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战辅助吧:我的姥姥语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6:21:09
 

    只剩一颗牙的姥姥

    写本《姥姥语录》是姥姥生前我俩就说定了的。

    第一次跟姥姥说这事的时候,她那个只剩下一颗牙的嘴笑得都流出了哈喇子:“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子说的些没用的话还敢叫语录,那不叫人笑掉大牙?”躺在姥姥床上的我也笑翻了。

    姥姥接话可快了:“等我死了再写吧,反正丢人我也不知道了。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你自己丢去吧,反正你脸皮也厚。”“你可别后悔呀老太太,你是作者之一,我把你大名写在前头,稿费咱俩各一半儿。”姥姥眼睛一亮。

    只剩一颗牙的姥姥忧伤地望着窗外:“咳,俺这阵儿要钱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了。天黑了,俺得走喽,俺那个地方一分钱也不用花……”姥姥知道自己要走了。前年,活了九十九岁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随着姥姥的远去,我充盈的泪水逐渐往心里流淌,想念灌满了我的灵魂,我开始寻找姥姥。家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和姥姥一同拥有的,现在这个人不在了,我找不到了。

    可是冥冥之中,姥姥又无处不在。

    姥姥的天黑了

    姥姥说:“天黑了,谁能拉着太阳不让它下山?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头了也得亮。”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办?每年清明还得给你上坟吧?”“不用,人死了啥都没有了,别弄这些个没有用的摆设了,那都是弄给别人看的。我认识你这个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坟。”姥姥走后我真的没敢去看她。

    越不敢去心里越惦记。

    去年夏天,儿子去姥姥家过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儿子回来说,老奶奶就躺在村口河边一个小山包的一堆土里。土堆上面有些绿草,别的啥都没有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挡不住,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孤单、清冷。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质上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双三寸的小脚,热热闹闹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时候是四世同堂。

    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吗?是,其实也不是。“姥姥,如果还有来世,你还会生那么多孩子吗?”姥姥反问我:“你说呢?”

    “人哪,就是穿着棉袄盼着裙子,穿着裙子又想着棉袄。”“那你的意思,来世你还会选择当一个这么多孩子的母亲,当一个这么多孙子、外甥(山东等地称外孙、外孙女为外甥)的奶奶、姥姥?”姥姥始终没给个具体答案。

    姥姥的魂儿已经走了

    知道姥姥走了的那天我在东北拍戏。晚上6点刚过,小姨发来一条短信:“6点10分,姥姥平静地走了。”看了短信,我竟然很平静,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刘鸿卿”三个字,姥姥的名字。

    我把写满姥姥名字的纸贴在结了冰又有哈气的双层玻璃窗上,“刘鸿卿”三个字化开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升腾了……我这位认识了快50年的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可信赖的老朋友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我甚至觉得她都不知道我在她身边。我们就这样永久地分开了,从此天上人间。

    太爱一个人、太依赖一个人,就一定最怕这个人离你而去。小时候惹大祸了,姥姥最重的一句话就是:“小外甥啊,你得气死我呀!”多大的错我一下子就能改了。“没有了姥姥我怎么办?”“有你妈呀!”那时我觉得姥姥就是妈,妈就是姥姥。

    我妈嫌姥姥太惯我,教育方法太农民,姥姥却欢喜:“一堆孩子都这么拉扯大的,同样的饭,同样的话,萍儿这孩子就是块有数的海绵,该吸收的一点也落不下。”偶尔发个烧,即使烧得很高,姥姥也从不带我去医院。她像揉面一样把我放在炕上,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揉上一遍,揉过的我就像被水洗过一样,高烧立刻就退了。再看看姥姥,出的汗比我还多。那时我盼着姥姥也高烧,我也想用汗水洗一遍衣服,可姥姥从来不病。

    长大了才知道,姥姥的病是到九十九要死了才叫病啊!一生都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病了也不是病啊,想想这些我的心生疼,连生病都不舍得,铁打的姥姥啊!

    五十年了,活在我面前的姥姥从来都是一副硬硬朗朗的模样,连体重一生也只在上下两斤浮动。健健康康的姥姥,血流充盈的姥姥,怎么会停止呼吸呢?我不敢面对将要死去的姥姥,不敢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姥姥是什么样子。

    我预感,如果再不敢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五十年了,这是我和姥姥第一次在医院见面。一个一辈子怕麻烦别人的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尽情地麻烦着别人,三个姨一个舅妈日夜在病房里守护着姥姥。到了医院,看见姥姥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无论谁在,无论用什么最现代的医疗手段,姥姥的魂儿已经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天黑了。

    姥姥,你不是说过吗?“天黑了,谁能拉着太阳不让它下山?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头了也得亮。”姥姥的天啥时候亮?这一次会永远地黑下去吗?

    那天从进病房一直到离开,8个小时,我一分钟也没坐下,就那么一直站着。是想替姥姥挺着,还是怕自己的心灵倒下?姨们无数次地搬凳子喊“坐下”,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姥姥,我盼着她睁开眼睛:“孩子,姥姥死不了。”姥姥,你不是说过吗?“盼着盼着就有望了,盼望嘛。”我带着盼望离开了病房,电梯门一关我竟失声痛哭,我心里绝望了。姥姥,盼望被绝望压倒了。

    姥姥只贪命

    其实五年前姥姥就病危过一次。要走了的姥姥不吃不喝,我日夜焦虑。什么办法都用了,姥姥依然是半碗汤端上去,汤半碗端下来。

    姥姥说:“这几天天天梦见你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牺牲),你小舅拖我走啊。”姥姥这句话启发了我,“姥姥,我认识东北的一个神人,这个大姐前些年出了一次车祸,起死回生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医。我打电话问问她你还能活多久。”

    姥姥几天不睁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上却说:“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我相信姥姥这回死不了,头脑还这么清醒。于是我赶紧当着姥姥的面儿,给这位“神人”拨通了电话。“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我的“长途”。“什么?五年?还能活五年?你问吧。”我把电话递给了姥姥。

    姥姥的耳朵有些聋,根本听不出是变了音儿的孙女扮演的神人——哈,演出成功。

    放下电话,姥姥说了句:“熬碗小米儿喝吧。”

    五年过去了,这一回我知道,熬一锅小米儿也救不了姥姥了,神人是她自己。她不坚持了,谁也扶不住。

    可是姥姥多么想活呀,姥姥多么热爱她曾经的穷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总夸今天的好生活:“这样的日子活着还有个够啊?”

    一生不爱财、不贪心的姥姥只贪命。命也慷慨地回报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辈子吗?

    姥姥的天快亮吧!(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1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