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木乃伊txt:一言难尽周作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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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7年的中国政治,先是波谲云诡,后是血雨腥风。4月7日,李大钊等为奉系军阀逮捕,接着便惨遭杀害。李大钊的“有些儒雅,有些朴质,也有些凡俗”的印象,在周作人的脑海中已成为不灭的定格。可是,当时的《顺天时报》却发表文章说,李大钊“如果肯自甘淡泊,不作非分之想,以此文章和思想来教导一般后进,至少可以终身得一部分人的信仰和崇拜,如今却做了主义的牺牲”等等。友人已殁,还横遭非议,他义愤至极,发表《偶感》、《日本人的好意》,维护李大钊的英名,指出,李大钊是“以身殉主义”,本“没有什么悔恨”可言,“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李大钊“身后萧条乃若此”,正是其“自甘澹泊”的明证,其高风亮节定可启示后人,怎容狗苟蝇营之辈说三道四!
  此时,更令他忧惧的则是南方的“清党运动”。最初,他想持所谓不偏不倚的立场,不介入国共两党的争斗之中。可是,越来越多的优秀青年的鲜血,使他从泪眼模糊中惊醒,况且,这些被杀戮的青年中,有许多是他所熟悉的学生,他再也不愿保持沉默和中立,在《偶感之三》中写道:
  燕大出身的顾陈二君是我所知道的文字思想上都很好的学生,在江浙一带为国民党出好许多力之后,据《燕大周刊》报告,已以左派的名义被杀了。北大的刘君在北京被捕一次,幸得放免,逃到南方去,近见报载上海捕“共党”,看从英文译出的名字恐怕是她,不知吉凶如何。
  这凝重的文字,所体现的是对学子的殷殷关怀,而在《怎么说才好》中,他的忧惧已化为愤怒,他在文章中写道:“我觉得中国人特别有一种杀乱党的嗜好,无论是满清的杀革命党,洪宪的杀乱党,现在的杀共党,不管是非曲直,总之都是杀得很起劲>>将来中国灭亡之根即在于此,决不是别的帝国主义等的关系>>”
  他站在人道主义者的立场上,反对国民党在“清党”中的狂捕滥杀,这是他一生弯弯曲曲的思想旅程中,最为炫目的亮点。
  李大钊就义后,他不怕戴“红帽子”,与北大教授钱玄同、沈尹默、刘半农等人参与后事的处理。李大钊被捕时,其长子李葆华已是共青团员,也在追捕之列,周作人将其藏在自己家达一个多月。后来,他又和沈尹默等筹划,让李葆华仕名杨震,送往日本留学,以避风头。李葆华对此记忆终生:“周作人先生的确是在张作霖的白色恐怖下让我住在他家里,掩护了我一个多月他又与沈尹默送我到日本学习。他是很热情的。”
  周作人在任伪教育督办时期,还多次照顾李大钊的长女李星华。1939年,冀北暴动失败后,李大钊的次女李炎华及其婿侯辅庭、幼子李光华来到北平。他十分清楚他们的政治身份,仍然悉心照顾,全力掩护。1940年,李星华和李光华在他的帮助下,离开北平前往延安。
  李大钊遇害后家境窘困,其遗属要求变卖其所遗书籍,周作人受李家之托,为此奔波,先后与胡适、蒋梦麟、钱玄同等相商,极力帮助李之遗属渡过难关。1932年,李大钊的族侄李乐光在清华任助教时,秘密搜集李大钊遗作,编为《李大钊全集》。李乐光被捕后,李大钊的文稿由李星华交与周作人,希望能够早日出版。
  历经风雨变故,1939年4月,北新书局终于出版《守常全集》,遗憾的所出仅是原书稿的一半。周作人在《从四月六日谈起》一文中,这样提到这部书稿:“遗文散见于各杂志报章,后经其族侄搜集,编为四卷,历兵火盗贼之劫,未曾毁,将来或许有出版的希望亦未可知云。”
  原书稿的后半部分,周作人一直保存到全国解放,交予北京图书馆,《守常全集》才以4卷本出版,周作人悉心保存遗作功不可没。
  
  寿则多辱
  
  1949年1月,周作人被保释出狱,旧友胡适托人劝他去香港或台湾,可得教授职位。周作人婉谢说,我当年苦居北平,曾以苏武自况,这次倘离上海,难道以白俄自居,还是自称政治垃圾?可见,他对蒋记“中华民国”是持排斥和厌恶的态度。出狱的那天,他喜忧交杂,随感而发,吟诗一首:
  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
  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
  他为此诗注释曰:“桥者老虎桥,溪者溪口,菰蒲者蒋也,今日国民党与蒋已一败涂地,此总是可喜事也。”持此心态,他之不去台湾,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
  他不是“公薪”作家,享受不到固定的经济来源,生活的唯一途径便是写作。建国后,他为《亦报》写了许多文章,然而,所作皆为布帛菽粟而作,终缺其文之神采,而他也似感勉力而作,江郎才尽。困窘之中,朋友劝他写写鲁迅,最初,他写“鲁迅在东京”系列文章,共是35篇小文,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气写成百多篇文章,都是回忆鲁迅的生活和创作。
  
