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绢《囚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0:37:36

 楔子 
  “咻”!
  一柄飞刀破风而王,“笃”地一声,笔直钉在树干上。
  飞刀余力未消,抖颤了好一阵,折射出刺目的日光,恰巧映在一张惨白的娇容上。
  僵直在树木前方的女子,动也不动,魂飞魄散得甚至不知道当那利刃擦过她脸侧时,削下了她右方耳下的一撮秀发;且剑气更是让她雪凝般的秀颊,画出一条细细的血丝,凝聚成滴,滑落了下来,沾在她雪白的衣裳上,立即宣染化开,像是一株开在雪地里的红艳花蕊,而那花蕊,恰恰染在一只锦绣的白蝶下,微风飘起,花摇蝶舞,好一幅景致……
  但种种风情,没人有心思欣赏。
  即使那饱受惊吓的白衣女子是这般的细致美丽、我见犹怜,可在场的人——或是说,在场,而且还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心思去管她的一切!不管是她的美丽或她的饱受惊吓,更别说她那撮被削下的发,以及微不足道的血丝了。
  比起眼前的修罗地狱场景象,其它种种,还有什么重要的?!
  很多、很多的死人。死状凄惨的死人。尸体分布极广,广到超出死亡的实际人数。
  全尸,是唯一的慈悲。
  最后一声厉嚎传来,她猛地一震,来不及看过去,一颗头颅已经滚到她跟前来!失去身躯的头颅,双目偾张,正视着她。惊恐,是他最后一抹表情。
  恶……呕恶……
  她反胃,但空虚的胃,还能呕出些什么呢?只剩苦惨的胆汁不断的冒上来,苦透她的身心。她抖得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就算有,又哪来的勇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前现下,若是一同被杀了,好像才是一个应该的结局。但是……
  那个人,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将手中的长剑一挥,附着在剑上的血液在半空中滴净,当剑插入背后的剑鞘里时,剑身已然银白无垢。
  似乎这样,便已完成他来此的目的,他俐落跨上马,就要往另一边奔驰而去——
  别走……别走呀……
  她心中微弱地低吟……不明白自己怎敢、怎会、怎能就这样对那创造出人间地狱的男子,产生这样的呼唤,荒谬地兴起这样的依赖?!
  可……她能怎么办?她只是一名弱女子呀……
  别走!求求你别走……
  若你没让我成为冰冷的尸体,就不该放我在这满是尸体的地方……
  别走……   第一章 
  “燕楼”的内部斗争从来没有偃息过。
  前任楼主水浩瀚在世时,放任他的徒弟自相残杀,因为他坚信能在险恶环境里活过来的人,才是唯一的菁英,才有资格向他争取楼主之位。
  燕楼,是一个拿钱取命的江湖组织,既是这样一个嗜血组织,它的领头就不能是一个毫无功绩、无法服众的人。通往楼主之路,绝对是腥风血雨、踩着阵亡者的尸体当阶梯,进而登上宝座。
  杀伐是被鼓励允许的!只要你有意角逐楼主,就必经这样的路:若你不想走这一遭,那就选边站吧!押宝于你想效忠的那一方,一旦押失败了,就是跟着身亡而已。
  只不过,水浩瀚这辈子最大的失误是,他没料到当竞争的杀伐结束之后,他竟是接着被挑战的人!被他一手养大的接班人,挑战、夺权、一步步蚕食势力,新接班人根本不耐烦等到他百年之后再顺理成章接位。
  他胜了,便要取得他获胜时该得的奖赏——楼主之位。马上!
  被挑战,被斗倒,直到死亡那一刻,水浩瀚的权力被剥夺殆尽,饮恨而终。
  而这样,并不是结束。
  燕楼内的波涛暗涌,正蛰伏酝酿着。
  不管密谋着分裂或是权力重新拆解分配,新的事端,必然会启开。
  而现在,也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
  ※ ※ ※
  叶惊鸿有许多女人,纵使他其实不是个沉湎于色欲的男人。
  “奴家千纤,今日特来给姐姐请安。”一名身段迷人、面容姣好的女子,婷婷然弯膝一福,
  这是一个很甜美的女子,连声音都是酥人心魂、娇媚入骨。就算是英雄铁汉听了,怕也要当下气短起来,再也记不起啥豪心壮志啦!
  但是,被这个美媚地女子恭敬请安的人——一名女子,却像是半分感觉也没有,没有停下步履,缓缓地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持续她的行进速度。春天的花海兜拢在她身侧,漫天飞舞的各色彩蝶,妆点出春天活泼亮丽的景致,让那名置身于其中的白衣女子,被烘托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穿过花海,莹白裙摆消失在拱门的转弯处,留下满园春色兀自喧闹……
  “哼!”冷冷一哼,那名始终行着礼的女子千纤,这时才直立起身。“得意个什么呀!也不过是个过气的。”
  “哎!小姐,这可不是这么说。到底她是个大妾嘛!楼主平日压根儿不管后头女人家的事,一旦有什么纠纷,都是听蝶夫人的话作数,谁敢不多巴结她一下哪?!”旁边服侍的丫头提点着自家主子。
  这些传言,千纤在进燕楼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了,可她就是不服气。
  “什么大妾?楼主什么仪式都没给她办过,充其量她不就跟咱们大伙一样,都是侍妾罢了。她根本不受宠不是吗?”这是最令她百思不解的地方。
  从不见这位蝶夫人待别被宠幸过,可她就是被楼主默许了治理“后宫”的权力。真是不服气!她又不是正妻,凭什么身分高人一等?
  丫鬟忙将她从膳房打听来的种种说与主子听——
  “可听说楼主钟意她的不吵不闹呀!蝶夫人不争宠又忠实,也从不在楼主面前说三道四,这就是她还能待在燕楼的原因。”
  千纤闻言,想了一下,道:
  “那就是说,我无须当她是威胁喽?”
  “当她是管事的不就成了吗?横竖碍不着小姐的路。”
  说的也是,又不是楼主宠爱的女人,还费什么心思斗她?赶紧把自己打扮得美丽无双争取绝对的注意力才是正事。千纤轻哼了声:
  “等我成了夫人,第一个就是要撵走她,什么德行嘛!高高在上的。”
  “可不是吗?没多少好日子过了,也不多多计量,真当燕楼要养她一辈子吗?”丫鬟当然极力应和自家主子。
  主仆俩扭身往另一边的月牙门走去,不时还传来对蝶夫人的冷言苛语——那模样神情,就跟其他的女人一样。
  ※ ※ ※
  六年了,跟在他身边六年了。呵……已经六年了呀!
  一个有主儿的女人,已经二十岁的女人,她是怎么过生活的呢?给夫婿小儿绣绣花、裁裁新衣?每天想的都是下一顿膳食的菜色配料应该如何?要是在官家,还得费神想着要如何帮夫婿打点疏通仕途之路,往夫人帮下手,务求自家官人的一路顺遂……
  但不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江湖煞星的女人,连妾也算不上。
  所以她不为别人绣花、没替人裁衣。什么也不为他人做,也没这个必要,要真是做了,才叫做自讨没趣。
  这样的日子呀……能一直平淡下去,也真是福气了。就算别人对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又怎么样呢?那些人横竖与她是没干碍的。在燕楼里,除了叶惊鸿,大家又在乎到谁了呢?所以她,不过是随俗了而已。
  她是裘蝶,叶惊鸿第一个带回燕楼的女人。那年她十四,而他二十二,都没有足够的成熟,与正确的判断力——
  她不该跟着他回来;而他也不该带她回来的。
  可是,一切就这么着了,然后牵扯到今天。
  有时他来她房里,不见得是索欢,通常是带着疲惫,然后搂着她,在床被之间沉寂独思。怀里有她,彼此心却好远,相依偎,只是取暖。
  他们的关系,比较像是在茫茫人海里最孑然的两抹孤魅,偶尔撞击在一块,就会习惯性相依,不需要有感情的。她是孤独一人了,寄身于天地之间,哪里都一样,不会温暖的。就像她偏冷的体质相同。叶惊鸿也是冷的,这一个她从没了解过的复杂男子,身子总也是冷凉。在冬天时,他们总要偎得久了,才能逐渐温暖起来,在那之前的适应,其实并不宜人。
  她的活动范围通常不出“蝶阁”。这蝶阁小小的,千过只一间卧房与一间花厅,没给奴仆歇息的地方,晚上自然也就没有丫头陪睡壮胆。当初她就没跟他要,还需要壮什么胆呢?在她见识过修罗地狱场之后,人世间还有什么可惊吓到她的呢?通常晚膳一用毕,她便让丫鬟退下歇息了。留下一盏灯,陪伴自己。
  会不会这样的简单平静,也正是叶惊鸿要的呢?所以他没让太多人来这边走动。他是太警觉的人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可人总不是草木,再顽强厉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这里,正好给他休息。
  丫鬟间都传说楼主极少来她这儿,可她们却不知,叶惊鸿总是夜深人静才来的,坐躺在她身边,有时即使只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发呆?”低沉的声音投入寂然的暗夜里,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波波微荡。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么这么快?记得才刚刚吃完晚膳的,怎么才坐下来一会儿,夜已经深了?
  他总是在深夜里到来,那现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将手上原本绣着的鞋样放进绣篮里,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脱下,然后拿巾帕给他洗脸。虽是春寒料峭,但是他从不用温水洗脸的。他这样的人,随时处在危机中,并不允许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说过,享受是堕落的开始。
  他随性靠坐在床缘,眼光跟着她的举止移动,直到巾帕覆上他面孔,慑人的视线才稍止片刻。巾帕移开后,她才又对上他那双比别人颜色浅些的眼珠子。他总是这样直勾勾看着她,虽然已是很习惯了,但有时没太多防备,还是会教他给看得心慌。
  到底他是在看些什么呢?这是她心里多年的疑问,但却不想问出口。他与她之间,无须太多交心与了解。
  “你常发呆,是在想些什么?”难得的,他今天竟会这么问。
  她微怔,声音细细的,与静夜融成不起眼的一体:“没什么的。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什么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贯愤世嫉俗的轻慢神色。
  她在桌几与梳妆台两边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闭上眼时靠近眠床。清醒的他,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虽然跟了他六年,没有更加亲密,只让她面对他时更想逃……她想,每一个够了解叶惊鸿的人,都会希望从未与这个人有过交集吧?无论是在恩或怨上。他实在是一个太难对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俩没有得逞太久,因为他开口了:
  “过来。”
  不想过去。但,怎敢违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说不出口的。于是,她垂下螓首,缓缓走过去,他坐在床的外缘,那也就是说,她必须爬过他,躺到内侧去。
  有些认命,她一双莲足摆脱了绣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凉的怀抱……呀!今夜他是钟意体肤相触的。心中微叹,身子顺从地在他怀中柔软嵌合,由着他去。
  一屡劲风弹灭了烛火,满室的阗暗,是他喜欢的色调。
  “你实在是个适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边缘舔舐,让她无法自己地微颤,总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当成什么稀奇好玩的宠物一般测试玩弄,只要兴致一来,往往乐此不疲。
  不,她一点也不适合他!从来不!
  心里这么驳斥着,但是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怎么不说话?”他问。
  “……要……说什么?”她微弱地问。
  “说说一些女人家的琐事,说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满,或者是抱怨我多给了哪个几疋布、又是多给了哪个几两月钱。”不舔她了,将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触。屋内这么的暗,可是他那双眼却像是无所阻碍,能笔直从她眼里透视进她心坎里。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却也知道,他一旦问了话,断不容许别人以沉默来搪塞他。也许他正在为女人烦心吧?正需要跟她说说话来纡解一下吧?
  只好道:
  “爷……究竟是多给了哪个布?多给了哪个钱?”要她陪着玩兴师问罪这事儿,总得先提点她个主儿吧?她才好照着他要的说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经说了什么取悦他的笑话一般,让他如此的笑不可抑。
  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动着她的身子,她不习惯这样的触动,于是悄悄地将身子滑落于床的内侧。也许等他笑够了,愿意放她一个好眠吧?
  可惜叶惊鸿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灵通,那就由我来提点了。住湖边的那个红头发的,还有住竹子里那个不吃饭只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吗?”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个吧。不过他叫得出名宇的只有她——裘蝶。
  因为好记,也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在一个很奇怪的情形下,两人兜在一块,说不上好或不好,就是这么过了这些年。
  “听说她们最近很受宠,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陈述,感觉是事不关己的。
  “听说?听哪个谁说?”她问。
  “我也想知道是哪个谁在说,而又是谁允了她们多拿的特权?”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两个月前他不在燕楼里,几个女人趁机来烦她,非要她给些物质上的好处才肯罢休。她懒得处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绸缎以及银两给分出去,然后关上蝶阁的大门,谁来求见都不开,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静下来。看来她做得不够周全,让他知道了,也被这个烦到了。
  “你怪我吗?”她问。“怪我把东西分出去?”
  他转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栖在软枕上,而他居高临下,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你该知道,这种事开了例通常后患无穷。”
  但当下若不这么做,她的耳根不会清静。何况她们要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计较些什么?
  “没关系。”她只能这么答,被他的气息扰得自己心都乱了,有些无措地别开小脸,想躲开一些什么暧昧,但其实这样做不过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事是觉得有关系的呢?”他问,然后自己笑着答了:“是了,你孤身一人在世,除了一条命,也没个其它了。可你连命也不在乎,像是随时欢迎老天取走一般,这样的人,就算天下至宝放你眼前,也可随时丢弃吧?!”
  他今天……为何这般多话?这样的兴致所为何来?她不懂,于是更加小心。
  “爷?”
  突然,一抹清凉的物品贴放在她颈项间,凉得她无防备的肌肤猛起—阵战栗。是……什么东西?他将什么东西放在她颈子上呢?
  “这是?”她伸手触摸,感觉像是拇指大小的玉佩。
  “冰魄寒蝉。”他的语气带笑,并道:“放你这儿,不许离身。”
  他的命令让她察觉这叫“冰魄寒蝉”的东西应该相当贵重才是。
  “也许爷应当藏在库房里……”
  “不,就放你这里。”
  “为……为什么?这种丢不得的东西……”他的语气是否有些恶意?她猜着。
  “没说丢不得。只不过会有些麻烦而已!”像是她的慌乱取悦了他,他的口气更轻松了。
  “那……若是我丢掉了……”
  “若是丢掉,你就得赔我更有价值的东西。”
  她不明白,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称之为有价值?不待她问,他又迳自说了:“你知道,燕楼不做赔本生意,我燕楼主更是不。”
  想来,他的言行与举止,是不需要她回应的了。于是她咽下一声叹息,不作声了。
  如果他龙心大悦了,应该愿意给她一个好眠。
  一段沉默之后,她以为今晚算是过完了,他也该歇息了,正昏昏欲睡时,他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
  “裘蝶……”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着。
  “给我生个娃儿,如何?”
  ※ ※ ※
  给我生个娃儿,如何?
  多么轻描淡写的口气,像在说天气,也像在闲谈别的不相干的事件那般。
  可这句话,却害她一夜无眠了。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要孩子?他根本不具备当父亲的条件!何况……他与她,没名没份,生个孩子下来做啥?受人奚笑羞辱吗?
  不!她不!她不要为他孕育孩子!
  若他针对生儿育女这事有兴趣,就赶紧把他与水小姐的事情办一办吧!
