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学院好么:明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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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朗的日子

版次:RB21   版名:大家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04-29 作者:黄天骥      1949年寒假前后,我们中学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了。     那时,同学们学会了许多新辞汇,例如“干部”、“积极分子”、“同志”等等。有些词语,则性质变了。像“检讨”,过去是检查研究的意思;解放后,这词具有贬的含义,而且常作名词用,例如“写检讨”。又像“搞”,在粤语中,过去带贬义,现在则什么都可以说“搞”,像“搞工作”、“搞卫生”、“搞对象”、“搞通思想”,全与褒贬无关。有些词,像称解放军为“指战员”,是指挥员和战斗员的简称。那时,强调革命工作只有岗位不同,没有上下贵贱之分,人人平等,都是社会的一“员”。这和当今一些拍马屁文章,动辄把领导带头称为“率先垂范”,是大不一样的。

    每一天,到了下午五点钟,便是“文娱活动”时间。那时候,我们学校原只招男生,不久也兼招女生了。少男少女都喜欢在一起玩集体游戏,例如围坐成一圈,甲同学拿着手绢在圈外行走,偷偷把手绢放在乙同学的身后,乙发现了,便拿过手绢起身追甲,甲立刻围着圈子逃跑,若逃到了乙原来所坐的位置,便算安全着陆;乙只好继续悠转,又把手绢放在丙的身后,丙便去追乙。如此这般,循环追逐,半途被逮住的,要罚做节目。老实说,这种“掉手巾”的游戏,十分简单,在今天,恐怕只有在幼儿园里的孙儿们才感兴趣,而我们这批大男孩和姑娘们竟乐此不疲,实在十分搞笑。不过,这种集体活动,对培养青少年的集体主义精神,在当时却不无作用。

    又不久,我们组织了学生会,大家学唱革命歌曲。最爱唱的歌是《解放区的天》。这首歌,曲调流畅,充满西北情调,它夹杂着“那咕哟嗨”之类的衬字,让我们这些岭南青少年觉得十分新鲜。歌词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唱着唱着,我们的心情也明朗起来,仿佛广州天上的阴霾以及长期压在心头的困惑,也都一扫而空。

    当然,我们还唱《团结就是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唱冼星海的《歌唱新中国》。本地的音乐家,则谱出粤语革命歌曲,像《人民武装进行曲》,歌词是:“我哋係人民嘅武装,就係人民嘅希望;枪杆揸在手,仇恨记在心头……”这支歌,原是广州工人纠察队唱的,我们学生也跟着唱了起来。那时,我们刚刚学讲普通话,口齿还不流畅,例如把“普通话”三字说成为“煲冬瓜”之类的错误,还时会发生。所以,当唱粤语革命歌曲时,便感到分外亲切。这些歌曲的旋律,也都激昂慷慨,雄壮有力,把同学们青春的激情调动了起来。

    渐渐,学校里出现了一些“积极分子”,这是地下青年团(共青团前身)培养发展的对象。有些“积极分子”,为了表示进步,向工农靠拢,便脱掉了鞋子走路。多数同学则认为这些“赤脚大仙”有点做作,颇不以为然。不过,在集体游戏中,在革命歌曲的鼓舞中,校园里明显呈现出一派健康活泼的气氛,我们也朦胧地产生了向往社会主义的情绪。

    广州解放初期,治安良好,物价稳定,人们对新社会充满期待,真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解放区的天,确实是明朗的天。

    解放前,许多广州市民对共产党、解放军并不了解。国民政府控制的舆论,经常散布共产党要搞“共产公妻”的谣言,让人们将信将疑。而逃到了台湾的蒋介石,一直宣称要“反攻大陆”。在1950年春天,国民党的飞机还多次飞到广州轰炸,我们又听到了多年来响过的警报声和高射炮的射击声,一时间人心惶惶。总之,人们对人民政府既有好感,又存戒心,真像是心里挂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

    我住在西关,家里老一辈的人,思想守旧的居多,对人民政府的疑虑也多。不过,当时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让叔伯们一下子心情明朗了许多。

