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佳能电子招聘信息:从蔡元培到胡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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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英会陪都

  1940年3月,蔡元培在香港去世的消息传到昆明,抗战中由南京至长沙,再由长沙迁到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各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与西南联大同仁无不同声悲泣。傅斯年在昆明郊外龙头村旁边山中史语所租住的弥陀殿大殿前,专门组织召开追悼会,除史语所与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人员外,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及学社同仁也前往参加。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在讲述故校长、院长兼恩师蔡元培的生平、特别是上海沦陷前后一段经历时,泪如雨下,几度哽咽而不能语。

  此时中国的抗战正陷入低潮,日军攻势凌厉,中国东部最丰腴的国土尽失,国际社会无一援手。国民政府几乎陷入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的绝境。蔡元培去世,令迁往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同仁心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追悼会后,傅斯年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李济均流露出“树倒猢狲散”的悲情。当时在座的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兼秘书长郑天挺事后颇为感慨地语人:“孟真、济之皆目前国内一流的学者,尚且如此,真是国家学术机构之不幸。”

  当然,作为幸存者,不会真的因蔡元培这棵大树的倒掉而四散湮灭,每一个具有血性的中华儿女都深知,在如此严峻的历史转折关头,只有一条路可供选择,这就是咬紧牙关挺过艰难的时局,积蓄力量,与中国军民一道实现战略反攻,赢得抗战的最后胜利。为使中央研究院各个系统不致因其缔造者蔡元培去世而在战火中瘫痪,院长继任人选很快被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时候,中央研究院还没有后来的院士制度;中央研究院成立之初,在蔡元培、杨杏佛、傅斯年等人的努力下,创立了一个评议会作为全国最高学术评审机构,这一机构除负责联络国内各研究机关,决定研究学术方针,促进国内外学术研究合作互助外,还握有推举院长候补人的权利。评议会以院长为议长,设秘书一人,负责日常事务。评议会的评议员以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所长以及重量级的研究员为当然人选,另有部分知名大学教授和教育、科学界杰出人士组成--这便是中国院士制度的雏形。

  按既定章程,中央研究院院长产生实行“提名制”,即由该院评议会通过聘请的评议员以投票方式,选出三位候选人呈报国民政府,由政府最高决策者从三位被提名的候选人中圈定一人,有幸被圈定者,就是合法的中央研究院院长。

  1940年3月中旬,评议会秘书、地质学家翁文灏在与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任鸿隽,前总干事朱家骅,教育部长王世杰等人沟通后,呈报国民政府批准,召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评议员赴重庆开会,选举新一届院长。

  在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各所所长与著名学者傅斯年、陶孟和、李济、竺可桢、李四光、丁西林,以及西南联大的蒋梦麟、周炳琳、陈寅恪等人接到通知,纷纷向国民政府陪都重庆云集而来,每个评议员都渴望自己看好的对象能够当选。鉴于复杂的政治人事关系,由谁来坐中央研究院第一把交椅,评议员们皆心中无数。即使是神通广大、霸气十足,具有国民政府参政员身份的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对此次选举前景究竟如何,也是雾中看花,不甚明了。有人主张既然蔡元培是由北大校长转为大学院和中研院院长,现任北大校长、西南联大常委蒋梦麟就应该名正言顺地继任,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陶孟和对郑天挺试探性地说:“看来这次梦麟先生应当出来了。”郑天挺深知此事远没有如此简单,不置可否。

  果然不出所料,到达重庆后,有相当一部分评议员并未把蒋梦麟放在眼里,反而“谈到此事,都说(胡适)先生一票不可少”。身为评议员的学界重量级大腕、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历史组主任、西南联大历史和中文两系合聘教授陈寅恪公开放言:“本人不远千里来重庆,只为了投胡适先生一票。”按照众评议员的私下议论,时正担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得了头彩,属于担任院长的最佳人选。只是,同中国所有地方的官场一样,由于各方面的明争暗斗,导致选举事项横生枝节,顿起波澜。

  推选程序尚未开始,整个氛围已如浓雾弥漫的山城重庆,令初来乍到者晕头转向,拿捏不稳。大幕遮掩下的评议行动,首先是翁文灏、朱家骅、王世杰、任鸿隽等在民国政坛、儒林这道星河中最明亮、庞大的四只“海龟”暗中叫起劲儿来。且看四人的非凡经历: 翁文灏(1889-1971),字咏霓,浙江鄞县(今宁波)人。13岁乡试中秀才,后到上海读书,1908年赴欧洲留学,1912年获比利时鲁汶大学(Louvain)物理及地质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任农商部地质研究所教师。1916年在北京与地质学家丁文江等人共同创建农商部地质调查所,任矿产股股长,1922年任该所代所长。1926-1937年任所长,期间曾兼任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教授、清华大学地理系主任、清华大学代理校务(即校长)等职。至1940年选举中研院院长时,翁氏已创造了十几项其他学者难以企及的第一,如中国第一位地质学“海龟”博士(1912年),第一位代表中国出席国际地质学大会的代表(1922年),第一位系统、科学研究中国山脉的中国学者(1925年),第一位对中国地震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创始人,中国第一个油田(玉门)开发的组织者与领导者,第一个发起中美合作新生代研究室并参与主持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的科学考古发掘者等。1932年,翁文灏受蒋介石特邀到庐山牯岭讲学,蒋一见翁之相貌才学,钦慕不已,惊为旷世逸才、党国栋梁,先后任命翁为国防设计委员会秘书长、行政院秘书长等职。其后翁氏遇车祸重伤,蒋介石下令不惜任何代价予以抢救,使其得以死中重生。自此,翁氏以感恩戴德的心情追随蒋介石,为党国效劳。就在此次选举新院长之时,翁文灏已成为中国科学家在国际知名度最高的学者之一,同时身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之要职(1948年6月,曾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后被中共列为国民党首要战犯之一)。

  任鸿隽与陈衡哲王世杰(1891-1981),字雪艇,湖北崇阳人。曾留学英国和法国,先后获伦敦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巴黎大学法学博土学位。1921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国民党政府法制局局长兼海牙国际仲裁所裁判官、武汉大学校长、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等职。权倾学界,声震天下儒林(后任外交部长、总统府秘书长、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等职)。

  任鸿隽(1886-1961),字叔永,原籍浙江归安(今吴兴),其祖父为了躲避太平军战乱由浙入川,任鸿隽生于四川垫江。少年时代的任鸿隽勤奋好学,颇受教书老先生赏识,每次考试总是排名第一。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以第三名资格成为末代秀才。随后,任鸿隽进入重庆府中学堂速成师范班就读,第二年毕业后带着120元积蓄,与两位同学顺江而下,赴上海求学。

  在上海,任鸿隽进入成立不久的中国公学。这是在国际社会反华、辱华势力大行其道之时,由一批被迫回国的留日学生创办的一所学校,其中大多数是革命党人。任入校后立刻剪发易服以示革命,并与该校学生胡适、朱经农以及后来在李庄时期的同济大学校长周钧时等同学建立了深厚友谊。再后来,任氏东渡日本,加入孙中山创立的以造反闹革命为志业的同盟会,并出任四川分会书记、会长。留日期间,任鸿隽除了旁听同盟会元老章太炎的国学讲座,还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专攻应用化学。选择这个专业,据他自己说是为了革命与造反。他看到许多革命党人为推翻清朝政府,经常以暗杀的方式进行恐怖活动--当时恐怖活动还算一种比较时髦和光荣的志业。暗杀就是暗杀,不是坐而论道,仅仅是在嘴上和纸面上玩弄“投枪”和“匕首”的把戏,这一志业需要拿出真正的胆魄、勇气和智慧,以及看得见、摸得着、能放出响声的炸弹。于是,许多留日学生与革命志士怀揣伟大的梦想,躲在某个角落,悄悄鼓捣起烈性炸药与炸弹来。由于制造者并不懂化学原理,不仅事倍功半,还经常祸及自身。在目睹了好友喻培伦、黄复生因制造炸弹而受伤的惨状后,任鸿隽做出了专攻化学的抉择,以便用专业知识制造新型炸弹,把大清王朝炸个底朝天。后来由于革命形势陷入低潮,任氏的一系列宏伟构想宣告流产。

