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雷烈火战神官网: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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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第四章)2 

综上所述,宝玉与黛玉主要是情绪、情趣方面的知己。宝、黛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彼此间都很了解、熟悉对方的许多痴性、怪癖。长期的磨合,也产生了性情上的若干相互适应的特征。但如果深入到思想意志的层面,二人的想法和价值取向,则不仅不为近似,甚至背道而驰。宝玉旨在遁世、避世,黛玉却一心要获得现实社会的承认。这也就决定了二人虽相互爱到极点,却始终不能达到由相知而相谅的高度。宝玉与宝钗的情形则正好相反,他们是思想意志层面上的知己。尽管从情绪、情趣的层面上看,钗、玉二人,一个多情痴顽,一个端庄凝重,似乎很难有接近之处,但上升到精神归宿与人生价值取向的领域,共同的“愤世”情结,以及对老庄、禅宗哲学的偏好,却铺就了他们殊途同归、断环重合的心路轨迹。如果我们再把宝玉的另一个红颜知己史湘云也考虑进来,宝玉与钗、黛、湘三人的关系,就更富于辩证的色彩了。若单是从肉体的、形而下的、显意识的方面立论,小儿女之间的亲疏远近,自然是宝玉与黛玉最近,与湘云次之,同宝钗最为疏远。但若是将精神的、形而上的、潜意识的因素也一并论及,历尽劫波之后,孰能结为铮铮金石之交?答案则正好反了过来,宝玉与宝钗最为接近,湘云亦次之,黛玉则最为遥远矣! 

也正是基于上述这种情况,脂砚斋特意于小说第21回,写下了一段具有概括、总结性质的批语:

 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注23]*

 显然,在脂砚斋看来,宝玉和宝钗原本就具有“较诸人皆近”的本质。只是因为一些表层的隔膜,如宝钗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狎昵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才导致了二人表面的和暂时的疏远。但这种表面的疏远,又毕竟改变不了钗、玉在本性上的共通,“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而黛玉与宝玉虽相爱之至,却反而缺乏这种共通的本性,以至于爱得越深,误解与冲突也就越大,“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读懂这一点,正是理解《红楼梦》的关键,故曰:“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

 以上情景,也就决定了宝玉对钗、黛的情感,必然会有一个大转折的过程!在宝玉富贵年少的时候,他的知己是黛玉。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说不尽浓情厚意,却又吵吵闹闹,若即若离,始终难以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而宝玉后来贫困落魄以后,能与他一道战寒斗霜、患难与共,成为恩爱夫妻的,则不能不惟宝钗一人而已。这也就是我们在以前的文章中所说的,钗、黛系宝玉不同时期的最爱! 

其实,像这样的转折,在小说的前八十回中,作者就早已为我们埋下了多处伏笔。且看第34回,宝钗怡红院探伤的一段文字: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你看,宝钗一时性急,便说出了大有深意的话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而宝玉呢?他竟然把宝钗对他的劝慰,同他与众女儿的“一生事业”联系了起来:“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于是,“心中大畅”,“更觉比先时畅快”。这是何等的关心!何等的感动! 

再来看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节: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 

——以“金线”络配“宝玉”,这显然是对“金玉姻缘”的又一种暗示。可宝玉对此又为何会“喜之不尽”呢?作者的示意,尽在不言之中,读者不妨细细品之。 

而前八十回中,最大、最明显的暗示,则莫过于第58回的一段文字。按这一回中叙,清明节这日,宝玉到园中散食。正值藕官点火烧纸,一婆子要拿她去见凤姐。宝玉便谎称是替自己烧祝赞,支走了婆子。回头又问藕官为谁烧纸。藕官感激之余,便告诉他:“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宝玉回到自己房中,询问芳官,二人便展开了一段议论: 

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读者试想,藕官的这番“得新不弃旧,恋旧不拒新”的“真情”、“痴理”,为什么会“独合了宝玉的呆性”?这不正是日后宝玉对待钗、黛的态度么?值得注意的是,此事的几位当事人和知情者恰为林姑娘房中的藕官、宝姑娘房中的蕊官和宝玉房中的芳官!很明显,宝玉后来对待钗、黛的态度,就如同这些女伶所演示的那样,宝玉一方面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但另一方面,这也并不妨碍他与宝钗的夫妻恩爱、患难与共。一切均如藕官所行动、所表白的那样,既要同新补的知己“一般的温柔体贴”,又要年年烧纸祭奠逝去的故知。“一味的不续”,是“妨碍了大节,死者反倒不安”,“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 

