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小说在线阅读微盘:回忆早已百年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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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早已百年的姥姥

一诚  2011.3.6

 

姥姥的简历——姥姥很高大——姥姥是文盲——姥姥不俗——姥姥的烙面饼和炒肉丝——姥姥的启蒙教育——理解姥姥

 

这篇回忆,12年前就动手了,当时已经列出提纲要点,写了千把字。可惜那时我初学电脑作文,又没有作备份的意识,于是电脑一出毛病,全部丢失。之后想过重新写起,但是又有种种原因的影响,拖延至今。

不过,重写也有重写的好处,电脑用得相对熟练了,事情想得更清楚了,退休以后写作时间更宽裕了,并且写完以后就可以贴到网上——12年前我不知上网为何物。

姥姥的简历

姥姥赵忠贞,无党派、无学历、无职业,生于1895年12月27日,原籍在现河北省临漳县孙陶集镇大楼王村。嫁至南边不足10里远的现河南省安阳县崔家桥乡蘧家庄以后,人称“蘧赵氏”。按照在蘧家的排行,那里的孙辈唤作“三奶奶”。年轻守寡,此后半个多世纪一直生活在她的女儿即我的母亲婚后的家庭,在这里成为我们几个孩子的姥姥。

姥姥寿终于1974年,享年79岁。“姥姥”,是几十年当中家里家外大大小小人们对她的统一尊称,似乎就是大家的姥姥。

姥姥很高大

姥姥的照片,基本上都在疯狂“文革”中被母亲所在单位GSSDZ局机关的匪徒们抄走了。幸有一张我还保存着,那是她1962年11月在武汉长江大桥下的留影,头戴无边圆帽,身穿黑呢大衣,面目端庄,侧身直立,虽是两只小脚,却不失福态雍容。这应该是姥姥最完美的一张照片。

姥姥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是高大的。而实际上,姥姥的个子只有一米四几,是个小老太太。姥姥历尽磨难,辛劳一生,但她总是不屈不挠,那样的刚强自信。

姥姥是文盲

 

户口簿上,姥姥的文化程度登记为文盲。

姥姥幼年正值清朝末期,达到学龄时为20世纪初叶,没有进过旧式的私塾,也没有进过新式的学堂。姥姥说,她的哥哥(我的大舅姥爷)上过私塾,17岁就考中秀才,敲锣打鼓放炮庆祝,她只是随着哥哥顺便学到了一些知识。她能背诵一部分《三字经》,知道孔夫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告诉我,你们学的历史课从前叫做“纲鉴”(原来我只记住了发音,近年才知道是这两个字)。

姥姥认识一些字,然而几十年操劳家务,无须看书写字,不免生疏。但是1962年她六十七岁以后的一段时间,由于我家当时的特殊情况,她却必须拿起久违的笔杆书写家信。开始写的字是又大又不好看,但是时间不长,母亲就拿着姥姥的来信说,你看姥姥的字进步了。是啊,姥姥的字写得小了,横平竖直,字距行距都那么合适,话句更加通顺,其中还不乏一些流行的词汇。1964年冬天的来信上,姥姥特意给我写了一段话,大意一是说前段去郑州,给你买了一张印有二七罢工纪念塔的贺年片,二是说安阳刚下了一场大雪,把屋门都堵住了,你在兰州见过这样大的雪吗?

姥姥很看起写字好的人,说从前念书人讲究的是“一笔好字,两句二黄,三圈麻将,四季衣裳”。还说大舅姥爷写得一笔好字,连带着我的母亲和我的梅五姨(大舅姥爷的女儿)也都写得好字,不过大舅姥爷钱少,并无二黄、麻将和衣裳相配套,只是靠给县城的石印局写字为生。——梅五姨写字练就了童子功,加之国学修养深厚,老人自古稀之年又攻赵孟頫的楷书,再攻于右任的草书,达到很高的境界,当然这是相差几十年的后话了。

