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伊尔:盛禹九:文化是什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8:37:42
盛禹九:文化是什么?  ——回答杨伟东采访之二

独立制片人杨伟东先生来信:“我们查阅了1983 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和2009年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我们发现,这些内容的释义在这近三十年的社会发展中没有改变过。而我们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却 正在发生变化。是这些常识和定义需要重新诠释?还是我们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需要修正?我们正在向您和知识界的学者们寻求答案。真诚期待您发表意见!”杨先 生附寄一份“采访提纲”,现就“提纲”中提出的一些问题发表个人意见。第一个问题谈了什么是人性(人性、阶级性及其他 ),这次谈的是第二个问题:文化是什么。


第一、 文化是什么?

文化是什么?据学者庞朴统计,对这个词汇的解释有260多种。当前,在我国,权威的解释是:

“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别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现代汉语词典》)

“广义的文化是指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总和。狭义的文化专指语言、文学、艺术及一切意识形态在内的精神产品。”(《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

上面两种对文化的解释都比较简略。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1871年在他的《原始文化》一书中说:“所谓文化和文明乃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包括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而获得的其他任何能力、习惯在内的一种综合体。”这是对文化的解释比较精确的定义之一,为许多国家的词书所遵循。

我欣赏爱德华?泰勒的观点。他把文化当成一种“综合体”,不仅包括“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知识,也包括信仰、道德、习俗,乃至“社会成员的个人而获得的其他任何能力、习惯在内”,爱德华?泰勒的这种解释,内涵和外延十分丰富,它扩大了人们对文化的视野,对于规范和指导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大有帮助。

四年前,台湾文化人龙应台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文化是什么》一文。文章从日常生活中一些常见到的现象谈起,比如:一个人迎面走来,他走过一棵树,树枝低垂,他是随手把枝折断丢弃,还是弯身而过?一只满身是癣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怜悯地避开,还是一脚踢过去?电梯门打开,他是谦抑地让人,还是霸道地把别人挤开?文章还举了许多例子:如从台湾渔村的迎神节日,台湾原住民老人在诗歌晚会上唱的一首歌,京剧《四郎探母》在台北演出时人们的感动,还有对北京的古老胡同被大片拆除,“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推土机的急速进度”的不同感受……龙应台用十分通俗具体的形象,诠释了爱德华?泰勒对文化所下的定义,说明“品位、道德、智能,是文化积累的总和”。她提醒我们,不仅在知识、道德、智慧上,而且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都存在着文化品位差异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时刻注意提高自己的文化品位素质。

《中国大百科全书》在介绍“文化的一般特征”时,特别提到了“文化的阶级性”。它说:“一般文化是从抽象意义上讲的.现实社会只有具体的文化……在分裂为阶级的社会中,由于各阶级所处的物质生活条件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因而他们的价值观、信仰、习惯和生活方式也不同,出现了各阶级之间的文化差异。”这是毛泽东“没有抽象的人性,只有具体的人性”观点的演绎和延伸。我觉得,写在“文化”这一词目中,是“画蛇添足”。

文化是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是一定的历史和社会的产物。它不是哪一个阶级,而是全社会各个阶级共同创造的。比如,西安的兵马俑,北京的故宫,这两处珍贵的文化遗产,是秦、明两朝的统治者和劳动人民共同创造的,能给它贴上“阶级标签”,说是“秦始皇文化”和“明成祖文化”吗?不能。再举一例:离我家不远处北京东岳庙前,有一座精美的牌楼,上有四个大字——“永延帝祚”,据说是明代大奸臣魏忠贤写的。很幸运,北京市在扩展街道时,没有把这座牌楼拆除,可能考虑到它是文物,有保留价值吧。文化大革命中大讲“阶级性”,“破四旧”,批判“封、资、修”,说什么“儒法斗争”,儒家(孔子)代表“没落的奴隶阶级”,法家代表“新兴地主阶级”,十分牵强误会。须知儒家孔子学说内涵十分丰富,其中很多观点,比如“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教育思想,就有其合理性,你说属于哪个阶级?!“文革”中还把穿喇叭裤,擦口红、养宠物说成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可现在已流行开,司空见惯了。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当然存在着“阶级文化”。但是,一种文化能否得到绵延和发展,关键在于其是否有历史和社会价值,而不在于“他们的价值观、信仰、习惯和生活方式不同”,和“各阶级之间的文化差异”。《唐诗三百首》《红楼梦》,还有李后主的词之所以流传不朽,不是因为作者的阶级出身,也不是因为这些作品所描写的是哪个阶级的思想生活,而在于这些作品历史地、真实地、艺术地反映了各个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写了共同的人性,所以得到各个不同阶级的欣赏和共鸣。这就是文化艺术的魅力。


