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泥蒸龙虾怎么做:黄欢:被清洗的“哈尔滨人”--奥尼库尔家族往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6:58:53

黄欢:被清洗的“哈尔滨人”--奥尼库尔家族往事

图:1958年作者在哈尔滨。(玛拉提供)

被清洗的“哈尔滨人”

         --奥尼库尔家族往事

作者:黄欢

2009年3月,54岁的玛拉.穆斯塔芬带着一份特殊的礼物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哈尔滨。曾在外交界工作多年的她,有着多重身份:俄罗斯犹太人的后裔、出生在中国的哈尔滨人、澳大利亚国籍。这一切都源于她有一个复杂的家族背景:她的曾外祖父母是俄罗斯犹太人,从俄罗斯来到中国东北生活了26年,回到苏联后遭灭顶之灾。玛拉出生在哈尔滨,4岁时,全家移民澳大利亚。

作为奥尼库尔家族的第四代,玛拉并不知道祖辈们经历了些什么。渐渐长大,她才知道自己家族曾作为“哈尔滨人”的特殊经历:数代人生活在中国东北,又被日本人迫害,好不容易逃回了祖国苏联,却遭遇了“大清洗”。

骨肉离散

1936年春的一天,基尔什?奥尼库尔夫妇(玛拉的曾外祖父母)从海拉尔来到哈尔滨,前来看望二女儿和女婿一家。这几天,恰逢赶上逾越节。

对于犹太人来说,逾越节是一个不管走到任何地方都要庆祝的节日。来到女儿家后,这一家迅速忙开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拿出逾越节专用的盘子、刀、叉。不管是食品还是器具,都合乎犹太教规定的准则。

然而与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的逾越节气氛颇有些沉重。在离家不远的利弗施茨照相馆他们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上他的表情严肃。

这一时期的中国东北,政治格局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开始了长达了13年的日据满洲统治。作为把苏联人赶出中东铁路地区计划的一部分,中东铁路的雇员和其他持有苏联护照的人,成了被侵扰和逮捕的对象。像奥尼库尔一家那样既是犹太人又是苏联人的人特别容易受到攻击和骚扰。

1932年,日本人开始轰炸海拉尔的那天,大儿子就消失了。后来才知道,他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捕逃回了苏联。一年以后,毕业后一直从事牙医工作的小女儿玛亚,也担心自己的苏联国籍而被日本人抓走,也离开了海拉尔,逃回了苏联。小儿子亚沙由于受日本人的精神折磨,患上了神经性痉挛病,几个月前,和他的哥哥姐姐一样,他也逃回到苏联去了。

而嫁到哈尔滨的女儿基塔一家,房子则经常被日本军官占用,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房客们”在喝清酒比赛中,把自己的精美瓷器砸到墙上,也无可奈何,忍气吞声。

奥尼库尔夫妇发现:1936年,由于害怕遭到日本人逮捕,他们的三个孩子逃到苏联;女儿基塔一家和他们自己则生活在伪满洲国政府的淫威之下。在中国东北居住了27年之后,他们的家分崩离析、骨肉离散了。

“哈尔滨人”

和许许多多俄罗斯人一样,奥尼库尔一家是因为中东铁路才来到中国东北。

1909年的一天,切斯娜带着2岁的儿子阿勃拉姆和6个月的女儿基塔,离开了白俄罗斯那个生活了20几年的莫捷列夫瑟诺区的卢科姆尔村,先坐汽车,再乘火车,前去投奔几个月前去了中国东北的丈夫。

1896年甲午战争之后,俄罗斯与清政府达成秘密对抗日本协议,清政府将中东铁路的建筑权与80年经营权转让给俄罗斯,包括以哈尔滨为中心,西至满洲里,南至大连铁路沿线的治外法权。

一个从未离开过白俄罗斯首府明斯克的28岁妇女,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穿过边界,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但在那个年代,对许许多多像奥尼库尔一家这样的犹太人来说,中国东北是一块充满机会的土地。

