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小队bgm:《红楼梦》的艺术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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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艺术个性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      主持人周汝昌

我国著名红学家。他是继胡适等先生之后,新中国研究《红楼梦》的第一人,享誉海内外的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于天津咸水沽镇。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曾就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二十岁时,他意外发现了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斋诗钞》,这一重大发现,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红学,一生不醒。《红楼梦新证》、《曹雪芹传》、《书法艺术》、《杨万里选集》,这一部部穷尽毕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先生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和造诣,远非"红学家"一词所能概括。

《红楼梦》的艺术个性是什么样的?不说它特点、特色,而说个性。讲到这儿,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上对艺术品有一种看法,非常之重要。这个关系到这个伟大作家创造文学的想法、办法、手段,即什么样的个性。

贾宝玉,就体现了这么一个看法。你记得到了后半部,涉及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后,怡红院当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袭人有一段谈话,花袭人的一段议论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贾宝玉说,植物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应。他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预先枯萎。这是贾宝玉对于我、物、人复杂关系的一种观点。这个我认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对于物的认识。里边还有很多例子,我举这个大家容易记起来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笔下写人、写物、写事、写境等一切里边都包含着这一点,都有它的个性,而不是一般的特性。这一点我们要首先掌握了,才能够理解《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中华文化传统看文学艺术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作品看成一个活物,它如同人一样。比如说看一幅画,一张字,不说这是一张裱起来的纸,挂在那里,而是一个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家的眼里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脉,这生命生理上所应具备的一切它都具备了,而且还有性情。这个我们听起来好像太不科学,是荒唐言。其实不然。这一个大特点,决定了中国艺术的一切。我们欣赏《红楼梦》的艺术,首先掌握这一点,然后就比较好办。

如果你仅仅满足于一般的常听到的一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也会得到一些欣赏、体会、享受,但是你仍然没有把握住曹雪芹《红楼梦》艺术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华。因为这是两个层次。你讲的今天流行的那个,都是从西方来的文艺理论。这里我不是指什么美学理论、艺术流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而是说西方艺术作品,它就是那几点,是吧?形象要鲜明,性格要突出,刻画要细致。写一个贵妇人,一开卷,先写她领子别着一个最值钱的一个宝石,贾母与刘姥姥(戴敦邦画)

或者一个什么的金链子,然后哪一个头发的卷是怎么卷的,这叫刻画细致。这个真好,艺术水平真高,一般人是这样看法。我回过来马上就要问诸位,你看《红楼梦》看到过这样的描写吗?林黛玉穿的什么衣服?你告诉我听,我一直在纳闷。林黛玉入府,第一个见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两人抱头痛哭,贾母什么呀,一部《红楼梦》统统没有离开老太太,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什么长相?穿着什么衣服?是不是像戴敦邦画的那个老太太?大胖子,又严肃,心眼儿又坏,后来害了林黛玉,没人心。错了,完全错了,这个问题复杂万分,我坐在这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好了,他为什么不写这?林黛玉、薛宝钗一上场,略微交代了一下,只用两个诗句对句就交代完了,以后再也不谈。林黛玉到底穿什么?不知道,那为什么林黛玉的形象那么鲜明呢?靠的是刻画细节,这与林黛玉头发什么样是两回事。这个奥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写外貌、细节,专门抓人物的精、气、神,就能让你感觉到她就在那儿,就是活的。我今年(注:2003年)两次给老外讲《红楼梦》,一个老外就向我反问这个,说:"我读《红楼梦》,那个人就在这儿,我也想看见,它却没写别的,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怎么回答?我为这个老外这一个问题就得去讲整个中华文化的精神,我办得了吗?那天的时间也就是今天这样一点的时间。