第二,讲一讲多元文化的问题。

哲学中有“一元论”和“多元论”的争论,由来已久。多元文化、特别是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一词的出现,则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1988年春,美国斯坦福大学校园的一场课程改革,成为了后来被西方学者们称为“文化革命”的开端。这场改革迅速波及整个教育界,继而在其他社会领域也引发不同的影响。于是,在西方,什么东西都“多元”起来:价值观多元起来了,道德标准多元起来了,生活方式多元起来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国外的学术界对此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争论。

“多元文化”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产物。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和复杂化,信息流通越来迅速和发达,需要有各种不同的文化服务于社会的发展,于是产生了文化的多元化。我国学者王希在《多元文化主义的起源、实践与局限性》一文中,将多元文化主义的内涵细化,认为它“既是一种教育思想、一种历史观、一种文艺批评理论,也是一种政治态度、一种意识形态的混合体”。

实行多元文化最典型是美国和加拿大。美国和加拿大都是移民国家,多民族形成了他的多元文化。我旅居纽约期间,在街上常常看到一年一度的各个民族文化节日的表演。比如,3月17日这天,纽约的爱尔兰人男男女女穿着五彩裙子,吹着风笛,举着各种标语牌(包括“英国人从北爱而兰滚出去”这样的标语),在曼哈顿第五大道闹市游行,展示了爱尔兰民族的风采;同样,纽约的华人在春节里也上街游行表演。加拿大于1971年正式颁布“多元文化”政策,在法律上确定了国内各少数民族文化的平等地位。在美国和加拿大这些发达国家,思想、言论是完全自由的:各式各样的社团聚会,政治思想,科学文化,生活方式,各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彼此互不干扰。“多元文化”使得这些国家人心舒畅,社会安定,经济、文化和科学得到高度发展。

我们国家现在实行的不是“多元文化”,而是单一的“党文化”。这种文化发源于延安整风,建国后得到进一步发展,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极致。其理论和口号是:“为政治服务”,“突出政治”,以及“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等等。尽管毛泽东提出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样一个好的口号,但按照他的解释,“百家,实际上只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家”,“一个吃掉一个”,结果仍然不是“多元文化”,而是“一花独放”。

所谓“党文化”,也不是全党的文化,而是“领袖文化”;“为政治服务”实际上也是“为领袖服务”。谁是领袖,谁是“第一把手”,谁就是权威,他的话“句句是真理”,“两个凡是”。毛泽东反对党八股,不反对党文化,他说 :“一种思想(毛泽东思想)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林彪说:“让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阵地”,“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于是,“党文化”成了“领袖文化”,“文化大革命”成了“大革文化命”。整个党,整个社会,出现了许多不正常的现象和后果:

    第一,不讲真话,讲假话。一些历史事实被歪曲,被篡改。例如,对于太平天国的评价,马克思早有定论,认为“它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不知道自己负有什么使命”。太平军“凶神恶煞”“比老统治者还更可怕”,如此等等,对太平天国是基本否定的。只因为“伟大领袖”说过,太平天国是农民革命,是“推动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力”,于是“老祖宗”马克思的话也不灵了。九十年代一部《太平天国》的电视剧,把洪秀全等人塑造成了“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就我所知,这个剧组去长沙拍戏时,湖南文化局的有识之士给剧组提意见,要他们尊重历史,有分析地拍这段历史。剧组说,我们是奉命行事,不能改剧本。

