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卧可以去商务候车室:“臣民”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9:49:37
  近来常听人说,要做公民,不要做臣民,知道这是宣扬公民意识的中心一环。不过我一直还没想透:今天没有所谓天子、皇帝、国君了,还有臣民吗?人说有臣民意识的大有人在,这样的人不能成为合格的公民;可是现行的宪法规定,年满十八岁就是合格的公民了,即使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从法理上说也并不意味着公民权全部丧失……那么,如果你指任何一位成年人,说他还是“臣民”不是公民,只是因为他还被“臣民意识”支配,不能像一个公民那样思想和行动,那岂不是超越了宪法和法律来厘定是否公民,而是以思想来定人的法律身份——就像当年不是以经济收入而是以世界观来划定阶级成分和政治身份,比方受过所谓资产阶级教育的就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老例么?
  或说这只是在批判臣民意识时的一种比喻性说法,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因为我想,我辈凡庸,做不了志士仁人,但做一个公民总是生而为人的本分吧?反躬自问,十几亿的公民,自然不会一个面目,公民与公民的成色,容有不同,这也许就是所谓合格不合格之别吧。宪法和法律规定的公民义务,我都履行了,与义务相对的公民权利,在我或我视听所及,数一数倒是没有完全落实,落得个有公民之名,无公民权利之实。因此就说我有臣民意识,甚至就还属于臣民之列,差不多等同于历史上“欲做奴隶而不得”或只是“暂时做稳了”的奴隶么?说真像,似乎不太像;说不像么,又有点像。怎么办?还是得想明白了才行。
  像这样从概念到概念的思辨,很是费劲。正好卢沟桥边宛平城里的“胡同张”泥塑形象帮了我的忙。这是位民间艺术家办的民俗博物馆,里面看家展品(夸张地说就是“镇馆之宝”)是长长的一列泥塑的“北京胡同”风光,几百个大不过拇指的五行八作人物,在长达一百米鳞次栉比的商家店铺工匠作坊酒楼乐户门前或行,或立,或摆摊叫卖,或相与交谈,俨然又一幅《清明上河图》。仔细看去,虽略有变形,但手势、眼神,活灵活现。赋予这些泥人以生命的正是“胡同张”,他说他塑的都是八十年前在他家住的城南随地可见的风物和人。那该是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吧。
  我小时候虽不住在南城,却也见过这一切。我想,就是上溯几百年的元大都,应该是景物依稀似旧时。
  依托这个立体的长卷,遥想当时京城闹市的下层百姓,在战争的硝烟散去之后,日常生活大概跟这里的泥塑没什么两样,总之在“过日子”。当然,元代时没有这件泥塑中的落魄旗人。胡同里都是蒙古皇朝统治下的“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之属。其中某个摊点,或许卖炒栗子的正是来自东京汴梁的李和,他跟什么人交头接耳,说着他被掳到燕山侥幸不死,一起倾诉着故国之思。这就是南宋诗人陆游笔下的“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些平头百姓,说是前朝的遗民,已成了新朝的“顺民”,但仍眼睁睁盼望着汉家旌旗。不知道到元朝末叶,北京胡同里的臣民们是不是参与了“八月十五杀鞑子”的自发暴动,如果参加了面对统治者的暴动,还算不算臣民呢?我担心他们心里想的,是不是——与其做异族统治者的“臣民”,不如做本民族统治者的“臣民”啊?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不可能超越皇权专制的制度框架,产生做民主法治社会公民的先进思想。