    我的一位姓廖的堂姑丈和堂姑母,他们的女儿二妹,活泼可爱,年纪和我相仿,我们常在一起或是捉迷藏,或是在地上划了方格,玩“跳大海”。在1938年左右,人们听到日本军队要占领广州的消息,大家慌了手脚。堂姑丈姑母,便赶忙带着三个儿女回乡避难。谁知道,二妹却在中途走失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当堂姑丈们走到沙贝村,准备摆渡过河时,渡口挤满了逃难的人。船小人多,只能分批渡过。姑丈姑母忙着提行李,等到船到河中心,才发现单缺了二妹。他们慌了,左右张望,却瞥见二妹还在岸边,一个劲捉蜻蜓玩耍。姑母紧张得很,一面高声呼唤,一面央求艄公把船撑回。艄公死活不肯,说大家都急着上路,不能来回折腾。又说反正河面也不算宽,他让姑母到了对岸,再折回来寻找孩子。堂姑丈姑母没法,只能死命盯着二妹,喊她不要乱走乱动。

    船到了对岸,人们上船下船,花费了好些时间。堂姑丈姑母托熟人先带领另外两个孩子回乡,夫妇俩则回身去接二妹。那时天色渐暗,等到折回原处时,巳不见了二妹的踪影。他们急出了一身冷汗,四下里寻找打听,旁人都说没有见到孩子。在兵慌马乱之际,实在谁也顾不上谁。后来有人说,似乎看见孩子啼哭着,被一个人牵着走了。堂姑丈姑母赶紧沿路查询,却怎么也找不着。天愈黑,他们的心也愈乱。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得已又返回渡口,可是,那时连摆渡的艄公,也巳回家休息了。“野渡无人舟自横”,他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在岸边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从广州沦陷到抗战胜利,再到国民政府溃退,早巳返回西关居住的姑丈一家,十年来一直打听二妹的下落,但如石沉大海,毫无结果。我家的大人也吩咐小姐妹轻易不要跑到廖家去,以免触动堂姑丈姑母对二妹的思念,让他们伤心难过。

    广州解放了,过了一段,报章上有报道说,好些抗战期间失散的亲人,在“军管会”的帮助下,得以团圆。这消息,堂姑丈姑母半信半疑,他们抱着试试的心情,也向派出所干部报告了二妹失散的情况。干部们认真记录,嘱他们相信政府,请他们耐心等候。

    又过了半个多月,忽然,派出所派人来说,丢失了十年的二妹,当时确是被人拐卖,现在,通过联系各方,把她找到了。这真是喜从天降,堂姑丈一家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赶紧跑去领人。亲友们闻讯,也都到廖家道喜。那时,我三步两脚跑了过去。只见堂姑母和二妹在前厅抱头痛哭,邻里亲友则默默地挤在门口,谁也没上前打扰。我也只愣愣地远远望着。此情此景,就像杜甫在《羌村三首》所说的:“世乱遭飘泊,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相对亦唏嘘”。的确,只有经历过丧乱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百感交集的滋味。

    回到家里,我把二妹家里悲欢离合的过程,写成了一篇记叙文,题为《重逢》,署名“黄花瘦”,向《广州日报》投稿。过几天,文章见报了,编辑部只删去署名中的一个“瘦”字。当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变成了铅字时,十分兴奋,家里人也为我高兴。但更重要的是,二妹一家的重逢,让许多亲友真切感受到时代的不同,感受到解放区的天,确像是明朗的天。

    那时,中学生们感到真正获得“解放”的,是学校宣布取消期考排名的制度;有些学校,还采用“五级记分法”,即以优、良、中、及格、不及格五级,来判断学生的学习成绩,以取代划分过细而并不科学的“百分制”。这一来,同学之间,没有了互相攀比,互相嫉妒,压力减轻了,学习的兴趣和自觉性,反得到加强了。不过,据知现在学校里对学生排名的重视,更甚于以往,这真是始料所不及。