中东铁路把数以万计的俄罗斯人从沙皇帝国遥远的领地吸引到广袤的东北。到1909年,中国东北的哈尔滨已经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俄罗斯居民几乎有三万多,还有一个五千多人的兴旺的犹太人社区。

这条以哈尔滨为中心的中东铁路,不仅指铁路及其管理机关,还划定了其管辖的地理范围,相当于是“俄国的满洲”。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对犹太人的集体迫害和几乎公开的仇犹情绪。犹太人的居住地点不受限制,在学校读书的人数也没有什么“配额”。

奥尼库尔一家没有去哈尔滨,而是选择在哈尔滨西北,位于蒙古大草原边上的一个贸易口岸海拉尔。理由很简单,基尔什在海拉尔找到一份工作,在美国著名的胜家缝纫机公司做代理商,销售胜家牌缝纫机。

海拉尔是个生儿育女的好地方。在这里,奥尼库尔一家迅速壮大起来。1911年,他们的第二个女儿玛亚出世。3年后,又迎来了这个家庭的第6个成员--小儿子亚沙。基尔什也拓展了业务,他买了几头奶牛,转行到乳品行业卖牛奶,同时,继续安装、经销缝纫机。

1917年十月革命和接踵而至的国内战争,不少艺术家、音乐家以及知识分子离开俄国,涌入哈尔滨,给这座城市平添了浓厚的俄罗斯文化色彩。奥尼库尔家在写回白俄罗斯的信中一定描述过满洲生活的美好前景。他们的亲戚也沿着他们的足迹,陆陆续续地来到海拉尔。

1927年6月5日,奥尼库尔家迎来了女儿出嫁的大喜事。18岁女儿基塔和一个比她大12岁,精明能干的商人莫佳喜结连理。这一天,奥尼库尔家院子里铺上漂亮的地毯,搭起用鲜花装饰的彩棚,奥尼库尔家的亲戚都来祝贺,邻居的孩子们爬到栅栏上看热闹……

遗憾的是,谁也没有想到把这喜庆的场面拍摄下来,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远了。

奔向祖国

奥尼库尔一家在满洲居住期间,那一地区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政治变革:1917年的十月革命,随之爆发的国内战争;1929年中苏冲突;最后是1932年日本建立伪满洲国。

中国的东北很长一段时间沦为各股势力的跑马场:苏联内战(1922年)后撤退到东北与蒙古高原的大量白俄武装、哥萨克匪帮、1904年日俄战争后由南向北渗透的日本、从北洋系分化而来的中国奉系军阀以及从帝俄手中接过“中东铁路”北段的苏联。错综复杂的政治派系在奥克库尔家族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1929年时,东三省的权力平衡再次发生变化。除苏联以外,世界所有大国都承认了南京政府。年轻的张学良在父亲张作霖被以前的保护人--日本人谋杀后掌握了东北的大权,并马上与蒋介石结成同盟。在蒋的支持下,为了结束苏联对铁路的控制,双方发生冲突。

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下,忠厚老实、毫无政治派别的奥尼库尔被哥萨克投入监狱,理由是他是犹太人。他只能通过其在满洲里良好的人际关系摆脱牢狱之灾。

而差不多两年以后,东三省权力发生变化的关键性力量出现了,日本时代到来了。在苏联人、中国人、日本人三方势力为控制东北而进行的角逐中,注定了夹杂在三国犬牙交错的政治势力中的奥尼库尔家族的悲剧。

1933年,苏联将“中东铁路”以1/4的价格转让给日本,并召回原铁路两万多雇员。苏联的撤出,意味着日本控制了整个东北,像奥尼库尔一家那样失去苏联保护的在东北的俄罗斯人等于任人宰割的羔羊。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奥尼库尔家的大儿子阿拉伯姆、女儿玛亚以及小儿子亚沙纷纷逃回了苏联。奥尼库尔夫妇以及出嫁的女儿基塔一家则仍然生活在中国东北。

