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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讲义 详

《红楼梦》的语言艺术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一部作品,是中国古典小说发展的高峰和总结。《红楼梦》的思想内容极其丰富深刻,艺术上又极其精美。作为研究和欣赏的对象,《红楼梦》是一个巨大的、丰富的、深邃的存在,不同的时代,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文化层次的人都可以从中得到思想的启示和美的享受。谈到《红楼梦》的欣赏,总是使我们联想到中国宋代诗人苏东坡关于西湖的四句诗: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  浅深随自得,谁能识其全?

(《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

 曹雪芹以他精湛的艺术功力和现实主义精神来描写人物的个性语言,以至于听到“林妹妹”我们就会联想到是贾宝玉在唤黛玉;听到“宝兄弟”就会想到是宝钗来了;听到“厄哥哥、爱哥哥”就知道是史湘云在说话;而“心肝儿肉”却又是贾母的声口了。曹雪芹刻画人物语言如此精彩,简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正如老舍说的“翻开《红楼梦》看看,那绝对是《红楼梦》,绝对不能和《儒林外史》或其它的任何小说调换。”(《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鲁迅也说:《红楼梦》“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看书琐记》)

【第一课时】

                             人物语言的个性化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水浒传》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够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花边文学·看书琐记》)《红楼梦》的人物语言,确能使读者从书本上听出声音,进而又能从纸面看到活动着的人物,并体会出他们的思想和心理。

   第六回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这样介绍凤姐:“少说些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有过他。”王熙凤的性格当然是比较复杂的,但聪明又善于言辞,确实是她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她的丰富的思想性格,很多时候也都是由她的说话表现出来的。

大家非常熟悉的,第三回写黛玉进贾府时,她的出场就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笑声之后,便听见“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感到很惊异,在众人皆“敛声屏气”的庄肃气氛中,独她一个竟然如此“放诞无礼”,可见她在贾府中的地位,也可见她大异于别人的性格。她是一个极机灵聪明的人,这机灵和聪明就常常表现在她的嘴上,特别是从她对贾母的讨好奉承中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来。小说这样描写她在初见黛玉时的说话和表现: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先是赞美黛玉的“标致”,接着又赞美她的“通身气派”,这是由表及里,而又都有落到老祖宗的身上:因这“标致”和“通身气派”,就不应该是老祖宗的外孙女,而应该是老祖宗的“嫡亲孙女”。这样一来赞美了黛玉,二来奉迎了迎春等“嫡亲孙女”,三来讨好了老祖宗,一箭三雕。“天天心头口头一时不忘”这“心头”二字是不能少的。只有聪明而又富有心计的凤姐说话,才考虑得那粗细周到。她说话时还配合着动作,“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处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凤姐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这段话也是说得绝顶聪明才智的。她十分懂得,讨好老祖宗,有时候要直接奉承,有时候又要采取曲折迂回的方法,而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方法,她都有能根据具体情况的不同,掌握得恰到好处,在这里,此情此景下,说她心里只有黛玉,比直接说她心里只有老祖宗更能讨老祖宗的欢心。只有领会到期这一点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作为读者,也只有领会到这层意思,才能从中听出人物的性格,从而体会出曹雪芹写出人物的语言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平。

  凤姐是一有机会就拍老祖宗的马屁的。不过仔细想来,并不是任何场合、任何情景之下都是适宜于拍马屁的;拍得乖巧,拍得让人听了喜欢而不反感,是极不容易的事。而且王熙凤拍老祖宗的马屁,真是拍得绝顶聪明才智,拍出了很高的水平。第三十八回,写出贾母带着一大家子人在水池上的藕香榭欣赏风景,心里高兴,就说起小时候在枕霞阁玩,不小心失脚掉进了水里,没有淹死,救起来头上却崩破了一块,现今鬓角上还有指头大的一个窝。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是无法下手去拍马屁的,可聪明的凤姐却说出了一般不同凡响的话来:

   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话不得,如今这大福淮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才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来了。”

     几句话就活脱脱地画出一个凤姐来,画出她的世故、乖巧、聪明。她专从福、寿两个字上发挥。这是最切合贾母的身份地位,也是最懂得贾母的心理的。但要从头上的窝儿翻到下面吉祥的意思上来,却不是人人都有能做得到期的。她拿寿星老儿做个隐喻,又曲为解释,跟老祖宗挂上钩,并落实到老祖宗最喜欢听的“万福万寿”上来,真是聪明机巧夺天工到了极点。只有那份心思而无凤姐那份机巧的人,只会说“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一类干巴巴的套话,像如此有血有肉,有滋有味,叫贾母听了心里甜丝的话,是只有凤姐才说得出的,从人物语言体会人物性格,再进而联想到人物之间的关系(是这种关系制约和决定了人物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和深一层的社会内容(如女性当家所包含的意义等),那就有收获的。

【第二课时】

                          人物语言口语化

    人物口语化,是对作品人物语言的起码要求。然而不容易达到。特别是描写和知识分子语言化的描写。这在许多小说中都有体现了。像《水浒传》里的李逵、鲁达、潘金莲、王婆等人的语言描写很少夹带书面语,达到高度口语化。《红楼梦》在这方面就加突出。看刘姥姥一出场劝“闲寻气恼”的女婿所说的话:

   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那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碗吃多大饭呢?你皆因小时候托着老子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

   随后谈到“做官的朋友”,又说:

  “当日你们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想当年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倒不拿大。……你们为什么不走动走动?……只要他发点善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相壮呢?”