此外,脂砚斋的批语也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多条信息。且看以下两条批语。庚辰本第20回夹批: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庚辰本第45回,写黛玉灯下愁思,宝玉衷心劝慰:“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此处,又有一条批语云: 

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显然,在《红楼梦》的后半部中,宝玉对宝钗的关爱、体贴,也并不在他原先对待黛玉的态度之下。二者还正好构成了“遥遥针对”的两幕。而在前半部中作者刻意描写宝玉、宝钗相互疏远的情景,却正是在为后文中二人的相合、共通蓄造声势。“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而宝玉与宝钗的爱情精华,正体现于二人“成其夫妇”之后! 

提及宝玉的情感转折,坚持“拥林派”观点的读者一定又会提出反驳了。这一次论者挥舞得最力的两条“证据”,是第5回《红楼梦组曲》中的《终身误》,以及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玉梦中的喊骂。 

《终身误》云: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宝玉梦中的喊骂,则曰: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论者往往据此论证宝玉对黛玉的“专情”,并否认其情感发生转折的可能。应该说,这两条证据,都还找得不错,也确实能反映曹雪芹思想的某些方面。可是,一旦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全文通读开去,问题就远不是这样简单了。因为,在原著中,还存在着大量与之完全相反,甚至针锋相对的“反证”。譬如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金玉姻缘赞》,就是一条极好的“反证”! 

《金玉姻缘赞》全诗如下: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凤髓香”:由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奇香异酒,名曰“万艳同杯”。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系“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也。这里比喻至浓至厚的爱情。“翠斝”:翠玉制成的酒杯,比喻世人狭隘的心胸。“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古老的鼎器,刚刚烹煮出清新无比的麟髓凤乳之香,小小的酒杯,又哪里盛得下这琼浆玉液所散发出的奇香?比喻世俗的人们,不能体会至情至爱的真谛。“绮”,带有花纹或图案的丝织品。“縠”,有皱纹的纱。诸葛亮《治人》:“绮罗绫縠,玄黄衣帛,此非庶人之所服也。”“绮縠”,犹言“锦衣”、“纨绔”,指代贵族子女。“娃”,本意是美女。元·马致远《汉宫秋》第一折有:“刷室女选宫娃。”“金娃”,即指薛宝钗。“郎”,年轻男子的简称。“玉郎”,即指贾宝玉。“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不要说贵族子女的婚姻没有爱情的风韵,请看宝钗与宝玉的奇缘吧!——通观全诗,作者的用意,正在于强调宝玉、宝钗的婚姻,具有至浓至厚的爱情风韵!“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作者究竟要谁“莫言”?正是要那些只读了《终身误》等表面文字,就轻言什么“宝玉只爱黛玉,不爱宝钗”的读者“莫言”!因为曹雪芹的原构思中,宝玉、宝钗婚后的情况,实际上并不会像《终身误》所描写的那样“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相反,却会如同藕官之对待蕊官、菂官的情形,宝玉一方面固然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但另一方面,这也并不妨碍他与宝钗夫妻恩爱,建立起“麟髓凤乳之香”一般“清香甘冽,异乎寻常”的至情!“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而并非真的要为一个黛玉“孤守一世,妨了大节”,故建言曰“莫言”二字。——如果说前面《终身误》那里,作者尚在大谈什么“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的话,那么,现在他到了《金玉姻缘赞》这里,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这几乎等于是说“都道是木石前盟,俺偏念金玉良姻”了!*[注24]*

 

除此以外,在《红楼梦组曲》中居于统摄地位的《红楼梦引子》,与那首《终身误》看上去也颇为抵触。

 

《红楼梦引子》全文如下: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依文意可知,“红楼梦”本身即为“怀金悼玉”而作。对此,脂砚斋也说:

 

“怀金悼玉”,大有深意。(甲戌本第5回眉批)

 

