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談這一段歷史，你得把彎彎曲曲拉成直線，可就說來話長，淘不盡了！依我的觀念，「1949」這個符號不單單指某一年，它可以指國共內戰爆發以後，一直到台灣解除戒嚴以前，或者說到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前，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要我談自己的在那些年是怎麼活的，引用文天祥一句話，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內戰四年，我寫了一本書，台灣三十年，我又寫了一本書，兩本書合起來八百頁，我不推銷我的書，但是我也很難寫出一個簡單的提要，我只好把書裡面的一首歌唸出來，我不知道這首歌是誰作的，很切合今天的題目，「左邊一座山，右邊一座山，一條河流在兩座山中間。左邊碰壁彎一彎，右邊碰壁彎一彎，不到黃河心不甘。」
一言以蔽之，我是彎彎曲曲活過來的。那些年，江山多嬌，英雄豪傑的身段像過新年鬧元宵舞動的那條龍一樣，九轉十八彎。時勢造出彎彎曲曲的英雄，英雄造出彎彎曲曲的時勢，他們顛倒眾生，扭曲乾坤，我得跟著連滾帶爬，「人心彎彎曲曲水，世事重重疊疊山，」越過崇山峻嶺，我一步也沒法照直走。1949來了，我是一條蟲，一條爬蟲，彎彎曲曲爬過一重一重障礙。那些不能變成爬蟲的人，大概沒法活；那些不能由爬蟲還原成人的，也雖生猶死。我很幸運，變成蟲，又還原成人，成為一個新人！我感謝上帝。要問我那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這就是答案。
我小時候，社會主義是顯學，是主流，我心嚮往之。可是歷史一轉彎，我去讀國民政府辦的流亡中學。我本來很用功，可是學校變了質，我也變了心，我逃學去從軍。本來我充滿了正義感，可是歷史一轉彎，我進了貪官汙吏的集團，變成一個小小的共犯。歷史轉了一個大彎，把我搭的這條船打沉了，我抓住一支筆當做浮木，變成作家。一開始，歷史要我做一個教忠教孝的作家、說仁說義的作家，後來，歷史又教我做一個刺激慾望、鼓勵消費的作家。我都不甘心，我也都做得很好。共產黨說我是國民黨特務，國民黨說我是共產黨特務，很可笑，我笑不出來。我們是五○年代文人相害，互相監視告密；六○年代文人相輕，有潮流派別；七○年代文人相忘，每個人只顧賺錢；八○年代九○年代文人互相抄襲，贏家通吃。我的從業經驗也彎彎曲曲，隨遇而不能安，我很少為如何找到一個工作發愁，常常為如何辭掉一個工作發愁。我第一次主動謀求的一件事情，第一次感覺到求人很難，是來到美國辦移民，這件事情深刻地教育了我。
照開會通知上的要求，我得談一談感想。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感想，現在當然要說最後的感想。我是一個平民百姓，沒有任何依賴、任何庇護。像我這樣的人非常非常多，歷史玩弄的就是我們，踐踏的就是我們。「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歷史像洗衣板一樣揉搓我，像絞肉機一樣攪拌我，我該死不死，兩世為人。我是祖宗有德，上帝有恩，三生有幸。有一本長篇小說《永遠的琥珀》，開頭第一句話就說：「在亂世，人活著就是成就。」照著鏡子左看右看，這點成就有甚麼可以誇耀的？我得多麼自我中心、多麼不知世事艱難，才可以誇耀自己？只有感恩、只有回饋、只有洗耳恭聽人家的誇耀。
有一個故事，據說是美國總統林肯講的。他說有一個國王，經常要出去剪綵、揭幕、證婚，主持各種典禮，每次都要預備講話，實在麻煩。他問一個有學問的人，有沒有一套話，在任何場合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不必每次都預備新的。那個人說，有！不管甚麼場合，你上台以後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了，你對全場聽眾說，「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1949淘不盡，但是過去了，英雄豪傑剩下一個名字，黎民蒼生留下一個數字。從前的「我」也過去了，我現在是一個新人，好比蠶做了繭、變成蛹，它不能退回來變成蠶，只有向前化成蛾。種種昨日，都成今我，今我已非種種昨日，我今是昨非做新人，脫胎換骨做新人！推陳出新做新人！新天新地做新人！
歷史這條長河，還是要彎彎曲曲流下去，但願將來的人不必彎彎曲曲地爬，他們始終可以站得直，頂天立地，可以照直走，挺胸昂首；可以像河裡撐船，可以像河堤上散步，也可以跳華爾滋原地旋轉，他們一以貫之，不鬧人格分裂。該活的時候活，該死的時候死，用不著死去活來！（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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