  水柔柔,叶惊鸿的未婚妻。
  四年前水浩瀚楼主病逝前,在各大堂主面前亲自宣布这件婚事,虽然之后四年来,不再有人提起——因为忙于内部的分化与斗争,可这件事,听过的人都不会忘。只不过也不会有人刻意提起罢了!
  大家都怕叶惊鸿,也没人知道他对这件婚约抱持着怎样的看法;而另一个正主儿——水柔柔,对这件事也没怎么慎重看待的样子,因为这两三年来,她老是率着一批人在外头打探一名男子的消息,看起来心有别属似的。
  这两个燕楼里最具威望的人,其感情的纠葛上是扑朔迷离的,外人看不清楚之余,半点也不敢自以为是的代为出头些什么。听说数年前一个倚老卖老的长老自作主张地要求两人择吉成婚,好给燕楼添添喜,但他的下场是被迫到大雪山去养老,不必回来了。
  而且,为了防止他体力太好的跑回来,听说还给他服了化功散,以确定他永远无法再在燕楼出现。
  从此谁还敢说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叶惊鸿与水柔柔这一双未婚夫妻想这么的耗到什么时候,不过对江湖人来说,有没有成婚,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她不同,纵使现在依附着他过日子,而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耗度亦无妨,但是若是还想到生子这件事,她便无法接受了。毕竟……她还是有根深柢固的官家千金教养,许多事,尤其是关系到下一代的,不能不慎重。她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孕育孩子,更别说他还是一个亡命江湖的人了;一个随时可能丧命的人,凭什么要求做一个父亲?太可笑了!
  或许……他只是在说笑呢?
  想到这里,她缓缓摊开握紧的掌心。那冰魄寒蝉,被她握得温热了,仔细端详,依稀可以看到白玉里那抹红得像血珠的色彩,像是会流动一般……多奇怪的一只羊脂白玉呀!它的身价大概便是这么来的吧?
  总觉得他对她有着一种恶意,不知道这感觉打哪来,但是她长久以来便是这么对他戒慎着。
  这玉……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他亲手送给她的东西很少很少,一些玉饰金钏大多都是吩咐管事大娘送过来的,他一个大男人,不屑儿女情长……何况,他与她也不是什么儿女情长。
  以前,他送过她一只银貂,很凶,野性未驯,结果咬了她一口,害她中毒昏迷三天,后来还是灌她喝下了银貂血,才苏醒过来。
  第二次送她东西,是不知打哪夺来的冰蚕软甲,说是刀枪不入,结果还没逼她穿上,她便被有心夺宝衣的人给刺了一刀。当然,那人的下场非常凄惨就是。可她还是为此养病两个月。
  无妄之灾哪!他送的东西,向来是招祸的。
  现在,他又送来这个,这回……她会如何?
  缺条腿?或断只胳膊?
  唉……
  实在说,叶惊鸿真的是一个江湖煞星。
  而她,自然得遭波及,很认命了。
  谁教自六年前,她与他,就这么缠上了呢?   第二章 
  “啸风堂”里,两人对峙。
  “给我冰魄寒蝉。”两个月来,水柔柔每见叶惊鸿一次,就开口索求一次。
  “为什么我该给你?”叶惊鸿不知是给问烦了,还是终于愿意理会她,懒懒地开口应着,只不过眼光没从书页里移开些许。
  啸风堂,是燕楼的议事堂,平日更是楼主叶惊鸿处理公事的地方,门禁森严,一般人不得进入,即使是叶惊鸿的宠妾亦然。若是不信邪硬要闯,落了个身首异处,只能说是自己活该了。
  水柔柔是燕楼里顶尖的十大杀手之一,身份更是尊贵无比,不仅是前楼主的独生女,更是现今燕楼的副座,地位“看起来”仅次于叶惊鸿,但是其实听命于她的死士,绝不少于叶惊鸿。他们是势均力敌的!
  三个多月前,叶惊鸿跑到富西城坏了她所有精心策画的计谋,将她弄昏带回来不说,还将冰魄寒蝉占为已有!这口气,她是怎么也咽不下的,所以这些天来,她一反以往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每次遇着,莫不是这般景况——坚定地向他索讨原本该属于她的冰魄寒蝉!
  “是你强夺走冰魄寒蝉,那原本是我的——”她语句如冰珠。
  叶惊鸿打断了她:“你的?无主之宝,随意私纳己怀,你还真是好意思。”
  “若不是你,那东西原本应该落在我手中!”
  “可它却落在我手中。”凉薄的口气,毫不介意让人听出他语气里夹带的讥讽。
  水柔柔美丽冷艳的面孔煞青,像是极力忍耐住脾气,然后冷道:
  “那东西对你而言并没有用,你不过是存心乱事而已。”
  叶惊鸿摇头,相较于她的冷凝,他的姿态漫不经心得几乎像是一种罪过!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数。”
  “你——”她怒喝一声,但是很快克制住自己。一双美丽的杏目闪过许多思量,最后道:“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换。”
  “交换?”叶惊鸿终于搁下手中的书卷,从虎皮交椅上起身。像是总算被挑起了一丝兴致:“你有什么,是我要的?居然值得换我一只冰魄寒蝉?”
  水柔柔抬高下巴,拒绝被他的嘲笑激怒。
  “我可以与你解除婚约,让你去娶那个女人。并确保她不会遭受杀害。”她说着,眼光一瞬也不瞬地注意他的表情神态。
  不料,叶惊鸿竟是笑了出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压迫着她:
  “你在说笑吗?居然要求解除婚约,还一副施恩的嘴脸?我看你是疯了吧!怎么?
  苦恋邵十三太久,终于心智昏瞆了吗?!”
  “你别想激怒我!你我都知道,最想解除这婚约的人是谁!”她退开一步,不愿与他有太近的距离。这人,即使长相俊美,但浑身却是阴沉,任谁也不愿在他身边多待一刻钟。
  “是吗?”他没再进逼,兀自笑着。“不管你怎么想,柔柔师妹、我的未婚妻。”
  这称呼换来她怒瞪,似乎逗乐了他,因为他的笑意更深了:“想跟叶某谈条件,你恐伯得端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才成,拿出这种婚约小事,真的是不值一哂。”
  不值一哂!他怎敢这般轻慢?!
  “你——”她怒叫。
  不过她的怒火没人在乎,因为叶惊鸿已经转身走回他的位置上了,甚至还用他一贯气死人的平板音调道:“真亏了你,还能说成这般慎重!”挥挥手,是打发下属的手势。
  意思是,她小姐可以退下了。
  水柔柔当然不是好打发的,她灼视着他狂妄的身影,一字一字道:
  “你就这么希望与我为敌吗?”他不该轻忽她的实力!这些年她只是不想争,而不是争不了,他最好明白这一点。
  “言重了,你还不是个角色。”将原本看一半的书卷执起,眼睛也就凝在字里行间了,回答得全无心绪。
  “你竟敢瞧轻我!”
  “已经是了。”有何不敢?他耸肩。
  “你以为我当真对付不了你?”
  “别只是说,劳驾做出点成绩吧!”口气像是恳求。
  这个好斗的男人,根本不在乎燕楼现下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权力平衡!
  水柔柔这才惊觉,这叶惊鸿,已经将她列为要铲除的对象之一了!两个月前给让她在富西城难看,不只是为了引邵离前来,重要的是连她也给惹了,就是要她正面迎战!
  是她错估了他!她以为叶惊鸿若想斗倒她,至少还要布局个三年,因为现在的燕楼内部,仍是有太多问题绊住他呀……
  但她估算得大错特错了!
  她忘了算一点——他是叶惊鸿!
  一个好战份子,一个可以为了战斗不顾一切的男人!
  突来的了悟,让水柔柔霎时忘了这三个月来追逐着叶惊鸿的原因,一股子冷然由心底深处窜起,蔓延了全身……
  终于,要兴起新一波的内斗了吗?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
  在天下高手都将要来到燕楼夺取冰魄寒蝉的现在?
  居然还想内斗?!
  他,叶惊鸿,真是疯了!
  可是,水柔柔回头一想,却想不起这男人几时正常过了。他一直是疯着的,不是吗?
  ※ ※ ※
  “冰魄寒蝉一定在他身上,他不可能将这种重要的东西锁进库房。毕竟天下没有开不了的锁、破不了的机关!”燕楼某个荒僻的角落,两个正在过招练功的中年男子,以耳语的方式谈论著。而那些微的声音,早被拳风脚劲的招式给淹没掉,就算是顺风耳也绝对听不分明。
  “我亦是如是想,如此重要的物品,任谁都会放在身上,以防有个万一。以他的武功,想靠近他可难了!”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冰魄寒蝉在燕楼,这燕楼未来的命运,难卜。”
  另一人却是笑了,左臂隔开那挥过来的一掌,右手成爪,疾速往对方颈项大穴抓去——但落了空。“那岂不是正中下怀?引来天下高手,让叶惊鸿应付得左支右绌、心力交瘁,我等正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别高兴得太早,别人目标虽是叶惊鸿,但燕楼上下难道就能在这件风波里置身事外?”
  “自是不能,但是真正的高手既无须下边的人费心,要真有折损,也极是有限。别忘了,那叶惊鸿,忒喜欢身先士卒。”
  此话一出,两人都笑了。
  当然这笑,也称不上欢欣,毕竟这个叶惊鸿哪,好战喜斗得教人难以招架,今日燕楼会是如此,这人在功与过的责任上都得一肩扛起。
  “那现在,我们如何?”交手数百招后,两人终于歇手,个自盘坐调息。
  “这得看小姐的意下如何了。”
  “可小姐似乎无意对上叶惊鸿。”想到水柔柔这两年的行止,不禁皱眉:“如果连她也忌惮叶惊鸿,还有谁敢与之抗衡?她可是唯一名正言顺可以声讨他的人。”
  另一个却不作如是想。
  “小姐不想,但她别无选择。她已经知道,想在燕楼生存下去,势必得扳倒叶惊鸿。
  因为叶惊鸿根本容不下她。”
  “她终于明白了吗?”感叹着道:“就算成了夫妻,他也不会手软,何况一直是未婚夫妻身份。而她,心也不在叶惊鸿身上。”
  “若是在又如何?叶惊鸿就会放过她?别痴想了!这叶惊鸿,即使不是孤儿身世,也不会在乎家人在他面前一一死去吧?!”
  两人同时想到一年前那个仗恃受宠,硬闯啸风堂,却被暗置的机关给射杀的戚夫人。
  那时,她正是死在叶惊鸿面前,叶惊鸿始终坐在虎皮交椅上,眼睛眨也没眨,嘴角甚至还噙着笑,冷冷看戚夫人自以为闯关成功地奔进,才嘤咛着要对主子撒娇,来自四面八方的飞刀便已穿透她身躯。死亡太快到来,教戚夫人连最后一抹得意的微笑都来不及收拾,就魂归离恨天。
  “真可谓含笑九泉,不是?”
  那时,爱妾迷糊亡命,他只是对左右轻描淡写这一句。然后,属于戚夫人的风光与记忆,就这么灭失。
  这不是个愉快的回忆,因为两人都暗自打了个冷颤。
  任谁想起叶惊鸿的冷血无情,都不自禁要情怯胆寒,可是为了生存,早晚要对上的,不能等着任人宰割!
  虽然害伯,但是一定得做!无论如何都要拔除这个对燕楼、对江湖都是祸害的煞星!
  “你想,我们等得到时机吗?即使大小姐已经开始布局……”
  “等得到的!一定会有那样的机会出现,只要我们准备充足,机会一定会到来!”
  “那现在?”
  “继续扮演着叶惊鸿最忠实的部下吧,右护法。”
  “你也是,黄河堂主。”
  同时一笑,却不感欢欣,反而有着几丝恐惧。
  ※ ※ ※
  燕楼在江湖上的威望如何,或叶惊鸿给燕楼上下带来怎样的压力,这些对裘蝶来说,没有半点值得关注的地方。当然,她也不会知道,被她贴身配佩带的冰魄寒蝉,有多么的被垂涎,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夺到手。
  如果这是招祸的东西,她应该也不会太意外,毕竟,叶惊鸿亲手给的东西,从来就没带给她太好的下场。
  几只粉蝶飞过来,在她身畔绕了绕,然后又逸去,迎向黄昏的天空,形成天际一抹美景。她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专心给池里的鱼儿喂食。五彩斑斓的锦鲤,几乎与天空化为一色,池水映着彩霞,百花在周边盛放,到处都是一片闹春的景致,好不生机盎然。
  “姐姐好兴致,在这边赏春喂鱼。”娇柔的声音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水池的另一边,走近了一名白衣女子,她叫白秀芝,是一个长得非常轻灵的女子。
  也正是叶惊鸿口中那位不吃人间烟火,只喝露水的“竹阁”主儿。
  春风微微吹拂她雪白衣袂,像是随时可以将她吹成一朵依天的白云,这白夫人,飘忽得不像是个真实的人儿。
  裘蝶今天也是一身的白,两抹白影静立于百花之中、彩霞苍穹之下,感觉上是遗世而独立的。不过,因有两个,便不叫独,叫双啦!
  她来做什么?这儿可没有白绸可供她了。这白夫人嗜白,总觉得除了她,再没人穿的出白衣的特色,上回拨下的季布,所有的白全给她占去,惹了一些风波,居然还让叶惊鸿注意到了,来她耳边说了几句。裘蝶从无意与任何人往来,但是别人就是不放过她,连叶惊鸿都是乐于叨扰她的宁静,这日子,又哪奢求得来宁日?
  “你想问,我来所为何事对吧?”白秀芝幽幽开口。纵使她向来少言,但仍是敌不过裘蝶的无言,这裘蝶,是可以一年半载当真不开口说半句话的。何况,有所求的人,本就该主动开口,想等到裘蝶开玉口?下辈子吧!
  然后又接着道:
  “燕楼就要发生大变故了,你知晓吗?”
  裘蝶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无论怎样耸动的言词,也动摇不了她的镇定分毫。
  “说是为了一件江湖至宝,已有许多武林高手前来,誓言要夺取宝物,不惜踏平燕楼。”
  那又如何?裘蝶将手上最后一把鱼饲料丢出,拿出丝巾擦手,然后站起身,没有打算在这边多留片刻。原本是有的,但现在只想回蝶阁。只有在属于她的屋子内,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裘蝶的举动让白秀芝更快地说着:
  “他是我们的主儿呀!若他有个万一,你还当燕楼上下会留我们养老吗?就算你心中没有爷,总得要替自己打算吧!我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的。而我跟你下同,我跟着他,是因为爱他!所以无论如何,定要保住爷的周全。蝶夫人,你都没有话要说吗?!”
  没有。没话可说。就算有话,也不会是对她说。
  裘蝶迳自走着,前方即是蝶阁,快到了。但她身后的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快步地紧跟而来。
  “你该劝劝爷的,现下爷忙着应付那些高手,都不来后边了,只有你才能找爷讲上几句话,你该做的!光是为这些年爷所供你的,你一点也不思回报吗?你一点感恩的心绪也无吗?”为了阻止裘蝶的步伐,白秀芝轻身一闪,便已挡在前方。
  裘蝶没有抬头,眼光定在对方雪白裙裾上那朵精绣的银白梅花上,轻道:
  “让开。”
  自是不让。“你说话!”
  “让开。”她抬头,苍白而柔美的玉容上,镶嵌着两芒莹然黑玉,那难得一现的威仪,与她的柔弱格格不入。
  白秀芝心中不免一诧,但是并不在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对任何稍有武功底子的人都是不具威胁性的。
  “我只要你一个承诺。你答应了,我自会让开。”
  不。她什么也不会应。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来胁迫她的不愿!一个叶惊鸿已太足够!
