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女王皇冠值多少钱:陈克艰 生命的歧出与回归───我读牟宗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14:07:10

生命的歧出与回归───我读牟宗三

 

 

 

 

         陈克艰

 

 

 

 

 

 

 

 

    年来应约为上海书店出版社编选《牟宗三选集》。牟宗三先生的学术,规模弘阔、义理深微,我这几年虽花了不少工夫去阅读、体会和思索,但距离研几极深、探骊得珠,尚差得很远,因此我只能抱着「尽其在我」的心情做这件事。在一本仅二十五万字的选集里,要想隐隐然体现牟宗三先生等身著述中的整套学脉,肯定是一种奢望,但我个人确想努力往这个目标趋,所以,大多数的篇幅是从牟先生的几部主要著作(如《历史哲学》、《心体与性体》、《现象与物自身》等)中选取,而少用一般通论性的文章或讲演(牟先生这方面的文字也非常之多)。我私心期愿,读者手此一编,便能对新儒学所面临的时代课题与其所弘传创发的义理,有较为本真的理解。恕我孤陋,近年来对新儒学的驳斥批评,就我所见所闻的范围而言,我认为大多不对题、无所谓,至少,批评者对于作为新儒学义理骨干的牟学,实缺乏了解。这本选集多少可以弥补一点遗憾,也许可为批评者写出比较成功的批评作一点贡献,当然这首先还要求对书的内容有起码的契入。

 

 

 

 

 

 

 

 

      接触和亲近牟着,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一件大事。

 

 

 

 

 

 

 

 

      我过去学数学与逻辑,浸润有年,在其中对于纯粹形式的确定性、架构系统的完备性深享过理智的满足与审美的趣味。然而,数学(及逻辑)毕竟是一门呼啸突进、一往无前的学科,要求着极强的智力创造性。我自度智薄力弱,欲在这一领域体验到创造的悦乐,恐无此份福气,虽然也解过难题,但那是发人所已发,所得之创造快感有模拟性,不十分真实。对同学中每有创获的先进者,不禁歆羡不已,又自惭形秽。我终于怀着叛教改宗一般的心情退出数学,改读科学哲学。遇见过去一同「格」数学的朋友,常不免内疚神明。我聊以自慰的想法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既然做不到入乎其内,有所创造,不如跳出来,出乎其外,把数学和科学整体作为对象,哲学地观之,对数学、科学上的智力创造的本质意义,作哲学的理解,未始不能享受到与「工作中的科学家」(working scientists)同样的满足。可惜,读书不得门径,囿于人为的专业畛域,读科学哲学居然忽略了康德,把他当作过时的古董轻轻带过(其实那时也读不懂康德),而只读当代的。依我现在看法,当代的科学哲学实已走进误区,它基本上只关心科学活动及其产品的逻辑特征。本来,科学作为凭依于一定文化传统的人的精神活动,对它的哲学观照,首先就应该是一门透显其意义之本、探寻其价值之源的阐释学,但是对于这样一门阐释学能不能有,据说现在还只是争论中。只从逻辑特征上看科学,并且把它夸大为人类精神的本体,企图以此说明一切、笼罩一切,这种知性的狂妄骄纵实是现代社会和现代人许多毛病的总根子。我读科学哲学读到入魔走火时,竟然想用所谓「划清标准」(oriteria of demarcation )来论证中医之非科学。现在我已知道,科学是西方的知识传统,中医属中国的知识传统,「划清标准」如其可用,也只能有条件地用于前者,断不能用于后者。我这样乱用,直等于以体重、身高为标准来划分诗人与小说家。

 

 

 

 

 

 

 

 

       入魔走火,终至于病。我病了。这是身体的病,亦是心的病。生命背谬、乖戾、扭曲,无以自解,无以顺遂之,调畅之,数学、逻辑、科学哲学于此全无用。我翻开了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此书以前也曾翻过,不知所云,全不能入,今则像磁石召铁一般,一下子就吸住了我。生命乖戾而至于病,这是本体上发生了问题,此本体不离乎心,也「非知识所行境界」。我前几年随逻辑经验主义离弃知解的形而上学本体论,非全无理,但从此厌恶一切本体论,实际上则以认知主体、认知心为本体,则大错。病成了向上超转的一个机缘,我觉悟到,必须重讲本体论,在生命之本上,即「本心」上讲本体论。生命之本见,生命中一切事事物物复得其条理,病也就好起来了。我在《新唯识论》书末大写几个字「生命之再造」。