    这些话都是韵味十足的村姥姥的语言,既没有“文化词儿”,也不见“文化腔”,画着重号的字眼不仅十分通俗,而且也很生动,富表现力。最后一句她见到凤姐时又重覆一遍:“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凤姐听了脸变色,周瑞家的听了,以为“说的粗鄙”,忙使眼色制止。连贾府的下人都嫌“粗鄙”, 可见确是高度口语化的村姥姥的语言。可凤姐的不悦不知是否因了刘姥姥说的“粗鄙”,说到“粗鄙”,怕凤姐骂人时比刘姥姥“粗鄙”许多。

这可见作者的真章。要写出刘姥姥的语言,就要熟悉群众的生活,有丰富的生活知识,《红楼梦》的第四十回,贾母设宴大观园,刘姥姥要“哄老太太开个心”,就听凭凤姐、鸳鸯的作弄,在开宴之初,高声唱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母猪不抬头!”这是通俗、生动的通俗语言,意思是吃起东西来像母猪贪食那样头也不抬。看来曹雪芹对母猪贪食的情形也很熟悉,否则就打不出这个比喻,即使听到别人说也不能理解。在一些加有标点的《红楼梦》里,多将最后一句断开,成为“吃个母猪,不抬头”,比喻失去了意义,生动不起来了,意思也走了样。

【第三课时】

                人物语言的详略

     在小说中有时候会让人物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一口气说上一大篇,有时甚至说上数千言,像《高老头》中伏脱冷对拉斯蒂涅高谈阔论直截了当样,恐怕有四千多字。就《红楼梦》本身“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节,冷子兴话匣子一开,也收不住。这完全是情节的需要,让读者了解荣国府的内幕,搬上了电视舞台,则这一段就可省去了。在文字上则可以,短可片言只语,长可千言万言,“这是小说人物语言独有的自由性和灵活性。”《红楼梦》中王熙凤有几段长话,说得很好。像第十六回贾琏远道归来,“遂问别后家中事,又谢凤姐的辛苦”,这们得意的当家奶奶打开话匣子,说出了一大篇:

     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件,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们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入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作为小说的语言,丝毫不显冗长繁赘,它对表现王熙凤太精彩,太有力了,去掉哪一句都很可惜。这凤姐的一大段话,天花乱坠,乖巧之至。表面上句句说自己不行,其实句句都是得意之词,句句都是自我表功。这时正是凤姐的鼎盛之期,弄权弄钱都有很顺。这番乖巧又极造成作之语充分反映她那志得气满的精神和心理。那些管家群众观奶奶如何不好缠,是这番话的重点,也是她表现的关键,被她一连举出“笑话打趣”、“指桑骂槐”、“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等七种情况,形容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有时候只简单一句话,也能见人物思想来。如第三十二回,写贾雨村到贾府,贾政命宝玉出来和他会面,宝玉不愿意,而又不敢违抗父命,走得匆忙,忘了带上扇子。袭人怕他热,急忙拿了扇子追出来给他。要是一般人会说:“扇子忘了,给你。”或者更简便些说:“给你扇子。”可袭人却这么说:“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从温存体贴中透出一种有意讨好的意味。一件极琐碎平凡的小事,一句极普通的话,却极生动准确地表现了袭人特殊的身份地位和微妙的心理。她是一个受主子宠信的奴才,一心做着将来做半个主子(姨太太)的美梦,便时时处处都要显示这种特殊的亲近,以讨宝玉的欢心。

    有时候不是一句话,单一个词的运用,就能收到期这样的艺术效果。如第四十回,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由许多人陪同,先在潇湘馆黛玉的卧房里坐了一会,后来贾母说:“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接着贾母“这屋里窄”的话茬,说:“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咋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威武”这个词,极普通,人人都有熟悉,人人都会用,可从来没有人用来形容房子和家具,但刘姥姥用在这里却再好不过,不但准确,而且传神。刘姥姥的这番话,特别是“威武”这个词不达意,是从贾母的一个“窄”字引出来的。刘姥姥作为一个从偏远农村的贫苦人家的老妇人,她对贾府房屋子家具的感受当然是同贾母完全不一样,两种身份,两种眼光,两种感受。“威武”用在这里,有两方面含义;其一是,刘姥姥是一个从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户人家农村妇女,从未见过这样的气派,在大伙前,十分自然界地产生一种威迫感,“威武”正是刘姥姥此情此景下最独特的感受。其二,刘姥姥又是一个虽然纯朴却又世故的老妇人,到贾府来就为了得到一点好处,她是要“哄老太太开心的”,一有机会,自然不愿错过,“威武”这个词就多少透露出一点讨好奉承的意味。简单一个词,却极传神地表现出刘姥姥独特的身份地位,独特的思想性格和独特的生活感受,又揭示了人物间的微妙关系。

