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两个人的对话与结果——访美国塔克商学院院长保罗·达诺斯

塔克的创举和发展

《21世纪》：达特茅斯大学的塔克商学院是全美第一家为本科毕业生提供管理课程的学院。你曾在一个采访提到，1900年创立塔克商学院是一个创举，目的是满足一种快速增长的需求，而这种需求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庞大的全球性的MBA市场。那么，在1900年的时候这个创举是如何发生的，从那时到现在，塔克又做了什么改革，以适应这个不断发展的市场及其需求？

保罗·达诺斯：我们学院一位老师写过一本书，讲的就是爱德华·塔克(Edward Tuck)为什么愿意投资建设全美第一所商学院的故事。整个过程的起源是当时达特茅斯大学的校长首先意识到，他们的很多学生毕业以后都会投身商界，然而当时美国还没有一所学校提供任何关于商业的课程。刚好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个舍友，叫做爱德华·塔克，毕业以后也是从商，而且做得非常成功，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校长开始在两个人的通信当中谈到这个问题，提出应该开设商业课程，给有意投身商界的男人提供必要的培训，因为那时只有男人可以上大学。塔克就说没问题，他很愿意提供资金(数目很大)，在达特茅斯大学建立一所商学院，给这所大学的毕业生提供管理课程。这就是塔克商学院的由来。

从一开始，这个想法就具有非常鲜明的国际化色彩，比如塔克认为应该提供外语课程，应该了解欧洲商界的运作模式，等等，因为他自己当时就在欧洲。

有趣的是，塔克以他父亲艾莫斯·塔克(Amos Tuck)的名字为商学院命名，所以最初的名字是艾莫斯·塔克商学院。而老塔克本人也有一个很了不起的故事，因为他反对奴隶制，并且，正是基于他的努力，美国许多反对奴隶制的政党最终可以在新罕布什尔州共聚一堂，组建共和党。与此同时，他推举亚伯拉罕·林肯成为众议员，又说服他代表共和党参加总统大选，这也是共和党第一次在总统大选亮相。

1900年，小塔克为了纪念自己的父亲，就用父亲的名字命名这所商学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座建筑就命名为塔克堂。如果你去巴黎或它的郊区，就会发现当地也有一些地方是以爱德华·塔克的名字命名，因为他长期生活在那里，在那里也有捐款。总之，这就是商学院这个想法的发生过程，

在我看来，这个想法的伟大之处在于它预见到一个不可避免且日益增长的需求，因为一批又一批学生毕业以后投身商界，他们已经拿到本科学位，也有了几年工作的实践，积累了基本的经验，然后，在他们当中就会有许多人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将自己的事业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成为领导者，在这个高度再次起步，这就好比在一个人二十五六岁左右做一个新的开始。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却又是建立在美国的教育传统之上，因此可以迅速获得广泛的认同。别的国家的情况就不一样，那里的人可能不会想过要做什么改变，比如他们想当建筑师的话就会去读建筑专业，毕业以后开始从事建筑师的工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辈子不会改变。美国的教育传统本来就是由大学提供通用的基础知识训练，不分专业，跟高中差不多，可以说是程度更高的高中，学生毕业以后开始工作，成为学徒，等有了一定的经验，大家可能会更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时再去进修专业课程。比如，假如你想成为领导者，你就需要进修管理方面的课程，而这就是塔克预见到的需求，也是他同意资助创办商学院的理由。

与美国的这种教育传统相适应，在塔克的学生当中，没有管理经验的学生比例可能是最高的，他们之所以来到塔克，就是因为他们从工作当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现在到了二十七八岁，希望更上一层楼，成为领导者，比如成为部门经理或开创自己的公司。

换句话说，塔克的创举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被推广到整个美国，原因在于他提供的这种培训能够赋予人们力量，让他们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也是MBA会从1960年代开始迅速流行的原因。很多人希望接受管理方面的培训，然后，因为可能有人觉得企业领导人未必有时间完成整个MBA课程，又出现了专门设计的EMBA项目。现在中国也有很多EMBA项目。

但塔克直到现在仍然强调全日制的MBA项目，虽然我们也有短期项目，但我们的大部分资源仍然放在全日制MBA项目，跟学院创立之初没有什么不同。并且，跟其他学校可能也接收已经受过一定管理培训的学生不太一样，我们更看重学生的专业知识，只要专业知识足够出色，比如建筑知识，他们可以没有受过任何管理培训而照样获得录取。

《21世纪》：从1900年创立到现在，学院做过什么改变，从而适应需求的改变？你担任院长超过十年时间，其间又见证了什么改变？

保罗·达诺斯：其中一个改变就是最初的四个学生都是达特茅斯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并且都是从本科毕业就直接考取我们学院。后来渐渐意识到应该把重点放在已经拥有一定工作经验的人身上，为他们提供培训，使他们做好准备，可以在自己的事业上来一个新的开始。另一个改变就是我们的教师和学生队伍一样变得国际化，以学生为例，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现在大概有差不多四成的学生来自美国以外，不再限于达特茅斯大学的本科毕业生，而学生们原来所学的专业也是多种多样。

与此同时，我们对教师的要求也从强调专业而变为专业与教育并重，不仅要鼓励他们进行专业研究，还要看他们能不能胜任教师工作。我们学院的教师发表的文章远远超过许多同行。以去年为例，我们学院在全球的发表数量排行榜名列第二。而在学生们对教师的打分方面，我们学院也在众多商学院当中名列前茅。

