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加盟代理商:陈布雷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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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对文人来说,是战斗的武器。

  当陈布雷还是报人的时候,他也有过一支堪足自豪并为人称羡的笔。从辛亥革命到北伐,他在《天锋报》、《商报》、《时事新报》、《四明日报》以及别的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为了反满清、建民国、驱列强、倒军阀,他拿着一支光彩夺目的笔在报坛纵横捭阖,鼓吹革命,起过积极的作用。从20年代生活过来的知识分子,很有些人倾慕陈布雷的笔。

  但自从他成为蒋介石幕僚之后,他的笔就黯然失色。

  旧中国的统治者,一般只善于玩弄权术,缺乏文采。但他们又偏喜欢附庸风雅,只好请文人代他握笔,借以巩固其统治。蒋介石也是这样,当他在北伐进程中攫取了军政大权后,就到上海新闻界来物色秘书,为其佐理文字工作。笔力雄健、性情温顺、又是同乡的陈布雷立刻为蒋介石看中了。蒋第一次同陈谈话,就正面提出要陈留在他身边,并劝说他参加国民党;而且马上要陈试笔,写了《告黄埔同学书》。此后20年中,陈的主要任务实际上就是为蒋介石写文章。可是,陈自从为蒋所罗致以后,他的笔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抗日战争中期,1941年有一天,周恩来同志和邓颖超大姐在郭老家作客,笔者也恰在座。周恩来同志对笔者说:“请你传话给布雷先生,对他的道德文章,我们共产党人钦佩,但希望他的笔不要为一个人服务,要为全中国四万万人民服务。”这几句言简意赅、重犹千钧的话,笔者次日就传给陈布雷听了。周恩来同志提到他的笔,这是击中他的心坎的。一个人和四万万人,又是何等意味深长的话呵!陈听后沉思良久,避开正面回答,说:“恩来先生我也衷心钦佩,可惜共产党里像恩来先生这样的人太少了!”这后半句话,出自陈之口,正说明他的偏见。

  抗战胜利后,陈回到南京。有一次,陈托笔者代他在上海买一支自来水钢笔。我买妥后决定赠送给他,并附去一短信。信中再次复述了周恩来同志在重庆时嘱传言的那几句话。陈旋即复我一短信,开头说:“笔是我托你买的,怎么好让你赠送呢?不过信中的话,确令我感慨万千!”接着他说:“我自从脱离报界以来,即不能舒畅自如地用我的笔达我所欲言。我不过是一个记录生罢了,最多也不过是一个书记生罢了。”信的末尾用两句话作结束:“笔啊!笔啊!我要怎样才能不辜负送我笔者的好意!”

  不能用自己的笔说自己想说的话,这对曾是报人的陈布雷来说,是最大的苦恼,是造成他一生悲剧的主因。不深知陈布雷的人,看到他温文尔雅,待人谦和,都以为他是个极有修养、总是保持宁静心境的人。其实他的后半生一直陷入矛盾的苦闷中,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烦躁不安的心情中度过的。同陈朝夕相处的家人和属僚,以及一些真正相知的老友同学,都知道他自从政以后,很少有称心愉快的日子。他经常向亲友家人表示: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是担任记者的这些年份,对当年上海棋盘街报人生活,一直梦魂系之,总是希望重回新闻界。郭老曾说:“给蒋介石拿笔杆子,可真不是好差使!”陈闻后引为知者之言。蒋介石对任何人为他起草的文稿,都要用红蓝铅笔乱划乱改一通,有时明明根据他的意见改了,一会几他又划掉或又把它改回来。陈布雷常在家人前慨叹:“为根本不懂文字的人写文字,真是世上最大苦事!”这还仅就文字本身而言。有时陈布雷对蒋叫他写的文稿,也提出一些建议和自己的看法,则绝少为蒋所接受。一次最突出的事例是蒋介石叫他写那本全盘是弥天大谎的《西安半月记》。在一般情况下,蒋到外地去,陈多半随行。但发生西安事变那次,陈恰巧未去。经过周恩来同志的亲自斡旋,为了团结抗日,西安事变得到了和平解决。赤胆照人的张学良将军伴送蒋返回南京;可是蒋一下飞机就违反诺言,扣押了张学良将军;并指示陈布雷编造伪史。他对陈面授了《西安半月记》的要点,叫陈到杭州去闭门造车,自己则到奉化溪口去休养了。为了摒绝访客,陈根据指示不住在自己家里,在西湖边的新新旅馆开了一个房间。陈虽未去西安,但事变经过自然都知悉。现在叫他通盘伪造一篇文章,他感到这是对他那一支笔的最大糟蹋。无处泄忿,他只好在家人前大发其火,把拿在手中的狼毫笔在墨盒中狠戳,好几支笔头都给戳折下来。在旁的陈夫人王允默看着发急,就向陈的一个胞妹搬兵,说:“你的话儿他还比较肯听。”但这次也不顶用,陈狂暴如故。胞妹劝陈不要这样动肝火,会伤身体。陈挥手叫她们全出去,说:“你们不懂,叫我全部编造谎话,怎能不动火?”看着她们还劝他,竟至把一支笔杆也在墨盒中戳断了。这对陈布雷来说,已是最强烈的“抗议”形式了。自然到了最后,他还是违背自己的良心,完成了这部谎言“名著”。为反动政客服务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软弱!

  一个陈的知友,曾记述了陈亲口对他说的话:“余今日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灵魂,已渐他人之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这真是沉溺在痛苦深渊中的灵魂的呼喊!徒有生花妙笔又有何用?

  那么,陈布雷为什么不摆脱出来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困难的。陈在1948年11月服大量安眠药自杀,实际上已部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者说自杀正是他的解脱。有人说:如果陈布雷没有这样一支如椽大笔,就不会被蒋介石所看中,也就不至在59岁就走此绝路。也有人说:如果陈布雷的笔愿意死心塌地为蒋所御用,大可踌躇满志,最后也无需如此轻生。两者对陈的估价不同,但都把他的死同他的笔联系起来。陈布雷在自杀的当天,还拿着他的笔,一封又一封地写着遗书,达十数封之多。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笔同他的家人、亲朋、同事们作最后一次谈话。那几天,他的家属恰巧一个也不在他身边,次晨当他的副官推门进去时,发现他的心脏已停止跳动;两只一百粒装的“巴比妥”空瓶开着盖子在他身旁,床上散乱地还有三十几粒这种药片。可以想见他在最后时刻是怎样用颤抖的手一把一把地把药片吞下去。而他的一支钢笔没有加套还在他枕边,一支他爱用的狼毫毛笔也没有插入铜笔套,搁在墨盒上……

  一个文人的千秋功罪,主要看他的笔,为自己,为一个人,还是为全体人民。

  (原载《新观察》1981年第9期,谭风推荐,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