人物说话的内容、方式、态度是受一定环境和场合制约的。因为人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说话做事不可能不受这些因素的影响,曹雪芹深谙此中之味,所以《红楼梦》虽描写的是以贵族大家庭的日常生活,这里面却也有着各类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生活场景,它可算一个社会的缩影。因此,生活在其中的人,他们的性格和语言无不受其影响,作者从深刻理解人物所处的实际情势入手,紧紧抓住容易引起人物性情冲动的因素,精细深入地剖视人物内在的意欲、情感和心理变化,包括人物最隐蔽、最微妙的东西,从而摄取和凝练人物最真切深刻的语言,并从不同环境和场合里多侧面地捕捉人物个性化语言的丰富感。《红楼梦》中凤姐出场最多,而每次所处的情境也都不—样,所以说话的特点也各不相同。如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凤姐在宴中亲自张罗伺候贾母,当贾母说起小时失足落水被救时鬓额上让木钉蹦留下一坑疤时,凤姐为讨贾母高兴,不等别人说,先笑道:

【第四课时】  

人物语言中的“对比”

“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的福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使鬼差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小窝儿,因为福寿盛满了,所以便倒凸高些来了。”

“未及说完,贾母及众人都笑软了。”

这是凤姐的放诞取笑,也是阿谀奉承,是迎合老祖宗爱吹爱捧的特性的。更何况“怄老祖宗笑笑儿”让她“高兴多吃两个螃蟹”。因此老祖宗不但不恼她,“倒喜欢她折磨着”。所以,偌大个贾府再也没有第二个敢于笑谑自如地在“老祖宗”面前“这么着”的。凤姐在取笑中奉承贾母的语言是别具特色,用心颇深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凤姐在另外场合种的语言形式,如对下人骄横的语言。在协理宁国府料理秦氏丧事时,刚上任就对赖升媳妇训话而实则却是警告众人:“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的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置。”

   这可算是凤姐的就职演说,她面对的是管家仆人,话说得既严谨又婉转,既精悍又摄人,警告、危吓兼而有之,可见凤姐卖弄才干,称强逞威的个性,其飞扬跋扈之势显露无余。第六十七回凤姐闻秘事训家童时则是凶相毕露,大打出手了。兴儿战战兢兢的磕头,凤姐先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又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各人打你嘴巴子还不迟呢!”如果说凤姐对赖升媳妇的话带有几分威吓的意味,那么这里喝命兴儿打自己嘴巴,连想为她效力的旺儿都遭斥骂,则是实实在在带有动作性的,露出了十足的心硬、脸酸、嘴狠、手辣的泼妇相了。

在第十五回中,送殡铁槛寺,老尼替施主女儿向凤姐求情时,凤姐在这冷僻之地,且无他人在旁的情况下,则向老尼直露胸臆:“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私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了这口气。”凤姐惯于机变,又势利,平时很少直吐真言。纵观全篇,唯独这段话毫无隐晦和掩饰,赤裸裸地暴露出她贪婪贿赂的本性,耍弄权术的罪恶行径,暴露了她不信天地报应,唯信金银财帛的腐朽灵魂。

由此我们也可看出凤姐这个“行事比世人都大”的人,在不同场合的语言表现。作者将凤姐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置身于各样的环境和场合里,挖掘了她变幻无常,多种多样的语言表形形式,十分出色地刻画了她在各种情景中微妙的心理变化及其语言的影响。使读者听其声,见其人,知道她是怎样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不仅象风姐这样的“心里歹毒”,“善于机变”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下和场合里不同的语言,就是轻而易举地被凤姐算计而坑害致死的“斯文善良”的“实心人”尤二姐,在不同的情境中说的话也不同。两人相比,不但“说什么”和“怎样说”大不一样,甚至还截然相反,这里就不作详叙,且看看她对凤姐的称呼,便可知其全体了。

尤二姐开始向兴儿打听凤姐是怎样厉害的样子时,还称“家里奶奶”。可是后来当与凤姐直接照面时,却被凤姐的一番甜言蜜语蒙住眼睛,竟把风姐认做知己,便倾心吐胆,公然叫“姐姐”,这在贾府的姨妾中是无人敢这么着的。如果说凤姐与尤二姐作姐妹相称,完全是“外作贤良,内藏奸滑”的骗人把戏,那末尤二姐与凤姐作姐妹相称则完全是善良老实,没有心机的披露。仅二、三字的称呼竟换不得,移不了。当然不同性格的人物语言在各种场合的表现形式的变化幅度是不一样的,尤二姐自然比不上风姐那样语言善变、丰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里有不同的语言;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里也有不同的语言。

这样的例子在《红楼梦》中多不胜举,如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说的话与在别人面前说的话就不同;鸳鸯抗婚在邢夫人面前和她在嫂子面前以及在贾母面前说的话就完全不一样。我们说,情境语言是人物性格直接或间接的反映,是人物与各种社会关系接触时多侧面地折射。就如宝钗对平儿说的:“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儿……”(五十六回),这就说明只有写出人物在不同社会关系中和各种情境下的“一套一个样儿”的语言,才能表现出人物的真实形象和丰满。

《红楼梦》中有说不尽的凤姐。王熙凤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丰富、最生动、最深刻、最光彩的女性典型之一。王熙凤贾琏的妻子,贾母的孙媳妇,王夫人的内侄女,被称做“凤辣子”。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如黛玉所说:“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

绾着朝阳五风挂珠钗,顶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白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就是凤姐的形象。在外表看起来很美,但从内心来形容凤姐,她有蛇蝎的心肠,还有一张不同凡响的嘴,正如兴儿所说∶“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头上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吧刀。”还有周瑞家所说:“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呢?”

