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正太竹墅馆图片: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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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

文/李泽厚   刘绪源

  李泽厚: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密西根大学、威斯康辛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和哲学研究,重要著作有《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美学四讲》、《论语今读》、《世纪新梦》、《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等

  2010年,世界权威的文艺理论选集《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选》,收录了李泽厚《美学四讲》中的《形式层与原始积淀》。这套文集由古希腊的柏拉图起,选录人类历史上重要思想家的重要理论作品,一直至当代。李泽厚是进入这套长期被西方思想家“统治”的选集的第一位中国学人。

  1988年,李泽厚当选法国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为20世纪下半叶唯一获此殊荣的中国哲学家。此前成为该哲学院院士的中国学者是冯友兰。

  2010年秋冬李泽厚回国期间,作家、评论家刘绪源专程前往北京与他作了长篇谈话。谈话以李泽厚的思想学术历程为主线,呈现了李泽厚富于历史感和现实意识,且极具原创力的诸多思考。

  该对话全文六万多字,本刊从其中摘编部分章节,拟分两到三次刊发,本期发表第一部分。文中大标题及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为什么要整理历史?——是为了现在

 

“德国思想界当年也是否定平庸的现实。因为资本主义的确是非常平庸的,商业化的,自私自利的,世俗化的,你看不起它,想用民族精神来‘超越’它,反对它,排斥它,结果却非常可怕和危险”

 

  “我当时才二十几岁,哪里敢自称一派呢”

  刘绪源:我把你和你们(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同事作过一些对比。你的一些同事很有才华,涉及的面也很广,在哲学的各个领域一个个走下来,都走通了,也发表了一些很好的看法,但真正的原创性的东西,却比较少。像你这样充满原创,在哲学各个领域不断提出让人惊讶的新见,几乎是没有第二个。

  我想,这和你从小“不问”,靠自己摸索、判断,自己拿各种观点、各种版本的书作对比,寻找自己的结论,恐怕有很大的关系。

  李泽厚:当然学问还是要“问”好,那可以少走弯路啊。理工科除外,我以为大学文科主要甚至完全应靠自学,一要有自由时间,二要有图书馆。当时我们就有个小小的图书馆,有些很基本的书,可以随意在架上抽阅翻看,也可借出。国外大小图书馆都这样,台湾也这样。

  进馆翻书很重要。书要让大家看得见,能当场翻,现在用卡片索书坏处很大。因为人们在随意翻阅中可以无意地发现问题,酝酿想法,翻翻你本不想看的书,也许会大有收益,也节省时间,翻一大堆书比借出来看,省时省事得多。

  我和胡绳谈过这点,他非常同意。但他似乎也很难让图书馆做到这点,那时他已是(中国社科院)院长了。

  刘绪源:谈谈当年美学讨论的情况吧?

  李泽厚:大学几年我都是在搞思想史,写康有为、谭嗣同时便想写一本从1840年到1949年的思想史,也写了提纲。后来美学讨论开始了,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时大学已经毕业了。

  最早是朱光潜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这是做自我批判。这一篇发表在1956年,时值毛泽东提倡“百家争鸣”。周扬说,美学可以争鸣嘛。然后黄药眠在《人民日报》发一篇文章批判朱光潜,题目叫《论食利者的美学》,就是指朱是剥削阶级的美学。后来蔡仪写了一篇文章批判黄药眠,认为黄自己也是主观唯心主义。蔡仪文章的题目我记不得了。接下来就是发表朱光潜的文章,是批评蔡仪的,说美学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等等。

  那时批评朱光潜的文章很多,美学讨论大多是批朱光潜的,说他是唯心主义。于是我写了一篇文章。我这时已经到哲学研究所了,朱光潜看了我的文章,说这是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最好的。这篇文章发表在1956年第6期的《哲学研究》上,《人民日报》打电话来说也要发,但篇幅太长,让我压缩,后来我就另外写了一篇,发表在1957年1月。

  结果,四篇文章,变成了三派(黄药眠因为没有什么理论,不算一派),这就是朱光潜、蔡仪和我。这是朱光潜在1962年总结的,是他说的:三派。这不是我说的,我当时才二十几岁,哪里敢自称一派呢?虽然我也知道赞同我的人不少。而他们不同,蔡仪是老党员,也是研究员;朱光潜当然更是权威了。