  想走,却走不掉,唯一的允许是在这边大眼瞪小眼。那么,就杵着吧!
  白秀芝以为她绊住了裘蝶,可一刻钟之后,她不再确定是谁在绊住谁了。裘蝶就是不开口,虽无法走,可她也不开口,定定望着她,眼中没有半丝畏却。这让白秀芝心中打了一个突。她一直以为裘蝶是与世无争的懦弱性子,毕竟是官家千金出身,不幸沦落于江湖,苟活在刀光剑影中,没有吓破胆,也该是随时恐惧着的。
  但,一个畏缩的女人不会有这样一双眼,一双目空一切、毫无表情的眼。
  那么,这裘蝶,真正的性情究竟是……
  “你们好大兴致。”
  淡然慵懒的语句自不远处传来,打断了白秀芝的深思,也打破了这方僵持的沉默。
  是叶惊鸿!
  白秀芝立即看过去,但是裘蝶没有,眼光仍是低垂,动也不动。
  在拱桥那方,一袭银灰锦袍的叶惊鸿像是正要出门,身边跟着刚被收入他身畔的千纤,像是要一同出门应酬。
  “两位姐姐在赏春呢!真希望我也能很快跟几位姐姐相处愉快,爷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吧?”千纤娇语如莺啼,是一副能歌的好嗓子,任谁听了都要酥茫忘魂起来。
  叶惊鸿没应她的话,缓缓走过来,笑问:
  “想必今日的风景特别迷人,才让你们二位如此眷恋难舍。两位聊些什么呢?”
  “没什么的,爷。只是一些女人家的体己话。”白秀芝淡下一张面孔,原本见着他的喜悦,立即被刺眼的“新人笑”,给消蚀得涓滴不剩。
  “你呢?”叶惊鸿问着裘蝶。
  裘蝶抬头,不敢不正视他,轻道:
  “喂鱼,赏花,谈景。爷想听更详细的吗?”这些个琐碎,他向来懒得多听一个字。
  果然,他只是点头,转身就走。
  “爷,您慢些儿,慢些儿嘛……”
  叶惊鸿的步伐,对女性来说是大了些。就见千纤娇呼地碎步跟上,好不辛苦的追赶。
  白秀芝银牙暗咬,瞪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到好久之后想到身边的裘蝶时,已经来不及。袭蝶已经回到蝶阁了!
  那小小的蝶阁,其实是五处香居中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处,才一房一厅,连给丫头休憩的地方都没有,佐证着裘蝶向来不受宠的事实,但却没人看得透裘蝶与叶惊鸿是处于何种关系。
  只有蝶阁,是不许任何人擅闯打扰的!
  不管现下叶惊鸿专宠着谁,谁都不能仗恃着宠而对裘蝶颐指气使。
  叶惊鸿对裘蝶有何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裘蝶对叶惊鸿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影响力。这才是令白秀芝挂心的。
  她不像其他两个女人,此时全心全意想着要如何对付新宠千纤,白秀芝心里在意的始终只有裘蝶一个人。
  这种在意,必须要到她终于弄清楚叶惊鸿的心思之后,才会有搁下的一天。可……
  她能有弄懂他的一天吗?能留到可以弄懂他的那一天吗?
  除了裘蝶,其他女人从来无法在他身边留太久的呀……
  她不是裘蝶,那她,还能留多久?
  ※ ※ ※
  如果叶惊鸿垮了,她们这些女子的下场会是如何?
  埋首于女红里,漫游的思绪终是游移到白秀芝那些话上。
  下场吗?不是被谁占为己有,便是被杀或驱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对她们这些弱质女流来说,江湖毕竟是男人的天下,被圈地于其中的她们,其实没有多少选择。
  “又发呆?”
  从敞开的窗口掠进一抹身影,定身时便是安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彷佛已落坐下许久,连一丝尘埃都没惊动,人已来了。
  来的人,当然是叶惊鸿。除了他,这蝶阁还有哪个男人能近呢?可他,这几日,未免也太常来了吧?她起身为他倒一杯温热的参茶,心中浮现这个疑问。自从他自富西城回来后,三天两头的便会来她这边过夜,有时清晨醒来,不意发现了他没带走的披风,才会知道他那一夜是在她身边休息的;有时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却也隐隐觉得他似乎来过……
  总之,这些天来,他太反常了。这是为什么呢?
  将参茶放在他面前,转身就要拿巾帕给他净脸,可是他一把抓住她,力道有些大,让她踉跄地跌进他怀中。
  “爷……”她轻吟。
  叶惊鸿一手搂着她,一手在她身上摸索。但不是为了挑情——他当然有纵欲的时候,但不常。只一下子就摸遍了她的脖颈、腋下、腰侧,她身上能藏物品、能裁暗袋的地方都摸完了后,问道:“给你的玉呢?”
  她被他突来的孟浪给惊得脸都红透了,完全不见平日的苍白冷淡。急促道:
  “在里边,方才沐浴完,搁在一边……”
  “刚沐浴完?”注意力被转移,他就着她被扯开的衣襟口,鼻尖一凑,就在那一方嗅闻起来。“很香。”
  唉,唉唉……这可怎么是好……她只能无措地任由他去。这些日子的他,愈来愈反常了,从他说要她给他生个娃儿那日开始,他就变了。
  难不成,这些改变,都是为了要她生孩子吗?
  “你……要娃儿是吧?”上仰的螓首让她的眼神只能游移在屋梁上头,似有若无的声音逸出唇畔。
  凑在她颈子间的头颅一顿,模糊问着:“什么娃儿?”
  显然他是忘了。
  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她回答的声音里有一丝叹息:
  “没什么,不说那个了。”他忘了也好,忘了那个儿戏之言,对两人都好。就怕他顽性一来,偏要她生出一个孩子哪!
  她不想为他生下子嗣。就算不敢反抗他,心中真的是千万个不愿意。他这样的人……以及,她这样的人……都是不适合为人父母的。
  由于看着上方,所以没发现叶惊鸿的鼻间虽是又凑入她衣襟里,但是那双眼,却是没离开她的面孔,对她的失神,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又在探查些什么。
  她以为这样的沉默将会直到入睡那一刻,但是他却是开口了:
  “你想过嫁人吗?”
  嫁人?他说……嫁人?“没有。”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
  “任何人都没有吗?即使是我以外的男人?”像是对这话题兴致浓厚,他继续问,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裘蝶思索了一下,确定脑中还是一片空白,道:
  “没有。”
  他笑,气息喷在她颈子间:
  “你这六年,真是一点也没长进。”
  没长进?是吗?她并不太好奇他语中的深意。
  “你一直是那个吓坏了的十四岁女孩。”他伸手扶住她后脑勺,让她不得不正视她,接着道:“虽然有点晚,但不是无法补救。”
  什么?他在说什么?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她一颗心戒慎起来,小心望着他,就怕他来个什么惊人之举。
  “该长大了,裘蝶。”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个女孩,早是个女人了。”
  心,愈来愈慌,怕他嘴角那抹笑。通常看见他露出这种笑的人,下场往往凄惨……
  “我不想等了。”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没在这边过夜,从原来的窗口飞出去,留给她一夜无眠,以及一颗惶然的心。
  这叶惊鸿,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第三章 
  在凤阳城与定远城的交界处,有一驿站,叫“客尽欢”,除了提供旅客与马匹休息吃住的服务外,还有一些活色生香的行当给男人们乐和乐和。虽不精致,但可说是酒色赌都具备了,所以这间地处荒僻的郊外驿站,常常是川流不息。而最近更是生意兴隆,简直是房无空间、座无虚席呀!脑筋动得飞快的驿站老板,马上差人搭了几十间草屋,克难的充做客房,居然也是供不应求。总之,这客尽欢驿站哪,近来是鸿运齐天啦,财源滚滚来,犹如泉涌一般!
  拥挤的食堂一角,不显眼的角落,吃了八分饱的女孩儿开始左顾右盼地观察着人来人往。
  “没见过哪个驿站这般热闹的,这里真奇特。”脆嫩的声音里满足好奇,搭着一张讨喜可爱的小脸蛋,让见着她的人都忍不住油然生起一股好感。
  坐在她身边的,是一名看来成熟稳重的温雅男子,他的声音连同他的人一般听起来也是舒服得紧,是那种介于中低音调之间的嗓音。
  “虽是如此,你也别净盯着人看,当心招祸。”伸手将她的小头颅给转回来,要她尝尝新端来的甜品。
  小丫头低头喝了一口,也没说什么,就不喝了。继续用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各形各色的人。本来是漫无目的地乱看,不过很快地被一处吸引住所有注意力。
  在门口,两方人马发生一点摩擦,气氛一下子转为剑拔弩张。一群刚从对面赌坊灰头土脸走出来的年轻人,在进入食堂时,与一位正要走出去的男子差点撞在一块,不过男子警觉,没与他们撞着,便已闪开三尺——看起来是个练家子。
  理应没什么事的小插曲,却在几位青年的叫嚣下,门口那边顿时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很明显的情况,这几位在赌坊输得精光的年轻人,非常迫切想要找一只肥羊来赚一些翻本的钱。而此时那位独自一人且衣着不俗的男于正是上上之选。
  “你别想走!”七八个年轻人很快地围成一个小圈圈,将男子困在其中。“大伙都看到了,你这小于冒犯了我牛大爷,你自己掂掂合算合算,该给爷儿们多少补偿。随意给个千儿八百文钱,我们也是不计较的。”
  男子面无表情,只道:
  “让开。”像是眼前的地痞恶少不过是苍蝇臭虫之类的小东西,嫌恶有之,倒是看不出分毫惧意。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这孤陋寡闻的小子,分明不知我们‘定远八哥儿’的厉害,我牛——”话未完,一记飞腿将那位牛恶少给踢到数尺之外哀嚎。
  “牛大!”几个人厉声大吼,接着便是齐攻向中央那位肥羊。心知此人不是寻常的商人,而是个练家子,头皮发麻之余,总得讨回一点面子,否则日后这驿站,还有他们哥儿们作威作福的份吗?何况他区区一个人,岂敌得过七八个人联手?不怕的!
  “弟兄们,上!给他一个教训……”先是这样的起头,然后是“哇!”、“呜……
  ”之类的痛嚎,很快为“落花流水”四字做出完美的注解。
  胜利的一方,也没说些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次大爷就饶了你们”之类的胜利宣言,便默默转往系马的那边。原本事情理当这么结束,可就是有人不肯罢休,只见刀光森冷一闪,伴着一道黑影往那人背后招呼而去,眼看就要偷袭成功……
  “唔!”一声闷哼,那偷袭者还来不及将短刀刺进男子身体,便已被一道劲力给点在当场,就见他——自称牛大爷的人,双手交握着匕首高举过头,身躯呈现奔跑的动作,一脚在地、一脚正要跨出,好一个金鸡独立式。可惜他的姿态看起来危颤颤地,随时可能跌趴在地、牙崩骨散,模样实在不太帅。
  男子动也没动,可见出手的人不是他。
  男子暗自散去左手凝聚的内力,回身看了眼牛姓男子,然后再望向食堂内。此刻食堂内一片安静,皆把注意力放在外头的打斗上。在众多看向他的估量眼光中,男子还是寻到了那双含笑的眼,也很快认出来那人身分,是……邵十三?
  才想着,邵离已经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人。那路奇自是不陌生,但是怎会有小丫头?邵十三的身边从不纳闲杂人的,而他看来,这孩子就是一个不太经用的的闲杂人。
  难不成他看错了?
  “别来无恙呀,孙庄主。”那头,邵离已然拱手招呼。
  被称做孙庄主的男子也拱手回礼:
  “过得去。久违了,邵会主。”
  邵离苦笑:“请称在下邵离即可。”
  那个被称为孙庄主的男子把眼光留在小丫头身上,多看了好几眼,除了显示出他的讶异之外,又像有些什么别的情绪……
  “这位是?”他问。
  邵离将小丫头牵过来介绍道:
  “她叫湛蓝,是我的义妹。蓝,这位是‘擎风庄’的主人孙达非庄主。”
  叫湛蓝的丫头恍然道:
  “啊!我知道擎风庄!就是被江湖尊称为神捕的孙达非的山庄,连朝廷都表扬过擎风庄的功绩呢!好年轻的庄主呀。”
  孙达非被直勾勾瞅着看,心下不免有些微辞,一般有教养的小姑娘,哪敢这样看一个大男人?多少要晓得羞的,十四、五岁的年纪哪……同样豆蔻的少女,风情却是天差地远。莫名地暗叹口气,他把注意力栘回邵离身上。
  “怎么会来定远?莫非当真是为夺回冰魄寒蝉?”这些日子沸沸扬扬全江湖的就只这件事了,他无意参与其中,但多少是注意一些动态的。
  邵离与他一同走向马厩,道:
  “东西倒不一定要取回,可总得前来燕楼招呼一声。孙庄主呢?是路经定远,抑或是特意来此办差?”
  孙达非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东方的天空,淡道:
  “是有一些小事将在定远停留几天,不过我的目的地是‘杨梅屯’。”
  杨梅屯?呀,是了,现在即将三月,每年清明时节前后,这位孙庄主都一定是在靠近凤阳近郊的杨梅屯度过的。邵离想了起来,也就没再多问了。
  而这孙达非也不是多舌之人,不知道他怎样看待邵离,应该是颇有好感的,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没再多说些什么,微一点头就上马走人,连什么“后会有期”也不说。
  “他就这样走了喔?”许久,湛蓝对着远方马蹄扬起的尘烟喃喃问着。
  邵离轻摸她后脑勺问:
  “不该吗?你认为还得怎样才成?”
  她转头看他:
  “刚才你救了他耶,而,如果你们是朋友,就不应该只谈这么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呀,不是?”
  邵离牵着她小手回食堂,笑道:
  “不,刚才我没救了他。”
  “咦?!”湛蓝眼睛瞠得好大,脑袋转呀转的,讶道:“难不成大哥救的是那个恶少的命?如果刚才大哥没出手,那个孙庄主会杀了恶少是吗?”
  聪明的孩子。邵离只是点头,没说太多。将她带回位置上,心思只在多喂她吃一些东西,前些天都在荒路上行走,三餐也只是干粮果腹,没吃上一顿热食,两个大男人习惯了,就伯小丫头挨不住。这驿站的食物虽不精致,但总算是热呼呼的汤饭,可得哄她多吃一些。
  “蓝,来喝这鸡汤,刚起锅的。”他给她舀了一碗。
  湛蓝接过,一边啜着,也不忘发表她的好奇心:
  “大哥,那孙庄主算是您的朋友吗?”
  想了一下,点头:“算是吧。”
  “那他为何不肯与你多做寒喧,就迳自走了?”是大哥做人一向失败,还是他专交这种怪里怪气的朋友呀?记得那个“龙帮”帮主,叫龙九的,也是不太搭理大哥呢!
