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音乐迷你模式:黄金十年(下)

黄金十年(下)
日期：[2011年6月22日]  版次：[RB17]  版名：[名家在线]  稿源：[南方都市报]

    许倬云说历史

    “在中国逐渐统一的过程中，许多平行的传说，逐渐合成一套可以共同接受的文化起源解释。”

    我们特别要提出的问题，是对于古史的重新解释，主要是顾颉刚的“古史辩”和因此引起的讨论。这一番讨论，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北伐以后，许多篇讨论的文章结合成“古史辩”的系列。中国的古代历史，是逐渐累积成的，尤其是中国的传说。由于古代的中国由许多族群构成，每一族群都有自己的文化系统，也都有自己的传说。在中国逐渐统一的过程中，许多平行的传说，逐渐合成一套可以共同接受的文化起源解释，其间有许多重叠和再编织,大致是后来采纳的传说，反而要放在更古老的时代。于是，中国的古代在三代的前面，要加上五帝，五帝的前面又要加上一串传说中的君主。

    顾颉刚的目的是要重现历史真相，甚至于将一些古人的名字，例如禹，追回他原来的命名原意。这一工作，当然引起许多习惯于旧说者的惊诧和反对，引起许多的辩论。史语所成立以后，开展了考古工作，对于古代文字的通读也有了系统性的研究。这些实证的研究工作，对中国古代的历史，以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重新排列，得到更符合原来面貌的古代历史。现在，中国是一个多元、多民族的文化系统，已经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实。对中国文化发展过程的新理解，实际上有助于建立一个新的、更符合事实的国族观。

    在民间的研究单位，有北方的化学工业集团。范旭东、候德榜和李烛尘三人将永新制碱、久大精盐和黄海化工联合为永久黄集团，而且组织黄海学社作为化工技术的研究单位。后来永久黄集团在几个主要的大学中，帮助成立化工系，也资助这些科系进行研究，开创了中国教研合作的先例。

    李仪祉是水利专家，曾经在陕西建设了关中八渠，也为河套开发了灌溉系统。他对水利的兴趣，不仅只是灌溉系统而已，他有全套如何治淮、治黄的构想，在实际的工作之外，他还创设了河海学社，结合同志，为中国长远的、大规模的开发水利作种种的规划。后来，河海发展为今天的河海大学。在美国留学回国的茅以升，专业是桥梁工程，回国以后，他在东南大学，也就是后来的中央大学，创办桥梁工程的专业，他也在河海学社培育新进。

    茅以升创办了中国桥梁公司，希望为中国的交通事业，尤其是桥梁的建设，不仅有所规划，而且可以实际投入建设。他亲手设计了跨越钱塘江的钱塘大桥，是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大工程。可惜，在日本发动“七七事变”侵略中国时，钱塘大桥刚通车不久，他就不得不亲手炸毁这座桥梁，以阻挡日本人向西进军。

    在南京中央政府的军事委员会，也就是直属于蒋介石的单位，有一个原来是资源调查小组的工作团队，后来发展为资源委员会，由翁文灏和钱昌祚等人领导，四处调查中国的矿产，和建立各种的工业，作为中国建设的准备。这个单位和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与民间的研究机构充分合作，使得中国的建设有一些可以开展的蓝图。他们的工作之中，至少我们今天应该记忆，中国的钨锌锰和稀土金属，其分布大概情形，是由资源委员会的同仁们发现的，中国第一个石油矿，是资源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在甘肃老君庙找到的。这些工作，都是为了建设一个中国的现代工业所必须具备的基础。这一批学者，在不到十年期间，就为中国尽了他们的最大努力。到今天，海峡两岸的石油人才和矿业人才，都还是资源委员会前辈培育的人物。

    “中国在进行启蒙后建国的工作，窥伺中国的强邻日本，却不愿意中国顺利地重建自己。”

    中国在进行启蒙后建国的工作，窥伺中国的强邻日本，却不愿意中国顺利地重建自己。日本少壮军人，在日本发动政变，杀害了许多主张民主的开明政治家，包括首相和大臣，夺取了日本文人政府的政权，日本实质上，变成一个军人专政的国家。以东北的关东军作为前锋，步步进逼，希望压倒中国的抵抗，取得东亚大陆，成为自己的殖民地。同时，发动在太平洋的扩张，以达到东亚的霸权，创建“东亚共荣圈”，实质上，当然是一个横跨海陆的大日本帝国。