  美学讨论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变成政治批判。后来所有的争鸣,包括文艺理论上的,都变成政治了,而美学始终是三派,也没有批倒谁说服谁,政治人物也没有说谁不对,真是长期共存,学术讨论。不过帽子还是扣的,修正主义啊,唯心论哪,形而上学啊,朱光潜也扣别人帽子,一样的。包括宗白华批高尔泰时,也说他唯心论。唯心论可是当时谁也不愿意戴的坏帽子,等于有大错误,现在年轻人很难理解了。

  “德国思想史的严重教训”

  刘绪源:谈谈你早期的著作好吗?中年以上的读者可能比较熟悉你的情况,一些年轻的研究生就不太了解你的早期著作了。有一位在美国读研的朋友,说是你的“粉丝”,但只读过你的《论语今读》。

  李泽厚:那还是从《批判哲学的批判》开始吧。

  《批判哲学的批判》1976年完稿,“文革”中写的,“四人帮”垮台时,我在地震棚里改完最后一章。拿出来很多人大吃一惊,因为人家从来没想到我会写这样的书,大家只知道我是搞美学和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而且我不懂德文。

  这书每版都有修改,大小不一,有时只改动了几个字,但很关键。现在出到第六版。这版改动较大。还加了一段话,在第六版的381页上。我说要注意德国思想的教训,有一点现实针对性:

  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与康德、歌德不同,自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到尼采、韦伯,到海德格尔、施米特,也包括显赫一时的各种浪漫派,尽管德国思想硕果累累,但如本书第一章所叙说,德国从分散、落后、软弱变而为统一、强大、富足的过程,由于对英、法所代表的资本体制和平庸世俗的不满和愤懑,它以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来对抗和“超越”现实生活的普遍性,却终于最后走上一条反理性的发疯之路。希特勒的出现和获得“全民拥戴”(包括海德格尔、海森堡、施米特等大量知识精英)并非偶然。我以为这是不容忽视的德国思想史的严重教训。

  刘绪源:这段话确实重要,这里看得出你对现实的忧虑。所以你谈的是康德,阐发的是自己的哲学思考。一边在做纯哲学研究,但还是牵挂着现实的民族和人类的命运。

  李泽厚:我觉得宣讲民族主义,在一个国家贫弱的时候,有好处,它可以让人振奋起来。但在一个国家强大起来的时候,大肆宣扬民族主义,那就很危险。德国的历史是教训。现在有些知识精英,我看有这个倾向。德国思想界当年也是否定平庸的现实。因为资本主义的确是非常平庸的,商业化的,自私自利的,世俗化的,你看不起它,想用民族精神来“超越”它,反对它,排斥它,结果却非常可怕和危险。

  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最容易煽动人的情感,容易造成可怕的盲从,希特勒杀犹太人,即便很多人知情,当时德国民众普遍还是支持希特勒。

  刘绪源:你这段话里最深刻的地方,我以为是这几句:“由于对英、法所代表的资本体制和平庸世俗的愤懑,它以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来对抗和‘超越’现实生活的普遍性,却终于最后走上一条反理性的发疯之路。”

  这里强调了对常识、庸常的认同,你可以不满意它,可以试图改变它,但不能藐视它,不承认它的存在的合理性。这种思想,其实周作人是谈得很多的,这里有非常深刻的东西。因为盲目自大地反抗常识,最后总是带来灾难;有时会有短暂的反抗成功,这就使人更自大,更盲目,而最后的灾难也就更严重。我觉得,这种从根本上尊重常识常理的思维,是带有浓重的中国思想特征的,这对于全世界,对于现代人,都应是十分宝贵的。

  李泽厚:所以我多年提倡要重视英美那种看来浅薄平庸却非常合乎理性(reasonable)的经验论和常识哲学,而不是高玄深邃颇具吸引力的理性或反理性的哲学。

  “美学可说是社会苏醒的一种符号”

  刘绪源:谈到你的书,我不得不说,以前,主要是上世纪80年代,你这些书真是大受欢迎。那时有个说法,每个研究生的宿舍里都有你的书,这恐怕是事实,不是乱说的。

  李泽厚:这个情况我其实并不很清楚,当时没感觉。我从来就怀疑一切,也怀疑我当时影响有多大。但现在碰到好些像你这岁数的人,都对我如此说,而且的确对我很好,使我感动,从而也相信了。特别还有些人专门从外地跑来看我。但是,当时不只是我一个人吧?还有好几位作家、理论家名气也很大,只是他们影响时间短一些,影响对象狭窄一些而已。