  经过八十多年的异族统治,到朱元璋成了明太祖时,这条胡同里的大宋遗民多半已是第二代第三代。他们接着做本族统治者大明朝廷的臣民了。燕王朱棣成了明成祖,迁都北京,这条胡同里的臣民,又生活在“天子脚下”,成为皇族、太监、官僚以至东厂锦衣卫特务的“人下人”,但他们必定是恪守着另一些读过书的“人下人”的教诲,老老实实做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王臣,也就是跟历朝历代没两样的臣民。这些市井中的小民,跟乡村的草民一样,安分守法,该纳粮时纳粮,该上税时上税。直到崛起于东北的另一个异族,又在敲山海关的大门,而陕北流民以李自成为首逼近京畿,他们散布的口号,最响亮的是“迎闯王,不纳粮”,却不知他建立的大顺朝若是真的坐稳天下,是不是要把口号改成“喜缴爱国粮”?但当时跟着他一路风风火火的万千饥民,确是被饥饿驱使。盼望改天换日,但即使如其所愿,也还是从大明的臣民变成大顺皇帝的臣民罢了。在李自成队伍胜利进京又失败出京的短暂日子里,北京胡同里的这些平民,不知道是不是也经过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来自穷乡僻壤的流民们,进得城来,未必会对城里人讲究区别对待,而从奴隶一朝变身主子或奴隶总管的胜利者,有时会比原来的主子更加凶狠的。
  北京胡同里的小民们,经过甲申之变,又像元代时一样,沦为入主中原的满清皇朝的臣民,达二百六十七年之久。其间,凡是统治者遭受到的内忧外患,都首先转嫁到四万万蚁民身上,包括北京胡同里这些人。他们的臣民身份,到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民国,总该有所改变了吧?
  在角逐政权者这一边,有“辫帅”张勋拥小皇帝溥仪闹复辟的风波,有民国首任大总统袁世凯八十三天的洪宪皇帝南柯梦,透露了相同的历史信息:拦在由皇权向民权转型的路口,不知有多少人想劫持百姓,乘机一过皇帝瘾。
  这时这个北京胡同的动向,可以从老舍《茶馆》里看个大概。那时候有了国会,也有了国会里的高谈阔论,以至“飞墨盒”大打出手,但其影响远远到不了“东四,西单,鼓楼前”,更到不了几千条大小胡同。在这些胡同里,前清的巡警成了民国的巡警,由他们指挥着夜里打更,白天挂旗,从挂五色旗到挂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老百姓还是听“喝儿”的。那时候不同的,是有了学校、报纸,胡同里有了上学的,学校里自然有教书的,胡同里有了卖报的,报馆里有主笔和访员,于是社会上有了除官府和警察的声音以外的声音,有时也传至胡同里,但同时传到胡同里的,是教师学生编辑记者被捕、被通缉、被关、被处决的消息。世世代代相信“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的升斗小民,除了贫穷匮乏之忧以外,跟过去帝制时代一样,生活在恐惧的笼罩之下。政治舞台上的军阀、官僚,依然是当年的文武百官,或者加上少数官费留洋回来的假洋鬼子,那么胡同里不知今日何日的昔之臣民,还不是一仍其旧,不过有皇帝时把吃太平饭的希望寄托在皇家,如今城头的旗帜变幻不定,倒教下民不知道该把希望寄托在哪里。
  孙中山是革命先行者,他深知人人都想当皇帝的“国情”,也了解在少数先知先觉和后知后觉以外,多数人“不知不觉”的“民情”,于是提出经过“军政”和“训政”两个阶段最终达到“宪政”的政治转型目标,这个目标实现之日,臣民就脱颖成为公民了。孙中山后执政的国民党并且在小学里开了“公民”课,讲孙中山“三民主义”,而以他践行民权主义的《民权初步》开蒙,至于国民党把“公民”课变成宣扬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党义”课,那是后来的事了。
  姑且相信“训政”之说,相信最后会由一党专政者“还政于民”,但这个过程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打断了。
  还在抗日战争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有意促成中国国共两党联合执政,以为这样有利于对日作战,有利于世界范围的反法西斯战争。蒋介石国民党迟迟不肯表态,中共却得此先机,向国民政府呼吁实行新民主主义宪政,呼吁国民政府“还政于民”,呼吁召开国民大会,建立联合政府。这个时期,已经在泥塑反映的时代之后了。
  “胡同张”的作品,反映的是八十年前的北京市井,远在卢沟桥事变之前,我们从而看到的,确实跟前清没什么两样,段祺瑞杀和平请愿的爱国学生47人,张作霖杀正直的报人邵飘萍(后来才知道他是中共秘密党员)、林白水,前者发生在东北城的铁狮子胡同,而后者二位先烈就是住在宣南的老街坊,而如塑像中的北京(或北平)的市民顶多对这些死难者怀抱同情,却是爱莫能助,你能责之以缺乏公民意识,仍只是千百年来的臣民么?