1936年,已经逃回祖国的女儿玛亚和儿子亚沙不断地写信回来,催促基尔什夫妇去高尔基市(今俄罗斯尼日尼)。他们在信中描绘出一幅诱人的,光辉灿烂的美好未来。

图:1936年离别之前摄于利弗施茨照相馆。前排:(玛拉的曾外祖父母)基尔什、切斯娜;后排:基塔(玛拉外祖母)、伊娜(玛拉之母)、莫佳(玛拉之外祖父)。(玛拉提供)

奥尼库尔夫妇作选择的时刻到了。1936年,在看望了女儿一家之后,奥尼库尔夫妇在几个月之后永远地离开了生活了27年的中国。

大清洗

一家六口中的五人返回了苏联,他们逃出了日本人的白色恐怖,可是,殊不知,等待他们的却是大清洗。

30年代中期,苏联到处悬挂着斯大林的肖像和他的口号:“生活已经变得更美好,生活已经变得更幸福。”事实也确实如此。苏联正在走向现代化,拥有大规模生产冰淇淋和法兰克福香肠的食品加工业,科隆香水和香槟酒成为时尚,挤满观众的剧院里上映着配有感伤音乐的电影,“休闲和文化娱乐公园”里搭起台子,表演过去难得一见的舞蹈。

在表兄的帮助下,玛拉在高尔基汽车厂医务室当医生,亚沙则当了一名技术工作方面的英语翻译。20世纪30年代的高尔基汽车厂是斯大林宏伟的工业规划中的一个项目。这是苏联第一座真正的汽车厂。当时,高尔基汽车厂把成千上万的工人从苏联各地吸引到高尔基市,也吸引了渴望参加这一伟大的“社会主义实验”的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工程师和工人。

对于年轻的奥尼库尔们来说,刚刚回到祖国的怀抱,能为这样伟大的事业“添砖加瓦”,是多么地令人激动!不仅如此,这个大型企业为姐弟俩提供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高高的天花板,阳光充足,视野开阔,和奥尼库尔一家在海拉尔住的那幢狭窄低矮的房子简直有天壤之别。他们着迷了!但,残酷的现实把奥尼库尔家族的梦击得粉碎。第二年,这个家族陷入席卷苏联大清洗的灭顶之灾。

实际上,苏联大清洗在1934年就已经开始了。那年12月,民望极高的苏共领导人谢尔盖.基洛夫被刺杀,这个事件成为大清洗的直接导火线。斯大林以此为借口,清除了以季诺维耶夫、布哈林等人为首的党内反对派,手段是内务部一贯的办法--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这场“老布尔什维克之间的最后一次争权夺利”最终从高层政界向军界乃至各行各业延伸,祸及数千万人。1937年下半年,政治舞台变幻的风云离现实越来越近了,大清洗如火如荼。从高层开始,在红军各级领导中展开,后来蔓延到党内。开除、逮捕遍及苏联各地。

对奥尼库尔一家来说,形势的变化令他们十分不安。7月底,当地一份报纸刊登了一篇文章,提醒男人们警惕外国间谍的女色引诱。

这篇报道给玛亚敲响了警钟。当时从哈尔滨回来的俄罗斯人,由于时髦的服装和从中国带来的工艺品,在当地人们眼里,她们似乎充满异国风情,甚至当地人对她们还有些嫉妒或者敌意。奥尼库尔一家无疑必须保持低调,而且相互依附得更紧密了。

全家人在恐怖中煎熬,彼此都不愿意把自己的恐惧加诸别人头上,因此,吃饭时大家都沉默无语。夜晚,每人都睁着眼躺在床上,侧耳倾听外边大街上黑色囚车的动静。它会停下来,还是会驶过去?那段日子,大家都没有公开指责谁。但也许每个人心中都在想:究竟为什么偏偏要赶在这个关口回到苏联来?

