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轴承座:陈寅恪诗笺释又一题(中国通史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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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五十年代初有詩《題冼玉清敎授修史圖》,本來共有三首,第一、三兩首《寒柳堂集·寅恪先生詩存》(1)和《陳寅恪詩集》(2)皆已收入,兹不述。三首詩原由陳夫人唐筼代筆,題于吳湖帆所繪的《琅(王+干)館修史圖》(原件現藏廣東省文史硏究館),未收入的第二首如下:
    國魂消沉史亦亡,簡編桀犬恣雌黃。著書縱具陽秋筆,那有名山淚萬行。
  此詩最早由張求會先生公佈,(3)後已收入三聯版《陳寅恪集·詩集》。(4)此詩原來未收入《詩存》及《詩集》並不是因爲遺漏,而顯然是因爲內容違礙。(5)以下對各句分別解釋:
  
  國魄銷沉史亦亡
  
    “國魄”當即“國魂”,只不過“魂”字在此處不符詩律,故以意義相近的“魄”字代替耳。“國魂”一詞似不見于近代以前,至少是近代才開始流行的。20世紀初年,呼喚“國魂”乃一時風氣,尤爲宣傳革命的國粹派所習用,如梁啓超詩《讀陸放翁集》:“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蘇曼殊詩《無題》:“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何謂“國魂”?蔡鍔《軍國民篇》雲:“國魂者,國家建立之大綱,國民自尊自立之種子。其於國民之關係也,如戰陣中之司令官,如航海之指南針,如槍炮之照星,如星辰之北斗。”許之衡《讀〈國粹學報〉感言》雲:“國魂者,立國之本也。”高旭《南社啓》更謂:“國有魂,則國存,國無魂,則國將從此亡矣……然則國魂果何所寄,曰寄於國學。故存國魂,必自存國學始。”(6)所以,“國魂”是指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根本精神。──這種用法,似非傳統漢語固有,我很懷疑是受了日本的影響所致。日本不正有所謂“和魂”的語辭嗎?
    “國魄銷沉”云云可能還有特殊的深意。此詩作于五十年代初,(7)正値中共政權成立未幾,在政治和意識形態上全面向蘇聯“一邊倒”,陳詩恐怕正是針對此時的政治氣候而言,認爲“一邊倒”的政策已導致中國本位文化和精神的喪失,而作爲這種本位文化和精神的史學也同時衰亡。據吳宓1961年8月3日日記,陳寅恪在跟他會面時論及時政,表示:“……中國應走第三條路線,獨立自主,自體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應一邊倒,爲人附庸。”(8)可與陳詩此處相參證。
    此外,據現代詞學家夏承燾1951年7月16日日記載:“晨季思(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敎授王起)來,談熊十力先生在北京近况。此老謂中國新興氣象爲歷史所無,但慮中國將亡于蘇聯。……”(9)熊十力的憂慮正與陳寅恪的感嘅相呼應。
    “史亦亡”云云則是陳寅恪早年觀念的延續。陳1929年《北大學院己己史學系畢業生贈言》詩有雲:“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這兩句詩的內涵,在他1931年所撰的《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有更清楚的表述:“東洲鄰國以三十年來學術鋭進之故,其關於吾國歷史之著作,非復國人所能追步。昔元裕之、危大樸、錢受之、萬季野諸人,其品格之隆(氵+于),學術之歧異,不可以一概論;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觀念,即國可亡,而史不可滅。今日國雖幸存,而國史已失其正統,若起先民于地下,其感嘅如何?”(10)20世紀前期中國學術蜀受日本學風影響甚巨,陳氏因此以爲中國史學已失其正統,故當時有國存史亡之嘆。而降及五十年代,中共全面向蘇聯“一邊倒”,從政治到文化,從制度到思想,無不以崇共崇蘇爲尙,其程度已遠非當年崇尙日本的風氣所能及,陳氏對此自必痛心疾首──故早年仍只是稱“國史已失其正統”,而此時更直謂國史已亡矣!
  另,楊樹達1954年3月28日日記雲:“姚薇元書來,雲寅恪以多病辭不北行,舉陳垣自代。且寅老不滿意于科院(科學院),謂解放數年,絶不重視史學,至此老成凋謝之際,乃臨時抱佛腳,已有接氣不上之象云云。”(11)亦可與陳氏此詩相闡發。
  
