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飞救了鱼人岛吗:记忆中的大跃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3:47:41
张开永
写了回忆父亲的文章,就不得不让人想到“大跃进” 运动。
“大跃进”对“三农”的破坏、摧残,决不次于“文革”,真使农村到了古人所说的“人亡政息”的境地。对于这段历史,毛泽东研究专家李锐说:“我们不妨来个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一方面鼓励史学家放出眼光,不是按照现在的结论,而是按照历史的真相,总结历史的经验,写出确有见地的现当代历史佳作;另一方面,鼓励历史事实的亲历者,真实而无涂饰地写的自己的遭遇、见闻、思考和情感,不要限定什么标准框框。现在这样的著作面世的不多。”
“大跃进” 运动的1958年,我八岁。年龄虽小,但也可以说是大跃进运动的“亲历者”。回想起来,尤如昨天。
吃大食堂
食堂化是实行人民公社化的第一个产物。说这是共产主义的形式。那时有句口号叫做“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所谓大食堂,就是把全村人集中在一起,一天三顿统一吃饭。
记忆里,大食堂的墙上贴着两幅画:一个大南瓜,一人坐在南瓜上看书。下书:大南瓜上学文化;另一幅是一人手握铁锨,铁锨上是座小山,下书: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旁边还有两幅标语:一天等于二十年,人民公社万岁。大食堂用餐,饭随便吃,菜限量,荤菜少,素菜多,没有人嫌好嫌坏,即使有意见,也没人敢说,因为生产队领导经常是吹胡子瞪眼睛骂人。
农民的粮食要全部交出来办大食堂。开始,绝大多数农民只交出部分粮食,白天集体干完活,到大食堂就餐后,晚上回到家还偷偷的做饭加餐,尤其是有老人小孩之家更需如此。后来被工作队发现了,就挨家逐户搜粮,不允许各家有锅碗瓢盆。凡铜铁锅盆统统砸烂送钢铁厂炼铁。我家有只铜盆,十分光亮,据说是祖传的,小时候我常把它当锣敲,声音圆润而悠长。没事就想敲几下。就是这只我十分心爱的铜盆,当然也逃不脱厄运,连同铁锅一起被砸烂送炼铁厂了。
搜粮一开始,有的农民就在家里挖坑藏粮,这一招后来被工作队发现了,又三番五次地搜找,凡藏粮被搜出,就开会斗争私藏粮食者。农民见家里挖坑藏粮行不通了,就深夜把粮食背出去藏于山洞或土坑中,这种有点粮食运出家门藏匿的已经是极少数了。我家一位姨娘有几升大米,先是藏在床下的地窖里,几次搜粮均未被发现,后来藏于山洞里。就这几升大米,还真起了大作用,在断口绝粮的日子里,姨娘家的伯、叔两家十来口人全部饿死,她家六口人因此而活了下来。
生产队吃大食堂,我们在学校读书也吃大食堂。上午上完课,老师就带领我们到大食堂吃饭。大食堂建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叫“梅子树” 的农院里。是用木甑盛的饭,米饭盛在下面,上面是红薯。我们把红薯抛在桌上抢米饭吃。老师见状,就宣讲说:“红薯好吃呢,又香又甜,营养又好,我吃给你们看。”说完,就抓起一个红薯张口大吃。可学生们不听他那一套,仍然抢米饭吃。
后来,学校的大食堂办不下去了,我们只能回家吃生产队的大食堂。