在凤姐这一个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的塑造上,作者除了对她的外貌、行为举止的描写外,还通过她的语言描写,让她成为不朽的艺术典型。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评价出,凤姐的语言风格时而“言谈爽利”,时而“贫嘴恶舌”,时而“嘴甜心苦”,害人非浅。像这样的语言,我从甜、辣、毒三个方面分析,看她是怎样的甜、怎样的辣、怎样的毒。谈谈我个人对凤姐语言的看法。

1、蜜糖似的语言

说蜜糖语言凤姐可是个能手,如此大的大观园,对谁说蜜糖语最有用呢?想想肯定是贾母,那么凤姐是怎样妙语连珠,诙谐机智、意趣怏然的奉承讨好贾母的呢?

先说一下奉承吧!奉承讨好贾母的例子很多。例如第三十八回,贾母在大观园中赏桂花,说起小时候落水之事,至今在鬓角上留下指头大的一个炕头。凤姐马上利用她的机智,把不幸化为了大幸,说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硼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你看凤姐这油嘴,抓住了贾母思想的痒点,可把贾母逗乐了,令贾母心花怒放。

还有第四十六回,凤姐说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你看,不管凤姐用什么法子都能讨好贾母欢心,还不露一些造作痕迹。

又如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先是听到笑声,然后才看到人,接着又打量了黛玉一下,然后又忙拉了黛玉的手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你看凤姐一出场,别人就没有戏了,就她那一张嘴,见风转舵,办事简断,说话得体,她那慧心妙舌,就是看到了贾母对黛玉的爱,又是抱又是哭的,还把黛玉当成了心肝宝贝,所以凤姐对黛玉更是多了几份真挚和柔情。

王熙凤的这些甜语,是因为贾母是这大观园的老祖宗,她不得不及时行乐,用尽心机,见景生情地用甜字来奉承贾母,让贾母消闲释闷。以贾母这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在得到贾母欢心的同时,她还要顾贾府中的上层人物,如以上没有提到的王夫人、宝玉等人,她不能得罪这些人,有时还要赔些小钱,因为她知道要是失去了这些人,也就失去了贾母这个老祖宗,嘴巴再甜也没有用了。

总的来说,凤姐甜语中含有机智、诙谐、有着现代人的口语。

2、辣椒似的语言

凤姐在贾府是个有地位的人,她有王夫人撑腰,贾母做靠山,所以她在贾府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了这样的地位,凤姐对下人和穷亲戚们便要足了威风。她个性化的语言也就体现了出来,她仗势依财、包揽词讼、淫威心狠、凶残恶毒、早菅人命。正如宁府管家赖升所说:“她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脑了,不认人的。”

如第六回刘姥姥进荣国府初见凤姐的那段白描,刘姥姥左等右等才等到了凤姐,而且还是隔着帘的,还有喝茶时,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进来?”

她对下人的态度更是严厉,如写宁府中王兴媳妇迟到,凤姐便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叫:“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又训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说。”

凤姐对奴才的语言粗鲁鄙俗,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凤姐在骂奴才时,与街巷的泼妇没有什么区别。如第六十七回凤姐道:

“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账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腾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

“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账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腾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

 “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还不迟呢。?

“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门子的姨奶奶?”

“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子,你新奶奶疼你。我不着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脚不给你砸折了呢!”

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露了马脚后,她与尤氏的关系也没有了,直接骂尤氏,把她的泼辣表现得淋漓尽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晕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这样泼辣的语言是怎样形成的呢?从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凤姐有着泼辣的性格特征,与她成长的社会环境有关。凤姐从小缺少文化教养,可她见识多广,在待人接物方面有面面俱到的本领,而她从小又假充男儿教养。她的父母也就没有灌输女德妇道给她,在她的语言中有粗鲁鄙俗的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生在丝织业非常发达的南京市,家庭又与商业界接触较多,当时又是资本主义产生的萌芽时期,所以让她从小有了“杀伐次断”的才能。

凤姐生在高贵的家庭,嫁到贾府后,贾母又溺爱她,也就仗着贾母这棵大树,她为所欲为。连自己的丈夫都污辱。凤姐的“辣”真的令人辣得刻骨铭心,真的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你看她骂奴才时的语气,简直是当猴子耍,要怎么骂就怎么骂,她那张辣嘴可是用了心计的,要不然怎么能堵住他们的嘴呢?