  因在日本与孙中山相识并结成反清同盟,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回国后的任鸿隽被任命为总统府秘书处秘书。期间为孙中山起草了《告前方将士书》、《祭明孝陵》等著名公文。同年4月,随着南北议和结束,孙中山让位给袁世凯,任鸿隽不愿为袁氏政府服务,遂与同事杨杏佛等人要求赴欧美留学。经过一番周折,终于作为第一批“稽勋生”获得批准。这年初冬,任鸿隽与杨杏佛等11人在上海码头登上“蒙古号”轮船,驶向大洋彼岸,于1912年12月1日到达美国纽约。随后,任鸿隽与杨杏佛同入康乃尔大学文理学院学习,后转哥伦比亚大学继续攻读。1914年,任鸿隽发起成立中国科学社,自任董事长,编印《科学》杂志。1918年,任氏获硕士学位归国,抗战前历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教育司司长、北京大学教授、东南大学副校长、四川大学校长等职。

  蔡元培去世时,任鸿隽正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化学所所长、中国科学社董事长,另外还有一个国民政府参政会参政员的头衔。除了拥有化学所同仁的支持,此时的中国科学社具有一定的实力和影响,理事会成员有赵元任、秉志、竺可桢、周仁、孙洪芬、胡步曾、李四光、吴正之、翁文灏、姜立夫等学术界名流大腕,也被视作支持任氏争夺院长一职的潜在力量。

 

  此次任鸿隽参加竞选,还有一个外在的优越条件,这便是他的夫人陈衡哲,即著名的女海龟、传诵一时的文学家兼诗人“莎菲女士”。

  陈衡哲出身湖南衡山名门望族,清华学校毕业后留学美国,是中国最早官费留美的女生之一。1917年,正在美国瓦萨女子学院(VassarCollege)读书的陈衡哲,应时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的胡适之约,以生动平实幽默的笔调,创作了描写美国大学生日常生活的白话小说《一日》,刊载于《留美学生季报》第一期。这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比鲁迅《狂人日记》的问世还早了一年。紧接着,她以莎菲女士的笔名,用白话文创作发表了《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小雨点》等文学作品,陈衡哲随之声名鹊起,成为新文学运动中第一位著名女作家。而这个时期的胡适,正陷于新旧文学之争的痛苦与尴尬境地,一批留学生朋友如梅光迪、任叔永、杨杏佛、朱经农等,多对胡适竭力提倡的白话文与白话诗等新文学,不予支持,甚至反对和嘲笑,只有陈衡哲以超越同侪的远见卓识,旗帜鲜明地以实际行动公开支持胡适这一先锋行动。为此,胡适对这位颇有识见与勇气的才女深为敬佩并感念不忘,胡、陈二人也埋下了相恋的种子。10年之后,胡适在给陈衡哲《小雨点》作序时,曾深情地回忆说莎菲是他倡导文学革命的“一个最早的同志”,“当别人还在讨论文学革命时,莎菲已经行动了”云云。令局外人惋惜的是,随着1917年胡适归国,并娶家乡小脚女人江冬秀为妻,远在美国号称终生奉行独身主义的陈衡哲,在左右摇摆、反复权衡之后,最终于1919年与二次赴美、万里求婚的任鸿隽定情于花前月下,并于1920年中秋正式成婚。胡适闻之,特作《我们三个朋友》一诗相赠,并赠贺联一副:“无后为大,著书最佳。”自此,胡适与陈衡哲的恋情,在微明的曙色中转进了一条浓雾迷漫的幽径,世人看到的只是两个朦胧的剪影以及身后一串串情感纠结的模糊印痕。

  1920年夏,陈衡哲获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有归国之意,时为北大教授并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商得校长蔡元培同意,聘陈衡哲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讲西洋史和英文两门课程。陈衡哲不仅成为北京大学第一位女教授,也是中国第一位女教授,同时又是出席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连续4次)的第一位中国女性学者。

  在教学的同时,陈衡哲用手中一支才华横溢的笔不断为新文学呐喊助威,连续发表了100多万字的小说、新诗、散文等文学作品,一跃成为民国初年中国文坛上最亮丽的明星。像冰心、林徽因、卢隐、凌叔华等盛极一时的才女,对她而言则是后生晚辈了。或许是才气过人,名气太大,深受男女或真或假追捧的缘故,作为一介女流的陈衡哲,成名之后总喜欢别人称自己为先生,如有不称先生者,则视为对自己人格的污辱与尊严的践踏,是对自己声名的故意挑衅。据北大学生何兆武听他的老师、曾任北大历史系主任的姚从吾说,有一次在重庆召开中国历史学会,主席称陈衡哲为女士,陈拍案而起,当场拂袖而去,搞得那位主席颇为尴尬--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巾帼不让须眉的另类女杰,在中央研究院继任院长选举的关键时刻,欲赤膊上阵,为其夫助选。这一举动,自然令众人不敢轻视。

  此时的陈衡哲与大多数评议员都是故旧,她本人热情甚高,充满自信。尽管任鸿隽与胡适是留美同学加挚友,陈与胡还有一段扯不断、理还乱,令时人与后来的考证家如唐德刚、夏志清等教授津津乐道的暧昧情缘,但此时的陈衡哲为了其夫的事业与头上的帽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所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一拃不如四指近,既然中研院院长的椅子只能由一个人来坐,夫妻之情自然是要胜过情人之意。于是,在这头绪纷纭的竞选之日,其情形就显得分外微妙与扑朔迷离。

  朱家骅在相互较劲儿的4人中,朱家骅最为年轻,学术资历亦相对较浅,但所任官职以及在国民党内部的威望却不在前三人之下,甚至有后来者居上的健劲势头。

  朱家骅,字骝先,浙江吴兴人,出生于一个商人兼地主家庭。父母早亡,依靠胞兄朱祥生抚养。祥生时在巨贾张静江创设的“两浙盐务公司”当账房,以此因缘,朱家骅16岁(1908年)赴上海,在通运公司结识了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蒋介石的拜把子大哥张静江。是年9月,朱家骅考取上海同济德文医学校。18岁(1910年),因受曹砺金、沈士远、沈尹默诸位学术界名流的影响,萌生了革命造反的心思。当闻知革命党人喻培伦、黄复生、汪兆铭辈于北京谋刺摄政王的行动后,大受感动,反意更盛,乃于6月赴南京,欲谋刺继端方之后出任两江总督的张人骏,未果。第二年,闻一批革命党人在黄花岗暴动的消息,与同学徐霁生等发起组织中国青年敢死团,以示声援。10月,武昌起义,敢死团秘密筹备在沪举事,朱家骅怀着满腔热血,参加了上海商团组织的暴乱行动,并亲率青年敢死队对江南制造局进行了一番打砸抢烧。此时,张静江与国民党另一位大佬戴季陶,以及陈英士等都在上海扯旗造反,大搞恐怖活动,四处抓捕朝廷命官,采取斩首行动,整个上海滩浸染在血雨腥风之中。朱家骅的所作所为立即得到戴季陶的赏识。张静江为了配合南京政府北伐,想组织一支能打善战的“青年军”投入战斗,朱得知后自告奋勇要为张效鞍马之劳,并很快拉起队伍,聚集青年学生及年轻军官一百余众。后因南北讲和,计划搁浅,朱家骅借此机会与张、戴之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为他日后在政学两界飞黄腾达埋下了伏笔。 同济大学毕业后,朱家骅在张静江资助下,于1914年自费赴德国留学,攻读地质专业。1917年初回国,任北京大学地质学教授兼德文系主任。1918年,教育部决定每年选派各大学、高等专门学校男女教授若干名赴欧美各国留学,本年选派刘复、朱家骅、邓萃英、杨荫榆等7人,于8月14日由沪乘船赴美,此举乃中国教育界教授留学之始。同船的还有李济、叶企孙、徐志摩等初出茅庐的留学生若干名。

