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祀在线播放:许知远:从开罗到亚历山大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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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从开罗到亚历山大城(二)

2011-02-22                                     作者:许知远 

   我对埃及几乎一无所知。头脑里只闪过卡尔?马克思那个著名的比喻:他将十九世纪的中国比作埃及的木乃伊,将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灰飞烟灭。我也很难相信,我真的会对金字塔、斯芬克斯像、法老的坟墓产生兴趣。

    那个早已死去的埃及,或许蕴涵着无穷的美与智慧,但我摸不着头脑。粉红色的埃及博物馆就在尼罗河畔。第一层摆满了大理石的雕像、棺材、木乃伊、黄金面具、法老征战的马车。第二层,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拥挤在这里,年轻的导游用英语、法语、日语还有中文,热情洋溢地讲述着古老文明。这些历史真让人头晕脑涨,你经常分不清拉姆西斯一世或是图特卡蒙的样子,也搞不清他们各自的成就到底是什么。我强迫自己相信,那些安静地躺在一起、用亚麻包裹起来、裸露着头骨的千年尸体,是了解那个灿烂的失落世界的入口。但我的头脑空空荡荡——它们不让我兴奋。     或许这与我在中国的经验有关。从幼年时我们就牢记中国灿烂的五千年文明,但不管是这口号,还是四大发明、长城、敦煌,这些成就,都在不断的单调重复中,失去了魅力。倘若你再把这些口号中的辉煌与现实的中国作比,一种致命的荒诞和嘲讽感便油然而生。我们是礼仪之邦吗?我们文明古国吗?     让我兴奋的是此刻的埃及。在飞机上,我读到《埃及内幕——濒临革命的法老之地》,英国记者约翰?R?布莱德利著。它描述的不是法老们的故事,而是一个陷入停滞、充满了愤怒的埃及。它结构松散,叙述平庸,逻辑过分简单,却自有一股吸引力。它饱含愤怒,它不断令我想起中国。     它们有太多相似之处。同样是中断的漫长文明,同样是一个经历着从革命到幻灭的现代社会。布莱德利在书的一开始就提到了亚可比安,它是一座大厦的名字,也是一本小说和一部以小说改编的电影的标题。     我在解放广场旁的开罗美国大学的书店里,买到这本《亚可比安大厦》的英译本,作者阿拉?阿斯旺尼。每个人都有熟悉一个陌生城市的方法。有的人依靠地图,有的人要攀上最高端,有的人要坐遍主要线路的公共汽车,有的人要长久地散步。而书店总是我理解一个城市的支点。在布拉格,我记住的不是圣?胡斯像或是查尔斯大桥,而是卡夫卡书店;我忘记了维也纳的面貌,却牢记正在装修的莎士比亚书店,我在那里买到了茨威格的《一个昨日欧洲人的回忆》。或许是我的头脑太过懒惰、内心太脆弱,面对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新经验茫然无措,或是我总是“生活在别处”,要么执迷于过去、要么盲目地畅想未来。印刷在纸面上的一行行字迹,提供稳定秩序、经过检验的世界观,还有所谓“纵深的经验”——一个旅行者浅薄的新鲜感,怎能与咖啡馆中吞云吐雾的本地作家的感受相比?     这家美国大学书店,是我到过的第一家出入需要安检、登记护照的书店。对我而言,它就像都市里的小绿洲。在满是阿拉伯语、处处破败的开罗,它明亮、整洁,是一个我能读得懂,又经过整理分类的世界。这里有福楼拜和萨义德描写的埃及,有开罗的几代作家写的开罗,几千年的历史,重重叠叠的文化、革命与日常生活,都被精心排列,只等你随时探取。我买了《亚可比安大厦》。之后几天,我在这本小说和现实的开罗之间穿梭。     我在夜晚的开罗街头闲逛。粉红色的埃及博物馆,还有庞然大物式的政府大楼,尼罗河旁一连串的酒店。夜晚的尼罗河缓慢流动,两岸的灯光打散了它的神秘。到处都是人,都是车流,人们浸泡在污浊的空气里。除了在美国大学书店,我再没看到过一块干净的玻璃、一张整洁的墙面,即使夜色已至,你也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灰蒙蒙。似乎一切都已年久失修,一切都衰退。我从没见过如此破败的政府大楼,很多玻璃窗显然破碎已久。马路上的汽车让人觉得时光倒流,七十年代的菲亚特,油漆斑驳、车门破损,仍堵塞在马路上,司机们亢奋、焦灼地按着喇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穿过开罗的马路都是一桩轻微的冒险。供行人使用的红绿灯太少,而司机绝没有耐心为你稍作停留,他们将你看成一个障碍物,试图绕过,甚至懒得减速。     “哪里是市中心?”我问路上的行人。那里没有期待中堪作路标的购物中心或写字楼,只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像极了中国三级城市的市中心。与其说它们是商店,不如说是批发市场。它们一家接一家,卖着相同的产品。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橱窗展式,三米高的玻璃橱窗里,会摆上几十个塑胶模特,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地排列着,仿佛在不断自我克隆,毫不在乎人口爆炸的恶果。惨白的灯光,冲到街头的音乐,海量而雷同的产品,价签上的折价信息。或许因为物质太匮乏了,他们希望每个角落都塞满物质,似乎匮乏从外在转到了内心,人们对打折货物有永不消退的胃口。匮乏也塑造了对时间的态度。虽然很少有人光顾,商店也一直开到半夜。没精打彩的店员和街上的路人,所有人都有大把时间挥霍。     一个失败的现代都市,这是我对开罗的第一印象。