了吗? 

  徐:要在哲学上有原创,从来都很难,从来都是极少数天才的事,这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变化,知识分子的工作也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大的变化。哲学在今天没有终结,少数天才有原创性思想,更多的人在质疑、解释、发挥他们的思想,还有更多的人从事教育工作,传递和普及这些思想。

  傅:你转向对社会公共问题发言,其中多多少少包含了启蒙的意味。启蒙往往预设了一种精英姿态,这与当下平民化的社会取向似有脱节。而且,很多人认为,现在网络传播本身就是一种启蒙。人们能在互联网中找到各种见解,这些见解,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怎么解决这种内在矛盾? 

  徐: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闻道有先后”的问题,当下平民化的社会取向并没有取消启蒙,只是使启蒙不那么绝对———比如有相互启蒙的情况,使启蒙的形式、方式有变化而已。互联网是启蒙的助推器,使启蒙更有效率。我没有发现内在矛盾,我经常欣喜地发现,本来我打算费大力气说的道理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或者不费力地说一说人们就知道,这也许就是平民化、网络化的好处。

  傅:有人认为,网络正在剧烈改变人们的思维和生活。近期还出现了微博参政的现象。一些意见领袖活跃其上,发出政治的吁求。从目前看,通过微博———主要是作为快速传播信息的通道———的确对推动一些事情的进展,产生了积极影响,其力量看似是不可低估的。你认为它能成为影响政治民主化的一个途径吗? 

  徐:它能成为影响政治民主化的一个途径,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途径。 

  傅:非常重要?何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徐:本来言论封得死死的,现在靠技术手段有一些改变。 

  傅:无可否认,网络的确给人带来冲击,但问题是即使网上有真知,很多人也没把它当回事。一到现实生活中,还是按照传统惯性行事。对此,你怎么看? 

  徐:懂道理和按道理行动二者不统一,是普遍现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可能,知与行的分裂在当代中国人这里是太厉害了一点。也许,当脱离现实的意识形态不那么占统治地位之后,当说假话不再是体制性力量要求的时候,情况会好一些。

 

    3、“意见领袖”不必神圣化

  傅:当下,就思想启蒙和普及方面,各路学术明星和意见领袖正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学术明星显然带有一定程度的娱乐性,但因为亲和具有很大的召唤力;意见领袖通常关注政治、民生命题,走反政治的政治路线,很容易在大众中引起共鸣。可通过什么途径代表?又有什么能证明他所代表的意见的正当性?种种问题很可能使得“意见领袖”成为投机者的舞台,并且成为民意的陷阱。活跃其中的有些人,或许只是为了说些出位的话语,引起自己的社会关注度。

  徐:不必对“意见领袖”这个称呼神圣化,也不必对其含义钻牛角尖。“意见领袖”至少是说话有不少人愿意听的人,这就表明他代表了一部分民众的意见,追问代表的途径和正当性,是太挑剔了。他们不是圣贤立言,无需把过分的道德、道义重担加在他们身上。 

  傅:有人认为,要让思想得以产生实际效应,最好的途径还是进入决策层。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徐:意见、建议能进入决策层当然很好,应该做这样的努力,这方面也有进步,有决策者逐渐尝到了听取意见的甜头,当然也有很多决策者只喜欢听到自己声音的回声。同时,让广大民众听到意见也很重要。

  傅:那么,知识分子在当下怎样体现自己的独立性和社会担当?应该经由什么方式更好地发挥自己的影响力? 

  徐:大家应该怎么做没有认真想过。对自己的要求是:不羡慕那些担任行政职务的人、拿课题多的人。发挥影响力不在于说话多,而应力求说得符合实际、中肯。 

  傅:大体上看,在我们国内真正投身学术的人,多数还是过书斋生活,这样往往会导致脱离现实。也因为此,有些人主张田野调查。比如曹锦清、陈桂棣等,他们的调查实践一出,往往引起很大的反响。据我所知,你主要还是过着比较简单的书斋生活,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当下中国的现实?怎样克服因没有走出去而可能出现的缺陷? 

  徐:一些“真正投身学术的人”,有权利,也有必要只“过书斋生活”。“脱离现实”不是优点,但也绝不是罪过,如果学问(纯学问、死学问)做得好,这是必要的代价,甚至是必要的条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爱好,社会需要也不是单一的,“相比空对空的理论”和“实际经验”各有各的用处。相对于我想准确了解当下中国现实的愿望,我自认为“过着比较简单的书斋生活”。但我还是尽可能接触实际,比如回到当年下乡的地方调查研究,等等。

  4、中国没有哲学?