    当年,在“积极分子”的带动下,我们常常阅谈一本由市团委主办、名为《在毛泽东旗帜下》的期刊,它经常报道各界青年的先进事迹。渐渐,我们开始有了班级会、小组会,大家七嘴八舌交流学习的心得。年轻人,都有颗火热的心,在提倡集体主义的气氛中,同学们陆续产生了进步的追求,起码不愿被视为自由散漫的“落后分子”。我们还学会了自我检讨。当然,检讨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大家会把问题说得很严重,态度也很认真,否则不足以表现自我要求的严格。于是动不动上纲上线,动不动说自己的阶级立场存在问题。这种言过其实的风气,也为后来极“左”思潮的泛滥埋下了伏笔。     我们的班级,自称“麒麟寨”,用的是粤谚“火麒麟,周身瘾”,亦即什么都感兴趣的意思,在校里最为调皮捣蛋。有些同学会戏弄老师,会到街上打群架。有一回,我们合计偷摘校园的木瓜。趁着夜深人静,有人放哨,有人用竹竿去捅瓜蒂,硬是把木瓜偷了下来,又硬是把半生不熟的木瓜吃了,还把瓜皮瓜子乱扔。老师知道这是“麒麟寨”所为,却又抓不住证据,我们则暗地里窃笑,自以为得计。谁知道,在一个检讨会上,有同学把事情捅了出来,大家纷纷批评这种不守纪律的行为,又把它和其他青年先进的事迹对照。这一来,参加偷木瓜的人,不觉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年轻人,是可塑的。当我们认识了自己的过错,便自动编写了活报剧《偷木瓜》,在全校的晚会上演出。我身体瘦小,被编派扮演骑在别人胳膊上去摘木瓜的“小蟊贼”,又假装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做出呲牙咧嘴的样子,惹得观众们哄堂大笑,而我们则在演出的满足感中,自我批评,自我教育。从此,“麒麟寨”人马,成了学校里遵守纪律和热心参加社会公益活动的积极分子。

    到了暑假,政府提倡扫除文盲,我们便开办了“工人夜校”。选出了举止斯文工作负责的郭同学担任“校长”,选出数学成绩优良的老廖、老吴,担任算术老师,我则当语文老师。夜校没有经费,大家便凑了些零用钱,买了些笔墨纸张,供学员们使用。没想到,夜校开学时,竟来了三十多人,都是些经过沧桑的中年男女。当我们几个毛头小子,看到课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时,既是紧张,又是兴奋。首先,我们教学员们学写自己的名字,学算术的加减乘除,学写简单的书信。经过了几个星期的努力,学员颇有收获,上课很少缺席,我们十分高兴,备课也愈认真。

    有一晚,轮到我上语文课,我让学员在纸上默写生字,自己则学着当老师的样子,一边背负双手,在书桌间来往逡巡,一边不断地念诵生词。念着念着,忽然,有人在我的手心上用力捏了一把,我吓得“哗”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那捏我手心的学员还在挤眉弄眼。再一瞧,此人正是在附近的理发店曾经替我理发的师傅。我正想发作,可回心一想,我这当“老师”的,若和他吵了起来,那成了什么样子?于是,我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默默地走开。

    在课时的后半段,我要学员们在黑板上默写词语。轮到那理发师傅时,我便一板一眼地念:“岂~有~此~理”。这四个字,他写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大家看到了他狼狈的样子,也知道了我的用意,不禁哈哈大笑。那师傅一脸没趣,我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不过,我回想从前自己也有过调皮的举动,经此一役,便对“尊师”一词,深有体会。

    我们的夜校,办得很好,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六十年过去,当年在一起担任小老师的伙伴们,都已垂垂老矣。中学毕业后,我们走的道路各有不同,各历崎岖,各尝尽酸甜苦辣,但相聚时,回首前尘,都记得解放初期广州市“军管会”的工作成绩,都记得那一段明朗的日子。

    (题签:吴瑾)

    ◎黄天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 黄天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