这样的典型社会环境,铸就了凤姐性格的典型。正所谓,没有那个封建社会末期的宗法大家庭,也就没有凤姐这个形象,没有凤姐这个形象,也就不能更好地反映出那个封建大家庭里的一切罪恶。

3、毒药似的语言

毒药似的语言,是凤姐最令人胆寒的语言,她“嘴甜心苦”,正如兴儿所说:“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你可以想象出凤姐是何等的毒。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毒设相思局”和“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毒设相思局”中贾瑞对凤姐的美貌动了心,看看凤姐是怎样用心计和嘴甜心毒的语言和贾瑞对白的。

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狠。”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么?”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

——死了也情愿。”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阴狠歹毒,是凤姐性格中最阴暗的角落,谁要是触犯了凤姐的利益与尊严,就像碰到了老虎口、蝎子尾、毒蛇嘴。贾瑞见色起意,以话挑逗凤姐,这正是触犯了凤姐的“尊严”。凤姐身边的平儿知道了此事之时,说了一句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凤姐毒设相思局害死了贾瑞,是因为凤姐十分憎恶贾瑞的为人,每次见面还要假以辞色。贾瑞这个“癞蛤蟆”,想占凤姐的便宜,未免大大伤害了凤姐的自尊,贾瑞有这样的念头使凤姐无法容忍。所以,凤姐用外裹蜜,内藏毒药的语言,把贾瑞牵到了阎王爷面前去了。可见“毒设相思局”中凤姐的性格有着丰富的内涵,它表现出凤姐沉着、冷静、有胆有识、阴狠歹毒、敢想敢干、一事在手、全盘在胸、斗争伊始、胜券在握。真的是贾府中的“才女”。

      如果说“毒设相思局”中不写凤姐温情的一面不足以显其毒的话,那么在“苦尤娘赚入大观园”时,是不是可以显示她的狠毒呢?也是描写凤姐语言最精彩的一回。

      凤姐去邀请尤儿姐到贾府住的那一段。凤姐一见尤二姐就说二爷错会了自己的意,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娶你做二房,生个一男半女,自己也有靠。还说搬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会意的谏劝二爷,谨慎世务,保养身子。再说:“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总是一样儿的。”

      凤姐这一番精彩的表演,她说得非常委婉曲折、近情近理。你看凤姐包得多好,心底却又假惺惺地说软语,表现得谦虚和气、体贴入微,使人听了,句句动心,接着她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为了达到她的目的,为了置尤二姐于死地,指使尤二姐的“前夫”张华告自己的丈夫贾琏,并说:“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凤姐的真情假意害死了尤二姐。这样的语言,反映了她仗势依财、贪利心狠、凶残恶毒、早菅人命的性格特点。

      封建社会的一夫多妻制是使女性妒嫉的根源,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人不可以,女人必须遵循三从四德,这是什么道理。凤姐生在封建大家族的贾府里,凤姐做出了反抗,她性格也就变了,变得有狠毒的心肠,而且是深不可露。她用蜜裹毒药的语言害死了尤二姐,惟有兴儿所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头上一脸笑,脚下使绊子”的武器,才能击倒这些男权主义们,换回女性的自由。就像凤姐一样“蹬着门槛子盒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喜欢和男人们开玩笑,并不像许多封建女性一见到男人便“躲避不迭”。凤姐不就是与张道士随便开起了玩笑了吗?还经常和贾母、王夫人开玩笑,还公开说:“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从三从四德来说就是“大逆不道”。而凤姐这一形象正好是反封建的一员,她的这些表现,让我觉得凤姐有着现代女性的味道。

      凤姐的语言真的让我震惊,在那样的社会背景条件下,能说出像凤姐一样粗鄙的语言有几个呢,而且凤姐从小又没有读过书,我们不得不称赞凤姐的才华。曹雪芹《红楼梦》中有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反抗,也有凤姐对封建社会的反抗,从这一方面说,凤姐也有令人喜欢的一面。诚然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凤姐却是

      曹雪芹《红楼梦》中最能用人物语言表现人物性格的一个。

       西方文学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我们中国有说不尽的《红楼梦》,

      《红楼梦》中又有说不尽的凤姐。王熙凤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丰富、最生动、最深刻、最光彩的女性典型之一。王熙凤贾琏的妻子,贾母的孙媳妇,王夫人的内侄女,被称做“凤辣子”。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如黛玉所说:“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

      绾着朝阳五风挂珠钗,顶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白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就是凤姐的形象。在外表看起来很美,但从内心来形容凤姐,她有蛇蝎的心肠,还有一张不同凡响的嘴,正如兴儿所说∶“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头上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吧刀。”还有周瑞家所说:“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呢?”

【第五课时】  

曹雪芹写“笑”

     我国古代小说的历史发展有一个悠久的过程,明清两代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期。而在这个时期几部著名的长篇小说中,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的那样,《红楼梦》确乎是小说艺术发展上一个突出的高峰。《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细节描写便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小说,都不缺乏生动的令人难忘的细节描写,但是比较起来,还是应当实事求是的说,这几部小说的细节描写,都比不上《红楼梦》那样的多而且好。曹雪芹真是细节描写的艺术大师。

对于文学作品,尤其是对于叙事性的文学作品来说,细节描写是反映生活情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成功的细节描写能够加强作品的真实性、形象性和生动性,进而形成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使读者不由自主的被引进作品所描绘的艺术境界中去。曹雪芹的《红楼梦》在这方面就有许多生动的例子。

小说第四十回写刘老老在宴会上曾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有这样一段描写: 

那刘老老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老老。刘老老见了,说道:“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锹还沉,那里拿得动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老老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老老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帮子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唷!”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着搂住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句下重点引者所加) 