  刘绪源:那时你真的很风光。看看那本《走自己的路》就能回忆起来:一会儿舞蹈家协会有活动,请你写个序;一会儿书法家协会开会,请你写个贺词;一会儿要你讨论电视剧,一会儿要你讨论工艺美术;一会儿与刘纲纪合作的《中国美学史》又出来了,发表了你的序??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的观点。

  这和当时文学的社会地位高也有关系。你的美学思想影响了文艺理论界,搞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的,很多真正有生气的人,都是把你的观点作为武器的,每个人取一点。那时也是美学热,学文科的人都关注美学。

  李泽厚:那时的美学热,包含有社会和政治的含义。

  刘绪源:讨论美学,也就讨论到了人,讨论到人性的问题。

  李泽厚:美学牵涉到很多根本性的问题。我说美学是“第一哲学”,也是这个意思。在当时,美学可说是社会苏醒的一种符号。同时也很现实,像女孩子披肩发美不美啊,牛仔裤美不美啊,这在当时是很现实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问题。

  刘绪源:所以,那时的美学就是解放思想的符号,不是脱离实际的书斋论文。而且,文学当时也是引领思想解放的,很多重大问题的提出,都是从文学开始的,是小说、诗歌或者话剧里提出来,把人们震醒的。那时的文艺批评也很活跃的,而你其实是那里的灵魂式的人物。

  李泽厚:哦,刘再复那时倒是说过,他说他的主体性思想是从我那里来的。但我自己像样的文艺批评文章也没写过。有一篇,连题目都想好了,《美丽的女性走廊》,感到那时作品中的一些女性形象写得有特色,因为“文革”中女知青常常心灵最纯洁,在身心上却最受迫害,当时没有写成,现在已经忘了。

  一直有人批评我,说我战线拉得太长,美学、哲学、思想史,又是古代又是现代。但康德、黑格尔与马克思、韦伯等不是拉得更长么?

  “我可能对一些事情比较敏感”

  刘绪源:你那时还有一点,就是极端敏感。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你到上海龙柏饭店开会,我们到你住的房间去拜访,正好有电话进来,什么重要人物要找你,可你不去,你说:我这里一房间的年轻人,走不开啊!我们问你问题,你说,我也可以问你们啊,你们的看法怎么样呢?那时你真是充满生气!

  我记得,当时刘索拉刚发表《你别无选择》,你马上撰文说,这是中国第一篇现代派小说。那天,你还说起,现在有一个忧虑,就是大家都希望文学摆脱社会的束缚,但是如果真的远离了现实,文学就要衰落,你说你研究过这个问题,六朝文学就是教训。我们当时很崇拜你,但听了这话,又觉得你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文学的新发展了。但是现在再想想那时的话,你说得都对,后来的文学发展证明了这一点。

  李泽厚:我可能对一些事情比较敏感,我自己比较得意的是多年对政治经济的大小局势,判断得还比较准。

  刘绪源:比较敏感,看得比较远,思想也比较深刻的人,中国有一大批。像王元化、顾准他们,我也知道你的评价,这个我们下面还可以讨论。

  我想说的是,他们的巨大贡献,是不可小视的。他们发现了中国的问题,引进了西方的思想,进行了自己独特的思考,他们的理论阐述对解决中国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大家对他们的尊重也是与此有关的。但他们还不是那么原创,提出一套自己的哲学、美学理论出来。你提出了西方所没有的理论,这当然又有不同。

  李泽厚:我很尊重他们,我不否认他们的贡献。不过,也没有多少人认为我原创。

  刘绪源:《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20期上的编辑部文章,介绍你时就说:“但他实在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原创型的思想家,既熟知西学,又与本土资源、精神有内在联系??”我这次出来之前,浙江一个出版社的副社长也对我说:一定要好好谈,李泽厚是原创型的理论家,中国理论界很少这样的人。

  李泽厚:《文汇报》发的关于《诺顿选集》的文章,说的倒也是这一点,西方选了《美学四讲》里的篇章,还是因为原创吧。

  刘绪源:我把你和你的同事们作过比较。你的那些同事都是中国学界的佼佼者,学术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他们可以说是真正在从事“哲学研究”,或阐释,或批评,或翻译;而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你是在从事“哲学创作”,即使写康德,其实也是在表达自己的东西。所以,在思想史论和美学文章中,才会有那么多原创的内容,更不用说后来提出的“情本体”了。

  李泽厚:这倒是个很新鲜的说法。

  刘绪源:你当时影响大,后来出国了,影响就一点点小下来了。现在看,要是不出国,可能还不是这样。

  李泽厚:一样。因为形势不同了,理论、学术都边缘化了,商业大潮起来了。

  刘绪源:那可能还是不同的。王元化后来不就影响越来越大吗?