 

 

 

 

 

 

 

 

       从此,遇人便讲熊十力。某天,与一位当时尚在读的研究生(他叫严锺民)谈,他问我:「你读过牟宗三的书?」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牟宗三是谁?」「他是熊十力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严君的指点,我立即找牟宗三的书来读。我读的第一本牟着是《现象与物自身》,书名取自康德。牟先生自道此书「是吾所学知者之综消化」,「必透至此,而后始觉得洒然」。康德向被视为西方哲学上只能超过不能避过绕过的高峰。牟先生的书会通康德与中国儒圣,在彰着儒家内圣学大担纲的同时,发展充实了康德哲学,将康德哲学中,不稳定的使其稳定,隔绝的使其圆融,仅为设定的使其为如如朗现之真实。读书的过程,便是我疏通调畅自己的生命,将其从歧出中拉回,返正的过程。有一种心理,就像行在山阴道中,旖旎风光,不暇应给,既想尽收眼底,又怕太快看完,再无可观。越接近书末,生怕看完的心情越强烈。以后读牟先生的每一本书,都重复有这样的心情。

 

 

 

 

 

 

 

 

      生命之再造可以当下即是,却又呈现一个无限的过程。诚如《中庸》之言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建体立极与开物成务,必须两相融贯,此惟牟先生讲得最好。熊先生《新论》<明心>章极透彻,但<成物>章我当时读就觉得其义理之阐发尚未能充其极,也不够圆融,还有不少类似黑格尔逻辑学里的吊诡词句,略显挂空。与牟着比观以后,这点就更明显了。宋儒陆象山可以说这样的话:「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正正地做个人。」但是,被抛在光怪陆离娑婆世界里的现代人,却再不能这样说了。现代人与古人相比,智商高,「慧商」低,定力更低,知识丰富,智能贫乏,心易乱,情常急,单靠自己个人之力,自诚而明,恐非易易,可行之路在于自明而诚。明则须读书也!面对外物的促迫、引诱、魅惑,要能够贞定住自己,收摄住自己,应物而不被物役,且能翻上一层照物、润物、控驭物,非先有谛当的察识不可。当然察识不可离却存养,「察识乃无事时存养,存养则有事时察识」,但须强调,两者必以察识明义为先,这就离不开读书。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牟宗三先生的书为我做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基础。

 

 

 

 

 

 

 

 

      牟学所开显、建立、完成者,其核心以一言蔽之,可曰:「道德的理想主义。」牟先生一再说,中国的学问是「生命的学问」,中国的文化是「心的文化」。历史、文化地言之,虽然只有中国的传统在这「心」上讲「生命的学问」,但是哲学、人生地言之,此「心」I(本心、道德心)实为人类最普遍的本性,中西皆然。康德《实践理性批判》所谓「自由自律的道德意志」,即此本心。只是他掣肘于强探力索的逻辑知解方法,不能稳妥地安立这个「自由意志」,故只能设定它。现代西方的宗教神学我所知甚少,但读了两本名著中译马丁.布伯《我与你》、蒂利希《文化神学》以后,看到一个明显的趋势:上帝在淡化,人的精神在凸现、人神隔绝在消泯、「人虽有限而可无限」之义在呈露,总之一句话,西方神学亦在向「生命的学问」趋。在这个物质泛滥精神汩没的艰难的大时代里,如何挺立人的生命、光明人的生命?惟有靠道德的理想主义。理想不是有待向前求去的目标,不是需要操作实现的图纸。(以「目标」、「蓝图」释理想,是杀死理想,请思「理想」西文ideal一词之义)理想是从肉体生命(「气命」)中提炼出,反转来又赋予肉体生命以价值、意义的精神生命(「性命」)。真有理想的人,当下就滋润了自己的现实生命,理想本身当下就是一种存在,一种最真实的存在。

 

 

 

 

 

 

 

 