  朱家骅抵美后不久即转赴瑞士,后再赴德国柏林大学与工科大学深造,1924年获得地质学博士学位归国,仍任北大前职。1925年因参加北京学生声援“五卅”爱国运动,又参加国民党的翠花胡同派(与右派有所区别),遭北洋政府通缉。眼望革命形势陷入低潮,性命堪忧,朱家骅先是躲进东交民巷附近的六国饭店,后来设法化装打扮,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秘密潜逃出京,回到原籍隐居起来,但暗中仍与外界保持密切联系。数月后,张静江、戴季陶等在广东参与国民党北伐,急需人手,秘密通知朱家骅前去任事。此时蒋介石正以戴季陶为主要幕僚,并视为心腹,而戴也正需要政治上的助手,见朱应邀前来,积极拉拢,并竭力为朱家骅步入仕途铺路搭桥。1926年7月,孙中山创立的广东大学正式改名为中山大学,以示对这位民国创建人的纪念。更名后的中山大学被国民党所操控,并从10月起实行校务委员会负责制,在黄埔军校校长任上尝到甜头的蒋介石深知办学之重要,亲自任命戴季陶为校务委员会委员长,顾孟馀为副委员长。朱家骅借机入主中山大学,与徐谦、丁惟汾共同担任校务委员之职。因其他几人都在校外担任重要职务,由朱家骅代理校务,主持日常工作,自此正式踏上了风险与机遇共存的仕途之路。

  自1931年起,朱家骅先后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交通部长、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浙江省主席等职。如今朱家骅正身居国民党权力中枢的中央常委、组织部部长高位,主管党务,并借机大量安置亲信,在各大学设立党部,培植个人势力,可谓位高权重,声威赫赫。

  在普通百姓或部分学者看来,翁文灏、王世杰、朱家骅等三人均是位高权重的党国大员,可谓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实在没必要再来争抢这个清水衙门的总管。但翁、王、朱等三人却另有算盘可打。一个显然的情结是,国民党部长大员的高位可以方便捞钱获利,但并不被天下儒林所重,相反地中研院院长不能大肆捞钱弄权,却可以赚取清廉高雅的名声。特别是作为学者从政的一族,骨子里或多或少残存着读书人情结,渴望天下人把自己看作是一位大贤者、大儒式的高官,而不是以土鳖、老粗或满腿泥水兼烟袋油子味的军阀面目出现。面对这个学术最高研究机关的掌门人职位,几位儒生出身的高官自然不能不为之心动。按他们的想法,只要能坐上这把盟主的交椅,便可威震儒林,名动朝野,达到鱼肉与熊掌兼得、名利双收之奇效。--于是,一场明争暗斗的大角逐在警报声声的雾都重庆拉开了序幕。

  行都灯火春寒夕

  1927年,傅斯年与胞弟傅斯严(中)、同学好友何思源(右)于广州中山大学合影

  当众评议员从全国各地抵达重庆,即将进入正式选举程序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作为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秘书(按:相当于后来的秘书长)的翁文灏,突于1940年3月16日接到一封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给他的信函,内称蒋委员长“盼以顾孟馀为中研院院长”。第二天,翁文灏、王世杰、朱家骅在与傅斯年、李四光等几位中研院各所掌门人会面时,转达了陈布雷信中的内容。众人一听,“颇表愤慨”。向来有“大炮”之称的傅斯年在震怒中本想当场发作,但又感到此乃“介公下的条子”,而顾孟馀又是前辈学人,同时也是自己当年在北大读书时的师辈人物与中山大学任教时的上司,甚觉不便,遂强按怒火答道:“我个人觉得孟馀不错,但除非北大出身或任教者,教界多不识他,恐怕举不出来。”随后,傅斯年又对在场的汪敬熙道:“我可以举他一票,你呢?”

  汪敬熙听罢将嘴一撇,颇为不屑地答曰:“他算什么,我决不投他票。”

  傅斯年又对翁文灏、王世杰说道:“你看如何?”翁、王二人无言以对。

  盛怒中的傅斯年仍余气未消,转身又对同时在场的段锡朋说道:“书诒(段锡朋字),你算一下看,老顾能得多少票?”

  汪敬熙、段锡朋与傅斯年皆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五四运动共同举事的一代名将,也是北大学生创办的文学期刊《新潮》的主要骨干和支持者。在1919年5月4日那天,傅斯年作为北京各校学生天安门集结游行总指挥,亲率游行队伍赶赴赵家楼,痛殴了卖国贼曹汝霖等人。这年冬,傅斯年因考取山东官费留学英国伦敦大学(后转入柏林大学),汪敬熙、段锡朋与罗家伦、周炳林、康白情等5人,在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和胡适等人的策划下,于翌年初,以蔡元培早已与上海资本家、纺织大王穆藕初商定捐赠的十万巨款放洋,当时社会上号称“五大臣出洋”,后来又增加了北大学生孟寿春,放洋者变成了“六大臣”,惜当时的新闻热点转移,孟寿春放洋之事社会上知道的人不是很多。1923年,汪敬熙获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因傅斯年与为数众多的中国留学生在英国和德国学习如鱼得水,段锡朋与罗家伦慕其环境与人气,相继由美转欧,段进入英国伦敦大学,罗先入伦敦大学,后入德国柏林大学,段、罗二人与傅斯年经常见面,互相辩难,在欧洲大陆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青春岁月。汪、段、傅、罗等原五四学生领袖学成归国后,于政学两界很快崭露头角,并成为掌控一方的风云人物。罗家伦于1928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段锡朋于1930年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汪敬熙由中山大学教授转为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由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转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因为五四运动的经历与同学之谊,傅、罗、汪、段等“海龟”,渐渐形成了一股足以影响朝野的新生力量,无论是宦海沉浮,还是学界兴风作浪,这股力量像当年北大校园里涌动的《新潮》一样,总是锋芒毕露。此次面对中央研究院新任院长选举的明争暗斗,这个团体同样以鲜明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强势态度。

  以傅斯年为代表的受过五四运动洗礼的自由知识分子,所看重的只有自己的老师如胡适等几个北大出身的前辈人物,“介公条子”中提到的顾孟馀虽做过北大教务长,也属于师辈人物,但后来离开北大转向国民党中枢,从事政治活动,并与高官大员眉来眼去,仕途一路攀升,与学术界人士、特别像傅斯年之辈关系早已疏远冷淡。这些心高气傲的后生们针对顾在人生道路上的变迁与为人处世的态度,来了个以牙还牙,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段锡朋与朱家骅根据顾孟馀的名望和人缘,粗算了一下,最多只能得8票,而这票数几乎囊括了整个北大出身的评议员,甚至连汪敬熙也计算在内,而汪则表示坚决反对。面对这个不祥的结果,翁、王、朱等人均沉默起来。

  这个插曲只是小范围内的商议,假如就此打住,各自相安,倒也无事。但这“下条子”一事不知被谁捅了出去,辗转传闻,立即引起众评议员的盛怒。此种做法不但违反了中研院的选举条例,同时也是对学者们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的侮辱,一时群情激昂。陈寅恪带头明确表示如要把孟馀选出,胡适也必须选出云云。尽管顾与朱都是傅斯年在中山大学时的上司,翁、王二人与自己也颇有交情,但傅斯年和陈寅恪一样,仍倾向于推举胡适,其理由如傅后来在致胡适信中所言:“我辈友人,以为蔡先生之继承者,当然是我公,又以为从学院之身份上说,举先生最适宜,无非表示学界之正气、理想、不屈等义。”