  兄弟失和后,他绝口不提鲁迅,可是,命运竟会如此的捉弄他,晚年竟要以写鲁迅来赚钱糊口。他直言不讳地说,由于他和鲁迅的特殊关系,所掌握的鲁迅的“过去的事实”,是他“写文章的资本”,换句话说,是他赚稿酬的生财之道。他甚至为生活所累,将秘而不宣的日记也拿来兜售。这种尴尬和无奈,正是他晚年生活的可悲可悯之处。
  应该说,他的稿酬是颇丰的,每月总有300万元左右(合六七十年代300元左右,作者注)的进账,可是,他的日记所记却是:“本月收入虽亦不少,而窘迫殊甚”。之所以“窘迫殊甚”,除却家口过重,则是夫人不善理财所致。于是,他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穷困日子。无奈之下,他只得不断“上书”,文化主管部门对他的来信予以重视,指示人民文学出版社把他的译稿,全部买下来,每月先付200元生活费,其余部分在书出版后结算。他开始有了固定的经济收入,同时还有稿酬及其他收入,总不该再说“窘迫殊甚”了。可是不然,他还是叫穷不迭,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王士菁回忆说:“他总是‘缺钱用>,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就令人觉得奇怪了:他的钱用到哪里去了呢?”
  除“穷”而外,每到秋季,他都要发作如他所说“干草热或花粉热”的病,症状类似感冒,不断地打喷嚏流鼻涕,秋分后“也就自然中止了”。这种不算大病的“病”的骚扰,毕竟是季节性的,间歇似的,而他所居住的八道湾,早已失却往日的恬静,所搬进的市民家庭,必然带来市俗的纠纷和争闹,已经搅得这个读书人的心境,再也无法安宁。
  更令他头痛的是,风风雨雨几十年的老夫老妻,竟至晚年失和吵闹,真乃生命之大不幸。由1960年、1961年日记可见,所记多是:“几不可与语”,“临老打架”,“上午大不快”,“下午又复不快”等。“穷、病、闹”如三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他多次想到“死”,以了却这无止境的痛苦,渴求“了解古人所谓长眠之乐矣”。
  他晚年的唯一快乐便是写作,因为,这才是他生命价值的真正展示。人之无可无不可地活着,他视之为“默杀”。他从香港友人处得知,海外对他有种种评价时,很是感慨,他说:“知海外报刊时常提及鄙人,不论是称赞或骂,都很可感,因为这比默杀好得多。”1951年,在他66岁生日时,他在日记中写道:
  12月28日,旧十二月朔日,不知今日为可祝耶,为可诅耶。诞生为苦难之源,为自己计,自以为少遇见此日为佳耳。>>庄子述尧时封人之言曰,寿则多辱。若是(我以为这是对的)则亦是不幸也。但我现今目的只在为人与为工作,自己别无关系。故仍愿能忍辱负重,再多译出几部书来。那么,生日还是可祝,即长生亦所希冀者也。虽然一方面死而速朽也,是极好的事。不过其利益只在个人而已。
  “为人与为工作”,“再多译出几部书来”,正是这种达观的生命态度,支撑着他在“寿则多辱”的境遇中,依然笔耕不辍,译出多卷本的希腊、俄罗斯、乌克兰、日本等国的文学名著,并且编选《明清笑话集》等。1961年3月28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寿则多辱,良为知言,俗言豹死留皮,前日已照得一相,据云较生时为佳,此所以当豹皮耳,一笑。”
  他终究走不出生命的阴影,而5年后的那场“革命”,却真的使他在劫难逃,陷于灭顶之灾。有人曾亲眼目睹,他在无知蛮横的年青人的看管下,所经历的生活之惨状:当我们走进他被关的小棚子里时,眼前呈现的一切确实是惨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齐的周作人,今日却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脸色苍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钉着一个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此时,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已无力站起来了,而且几个恶狠狠的红卫兵却拿着皮带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来。看到这种情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赶快离开>>
  1967年5月6日下午,他终于走完自己的路,与世永诀的容颜是那般的安详,仿佛沉睡般的宁静,真如他两年前遗嘱所言:“只是意在速朽,所谓人死,销声灭迹,最是理想也。”时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