  回过头接上前边的话茬儿。日本投降,抗战结束。北京的普通市民,除了曾经下水的汉奸以外,全都从心眼里高兴,以为可以过太平日子了。绝大多数人有“正统思想”,“南望王师”,等待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回来“收抬旧山河”,因为当时共产党八路军虽有部队驻在“平西”,也有“地(下)工(作者)”在市区活动,毕竟影响的覆盖面还比较小。只是在大后方来的接收人员暴露了贪占腐败的面目后,民间痛呼“盼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后来随着国共谈判和政协会议的召开,中共和各民主党派通过政协会以及各自报刊的宣传,使这座古城里的普通市民也在对蒋介石国民党逐渐失望的同时,感到或有出现另外一种政治局面的可能。其中,特别是比较敏感的知识分子群体,如学校教师和青年学生中间的许多人,有感于毛泽东在《新民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中关于废除一党专政,经由联合政府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新中国的主张和许诺,起来呼应拥护,并在实际上接受了中共地下党的组织领导,开展了一系列反对国民党的学生运动。应该说,参与其中的知识界及各界市民,是基于要做国家主人和自己命运的主人的公民自觉。但似乎也不宜把没有直接投入斗争的人们一概指为甘为臣民的吧?
  1949年是一个重大的分界线。从那时起,北京街道的面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主流意识形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几乎成为压倒一切的唯一的合法思想。在极端主义占统治地位时,中央党报的社论竟能以大字标题宣告“民主、自由、平等是资产阶级的遮羞布”,而为实现“把无产阶级专政落实到每个基层”,竟不惜假手于年幼无知但知盲从的红卫兵到处发布“格杀勿论”的“勒令”。当其时也,既没有外国军队入侵,也没有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但在大街小巷里,不再能见到如同“胡同张”泥塑的那些在和平气氛中过着正常生活的人们——公民也罢,臣民也罢,人人自危,全都惶惶不可终日矣。人们常常举例说,曾经身为国家主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的刘少奇,是参与1954年制订第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人,却也在某一天、某一场合,举着宪法的一纸空文,呼吁他应有的作为一个公民的权利!
  按照几千年来的说法,刘少奇也算得是所谓“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角色了,他的“公民”境遇如此,全国人民又何以堪?识字的,不识字的,实际上一例都在念“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经,都要向“圣像”进行“早请示,晚汇报”以至早晚两次的“请罪”,那么普天之下,可还有谁是——中国公民?
  后来,又后来,经过“拨乱反正”,经过“改革开放”,以及其中一个又一个施政新阶段,到了今天,恕不一一细数。但至今还要提出“臣民意识”的问题,应该说,这些不计其数的老百姓虽然被指仍有“臣民意识”,但他们的身份其实早就是共和国的公民了。那么,是他们甘愿把政府当做历朝历代的帝王家来供奉吗?是他们甘愿放弃公民应有的各项权利,来保持头上的臣民光环吗?指他们具有臣民意识而仿佛不配为现代公民的朋友们,是否已经是百分之百不掺假的公民了呢?
  什么是公民,什么是臣民?怎样才能不做旧时代那样的臣民,不做身为公民却还抱着臣民意识不放的人,或者直截了当说,怎样做一个道道地地的公民,响当当的公民?——这还是个问题。
  与此相联系的,什么是公民社会?公民社会和公民意识,谁先谁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具有百分之百公民意识的先知先觉者,怎样带领今天的“臣民”们突破“臣民意识”前进?——这也还是个问题。(原载《随笔》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