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与诱惑—于建嵘教授的两难

作者 杨小辉   发表于2010-11-11 02:44

　　杨小辉                         

　　于建嵘教授应邀前往江西万载县为当地700余名干部讲课，号召干部们“不要去拆老百姓房子”，而万载县县委书记陈晓平回应的“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县委书记这样干，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吃什么”成为近期的热点话题。 

　　知识与权力、学者与官员在此处碰撞出了火花。 

　　据《南方周末》10月21日刊发的《给官员讲政治》报道，早些年“喜欢到处乱讲话”、“脑子里少根筋”的于建嵘，是说什么也不情愿给领导干部们讲课的。于和许多学者一样，觉得此事效果不佳，倒不如埋头做学问、多进行些田野调查来得实在。于建嵘态度的转变，源自2009年一次中共中央党校的课堂。当时，于围绕“社会稳定与公共安全”的命题，向几十位省部级高官，一桩桩摆出邓玉娇、瓮安、石首和上访村的时候，将学员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激起了热烈的讨论。还有一次则是浦东干部学院请于建嵘给基层官员讲课，事涉群体性事件、拆迁和信访一票否决，60多个县委书记中途3次全体起立鼓掌。 

　　这一切，让于建嵘突然觉得“事”有可为，他悟出“原来整日跟老百姓打交道的干部们才是最积极的学生”。因此，于建嵘准备在2860名县委书记里拿清单，专找四十多岁的学生，“改革就从他们开始。”现在于教授成了空中飞人，“2010年10月14日飞太原，15日飞北京，19日飞广州，21日飞杭州，专门给官员讲课”，终于，在11月1日，有了江西万载那一幕。 

　　于建嵘的故事，不免让人想起“叙拉古诱惑”的典故： 

　　公元前368年左右，百感交集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扬帆前往叙拉古。之前他曾去过这个城市，那时叙拉古还处在残暴的僭主老戴奥尼素治下。那为什么要回来呢？因为城里有一位仰慕柏拉图，决心投身“哲学事业”的年轻绅士迪恩，他写信告诉柏拉图僭主老戴奥尼素死了，现在掌权的是小戴奥尼素。迪恩认为新君主乐于接受“哲学”，并有公正行事的愿望。 

　　无论何如，迪恩是一个热心的人，他盼望着奇迹的降临。他说服了自己，又试图说服柏拉图：小戴奥尼素是独一无二的，能够成为一个讲求哲学、公正行事的统治者。柏拉图尽管心存疑虑，但他还是得出结论：如果不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并竭力让小戴奥尼素致力于正义，那么自己将会背上懦弱的指责。于是，柏拉图决定走一遭。 

　　但是，他故地重游的结局依然令人失望。很显然，小戴奥尼素只是希望在学识上镀镀金，而且他也缺少必要的训练和能力。正如医生不能违背病人的意愿进行治疗一样，事实证明，想让小戴奥尼素登堂入室，臻于哲学和正义之境也是不可能的。结果一切都徒劳无功，迪恩被流放，柏拉图黯然离开。 

　　然而，六七年之后，他又回来了，还是应迪恩之邀。尽管还在流放中，迪恩依然听说小戴奥尼素又捡起了哲学，并把这件事情告诉柏拉图。起初，柏拉图不为所动，他怀疑小戴奥尼素只是为了平息“朽木不可雕”的流言。但是，顺着与促成第二次旅程相同的思路，柏拉图决定第三次去叙拉古。柏拉图下车伊始，就发现这位君主变得越发傲慢了，他认为现在自己已经是个哲学家，据说还在写一本书。这个培养“哲学王”的事业失败了，柏拉图除了自责之外，不曾批评任何人：“我生自己和那些要我来的人气，但没有理由生戴奥尼素的气。” 

　　在笔者看来，于建嵘教授多少有点“重回叙拉古”的政治情结。正如柏拉图的失败一样，于在万载给“官员讲政治”的遭遇，无疑是一次知识分子的叙拉古之旅。因为于建嵘冀图“改革就从他们开始”的陈晓平，认定“强拆”在技术上是高效率的，在道义上是正确的。陈或许判定于建嵘书生气十足，课堂型的头脑一点也不开窍，于是私底下试图通过“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县委书记这样干，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吃什么”这样的“棒喝”惊醒“脑子里少根筋”的于教授。这和当年嘉禾县委、县政府宣称“谁影响嘉禾一阵子，我影响他一辈子”一样，都是一种自恃“真理”在手、颐指气使的做派。但兴许这些官员都忘了革命导师的谆谆教导：“……还没有过任何统治阶级能不依靠自己的知识分子而站稳脚跟。”（斯大林语） 

　　读书人要以学术为职业，可以两途而为之：“为了”学术而活，或者是“依赖”学术而活。草根出身的于建嵘面对这样的抉择，毅然选择了前者。他似乎是“为了”学术而生活的人，在一种内在心灵意义上，把学术当成自己的“生命所在”，以学术为自己的第一生命。因此，讲台上的于建嵘“会习惯性地以‘我农民’、‘我们老百姓’自居，然后食指指着台下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在课堂上对着“学生”开骂。尽管有点“重回叙拉古”的政治情结，但依然难掩“好持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的书生本色。 

　　如法国社会学家雷蒙·阿隆所论，知识分子的真正责任在于，为民主政治和政治文明贡献专业知识，并保持道德均衡感，以判断政治制度与现实社会中的不公不义。简而言之，知识分子须是独立的观察者。 

　　我们希望于建嵘教授“给官员讲政治”的举动不会对知识的追求造成伤害，并祝愿其学术之路和中国的政治文明之路一样愈走愈宽。 

　　（作者系社会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