  簡編桀犬恣雌黃
  
    此句是全詩的要點所在。“簡編”本是舊辭,泛指書籍,陳寅恪詩《有感》“一代簡編名字重”就是用這種古義,但根據上下文,此處應當另有所指。我覺得當指《中國通史簡編》一書,正承首句史學消亡而言。“桀犬”語出《史記·鄒陽列傳》“則桀之狗可使吠堯”,意爲昏君夏桀的狗也會向聖明天子唐堯亂吠,指走狗只爲主人效命,亦指各爲其主;成語多作“桀犬吠堯”,也作“跖狗吠堯”、“桀犬吠舜”或“紂犬吠堯”。陳詩此句斥《中國通史簡編》一書是御用史學,是專爲共産黨作宣傳和批判的政治工具,它的出現是中國史學衰亡的表徵。(12)
   按:《中國通史簡編》由是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直接指示範文瀾主持編寫的,1941年完稿,1943年在延安印行,毛澤東當時高度評價説:“我們黨在延安又做了一件大事。我們共産黨人對於自己國家幾千年的歷史有了發言權,也拿出了科學的著作了。”至1951年,《簡編》已先後印行了8版。陳寅恪所看到的即此延安版。──需要説明的是,延安版《簡編》並不是作爲範文瀾的個人著作印行的,幾乎一律署“中國歷史硏究會編”,其中參與編纂的凡七人,但范分別參與了各編的寫作,並任總編,因此全書實由其總其成。以後範文瀾對《簡編》重作修訂,才以個人名義再版,累積印數達數百萬冊,爲近五十年影響最巨的一部中國通史。
    陳詩涉及《中國通史簡編》實非偶然,他早在四十年代就已注意到此書。陳寅恪1944年10月3日有一封給傅斯年的信雲:“……知將有西北之行。此函達渝,示識已啓程否?此行雖無陸賈之功,亦無酈生之能,可視爲多九公、林之洋海外之游耳。聞彼處有新刋中國史數種,希爲弟致之,或竟向林、范諸人索取可乎?‘求之與抑與之與’,縱有誤讀,亦有邢子才誤書思之,亦是一適之妙也。”(13)《書信集》編者和朱新華先生對此信各有相當細緻的解釋和修正。“西北之行”指傅斯年1945年7月以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身份訪問延安;“酈生”即酈食其,與陸賈同爲劉邦的使者和説客,都有説服地方割據勢力歸附漢朝之功,故以比擬傅斯年等國民黨政府派遣去延安的社會賢達;多九公、林之洋是《鏡花緣》中周遊海外的人物;“求之與抑與之與”原出《論語·學而》,《鏡花緣》中的人物因形近而誤讀爲“永之興柳興之興”。──最値得注意的當然還是信中提到的“彼處有新刋中國史數種”,當即指《中國通史簡編》一書;林當即林伯渠,與陳氏是早年留學的同學和舊同事,范即範文瀾。雖然不清楚傅斯年後來是否代陳氏索取到《中國通史簡編》,但至少表明,陳對其書早有留意,後來閲讀、批評此書,自在情理之中。陳氏當時已瞭解或估計到,這類黨化史學必不免歪曲歷史,這跟他後來詩中“桀犬恣雌黃”的批駁是一貫的,只不過,四十年代時他對此還可以抱輕鬆的嘲諷態度,而到了五十年代這種信口雌黃的歷史橫行一世的時候,他的態度就不能不由嘲諷一變而爲憂憤了。
  此外,據周一良先生回憶:“北京解放後不久,范老囑我寫信給陳先生,代他致意,陳先生沒有反應。”(14)這里的“范老”當即範文瀾,陳寅恪對這位紅朝史學新貴的問候未予回應,這與陳詩對其書的痛斥的相呼應的。
  