  李泽厚:因为他的名字是某种符号。何况他是在上海,如果在北京,就会不同。有各种原因。

  刘绪源:当然,即使有影响,主要还是在学术界,在文化圈子里,社会上的影响肯定是不能和当年比了。

  “为什么要整理历史?是为了现在”

  刘绪源:谈谈你的三本思想史论吧。

  李泽厚:我这三本思想史论,各方评论不一,有的说这本好,有的说那本好。学术界很多人,像王元化先生喜欢《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此书影响也最大。也有不少人认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影响最大,例如“救亡压倒启蒙”,但受批判也最多。我自己喜欢《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里的观点现在看来好像都是常识,但在当时却是相当新鲜和尖锐的。

  “救亡压倒启蒙”,大家都以为是《中国现代思想史论》里提出来的,后来又受到最多的批判,其实是《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里提出来的,在讲辛亥革命思想的“一束历史教训”,讲邹容和陈天华的地方。邹容的《革命军》宣传启蒙;陈天华《猛回头》强调救亡。陈天华自己跳海,为的是唤起民众救亡。从当时到后来,特别是日本侵略日紧,救亡成了“主旋律”,邹容被淹没了。邹容被孙中山封为“大将军”。

  刘绪源:这大概是对启蒙者作一点安慰吧。

  李泽厚:在讲辛亥革命思想那篇文章里,我已经提出了反帝救国即“救亡压倒启蒙”,并说救亡压倒一切。“压倒”这两个字也有。

  所以我很奇怪,《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那篇文章出来,为什么影响会那么大,其实我早就明确说了这个思想。我自己重视的,倒是那本书里的其他一些文章,如《试谈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略谈现代新儒家》等,根本没料到《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会有那么大的影响,而且相当持久,可能还是现实需要的原因吧。

  刘绪源:你最初提出“救亡压倒启蒙”,是针对当下说的吗?

  李泽厚:那还是为了整理历史。为什么要整理历史?是为了现在。■

 

《红楼梦》与“乐感文化”

 

我赞成周汝昌的“红楼梦探佚”

   

    李泽厚(以下简称李):我在哪一篇文章里说到过,从审美,上升到“情本体”……

    刘绪源(以下简称刘):嗯,《审美形而上学》。

    李:对,那是2006年写的,在《审美形而上学》里,我说了中国的“情本体”,可归结为“珍惜”,当然也有感伤,是对历史的回顾、怀念,感伤并不是使人颓废,恰恰相反,人生易老,岁月不居,使人感到更要奋起把握人生真谛。故垒萧萧芦荻秋,对业绩、成功的回顾,也可成为一种感伤,据说毛泽东临终前观看进北京城的影像,竟涕泪交横不能自已。人是应该在对自己日常人生的珍惜中,感受和了悟生活的意义,并由之获得活下去的动力。这可要说到《红楼梦》了。

    刘:正好,我一直有一点疑惑,你在论说“情本体”哲学,论说中国的“乐感文化”时,常以小说作例子,尤其是《红楼梦》。这样的人情小说,西方也有,可能比我们还多,像《茵梦湖》就是。以这样的小说解释或证明哲学理论,在行文上,会有什么问题吗?