这样的大食堂大概吃了一年多,后来生活困难逐渐显露,由放开肚皮吃饭变成勒紧裤带过日子,改为定量吃。男人一天一斤,女人一天八两,小孩三、五两不等。把定量粮放在一个土陶罐里盛上水,再放进大饭甑中蒸熟后照定量分发。大伙都称为 “吃罐罐饭”。一人一罐饭一碗菜汤。后来什么菜也没了,人们只好把“罐罐饭” 拎回家吃。其实家里也没啥菜吃,这时,各种野菜己开始走进千家万户。都用野菜充饥。我的母亲颇有心计,她是大食堂的炊事员之一,早在半年之前就把大食堂丢弃的一些菜叶,如萝卜菜叶、青菜叶等拾掇一些悄悄拿回家,晚上加工成咸菜装入土坛子里。记得那年冬天,野菜都不好挖了, 我家就煮上一锅咸菜汤,其实汤里只有少许菜叶渣,纯粹一祸有点咸菜味儿的大白水。一家人端着“罐罐饭” ,直往饭里加汤,饭是无法吃饱的,就喝了一肚子汤水。
有一次,我拎“罐罐饭” 回家,不小心把饭打翻在阴水沟里。水沟里全是臭污水臭淤泥,我母亲把饭连同臭淤泥一起捞起来,在清水里反复淘洗,但无论怎么淘洗,饭里臭味依在。不吃又没吃的,只好把臭饭也吃了。那种臭淤泥味真是恶心。后来,恶心的更多。一次,生产队种小麦,队长为防止大伙吃麦种,就在院坝里堆上草木灰,中间是人粪尿,再把麦种倒入人粪尿里,然后搅拌,让麦种全部沾上人粪尿后,才运到地里下种。队长以为这样做,麦种就没人吃了。可是,队长一离开, 大伙立即把草木灰人粪尿捧在手里使劲搓,把灰粪搓掉就把几粒麦种丢入口中嚼一嚼吃了。我母亲把我从家里喊出去,也搓了一些给我吃,从人粪尿里搓出来的麦种子吃起来也很恶心,但为了充饥,只要能吃的,都往嘴里塞,什么赃不赃,臭不臭,人粪不人粪,全然不管了。
再后来,每人每天只供应二两粮,直到没粮下锅了,农民就挖野菜刮树皮吃。我们生产队的临队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有棵大枇杷树,一天晚上,不知是谁说了句“枇杷树的皮比别的树皮好吃。”就这一句话,几个人半夜出发,把那棵据说是百年的枇杷树的皮趴了个精光。第二天饿极了的我吃上了一小块略有粘性的枇杷树皮饼。大食堂无法维持了,公社干部解释说,原因有三:一是天灾,二是人祸,三是苏联逼债。
后来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天灾,苏联逼债不会造成没饭吃,实际上是人祸。
吃大食堂的苦楚,至今仍记忆犹新。
翻深耕
大跃进是国人在20世纪继义和团之后,鼓捣出来的又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就当时而言,的确是充分地发挥了国人敢想敢干的创造精神,人们说话做事的胆量,似乎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从来就没这么大过。大跃进很热闹,内容也挺多,记得比较牢的是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公共食堂,消灭四害,亩产粮食万斤乃至几十上百万斤。每项内容都充满了刺激和荒诞。
因我年纪小,大炼钢铁我没参加,只见大片森林被砍伐烧炭。我们生产队有好几片森林,成天都有人砍伐,成天都是烟雾袅绕,那是在土窑洞里烧杠炭,据说杠炭是运去炼钢铁的。大片大片的森林就这样砍伐光了。印象深刻的是翻深耕。何为“翻深耕” ?就是把耕地都深翻一次,有的深度多达一两尺。后来才知道,“翻深耕” 是中央的指示,大跃进中高产卫星的大量涌现,充分证明“深耕是农业生产技术措施的中心”。农业生产技术措施归纳为“土、肥、水、种(子)、密(植)、保(苗)、管(理)、工(具)”八个字,称为“八字宪法”。具有法律一样的强制性和不可动摇性,深耕又是这个农业生产法律的中心。