姥姥知道不少精妙的对联。姥姥说大舅姥爷给梅五姨起的名字是来源于一副对联“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不过,按照赵氏家谱的排序,梅五姨属于“武”字辈,正式的学名是眉武。

姥姥讲过一副有趣的拼字对联:

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更妙;

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为柴。

我从姥姥那里听来这对子四五十年以后,今年春节前写进一篇短文,贴在我的博客上。

这里说的,无非几片花絮。其实,姥姥注重文化由来已久,正是这一点,改变了她的命运,影响了她的一生。

姥姥不俗

姥姥18岁嫁到蘧家庄,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姥爷便意外身亡。那时姥姥大约25岁,从此只身撑起家庭,抚养女儿成长,生活极其艰苦。有一段乡间不安定,闹土匪,绑票劫财,更是难中遭险,雪上加霜。我听她讲当年凭一双小脚,爬梯子跳院墙躲土匪,千钧一发,确实让人有些后怕。

女儿渐渐长大,她决意个个送进学堂读书。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农村,这是惊世骇俗的反常之举。庄里人说,这寡妇老婆儿疯了。姥姥不为所动,她认定读书就会有出息,自己这辈子就要跟定读过书有出息的女儿,她咬紧牙关,含辛茹苦,克勤克俭地坚持着。

大女儿就是我的母亲,在安阳上完小学和初中,又到当时的省会开封上省立高中。21世纪初开封高中百年校庆,编印了校友名录,其中还能找到母亲的名字。母亲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对我说,她在开封上高中成绩优良,学费和伙食靠奖学金就够了,不用花家里的钱。

二女儿是我的姨母,一直上到北京的大学,却可惜早早病逝了——肺结核,当年是要命的大病。

姥姥后来果然一直跟着我的母亲生活。离开了安阳,享过福气也遭过灾难,既是周游亦是颠簸,城市山沟,开封汉口,南京北京,郑州兰州,最终又回到安阳,叶落归根。

1970年,姥姥已经75岁,回味一番往事之后,对我说道:看,还是念书好。

我那时正在甘肃会宁农村插队,过年回到安阳。姥姥说以后有机会你还是要上学。我说上不了学了,上学也没有用。姥姥认真执着地说,上学好,能脱俗。又说你听着啊,我再背一遍《百家姓》。她眯着眼睛坐在床边,左右微微晃动身体,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直哼到了“第五言福,百家姓终”。我说不上姥姥背得全不全、对不对,因为我仅仅背到“冯陈褚魏,蒋沈韩杨”就不知下文了。

那年冬天,姥姥带我去了一趟蘧家庄。我是头一次去,姥姥则是30多年后重返故里。黄昏暮色中,我东张西望,发现巷口有座一人多高的石坊,不是横跨道路,而是顺着路北的墙根儿立着。我问那是什么?姥姥头也不扭地说,节孝牌。我抬头看,上面正是那几个字。

姥姥可能无意,然而现在我想,那矮矮的节孝牌真是不值得我姥姥正眼看它。姥姥以供女儿读书为走出困境的出路,多么有远见,有勇气,有志气!

1977年高考恢复,我从工厂考上了大学,这时姥姥已经与世长辞。姥姥不知道我又多念了几年书,但是她那“上学好,能脱俗”的话,我常常想起,也久久费心地思索着。

姥姥是文盲,但是,姥姥不俗。

姥姥的烙面饼和炒肉丝  

这些年生活水平提高了,特别是平时吃得好了,弄得再吃什么都不香,过年也没有什么味道。

那天回忆1960年代初期的困难日子,吃不饱饭,饿成了浮肿病,脑门子上、小腿上一压一个肉坑,好半天才能恢复。那年头吃啥不香啊?我当时上小学五六年级,心里头慌慌的,总想往嘴里塞点儿东西。衣兜里装一个削铅笔的折叠小刀,见有谁家的一块萝卜地,偷着拔一个出来削削就吃,可是真得意。