  “他路经定远,不是特来与我寒暄,就不会把时问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朋友是这样交的吗?若大哥的朋友皆是如此,那您一定很无聊。”
  邵离闻言一笑,也不反驳。在江湖上,朋友的认定范围可大可小,有的是挚交,有的是点头之交,有的则是惺惺相惜,却不适合太过深交,维持在淡如水的范围,敬重其人格也算是了。
  小丫头的人生阅历尚浅,哪会懂得这道理?自是会觉得奇怪了。
  暍完鸡汤,她又发问了:
  “大哥,您想那个神捕来这里做什么?会不会是想解决燕楼这个组织呀?”湛蓝晓得比之于恶名昭彰的燕楼,那擎风庄简直就是正义到不行的铲奸除恶组织,若是两造对上,应该也不是太意外的事。
  邵离摇头,轻声道:
  “他来,只是为了追悼故人。”
  “嗄?故人?”
  他拍拍她可爱的面颊,点头道:
  “清明前后的时日,他只用来追悼,不理其它。”
  ※ ※ ※
  清明时节了哪……
  终年总是一袭白衣,像是无止无境的追悼,对于清明,倒也就没多大感觉。
  该是祭祖的时节,她,孑然一身的她,连个可祭拜的坟头也寻不着。只能遥望天际,任凭落下的雨丝,替代她早已流干的泪,终日呜咽不休。
  那年,也是春天,也是清明前后,杀戮便这么的展开,有的人甚至还没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便已成为刀下亡魂。
  而她,幸存的唯一一个人,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也真是奇迹了,竟没失心的疯掉。
  经历过那样事件的人,不是共死,也该要失魂失智地了却残生吧!可她居然没有,至今想来仍是不可思议的。
  那年,她只记得自己被遗弃了,那时屠杀完所有盗匪的叶惊鸿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对他来说,这个修罗场的战役已经结束,他想屠杀的人无一逃过,其它种种便不干他的事了。而她摊在寒风之中,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一直痴傻在尸堆血块之中,至于后来发生什么事,做了些什么,她已毫无记忆……
  听说她昏迷了近一个月。
  受到的惊吓太大,然后又遭受风寒,大病一场,几乎给病去一条命。但没有,她还是痊愈了,虽然折磨成了皮包骨,刚开始看起来简直像是披着一块人皮的骷髅,调养了半年才终于能无须人搀扶的行走。
  而,醒来时,人在燕楼。一个陌生的地方,全然没一张熟悉的面孔。辗转知道是那个大开杀戒的青年带她回来,也抓来几个大夫抢救回她的命。为了什么救她?她不知道。
  她甚至连问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他有一年的时间没在她清醒时出现。后来,也就没机会问了。不是不想知道的,可是面对那样一个可怕的男人,问他什么,都是不恰当的。何况他不见得愿意回答;就算回答了,恐怕也是教人心惊的答案……不问,也罢!
  那场病造成她深深的遗憾,因为她没机会给家人收尸,后来更连那些尸骨何所踪更是无从知晓!
  一直以为亲人的尸骨一直可怜地曝在荒野,任由风雨摧残、鸟兽啃噬,所以她身体康复泰半时,便紧抓住每一次叶惊鸿前来的机会,压抑着恐惧之心,恳求他带她去那荒原,为亲人收尸立坟。
  那真是不容易的事,因为她太怕他了,偏偏他又问着她:“你能提供什么,以做酬庸?”那语气,是轻蔑着她的孤身孑然,也像是笑她的不自量力。
  那时她是这么回的:“我……我可以给你身子!”那是,她仅有的。不是身体的清白,而是尊严——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官家小姐的尊严。
  他大笑,笑她的天真。“我无须答应你什么,就能轻易得到你身体!你居然看不清这一点吗?”
  “我明白。”那时她的声音是虚弱的,有着恐惧,也有着抖颤的坚强:“若你……
  执意强占,占住的只是身体,而非我……双手供奉上的自尊。这是不同的。”
  他止住笑,一会后才懒懒问:“我要你的自尊做啥?”
  “践踏。”她,当时这么回。
  然后,他终于带她去了。可是遗憾的,那片无人的荒原已经不是尸横遍野的景象,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连一根残骨也看不到。杂草蔓生的景象,像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没有人迹出没于此过,更遑论经历过血腥事件了。
  有人来过此地了,或者是官府出面来收尸了吧?把那些被盗匪屠杀的裘家人与那些被叶惊鸿屠杀的盗匪尸首,集成一个乱葬岗,碑上书著“无名氏”,是吗?
  那么,她那些可怜的家人,何能安稳长眠于九泉?!如果竟是与盗贼同葬一穴的话……
  “怎么……是这样呢?”她颤抖问着。
  叶惊鸿脸上无任何表情,对他来说,这荒野变成怎样,一点也不干他的事。
  “就是这样。走了。”
  “人呢?他们呢?”她抓住他袍袖问。
  “你不会以为我该知道吧?”他不耐烦了。
  “你不知道吗?”她绝望地问。
  他没回答,可能是懒得回答一些废言废语。抓着她上马,便赶路回燕楼了。那几年,是燕楼内部斗争最白热化的时刻,他拨冗带她出来,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性命,或者失去他已建立的势力——这是后来她才知道的。
  这个男人,不容易了解。而她也从来不想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如果他可以别来惹她的话,她的日子应当会好过一些。可她也知道,他留她在身边,从没打算要她好过日子呀!毕竟她把尊严呈给了他,也就由着他去逗弄赏玩,一点意见也不敢有。
  她不知道其他的女子为何会想跟在他身边,若是屈于威逼或利诱,说的过去。但要是真正的心甘情愿,那就匪夷所思了。
  服侍这样一个男人,多么辛苦啊!
  “你想不想离开叶惊鸿?”突来的声音,侵进她被雨丝拢罩的小天地。凉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裘蝶万分讶然,因为问话的人是水柔柔!一个从不把正眼浪费在她们这些姬妾上半瞥的燕楼正主儿!裘蝶甚至以为,水柔柔连她们这些人的面孔都分不清楚。怎么,此刻竟会来此,还一副像是早就知晓她的神情?
  “大小姐。”她轻轻一福,很知本分的行礼。
  水柔柔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着叶惊鸿的女人。
  她很美丽,而美丽当然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之一,叶惊鸿没兴趣收藏无盐女,就算那无盐女多么有德有贤又忠心,亦是枉然。天下间的男人,多是好色者众,好德者少,没几个男人能例外……除了,那不识好歹的邵离!
  想到那个伤她心的男人,总不自禁银牙暗咬,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将这种难堪压进心底深处,暂时遗忘。
  这女子,记得是叫裘蝶。有著名门千金的气质,举止之间,文雅得与整个燕楼格格不入。她又很静,六年来许多女人在叶惊鸿身边来来去去,也没听过她说过一声什么。
  这很奇怪,就算是最卑微的伺寝仆妾吧,也会争风吃醋,在欢情正浓时偎着主子讨些好处,顺带排挤别个女人。但是裘蝶不仅没这么做过,甚至像是害怕叶惊鸿来找她。
  害怕叶惊鸿其实是对的,如果一个女人够聪明,就不敢因为正受他宠儿沾沾自喜,反倒会更畏惧于他的反覆无常,随时地翻脸无情。所以水柔柔才会对裘蝶另眼相待。
  这些年水柔柔并不愿与叶惊鸿冲突,可是暗地里自然防着他的一切,所以搜集对自己有利的情报成了重要的工作。这也是她知道裘蝶的原因,也知道叶惊鸿目前所拥有的那五个女人,对他所抱持的态度。
  水柔柔再问了一次:
  “你想不想离开燕楼?离开叶惊鸿?”
  裘蝶低着头,似乎对这问话无所感觉。温顺应着:
  “我想不想,并不重要。”
  “不重要?你只能任凭他处置,一点也不敢违逆是吗?”语气里有着对她懦弱姿态的轻视。天之骄女的她,从来不退缩委屈自己的。“你该有些自己的风骨的,毕竟你不是其他那些窑子出身的女人。”
  风骨?她早把尊严卖掉了,又哪撑得起风骨这东西?裘蝶不语,只是低垂着头。这位水小姐,是燕楼里仅次于叶惊鸿的难缠人物……幸好,是次等难缠的,不然她一定难以招架。
  “你想离开他,却因为孤身一人,所以别无它想是吗?”是了,也必然是因为这样的忌惮,所以不敢奢想离开叶惊鸿。
  “不是的。”
  “如果我能替你安排后半生的生活呢?一个你满意的生活,你会接受吧?”水柔柔逼近到她眼前来,由不得她退缩。
  “不能……我不能听大小姐的安排。”裘蝶没有被水柔柔的咄咄逼人压倒,仍是温雅的声音,却不是唯唯诺诺。
  “你怕他?你认为我不能周全你?”水柔柔认为自己被侮辱了。语气更形冰冷:“别瞧轻我的能耐。这些年我没与他正面冲突,不代表我不能。对你的下半生,也绝不是哄骗,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脱离叶惊鸿只是其一,重要的是还能给你一个敬重你的男人。”
  “大小姐,我不……”
  “记得一个叫裘非的吗?”水柔柔问。满意地看到裘蝶一脸震惊。
  裘……裘非?!
  “你记得。”水柔柔笑了,明艳不可方物。“你以为家人全死透了,于是死心跟着叶惊鸿过日子。但是我替你查到了,有一个叫裘非的,多年来一直在找寻裘家人的下落,已死的、未死的,他都不放弃。”
  裘非……她记得的一个名字,虽然不是很熟稔,但却真的是与她裘家有关的……原来还有活下来的人……不只是她独活着是吗?是吗?突来的震撼让她无法言语,只能呆呆看着水柔柔。
  “看来,我们有合作的基础了。”
  “大小姐……”
  “站在我这边,你会得到你要的生活,你可以离开叶惊鸿,重新过得像个人样,不必仰人鼻息。想想裘非吧!一个会为你建立起新生活的男人。”
  心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离开叶惊鸿?这一生她还能有离开叶惊鸿的选择吗?
  就在她已经认命于现下的情状时,突然有人来告诉她,她的生命还有别的出路呵……
  怎会呢?是真的吗?是假的吧!
  水柔柔将裘蝶逼至角落,让她背抵着栏杆与亭柱,再无可退。
  “不必怕,只要听我的就成了。你要做的事并不多,平日就维持这个模样,无须做些什么。也许,你只要做对一件事,便已是帮了大忙。”
  裘蝶双手直抖,美丽的面孔益加惨白,她无法回答水柔柔任何话。
  而水柔柔也不逼她,只道:
  “你自个估量估量。不过,既然你已知晓如此多,该知道,想脱身是难了。”
  说罢,转身走人。在踏出凉亭,步入雨中的一瞬间,一柄纸伞遮在水柔柔顶上,没让雨丝沾上她身些许。那个执伞的黑衣人,没人看清他是打何处来,原本又是在哪里栖身,看起来武功深不可测。
  裘蝶望着他们消逝的方向,一颗紊乱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终是……被牵连进来了呀。
  起得了什么作用呢?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人,岂禁得起水柔柔这般看重呵?真是太抬举了呀……
  唉……近来只要一出蝶阁,就会沾染是非,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对他,起不了作用呀!为什么除了她之外,别人都看不清呢?
  ※ ※ ※
  “交出冰魄寒蝉!”热闹的花宴场合,突来一声尖锐的喝斥。
  “爷……救我!”娇绵绵的抖音从阴森森的刀口下吐出。
  花宴的无人一端,出现了两男一女,那位显然是被挟持的美丽女子正是燕楼楼主的新宠千纤夫人,而一左一右制住佳人的,竟是消失于江湖许久的塞北双雄!他们可是恶名远扬的难惹人物呀!
  “糟!塞北双雄挟持的是千夫人!”几个燕楼的侍卫倒抽口气惊呼。
  这是定远首富钱继言所举办的赏春宴,在钱府位于郊外的桃花林里举行,前来参加的莫不是定远城里有头有睑的人物,有其他当地武林帮派来捧场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连燕楼楼主叶惊鸿都请得动!可见钱继言人面之广、财力之雄厚。这叶惊鸿,可不是谁都请得动的!
  可以说,发生这样的事,钱继言是脸上无光的!就见他领着府卫气急败坏地上前叫:
  “你们是哪里来的草莽!居然在钱府的土地上闹事!还不速速放开千纤夫人!”
  “闪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叶惊鸿,是个男人就滚出来,再不出来当心你这个美妾就要命丧刀下!”塞北双雄的老大佟讫扬声叫着。彷如破锣般的嗓音刮得众人耳膜生疼。
  面对这样的阵仗,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贾们当然全数后退,退到有府卫保护的地方。留在原地的,只剩江湖人。而江湖人里,最显眼的正是那名身着白衣、悠然坐在桃花树下品酒的叶惊鸿。
  他少见的俊美容貌,早已是所有目光注目的焦点,加上他赫赫的声名,谁不是既敬且畏地戒慎着他?!
  “爷……救命哪……呜……”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千纤,哭得是梨花带泪。虽不见方才的风情万种,但现在的哭姿,倒也别有一番惹人怜的韵味。
  “叶惊鸿,想要你女人的命,就交出冰魄寒蝉!”不必介绍,塞北双雄已经明白谁是他们要找的正主儿了。
  “若我不想要她的命呢?你们还有什么可威胁的?”叶惊鸿看也不看那边的情况一眼。迳自又倒了一杯酒,倒满盏时,一朵粉白桃花轻悠悠地飘进酒杯里,荡出一波波水纹,像是写在春天里的风情,迷人极了。
  “咻”!塞北双雄里的老二佟万像是要示威,甩手丢出一颗铁蒺藜,目标是叶惊鸿手上那杯酒!
  “铿”地一声脆响,铁蒺藜撞击了白瓷酒杯,却无法将酒杯击碎,反倒被那酒杯轻轻一撞,便以更快的速度飞了回来!
  塞北双雄警觉地往两方闪开,并刻意让那暗器险险擦过美人儿无瑕的颊边,只差那么一丁点,那张脸就要毁了。
  “你不怕我们当真杀了她吗?”双雄叫着,心中开始疑虑自己是否太过高估了这女人对叶惊鸿的重要性?!
  叶惊鸿只是笑,对那双乞怜的美眸视而不见。
  “杀了她吧!我会把你们两个送给她当陪葬品。”仰头喝下那杯酒,连同桃花也含进嘴里。相较于众人对他言词的震惊,他自己倒是惬意的紧。喝完酒后,见到情况仍维持原样,疑问道:
  “怎地还没动手?”
  “爷呀……呜……”吓得手软脚软的千纤整个人摊在地上,只能一直哭。期望这样能哭出他心中微乎其微的怜爱之情。
  塞北双雄心中衡量了情势之后,趁叶惊鸿低首倒酒的空档,迅速手刀一劈打昏千纤,然后以鬼魅般的速度欺向叶惊鸿,想攻他一个出其不意!他们知道叶惊鸿是如何坐上燕楼楼主大位,所以从来不敢轻忽他的实力,今日才会以挟持人质的方式逼他就范,而不是直接向他宣战。混迹江湖,没有人是永远的强者,武功的修为上,一山还有一山高,他们兄弟之所以少有败绩,正是因为从不小看任何一个对手,也懂得找对方式出手。而现下,面对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男子,他们只能以奇袭的手段,来搏取成功!但……
  一阵尖锐的金属碰击声之后,三道迅影分立三处。而,叶惊鸿居然仍是坐在原处,不曾移动过。
  与塞北双雄交手的,是一名魁硕巨大的外族男子。一头凌乱的银灰长发披散,看不清他真实容貌,手上执双刀,蓝森森的刀芒煞是令人心惊,怕上头是淬了什么剧毒的。
  此人武功高强,手上武器更是凶残,这也是塞北双雄不敢恋战的原因。
  “叶惊鸿,你竟然畏战!”