记得1958年的冬天,是深耕运动的高潮。
为了把土地彻底翻个身,精耕细作了几百年的熟地也没逃脱厄运。深耕中首先挖“表土”,把表土运开,然后翻“生土”。把生土砌成中空的土堆,接着燃起柴火“熏土”。又将熏土铺平,最后搬回表土。但多数是把“生土” 翻上来后就没精力管了,反把“熟土” 埋下去了。翻深耕运动到处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几百成千的翻深耕大军,从十来岁的小孩到七十岁的老人全都投入其中,一队队的摆开阵势,不分昼夜不惧风雨地在田野里挥锄大干。
我和一位比我小一岁的侄儿被安排打锣鼓。打得累了,想歇会儿,可大人们不让,说锣鼓声是鼓劲头的,不能歇。我们只好又敲打起来。到了深夜两点左右,炊事员送来了夜饭,每人两个熟红薯。这时我们瞌睡来得睁不开眼,一见红薯,马上又来了精神,张口大吃。一天晚上,我们吃完红薯,趁大人们不注意就溜走了。家里的门都是上了锁的,进不了家,我俩就爬到一个草楼上睡觉了。等睁开眼睛,已是中午时分。我们忐忑不安地回到家,父母亲没责骂我们,他们也说累得慌,没功夫找我们,估计我们就在哪个草堆里睡觉。
现在回想起来,“深耕卫星”真是蔚为壮观,也把人累惨了,用劳命伤财作结论,一点不为过。
除四害
“除四害” 运动。就是麻雀、老鼠、苍蝇和蚊子成了要除掉的“四害” !
老师教我们唱的一支儿歌,至今我还记得:“麻雀在高高的屋檐下,叽叽喳喳叫呀,它们歌唱春天。春天春天,春天来了……”后来就不准我们唱了,改唱:“小麻雀,是害鸟,糟蹋粮食真不少。青少年,打先锋,要把麻雀消灭光……”
围剿麻雀使用人海战术,社员们每人预备一根竹竿,竹杆顶端留有竹丫枝,每天下地干活随身带,干完一台气(约两个小时),就放下农具,统统拿起竹竿,满山遍野追打麻雀。消灭麻雀的成绩都要写在“除四害光荣榜” 上。分红旗、白旗、黑旗三个等次。为了争红旗,很多人吃了晚饭又去围剿麻雀,我们就跟着满山遍野到处跑,看热闹。
消灭老鼠就比消灭麻雀费劲了。社员们扛上锄头满山遍野找鼠洞,一但发现鼠洞,就挖地三尺,非把老鼠找到不可。有的把洞挖开,不是老鼠,却是蛇。
在我的记忆中,消灭麻雀、老鼠搞得轰轰烈烈,好像消灭苍蝇、蚊子就没那么起劲。农村卫生条件差,白天苍蝇乱飞,社员们都下地干活去了,似乎没有时间消灭苍蝇。大人们说,绿头苍蝇(一种绿眼睛的大头蝇)必须消灭掉,绿头蝇才真的有害,而把别的苍蝇称作“饭蝇”, 说饭蝇没啥害处。其实这是一种偏见,凡是苍蝇都会传染疾病的。蚊子白天是不飞的,到了晚上,蚊子在屋里屋外嗡声作响。那时,有蚊帐的人家少之又少,为了驱赶屋内蚊子,大人们燃起一把柏树枝,用烟雾驱赶。这种办法还灵,百分之八九十的蚊子被驱逐屋外。当然也有少数蚊子“漏网” ,但毕竟少了,也让我们睡个稍为安稳的觉。
我们小学生同样也有“除四害” 账本。一次,妇女们在晒场上打稻草,在稻草中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我的一位婶娘把我叫去,说这是个受表扬的机会,让我把小老鼠带去学校交给老师,记在我的账上。第二天,我带上已经死去的小老鼠早早地去了学校。下午放学时,老师在全校学生面前还真表扬了我。
度饥荒