然后,我想引鲁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因为20世纪20年代初出现过几位红学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适、俞平伯,这人人尽知。你看看他们那个眼光,那个实力,那个悟性,但还是远远跟不上鲁迅。鲁迅不是红学专家,仅仅做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边的第二十四篇是专讲《红楼梦》的。他的大题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不是性理小说,也不是革命小说。到清代末期,对《红楼梦》的解释已经有十多种了,鲁迅说都不对。人情,它是写人的感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红包。你知道送红包在旧社会里边,那叫人情,送点人情。

人情两个字就抓住了这个精神中心。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并没有多讲,却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哪个命题呢?伏线。伏线,就是伏在那里边的一个线索。他看到《红楼梦》艺术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这个伏线。他的评论叙述,比如说高鹗的后四十回吧,好坏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线为标准的。你看这个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那么你们就要说了,伏线是怎么体现的呢?就是打开书一开头处处句句里边都有所埋伏,里边藏着东西。表面上一层意思,但一细想,它还指着那边,埋伏在那里。这个手法,贯彻了全书,鲁迅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明白指出来。蔡元培、胡适、俞平伯都不讲这个,好像对这个不太敏感,或者说没有把它当回事。这个伏线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艺术,这个艺术很特别。你们知道,宣统三年,民国元年,两次印齐了最早出现的《红楼梦》真正原本。所谓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有正书局出版的戚蓼生序本。那个戚蓼生作的序里边举了两个例子,一个说古代有一个人,左手能够写草,右手能够写楷,两手同时写,写出两张字来,完全不同。这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又举一个例子,好像一个人有两个喉咙,唱出来,一个是梅兰芳,一个是马连良,而且是同时。哎呀,这个就太奇了。他说,听说过可是没见过,现在在《红楼梦》里见到了,而且还要奇。曹雪芹是一手写出两张字来,一喉唱出两种声音。这个对于熟悉《红楼梦》版本和红学常识的听众不是新鲜事,我为什么还要重复呢?我们是要重新结合我们中华文化艺术中的道理,来重新认识一下,加深我们的理解。朋友们,你们又要问了,你刚说一个个性,突然又来一个伏线,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不是两截吗?不两截,它那个伏线,贯穿着全书。涉及它的章法,涉及它的写法,涉及它的艺术的深度、层次,这个是复杂极了。

比如说上来有个《好了歌》,甄士隐做了注解,其中每一句都是伏线。那里边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就是笏板,象牙的,带弯儿,做官的见皇帝时用的。这里的床不是睡觉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摆东西的架子。这个大富贵之家,他们做官的那个笏板下了朝来都摆在那儿,都摆满了。"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当年那个繁华,现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这就是荣国府大观园的变迁。后面那个每一句,"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这都干嘛呀,每一句一个埋伏,伏在那儿,指的都是一个人。那么也就是说,他写的是这里,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贯穿到后半部分。这一个大手法,是他的个性。这个个性就是他运用了我们传统文学的这个伏笔。他运用伏笔,而且贯穿全书,这是他个人的东西,所以叫个性。咱们举个例子,看看伏笔的重要。相声也得讲伏笔,还记得侯宝林说光绪皇帝死了以后,诸位大京剧家都改行了,对吧?说到唱老旦的龚云圃,他唱老旦有什么特点呢,据说有脑后音。出来那个声音--那时候没有扩音器--灌满了园子,让你听着有金石声;金少山也是如此,声振屋瓦,仿佛这个唱大花脸的,声音出来瓦都振动,今天却得靠一个话筒。侯宝林怎么表现龚云圃?一上来先夸,那真好听。

一上来那个第一口,他先学那个叫板,苦啊。你在听到这个的时候,你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个大伏笔吧。然后他又说了几句话,还学龚云圃走台步,还带着鼓点,挑着菜担子,里边有黄瓜。这时出来个老太太,要买两条黄瓜。他然后又说了,北京的老太太买东西麻烦,她得尝尝,不甜她不要,又一个伏笔。你听到这儿,仍然不懂,这不都是闲话吗?后来他才说了,一看有了主顾了,就得把黄瓜担子挑过去,让老太太买。这么一挑,一摸肩头这个疼啊,又叫起板来:"苦啊!"老太太说:"苦的,不要了。"两伏笔,一个苦一个甜,开头就伏在那里,到这个时候才发生了作用。你看,伏笔在艺术上起着什么作用?我不是说《红楼梦》的伏笔跟这个一样,我只是增加一下兴趣,打个比方,这是伏笔。