一个没有改变的方面在于我们的课程仍然坚持以本院教师为主，而不是像有些商学院那样，聘请很多兼职或合约教师。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过去十年出现的商学院，绝大多数是以临时教师为主，而不是倚重全职教师，并且很多商学院或管理课程都是以赢利为目的，事实上它们也确实可以赚钱。结果就是塔克这样的本来属于传统模式的非赢利性质的商学院正在变成少数派，我们仍然像1900年那样，拥有自己的校园，而且绝大多数教师是全职的，有充分的时间跟学生进行交流，学生的数目也不大，最近才扩大到240人。也许随着时间推移和市场变化，这一点也会发生改变，谁也不能打包票，毕竟需求真的很大，大家似乎都在忙于增加(商学院的)供给，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这样。

《21世纪》：你提到有的商学院是以赚钱为目的，而你也曾在一个采访强调，教育是一种非赢利事业，不能以赚钱为目的。你现在还这样看吗？你觉得非赢利商学院与赢利性质的商学院相比，管理起来有什么不同？

保罗·达诺斯：是的，我们学院直到现在仍然属于非赢利性质，经费来源于捐款，主要是校友们的捐款。这至少对学生们是有好处的，因为校友们不仅提供资助，还会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对如何改进我们学院的课程提出建议。校友们与学院的这种感情联系也是学生们将在学习期间获得一种财富，他们也会逐步融入这个越来越庞大的校友网络，获得数目越来越大的前辈校友的帮助——实际上这种帮助从学生被录取那一刻已经开始了，因为学院就是校友们资助运行的。

至于非赢利商学院与赢利性质的商学院的管理区别，我对后者的经验很少，只能简单地说它们的管理者要对股东们负责，要为他们的投资取得回报。我们学院不是这样，我们不是以赚钱为目的。

院长就像CEO

《21世纪》：作为院长，你的工作是怎样的？

保罗·达诺斯：应该跟一家公司的CEO差不多，同样要负责招聘和开除员工，要筹集资金，要确保资金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要宣传我们学院，等等，而我也像一家公司的CEO一样，向学院的董事局汇报，此外还有大学的董事局。也许可以这样说，大学是一个大公司，我们学院就像这个大公司的一个具有独立地位的分公司，而我就是这个独立分公司的CEO，我要自己负责这个独立分公司的从策略制订到具体实施的全部工作。

《21世纪》：目前有没有专为培养院长开设的课程？

保罗·达诺斯：没有，不过我应该可以开设这样的课程。现在的情况是，从基层开始，做到副教授、正教授，乃至副院长，然后，等到有了足够的经验，就可能有机会出任院长。像我这样，二三十年后成为院长。我喜欢塔克，因为我可以跟教师和学生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塔克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学院，不是拥有成千上万教师和员工的大型学院，只有三四百人，所以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进行交流，变得非常紧密。

《21世纪》：在评价教师的工作的时候，学生会不会参与打分，怎么看待学生可能会对严厉的教师打一个不好的分，因为学生可能觉得太严厉而不喜欢这个教师？

保罗·达诺斯：是的，学生也会打分，也确实可能出现你说的情况。在我们学院，每一门课程都要打分，而且每个学生都要参加，这是其中一个环节，而且学生们的问卷都要独立完成，包括阐述具体的原因。我本人也要看完每一份问卷，了解每一个学生的理由，就像一家公司的CEO要了解顾客的需求一样，并且希望尽量了解准确，不会误解。每个顾客都可能是挑剔的，你要做的就是花时间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评语。当然，并不是每个商学院都能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我们可以做到是跟塔克的中等偏小的规模分不开的。而我们这样做也能让学生意识到自己也是学院的一分子，从一开始就紧密参与到学院的改善过程之中，他们的反馈意见一直得到重视。

《21世纪》：什么人可能应该考虑到塔克去上课，或者说什么时候我们可能应该考虑是不是要去商学院读书？

保罗·达诺斯：如果到了二十七八岁，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现在想提高一些，比如成为市场部的管理人员，就可以考虑到商学院学习。在塔克，如果你拥有非常出色的专业知识，那么只要你做了到这里上学的决定就可以放心了，其他事情，比如找房子和申请贷款，学院都有专人负责，你完全不用操心。当然，最后还是要你自己完成学业，因为学院对学业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经过严格筛选而被录取的学生几乎全部都能顺利毕业，并且找到很好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选择我们学院是一个胜算很高的赌注。很多人觉得放下工作去上学是一件充满不确定性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毕业，毕业以后能不能找到好的工作，因此变得犹豫不决，其实情况未必都是这样。比如在我们学院，99%的学生可以顺利毕业，同样，99%的学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这比许多其他投资项目的成功几率高多了。

我还注意到不少外国学生觉得借钱不是一件好事。但美国人不这样看，他们愿意借钱做他们想做的事，反而担心等待太久，什么也做不了。比如买房子，他们会借钱买房子，而不是等到有钱再买，那样可能要等很久，最后自己享受这个房子的时间也会大大缩短。即使你不认为这事可以跟贷款读书相比，我也同意，毕竟教育就是一种投资，一定可以带来回报。而且，在我们学院，如果99%的学生能找到好的工作，意味着你的投资会有99%的机会获得好的回报，即使是贷款也有99%的机会顺利偿还，那为什么不早一点下定决心呢。如果你一直等下去，恐怕等到你终于下决心要去商学院读书的时候，你的年纪恐怕已经太大，错过了很多可能属于你的机会。

《21世纪》：那么你作为院长，对于这个工作，最喜欢的部分是什么？

保罗·达诺斯：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我能跟同事们保持密切的联系，而他们都是非常出色的专家，我可以随时找他们，问他们对他们的领域的一些问题都有什么看法。另一个有趣的部分是可以有许多时间跟学生们在一起，他们来自各个国家，并且都很快乐，而他们之所以很快乐，是因为他们非常喜欢我们学院关于应该怎样运行一个商学院的想法，这使他们即使毕业离开仍然会以很快乐的心情回想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这让我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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