      理想不容混杂丝毫一点物质的渣滓,它「通体是光辉,全幅是精神」,这在自由自律的道德心上最为着明:把道德等同于他律行为规则即对道德心无所见;用所谓晓以利害之法促人从善,实是在导人向恶。道德心既内在又超越,既主观又客观,既具体又普遍,既现实又先验,即心、即性、即理、即神,此心、性、理、神之混一而化,乃我人生命之最终的根据、实体和本体。人常容易精神外扑,外扑则有向,则执物。被执之物,因精神所扑,初似有光,但精神外扑,即已断离本根,遂被所执之物吸收,初似有光亦转成暗黑,更遑论其它物矣,世界遂成偏至干枯。唯有道德心呈露朗现,始能将精神收回来,凝聚起,在其自己,始能停停当当,昭昭灵灵,不暗昧,不盲爽,始能朗润而遍在,照万物而独立,光明其自己,从而也光明整个世界。康德说:「我头上的星空,与我心中的道德律」,牟宗三实已使这两样最崇高的东西「道通而为一」。

 

 

 

 

 

 

 

 

     牟先生不仅盛发前贤义理,而且首开一「义理之学」现代化的学统。正如他说:「中国前贤对于品题人物极有高致,而对于义理形态之欣赏与评估则显有不及。」这确实是传统中国哲学的一个缺点,因此缺点,博大精深的中国哲学常被生命上不能呼应的人看作只是些「零碎好玩的光景」。但中国哲学的这个缺点,可说在牟先生手中已被克服弥补了。从先秦诸子到宋明儒学,从魏晋玄学到隋唐佛学,各家的义理弘规与内部分系,牟先生俱透过浩繁典籍与表面混乱的词句,予以清楚的分疏和稳妥的定位。例如,牟先生充分证成宋儒伊川朱子一系非儒家正统,乃「别子为宗」,此系在孔孟道德义理宏规之基本点上有一歧出,成为与儒学正宗「纵贯系统」相对待(当然也相补充)的主智主义「横摄系统」。三大本《心体与性体》,即表示此部工作。朱子「心理二分」,以后天心理学意义的「心」认知摄具外在超越的「只存有不活动」之理,此有类古希腊柏拉图-亚理斯多德主智主义,然有类亦有别,牟先生马上又对朱子与古腊传统作出「简异与别滥」。又如,儒家特重「体用」义,佛家也讲「体用」义,牟先生便对佛家体用义详加衡定,以为简别。真是立说仔细,义义落实,论证周匝,字字有据,可谓铁案如山,万牛莫挽。我意后学治中国哲学史者,必以牟着为只能超过不能略过的高峰,真想平实妥贴地讲中国哲学的义理,须从牟着入。这就好比,治现代理论物理学,必须先读懂了量子力学、相对论,否则一切谈不上。

 

 

 

 

 

 

 

 

       不特此也,牟先生在讲「生命的学问」同时,复从生命之本上开出一廊庞阔大的「知性论」。他变康德之「上讲」(从下往上讲)为「下讲」(从上往下讲)。第一步,从道德心之知体明觉开本体界;第二步,从知体明觉之自我「坎陷」开知性界。摄物归心又推心及物,摄知归德又扩德成知,如此一来一往、一上一下,将分际撑开,将地盘扫清,使数学、逻辑、科学哲学又重新可得而讲,此之谓大开合,大心量,大局量,真是「盛德大业至矣哉」!依我个人经验,读康德至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一系,从牟着入,最是方便善巧法门(从前也读过康德、黑格尔,但那只是寻章摘句,捕捉影响,全无真切的理解)。将牟着《历史哲学》与黑格尔《历史哲学》对读,可收互相发明之效,黑格尔之挂空的「绝对精神」、寡头的「历史理性」,俱在牟着中得其实义,浃洽我心。

 

 

 

 

 

 

 

 

      当我读牟先生的书,首先领受的是一股直透心魂的严肃力,故想见其人也一定是不苟言笑,端庄凝重,后来看到余英时教授称牟先生「宋明义理,魏晋人物」初微觉意外,继则憬然有悟:牟先生是已经过了「截断众流」、「涵盖乾坤」、「随波逐浪」三关的人,我只以第一关之义去想象他,难怪有差。最近,好友罗义俊兄去香港开会,见到了牟先生。从罗兄带回的与牟先生的合影中,我看到的是一位清瘦、矍铄而又笑口常开的蔼然长者,但一点也看不出已有八十四岁。听罗兄说:牟先生喜欢散步、下棋、吃硬果,待人相当随和,与青年子弟尤为相得,但也不时听他发出深长的叹息。牟先生尝言:「受苦是哲学者天造地设的命运,受苦亦是哲学者天造地设的使命」为天下国家切忧深思,于日常人伦从容优游,这样的人,才称得上「一代文化托命之人」。「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