1937年10月2日,黑色囚车终于在奥尼库尔家停下来了。许多年以后,幸免遇难的切斯娜回忆起当晚的情形:午夜刚过,切斯娜听到汽车停下,接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以前也听见过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脚步声,但没人敲她家的门。可是这一次敲门声响起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搜查很快结束了。被喧哗声惊醒的邻居们眼巴巴看着亚沙和玛亚被推进黑色囚车。切斯娜记得,玛亚头发蓬乱、眼睛又大又黑,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柔弱。几天之后,黑色囚车再次光临,基尔什、切斯娜也被抓走。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抓人的黑色囚车,正是高尔基汽车厂制造的。

00593号命令

1957年,受尽磨难幸存下来的切斯娜和亚沙,奇迹般地从苏联来到哈尔滨,和女儿基塔一家团聚。阔别21年的亲人见面,带着亲人的死讯,悲痛欲绝。

图:1957年,大清洗幸存下来的切斯娜(前排右一)重返哈尔滨。(玛拉提供)

那一年,切斯娜的曾外孙女玛拉才两岁。她对这位曾外祖母的印象,是短短的银发和笔直的腰板儿。多年以后,等玛拉寻找家族这段历史的真相时,她也已经年过半百了。玛拉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在寻找家族历史的过程中,她揭开了另一个秘密。

幸存下来的小儿子亚沙在10年刑役期间,多次写申诉信要求重新审查他的案件。他在信中说:从1930年起,我就在海拉尔为苏联情报部门工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那种环境下,我们的工作既紧迫又危险……但我感到幸福,虽然我不在苏联国内生活,但我却在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和他一样,哥哥阿拉伯姆和姐姐玛亚都在报效祖国,为祖国在中国东北暗中从事情报工作。日本占领满洲时,哥哥姐姐因为害怕被逮捕,才纷纷逃回苏联。

然而,1937年10月2日,奥尼库尔一家突然被逮捕,审讯人员指控他们“为日本人进行间谍活动”,并结束了父亲基尔什和玛亚的生命,母亲被流放,亚沙则被拘捕10年监狱。短短几个月,一个五口之家家破人亡。

大清洗期间,从中国回到前苏联的所有哈尔滨俄罗斯人都遭到了同样被“清洗”的命运。1993年俄罗斯国家档案馆出版的纪念册披露,在1937年,成千上万的哈尔滨俄罗斯人被扣上“日本间谍”的罪名而遭到逮捕,其中30,992人被处决。

这背后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答案就是内务部(即克格勃前身)头子叶兹霍夫1937年9月10日签发的《00593号命令》。“所有中东铁路的前雇员和从满洲回国的人”--也即“哈尔滨人”都在被清洗之列。

这个出现在前苏联内务部1937年的这份文件中提到的所谓苏联“哈尔滨人”的人群,是指包括俄罗斯人、犹太人、波兰人在内的原满铁雇员以及其他在满铁沿线从事各种各样职业的归国“苏联人”。而正是这个泛化的定义,导致3万多人被枪毙,近两万人流放。

20世纪30年代中期,苏联充满了对外国人的疑惧,从满洲向苏联的大规模移民当然引起了怀疑。这些俄罗斯人曾经生活在外国人和白俄无国籍流亡者中间,受到过不良影响。日本人占领满洲,则更增加了他们被招募为间谍的嫌疑。

对于像奥尼库尔一家那样满怀对美好明天的憧憬回到“祖国”的苏联人来说,满洲的经历所导致的祸端只是个时间问题。在1937年煽动的轰轰烈烈全面清洗“间谍”的运动中,所有的“哈尔滨”人都是逮捕对象。奥尼库尔一家“哈尔滨”人的身份,使得他们逃不出这个魔掌,不管他们是否曾经为苏联做过情报工作。

2009年3月,玛拉带着自己的家族故事的中文版来到哈尔滨。

正好一个世纪前,她的曾祖父母背井离乡来到中国,开始了他们并不平凡的生活。

玛拉的书出版后,不少“哈尔滨人”的后代因为看到此书与玛拉取得联系,他们也开始寻找自己家族的故事。奥尼库尔家族的遭遇,实际上是一代人的遭遇。

版权归《国家历史》所有,转载请与杂志编辑部联系
(Email:
gjls0799@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