  双雄的叫嚣只让叶惊鸿叹了一口气。
  “如果贤昆仲连我的手下败将都打不过,怎敢说出这种大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
  什么!塞北双雄差点被激得冲上前去。但那位“手下败将”横刀而立,若欲与叶惊鸿交手,势必得先撂倒此人,他们兄弟一点把握也没有。
  “你们真以为好战如我,只要随便一个鸡毛杂碎叫嚣,我都奉陪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吧!想拿女人威胁我,也得要找个对的。”他站起身,像是终于被坏了游兴,拂去一身桃花落叶,又道:“去跟水柔柔请教吧!她肯定比较清楚我的弱点。建议你们合作,这么一来,爷儿我,可能还有点兴致与尔等交手看看。”
  说罢,对宴会主钱继言点了下头,迳自走人了。从头到尾没看那个昏倒在地的美人儿一眼。
  绝情得教人打心底发出寒颤。   第四章 
  楼主有令,今夜晚膳设于“颐春园”,命五位姬妾都得前来用膳,话话家常。
  家常?既不是家,何来家常可说?传来这口讯,真教人听了不自在。可谁敢藉故不与会呢?从来没费过这种心思的叶惊鸿,突来这么一招,不知在计量些什么花样。
  裘蝶暗自一叹,吩咐前来服侍的丫鬟将正式的衣服从箱底挖出来浆平整理一番。出席这样的场合,总不好仍是一身常服,偶尔也该慎重打扮的。不然岂不又招来他的注目,说些让人心颤的话语,她可是招架不住呀!面对他那样的人,最好不要有特别突出的表现,如果其他姬妾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她最好也是。若坚持着平日的朴素,突显在宴会里成为一抹出凡白莲,那她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不会太好过。
  引起他的注意,是她现在最不希望的事。
  在丫鬟的巧手下,她梳着挑心髻,发髻的中心点簪着一朵银丝编成的牡丹花饰,相当典雅。既不显太过华丽,又不会让人感到寒酸。
  她穿白衣,白衣上镶着银线,一朵朵百合花若隐若现地盛放在上头;纤腰如束,被粉黄丝带轻轻绾着,下着淡色的月华裙,让原本的单一色调,当下缤纷了起来,形成一种雅致的热闹。
  妆成之后,让丫头拿来一件滚着白毛边的大红披风添上,便已算盛装完毕。
  来到颐春园,当然楼主是未到的,他的五个妾室,倒是已来了四个——连她。算一算,尚未到的,就只剩楼主与千纤了。
  这些姬妾,都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所以多少晓得要表面维持着一些客套友好的关系,避免与任何一位姬妾正面为敌。
  当然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叶惊鸿最重视的女人,但是在大位未定时,合纵连横一番是必然的,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的戏码,每隔几个月就会发生一次。不过,裘蝶一向与她们隔得很远。几年来这样的生活算是安稳吧?而这种安稳,前提是让她们认为,她裘蝶毫无可惧之处。
  对她们这些青春正盛的女子来说,她算是失宠的老妾了吧?毕竟这两年没传出个什么关于叶惊鸿夜宿她那儿的消息,这是她耳根能清静的原因,她知道。就不知道这事儿,他……是否也是知道的?
  “蝶夫人,你这银丝牡丹,可真是雅致,不知是哪个巧匠所制?改明儿奴家也去订制一只。”目前排名第二的香夫人第一个过来找裘蝶说话。香夫人,本名林棠艳,居住于“香阁”,于是称做香夫人。
  她在叶惊鸿身边两年半,年资看来虽不长,但已经是继裘蝶之后,待在叶惊鸿身边最久的女人了。
  四夫人叫玉碧,一个外族姑娘,红发灰眼,身形健美高挑,高过所有女性半个头身,她叫玉夫人,向来不太矫情掩饰的,人一走近,就开口道:
  “蝶夫人,你知晓昨天发生在钱继言别院里的事吗?那个小妾被挟持的事,爷有没有跟你提起?”
  裘蝶见她们全围了过来,一时也没能脱身,或充聋做哑,只好道:
  “我还没见过爷,并不晓得有这样的事。”
  “那爷昨夜在哪个房过夜?不会是在千纤的房吧,那女人给他丢这么大的脸,爷竟没惩罚她,还在她那里过夜?!”玉夫人叫着,一脸的不甘心。
  “也许爷昨日自己一个人过呀!别人想夺冰魄寒蝉,爷当然要苦思对策,不会有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何况爷从来就不是耽色之人!”香夫人分析着。不认为那位新来的小妾有资格让楼主特别偏爱。
  这几个女子都有一致的想法——如果她们的男人,不是在她房里过夜,那便要祈祷叶惊鸿是个不重女色的男人了!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比起他自个的基业来说,女色向来被他远远抛在脑后头,从来就不是重要的事。
  他身边目前有五个女人,而这五个,全都不是他费尽心思得来的,大多是自愿来到他身边的女人;里头又属玉碧以及白秀芝最是特别,她们在有更好的选择之下,仍是自愿来到叶惊鸿身边,放弃了原本可以拥有的荣华富贵。
  至于裘蝶、千纤,或林棠艳,多少都是不得不跟在他身边的,情况各自不同。而那叶惊鸿也奇怪,说他来者不拒又不然,他很明确拒绝过几个大美女委身的要求,可他又偏偏会在不怎么必要的场合,收下几个女人到身边来,有时那些女性甚至是奇貌不扬的。
  没人弄得懂叶惊鸿脑中在想些什么,猜了又猜,也不会有人提供答案的。也许还是有些女人仍乐此不疲,不过年资最久的裘蝶,早就放弃去猜他深如阗海的心思了。
  “呀!都来了是吗?”颐春园的入口处,传来叶惊鸿带笑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众女全看将过去,当下就有人拉下面孔。原来她们共同的男人怀中,正偎着一名看似病恹恹的娇弱美人儿呢!
  可见昨天的挟持大大惊吓了小妾,才会一副病得花容愁惨样,连走路都不会的德行,还得人扶呢!而最让众女无法忍受的,当然是叶惊鸿从未见过的体贴行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他不只是她们的天,更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煞星,一个燕楼主!代表的可是随意跺跺脚,便可倾摇江湖局势的大人物呀!他从不儿女情长的,从来不!但一切的“从来不”,似乎都在千纤这名女人身上破功了!
  怎么?终于有这么一个“不同”的女人出现了吗?每个女人都深信男人生命中必会出现一个令他最重视的女人。叶惊鸿那个最重要的女人,会是千纤吗?这个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不过小小被惊吓一下,就病歪歪成一摊泥的女人?!这种女人,哪里有资格被叶惊鸿所珍视?!凭什么!
  “爷。”三个女人全迎了上去,不管各自心中动念些什么,都记得要笑,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连最不会做戏的玉碧,也知道要皮笑肉不笑。
  裘蝶只顿了那一下,就跟过去了。切记切记,不要在群体里出脱,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被叶惊鸿寻衅。而她认为,只要有机会,他是不会放过她的。他最擅长的可不正是如此——让别人休想过太平日。
  叶惊鸿将怀中的美人扶坐在一个位置上,然后走到主位上落坐。
  对于座位的排法,没什么大学问,内务总管必定是依照年资来排,没有什么谁受宠就排在叶惊鸿身边的事。叶惊鸿没兴趣去撩拨身边的女人在他眼皮下斗争,大家乖乖来也就是了。毕竟难得聚会一次,他就算要看女人比心机,也是以不牵扯他为前提。
  裘蝶低头坐在叶惊鸿右侧。
  颐春园里摆了六张桌几,每人案上都有美酒佳肴,身边也有奴婢伺候着,六张桌几成马蹄形排列,以叶惊鸿为中心散开。
  “爷……爷呀……”显然有人非常不满意这样的安排,认为自己该得到特权。最远处的千纤以虚弱的声音遥唤着,祈望可以得到特别的拔擢。
  “千纤。”叶惊鸿果然一开口就叫她。
  千纤更形柔弱地道:“是的,爷……咳咳……”
  “你的风邪还没好是吧?”语气淡淡的,但感觉上是关怀的样子。
  “是呵,夜晚的风吹得奴家好晕……”
  “既然如此,你就该多休息,少开口。怎么全场尽是你的哼哼唉唉?好心点,留些话给别人说吧!”声音依然淡淡地,不过那一丝丝不耐烦的语气,够她警觉了。
  噗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让下不了台的千纤当下脸色又青又红。那人是玉碧,已经很忍耐了,平常有这种好笑的事,她通常都是仰天长笑的。
  “哎呀!我的爷,您说的是,生病的人应该多休息,抢什么话呢!”
  叶惊鸿没应,将空酒杯向右边举去,意思很明显,要裘蝶给他倒酒。
  “平常由得你们,今日难得一聚,你们多少给遵守着长幼有序,这个大姐没说话,你们哪来开口的余地?记下了!”他口中的大姐,指的自然是右边沉默得彷如不存在的裘蝶了。
  这……这可不是要大伙今夜当哑巴吗?!蝶夫人十天半个月难得开口说一句话,今夜当然不会突然变成长舌妇,这样一来,其他人还有说话的机会吗?
  就知道叶惊鸿不会让她太好过。她连想图个安静也不成。静静为他斟满酒,仍没抬头,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人要她开口的眼光暗示。
  幸好场子并没就这样冷了下来,毕竟叶惊鸿不会没事要他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当哑巴,若真那样,实在也太无聊了一些。
  “我想你们都知道了,现下全江湖的人都想来问我要冰魄寒蝉。”仰头喝完一杯酒,再度将酒杯举向右手边。
  裘蝶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没错!那东西是在我身上!”他宣布,一眼也没去注意他的女人们此时是什么表情。谁惊喜、谁凝重、谁在深思,似乎都与他无关,他一点也不在乎她们是不是也是图谋宝物的人之一。然后接着道:“而你们,身为我的女人,当然要有随时为我死的准备。”说到此,眼光倒是扫全场一回。
  这些女人们全都保持缄默,不知是被他这宣言吓到了,还是早已有此觉悟。至少,此刻是没做声的。
  她们的表现像是取悦了叶惊鸿,他笑了,同时探手入怀,掏出了什么东西。
  “这就是——冰魄寒蝉。”
  此言一出,众女眼光齐望将过去,争相看着那江湖人急欲夺之的天下至宝。
  裘蝶面无表情地瞪着叶惊鸿手上那只温润羊脂白玉,以及白玉中央的一点殷红血……一模一样!跟她怀中那只白玉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在玩些什么把戏?
  她的眼神只有轻微波动,不敢直视叶惊鸿的眼,怕他做些什么教她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事……可,他像是没打算放过她。
  “裘蝶,见过这个吗?”他问的好故意。那只白玉被他穿了一条红线,他持着红线,让冰魄寒蝉虚悬着晃呀晃的,在她眼前展示,要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裘蝶定定地看着白玉,非常确定这一只跟她怀中那一只果真是相同的呀!那……她该如何回答?他要她怎么回答?
  “现在见过了。”她死盯着白玉,还是不看他。
  “那,觉得如何?”他笑了,身子往前一倾,支起一时在她桌案上,两人的距离霎时变得好近。
  “很别致。”她小心说道。
  “别致?哪里?是这一滴血形状特别好吗?”更欺近一些,两人面孔近到吸闻到彼此的气息。
  裘蝶觉得呼吸特别难受,屏息道:
  “是的,没见过白玉里会有一滴血般的红。”
  “这东西……”叶惊鸿没有移开身形,面孔转向所有姬妾,说明道:“据闻此物应用得宜,将可以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功力大增数十年修为……简直是人间神品,无所不能得吓死人。”嗤笑了声,算是做结。
  无所不能?青春永驻?
  这时比较机伶的香夫人立即道:
  “恭喜爷得此圣品,今后江湖将成为爷的掌中物了。您快些善用它吧,别教外人有机会夺了去。”
  叶惊鸿哼笑了声:
  “不,这样做多么无趣。我夺取这物品,并非想作为己用。”
  什么?不想使用它?不想获得长生不老、天下第一的能力吗?!众女都有话说,全部是跃跃欲言的表情……
  “我想听听你们的建议。裘蝶,就从你先来说说。”叶惊鸿像是很想知道她们各自的看法,点名了。
  裘蝶低声道:
  “若爷……不愿使用它,就将它藏好,会妥当些。”天下至宝,不必打探也知道必会教天下人群起抢之。而他,早就已经在这么做了呀……
  “很保守的做法。”叶惊鸿淡淡地评了一句。听不出观感如何,倒是给了她一记别有深意的眼光,然后看向第二个妾,问道:“香夫人,你认为呢?”
  得到主儿注视的林棠艳,立即现出千娇百媚的风情。轻道:
  “爷,妾身认为您还是用了它吧!现下多少江湖高手觊觎着这圣物,未来免不了要经历一些生死斗……”
  “你是认为现下的我,功力不足以应付这些江湖人,是吗?”叶惊鸿问着。
  林棠艳心下一惊,立即道:
  “不是的,爷,您可别冤枉奴家,奴家是认为这天下至宝争得如此激烈辛苦,总要有些回报……”她好谨慎地觑着主子的表情,心口七上八下地吊着。已经倍其小心了,可还是有拿捏不到分寸来体贴到主爷的心的挫败感。
  叶惊鸿不耐地挥挥手,不理她,转而问第三个:“白夫人,换你。”
  白秀芝以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直看着他,然后道:
  “爷的用心不在于冰魄寒蝉,而是招来天下高手一较高下。在心意未达前,此物不可遗失,若爷相信我等,可将宝物放置于姐妹里其中一人身上,呼应着爷先前说的,我等随时愿意为您死,现在应该是我们证明的时候了。爷是这么想的吧?”
  多么玲珑剔透的心思!
  裘蝶心中微怔着,虽没有抬头看每一个人的表情,但她可以想像叶惊鸿对这个回答的满意。这白夫人,算是对叶惊鸿最有心的人吧,他应该会对白夫人相当另眼相待吧?
  !他或许就采纳了吧……
  “不。”叶惊鸿拒绝着。“虽然为我死也是你们的必要时的义务之一,但我不会随便把这种事当特权用。你们想送死,还得看看我给不给资格。而现下,我不给。”
  说得好像能为他死也是一种殊荣。裘蝶暗叹。
  “这不成,那也不采纳,爷何不说说您心里怎么想呢?”玉夫人开口问着,也不提自个意见了,横竖主爷是不接受的。
  叶惊鸿对玉碧的直言不以为忤,只道:
  “也不是不接受的,只是接下来你们的日子肯定不会太舒心,总得让你们明白这是为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一旦各家高手潜进燕楼,谁都可能会有身家上安全的问题,尤其身为叶惊鸿的女人,更要有这种觉悟。她们是最便利的人质,很少有人能不把魔爪伸向她们的。
  “爷呀……您一定会保护千纤的是吧!”最远的那个病美人娇呼叫着。不过也没忘了再加一句:“您会保护我们姐妹的对吧?!”
  在众女一致的仰望之下,叶惊鸿却是笑了,回了这么一句:
  “别指望我。你们自个找活路吧!想跟我长久的,就得让自己有长命百岁的机会,至少,活过这一次。”
  ※ ※ ※
  这是……真的吧?!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白玉,知晓了它冰魄寒蝉正是全江湖人急欲得之的至宝。不明白他为何要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她这里,然后又故弄玄虚地去仿造一只假的招摇,是在计量一些什么呢?