  按照翁文灏的说法,当他将众人的意见反馈到陈布雷处时,陈氏急忙对之作了解释,说介公只是在与他和张岳军(群)谈及时,提到中研院应归行政院管辖,院长不宜由评议会选举,但也“未言决即更改”,如傅斯年在致胡适信中所言“对院长人选,曾提及吴稚晖、戴季陶、钮铁(惕)生等,嗣又提及顾孟馀云云”。既然介公本人也只是非正式地提及,并没有一个断然的决定,翁文灏除向陈布雷说明“盼能依法办理”,希望不至破坏法律条例外,也就没有再作更多的表示。随后,翁特意又走访了陈布雷和蒋介石在表述时另一位在场者张群,也没有探听到与陈布雷不一致的说法。下午,翁文灏、傅斯年、任鸿隽、李四光、汪敬熙等一起,又与王世杰专门讨论选举院长事。据翁文灏日记载,当时王世杰只是表示,关于此事,他本人“有二个consciences(良心)”。两个什么consciences?翁日记没记,王世杰具体说没说也不得而知。

  除翁文灏的一面之词,另有一条消息在评议员间传开,谓王世杰最不愿意驻美大使胡适此时回国。用王的话说,虽然胡适算不上一流的外交家,美国的外交政策也不是容易被他国外交官转变的,但他认为,美国外交政策中那些可以设法转变的,胡博士去做就比其他人有效,因此极力反对让胡适回国当院长云云。蒋介石之所以敢冒得罪天下儒生的骂名,让陈布雷“下条子”推举顾孟馀,就是王世杰的移花接木之计,没想到弄巧成拙,遭到学者们的强烈反弹,并对王大为不满。翁、朱二人一看众评议员的激愤之态,才知道这帮学者与纯粹的官僚大不相同,“实在没法运动,如取运动法,必为所笑,于事无补”。在这种情况下,翁、王、任、朱四人撇开顾孟馀,又开始为争抢这把交椅勾心斗角起来。

  当天晚上,翁文灏、任鸿隽联名出面请客,席间有任的夫人陈衡哲作陪。翁、任联盟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各有打算。意想不到的是,前来吃饭的傅斯年、陈寅恪等人仍不买账。为了这次评议会,陈寅恪带病专程赶来参加,曾几次对众人表示:“来重庆就为投胡先生一票。”陈寅恪对于社会生活的态度,最看重的就是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也就是他为王国维撰写的纪念碑碑文中所倡导的“士之读书治学,盖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乃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在这次宴席上,陈寅恪同样大谈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言称中研院院长必须在外国学界有相当声望,如学院之外国会员者云云。这个说辞,显然是向在座者宣示,只有胡适才有资格来坐这把天下儒林盟主的交椅。这个时候,尽管国内有不少党国要人对胡适在驻美大使的位子上,“只好个人名誉事,到处领学位”之行径颇为不满,尤其是孔祥熙、宋子文等政治集团大为不快,恨不得立即将他抓起来投进监狱,甚至连同傅斯年等一帮前呼后拥的喽啰一并逮捕法办,以达到斩草除根之目的,但远在美国的胡适仍是照领不误,直到中研院院长选举之时,国人并不清楚他以中国驻美大使身份,在国外受领了多少个博士学位。不过从胡适一生在国外共弄了35顶博士帽子推断,这个时候恐怕已有30多顶博士或相关的名誉博士帽子戴在头上了。除此之外,弄到的“外国会员”头衔更是不计其数。这个能量,如同三国时代虎牢关前的吕布,是翁文灏与任鸿隽加上陈衡哲三位男女英豪合在一起都无法匹敌的。故陈寅恪之说,得到了大多数入席者称许,翁、任、陈三位一时颇为尴尬。

  眼看自己的酒钱就要打水漂,满腹心事与梦想也即将付之东流,任鸿隽力图扭转颓局,强调道:“凡在国外者,任要职者,皆不能来,可以不选。”

  傅斯年听罢,表示对此不敢苟同,谓“挑去一法,恐挑到后来,不存三四人,且若与政府太无关系,亦圈不上,办不下去”,也是枉费心机。

  陈寅恪当然明白翁文灏与任鸿隽的醉翁之意均在自己而不在胡适,遂表示道:“如果找一个搞文科的人继任,则应为胡适之。胡适之对于中国的几部小说的研究和考证的文章,在国外学术界是很有影响的。如果找一个搞理科的,则应找李四光,因为,李在地质学理论方面的造诣,在中国无人能比。”李四光时为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所长,在陈寅恪看来,翁文灏尽管是地质学界权威性的老字号“海龟”,但其成就主要体现在地质与矿产资源的调查方面,缺乏像新生代“海龟”李四光所具备的那样一种宏大的视野与学术理论构建,而这种差别不是靠听师傅讲解,或自己躲在一间四面封闭的小黑屋里不吃不喝,一门心思读书思考就可以弥补的。至于任鸿隽其人,就不足道哉了。若干年后的事实也证明了陈寅恪的眼力与识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李四光在地质学界发挥了开天辟地的重大作用,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在实际操作中,都做出了同时代人无法企及的巨大业绩,当年与其争锋者皆被他那作为科学巨人的身影笼罩得不辨牛马。同样留在大陆的任鸿隽则籍籍无名,除了在政治与学术的夹缝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造诣和贡献。

  当然,此时的胡适与李四光皆属于不被国民党高层真正欢迎之人,陈寅恪之说,也只是一时的宣泄怨愤而已,可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宴席在各怀心事的沉闷与吵嚷气氛中不欢而散。回到住处,陈寅恪把手杖往墙角重重地一扔,对傅斯年愤愤地说道:“我们总不能单举几个蒋先生的秘书吧。”陈氏所说的“几个秘书”是指暗中角逐叫劲的翁、王、朱、任等人。

  次日,在翁文灏主持的欢迎评议员宴会席间,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性的非正式投票。结果是:翁文灏得23票,胡适得22票,朱家骅得19票,王世杰仅得一票,任鸿隽零票。

  王世杰一看自己仅得一票,顿觉失了面子,众人也大感诧异。王在窘迫中把这个悲惨结局归罪于傅斯年,认为傅对众评议员传播他在背后鼓动蒋介石要举顾孟馀并下条子事,引起众怒,导致了这场难堪的败局。为此,王世杰对傅大为光火。傅斯年见此情形,大喊冤枉,并对外声明,自己从未说过王鼓动介公下条子之事,而“雪艇决不会做此事,可是有些理想,与布雷等谈及,无意中出此支节,容或有之。要之,亦是为研究院”云云。此时外部传言已呈覆水难收之势,傅斯年这个替自己洗刷、又替对方开脱的声明,王世杰并不领情,仍是余怒未消,且对傅斯年耿耿于怀,“总不释然”。

  第二天晚上,不知由谁出面,居然把蒋介石请出来参加评议员的集体宴会,蒋氏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话,并未言及人选之事。此次宴会是陈寅恪首次与蒋谋面,由于前几日众评议员风闻蒋亲自下条子的缘故,陈寅恪心存不满,对蒋极为看轻,宴罢之后赋诗一首(《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

  自笑平生畏蜀游,无端乘兴到渝州。

  千年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行都灯火春寒夕,一梦迷离更白头。

  此诗陈寅恪曾亲抄一份给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吴宓品评,吴心领神会,将诗收入他的《吴宓诗集续集》稿中。诗后写有附注:“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而蒋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有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按照吴宓的诠释,陈诗中的“食蛤”指蒋介石。据宋代笔记《萍洲可谈》有“浙人食蛙,湖湘人食蛤,大蛙也”句。而按晋代郭璞《葬书·杂篇》解释:“螣蛇凶危,蛇心险有毒,故多凶。遇蛙、蛤则贪婪,而为小人。”也就是说,此时的陈寅恪是把蒋介石当作小人来看待的。 最后的博弈