我认同了布莱德利描述的停滞,开始阅读《亚可比安大厦》。一开始,它的序言比正文更吸引我。阿斯旺尼回忆了他的出版经历。一九九五年,当阿斯旺尼试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时,由于私人出版业非常弱小,他找到了埃及书籍出版总署(GeneralEgyptianBookOrganization),这个机构掌管了公用出版业。出版总署决定一本书是否能出版,但它的评审委员不是专业的作家,而是临时从不同部门抽调来的职员,可能来自司法部,也可能只是个会计,他们参加评审,仅仅是为了获取额外收入,尽管这收入少得可怜。阿斯旺尼对自己的小说富有信心,却没有能够出版。因为阿斯旺尼没能说服委员,小说主人公嘲笑民族英雄卡米尔(MustafKamil)的话,不是作者的本意,虚构的人物和作者之间,是有差异的。故事像是卡夫卡的K误到了开罗。     《亚可比安大厦》是阿斯旺尼绝望之前的最后努力。他准备移居新西兰,而这本小说是对埃及的告别。他是一位在美国受训的牙医,回到埃及,仅仅是为了他的业余爱好——写作。这条道路似乎已经封死。但最后的努力带来了奇迹式的成功。二零零二年,这本书在一家私营出版社出版后,成为埃及也是阿拉伯语世界最畅销的小说。二零零六年,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电影,赢得了票房。     一九三七年,亚美尼亚商人亚可比安(HagopYacoubian)建造了这座十层高的公寓楼。它的ArtDeco风格、考究的材质,即刻成为开罗上流社会的宠儿。房客中有政府高官、百万富翁、欧洲制造商和埃及的大地主……他们是此刻埃及政治与经济秩序的受益者,百分之零点五的人,掌握了百分之七十的财富。但这也是一个自由实验的埃及,有议会,有不同的政治力量,有新闻自由,教育水准在阿拉伯世界遥遥领先,也是观念开放的世俗化社会,不同的种族、语言、文化,彼此交融。     公寓楼的命运是埃及历史的缩影。一九五二年革命不仅给很多埃及人带来了渴望的尊严,也带来了更严密的社会控制和排外浪潮——欧洲人、犹太人与富有的埃及人都被迫离去,他们被视作旧政权的合谋者。新政权的特权者成为了新租客,他们大多来自社会底层,骤然获得的特权没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公寓变得拥挤,房间里养鸡养鸭,再没人愿意维护公寓。     七十年代的开放时代,昔日的市中心衰落了,新贵们搬往了新区。公寓被不断转租,不断破败。阿斯旺尼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衰败之中:一名要进入政界的制衣商人,为了生活要出卖身体的美丽少女,要成为警察、却最终被现实逼迫成一名宗教极端分子的学生,顽固地想保持昔日优雅的没落贵族……     小说中的每一个房客,都恰似时代的缩影。在大厦衰败的背后,是整个社会的溃败。这是一个权力主导一切的社会,道德已经崩溃,腐败无处不在,美好的价值难以生长。不仅埃及衰落了,埃及人也堕落了。这部小说触动了整个埃及的神经——是不是一九五二年的革命,彻底错误了?     亚可比安大厦让我想起了一些老上海的旧楼。我不懂建筑,区分不出ArtDeco与新古典主义的细微差别。它们都像是希腊与罗马建筑的某种改造。不过,拱廊、铁门、百叶窗、大理石的台阶,还有铁栅栏式的辛德勒电梯,却是某个时代特定的记忆。在那个时代,欧洲人的价值、审美、生活习惯从伦敦、巴黎,扩散到孟买、香港、河内、开罗、内罗毕……     本地人以三重眼光来看待这欧洲风格。一方面,它们是殖民的不幸痕迹,它们以入侵者的姿态强行来到此地;另一方面,对于一些本地变革者来说,外来者也是他们的智力源泉和无穷刺激,提供了他们奋斗的确切方向,很多时候外来者甚至保护了他们,免于传统的暴政和褊狭;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它们是另一个要服从的权威,比传统的统治者更有力,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变成殖民地。一间婚纱店、一个牙医诊所、一家青年旅馆,下午的亚可比安大厦毫无生气,连小说里那种令人拥挤的喧闹都没了,只剩下遗忘。我坐在宽阔的前厅门口的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掉色的浅绿墙壁、深棕色的信箱,还有门内侧顶上的霓红灯管,正是花体的YACOUBIAN。     你可以想象,一九三七年它初次闪亮时,建造者和房客们的欣喜若狂。不知它有多久没亮了。不知有多少人对老上海产生过类似的感受。开罗是“尼罗河畔的巴黎”,而上海则称自己是“远东的巴黎”。很多中国人在法租界里躲避过战乱,这里有咖啡馆、电影院、百老汇歌舞、赛马、赌场、黑社会,中国最有才华的作家在这里写作、办报,批评当权者……     它到处是西方的优越感,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新奇与优雅。当写作了《上海的生与死》郑念在二零零九年离去时,很多人感慨再没有这样优雅的女人了——她是老上海的女儿。     漫步在开罗老市区,你会发现成片的欧式建筑,很多比亚可比安大厦更雄伟、典雅。耐心观察被风沙、岁月和漫不经心所腐蚀的建筑,你会发现他们像是从巴黎移植而来的。同样,你甚至可以想象它们初建时的典雅与堂皇。而如今同样败落,同样被吞噬在小商铺的嘈杂中……它不由得让人想起《亚可比安大厦》电影中结尾的一幕,没落贵族扎基在夜晚的塔拉特?哈布街头绝望地喊道:“时尚在巴黎之前,先出现在这里,街道一尘不染,人们每天都清洗,商店很时髦,人们很有礼貌……他们应该看到这些建筑比欧洲还好,而现在甚至随便在楼道里倒垃圾,我们生活在埃及的衰落时代。”(待续)     
来源:FT中文网2011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