举曹雪芹《红楼梦》的例子举个最典型的。一神一道两位大仙人,把这个大石头用幻术点化成一块美玉,到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姑面前挂了号,把它携入红尘。先告诉石头我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呀?昌明隆盛之邦。"昌"带一个日字,"明"带一个日字,这是太阳,太阳在《易经》里边是"乾"卦,乾;底下一个"隆"明白出来了,"昌明隆盛"就是乾隆朝。又一句"诗礼簪缨之族",这个家族又讲诗、讲文,文化高。最后一句,"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花柳繁华之地",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怡红院。那么就是它这个大圈圈,一直这么归拢,归拢到荣国府大观园,大观园的核心地点怡红院。贾宝玉是全书真正的大主角,怡红院是整个《红楼梦》的核心。这个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怎么写这个地方,我们今天要略微理一理。他怎么出怡红院?怡红院什么样?说到这儿我再打个岔。这么一部大书,千头万绪,曹雪芹自己都说这个荣国府,男女至少有几百口,每天大事小事少说也有二三十件,从哪一个方面、哪一个头绪着笔、落笔写起呀?一点不错。他构思这么一个伟大无比的书,仅仅这点让我们想想,就觉得他真是了不起。一整个大布局的安排,这些人怎么摆?

我们再回到怡红院。我举这样的例子,请各位想一想,怡红院,谁进去了?谁看过啊?外人进怡红院,比如说胡庸医滥用虎狼药,为了给晴雯看病,进去过一回。他那个蒙头,晕着了,什么也没看到,就看见了晴雯这个美人,那真是个庸医。这不能算,真正进了怡红院的是谁?贾芸。贾芸是开玩笑,认了宝玉做父亲,宝玉说了一句话:"你没事到我这儿来,别跟那些下三烂儿混。"他是好意要给贾芸些文化教养,贾芸当然是乐不得的。找了个机会进来了。贾芸进去了,第二个谁进去了?刘姥姥。刘姥姥怎么进去的?那个有趣了,你们都记得,她吃醉了,从厕所出来头昏脑涨,不认得路了,一下子摸到怡红院,从后边进去了。

刘姥姥进了怡红院还不说,还睡在宝玉的床上,这干嘛?这是为了取笑好玩?你瞧瞧,你那么尊贵,我非让一个乡村的,最贫的,他们认为是脏的,不干净的,一个老婆婆来给你开开玩笑,是为这样?那就太浅薄了,曹雪芹不干这个。说到这儿,我请诸位想一想,贾芸除了入怡红院,他还到哪儿找过谁?找过王熙凤。刘姥姥,这第二个入怡红院的人,她找过谁?她也找过王熙凤。贾芸和刘姥姥如此不同身份、场合、缘由,没有任何理由牵合到一起的人,只有这两个人先找王熙凤,后到怡红院。什么道理?没有人想吧?这里边包含了全部《红楼梦》的最重要的情节故事,就前后大呼应,也就是一个大伏笔。

刘姥姥曾三进荣国府,一进荣国府,看到王熙凤屋里,原来明光锃亮,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等到她三进的时候,再去看王熙凤,一个大对比,王熙凤的屋里现在什么样?是为这。贾芸同样是如此。贾芸到怡红院看贾宝玉,当时的那个贵公子,那种尊贵骄养,后来败落了以后,贾宝玉沦为严重的贫困,有的记载说一做了乞丐,有人说他做了打更的,没有住处,睡鸡毛房。什么叫鸡毛房?冬天没有铺盖,把鸡毛铺在地下,卧在里面取暖。贾芸到后来看到宝玉的处境是这样的。这就完全是为了伏笔,伏笔不是重现、再现,而是整个一个大对比。