  1940年3月23日,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终于在重庆蒙蒙细雨中开幕,评议员对院长候选人正式进行无记名方式投票,选出三名候选人。据统计,到场者共30人,由王世杰担任会议主席,为避嫌,王放弃投票。其结果是:翁、朱二人旗鼓相当,各得24票,胡适得20票,李四光6票,王世杰与任鸿隽各4票,任的投票支持者全是他在美国留学时创办的“科学社”几个铁杆弟兄。蒋介石举荐的顾孟馀仅得一票。按照选举条例,评议会将得票最多的翁、朱、胡三人名单呈报国民政府审批。

  这一选举结果令陈寅恪等众评议员们还算满意,感觉“自有公道”,一方面学者们顶住了上面的“条子”,显示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正气;另一方面,似乎“上面”没有再强行施压,或节外生枝故意制造麻烦。而学者们选出的翁、朱、胡三人,也并不出当局意外,只是任鸿隽的太太陈衡哲见中研院的人都不投其夫君的票,甚为恼怒,大骂傅斯年等人不是东西。傅斯年有苦难言,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只有到了这时才真正领悟那天酒席上“叔永演说之旨何在”(傅致胡适信语)。大势去矣,既然这个时候陈衡哲连自己暗恋的人,或一直痴情暗恋自己的人--胡适都弃之不顾,傅斯年又岂能不通人情事理地去关照与自己无亲无故的任鸿隽?一场竞选大战下来,纵有一代女杰陈衡哲为其夫君呐喊助威,亦无法扭转乾坤,使地球倒转。

  胡适作为学术界的一种象征和符号,尽管在傅斯年、陈寅恪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入围中枢,但就评议员们而言,也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与释放而已。正如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所说:“举先生者之心理,盖大多数以为只是投一废票,作一个demonstration,从未料到政府要圈您也。”这一判断,同是评议员的陈源(西莹)深有同感,谓: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当得,但是他“现在在美国的使命太重要,不能回来也是事实”。

  但是且慢,以傅斯年为首的儒生们未免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选举的第二天,王世杰向蒋介石报告,当说到顾孟馀没有被选中时,“介公笑了一下。次日语孔(祥熙)云,他们既然要适之,就打电给他回来罢”。这一招令傅斯年大感“出人意外”,始料不及。也正是这一枝节的突现,使傅斯年对“条子事件”有了新的更合乎逻辑的分析推断。

  按傅的推理:翁文灏此前所言有诈,陈布雷是明确接受了蒋介石的旨意,而翁文灏与朱家骅二人又接受了陈的指示,“派他们设法举顾出来的”。只是由于陈寅恪、傅斯年、汪敬熙等众评议员们的强烈抵制“而未办到”。蒋介石交待的事没有办到,本已是严重失职,无颜禀报。但翁、朱二人见此情形,私心顿起,在关键时刻弃顾孟馀而“偏举上自己”,这就让蒋介石产生了一种愤怒与厌恶之感,而又不好当场发作,因而蒋在得知选举结果后,只好当着王世杰的面“笑了一下”,这一笑含着极度复杂的成分,除了愤怒,还有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人生信条的感叹,也有对翁、朱二人人格的嘲讽,更有对评议员们固守所谓“自由、民主”等等的无可奈何。这种愤怒、感叹、嘲讽与无可奈何的交织,便化作了尴尬的一丝苦笑和让胡适回国的一通口谕。

  国民政府驻美大使胡适(中)向罗斯福总统说明中国人民万人签名的文件

  蒋介石这个颇有些意气用事的口谕,立即得到了时任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的热情响应,欲趁机把胡适的大使搞掉--这是他多年来就梦寐以求并多次操作而未果的事情。

 形势急转直下,大洋那边,胡适端坐的那把大使椅子开始摇晃。危急时刻,傅斯年意识到当初鼓动众儒生合力推选胡适是个“大失策”。群儒之意并未真正非要让胡适回来做这个“闲曹”院长,而是“愿先生留在美任”,继续行使中国驻美大使的职责。“而其选举乃纯是为的'学院主义'、'民主主义',(如今)闹到此地步,真是哭不得笑不得耳!”这是傅斯年见情势危怠,怕胡适因此事件翻船之后,自己成了三国时盗书的蒋干--两头无功,反而有害,受恩师的埋怨而专门向胡作出的特别书信解释。人谓傅斯年在政治生活中只是一门不会拐弯的直筒子“大炮”,谬也!从此次事件中可看出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当然,傅斯年不只是向胡适写信为自己开脱,他以当年五四运动学生领袖的豪气与智慧,积极组织人力进行绝地反击,阻止孔祥熙等人的强势进攻。他开始联系王世杰等人上下活动,设法让胡适继续坐在那把驻美大使的椅子上,万一失败,也要用奇招作最后一搏。此点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得十分清楚:“加入运动先生留在美任之友人中,曾为此事数访(张)岳军,并请万不得已时,先设法发表一代理人,最好是翁,以便大使改任一事停顿着……”

  箭在弦上--

  7月22日,胡适致函王世杰,对外间盛传其将被免职一事表示不快,且有请辞试探之意。接函后,王世杰先后找到傅斯年、陈布雷、张群、翁文灏等商议对策,又将信送呈蒋介石,并趁机进言不让胡适回国。蒋介石面对各门各派明争暗斗的激烈角逐,迟迟未作表态,经过再三权衡,终于做出决定:胡适继续任驻美大使不变,外交部公开否认外电所传胡适辞职谣言。

  7月27日,王世杰致电胡适:“外传调兄返国,均由中央研究院问题引起,政府觉美使职务重于中研院,迄无调兄返国决定。”至此,胡适与傅斯年,包括陈寅恪、汪敬熙、段锡朋等当初力挺胡氏的一干人马,悬着的心才算怦然落地。

  既然胡适不能返国,按照选举法,中央研究院院长人选就只有在翁文灏与朱家骅之间选择。因有了顾孟馀事件的阴影,蒋介石对翁、朱二人皆不满意,故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直到蔡元培死后半年有余的9月18日,蒋才最后下定决心弃翁圈朱。不过,在圈定之后,又在前边加了个“代”字,朱氏遂以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长的名分被公示天下。

  朱家骅本是合法的三位院长候补人之一,结果阴阳差错地以暂代之名来充当天下儒林共主,心中颇为不快,又无力改变这一尴尬局面。经过他一番明察暗访,认为导致这一局面出现的原因,除了顾孟馀事件给蒋介石留下了恶劣印象外,与王世杰背后捣鬼大有关系。王不想让胡适离任回国,但又觉得胡适因此失去中研院院长牺牲太大。既然王氏自己得不到这把椅子,也不能让朱轻而易举地占了便宜,于是欲留院长之位以待胡适,并以此说动蒋介石,抛弃最具竞争力的翁文灏,让资历较浅的朱家骅暂代。蒋介石心想,既然翁被抛弃,单举朱家骅来做院长也有些不便,于是顺水推舟,在朱的院长前轻轻加了个“代”字,以示平衡。此一举动,让向来独断专行的蒋介石也煞费了一番苦心。

  事已至此,朱家骅虽心中不快,但回天乏术,只好屈就。不过随着国内外政治形势风云变幻和时间的推移,王世杰的设想也成为泡影。当胡适从朱家骅手中接掌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时候,已是18年之后台湾孤岛上的事了。

  朱家骅以险胜暂时坐上了中央研究院第一把交椅,傅斯年暗中长嘘了一口气。尽管傅在选举院长问题上明显偏重于胡,但对朱也没有暗中下绊儿或在背后鼓噪捣乱。鉴于傅在中央研究院非同寻常的号召力和办事才干,朱家骅上任之始便弃任鸿隽而请傅斯年出任总干事,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可怜的任鸿隽不但竞选院长未果,连总干事的帽子也丢掉了,只好仰天长叹,徒唤奈何!傅斯年此时正身患高血压,并深受其累,不想戴这顶“闲曹”手下总干事的帽子,但因朱家骅真诚相邀,感念当年朱在中山大学时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遂“为了朋友,欣然的答应下来”。至此,关于中央研究院院长争夺战算是尘埃落定。