  对他这样一个好战份子来说,一定是想了许多计策来顺遂他所想达成的目的吧。而她……是有这个“殊荣”来为他死吗?所以这东西才会放她这里。
  “在想什么?”总是这么一句问,当成两人之间的起头。
  叶惊鸿立定在她身后,双手一张环住她,合掌于她执玉的双掌,无须拢紧,便已满满包住了她的手。
  她微侧着头,看到他贴近她的面孔,不意竟教眼波相对,于是又藉低头的方式躲开。
  “我给你拧个巾帕洗脸。”她低声说着,希望他放开她,别让这种教人心慌的亲昵持续下去。
  “不急。”他低笑,气息吹在她面颊边,感觉到她不自主的轻颤后,更是故意了,气息吹了又吹。吹到她很明显地有了闪躲动作才停止,不过可不许她挣开他怀抱。“你是唯一不会武功的人哪,这该如何是好?”他说着,像是苦恼的语意,却是戏谑的口吻。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对他,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应对。只好道:
  “没关系的。”
  “东西放你这儿,也没关系?”
  “没关系。”随他了,哪有她说话的份?
  “想不想长生不老?”他问。
  不想。长生不老这辞儿,光想就觉得是件极为可怕的事。她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他将她手心摊平,让那只白玉呈现在两人眼前。“如果这个能达成你任何愿望,你想要什么?”
  不可能的!就算这玉被神话得无所不能,它仍只是一只玉而已,不可能达成什么愿望。
  “我没想要什么。”
  “这么清心寡欲哪?”他拿起冰魄寒蝉,塞进她腰间的暗袋里,再将她转过来面对他。“如果你求,即使玉不能应答你什么,或许我愿意成全你心中之所愿呢!你不说说看吗?”
  眼对着眼,不容她逃开。
  她觉得吐纳困难,总是习惯不了他突如其来的逼迫,纵使他已是太常这么对她做这样的事,可就是不习惯……
  “爷要我……说什么呢?我并不祈求些什么。”这一生,她还有什么好求的呢?一个家已破、亲已亡的孤女,求些什么呢?
  他替她想好了:“比如说,爱情;比如说,要我给你别的生活、一个男人!”
  他在说些什么呀?!什么男人、爱情的?多么奇怪的说辞,比长生不老更加无稽,居然问她这个?!
  裘蝶心神惊疑,不知他想要她做何表现。为什么会觉得他好似在生气呢?这样笑笑着的他……隐约微微一抹怒气……是怎么了呢?他!
  “什、什么?”
  他又笑了,有点狰狞地。然后鼻尖抵住她的,额头也接着贴上。
  “蝶……我的裘蝶……”
  我的?几时他对她用起这样的拥有词?她是他的吗?是吗?是吗?
  “你这辈子,没其它指望,你是知道的吧?”她来不及找到声音回话,他又说了:
  “别做其它不切实际的想望,想一些真实的,伸手可得的……快乐。然后,向我索求。”
  快乐?什么是快乐呢?
  “让我的家人活过来吗?”她问。他要她说出这样的愿望吗?
  “我不是神仙。”他没有不耐烦,只说出事实。
  “那就没有了。”
  “没有什么?”
  她低头:“再没有任何事件可以对我所认定的快乐做出诠释。”
  “那我呢?”他继续逼问,不让她耽溺沉默里伤感:“我不能成为你的快乐吗?你不想要我是那个诠释吗?!”
  惊骇地看他,不知如何回答。
  “不……不必了!”
  “你不要?不要我这个属于你的男人给你快乐?”
  “爷……”她被逼得不知所措。“您平日忙,不该在……在我这边费心思,不必要的……而我、我会守好这只玉……”
  一只手指轻点上她颤动的唇瓣,原本已经很淡的色泽,此刻看起来益加惨澹。闭嘴。
  这是他的意思。
  “知道我为何给你冰魄寒蝉吗?”
  不知道。谁猜得透他诡谲的心思呢?
  “有空时,不妨想一想……呵!偶尔也该把时间发呆在你的男人身上,这是你的工作之一哪,莫要荒废了。”
  放开她,他转身走进卧房,像是终于要放过她,自个去歇下了。她怔仲了好半晌,才想到要跟着进去,没忘了要给他洗脸呢!
  她不知道他去别房时,别个女人是如何侍奉他,但这边,从来都是由给他洗脸开始的,他从无异议,像是这样可以让他感到舒适。不过……最近给他洗脸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
  这人呀……为何近日来特别爱招惹她?
  明明他早惹来一身麻烦了,偏还有此闲情逸致在姬妾里取乐。昨日一番话,更像是要测试女人们对他忠诚的程度似的!多么奇怪,居然在这些对他无关紧要的女人堆里兴风作浪。他才不在乎她们呢!为何竟如此反常?
  纤手探进水盆里,拧起雪白巾帕。水声淅沥沥地,是房内唯一的声响。床上半躺着的他,已经闭上那双会教人心慌意乱的眼,她心神安定了些,比较有更多的勇气去靠近他。
  睡了,是吗?
  轻浅绵长的呼吸声像是全然无防备,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入睡的人呀!就算五天五夜没合眼,对他这种江湖高手来说,也不会感到疲惫的。她是见识过他精力过人的一面的。
  六年前他带她去荒原收尸时,快马奔驰了两天两夜没歇止,除了中途停下来小歇片刻,其它时间都是在马上,她被那颠簸劳顿折磨得昏死活来;后来因寻不到尸,转身又是两天不止歇的奔驰,来回近五天,教她累极得大病一场,而他却没有合眼便立即投入争取楼主的战事中……
  这人……有真正睡着过的时候吗?
  突来的好奇,让她勇气大增,小心抹净他脸之后,她凑近他……愈凑愈近,直到鼻尖已经抵到了他咽喉……这里……是很脆弱的。
  他说过,人体有诸多死穴,咽喉便是其中一要害。随便她发簪一刺,武功再高强的人也要重伤或死亡……
  如果她现下张口狠狠一咬,或许便要使燕楼重新易主子吧?!
  站在我这边,我可以给你新的生活,让你过得像个人样……
  水柔柔的保证此时浮上脑海。像个人样呀?现在的她,给人感觉很沦落吗?
  关于干金小姐、养尊处优的过往,遥远得几乎像是前辈子的事。努力要追思,也都不复记忆了。现下记得的是——她把自尊抵给了这个男人。纵使难堪、纵使畏惧着他,可……这却不是用来背叛他的正当理由。
  就算贩卖的是自己的尊严,也是要讲道义的。何况……他是可怕,却不曾真正压迫过她。他是很忙很忙的,对打斗如此狂热的人,除了说不太常来亲近女色,他对他的女人们,实在是不错的。
  不打扰,就是善待。这是她的认定。
  微张小口,却不是狠狠咬下一口,而只是……轻轻以鼻尖挲过他喉结,这样的大胆,在他清醒时,她是万万不敢做的!忍不住模糊叹着:
  “你这样的人哪……你这人……生命即是打斗,若是丧命于房帷床帐里,恐怕是你莫大的屈辱吧。”
  身子退离他,仍没睡意,决定到外头继续刺绣。她走到门帘处,又折了回来,将烛火吹熄;然后转身又走了几步,顿住,虽有些迟疑,但还是返回。
  没力气搬动他——主要也是怕他会醒过来,所以放弃了为他脱靴的念头,只探身往床里拉出一条棉被将他盖住。
  这回四下看了看,确定没其它事好做,才走了出去。
  在花厅静静坐着,如同她的男人没来的每一天,做着相同乏味的女红。有时,直到天明。
  今夜亦然,全无异状。
  不会有人察觉,今夜,叶惊鸿宿于裘蝶的绮罗帐里。   第五章 
  许多人都畏惧着燕楼,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惧怕。
  不惧怕燕楼的人,除去那些不知死活的无能者之外,当然就是有一定本事的人了。
  武功高强的人不一定愿意出来与燕楼为敌,不是不敢,而是没那种必要性。一旦那必要性被确立了之后,燕楼的敌人自然会一一出现,原本太平无事的燕楼,也就再也过不了太平日了。
  水柔柔认为叶惊鸿不是没想过内忧外患齐起的困境,而是他一点也不在乎!相较于他个人的好斗兴趣,燕楼的兴亡无足轻重得多。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何况叶惊鸿已经逼迫她到不能不还击的地步;若不迎击,便只有死路一条!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人心中怎么想,可她不能坐视燕楼这样被他轻率的拖着灭亡。
  定远城东郊外五十里处,一片荒烟漫草里,有座荒置的茶棚。水柔柔坐在里头,而她两名忠心的下属站立在外头,无视高照的艳阳正袭人,动也不动地静待久候的人到来。
  比约定的时间迟了许久,但是向来娇贵的水柔柔并无不耐。只要能扳倒叶惊鸿,她什么都忍。
  “小姐,他来了。”一名中年男子转身对她恭敬道。
  他,孙达非,正是近日来水柔柔处心积虑要接近的人物之一。这人当然不好接近!
  一个太执着于正义的人,怎会愿意与燕楼这种组织有所往来?光是要他共处一室,就是件难以忍受的侮辱了吧?!
  不过,她还是将他约出来了。
  只要用对了钓饵,什么人是打不动的呢?
  几乎在男子说完的同时,孙达非已经矗立于茶棚里。那定立的姿态,像是在此久候的人是他—般。
  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卖弄,他不作兴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出场。不过,人已在这里,便是对自己能力的宣告了。水柔柔旁边的人甚至来不及挡住他。
  “孙庄主,好俊的功夫。”
  “水副座?”孙达非向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连寒暄这东西也省了。面对着江湖上享有美名的大美人水柔柔,他放诸于她身上的注目眼光并没有对比其他寻常人更多一分。
  眼下,他只须确认她是否为水柔柔便可。
  “我是。”水柔柔倒是仔细看了下他。一个刚正而算得上好看的男子,虽然比不上叶惊鸿那种罕见的俊美,但是却一点也不逊色的。毕竟叶惊鸿身上永远不会散发这种浩然正气。对女人来说,毋宁选择孙达非这样的人做为归宿,而不愿跟在叶惊鸿那样邪气的男人身旁提心吊胆一辈子。
  如果她是裘蝶,没道理错过这样的一个男子汉!
  “在下并不打算在此久留。”孙达非语调平冷。
  那是当然,如不是非常必要,现下的孙达非,应当还隐遁在杨梅屯的荒郊之处,哀悼着死于非命的故人吧?!水柔柔点头道:
  “本座亦无意耽搁阁下,毕竟本座也称不上空闲。”
  “那最好。”一点也不客气的。
  隐下不悦,水柔柔轻声道:
  “你来,是想知道本座传于你的消息是否属实,是吧?”
  “水副座千方百计联系孙某,理应不是只为了好奇孙某长相。”
  “老实告诉你吧,本座确实并不知晓当年被屠杀的裘氏一门,其尸骨葬于何方。”水柔柔轻身一闪,便已阻住了孙达非欲离去的身形。这人真是不浪费丁点时间在闲杂人等身上的,居然就这样转身欲走!“给你一个更好的消息,当年那场浩劫里,仍有幸存者。”
  她为了想拦住他,几句话之间已经交手十招,方能住手。因为总算是消除了孙达非的去意,让他愿意留下来。
  “幸存者?”他的表情不若方才的冷凝,隐隐有些震动。
  “可不是普通的佣仆小厮。”她强调。
  “那也很够了。”他今生最大的心愿是为枉死的裘家一门报仇,不管活下来的人是谁,他只想问出必须对那场屠杀付出代价的人是何方神圣!
  水柔柔微笑:“阁下虽无意多求,可本座还是坚持给你一份惊喜。”
  孙达非对她的迂回感到不耐,冷道:“水副座……”
  “裘蝶。”
  他的表情先是空白,然后是无法克制地浑身一震!
  裘——蝶?
  裘蝶!裘蝶!裘蝶!
  是那个令他刻在心口多年的疼痛与甜蜜吗?是她吗?是吗?!
  果然。水柔柔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笑了。如果曾经对此是不确定的,现下也在他的表情中得到答案。这人,是钟情着裘蝶的。钟情到连表情也克制不住,轻易让人知道裘蝶正是他的要害,任谁都能以这两个字使他失去冷静。
  孙达非迅速向前一步,要不是水柔柔警觉,恐怕早被他一把抓住!这人的武功确是不容小觑。
  “她在哪里?”急切的语气,让他瞬间落入下风。
  水柔柔不再迂回,直接道:“她落在叶惊鸿手中。”
  什么?!他瞪着她,似是想确定她是否说谎。怎么会?裘蝶怎么会在叶惊鸿身边?
  莫非当年那场血案正是他所为?!
  “叶惊鸿与当年的血案有关?”他问。
  “内情如何,本座并不知晓。唯一可以告知的是裘蝶确实在他身边。”
  “那她……是否安好?”
  水柔柔定定望着他一会,然后才道:“她是否安好,我不知道。不过叶惊鸿身边有多少个女人,你可以去查一查。”
  是了!跟在叶惊鸿身边怎么可能会好?!他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呀!他性情之难测已经够教人吃尽苦头了,若还加上一堆姬妾互相争宠斗争……怎会过得好?没有女人受得了那种日子的,更别说他那千娇万贵的裘蝶小姐了!她岂禁得起那样的煎熬?
  “你……想要我做什么?”孙达非问着。
  “站在我这边,帮我对付叶惊鸿。”
  “在下无意参与贵组织内斗。”
  她笑:“那么,换句话说吧!请你去拯救出贵府小姐,将她带离叶惊鸿身边吧。相信这一点是你如今最大的心愿。”
  孙达非问道:
  “这样对你有何好处?”除非……裘蝶对叶惊鸿非常重要。
  “当然有。因为裘蝶是叶惊鸿最看重的女人。”水柔柔说出她的判断。
  “那我为何要‘拯救’裘小姐?如果她深受宠爱……”
  孙达非的话被笑声打断。水柔柔笑得非常不客气,无视于他沉凝下来的脸色。
  “孙庄主,你实在是太不了解叶惊鸿了!被他重视的人不表示他就懂得何谓宠爱!
  如果在今天之前,你对叶惊鸿一无所知的话,接下来最好多花点时间打听他。就从我开始吧,本座可以告诉你,叶惊鸿认为忠于他的人、或为他所重视的人,都必须要有随死为他死的决心!现下他抢来了冰魄寒蝉,当然知道蜂拥而来的夺宝者里,必然会有几个从他的姬妾下手的人。他直接要求她们自求多福!”看着孙达非的脸色转为凝重,水柔柔不再多说。只要目的达成便可。
  “我会查清楚。”丢下这一句,孙达非转身走人。
  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身为燕楼右护法的刘先明问道:“小姐,孙达非真能为我们所用吗?”
  水柔柔点头:“他只消带走裘蝶,就够消耗掉叶惊鸿许多实力了。”
  “属下看不出来那些小妾对叶惊鸿有任何影响。”何况是失宠已久的裘蝶,刘先明更是不以为然。
  另一个下属——黄河堂口的堂主朱义之就乐观得多:
  “就算裘蝶已不受宠,可是叶惊鸿断不容许任何人夺走他的人,更别说那孙达非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高手,叶惊鸿哪有不找他交手道理?小姐这一招布局得非常巧妙。”
  水柔柔点头,心中正是这么盘算。
  她想,叶惊鸿与孙达非日后必然会有一场殊死战。
  ※ ※ ※
  极之难得的,叶惊鸿今日居然带她出门,说是为了看一出新戏。
  这人从来也就不是风雅人士,连喝酒取乐都不作兴,又哪来闲情去教坊看戏?太怪了,怪到裘蝶忍不住猜测今个日头究竟是打哪个方向出来?