原来,刘老老入席之前,凤姐和鸳鸯为了使贾母和众人乐一乐,准备把这个来自乡间的老婆子捉弄一番,鸳鸯事先已跟她打过招呼,刘老老自然是乐意的。正如她后来对鸳鸯说的:“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捉弄刘老老的法子是从使用的筷子上就开始的。这次宴会上,别人用的都是“乌木镶银”的筷子,唯独给她用的是“象牙镶金”的筷子,这自然使刘老老这位用惯竹筷、木筷的乡下人感到“沉甸甸的不伏手”,所以刘老老说“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锹还沉,那里拿的动他?”用乡下的铁锹来比喻象牙镶金筷子,未免好笑,于是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但是,这段文字最精彩的却是下半段有关笑的描写。这里提到发笑的人物有湘云、黛玉、宝玉、贾母、王夫人等八人。他们都笑得非常厉害,但又笑得如此不同,而这些各不同的笑又无不符合他们各自的身份和性格,乃至于年龄和体质状况。

曹雪芹在这里第一个就提到湘云,这不是没有缘故的。这个头脑聪明、性格豪爽不羁有男儿风的姑娘,当她一经想到刘老老的话的含义,立即撑不住,把含在嘴里来不及咽下的“一口茶都喷出来”,这不是自然不过的吗?而林黛玉,她的笑法就与湘云不同。作者写她连气都笑岔了,上气不接下气,于是“伏着桌子只叫‘嗳唷!’”这不就活画出她那娇弱的体态吗?但是,同样也是笑得肚子发疼的探春和惜春,他俩的情态和林黛玉又不一样。作者并没有直接写探春的笑,但是作者写她手里的茶碗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回桌子上而是“合在迎春身上”,不就已经很足够的、形象的写出她那笑得前仰后合的情态了么?而年幼的惜春,既有奶母在旁,当她笑得实在吃不消的时候,自然就会离开座位,跑过去拉这奶母的手叫“揉揉肠子”了。

至于宝玉,作者也没有直接写他的笑,但却十分合适的写他“滚到贾母怀里”,只这一句话就很足够的写出这个怡红公子笑不可止以及他在老祖母面前顽皮撒娇的神态了。而贾母的“笑着搂着宝玉叫‘心肝’”,这动作和语言又是多么恰切的刻画出这个贾府的老祖宗这时欢乐的心情和她对宝玉的溺爱!薛姨妈和王夫人的笑也写得很好,如果说,刘老老的笑话引得豪爽的年轻的湘云姑娘口里的茶都喷了出来,还未足以说明刘老老的话实在可笑的话,那么,连薛姨妈这样的座间属于上辈的人物竟也不能自持,以至于把“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曲子裙子”,就更为充分的写出这笑的力量来。曹雪芹写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尤其是传神之笔,这不仅写出了她的神情动作,而且还表现出她那心理状态。她许是猜到刘老老如此逗笑,是由于凤丫头的促狭吧,但这既然能够博得婆婆的欢笑,又无伤大雅,也就不必深责;何况刘老老的话也实在好笑得很,笑的力量这时也压倒了她,于是她便只能“用手指着凤姐儿”而“说不出话来”。这就不仅使读者仿佛听到了她的笑声,看到了她的手势,而且还使读者去联想她当时微妙的内心活动,真是把人物写活了。

以上是座上人们的欢笑,至于那些不上台面的下人们,作者写他们的笑又与主子们不同。他们何尝不想纵情狂笑,然而在主人面前,是不允许过分放肆的。于是作者写他们有的便“躲出去蹲着笑的”。“躲出去”,以示奴隶、主子身份有别,卑贱的奴隶不得与高贵的主子同堂狂笑;而“蹲着”者,则极言笑得肚子发疼,直不起腰来,被笑制服了也!而那些老成持重一些的婢女,笑了一阵之后,因为没有忘记随时随地为主人服务的责任,所以随即“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要替姑娘们换衣服,当然自己就不能仍然笑得前仰后合,否则怎么换法?所以曹雪芹写她们是“忍着笑”。在优秀作家的成功作品里,为了使得文学描写获得高度的真实感和形象性,就连用词造句都是经过精心选择、过细推敲,而决不是随便乱用的。且看这里“蹲着笑”的“蹲”字、“忍住笑”的“忍”字,以及前面提到的宝玉“滚到贾母怀里”的“滚”字,都是用得十分准确、传神的。

“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共性,而各人的笑法各有不同,这是个性。曹雪芹在着短短的一段文字中,描写出这许多人物的笑的多样性。他们笑得这样得生动传神,又都笑得这样的合乎人物具有的身份地位和性格逻辑,这是符合文学创作中细节描写个性化的规律的。

恩格斯在给小说家哈克奈斯的信中,曾经谈到《城市姑娘》这部小说的“现实主义的真实性”问题,并且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的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致哈•哈克奈斯》,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由此可见,恩格斯是非常重视现实主义小说中细节描写的真实性。应当说,《红楼梦》这段细节描写就具有很高的真实性。作家写到各人的笑都显得很真实,甚至都很难互相对换。譬如,写湘云笑得“一口茶都喷出来”,这是有真实感的,但如果写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伏者桌子只叫“嗳唷!”似乎就不够真实。写黛玉笑得“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唷!’”这就十分真实!湘云、黛玉二人都很聪明,但气质、体质均有不同,小说如此分别描写她俩不同的笑,是很合理的,也是很真实可信的。