    李:《茵梦湖》又怎能和《红楼梦》相比。对于《红楼梦》,我赞同周汝昌的看法。他考证得非常好,我认为在百年来《红楼梦》研究里,他是最有成绩的。不仅考证,而且他的“探佚”,很有成就。他强调如把《红楼梦》归结为宝黛爱情,那就太简单了。他认为黛玉是沉塘自杀,死在宝钗结婚之前。我也觉得两宝的婚姻,因为是元春作主,没人能抗。姐姐的政治位势直接压倒个人,那给宝、黛、钗带来的是一种多么复杂、沉重的情感。周汝昌论证宝玉和湘云最终结为夫妇,不然你没法解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还有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等等,我觉得都很有意思。周说此书写的不仅是爱情而是人情即人世间的各种感情。作者带着沉重的感伤来描述和珍惜人世间种种情感。一百二十回本写宝玉结婚的当天黛玉归天,具有戏剧性,可欣赏,但浅薄。周汝昌的探佚把整个境界提高了,使之有了更深沉的人世沧桑感,展示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展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大的政治变故对生活带来的颠覆性的变化,以后也不再可能有什么家道中兴了。所以我很同意可有两种《红楼梦》,一个是一百二十回,一个是八十回加探佚成果。后者境界高多了,情节也更真实,更大气。但可惜原著散佚了,作为艺术作品有缺陷。我不知道你们看《红楼梦》有没有这个感觉,我发现,这部书不管你翻到哪一页,你都能看下去,这就奇怪啊!看《战争与和平》没有这感觉,有时还看不下去,尽管也是伟大作品。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这感觉,尽管极厉害,读来像心灵受了一次清洗似的。这使我想起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净化说”,与中国的审美感悟颇不相同。《红楼梦》最能展示中国人的情感特色。

    刘:读《红楼梦》,不仅哪一页都能看得有味,而且它是越看越有味,看的遍数越多味道更浓。这一点也很奇怪。

李:就是那种趣味,让你体会到人生的细微和丰富,又熟悉又新鲜,真是百看不厌。

 

小说阅读中的文化-心理结构

   

    李:外国人看《红楼梦》就看不出什么味道来,因为真是太啰嗦了,简直引不起阅读兴趣。所以它在国外并不受欢迎,尽管有两三种译本。

    这说明什么呢?这可能说明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文化心理不完全一样。我们就在这生活的世界里体会人生的意义,体会生活过程中的各种各样的巨细变数,从这里获得感受,珍惜、眷恋、感伤、了悟。这情感就不仅仅是爱情。基督教的精义是认为这个世界太污秽,追求灵魂纯净的天国。从而相比之下,尘世间的这种种人情,价值不大。

    刘:外国人看《红楼梦》和中国人看《红楼梦》,这的确是文化心理结构不一样。这一点很说明问题。外国人哪怕中文再好,也看不下去。

    李:看不下去。对鲁迅的作品也是这样,像《故乡》,他们读下来,没什么故事嘛,这有什么好?较难体会里边对世事苍凉的沉重感伤。

    所以中国人很热衷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包括中国人吃饭,你看那有多么细腻,有个相声报“满汉全席”报了一百个菜名出来,这在外国不可想象。中国有“炒”字,外国似乎没有,要不煮,要不煎,要不烤,很少讲炒菜的。中国人把肉切得很细很细,外国人是一大块牛排羊排。中国很讲究生活。这就因为中国只有一个世界,一个日常生活的世界。

    所以用小说举例,能够看到一些实质性的区别。我对《红楼梦》,没有像对鲁迅那么熟,但对《红楼梦》的考证和探佚极有兴趣,尽管有些考证和探佚因未把握好“度”而失真,但还是有味道。

    刘:周汝昌探佚,最后像狱神庙那样的情节,你都相信吗?

    李:相信,有的地方有点过分,但总体上可以。我对《红楼梦》也有很多想法,我觉得真假宝玉,可能是两代人,把两代人和事混淆在一起写,似假还真,认真又假。当然其中的关键就是发生在乾隆朝的那件大案与曹家的关系,还没找出材料来。

所以可以澄清,说我对《红楼梦》不感兴趣,不对,我非常有兴趣。我感兴趣的主要还不是它的艺术方面,而是考证、探佚方面,但要是真进去了,一入侯门深似海,那就迷在里边出不来了,别的事都不能做了。所以我只是看人家考证,自己不进去。

 

琐屑日常细节与“乐感文化”

   

    刘:由《红楼梦》又使我想起另一问题。在你的《历史本体论》一书中,有一段话,勾勒了你的本体论的理论来源:“‘心理成本体’,我以为这是海德格尔哲学的主要贡献。‘历史本体论’提出了两个本体,前一本体(工具本体)承续马克思,后一本体(心理本体)承续海德格尔,但都作了修正和‘发展’。结合中国传统,前者得出‘实用理性’,后者得出‘乐感文化’。”这乐感文化是中国人的生存特点,与中国没有宗教传统有关,你常举“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例子,说明中国人即使得道升天也不忘带上家中的鸡犬,说明对日常生活的热爱。《红楼梦》的确是最能体现中国的乐感文化的。而像周作人的散文小品,像张爱玲的小说,虽然你一直不喜欢,但它们都热衷于书写琐屑的日常生活、日常细节,而且写得很成功,这应该也能说明中国的乐感文化的特点吧?