“大跃进” 中高理想导致高指标,高指标诱发造假风,造假风导致决策失误,终于让“高指标”、“浮夸风”和“共产风”在大跃进中严重泛滥。并直接导致了“三年困难”局面。
最困难的时候,每人每天二两稂。有的地方长达半年无粮供应。农民严重的营养不良,很多农民害了浮肿症,也因此饿死了不少人。
我所在的地区浮肿病人真多。公社办起了浮肿症医院,把浮肿病人收院治疗。
后来,浮肿病人越来越多,公社医院无法容纳了,生产大队也办浮肿症医院。
我父亲也得了浮肿症。开始是脚肿,慢慢就全身浮肿,也住进了浮肿症医院。
住院病人每天有二两粮以外,还有两个“糠糠粑”,粑里放有中药,说这种中药“糠糠粑” 吃了会消肿。“糠糠粑” 就是仓库加工大米时,筛去粗谷壳后,用所剩下的细谷糠做成。就是这种“糠糠粑” ,要住院病人才能享受到。
医院离我家不到一里地,母亲和我就经常去看父亲。医院里满是浮肿病人,也成天都在死人。我看见有些病人用刀子刮牛骨头。父亲告诉我,说这些牛骨头不知有多少人刮过了。头一天刮的人扔了,第二天又有人捡回来刮。那时,生产队开始杀耕牛吃。肉吃没了骨头啃光了没吃的了,又把扔掉的骨头捡回来刮残留物吃。随后,偷牛宰杀事件四起,耕牛几乎被杀光。
我们每次去看父亲,父亲总是把两个“糠糠粑” 让母亲带回家一个,说到家后给我吃。我和母亲和姐姐因此也吃上了一些“糠糠粑” 。就在那一年,父亲没能扛过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去世后,家里更加困难,只好成天挖野菜吃。离我家几里外有个干沽了的水库,水库里长满了一种叫“水葱” 的植物,这种植物根底结了个白色的疙瘩,人们就成群结队去挖水葱疙瘩吃。我姐姐也参与其中,可是挖不了几天就没了。凡是能吃的野菜都挖来吃,野菜挖没了就吃树叶树皮,再后来还挖一种白色的泥巴吃。这种泥巴有点粘性,称叫“观音粉” ,可是吃了不好消化,有的人一次吃多了,解不下大便就死了。可是不少人还是去挖,有的人就死在挖“观音粉” 的洞穴里。实在没吃的了,我母亲就弄些谷糠来炒热后再磨细用水拌成粥吃。我吃了谷糠粥解不出大便,母亲就用竹筷从我肛门里往外掏。她一边掏,一边骂:大跃进整死人啦,大跃进饿死人啦!
再后来,传闻有人把小孩杀来煮吃了。有一个曾经是国军的人,力气过人,据说他与日本兵拼过好几回刺刀,杀死不少日本鬼子。临解放时他却逃跑回家了。他家的一个小孩突然不见了,人们就传说他把小孩煮吃了。又传说一位老奶奶也把孙女放水缸中溺死煮吃了。但都无从查证。前些年,我看见一篇文章,作者说他1964年因右派反革命罪关押在沪州监狱,同队几个判死缓的犯人,就因饿荒年杀人吃而坐牢。作者在雷马屏马家湾中队劳改,一个以“伤风败俗”罪,判刑十六年的刘姓贫农,成天高喊:“我犯什么罪,国家不要,供销社不收,煮来吃了(他把一个死孩子煮吃了),填填肚子有啥错?” 全国发生“人相食” 的事恐怕不少。我看到一家杂志登载:1961年,毛主席与刘少奇在游泳池边对此(指三年困难时期)发生了争论。刘说:“人相食,你我是要上史书的。”但真正“人相食” 上史书的,据说就陕西《山阳县志》记有一例。该县志把一件“杀妻烹食” 的食人事件秉笔直书在“大事记” 里。
说到“三年困难时期”,这个困难到底有多严重,只有我们这些经历过的人才深有体会。
一个伟人说过,历史常常重复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笑剧。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