这种艺术,仅仅把它看作伏笔,那是一回事。这个伏笔引出的是什么?是整个《红楼梦》的大布局,大章法。它是两截,或者说两扇。前边五十四回,你看写到五十四回的时候,是过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会。过年嘛,看看荣国府的那种排场。一过五十四回,笔墨马上变了。这个在戚蓼生那个本子里边有一段批,就是五十五回开头有一段总批,也早就指出来。他好像是说以前那个是宫商正声,就是堂皇富丽的地方,从此整个变了,变成了商声羽调。就是拿音乐来比,两种绝对不同的声调。由五十四回、五十五回这里,明明白白有一条界限,分水岭。

确确实实,这前边的五十四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种种的令人看了高兴、欣赏的事,总之吧,是一种快乐,是以享受为主的。当然这个话无法绝对化,这个细说的话麻烦得很,我们只说个大概的大概。这是为了反衬后边还有五十四回,一共是一百零八回,像两大扇门,整个掀开一前一后,合上是两者合一,一个大整体。大章法是大对称,回数分量,前边主要是小姐、少奶奶等一些高层的妇女。后半扇真正占据艺术舞台的已经不是那些人了,而是那些各层各级的大丫鬟小丫鬟,无名的小女儿。在他笔下,凭我的感受说来,写得那个精彩和那个表现的难度要比前半扇巨大得多,也就是说价值更大。但是你一般人总是看前边那个热闹,后半扇不太喜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大章法,我管它叫做大对称,它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对称是symmetry,但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平衡,而是为了一反一正,整个一个大合。这个就是contrast,对比,不是一个简单的,这一半那一半,谁也不管谁,不是。这个密切地结合,是如何起了这么巨大的、微妙的作用呢?咱们从伏线开头说到这儿,是为什么呀?并不是说这是我的独特手法,就要运用它,运用得与众不同,显出自己的伟大,有多么了不起。要是这样,咱们就多多地运用伏线好了。所以我们理解高深伟大的艺术,要一层一层地探讨,思索感悟,深入进去。

你仅仅到门口看看,浅尝辄止,就说我懂《红楼梦》了,《红楼梦》就是一男多女,争风吃醋,唉,这才真是令人感慨万分呢!

懂了这个大布局以后,我们再来看看个性,个性必然会包含着创新。曹雪芹在开卷就说,以往的那些小说,千人一面,他很不以为然。所以他要自己的书与那些都不同,用今天的话来说,不就是创新吗?曹雪芹如何写人、写物、写事、写境四大方面,可说的就太丰富了。写人呢,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个人的相貌衣服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个人就是能活在我们面前,这个就说这么多。说写境,写贾府怎么落笔?好几个层次,先介绍贾宝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么写?这是全书的要害,最吃工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领。

荣国府这么大,人这么多,怎么介绍?实在不好办,我每一次讲,都想起我们好多大学者举例子,都是把英国的莎士比亚和我们中国的曹雪芹相提并论,这个使我们感到很鼓舞,很光荣。因为你要知道莎士比亚在欧美文化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而我们中国居然出了一个曹雪芹,能够和他比肩,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说,这两个巨人却不能够死板地比,因为一个是戏剧家,一个是小说家。莎士比亚写了三十六个剧本,前些年据说又发现了一个,应该是莎士比亚写的。合在一起是三十七个剧本,假设重要的角色,每一个剧本我们分配给他做十个人来计算,三十七个剧本乘以十个人,那就是三百七十个角色,也不少了。他写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他最大的成功,之所以受称赞,之所以被评价为伟大,就在于此。可是想一想我们的曹雪芹如何,《红楼梦》里边统计的人数有高有低,低者说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说五六百人。还有高的,我见过用电脑统计的数字,七八百人,这个可能包括了只出现一次并没有真正的情节的人。

