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爱民:指路歌

在报纸上看到一组由民俗学者发掘的“苗寨指路歌”，很吃惊。光看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为来苗寨搞“民俗游”的观光客指路呢，没想到是为亡灵指路。

发现者说，歌曲出自贵州省梭嘎乡高兴村，“一个苗族人的山寨，由四个寨子组成。有一个老人，是唱指路歌的，寨子里的人认为，一个人死去后，会回到以前来的地方，会回到祖先所在的地方，会和阴间的父母见面，但是不认识路，要靠专门的人指路，这个老人就是专门指路的人。”

灵歌与哭丧显然不同，但因为手头没有确切的民俗学资料，只能根据经验和常识来判断它们之间的区别。哭丧一般是死者亲属在葬礼上连说带唱，目的是向旁观者表达对死者的挽留；灵歌则是村落里的“通灵者”为安抚死者而唱的，目的是让死者走得“无怨无悔”，不要回来骚扰活人。我老家没有灵歌一说，只有哭丧，出殡的鞭炮一响，家属马上扑到棺材上大放悲声，连哭带说，主要是埋怨死者“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啊。。。”

这组“指路歌”属于正宗的灵歌，但与一般的灵歌语调（如泣如诉）不同，它采用了与亡灵亲密交谈的语调，语调富有内在的感情，但叙事者深谙如何通过语调的不断转换来进行情感抑制，避免轻易激动或提高调门，以免对死者和生者都造成惊吓。最有诗意的是对死者路上看到的树与花的描述，通过具体的物象以及对物象的奇特解说，让死者所经历的两个世界互相投影，让去路变成亲切的归路，而不至于因踏上“不归路”，对离去的世界和幸存者心生怨恨。

辨认和呼唤：我来到你家，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我坐在你家床上，我看见一个人正好站在路旁，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回来吧。

   劝诱（用祭品诱导亡灵走得远远的）：我准备要带你上路了。给你一瓢（酒），给你两瓢，给你三瓢；给你一片（肉），给你两片，给你三片。

说服（不要回来骚扰生者）：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你走之后是不能回头的，在这人世间，死去的人，是不应该思念自己的妻子和儿女的，死去的人是不能思念自己的兄弟姐妹的。

唤起记忆（让死者去寻找自己的父母，重返父母和祖先怀抱）：你父母生你的时候，喘气像牛一样，眼睛鼓得像牛眼睛，血流成河。你父母的大腿是你的板凳，母亲的乳房就是你的午餐。

指点迷津（路上的“花果”是生者在那个世界的化身，不能误摘）：花开得迷人，金黄的果子发出一阵阵香味，请你不要随便摘。迷人的花是你们寨上的女子，或者你的姐妹；果子是你寨上的男子，或者是你的兄弟、子孙。

安慰（让死者不要害怕沿途的异兆，那是生者悼念活动的投影）：现在你到了给才，天空乌云密布，请你别怕：即使天下雨了，那只是你亲人的眼泪；那隆隆的雷声，是你的子孙用那铳声为你送行。

歌词如下。

一

补刮（死者名），我来到你家，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我坐在你家床上，我看见一个人正好站在路旁，是你吗？如果是你，请回来吧！让我跟你说两句：补刮，我用这对竹卦，斟一碗酒给你喝，我准备要带你上路了。给你一瓢（酒），给你两瓢，给你三瓢；给你一片（肉），给你两片，给你三片。让你在饥饿的路上吃，让你在死亡的路上喝，给你去喝千年万年，给你喝了之后，让你能找到祖先。

你喜欢男的就跟着男的走，你喜欢女的就跟着女的走。

补刮，现在我跟你说，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你走之后是不能回头的，在这人世间，死去的人，是不应该思念自己的妻子和儿女的，死去的人是不能思念自己的兄弟姐妹的。

补刮，其实你来到这人世间，你只是来陪着你的兄弟姐妹，玩玩而已。

你现在已经死了，你就应该走。

二

补刮，你生在高兴寨，你父母将你的衣服装在柜子里，你打开柜子，穿上你最喜欢的衣服，然后，向你的父母下跪吧，因为，你父母生你的时候，喘气像牛一样，眼睛鼓得像牛眼睛，血流成河。

你父母的大腿是你的板凳，母亲的乳房就是你的午餐，她的背是你睡的床。他们带你出去干活，在山上摘野果给你吃，在路边摘花给你玩。你爬坡的时候是他们拉你的手，你下坡的时候是他们折棍子给你拄。

你磕完头之后，我就要带你上路了，请你往商扎（地名）看去，这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根部需要九个人合抱，顶部直顶天，枝叶茂密，露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请你不要怕它，请把伞打开，离开这里。

补刮，我用这竹卦，斟一碗酒给你喝，补巧是你的表哥，让他帮你打牛，陪你一起上路吧。

三

依永（死者名），鸡叫的时候，你就跟着鸡走。你走出寨子之后，这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根部这一节要九个人合抱，顶部直顶天，它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树叶非常的茂密，请你别怕：树叶滴下来的水，只是寨上人的眼泪。请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现在你到了扎办扎哈，花开得迷人，金黄的果子发出一阵阵香味，请你不要随便摘。迷人的花是你们寨上的女子，或者你的姐妹；果子是你寨上的男子，或者是你的兄弟、子孙。

现在你到了给才，天空乌云密布，请你别怕：即使天下雨了，那只是你亲人的眼泪；那隆隆的雷声，是你的子孙用那铳声为你送行。

鸡叫的时候，你就跟着鸡走。晴天你躲在鸡翅下，雨天你躲在鸡尾下。请你往年德方向去。这个地方，到处都能听到老虎呼啸的声音，请你别怕：那是你的子孙，用那芦笙、木鼓，为你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