当时单位大院里的空地很多,公家给职工分配了。种植经管我家的那几分地,主要靠姥姥主持,种的有麦子、玉米、土豆、萝卜、白菜、豆角、向日葵、糖萝卜等等。翻地、播种、施肥、浇水、除草、收藏,姥姥都懂,无愧一位老农,当然全家人都是要卖力干活儿的。小舅姥爷从临漳大楼王村寄来了多样菜种,一包又一包的,记得有个纸包上写的是“最好南瓜籽”——姥姥说,小舅姥爷不象大舅姥爷,不爱读书,字写得不好看。

姥姥常说,种地不上粪,那是瞎胡混。为了积肥,姥姥用破席子在院子角落围了一个露天茅房,从此全家不用楼上的水冲厕所。姥姥还领着我们,用铁锨木把抬一只小桶,到处去捡拾人粪、猪粪。姥姥一有空闲就到地里除草松土,把一个原来炒菜用的铜铲子磨得只剩下一个直把子了。姥姥踮着一双小脚日日奔波,在大院里是有目共睹,交口称赞的。

姥姥没有白辛苦,“自留地”丰收了,相当程度上补充了全家的辘辘饥肠。星期六晚上,剥一个向日葵盘子,炒一锅香喷喷的葵花籽,边吃边听姥姥“说古”,那真是一个温馨愉快的周末。

粮油供应定量不足,副食品稀缺,家家都在挨饿。姥姥每顿做饭,都要用一杆小秤称米称面,计算准几两几钱,绝对不可超越计划,并且秤杆不能上翘,要略为低斜一点。姥姥讲道:宁可半顿,不可断顿。因此,我家的粮食总是刚好能接续到下月买粮的日子。有的邻居家计划不周,月初可能多吃了几口饭,月底就只好饿一天肚子,顶多煮锅白菜帮子充饥了。

1961年7月,我小学毕业考初中。那天上午考了算术,下午还要考语文。午饭后,姥姥说你去躺一会儿,不要瞎跑。我躺了不一会儿,只见姥姥两手翻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面小饼走来说,喃!吃了吧。我受宠若惊,一面几口咽到肚里,一面纳闷平时各人盛饭舀几勺,都是姥姥亲自掌握控制的,今天怎么饭后又专门给我烙一个饼呢?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就不再多想。直到几十年以后,看到如今高考学生享受的超水平待遇,才忽然想起姥姥的那块面饼,那也是大考加餐啊。

母亲说她当年上的是女子商科高中,财务会计是主课,同时也有过烹饪和缝纫两门课程,不过这些方面还是姥姥强得多。那时遇上过年,姥姥就会一展身手,做许多好吃的菜,但是平时不行,我们不可能经常享此口福。安阳老家院子里的人,也都夸我姥姥做饭手艺高,做衣裳针功好。

我的妻子没有见过我的姥姥,我向她介绍并夸耀过一回姥姥的厨艺。我说从前插队期间回到安阳,有一天姥姥做饭的时候,切了一小撮细细的肉丝,放在炒菜的铁勺里,搭在蜂窝煤炉子上用筷子拨弄着炒熟,一下子全都扣到我的面条碗里,那滋味可是太香了。现在有这么好的条件,你能炒出那么美味的肉丝吗?妻子笑了,她肯定不敢吹自己手艺比我姥姥的水平高,却转而从那一事件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进行了如此这般的理论分析,结论是我的胃口错觉使之然也。

跟你没说头!——我不想跟她争论。我永远记着姥姥的那一勺炒肉丝,那是最香的,最美味的。

姥姥的启蒙教育

小时候,常常听姥姥“说古”,也就是讲各种故事。

姥姥讲的传统故事,大概许多姥姥都讲过,比如“狼外婆”、“拿着竹竿进城门”、“狼来了”等等;还有不少是老书老戏的片段,比如《三国》里的关云长“困土山约三事”,《杨家将》里的穆桂英挂帅,《西厢记》里的拷红娘,薛仁贵征西与王宝钏的寒窑,等等,等等。

姥姥更爱讲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有关于早先在老家躲土匪的惊险,也有关于后来“逃老日”(“老日”指日寇)的曲折。