这个算不算人物,大家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可能统计就会少一些,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不会低于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内府外,社会各界,各色人等。莎士比亚也不过写了三百七十人,而且是分散的。咱们说句大话,说把十个角色写在一个剧本里,不管怎么难,还是有点办法。你要让咱们写一部大书,这五百人,你来试试。而且这五百人,不是谁也不挨谁,千头万绪,彼此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说的贾芸,你只看贾芸,贾芸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吗,引起了海棠诗社。哪还有什么呀?小红丢了个手绢,刘姥姥又来了,吃一顿饭,闹了些笑话。但这两个重大人物是全部书的收场人物,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伏笔。后来由于政治斗争,荣国府背罪败落,"家亡人散",这四个大字,不是我造的,而是太虚幻境听到的王熙凤那个曲子,"家亡人散各奔腾"。还有秦可卿托梦那两句,你们听听那个悲调,"三春去后诸芳尽",诸芳就是这些女儿,都凋零了,"各自须寻各自门",每个人去找自己的门路,去投奔自己的归宿,结局都惨得很。贾芸、刘姥姥这两个小人物呢,一开始却是被人看不起的。

贾芸和小红后来去救济了宝玉和王熙凤。在难中,刘姥姥不忘当年贾府的恩情,你看看那个平儿临打发刘姥姥回去的时候,给了她多少东西。每一个人都有赠礼,仅白银二百两,就可以让他们成为一个小康之家。刘姥姥不忘这样一个仁慈待人的家庭,后来重新到了荣国府。她有什么办法救济,仅仅看到一个巧姐可怜,把她领走了。两个大结局中的人物,这是小事吗?这是艺术上的小节吗?绝不能那样看。这都是写人的。

刘姥姥到底什么打扮?照样是不知道,刘姥姥和贾母,如此两个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悬殊,见了面怎么交谈,这一场对话,洋文叫conversation,她该说什么呀?你派给我们这个题目,假如说考试语文,我们该怎么写,你看看那几句话。每个人的身份,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心理感应,那个得体,那个简要,没有一个废字,那真就像是她们说的。然后他写荣国府,怎么个写法?好,先从扬州说起,十万八千里啊,冷子兴跟贾雨村在酒桌上的对话,里头就隐约出现了荣国府的影子。然后才是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见三等仆妇什么样的衣服。

他不能全面地系统地写,那就不叫艺术,而叫看照片。他几笔点出来,三等仆妇是这样打扮,这样的言谈礼貌,你就可以知道府里边那个排场规矩,那个高层文化教养。进了府她也不细看,先见的老太太,两人一场悲痛,接着出王熙凤,出三姊妹,然后看舅舅舅妈。然后才到正院正房,抬头一看荣禧堂大殿,先皇御笔赐荣国公,什么摆设,什么对联,然后到东大院去看贾赦大舅舅,不见,见了面也伤心,改日再会。又一种比喻,说那边的建筑小巧玲珑,不像这边轩昂壮丽。完全是大笔,给你展开一个气象,这叫传神,绝不限于低级的庸俗的刻画描写。这个描写,大家都拿它当宝贝,洋文叫depiction,说文学作品你不会描写,怎么吸引人呢?描写有描写的办法,你越是弄那些细节越没意思,因为那个人是死的,他不活。你写衣服、头发、项链都没用,我们会永远记着哪个贵妇的项链吗?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话。

这个大传统,这个个性,这是曹雪芹的创新吗?那不脱离了咱们中华文化传统吗?完全不是,他继承的是晋代大画家、大艺术家顾恺之(小名叫顾虎头)的风格。《红楼梦》一开始也提到这个大艺术家,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古代的大画家中,顾恺之是第一位。顾恺之画过百米图,大概这个与曹雪芹写百余个女儿暗中有很密切的关系。顾恺之的艺术理论就四个字"传神写照",传的是那个神,他画人像,写照,当然也没有离开你这外形。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写形是为了传那个人的神。好了,我们如果懂了这一个伟大的艺术理论原则,也就明白了曹雪芹写人物的特色,个性。