    再如,众所周知,抗日战争的主要战场是在国统区,国民党抗日牺牲了240多个将军;可“伟大领袖”硬说,八年抗战是共产党领导的,国民党“消极抗战”,胜利后“摘桃子”。2007年,大陆纪念抗战60周年,邀请台胞参加,中共改口了,承认国民党领导了抗战,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说到国民党,就便说一个问题:应该如何评价蒋介石。过去的宣传,一直说蒋介石是“人民公敌”“千古罪人”。不久前,学者杨天石(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研究蒋介石专家)赠我一本书——他写的《找寻真实的蒋介石》,使我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比如:一、蒋介石在民主革命时期是有重大贡献的:辛亥革命时,他是进攻杭州巡抚衙门的敢死队队长;他反对袁世凯,曾是山东讨袁队的参谋长;他反对陈炯明,在孙中山最危急时刻救了孙中山;二、蒋介石是爱国的。“二战”前,蒋介石没有听从孙科、白崇禧联德、抗英美的意见,而是联英美,抗德日;八年抗战结果,中国成了战胜国,成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常务理事国,在国际事务中有了真正的发言权、决策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应从此开始。又如,三十年代,斯大林以签订使中国人丧权辱国的《伯力协定》为条件,让蒋经国回国,蒋介石没有同意。他在日记中写道:“余宁使经国不还,或任苏俄残杀,而决不愿以害国之罪以换亲子也。”朝鲜战争时,杜鲁门两次主张用原子弹对付中国,蒋介石坚决反对。由此看来,蒋介石对我们国家民族来说,既有大过,也有大功。

    第二、文化禁锢,百花凋零。记得文革中只有“八个样板戏”,所有优美的音乐、电影、戏剧和其他文化,通通被打成“毒草”。八十年代“清理精神污染”,音乐界“批邓(丽君)”,批《何日君再来》……极左派把反映人间美好的东西全部扼杀,神州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今天,邓丽君的歌已唱遍大街小巷,邓丽君被誉为“当代华人难以逾越的歌唱家”。去年中国国务院新闻办系统的网站号召投票选最有影响的文化人,获第一名的竟是邓丽君,有800多万张选票。

谈到《何日君再来》这首歌,使我想起了作曲者刘雪庵。这位曾被载入《大英百科全书》的著名音乐家、作曲家,抗战期间创作了《流亡三部曲》、《中华儿女》、《保家乡》等爱国歌曲;特别是《流亡三部曲》:“离开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流浪!流浪到哪里?逃亡到何方?……”这歌词我至今记忆犹新。像《松花江上》一样,这首歌曾经唤起了多少中华儿女的爱国热情,走上抗日战场。可是,刘雪庵就是因为《何日君再来》这首歌谱了曲,被批判为“靡靡之音”,划为“右派”,关进“牛棚”22年,受尽折磨,导致双目失明、穷困潦倒以终。现在,刘雪庵的冤案已经平反了,《何日君再来》到处播放传唱,不知何故,刘的《流亡三部曲》这首流行的抗日歌曲,至今依旧尘封不见天日。

    去年,在文化领域开展“反三俗(低俗、庸俗、媚俗)”运动。当前的文化生活中,的确存在着“三俗”问题。可产生这“三俗”的原因是什么,很值得研究。我觉得,论其原因,首先是一些文化媒体,例如电视台和一些娱乐场所追求“经济效益”,文艺节目主要靠丑星、笑星来支持,用低俗的节目和噱头来提高收视率;其次,对表演者(特别是相声)的限制、清规戒律太多(如不能涉及政治,不能讽刺领导,不能借古讽今等等),演员的路子太窄,好的创作又不多,只好向“三俗”发展。

可话又说回来,一个社会即使有“三俗”,毕竟只是个品位和格调高下的问题。只要不违法乱纪,不有伤道德风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众所周知,国外普遍存在着“三俗”文化,政府并不禁止,媒体也不批判,因为这也是一部分“下里巴人”的需要。人们说,这次文化部门反“三俗”,“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些人口无遮拦,諷刺現實,揭露社会阴暗面,得罪了权贵阶层,可能借此来进行整顿和封杀。