    李:当然可以这样说了。这两位作家都是你所喜欢的,他们的中国式的思维、情感特征,是没有疑问的。

    但我以前说过,对于他们,我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审美要通过感情,这没办法。尤其是周作人,我很难原谅他。

    刘:张爱玲和周作人所处的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乱世。他们在作品中对俗世细节的津津乐道,往往正是借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这种浓烈兴趣,寄托自己难以平复的情怀。李先生举例的“鸡犬飞升”,是说在得道时,在得意成仙时,犹不能舍弃日常的世俗的种种,以此阐释中国人的不同于海德格尔的乐感文化;张爱玲和周作人则是在亟需求得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时,同样(甚至更加)离不开俗世的兴味。用这两个人的作品来阐释你的理论,我觉得是最为贴切,最天衣无缝的。

    李:这的确体现了琐碎的日常生活对于他们的重要性。《红楼梦》也是这样。在《红楼梦》的日常描写背后,有着巨大的悲痛。正是这一点,外国人看不出来,欣赏不了。

    但很可惜,像周作人,是他自己的作为经历,影响了人们对他作品的赏读。

    刚在2010年第10期《读书》上看到了你谈舒芜的文章,写得不错。我觉得舒芜是可以原谅的,他是被利用的,和周作人不一样。许多人劝周作人出走啊,他就是不听,陪着日本军官检阅,太不自重了。周作人影响太坏。我说过,当日本皇军开进北平之日,却能写那么雅逸闲散的文章,我实在太难理解了。这难道是心灵避难吗?我不作如是解。张爱玲当然不同,但也不是作品篇篇都好,好作品很少。她那位胡兰成,无论人或文,都是我最讨厌的。我这个人的偏爱、偏见大概太多太深了。我这大概也是从鲁迅那里学来贩到的。我喜欢爱憎分明,不喜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当然这很可能是我的缺点,恐怕也是人缘不好的重要原因。

(《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谈话录》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不要“理想社会”, 但是要“社会理想”

——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三)

 

现在中国若能走出一条既不同于当时,又不同于现在西方资本主义的新路,是会对人类作出大贡献的。但这需要作非常艰苦的努力,其中,便要防止封建主义借尸还魂

 

中国不应惧怕基督教文化,而应该包容它

 

刘绪源:你曾经说过,有些人对你的批判动摇不了你,但刘小枫却有可能构成挑战。这是从基督教哲学的角度上说的吧?

李泽厚:是这样。为什么刘小枫会构成重要的挑战呢?刘小枫是“代表”基督教教义批评中国传统,他的一些很重要的论点,我认为恰恰是正确的。比如,他说:在中国,人的地位太高了。确实啊,在中国,人的地位就是比较高。

刘绪源:不过他这些批判,和上世纪80年代的解放思想,也是相关的。因为当时,“文革”刚过。在“文革”中,人不知道“怕”,渴望“造反”,搞“打砸抢”,无法无天,没有敬畏。所以他的《我们这一代人的爱和怕》这样的文章和观念一出来,就让人感到新鲜,新奇,也深入到人心深处,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心灵的缺陷。

李泽厚:对啊,所以90年代,刘小枫在大学生里有很大的影响。基督教的精神,正好弥补了我们这里的缺憾。中国传统无论是老传统还是革命传统,有各种牺牲精神,就是缺乏对灵魂圣洁、灵魂纯净的极度追求,缺少那种自己鞭打肉体来洁净灵魂的作为。

中国的确需要吸取那种异常纯净、圣洁的情感,希望宗教的传布在这方面对中国心灵即文化-心理结构能有所助益。其中,特别是以个体绝对孤独为基础、与中国人情迥不相像的上述情感,如何和如何可能被吸收融入,便是在实践和理论上值得关注的要点。

对鲁迅从这个角度作比较、深探,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刘绪源:“五四”以后,有过一段排除基督教的激进潮流,当时周作人是反对这样做的。

李泽厚:中国不应惧怕基督教文化,而应该包容它。我们应该更有信心。

在中国文化中,人可以参与天地化育,人可以帮天地办事,只要掌握了规律,人就能发挥作用。人的力量不小。

所以,我不赞成“天赋人权”,因为人权既是天赋,那么,这就与“王权神授”是一样的,那都成了上帝给的。中国不是这样的。且不讲路易十四。你看日本,日本的天皇,就是不得了的,天皇死了,日本有些老兵还自杀。真有这样的事。但在中国就没有,毛泽东去世了,最哀痛的人也不会自杀。没听说过有人自杀吧?