  傅:中国现代化的过程,其实就是吸收和借鉴西方思想资源的过程。国内学者、思想家,据以理解和批判中国现实的,主要还是西方思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此,李泽厚的思想近年重新得到重视。他借鉴了西方的经验,但根植于中国的文化传统,所以有强劲的生命力。你怎么看?

  徐:人们可以试一下,不使用西方的,只使用中国传统思想的概念、术语、理论来描述当代中国的现实,描述社会的问题、矛盾和思想争论,如果能做到,那当然宁愿使用老祖宗的而不是外国人的那一套。能不能说,所有中国的工程师、科学家都是牛顿、巴斯德、开普勒等人的忠实信徒和代言人,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只用《天工开物》、《周髀算经》就行了?使用什么样的概念、术语、理论和有什么样的问题意识不是一回事,虽然确实有人只会套用西方的东西。

  傅:对于“中国有没有哲学”,国内一直是有争论的,西方思想界对此也多有质疑。近年来,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转而鼓吹中国哲学。李泽厚最近出了一个访谈集,题目就径直命名为《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两相对比,给人一种乖谬的印象,透露出来的信息,似乎是国力强盛了,随之思想也快速提升了。对此,你这么看? 

  徐:我在中国哲学界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说过“中国无哲学”的谬论。我觉得我们老祖宗的哲学搞得还可以。当然,很多年我们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外没有其他哲学。至于西方有人倾慕中国的哲学,有从法国启蒙派的伏尔泰等到莱布尼兹,以及部分地还有罗素、海德格尔等,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事。西方人倾慕中国的哲学,不论是别有洞见还是善意误读、一厢情愿,以前都是诚心诚意的,现在倒有骗子想投机,乱拍马屁其实想捞好处,不过这种人很容易得手。记得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外国商人来参加广交会,只有日本人最精,他们手捧《毛主席语录》,身佩毛主席像章,和中国人谈生意顺得不得了,赚大了。 

  傅:如果学术思想界一般认为中国有哲学,那么,作为“文学中人”,在文学界,我的确在很多场合听到“中国没有哲学”的观点,这种认识即使到现在也未必有太大改变。有部分作家就认为,中国文学之所以没能在世界上拥有相当的地位,与中国没有哲学有很大关系。 

  徐:我认为中国文学成就不显著不在于哲学谈少了,而在于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变动没有敏锐感觉,对这种变动在精神层面的反映没有深刻把握。也有作者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大谈哲学、思想、文化、宗教、民众性、传统,等等。但一谈就出洋相。最好不谈,我认为,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大谈历史哲学,就是败笔。

  5、哲学让人知道生命的意义

  傅:“中国崛起”、“中国震撼”、“中国不高兴”等说法广为流行。哲学界的人士不论派别,也主要持两种态度。季羡林、李泽厚等的判断是比较乐观的,你和余英时等一些人士的判断,相对而言比较有保留。你怎样理解这两种不同的态度?

  徐:如果持“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态度,容易乐观;如果对现实持批判态度,坚持“事情本来应该那样而非这样”的态度,就易于偏向悲观。

  傅:在民族主义盛行的当下,普世价值一般都被当成幌子,在不影响国家、民族利益的时候,不妨树树这个旗显示自己的高姿态。在两相冲突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就被抛开了。你怎么看?

  徐:普世价值不被绝对、无条件地尊奉,不构成抛弃它的理由。人类最重要的进步,恰恰体现在这个方面:与偏见、习惯、利益决裂而接受一种普遍的道理,比如逐渐地否定种族主义,否定女性与男性社会权利不平等,等等。恩格斯身为资本家,为什么毕生为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奋斗呢?我们敬仰恩格斯难道不是肯定普世价值吗?如果恩格斯只想赚钱而压榨工人,他能得到我们的尊敬和赞扬吗?

  傅:加缪说过一句名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当然,他是基于生存哲学而有此一说的。不过,对于真正的哲人来说,他终其一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或许也只有一个。对你来说,“这一个”是什么?

  徐:“这一个”是:生命的意义何在?哲学使我知道:一、眼前的利害得失不是那么重要,生命只有一次,追求它的价值最大化不一定追求世俗的实际利益;二、在很多方面,人们可能生来就处于假象之中,就像柏拉图和培根指出的那样,因此,人生的一个最大任务就是摆脱神话与谎言;三、知识很重要、很有用,但智慧更宝贵,而与智慧最相关的并非聪颖,而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