  注释

  ①蔡元培抵京,报界多有报道,《中华新报》1917年1月1日报道说:“蔡孑民先生于二十二日抵北京,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

  ②蔡元培这样总结自己的北大生涯:“总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群星灿烂的年代

  山坳里的身影

  傅斯年虽答应协助朱家骅主持院务工作,但有言在先,自己既已担任了史语所所长,不能再兼职,只能以暂代身份出任总干事。在正式上任之前,需回昆明处理史语所事务,然后再回重庆就任。而这个时候,昆明的局势却进一步恶化了。

  自1940年7月起,为彻底切断中国政府与外界仅存的一条国际通道,日本利用欧洲战场上德国人暂时取得胜利的有利时机,直接出兵强行占领了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不仅切断了滇越铁路,而且由于距离缩短,使得飞机轰炸滇缅公路及其终点站--昆明,更加频繁起来。到了8月底9月初,日机对昆明轰炸更加猛烈,轰炸范围已由市内扩大到郊区。这引起了昆明的混乱与恐慌,日军趁势组织精锐部队向云南境内进犯,形势日趋危急。在昆明城内的教育、学术机构,以及住在郊外龙泉镇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及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连同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每天都在警报鸣响中惶恐度日,甚为悲苦。

  这样的生活显然难以继续支撑下去,根据重庆国民政府指示,西南联合大学、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学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驻昆学校和科研机构,全部向大后方转移,并指出最合适的地方是三峡以西的四川辖境。因蜀地既有千山万壑的阻隔,又有长江、岷江、金沙江、嘉陵江等支流和国民政府战时首都重庆相通,是一个幅员广袤、可进可守的天然避难场所与积蓄力量待机反攻的后方战场。中国历史上许多王朝在大难临头之际都逃往四川避难,比如唐代天宝年间发生安史之乱,在长安城陷之际,唐玄宗携带部分文臣武将出逃四川剑南,使李唐王朝在天崩地裂的摇晃震荡中最终稳住了阵脚并重新站了起来。鉴于这样的天然条件和历史经验,驻昆机关、工厂及各教育单位与学术机构,纷纷派人入川考察,以便尽快撤离昆明这个战火纷飞的城市。

  群星灿烂的年代|10月,赴四川考察的西南联大人员已在泸州南部的叙永找到了落脚点,准备先在此地建一分校,以待将来形势变化再全部搬迁。史语所派出的副研究员芮逸夫,与同济大学的王葆仁、周召南教授,也在宜宾下游找到了可供安置书桌的地点。于是,中央研究院在昆明的几个研究所,连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学术机构,与同济大学一道,又一次开始了大规模迁徙,目标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四川南溪李庄镇。

  根据国民政府教育部和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指令,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研院在昆明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等两个所,即中研院人文科研机构的全部力量,于1940年秋冬时节,分期、分批迁往李庄。与此同时,同济大学也开始做全校大迁徙的准备,西南联大亦派员前往叙永安营扎寨,欲把当年招收的新生迁往该地上课。

  历尽千山万水艰难跋涉,1941年元月初,史语所人员携带青铜器、殷墟出土甲骨,以及孤本线装书等600多箱国之重宝(按:从长沙迁昆明时,部分器物已转移重庆等处),翻越山高路险的乌蒙山脉抵达李庄。1月18日,傅斯年从重庆沿长江水路匆匆赶往李庄处理史语所事务。

  这个后来被称为“抗战时期中国文化四大中心之一”的李庄镇,位于叙府(今宜宾市)下游19公里处的长江南岸,下距南溪县城24公里,是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古镇,号称扬子江头第一镇(按:宜宾之上不再称扬子江)。镇内外除了具有川南风格的民居,另有自明代以来陆续兴建的9座宫殿18座庙宇,外加两座教堂。其建筑规模称雄川南,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曾是川南一带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正是由于镇区内外有了九宫十八庙和郊外一批庞大规模的建筑群落可以租用,才使同济大学和中研院的两个研究所,以及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共一万余人,迁往此地成为可能。不过,当时镇内镇外的庙宇宫殿,几乎全被同济大学所占,史语所只好跑到距李庄镇4公里外的板栗坳(栗峰山庄)张家大院安营扎寨。

  板栗坳史语所旧址(俞国林摄)

  尽管板栗坳离镇中心远了点,且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要从镇内到达其地,需越过大片的稻田和树林,然后上山爬五百多级台阶,但这个在晚清时候曾经暗藏刀兵的反清大本营,像水泊梁山的水寨一样庞大壮观。除当地人生活用房,尚有不少房舍可供租用,能安排研究人员和家眷居住,并放置大批古物与图书等珍贵物资,倒也不失为一处理想的避难之所。

  傅斯年到达后,开始找人修整房舍并着手分配。因板栗坳交通相对困难,特别是要爬五百多级台阶才到达山峰顶部的山庄,来往异常辛苦,考古组的李济与梁思永两个重量级人物都不想上山,自己在李庄镇内找房租住。另一位重量级人物董作宾则不怕山高路险,乐意上山与众人聚居。其余的人有的乐意上山,有的仍想住在镇内,但以霸气著称的傅斯年做出硬性规定,除李、梁二人外,所有研究人员与技工全部上山,并在山上成立伙食团,搭伙做饭,实实在在地过一段水泊梁山豪杰聚会的生活。为便于管理,整个住房与办公场所基本以当地所命名的桂花坳、柴门口、田边上、牌坊头、戏楼院等几处大院落为主。

  傅斯年将房屋分配完毕,又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急如星火地在李庄长江码头乘坐小火轮赶赴重庆,以中央研究院代总干事的身份协助代院长朱家骅处理日常事务,史语所的工作先是由研究员李方桂主持,后由董作宾代为照管。

  李庄时期中国营造学社旧址(王荣全摄)

  与史语所一道迁往李庄的学术机构,还有李济主持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营造学社自在北京成立之日起,就是一家民营机构,不属于国家拨款的学术单位。①卢沟桥事变爆发时,南京国民政府命令北大、清华、南开等学校南迁,明确规定对一些民间学术机构“弃之不顾”,中国营造学社就属此类。尽管如此,在北平沦陷之际,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与部分中国营造学社同仁,还是决定南迁,避免日本鬼子与汉奸的纠缠,做出有碍于民族大义之事。梁、林夫妇携家带口,出北平,走天津,转济南,进长沙,退昆明,迁李庄,历尽千难万险,总算又有了一个新的落脚之地。不过此次迁川,并非出于梁、林等人意愿,实是被迫而来,因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撤退时,将大量藏书一并带出,中国营造学社力量单薄,几乎无书可资借鉴,必须与史语所在一起,才有条件阅览图书,以便有效地进行工作。尽管梁、林夫妇与傅斯年、李济等人皆有个人私交,但面对其安家置业这类事宜,傅斯年也无法顾及。好在营造学社人员迁来不久,先行到达的建筑学家刘敦桢与林徽因等便在李庄郊外的上坝月亮田租到了一处农舍,算是落下脚来。这处房舍布局为前后两个较大的院落,梁思成与刘敦桢携家带口,各占一部分,用于日常生活,其余的房屋作为营造学社的办公室和同仁宿舍。

  中国营造学社总算安顿下来,条件虽苦,但毕竟有史语所的图书可供借阅,有过去野外考察的大批资料可供整理和编写。为此,稍后赶到李庄的梁思成(按:因病在昆明稍作滞留),专门找了几个木匠制作了几张桌子与条凳,算是办公用具,以备同仁看书、绘图、写作之用。有了这样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学问也就可以慢慢做下去了。