荣国府,我刚说扬州一番议论,黛玉一番进去,第一次草草看里面,林黛玉在荣国府大门前也只看了一眼,一个大匾,大狮子,旁边有大凳子,上面坐着几个挺胸撅肚的仆人。林黛玉从此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荣国府的大门外,去看看大门,不允许,深闺女儿,二门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么能体会这些?出了荣国府,到宁国府,王熙凤得上车下车,不能够走路。写建园,建了园子以后,还得题匾名。这个时候把贾宝玉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的文采整个烘托出来。每一句都有一个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上的典故。你不懂,读这个就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懂了以后,你就会觉得这里边的深厚的意味,真是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文化享受、艺术享受,我们中国人的审美都集中于此。

然后怡红院怎么出现的?他用八个字来写。怡红院的外形,"粉墙低护"。"粉墙",白粉墙,"低护",维护的"护",不高,完全是实事求是;没有说高三丈,那不是怡红院,而是一个大内禁城。粉墙低护,再外层,"绿柳低垂"。整个围着怡红院,都是垂杨柳。这是曹雪芹写境界的手法,八个字,就传达了最好的境界。比如说有一次贾宝玉病了,病好后第一次出门,到园子里头来散散心,这个时候已到暮春,他沿着那一条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一路边走边看。他形容春天大观园的景致也有八个字,他怎么说?"桃吐丹霞,柳垂金线",这是诗,不是文。

他绝不用大篇的所谓描写,我写景如何如何,统统没有。走到一个大杏树跟前,看见杏花已经都落了,上面结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贾宝玉想起一句诗来,唐代杜牧的名句,"自是寻芳去较迟,绿树成荫子满枝"。树叶多了,就成树阴了,而那个杏子就满枝了,他想起这个来,而生了一个很大的感慨:时间、空间、人的生老病死的变化。也就是说,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乃至宇宙观,都包含在内,他就是这样写境的。他不把"境"孤立起来,他总是和人连在一起,引发起那个人的内心精神、感情的活动。人和大自然永远是合一的,从来不能够分离。你看《红楼梦》看到这一方面,那写得真好,写境,人事也有境。我举个例子,鸳鸯抗婚,涉及全家,每个人的悲欢哀乐,总是如此,绝不仅就鸳鸯。那叫什么笔墨?那叫什么艺术?平儿理妆也是涉及全家。你看看那些关系,平儿受的那个不可言状的、哭都哭不成声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场面,那都叫境。但是最感动人的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怎么是境呢?家里每一个成员,都牵在那个极端特殊的大风波、大事件当中。你看看作家,怎么落笔?奇难万分,可是他写得那么精彩,很难想象。清代某人写的读《红楼梦》的札记里就说:"我读《红楼梦》,惟独是宝玉挨打这一个场面,我流泪最多。"他别的不说,我们中国人的表现方法永远是这样,为什么?是否他感情特别,单单对于这个事件那么敏感?你不能这么看。曹雪芹这场风波的笔墨如此感动人,我看了这一条评语,有种共鸣的感觉。

再一个例子就是1980年美国举办第一次国际《红楼梦》大会。里边有一位女士,她贡献的论文就是专论宝玉挨打的这个场面。她的论点是什么呢,就是在这个特殊事件当中,每一个人的精神感情、身份、地位、表现反应都写到了最高的层次,写到了最高的水平,令人无限感动。她反对认为贾宝玉是叛逆者、贾政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的论调。这种论调认为,两个人做殊死的斗争,贾政非得要把贾宝玉打死。你看看这个贾政多狠心,多可恨。那个女士说不是这么回事,贾政为什么打贾宝玉?仅仅是看不上他,考验这个孩子,不读书,不长进?不是。那个已经多年了,而且后来贾政也有相当的宽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让你跟着姐妹们住进新院子去读书,以免荒废。在这个时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笔墨写宝玉进了门,站在那儿,贾政抬目一看,神采飘逸,那个秀气夺人,再一看贾环像个小野种,不自觉地就把他平常厌恶宝玉的心情减去了几分。