    从一九二六年开始，如前所说，日本在中国北伐途径上，出兵济南，阻挡北伐军队的进展，后来又不断地借故造成许多纠纷。最严重的一次侵略，是一九三零年的“九一八”，日本突袭占领了整个的东北三省，建立了伪满政府。中国的当局，衡量实力，中国没有能力在这个时候和日本直接冲突，于是，忍气吞声，让奉军撤到关内，希望以国际公义制裁日本，当时国际联盟，也派人来调查，而且谴责日本赤裸裸的侵略。当然，在国际政治上，只有实力、没有公理。东北沦入日本掌握十五年，直到抗战胜利，中国才收回东北。这十五年中，日本花尽力量，建设东北的重工业，开发东北的资源，以蓄积日后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实力。“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又在内蒙古，引诱若干蒙古王公，建立自己的军队，号为自治，实际上是归属日本。在华北，又进一步在河北省的东部，发动事件，建立所谓的自治区。这些事件，年年不断、咄咄逼人，直到“卢沟桥事变”，七七抗战开始，中国才奋起抵抗日本的侵略。

    日本造成的种种事件，当然加深了中国人救亡图存的危机感。一方面，许多地方的军事领袖，有些是过去割据自雄的军阀，愿意接受中央号令，整军经武，预备大战的爆发。另一方面，中央政府在各个不同民族地区，也努力维持各族在中华民国体制下的归属感。内蒙的王公，有大多数并没有跟着亲日的东部王公投向日本。甚至于在实质上独立的新疆，地方首长虽然必须与苏联打交道，甚至于承受苏联的压力，然而在体制上，新疆还是中国的一省，并没有采取自治或独立的名号。西藏达赖和班禅，在满清时代等于是皇帝的私属，在这个时期，中央政府监督班禅喇嘛的坐床典礼，至少在理论上，对国际肯定、也对西藏肯定，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

    在西北和西南各地，明清以来，本来就有各族自治的体制，例如，西南的土司制度和西北的种种伯克、王公的酋长制。在民国时代，中央政府延续过去的传统，给他们地方首长的名号，让他们有高度的自治权，却还是受各省政府的约束。过去对少数民族的称呼，都有过鄙视的不雅之称，经过民族学家的努力，民国时代的少数民族，都换了称呼，以尊重各族平等的体制。

    以上种种的努力，目的都在整顿和确认，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共同体，在一个主权之下，立足于世界。中国的十年努力，也引起了东亚邻邦的注意，韩国早已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此时韩国的复国运动志士，看着中国的榜样，在中国建立了复国的组织，而且将国家名字也定为大韩民国。法国占领越南已久，越南的复国运动者，也组织了越南国民党，希望有一天，越南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缅甸的志士，制定他们未来的国旗，基本的构图，是和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非常接近的。远在南亚的印度，甘地领导的独立运动，也设法和中国联络，即使后来，在抗战期间，蒋介石也尽力帮助印度独立。在他出席开罗开会的途中，停留在印度换机，他还想方设法和甘地见面，因此触怒了丘吉尔。如果没有日本的侵略，中国迈向独立自主的建国过程，可能将远东各国的独立运动，提早实现。真要说到辛亥革命的意义，这一个角度的影响，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黄金十年，也可以说是流泪的十年。可是如果没有这十年的准备，中国大概只有待人宰割，沦为日本的殖民地。”

    从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七年，国共之间不断地斗争，在国民党的中央政府掌握了城市后，本来想在城市发展的共产党，不得不转移到江西。但两党的纠纷从未间断，中国的人力资源，不断地消耗于内斗，一直到中共长征西北，在陕西建立政权。救亡图存的危机感，使得许多社会大众，不断呼吁两党放弃斗争，合作抗日。这个气氛，终于造成“西安事变”，蒋介石同意全国团结、准备抵抗日本的侵略。这一转变，正如前面所说种种的发展，也是在国族主义的理想下，无法避免的过程。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国终究无法避免狂风暴雨的八年抗战。但事实上，中国的准备还不够。单以武装力量来说，中央和各地方武力加在一起，有数百万之众，但是，武器陈旧、训练不足，也没有一个完整的中央指挥系统。多年的整编，只是引起多次地方和中央的冲突，并没有真正地重新整顿中国的军队。中国的兵工厂，生产力不够，也没现代化，中国的运输力量，也不足以面对将要爆发的大战。日本人在卢沟桥发起的事变，正是符合日本少壮军人集团逼迫中国摊牌的计划。十年的准备，等于是一个小孩刚刚站起来，还没有足够壮大，就必须面临漫长的抗争，以保卫自己的国土。

    所谓黄金十年，也可以说是流泪的十年。可是如果没有这十年的准备，中国大概只有待人宰割，沦为日本的殖民地。

    ●　许倬云口述

    陈珮馨　陈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