  四川地处盆地,气候潮湿,秋冬时节阴雨连绵,这对在昆明时期就一直身体欠佳、特别是患过肺病未得到根治的林徽因无疑雪上加霜。当1940年秋冬梁家从昆明赶来时,天气的阴寒加上路途颠簸劳累,不到一个月,林徽因就肺病复发,连续几个星期高烧40度不退。李庄镇早已失去了过去的富庶与繁荣,在连续不断的战乱中,百事凋敝,医疗、卫生条件极差,既没有治疗肺病的特效药物,也不可能进行肺部透视检查,病人只能吃点于事无补的药物,凭体力慢慢抵抗、煎熬。从此,林徽因卧床不起,与病魔坚苦地抗争。尽管她在稍好时还奋力持家和协助梁思成做些研究工作,但身体日益衰弱,梁思成的生活担子越发加重,每日在穷愁病痛中苦度时光。

  1925年冬,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师生合影。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1941年12月7日,傅斯年因病辞去中央研究院代总干事,携夫人俞大与儿子傅仁轨抵达李庄史语所居住。经过短暂的休养,傅斯年严重的高血压症慢慢好转,当他下得山来,见到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时,才看到林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更为严重的是,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史语所最重要的支柱之一,此时已身染沉疴,性命堪忧了。傅斯年闻讯,焦急万分,立即想方设法挽救梁思永的生命。

 

  世间已无梁启超

  梁思永进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得益于清华国学研究院五位导师之一李济的引荐。

  清华学校自1911年建立后,在最初十几年中,其体制是作为一所普通的留美预备学校设置。学生进入清华园,主要学习英文和一些欧美文化知识,中国的传统文化则相对薄弱。1924年初,清华学校在各方呼吁和社会大潮涌动中,正式启动“改办大学”程序。这年10月,根据清华大学筹备委员会草拟的组织纲要,决定在筹建大学部的同时,筹备创建研究院,“以备清华大学或他校之毕业生,对特种问题为高深之研究”。由于财力、人力、研究方向等诸方面限制,筹备人员多次研究,最终决定研究院先设国学门一科,也就是后来被社会广泛称赞的国学研究院。

  1925年2月,在校长曹云祥主持下,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筹备处成立。此前,因提倡白话文而暴得大名的胡适建议曹校长采用宋元书院的导师制,并吸取外国大学研究生院以学术论文为专题研究法来办研究院,曹校长深以为然。在胡适的建议下,曹校长首先聘请清华出身、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归国的一代名士、年仅32岁的吴宓(字雨僧)主持研究院筹备处事宜,并让吴聘请足以堪当学术重任的导师来校任教。未久,在学界声名显赫的王国维、梁启超与在国外的赵元任、陈寅恪相继被聘为教授。--这就是当年令天下学界为之震动,被后世广为流传并影响深远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教授”或“四大导师”。

  继“四大导师”之后,美国哈佛大学归国的博士李济(字济之),又加入了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行列。

  1923年,年仅27岁的湖北钟祥人李济荣获哈佛大学哲学(人类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受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之聘,担任人类学、社会学兼矿科教授,第二年兼任文科主任。其间,由于矿科专业的关系,结识了声名赫赫的矿物学家、地质学家翁文灏,并通过翁结识了在李济人生旅途上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著名地质学家丁文江(字在君),二人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1924年,美国华盛顿史密森研究院弗利尔艺术馆(TheFreerGalleryofArt),派毕士博(C.W.Bishop)率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进行考古发掘和研究,鉴于李济在学术界日渐兴隆的名声及其在中国近代考古学史上所做出的成果和贡献,毕士博写信至南开大学,邀请李济加入他们在北京的考古工作队。在丁文江鼓励下,李济决定与对方合作,未久即辞去教职,于1925年初加入毕士博的队伍,从而开创了“既维护主权,又公平合作”,利用外资搞科研的先河,为后来著名的“殷墟第二、三次发掘的资金问题的解决”(李济语)打下了基础。

  就在李济加入毕士博考古工作队不久,清华国学研究院鸣锣开张,作为清华大学筹备处顾问的丁文江,意识到清华未来的光辉前景,建议李济去研究院一边任教,一边做研究工作,并把情况介绍给老朋友梁启超,二人共同出面向曹云祥推荐。曹氏一听李济的经历和名声,立即决定聘请。于是,时年29岁的李济,以讲师的身份出任国学研究院导师。

  在清华的日子,李济与王、梁、陈、赵“四大导师”关系融洽,但最为投机、走得最近者,是比自己大23岁的梁启超。这一关系的形成,自是与梁对李有推荐、保举之恩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二人在对待近代田野考古这门新兴学科的看法上,具有相同的眼光和热情。梁启超是最早介绍西方考古学理论、方法,并系统总结中国传统金石学成果、极富远见卓识的史学大师,也是一位非常重视遗址搜寻和田野发掘的学者。在清华任教时的梁启超还担任着中国考古学会会长,而这个时候的李济正是一位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满身透着西方科学知识与理念的青年才俊,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许多想法与梁启超一拍即合,二人遂成为亦师亦友的莫逆之交。

  由于梁、李都极为重视田野考古发掘所取得的第一手材料,李济进入研究院后,在梁启超鼓励和毕士博支持下,开始着手让考古人类学这门新兴学科突破厚重的清华园围墙,把教研课堂搬到田野之间,从而催生了在中国考古史上具有里程碑性质和深远意义的山西考古之行。

  1926年2月5日,李济与地质学家袁复礼同赴山西,沿汾河流域到晋南作考古调查。在此之前,袁氏曾跟随瑞典著名地质学家安特生调查发掘过闻名于世的仰韶文化遗址,积累了不少经验。此次李、袁二人到达晋南,发现了几处新石器时代彩陶遗址,取得了一些标本。在初步确定了几个可供发掘地点后,于3月底返回清华园。10月,经李济协调,清华国学研究院和美国弗利尔艺术馆共同组织,后者支出大部分经费,由李济、袁复礼主持,赴山西夏县西阴村进行田野考古发掘。按照双方拟定的合同规定,发掘出土的古物永久留在中国,撰写的研究论文以中英两种文字分别在中美两国刊物上发表。--这是中国人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正式的近代科学考古发掘尝试,也是李济在清华任教几年间所做成的唯一一次田野考古发掘,后来他虽然又外出过几次,皆因军阀混战而停止。对于此次发掘的意义和评价,许多年后,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和著名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张光直说道:“这第一个中外考古合作计划所采取的立场是明确的:学术是天下之公器,中外合作是可以的,而且在当时条件下还是必需的,但古物是公有的,而且是国有的。李济先生的国际地位与国际眼光并没有使他在爱国、在维护国家权益上作任何的让步。这种眼光远大的爱国精神是李济先生一生从事学问从事事业的特色。”张氏所言大体不差,在当时的中国能做到这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的一点,的确是要有一番魄力和识见的。

  对李济与弗利尔艺术馆达成的这项合作发掘事宜,梁启超极感兴趣,主动给予大力关怀与支持。他凭借自己的声名与庞大的人脉背景,曾两度写信给山西省土皇帝阎锡山,请其对这一新兴科学事业给予官方支持。为此,李济后来曾深情地回忆道:“梁启超教授是非常热心于田野考古的人,他主动地把我推荐给山西省模范省长阎锡山。”因为有了“阎老西”的撑腰和关照,使得当地官吏与土匪地痞等黑白人物,皆不敢对李济一行破坏和捣乱,田野考古发掘非常顺利。