  定远城最大的教坊叫“梨花院”,盛名已久,但是裘蝶今儿个还是第一次踏入。这梨花院乃定远第一富豪钱继言旗下众多赚钱的事业之一,每有新玩意儿,必然会送邀帖到燕楼,礼数做尽,至于叶惊鸿来不来,当然不重要。
  不过,难得这一次他居然会来!还带了女眷同行,着实出人意表。连声称是叶惊鸿民间友人的钱继言也有些讶然。上次赏花风波之后,他以为叶惊鸿出门应当不会再带家眷出门才是。毕竟一旦遭遇干戈,身边有女人绝对是碍事的。纵使不把女眷的生死看在眼里,但若是己方有了意外的伤亡,总是脸上无光。
  让人无法猜透,是叶惊鸿一贯的风格。只要他自己玩得高兴也就成啦!
  “瞧瞧这桃花,今年开得特别妖冶。”
  妖冶?说盛放娇艳不行吗?裘蝶跟在他身后,只能乖乖应着:
  “开得不错。”
  新戏得再等一会儿才开始,钱继言招呼着所有贵客在园子里一游。因为是新戏,前来观赏的当然是当地富绅名士,擅长做生意的钱继言广发邀帖,请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来观戏。一般民众可是不得擅进的,让每一位贵宾都感到无比的尊荣感。这就是钱继言能在定远城如此成功的原因!极少有人可以在短短的六、七年里,由普通小货商,变成地方首屈一指的首富的。
  “哎!叶楼主,您老好眼光,您眼前这一株桃花呢,叫富贵满堂,每年盛放出的花朵,多出其它桃树数倍哩,正是这梨花院里的镇院之宝呵。”
  “那也不错。”不理会钱继言还在一边有满腔话要歌颂的模样,叶惊鸿转身指着另一边的不知名花花草草随意说着。然后攀折下一朵红花,往身边一塞,自然是塞到裘蝶手上。“簪着。”
  簪着?簪头上吗?她低头对花朵发呆。
  “叶楼主,您的夫人若要簪花儿,那头的牡丹正好合适她尊贵的气质……”
  “咦?那是嫌我摘的花丑喽?”叶惊鸿一双疑问的眼直瞅着钱继言看。
  真是个难伺候的人呀!钱继言那一脸的苦都可以滴出满盆的汁啦,不过还是得努力陪笑道:“不是的!叶楼主摘的花当然很美,很适合簪在夫人发上,不过前方那几盆远从京城重金买来的牡丹想必会更加适合。”
  叶惊鸿似是想了一下,点头道:
  “也是,我是该给最宠爱的夫人最好的花儿。”说罢,居然手一搂,将裘蝶箍进怀中,完全无视旁人讶然的侧目。
  最、最宠爱的夫人?!
  几时叶惊鸿的女人里出现了这么“最”字?在场数十人都暗自打量他身边那个清雅美丽的夫人,甚而有人开始打听起她的来历。
  不只旁人讶异,连裘蝶自己都被吓傻好一晌,满心的震荡分不清是惊是惧,还是什么的其它情绪,只能呆呆被他搂着走。
  为什么他今天会这么怪呢?刻意地在人前表现出这种亲昵,实在不是他的风格呀!
  就好像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正在装醉似的难以相信。应是……在计量着什么,或是做给谁看的吧引是了,合该是如此!也许这些人里有令他感到兴趣的人呢,所以他现在要丢出饵去把人给钓出来……
  是这样的吧?是吧……
  一群人走进了栽种牡丹的小园圃里,此起彼落的惊叹声四起,争相展现自己的风雅。
  “哎!这是雪香品种呢!钱老爷居然有办法弄到手,真是了不起!”
  “瞧瞧这翠丝红火,才是千金难求的极品呀!”
  一堆又一堆的赞美,把小园圃妆点得好不热闹。可见这些华丽的花儿,确实是身价不凡的,随便一株便可让寻常人家吃好用好一整个月呢!
  钱继言挺起他厚实的胸膛,努力憋住他外放至甚的肚腩,像只招摇的雄鸡般,对叶惊鸿道:
  “叶楼主,这园子里的花,随您老任意处置啦!”一副千金散尽无妨,但求情谊长存的气概。
  此举当然又引来旁边那些人的惊呼!这些花可是由很多很多银子堆砌而成的呢!亏得这钱老板能毫不心痛地说出这番话。莫非是认定这可怕的江湖帮会头子不会当真摧毁园子吗?
  “全园子的花若是全给摘了,我这夫人怕不得给花淹没啦?这可不成。”叶惊鸿一点也没表现出对牡丹的惊艳,语气显得懒懒的。
  裘蝶偷觑他一眼,知道他觉得无聊了。这人,对花花草草从来就没有什么品味,在他眼中,千娇万贵的牡丹也不见得比他摘给她的无名花朵好看上几分,偏偏这些人就是大力歌颂,招致他烦。
  其实这牡丹真的开得很美呀!但是看在无心人眼中,繁花千万,别无二致呵。就像他拥有五个女人,也无心多加宠爱谁一般,这人没有任何软性情的。若有,才是怪事;若有,他就不会是叶惊鸿了。
  “好啦,钱老板,你那些戏子还打算让我们等多久?等到满园子的花终于凋谢掉吗?”
  不耐烦了,这人。
  真不晓得他为何要出门看戏?这种事向来不是他的兴趣。若等会他看到一半,腻了,怕不又说出:“这戏还要拖多久?拖到那角儿从小旦演到老旦,终于气绝身亡吗?”这种话。唉……好难伺候的一个人呀!瞧瞧他,随便一句牢骚,便把满园子的热闹声浪给搅得噤若寒蝉,没人敢出声了。
  就见钱继言额角开始冒汗,拔尖声音保证:“就好了!就好了!大家请移驾。汪管事,快叫那些伶人备妥啦!大爷们要看戏啦!”
  “是是!属下马上吩咐去!”管理梨花院的汪管事立刻疾奔如飞,那速度之快,简直像是个练家子。
  “叶楼主,这边请。”钱继言哈腰着在人前领路。
  其他人当然不敢先叶惊鸿而走,都在等他老大爷先迈开尊步走出小园圃,方敢远远跟随在身后。这些江湖人,本来就不好相与,而这位燕楼主更可说是一位会走动的沾毒利刀,一旦有了嫌隙纠葛,根本不跟你讲什么情份的。这种随时得拎着性命过日子的生活,亏钱继言受的了。但是目前为止,叶惊鸿却仍是钱继言的助力与靠山,保住他建立起来的如日中天事业,所以说,这钱继言也算是有点本事的。
  因此大伙将钱继言的奴才相看在眼里,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跟黑道打交道不正是要付出这种代价吗?!
  叶惊鸿牵着裘蝶的小手,走到了拱门边,一顿,问道:
  “忘了问你,可有喜欢的花?”下巴往牡丹的方向一点。
  她眼睫低垂,柔顺地说了声:“没的。”
  “觉得丑吗?”
  唉!是要让她得罪人吗?
  “不是的。就让花儿好好长在枝头上会更好些。”
  “也是……”随口应完,不意语锋竟是一转,对着她身后的方向道:“不过怕是难了。”
  “难什么?”
  “难求全。”一笑,突地将她拦腰抱起,微微气沉,然后“喝”地一声,她竟被抛了起来,让他往身后一丢!那轻松的姿态像是她毫无重量,那飞舞的衣袂使她看起来似是羽化为白蝶,在天空里邀游……
  这可不是要摔死人啦!
  众家老爷夫人齐声尖呼,目光全部无助地跟随空中裘蝶的身形飘动,并预期看到那必然的粉身碎骨惨况——
  “碰”!是有一声巨响,却是来自他们眼光未能及时捕捉到的地方!
  那可怜的女子,则被一道及时赶至的迅影给牢牢接住,一点损伤都没有——除了惊吓之外!
  裘蝶头晕目眩地下意识抓住触手可及的任何物品,掌心的感觉依稀像是布料,是谁?是谁接住了她呢?她以为……她会受伤,已经有那样的心理准备了呀……但这样的预期外,是、是他吗?是他吓了她,又接住她是吗?是吗?
  不是。
  睁开仍然迷蒙的眼,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有着一双灼热黑眸的陌生男子!
  他看她的眼光好失礼、好激烈,很莫名的激烈,像是很恨不得将她紧紧搂住似的……呀!
  他还抱着她!
  “放开我。”
  男子没动,像是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话。
  一只肥厚的手掌由后方直搭向男子的肩——但没搭到,练武者不会让人轻易近身。
  不过那只厚掌的目的当然也不是非要搭到人家的肩不可,主要还是要引起男子的注意力喽!
  “这位英雄,很感谢您的仗义相助、英雄救美,我想这位夫人已经能自个站立了,您老也避避嫌吧!”钱继言小心翼翼地商量着,并指往牡丹园里那两个正在比斗的人道:“这位夫人可是有主儿的。”呜……好心痛!他造价十数万的牡丹园……这下,全完啦!还以为只要躲过叶楼主的辣手摧花,一切就太平无事,谁料……
  男子放开她,不过没有完全收回手,仍以一臂支撑着她。他没跟随众人往牡丹园看,反倒是先在钱继言这位富商上打量。在他没察觉时,这人已经在他身后!就算他再怎么不经心,一个寻常凡人的动作也不会俐落到直到这么近了,他才发现!
  有点蹊跷,这个看起来脑满肠肥的定远第一富商,真的如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平凡吗?
  思睹没能转太久——
  “咻”!一记暗器像流星破风而来射向男子扶着裘蝶的手。若他不想受伤,或想确保裘蝶不会受伤,就必须放开她!
  但他的反应不在这两者之间,身形倏闪,一手劈开那暗器,一手抓过她,将她护卫在身后,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那暗器被打成两半,因尚有余劲,所以笔直钉在地上,是一片花叶。出手的方向正是那牡丹园,来自打斗得尚能分神对这边发出一丝警告的叶惊鸿!
  “英雄!这位英雄!您就好心些放开夫人吧,钱某可不想在叶楼主打完之后,当他老人家的甜品填牙缝给拆了吃呀!”钱继言惊得冷汗直冒,苦苦哀求着男子速速高抬贵手,以免其贵手待会儿成了断手,那就不好啦!
  裘蝶已平定了惊惶的心,轻声对男子道:
  “请放开我。”抽回自己的手的同时,偏转螓首看向打斗的那一边。
  在那片已被摧毁的牡丹园里,一蓝一绿的身影正在缠斗,情况是否危急她看不出来,只能将拳头压在心口,屏息地等待打斗结束。身旁的那名救命恩人,不在她关注的范围内,她知道她该道谢的,但……他在打斗,她怎能平下一颗心?好久、好久没亲眼看过他与人动手了,她是怕这样的场面的!不管谁胜谁败,她都不愿见识这样的过程,可是……他却是这样的乐此不疲呵。
  “那人是‘绝情刀’肖仁。不是叶惊鸿的对手。”男子如山一般站在她身后半步,如同她眼光紧瞅着叶惊鸿,他的视线也是尽放在她身上,完全不避嫌的。
  “既然如此,叶楼主怎地还不收拾他?”站在男子身边问话的,当然是心碎的钱继言。他只知道再打下去,这梨花院将会成为一座曾经富丽堂皇的废墟。
  男于当然不会理他的疑问与哀嚎。
  “他……会赢吗?”裘蝶颤声问。
  “他会。”男子回答。
  可是……除非是遇到高手,不然他怎么打这么久?
  像是看出她的忧虑,他道:“叶惊鸿只是想从肖仁身上摸索出日后对付‘无情刀’肖违的方式罢了。”  “呀呀呀!”发出惊声尖叫的是对江湖生态还颇有了解的钱继言,他拍胸脯惊吓道:“我想起来了!肖仁有个非常厉害的靠山,就是他的大哥肖违!他们兄弟并称‘亡命双刀煞’,肖仁的武艺不算顶尖,但是只要他被打败了,肖违就会出面为他出气,这也是有些人明明武艺强过他,却不愿打赢他的原因。而肖违出道二十余年,可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呀!天呀,天呀!未来一年之内,我绝对不会再给燕楼任何一张邀帖啦!”尖叫逐渐变成哀呼,为自己不幸的命运悲伤起来。
  打斗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对叶惊鸿来说,是浪费了一点时间,但是其实也不过才一刻钟而已,便已将肖仁给踩在地上。从肖仁痛苦的表情上不难看出此人身受重创的事实。
  “我不杀你。”仿佛经历过一场打斗的人不是他一般,叶惊鸿的气息平稳如常,声音更是薄薄淡淡的。
  “哼!你最好杀了我,不然下次见面必是取你首级之时!”
  叶惊鸿还是摇头,有点苦恼地道:
  “虽然手下败将会再来寻仇是必然可预料的事,而本主也向来崇尚斩草除根、不给留后路。不过,还是不能杀你。”
  “哈哈哈哈……”肖仁张狂地大笑,虽然满口的血让他显得可怖,而满身的伤,也让他笑出一脸痛苦狰狞,但他还是狂性不改。笃定了自己性命无虞,还怕些什么来着?!“莫不是怕了吧?怕我大哥前来取你狗命——呜!”
  “啪啦”一声脆响!是左肩锁骨被压碎的声音。听得在场所有人鸡皮疙瘩爬满身,悚然惊骇不已。
  “你恐怕是误会了。本主杀人,也是挑对象的。而渣滓之类,实非本主之偏好;只好让别人来了,希望你不介意。”
  “什、什么意思?”努力挤出干哑的声音。这肖仁,再也不见原先的张狂气焰。
  叶惊鸿没理他,眼光望向裘蝶的方向,走出牡丹园,很稀奇地顺手关上竹编小门。
  关上的同时,里头,再没声响,连痛呼也不复闻。
  他走向裘蝶。
  ※ ※ ※
  戏仍开演,不过观众只剩三个——
  泫然欲泣苦着脸的钱继言,以及叶惊鸿和裘蝶。
  台上的戏子非常卖力地演出。今日的戏码是非常知名的大戏“窦娥冤”,简直像是唱来印证钱继言的悲苦的,所以他看得最为入神。其他二位,当然是心思不在上头了。
  裘蝶暗猜叶惊鸿还能忍受多久;而叶惊鸿眼睛看着台上,但也仅只是那样罢了,不知道心下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回味刚才那一场打斗?还是,在想着那个救了她的无名男子?
  那男子,在叶惊鸿走向她时,便已飞身离开,没有留下什么话,可是据说是挑衅地看了叶惊鸿一眼。极之稀奇的,叶惊鸿居然没有追究,便让那人走了!
  会是因为他刚打完一场,身心仍疲着,不想再来一场比试吗?
  还是……
  “不专心喔。”戏谑的声音在她耳边掠过。
  她连忙回神,直直看向戏台。
  戏台上身着白色囚衣的窦娥正在前去刑场的途中,沿路悲愤唱着: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怎可错看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可不是吗?造恶的通常是富贵长寿,是不?”叶惊鸿问着她。
  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是在说他这样的人,一定会长寿吗?还是在讽刺些什么呢?