在中国,陈胜、项羽起义前,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这就是说,王权没那么神圣,皇帝我也可以当。在中国,皇帝要听天的旨意,要祭天。在汉代,皇帝碰到自然灾害,碰到地震,要写“责己诏”责备自己。而天呢,天要听老百姓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以,这是三角关系,皇帝统治老百姓,天统治皇帝,而天要受人影响。这和西方,和日本,都很不同。

我不同意“天赋人权”。人权是历史的产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从来不提人权,不提什么个人自由。这都是近代的产物。这一点马克思是对的。到了近代,因为工业的需要,农民有了打工的自由。我们这里也是这样,过去农民进城,没有户口没有粮票,没法在城里生活,没什么个人自由。

 

要反对封建特色资本主义

 

刘绪源:近几年在学界,关于现代性的争论也很热闹。只是他们运用的那套后现代的话语系统,晦涩难懂,所以一般读者都敬而远之了。你能谈谈对于这些争论的看法吗?

李泽厚:由于现代化(亦即资本主义)带来了一系列的重大缺失,西方学人提出现代性问题,强调现代性不等同于现代化。因而有“反现代的现代性”“审美的现代性”,用来反对以启蒙理性、普世价值(自由、平等、人权、民主)为思想理论(亦即“启蒙现代性”)依据的现代化。

一些学人把这些后现代理论搬到了中国,吸引了好些不满现实的年轻学子,造成了某种混淆。把前现代当成后现代,把“文革”鲜明的封建特征,当成是“反现代的现代性”“审美的现代性”,以之来反对“启蒙现代性”(即启蒙理论)。于是,反现代也成了一种现代性,去政治化也是一种政治。

这使我不免想起,这与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不讲话也是一种讲话,避开政治也是一种政治,从而搞大倡平等的群众运动,逼得人人必须开口表态讲政治,尽管内容大不相同,在理论论式上却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当今加上后现代的文风,不如当年爽快明白罢了。对此,我是颇不以为然的。

记得在一次对谈中我曾说,陈独秀穿西服吃西餐是“启蒙现代性”,辜鸿铭留辫子吸鸦片是“审美现代性”,亦即“反现代的现代性”,都是“现代性”,这说得通吗?袁世凯搞祭孔大典是“审美现代性”或“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的行为艺术,也是现代性,这说得通吗?

所以今天我提出:“中国到底要哪种现代性?”或者说:“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现代性?”这是个大问题。是要这种“反现代的现代性”实际是反对启蒙理性、普世价值而与前现代势力合流的现代性呢,还是要我所主张的——接受、吸取启蒙理性、普世价值并以之作基础,加上中国传统元素如“情本体”的现代性——也就是“西体中用”的现代性?

刘绪源:现在有人把“文革”,把建国后十七年关门建设的状态,都视为“现代性”,这很奇怪。

李泽厚:是啊,这种说法经常可以听到。当时的确是“反现代的现代化”,是想走一条中国自己的反资本主义的现代化发展之路,是以厉行平等的群众运动来反资本主义以实现现代化,这也曾受到从萨特到福柯等国外新老左派的一些赞扬,但最后走到了十年“文革”,彻底失败了。“文革”没有任何现代性可言,“三忠于”“四无限”,完全是封建的一套。

所以,现在中国若能走出一条既不同于当时,又不同于现在西方资本主义的新路,是会对人类作出大贡献的。但这需要作非常艰苦的努力,其中,便要防止封建主义借尸还魂。

 

政治、军事充满偶然,经济有某种“必然”

 

李泽厚:我提到研究命运是21世纪哲学的主题,因此应该走出语言,回到生活,回到一些根本性的东西,探讨人类以后的可能。

上面已讲,我认为许多事都是偶然的,没有那么多必然,特别在政治、军事这些领域。军事上的偶然最清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会全军覆没,所以孙子兵法讲“国之存亡”,一仗打不好整个国家就亡了。政治上很多大事,也有很大的偶然性。