躲土匪的故事,发生在安阳的乡下和城里,贯穿了姥姥的艰难苦境和勇气智慧。逃老日的故事,就说得远了。抗战初期,我家也卷入了难民潮,逃到过豫西南的山区,好像也曾逃到过西安——那时那个家里还没有我。

姥姥会唱不少抗日歌曲,比如那首“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拿起我们的铁锤钢枪”的《救亡进行曲》。她唱起《满江红》、《苏武牧羊》,讲爱国尽忠;唱起《渔光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同情劳苦大众的苦难。

姥姥讲,日本早就想侵略中国,他们拿一个红红的苹果给他们的小学生吃,说这是中国的,长大要去抢占中国;日本早就在中国偷偷测绘了详细的军用地图,准备打中国;“七七事变”以后,安阳沦陷,日本军队奸淫烧杀,干尽了坏事。仇恨日本鬼子,是姥姥给后代留下的一份精神遗产。

至于逃离战火之后,姥姥的描述就像是在津津乐道于一番游历。她讲“南召到鲁山,七十二道脚不干”,时而步行跋涉,时而乘坐马车,每天在途中寻吃觅喝,也曾在一些山村短驻数月。她回忆那里安宁纯朴的民风,但是对溺女婴的陋习十分不满,并在一位房东家直接制止了一次溺婴,然后就当了那个幸存女婴的“干奶奶”。我对河南省的地理很不熟悉,南阳、镇平、西峡、南召、鲁山这些豫西南的地名,我都是从姥姥的“说古”中听来的,直到最近才对照地图找到了那些地方的位置。

姥姥的某些知识简直莫名其妙,我想不通是从哪里来的。比如我小时候学习拼音(开始是学“国音注音符号”,后来才是拉丁化的汉语拼音字母),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声之分,姥姥就说从前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并说安阳话里就有“入声”,还给我示范地念了一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当面提到“入声”这码事的人,至今我也没有学会念“入声”。

姥姥鼓励出去闯荡,说只要走过的地方多,见到的世面就多。人生地不熟怕什么?鼻子底下张着嘴。走夜路怕什么?明是水,暗是泥,不明不暗好地皮,慢慢就会看路了。

姥姥一生,经历失去亲人的灾难太多了,20多岁失去丈夫,再过20多年失去小女儿,再过20多年失去大女儿,既逢不幸之天灾,更遭万恶之人祸。当黑云压城、虎狼当道的时候,姥姥就像她在大江边大桥下的那张照片中一样,挺直那矮矮的躯干,以两只小脚稳立于大地,镇定地把一切惊涛骇浪都埋入自己宽阔而又坚韧的心怀。我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如祥林嫂一般悲戚地诉苦,只是屡屡听见姥姥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理解姥姥

 

我想到自己,青少年时期对长辈言行的理解,大多是肤浅的。等到较为深刻一些,似乎理解了父辈祖辈良苦用心的时候,长辈都已告别人世,而自己也老了,该到和自己的后辈有分歧的阶段了。这是一种多么悲哀的规律。这是一条无法填平的代沟。

晚辈与长辈有时候对若干事物看法不一,其实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不同年龄段之间的人们,有些事情说道说道是可以的,但是也有些事情就不必去争辩了。英雄所见略同是正常的,老少所见略同是反常的。想通了这一点,悲哀就自然化解。

我对我的姥姥,就是直到自己步入老年,才似乎理解得比较到位。于是年逾花甲之后,写出了上面的文字,自以为现在写的比12年前写的,会更好一些。顺便坦率地说一句,自己年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写这些,并且要写成这个样子。

我在这边书房里写着我那早已百年的姥姥,那边传来2岁4个月的外孙女与她姥姥天真嬉闹的阵阵欢笑。设想再过半个世纪,这丫头会怎样回忆她的姥姥呢?她也会为姥姥写点儿什么吗?倘若会写的话,但愿不要像我写的这么伤感,这么沉重。

今天是农历二月二龙抬头,惊蛰节气。窗外春风微拂,小麻雀叫得更好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