这个就说明贾政内心是完完全全太爱这个孩子了。那个才情,世上无有。只不过是当时那个社会,特别是八旗家庭对待子弟严极了,做父亲的不能带出笑容来,见了总得用教训的眼光,他那是做给人看的。他为什么这么苦打宝玉?他没有人心吗?贾环告状,刚才那个忠顺王府派人来找,说那个琪官没了,城里人说是你们家公子给藏起来的,我们王爷最喜欢这个戏子,你得赶紧交给我们。贾政简直吓坏了,你要知道,贾政什么身份?八旗内务府包衣,最怕王爷那一级,政治斗争复杂万分,把他惹了,自己全家就遭殃。他简直是火冒三丈,吩咐宝玉说你不能动,他得送王府的那个人走。这个时候贾环在院里跑,像疯子一样跑,贾政看了喊打,一连喊了三个"打"字,意思是:不许跑,孩子见了爸爸还不站住,你怎么了?贾环那个小孩,他那个心那么坏,他跪下一看爸爸那个神情,就说听妈妈讲宝玉哥哥强奸金钏,投井死了。

我请诸位听众,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个情景,那个贾政应该怎么办?这是要命的,就是他说宝玉的:你再发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杀爸爸,都可以杀皇帝了。这灭门之祸就来了,你看看你惹的那个王爷。其实呢,那个戏子也不是贾宝玉藏的,他哪里有那个条件,他连大门都不许出,自个儿也没有钱。但是他知道是在离北京二十里的紫檀堡那里有一所房子。他怎么知道?谁藏的?北静王。两个王爷的斗争,贾家倒的是这个霉。但是这是艺术的根本,你不懂这个,艺术哪儿来呀?那简直是要命的事情,贾政怎么能不打呢?你说他是封建势力的卫士,要打这个叛逆者。这其实是贾环一个人冒的坏,他妈妈赵姨娘早就要害宝玉,前面的例子多了。打完后贾母来了,夫人也来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纨都来了。

那两个老太太,抱着一个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纨听到了夫人在提她丈夫:"我要有贾珠大儿在这儿,打死你我还有个依靠呀,我今天靠谁呀?"李纨一听这个,贾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声大哭。这个时候,全屋上上下下没有不在流泪的。说到这儿,我才能够体会刚才说的那位女士称赞的,写得那个好。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处境,都有每个人不好过的地方。贾政看着这一屋的人都哭了,也没有办法了,坐在那儿,如泥雕木塑,也泪如雨下。那是活人呐,怎能没有感情。那个场面,在我所见到的有限的文学作品里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例子。

所以我说,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论文,我简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说对,你这才真懂《红楼梦》。我说这样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写人、写境,能写出这样的场面,形成这样的气氛,我没有见过有第二个人。这儿也是最难写的,而看看曹雪芹笔下,如此自如。好像他不费什么事情,一层层推进,直写到高潮。他本人好像是若无其事,你看不见他剑拔弩张、怎么费劲、捉襟见肘。你看看那些没本领的作家,一看那个笔底下,那里不行了,顶不住了,出现败笔了。我们有点文学经验的人,都会有这个感觉,如果我们说到这里的话,曹雪芹的艺术个性,他的成就,我们给他"伟大"两个字的评价,不是过分的。这也不是慕名的,《红楼梦》大家都评它是名著,是经典,它就一定好,不会坏,咱们也就说好,要是这么个逻辑的话,那《红楼梦》就一钱不值。我这个"拙讲"也就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