只有经济上有一定的必然性,这就是我讲的“吃饭哲学”,因为人都要吃饭。这里的“吃饭”,并不单指填饱肚子,还包括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在衣食住行上不断改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要求,这就带有一定的必然性。

人要吃饭并不等于是经济决定一切。只是说从长期来看,从人类的角度来看,经济是带有决定性的;但并不是每时每地都由经济决定的,包括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根本不是这么讲的。有时候是政治决定的,有时候是宗教决定的,有时候是文化决定的,有些民族比如玛雅文明,它的灭亡有可能是宗教原因使它经济衰败而灭亡。

经济即使在正常情况下,也会有因政治、文化、宗教因素而倒退的可能,但总的从长远来看,特别从人类这个角度来看,它是在发展的,它的发展常常是其他方面发展的基础。原始人住洞穴时平均寿命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中国人现在的平均寿命达到七十多岁,这就是进步。

一些新潮学者连进步也否认。我认为人类物质文明一直在进步,而且主要靠科技即不断改进工具力量而进步。

刘绪源:还有个问题,你曾说21世纪是教育的世纪,为什么这样说呢?它的根据在哪里呢?

李泽厚:我不是讲21世纪,我是泛指未来。

因为教育是为特定的社会需要服务的,中国古代教育培养士大夫,学而优则仕;资本主义社会是培养大量专业人才,各种科学家、工程师、医生、经济管理人才,等等,所以今天人文教育一直处在劣势。

社会的确需要各种各样的专业人才,但就人类总体的未来说,这就是教育的最终目的吗?

我以为未来世纪的教育,是要真正发现和发挥每个人潜在的能力,实现“每个人的全面发展”,也包括各自特长的片面发展在内,只要身心健康,片面发展正是一种全面。这种发展才是人生最大的愉快——教育要以此为目的。但这是很远的事情了。这需要基因研究的发展、心理学的发展、社会需要的发展,所以我说当人每周只需工作三天的时候,这些问题就会突出而且比较容易解决了。

现在我们的教育一塌糊涂。看起来,似乎人类发展得比较高端了,其实整体还是处在相当低端的阶段,还有各种战争、饥饿、疾病,这些问题还没解决呢,所以还早得很,根本不是这个世纪能达到的。

所以我讲不要“理想社会”,但是要“社会理想”,人要为社会理想奋斗,这样人生才充满意义。

 

要对自己讲过的话负责

 

刘绪源:你前面说过,中国有一种天地人的三角关系,那为什么中国的专制主义特别长久,特别残暴呢?

李泽厚:也不见得“特别残暴”。西方古代也是非常残暴的,罗马斗技场、中世纪大规模烧死巫女不残暴?直到近代以来,西方才走向文明。中国传统政治,士大夫可以和皇帝唱对台戏,可以上书,可以有清议、廷争,在皇帝面前,不同意见可以互相指责。戏曲里还有“打龙袍”哩。它们都有一些合理的、削弱、控制皇权的成分。

所以钱穆大讲中国并不专制,当然他又讲得太过分了。

刘绪源:我觉得,你和王元化先生,有一点非常像,就是说的话,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观点,几年以前说过,几年后要是再说一遍,一字不差!这一点我感到非常惊奇,但仔细想想,还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因为,你们都是经过非常认真的思考的,这都是你们认准了的观念。

李泽厚:那也是因为,要对自己讲的话负责。

我说过的话,我是负责任的。所以,我不大赞成一些人玩哲学,玩学问。我不是这种态度,金岳霖也说过他做学问是做符号体操的游戏,好玩。相比之下,我更赞成冯友兰,冯友兰有责任感,他说过,“为往圣继绝学”嘛。好玩,那是后现代哲学,“过把瘾就死”嘛。

刘绪源:谢谢李先生,一口气谈了这么多问题。

李泽厚:我这一生,生活简单单调,少有变化,历年填履历表只两行:1950-1954,北大读书;1955至今,哲学所。“社会关系”极其简单,更无何“事迹”可言,我又极少和人交往。真有如海涅说康德是没有什么生平可说的人,人就是书,书也就是人。我和古今许多书斋学者一样,也就是看书和写文章,只做了这两件事,没做别的事。

我接受了那么多采访,除《浮生论学》那次,就是没有人问我看书和写作中的问题,奇怪吧?这次你都问到了一些。我们谈得很愉快。也谢谢你!■

 

【李泽厚、刘绪源2010年谈话录全文《该中国哲学登场了?》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