  当此之时,梁启超的次子梁思永正在大洋彼岸美国哈佛大学就读,主攻考古人类学专业。这一专业的选择来自于梁启超的精心策划与安排。具有博大学术眼光和强烈民族主义情感的梁任公,眼望世界范围的考古学迅猛发展,而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境内,从事考古工作的人都是以各种名义来华的外国学者,如瑞典人安特生(J.G.Andersson)、加拿大人步达生(DavidsonBlack)、美籍犹太人魏敦瑞(J.F.Weidenreich)、法国人德日进(PierreTeilharddeChardin)、日本人鸟居龙藏和水野清一等等。对这一现状暗怀不满、外加不服气的梁启超,很希望有中国人自己出面做这一工作。1926年秋,他在万国考古学会会长、瑞典皇太子前来中国访问的一次演讲中,曾对这门学问的前景满怀信心地指出:“以中国地方这样大,历史这样久,蕴藏的古物这样丰富,努力往下作去,一定能于全世界的考古学上,占极高的位置。”正是有了这样一种眼光和魄力,决心以学术薪火传家的“饮冰室主人”,在儿子思成、思永于清华学校毕业后,让长子思成与未婚妻林徽因一道,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建筑(按:林到校后改学舞台设计等艺术专业),次子思永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考古专业。这一安排,皆是为了让当时不受中国学术界重视的冷僻专业,能够在中国大地生根、发芽、成长、壮大,“为中华民族在这一专业学问领域争一世界性名誉”。对于这一安排,梁启超在致子女的信中曾自豪地说道:“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事实证明,他的这一目的达到了,梁思成与梁思永学成归国后,分别成为自己专业学科中领一代风骚的宗师。只是天不假年,梁启超没能亲眼看见这一天的到来。

  1926年12月10日,梁启超在写给梁思永的家信中,多次提到李济的田野考古发掘,“李济之现在山西乡下(非陕西)正采掘得兴高采烈,我已经写信给他,告诉以你的志愿及条件,大约十日内可有回信。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作实在职务,得有实习机会,盘费、食住费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问题”。此前,梁思永在哈佛学习期间,曾参加了印第安人遗址的发掘,他写信给父亲梁启超,表示想回国实习并搜集一些中国田野考古资料。梁启超极其高兴地向远在异国的儿子提供有关统计资料,并为其回国实习机会和条件作了精心安排。从信中可以看出,梁思永一旦回国,可跟随李济到广阔的三晋大地一试身手。

  1927年1月梁启超致梁思永家信之首页影印件李济和袁复礼在山西工作了两个多月,直到12月30日方结束。此次发掘收获颇丰,共采集70多箱出土器物,分装九大车,于次年元月初,历经几个昼夜风餐露宿与旅途艰险磨难,总算将全部器物安全无损地押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的成功发掘,揭开了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序幕,标志着近代田野考古技术在远东这块古老大地上生根发芽。作为人类学家的李济,也由这次发掘而成功转到考古学领域的探索与实践中,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考古学发展史上开一代先河的宗师地位。

  1927年1月10日,清华国学研究院欢迎李济、袁复礼二人山西考古发掘所取得重要成果的茶话会,在众人期待中召开。清华大学教务长兼国学研究院事务主任梅贻琦、国学院全体导师和学生皆出席了会议。梁启超听取了李、袁二人所作的长篇发掘报告并观摩了出土遗物,特别是看到新石器时代的半个经人工切割的蚕茧,欣喜异常。回到寓所,梁启超以极大的兴致连夜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梁思永写了一封长达2000余字的长信。信中充满激情地说道:“他(按:李济)把那七十六箱成绩平平安安运到本校,陆续打开,陈列在我们新设的考古室了。今天晚上他和袁复礼(是他同学地质学的)在研究院茶话会里头作长篇的报告演说,虽以我们门外汉听了,也深感兴味。他们演说里头还带着讲,他们两个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考古学者(济之是学人类学的),真正专门研究考古学的人还在美国--梁先生之公子。我听了替你高兴又替你惶恐,你将来如何才能当得起'中国第一位考古专门学者'这个名誉,总要非常努力才好。” 梁启超在信中谈到出土器物有铜器、石器、骨器以及复杂的陶器花纹问题时说:“此外,他们最得意的是得着半个蚕茧,证明在石器时代已经会制丝。其中陶器花纹问题最复杂,这几年来(民国九年以后)瑞典人安迪(特)生在甘肃、奉天发掘的这类花纹的陶器,力倡中国文化西来之说,自经这回的发掘,他们想翻这个案。”他提到李济曾说:“以考古学家眼光看中国,遍地皆黄金,可惜没有人会拣,真是不错。”梁启超再次建议儿子回国后“跟着李、袁二人做工作,一定很有益”。又说,即使因时局动荡而无法外出做田野发掘,在室内跟着李济整理那76箱器物,也“断不至白费这一年光阴”。淋漓酣畅的笔墨,挥洒着对儿子的殷切期望之情。按梁启超的打算,梁思永在国内丰富一些古文物方面的知识,多参观几个新成立的博物馆,然后再去欧美深造几年,一定会受益更多。

  梁思永接受了父亲的建议,于1927年六七月间回国并来到清华园。令人扼腕的是,当他在梁启超的带领下,于国学研究院一一拜见各位名师巨匠时,“四大导师”之一的王国维早已跳到颐和园昆明湖自沉了。

  王国维奇特、诡异、神秘地离去,在给世界留下一串谜团的同时,也昭示了一个不祥的预兆,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支柱轰然断裂一根,另外一根也岌岌可危,马上就要坍塌--这便是学界中号称泰山北斗,被陈寅恪誉为“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的梁启超。(按:梁为广东新会人,故以“新会”称之。)盛极一时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也已渐显颓态,大有风雨飘摇之势。

  早在1926年初,梁启超因尿血症久治不愈,他不顾朋友们的反对,毅然住进北京协和医院,并于3月16日做了肾脏切除手术。极其不幸的是,手术中却被“美帝国主义派出的医生”、协和医院院长刘瑞恒与其助手,误切掉了那个健全的“好肾”(右肾),虚弱的生命之泉只靠残留的一只“坏肾”(左肾)来维持。

  此时西医在中国立足未稳,大受质疑,而手术主要主持者乃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协和医学校校长兼医院院长刘瑞恒。刘的副手则是纯种的美国人,声名赫赫的外科医生。为了维护西医社会声誉,以便使这门科学在中国落地生根,对于这一“以人命为儿戏”的事故,作为亲身的受害者,在“他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疏忽,以人命为儿戏。协和已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的情形下,梁启超不但没有状告院方,相反在他的学生陈源、徐志摩等人以“白丢腰子”(徐志摩语)通过媒介向协和医院进行口诛笔伐、兴师问罪之时,他仍把西医看作科学的代表,认为维护西医的形象就是维护科学,维护人类文明的进步事业。他禁止徐志摩等人上诉法庭,不求任何赔偿,不要任何道歉,并艰难地支撑着病体亲自著文为协和医院开脱。在《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中,梁启超对做了错事的协和医院“带半辩护性质”。文章的最后极为诚恳地讲道:“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1927年那个溽热的夏季,刚从美国归来,跟随梁启超在水木清华古月堂漫步的梁思永,当时尚未意识到,其父的人生之旅已是日薄西山,即将走到尽头。

  正应了古人“祸不单行”的话,由于时局变幻纷乱,军阀之间刀兵不息,战祸连绵,使得李济精心筹划,准备与梁思永一道去山西和西北地区的两次田野考古发掘皆成泡影。心怀焦虑与惆怅的梁思永,只好以清华国学研究院梁启超助教的名分暂时留了下来,但大多数时间是憋在室内整理、研究李济于西阴村发掘的陶器。

  1928年8月,梁思永带着未完成的研究报告和一颗痛苦之心,再度赴美深造。当他刚踏出国门,死神就开始叩击梁府大门那个怪兽状的铜环,梁任公的生命之火已是油干薪尽,回天无术,父子俩这一别竟成永诀。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与世长辞,享年56岁。噩耗传出,学界政坛天下同悲,清华师生抚棺恸哭。

  泰山崩塌,梁柱摧折,一代大师就此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