恩格斯又说:“我觉得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做。”(《恩格斯致斐•拉萨尔》,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因为只有具体的描绘各人“怎样做”才能有效的体现出各人思想性格的具体性。以《红楼梦》这段细节描写来说,曹雪芹如果只是一般化的写他笔下的人物都在“笑”,而没有写出他们各自是“怎么笑”的,那就决不能使他们这段文字描写具有如此强烈的艺术效果。就因为曹雪芹本人对封建贵族家庭,包括对这样家庭里的日常生活都十分熟悉,凭着他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那种尖锐的眼光,善于深入细致的去观察生活中不同人物不同的思想、性格、言行和体态,又善于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文字表现出来,所以他的描写就具有巨大的艺术力量。你看,曹雪芹在这里使用的分明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语言文字,但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却又仿佛是一幅鲜明生动的贵族家庭的饮宴图,使读者仿佛看到和听到了大观园里的人物的活动和他们的声音笑貌。

    曹雪芹是二百多年前的一位作家,他在着段描写中所展现的人物和生活画面,当然是对中国封建时代贵族阶级里所特有的,贵族阶级这种豪华饮宴、寻欢作乐,是建筑在压迫、剥削广大人民的基础上的。这是我们应当认识到的。对于《红楼梦》这些东西,在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里自然不能依样画葫芦,生搬硬套。但是作为我国古代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观察生活的深入细致,体现生活的具体、形象、生动,他在《红楼梦》的细节描写方面的经验和技巧,不是对我们颇有启发、可供借鉴吗?      

    第六课时              《红楼梦》的语言修辞艺术

《红楼梦》是我国小说语言艺术的典范,是个大宝藏。但在六十年代以前,对《红楼梦》语言的研究还不多,正如钟敬文先生所说:这是块“未触动或只动过几下锄头的地方。”近几年,研究《红楼梦》语言艺术的论文、专著不断涌现,所涉及的范围也比较宽泛,而且开垦这块肥沃土地的人越来越多,笔者也愿涉足动上一锄。我们知道,《红楼梦》的语言,无论是人物语言,还是叙述描写语言,确实都达到了纯熟的地步,它通俗而典雅,准确而简练,极富生活情趣和神韵。仅就曹雪芹对修辞方式的运用,也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他善于将寻常词艺术化,善于对词语进行修饰,对语言进行修改、加工润色,以适应题旨和情境的需要。修辞格到了曹雪芹手里,不但方法多样,手段多变,而且立意新颖,内容丰富,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运用比喻辞格是色彩鲜美,运用借代辞格是形象生动,运用双关辞格是巧妙而含蓄,运用比拟辞格是惟妙惟肖,运用飞白辞格是恰到好处,运用仿造辞格是新雅别致。不论运用哪一种,都有含蓄之美,情趣之美,给人以美的享受。本文拟从文学角度,把修辞方法的运用和内容表达结合起来作些探讨。

一、比喻辞格

1、袭人道:“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禄蠹’。”(第19回/271页,以下简称19/271)

蠹,是蛀虫。“禄蠹”,即追名逐利的蛀虫。此是借喻,借虫比人。对热衷功名,追逐利欲的贾雨村之流进行讽谕。脂评己卯本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这表现了曹雪芹在语言运用上的创造性。

2、“他这一下去,就同一盆才抽出来的嫩箭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77/1105)

这是晴雯被逐后,宝玉对袭人说的一段话,他将晴雯比喻成“兰花”而且是“才抽出来的嫩箭兰花”非常鲜嫩,美丽可爱。若光用兰花作比就有些俗了。不仅如此,还将这“兰花”与“猪窝”相连结,美丑相形,对比鲜明,这就更加突出了晴雯的命运之惨。

曹雪芹运用《春秋》笔法,使比喻寓褒贬,别善恶,爱憎分明,感情色彩十分强烈。对他所喜爱的,所肯定的人物,常以优美的喻体给予褒扬,如对美丽纯洁的少女晴雯,称她是“心比天高”(5/36);对“过洁”的少女妙玉,称她是“金玉质”(5/79)。而对所憎恶,所否定的人物,笔端常用辛辣的讽刺,以丑恶的喻体,予以贬斥。对迎春的丈夫孙绍祖,称作“中山狼”(5/79)把呆霸王薛蟠比喻成一条喂不饱的“骚狗”(80/1155)。像对王熙凤这样复杂的人物,借兴儿之口,用暗喻说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65/935),褒贬也非常分明。

曹雪芹往往借助本体和喻体不同的关系,而造出新鲜感,如“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39/534)这是李纨在闲谈时,称赞平儿的一句话。主体(人)和喻体(钥匙)不同类,但二者在管家本领这一点上等同了起来。二者本质虽不同,但有一点极相似,所以显得特别新鲜、有趣,并富有创造性。

二、借代辞格

 l、“一落胎胞,嘴里便衔出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宝玉。”(2/28)

 

“宝玉”本是人身上可佩戴的装饰物,作者抓住宝石玉器的特征来代称贾宝玉,并成为他身上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玉”是他的灵魂,失去“玉”他就傻。这是以局部代整体。

2、“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60/842)

这是贾环气他妈赵姨娘因怕见三姐姐探春,而引起的气话,探春本是赵婕娘所生,与贾环是一奶同胞。这里“肠子”是指肚子,是身体的一部分,这是以部分代全体,代赵姨娘。

像以上的借代,会给人以形象之感,并引起人们的联想,激发情感,比直呼名称要感人。

三、双关辞格

双关来源于音和义,一般分为谐音双关和意义双关两种。

1、“姓甄名费字士隐。”(1/7)