    其实,在我们文化领域中更应该引起注意的,是“三个代表”中的那个“代表先进文化”的具体实践。目前大量充斥于我们的出版、电视等文化领域中的,并不是真正的“先进文化”,而是带有“个人迷信”印记的“颂圣文化”,充满了铜钱气味的“商业文化”,以及没完没了的“帝王将相文化”。比如,反映封建专制王朝的影视片,反复翻拍放映,大量宣扬的是宫廷政变、凶残杀戮、阴谋权术之类。一些“革命电影”程式化,歌颂和美化“红太阳”,虚假、添油加醋的太多。一些商业“大片”,如《英雄》《满城尽是黄金甲》等,荒诞离奇,文化品味不高。记得胡、赵当政期间,还拍了些反映真实历史、具有深刻思想内容的电影(如像谢晋的《牧马人》《芙蓉镇》《天云山传奇》系列),现在这类电影已经看不到了。至于那些宣传反对专制,颂扬民主、自由、具有普世价值的作品,则一概被排斥之列。一部《走向共和》的纪录片,只因其中有孙中山关于民主的一段话,竟被中止播出,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影响青年一代智力和创造力的发展。钱学森去世前,曾向温家宝总理提出一个问题:为何中国的大学研究机构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个问题问得好!新中国成立60年,没有培养出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大科学家,没有享誉世界的伟大作品和科学成果,这与我们僵化的文化教育体制和指导思想有很大的关系。一个社会,如果个人创造力、想象力被容许奔放,那么这个社会的总体创造力也会是生机蓬勃、创意充沛;反之,这个社会只能是因循守旧,毫无生气。我们的教育强调升学率,教育思想和内容单调贫乏,突出政治,禁区太多,怎么能培养出思想开阔奔放、有创造性的人才?!至于科研文化学府“市场化”,“金钱挂帅”,学术腐败成风,缺乏有效的政策和机制遏止,后患无穷!

朱厚泽说:“‘党文化’是个很腐朽的东西,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东西。无孔不入,无所不在,非常堕落,十分丑恶。”它对国家社会的危害,远比“三俗”文化更为严重。对此,作家沙叶新写过不少有关“党文化”的文章,如《‘表态’文化》《‘检讨’文化》《‘宣传’文化》《‘腐败’文化》等等。沙叶新还想写《‘崇拜’文化》《‘告密’文化》《‘批斗’文化》等等,这些文章揭露了“党文化”的各种表现和危害,酣畅淋漓,切中要害,符合爱德华?泰勒关于“文化”内涵的解析。

今天文化领域的情况又有了许多改变和发展。我看到一份资料:根据某权威机构对两百来名县处级、厅局级领导干部进行问卷调查,其中一项是“当今中国事实上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是什么?”在已经收回的175份问卷中,选择“马克思主义文化”的占15.43%,选择“大众文化”的占24%,选择“西方文化”的占7.43%,而选择“潜规则文化”的竟然占到48.57%,几乎占到了一半。与这个问题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目前领导干部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想信念状况怎么样?”认为“非常坚定”的占5.71%,认为“不很坚定”的占28%,认为“说与做不一致”的占49.71%,还有13.14%认为已经“出现了信仰危机”。如果将认为“说与做不一致”( 即“言行不一”)的,和认为已经“出现了信仰危机”的两项加起来,则达到62.85%,相当于认为“非常坚定”者的11倍之多。尽管这个调查结果有一定的局限性,仅仅是一种参考,但它同很多人平日里的真实感觉基本上一致。

     毛泽东在抗日战争期间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曾经提出所谓“新民主主义文化”,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据说原来草拟稿子的前置词中,有“民主的”一词,被毛删去了。现在如果说要“文化重建”,就应该恢复“民主”这一重要内容,反对文化专制主义。有人说过,我们过去的计划经济是“鸟笼经济”。同样也可以说,我们的文化是“鸟笼文化”。只有打开“鸟笼”,“放他们到宽广的世界中去”(鲁迅语),我们的文化才能真正起飞,才能兴旺发达。

    2010年8月1日,龙应台在北京大學作过一次演講,题目是《文明的力量》。龙应台的祖籍是湖南,和我同乡。她这次讲演,从“乡愁”谈到了“血浓于水”和“大国崛起”。龙应台说: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是民主、自由、道义精神的崛起,崛起的是一个开阔、包容的中国。“ 如果说,所谓的大国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军事的耀武扬威,经济的财大气粗,政治势力的唯我独尊,那我宁可它不崛起,因为这种性质的崛起,很可能最终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类社区带来灾难和危险。”她还说:如果两岸在文明价值观没有共识,“血浓于水”又算甚么?

    龙应台的这些话是语重心长的。她非常深刻地说出了文明价值观对一个国家民族的重要性,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