按照世人对《终身误》的理解,宝玉是“只念木石前盟”,对“金玉良姻”则根本不屑一顾,那么,此时他又为何会生出“怀金”的念头?而且,为什么还要把“怀金”置于“悼玉”之前?难道一个他所不爱的人,竟比他所深恋的对象更值得怀想不成?显然,“左派红学家”李希凡先生早看出了内中的破绽,他辩解说:“此处的金、玉非指钗、黛。”但这种掩饰之词,明显是不能成立的。这一点,只要看看太虚幻境中那位“兼美”仙子,“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情形,便不难知晓。“兼美”者,“盖指薛林而言也”(甲戌本第5回侧批)。

 

作者一方面似乎在强调宝玉对黛玉的“专情”,所谓“俺只念木石前盟”、“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但另一方面,却又毫不犹豫地提示读者完全相反的内容,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连“红楼梦”也是“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看似自相矛盾、自打耳光的情形呢?其实,说矛盾,也并不矛盾,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们对《终身误》等文字只作了表面化的阅读,却并没有堪破其“背面”所藏的深意!

 

以往,在论及《终身误》这支曲子的时候,论者一般只抓住前面两句,大做文章,却惟独忽略了曲中更为核心、更为重要的第三句话,这就是: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什么叫“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呢?原来,这“美中不足”四字,本是那通灵顽石下凡历劫之前,癞僧、跛道二位仙师对他的衷心劝告:“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甲戌本第1回)那时候,石头“凡心已炽”,自然是听不进去的。结果,坠落红尘,沉醉于温柔富贵之乡,到头来果然是浮华一梦,乐极生悲,终身竟为一误,然而,顽石既已“通灵”,又毕竟与凡庸有所不同。他的超凡之处,就在于能最终从风花雪月之中,抽身而出,反过来认同僧、道“美中不足,万境归空”的真言。这样,宝玉的一生,也就必然包含了一个转变的过程。在转变之前,他由世外而来,却“失去幽灵真境界”,而沉迷于世内的繁华。这时,他的知己是黛玉。在转变以后,他找回了失却的本性,最终从世内的迷茫中抽出,转向世外的解脱。这时候,他的知己也就变成了宝钗。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读者请注意,这两句话,恰恰是宝玉彻底解悟之前所说的执迷之语!那时候,他还不相信人世间是“美中不足”的呢!而现在,他相信了人生执着的虚幻性(所谓“今方信”是也),也就再也无法拒绝与同样具有“出世”倾向的宝钗夫妻恩爱、“齐眉举案”了。由此看来,《终身误》这支曲子,倒恰恰是如实地反映了宝玉由坚持独爱黛玉的立场,到逐步放弃这一立场的情感转折过程。其语句直是一句较一句削弱。且看第一句:“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口气是何等的强硬!态度是何等的坚决!可是,到了第二句,所谓“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口吻就明显地变软、削弱了。——他已经肯于面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了!第三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形势一转;第四句“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虽仍有那么一股子不平之气,但他显然已经不能拒绝,也无力拒绝同宝钗的“齐眉举案”了!这就如同第58回,藕官所表述的那样,“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而且还要“一般的温柔体贴”,否则,“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果不出其然,至甲戌本第8回,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作者暨石头所强调的重点,就已经转到了“俺也念金玉良姻”的方向之上!

 

同样地,我们来体会第36回宝玉梦中的喊骂,也可以看出一些与传统的、流行的说法截然不同的东西。宝玉在梦中叫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但“和尚道士”又是何许人也?“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庚辰本第25回回目),“和尚道士”不正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吗?第3回,黛玉说癞头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脂砚斋即批云:“是作书者自注!”(甲戌本第3侧批)“和尚道士的话”,岂可轻忽慢怠?在小说中,携带通灵宝玉下凡的,是“和尚道士”;欲化黛玉出家的,是“和尚道士”;送宝钗八字吉谶及“冷香丸”配方的,是“和尚道士”;甚至连“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木石前盟,在书中,亦是通过“和尚道士”之口转叙而出!宝玉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可“和尚道士的话”,恰恰代表了作者的忠告和预言的真理,是小说中唯一的不可不信的至言!这一回的回目叫做“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个“兆”,就应在宝玉和宝钗“成其夫妇”之后!而事实上,也用不着等到八十回以后,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我们看到,藕官的那番“得新不弃旧,恋旧不拒新”的“呆话”,就已经“独合了宝玉的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