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原系胡州人氏。(1/11) 借助同音语素,用谐音来构词。脂评甲戌本批:“真废托言将真事隐去了。”“假话实非村言粗语胡诌也。”这两句话表达了曹雪芹的创作主张和创造思想。在当时文禁森严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文祸,而运用假语村将其事隐去,但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其现实主义方法创造了这部小说。

双关有郑重其事的,也有戏谑笑谈的。

2、“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了?’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得多呢!’”(75/1078)

这是赏中秋月时贾赦说的笑话,“肋条离心甚远”就是“心偏”,而心偏又与“天下父母心偏”双关,其言外之意是说贾母“偏心”。贾赦是荣府的长子,袭爵为一品将军,可大权旁落,为此而不满。对贾母有看法,通过说笑话含沙射影的表达出来。这既表现了贾赦与其母的矛盾,也增添了文章活气,读来令人感到有趣。

贾府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这是有意用谐音来命名的人物。脂评甲戌本批:“原应叹息”,意思是本应值得怜惜的四位千金小姐。这里隐含着曹雪芹对四位小姐的不幸遭遇的怜爱和同情。元春被选入宫,失去自由,早夭而亡;迎春被送入“中山狼”之口;探春被远嫁,与父母不得团圆;惜春被迫出家当了尼姑。这怎不令人叹息和同情呢?“原应叹息”四个字不仅表达了对贾府四位千金小姐的同情,也表达了对金陵十二钗及封建社会一切女子的同情。

四、比拟辞格

“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47/648)

贾母的钱匣子当然不能说话,但通过凤姐的巧嘴把它说得活灵活现,“钱”竟然像人一样会“招手儿”,“会叫”并能把自己的钱叫进贾母的钱匣子里去,说得太生动形象,逗人喜欢了,竟使贾母手舞足蹈起来。这拟人手法比直接吹捧恭维要生动得多。这样的话确实不失凤姐的风采、神情,颇有趣味。

五、飞白辞格

薛蟠笑道:“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26/368)

这是明知其错故写白字(别字),这不光是闹出大笑话,对刻画人物也十分重要。曹雪芹运用飞白修辞手法,对薛蟠之类的纨绔子弟进行了绝妙讽刺鞭挞,而且人物形象生动传神。

利用“打叉”,“听错话”也可以收到飞白的修辞效果。宝玉将要挨打时,见一个老姆姆出来,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33/456)

这是“宝玉挨打”事件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至关重要,一是让老婆子前去报告,为贾雨村出场设下伏笔;二是从思想意义看,贾府中一个奴隶对另一个被迫致死的奴隶(金钏)如此冷漠,说明在贾府这类事太多,老婆子已司空见惯了。如果像贾赦所说:“我家从无有这件事”,金钏之死是第一次发生,那老婆子决不会是这种感情。我们知道,“飞白”用得过分、不恰当,就会成为文字游戏,而曹雪芹运用飞白是扣紧人物性格与故事情节相联系,并对渲染场景气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六、仿造辞格

1、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19/274)

黛玉一生的心事就是在这“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上,而偏偏就有“宝玉”对“金锁”,“宝玉”对“麒麟”。黛玉忌妒宝钗,更怕宝玉见一个爱一个,对儿女情事特别敏感。因宝钗常吃“冷香丸”,这里用冷香代指宝钗,并由“冷”与“暧”的反义关系,以暖替换冷,而临时仿造出了“暖香”来。另外“冷香”还有通感效果,“香”来自嗅觉,“冷”来自触觉,这是由嗅、触相通而得。

2、林之孝家的说:“不管你‘芳官’‘园官’!现有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61/857)

这是由“芳”与“方”之谐音,先谐音成“方”,然后再利用“方”与“园”的反义关系,以“园”替换“芳”,而临时仿造出了“园官”。

还有诸如从“花姑娘”仿造出“草姑娘”,从“宝姑娘”仿造“贝姑娘”,从“粉头”仿造出“面头”,从“雨村”仿造出“风村”,从“莺歌”仿造出“雨歌”,等等。这类仿造词在《红楼梦》中占比例很大。仿造辞格从甲事物顺便移到乙事物上,使两者浑然成一体,或意义相反,其作用多含讥讽、幽默、风趣、含蓄、委婉。

七、反语辞格

1、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98/1383)

黛玉临终也不知“掉包”之计,她对宝玉既爱又恨,这里的“你好”,绝不是什么问好,而是表达一种无法言状的怨恨,潜台词应是“你好狠心”,“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这里采用的是与它正好相反的话来表达的。

2、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76/1090)称史湘云为“促狭鬼”并无恶意,这是正话反说。

总之,《红楼梦》语言中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产生了突出的艺术效果,达到了“文约而意丰”的境地。笔者认为《红楼梦》语言中有着大量含蜜的花朵,需要我们去认识和采集,并把它酿出最优质的蜜献给读者。“它取平常而不满足一般造词造句所求的准确;求生动而不靠辞格的特殊形式装点光辉;取常义却能画龙点睛,进入出神入化的境界。”能收到“言近而旨远,辞浅而意深”的特殊表达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