  著書縱具陽秋筆
  
  “陽秋”亦即《春秋》,晉時避簡文帝鄭太后阿春諱,“春”一律改稱“陽”,故“陽秋”實即“春秋”,泛指史書,又引伸指史書之直筆。錢謙益《與吉水李文孫書》中有雲:“大闡定哀之微詞,一洗陽秋之典筆。”清人孫枝蔚詩《廣化寺謁忠烈詞步吳梅村韻》之三:“何人直筆擅陽秋,可惜清流葬濁流。”又,晉孫盛著《晉陽秋》,亦即《晉春秋》,此書直筆實録,觸怒當道,也無愧“陽秋”之名;其子輩重作刪改後才敢傳佈,孫盛自己寫出兩個定本寄給友朋,這個定本多年以後在遼東重新得到,與一般通行的版本多有不同。陳寅恪《廣州贈別蔣秉南七絶二首》之一“孫盛陽秋海外傳”、《論再生緣校後記後序》“孫盛陽秋,同是遼東之本”即用此典。
  
  那有名山淚萬行
  
    第四句“名山”較常見,《史記·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又《漢書》載司馬遷《報任安書》:“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三四句意爲:縱使能像孫盛那樣寫出不見容于當道的著作,又有什么辦法能夠傳之後世呢!
    陳寅恪此詩直斥官方史學,于當時可謂“謗詩”,這正是原來未收入《詩存》、《詩集》中的原因。
    最後還想説些題外話。最早公佈此詩的張求會先生不久前剛出版了《陳寅恪的家族史》一書,(15)讀書行路,用力甚勤。此著與陸鍵東先生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兩書,可稱近年關於陳寅恪的兩大著作,一考其先世,一述其晩境,皆爲陳寅恪硏究不可少的工作。陳寅恪晩年長住嶺南,這兩部著作都出于身在廣州的作者之手,則廣州的知識界還不算丢臉。所可惜者,《家族史》一書至陳三立止,關於陳寅恪同代人的歷史仍有待增補。
    對於陳寅恪,廣州中山大學至今已開了三次學術硏討會,並分別出版了三部論文集,(16)也算鄭重其事。但這其實只是份內的事。而且,這三部論文集的內容都完全重在討論陳寅恪的“學術”,而對其晩年心境和政治態度明顯地有所迴避──這方面的工作,倒是讓陸鍵東先生這個中大之外的有心人做出來了。可是,自《最後二十年》一紙風行,據説陸先生已不能在中大查閲檔案了;甚至連中大的出版社想請他寫一部中大野史,也因此無法可想。
    我個人的感覺,當前學界對陳寅恪的學術成就和文化精神已有推重過份之處(言必稱陳寅恪,陳寅恪言必精當),而對他的政治心態的細緻闡發尙嫌不足。我們後死有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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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3)《〈題冼玉清敎授修史圖〉補遺》,《讀書》1998、5;《〈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之增訂》,《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頁642。首句“魄”誤作“魂”,“銷”誤作“消”。
  (4)第二句“恣”誤作“滋”。
  (5)蔣天樞曾特別提到此詩,《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頁188。
  (6)參鄭師渠《晩清國粹派──文化思想硏究》,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頁116─117。
  (7)清華版《詩集》注明寫于1951年1月,三聯版則未明確注明,而係于1951、1952年之間,《編年事輯》則係于1950年。
  (8)《編年事輯》頁169。
  (9)《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七冊,浙江敎育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版,頁181。
  (10)《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頁361─362。
  (11)《積微居回憶録·積微居詩文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頁382。
  (12)陳寅恪對《簡編》的痛斥並不是孤立的,據説繆鳳林在四十年代就已將《簡編》批得一無是處,原文未見。
  (13)此信《陳寅恪集·書信集》原係于1929年,三聯書店2001年版頁36─37;朱新華先生根據信的內容考訂,係于1944年,《談陳寅恪致傅斯年第十六函》,《中華讀書報》2001、11、21;編者亦已更正,見《〈陳寅恪集·書信集〉補正》,《讀書》2001、11。
  (14)《從〈陳寅恪詩集〉看陳寅恪先生》,《畢竟是書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頁165。
  (15)廣東敎育出版社2000年版。
  (16)前兩本是《紀念陳寅恪敎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柳如是別傳〉與國學硏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关于“简编”的理解,原文按断过于绝对,水木有所质疑。日后当较留余地,此稿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