  “不一定的,这世间……没有绝对。”她低低地回答一个安全的答案。
  “如果我能活得久一些,你可得小心了。”他笑。
  “小心什么?”还是忍不住问了,今天的他除了好斗依然,其它都不对劲了,怪得教她心惊胆跳。
  他一把抓过她,让她坐在腿膝上,轻道:
  “如果我没死,你是得不到自由的,我的裘蝶。”
  “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椿儿誓愿明题遍……”戏伶凄声高唱着。
  “什么?”太吵,她没听清楚,也可能是,不敢去听清楚。
  “囚蝶。我的裘蝶。”他再道。
  “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愈唱愈转为凄厉。
  “什么?”轰轰轰地,只知晓他嘴里正说着什么。
  他瞪她,不发一语,但是抱她的手劲由温存转为不耐的钳紧。
  “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显、显……”跳升八音,尖声嘶吼以作为绝响。
  但是这个绝响,实在是逼不得已,因为在戏伶唱高音调时——
  一只大掌,飞了过来,揪住他喉咙,然后又飞了回去。
  就见戏台上的旦儿不见踪影,而叶惊鸿的左手掌上却握着一管脖子——并且甚至没妨碍到他温香在抱的动作。
  “唱完了?”他好客气地问着左手上方那颗抹得五颜六色的人头。
  “唱……喀……完完了……”五颜六色的彩墨遮不住一脸的青白惨色。
  很好,安静了。
  “裘蝶,我活着时,不许爱别人,听清楚了?”他笑笑说着,像是挺高兴无须扯直喉咙就能把话讲入别人耳里。   第六章 
  只要走出蝶阁,从来就没有安宁的。至少最近十次有八次里,必然会给其他姬妾们给堵到。今天仍是相同的情况。
  “爷最近都不到我那儿了,是在你这边吗?”不客气些的,就会这么问,其中以玉碧这位外族姑娘为代表。
  “听说前日在梨花院,爷儿当众宣布你是他至爱的夫人,是这样吗?”会出口拈酸的,当然是新欢千纤。
  至于性情清冷的白夫人,以及美艳的香夫人也是会来找她的,但是不至于这么开门见山地问,不免要拐弯抹角的。
  今天先来蝶阁外“巧遇”她的是香夫人,但后来,所有夫人却一一都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都约好了,可她们的表情全意外得很一致。
  “哟!敢情是姐姐将我等全约了来赏花哪?”香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满,因为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私下与裘蝶谈上话呢。
  裘蝶对这情况感到无可奈何,这些人会不断来找她,追根究柢还是在叶惊鸿这个祸根上。若不是他蓄意找她麻烦,她今日哪须面对这些?若他能跟往常一样,平日对她不理不睬,夜里没人知晓的情况下想来便来,她的日子会清静一些。但显然,他觉得只在外头打打杀杀太无趣,巴不得他的女人群之间也烟硝四起,这样才能算得上精采!
  “若你们没其它的事,就各自回去吧。”她道。
  “你当我们没事会来这边乱走呀?你这蝶阁,哪里有我的‘湖阁’好看?!”玉碧嗤声道。
  “哎!大家有话好说嘛,做什么大小声的呢?姐姐,你可别被吓着啦。那玉夫人,就是一张嘴直,没个遮掩的。”香夫人出声打圆场,不忘刮一下那外族番女。
  “我才不像你们,一肚子心机,却还充笑脸的!”玉夫人当然立即反击。
  “哟!那玉夫人的意思是,你最是没心眼喽?”香夫人扬声问。一脸的不怀好意。
  当然,有人撩拨,自然就会吵起来。裘蝶拿这情况无可奈何,想退开,又不愿被她们发现,前来围着她试探些什么。原本,她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的,转身就走才是她向来的风格,可这些日子以来,心绪教叶惊鸿撩起一阵阵的起伏,她平静的日子,也就宣告了完结。
  燕楼里,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内外皆有、公私上都是不安宁。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感受,所以她很难再无感无觉地活于自己安全的小天地中。只要他不允,她便没得太平日可以过。想躲也躲不掉呀!
  “大姐,你来评评理,这玉夫人说的是什么话?她自个失宠,居然怪别人占走爷儿的注意力。这种事,靠的是本事,自己没本事,休怪别人不是?!”香夫人今天是兴风作浪定了!
  千纤当然也是不怀好意的,冷笑道:
  “说到失宠,我想香夫人也是不遑多让的,爷儿不去你房里的时日,恐怕也不少于去玉夫人那里吧?听说呀!除了大姐之外,白夫人那儿也颇受恩宠哪,是不是呀,白夫人?”
  性情向来清冷的白夫人当然容不得被比她辈份小的妾挑衅,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但——
  “谁?!”突然,香夫人与玉夫人同时一喝,戒备着从天而降的数道黑影。
  这些女人里,除了裘蝶不谙武之外,其他人多少都有练些武功,身手算是不错的。
  但是前来的不速之客武力更强大一些,随手一挥,便把她们挥倒一气,全跌在一起。
  不速之客有四名,而他们显然为这些女人的数量感到苦恼。
  “有五名!全带走吗?”若是全掳了走,将会是件艰难的工作。时间宝贵,他们不敢小觑燕楼的能耐。
  “一个就够了!抓他最宠的。”其中一人大喝,率先迎向闻讯而来的燕楼护卫,一场无可避免的打斗立起。
  “谁是叶惊鸿的新宠?”留下一名男子抓人,他鹰爪先抓住千纤,大声喝问。
  千纤那一点武功根本不济事,牢牢被制住。她伸手指向裘蝶叫道:
  “是她!这里是蝶阁,我们全来巴结她,她正是楼主的最宠!”说完便被丢跌在地上,疼得她哎呼连连。
  “喂!你做啥?”玉夫人警觉地向裘蝶闪去,可惜太慢,裘蝶已经被黑衣人迅速点昏带走。玉夫人只来得及与他对上一招,便被甩开!
  “快来人!蝶夫人被掳走了!”玉夫人恨恨地对着远处被黑衣人牵制住的燕楼护卫叫着,然后纵身追去!
  但,怎来得及?
  玉夫人没追上黑衣人。
  护卫们没抢回裘蝶。
  裘蝶,被掳走了!
  ※ ※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碰!
  被击飞的躯体彷如一块被抛弃的破布般坠落,跌出一声巨响。
  他一点也不在乎眼前的生命在他掌下瞬间灭失。小心翼翼的,他将昏迷中的佳人抱起,生怕有一丁点令她不适的力道扰醒了她。这实在是多虑了,因为她被点了穴道,至少还要昏睡上些许时候的。
  他是孙达非,隐伏在燕楼附近已有数日。最近的燕楼极不平静,日日都有欲夺宝者前来兴战,加上波涛暗涌中的权力内斗,每个人的安危都堪虞,而他只在乎裘蝶,只想保护她躲过这一次的浩劫,无意插手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他只想将裘蝶带离燕楼的是是非非,不让任何事端惊扰到她。他这小姐,已经吃了太多苦了呀!无法想像,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站住!”随后而来的黑衣人警觉到事情有变,大喝着围住他的去路。他们好不容易从燕楼脱身,没意料到居然会有人敢劫走他们的成果!
  孙达非没有再走,事实上,他之所以走得缓慢,就是要等这三人前来,一举消灭。
  这么一来便没有人能知道裘蝶最后的下落,危险就远离了她,无须再被卷入燕楼的事端里。
  “你是何人?居然敢偷袭我等!”一名大汉怒喝的同时更是掠向孙达非,企图将人质给抢回来,但是被俐落闪开。
  孙达非没有与他们废话,抽出斜背在背后的长剑,迎向所有刀光剑影,意在消灭,不在突围。虽然怀中抱着人,但丝毫无碍他身形的变幻移动。这三人的功夫不弱,但显然是不被孙达非看在眼内的。即使在三人有组织的轮攻之下,也只是教他受到皮肉伤而已——这还是为了完好守护裘蝶所致。
  不宜久战,他一剑挥开所有迫来的力道之后,趁他们调息转招之间,一一击去,攻个他们措手不及!
  三个血窟窿代表着三条人命。
  他没有留下来探查鼻息,便迅速离开此地。眼下,没有什么比怀中的人更重要!
  ※ ※ ※
  单膝跪地请罪的燕楼护卫前来报告发生在蝶阁的事件,身上带伤,眼底有暗藏不了的恐惧,畏惧着会得到的惩罚。
  “被人掳走了?!”首座上的男子牙齿正咬着白布,给自己受伤的左肩上药包扎。
  像是心思全放在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问出来的话漫不经心,仿佛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女人被劫走,而那女人还是前些天被他公开说出最宠的那一位!
  但是他那清淡的口气却一点也无法让下头请罪的人宽心上半分,护卫的恐惧,只增不减。
  “是哪一个夫人?你再说一次,本主没听清楚。”用力捆住伤处,牢牢系结,脸上看不出痛苦之色,仿佛那伤不在他身上,仿佛先前与“大漠之鹰”瀚兀飞有一场死斗的人也不是他似的。
  “是……蝶夫人。”两名侍卫抖着声再说一次。
  “是蝶夫人吗?”喃喃念着,像是在想那是哪位一般,花了好些儿时间。然后才唤道:“司刑房主。”
  掌管司刑房的人立即抱拳站出。“在。”
  “护主不力。鞭五十,去右手,丢出燕楼。”轻拍着衣摆上的灰尘,说得无比随意。
  一点也听不出是在说着极残酷的刑罚。
  跪在下方的人在被司刑房的人押解时,终于出口告饶!
  “楼主!请给小的戴罪立功的机会!属下一定尽力将夫人救回来!请相信——”虽然机会渺茫,但是基于求生本能,他们只能拼命争取一线机会……
  叶惊鸿冷冷一笑。
  “救回来?救回来再当本主的绊脚石吗?”
  众人一愕!楼主不在乎蝶夫人?他不是说过……好吧!就算蝶夫人不是他最宠爱的,可身为一个男人,尤其又是他这么样一个霸气阴邪好战的男人,怎么吞得下这种侮辱?
  除非他另有想法……
  坐在他身边的水柔柔含笑赞道:
  “怎好说是绊脚石呢?师兄,她毕竟是你的最宠呀!莫非是有什么别个安排,趁此让她脱离这是非之地?这真是高招呀!”
  叶惊鸿看了她一眼,懒懒道:
  “既然你如此关心蝶夫人,关心到不惜对本主使用激将法,那本主怎好推却你的盛情?不妨这么着吧,你呢,就派人去杀了她,以全我这师兄的颜面。”
  水柔柔没有因这个提议而动容分毫,一迳冷淡道:
  “师兄的颜面于我何干?”
  “你是本主的未婚妻,掌管本主的后宫是你的责任之一,自然,清理门户,以全本主颜面,亦是你的本份。”叶惊鸿挥手让司刑房将人拖走,自己也站起身欲走人。表示事件谈论至此,一切便算完毕,无须多说了。
  “你真舍得?”水柔柔在他背后问。
  叶惊鸿回眸看她,别有深意道:
  “舍不得的是你吧?”
  她心一震,但脸上无波绪:
  “她可不是我的侍妾。”
  昂首大笑,叶惊鸿没接话地跨出大门。
  “我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什么好笑的话取悦了你!”水柔柔追出来,脸色冰冷。
  他还是迳自走,裸裎的上身只有醒目的白布一圈一圈裹着泛出血迹的伤处,然而,即使是受了伤,但他结实黝黑的肌肉垒块显示出每一分肌理蕴含着的不容忽视的巨大力量,看上去狂放得惊人。
  “裘蝶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停住,没有因为她挡住他的去路而不悦,心情甚至是还不错的模样,因为仍愿意继续与她说话,没有走人或打退她。“你的谋略很好,布局得不错,抓走她确实让本主心神不宁。”
  水柔柔分不清他语气里的真伪,整个人被他搅乱了方寸,不明白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莫非她猜错了?叶惊鸿对裘蝶的关爱其实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重?是这样吗?
  “你心神不宁,却不想救回她?”不该问的,却停不住自己的嘴。
  “为什么要?不能自保的人,留在身边何用?”
  “她可能会爱上别人呀!你不在乎吗?你不是那样的人。该是你的,就算要毁掉,也是自己来,这才是你!”
  叶惊鸿同意。
  “没错,本主会自己来。也容不得自己的女人爱上别人。”
  “那你居然还不肯前去抢回?”这人,为何总是教她摸不透?
  “不急。”弹出一道劲风,将她逼开,让她不再妨碍他的路。他又开步走了,步履仍是悠然自得。
  “你该急的,那人是裘蝶的青梅竹马,花了一辈子恋慕着裘蝶。他们必然会两情相悦,甚至会结为夫妻!”
  “你以为本主会在乎她嫁过几个男人吗?”叶惊鸿嗤笑。
  “你不在乎?!”不可能!
  “横竖裘蝶这一生乐趣太少,让她出去玩玩无妨。如果再加上你的追杀,以及孙达非的相护,正可唱出一出亡命鸳鸯好戏,既刺激又乐趣得紧,你就去吧!清理门户也好,给她添些乐趣也好,让你们都有事可做。本主也好专心应对每一个来夺宝的人。”
  他走远了,而这次,水柔柔没有再追上去。
  是失策吗?自己这样是做错了吗?她以为以叶惊鸿的狂妄与好战,加上对龚蝶特别的情感,一旦知晓是孙达非将人劫走,必然会立即追上去夺人。毕竟,只要是男人,哪能见容自己的女人投入他人怀抱?
  男人对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她的命还重不是吗?他应该是宁愿杀了裘蝶,也不愿意见她爱上别人,成为别人的女人不是?难道她错了?这叶惊鸿,连这一点也硬是与常人不同?
  好不容易厘清的一点心绪,至此又溃散为零碎,将她的盘算打成一片乱局。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一次的夺宝事端,将是一举歼灭他的唯一机会,若她无法好好把握,那么毫无疑问,她将没有明天。
  不是叶惊鸿亡,便是她死。
  这不是她愿意选择的路,但她必须走下去。
  燕楼的生存法则向来就是残酷的,而她甚至是最没权利抱怨的那一个,因为这是她父亲订下的规则!那叶惊鸿,不过是遵守它,并且发扬光大而已!
  九泉之下的父亲,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感到欣慰?
  “嗤”声蔑笑,她转身面对身后那些拥戴她的人。知道这些人依附于她,各有其心思,为权、为势,以及为了生存。
  只一个叶惊鸿,居然逼得燕楼上下人心惶惶,感到朝不保夕,非要推翻他才觉得生命获得保障!这是他的成功,还是他的失败?
  至今,她仍猜不透,一手将燕楼带领成江湖上首屈一指、人人畏惧的杀手组织之后,叶惊鸿明明可以让燕楼上下对他忠心臣服的,但他为何不要?宁愿让下属怕他、惧他,逼到他们不得不反?!
  单单一个人,是当不成枭雄的,他不明白吗?
  她真的不懂。
  ※ ※ ※
  裘蝶晕沉沉地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白雾缓缓退去,看到的是陌生的蓝色床帐,她惊呼出声,却只是听到自己蚊吟般的叹息。身子好疲软,好累……不知怎么回事,倦倦然地。
  这是哪里?
  “哎,你醒了?太好啦,奴婢立刻去请庄主过来!”一张清秀的脸蛋探了过来,在裘蝶来不及看清时便已风一般的闪开。咚咚咚地,小跑步远去了。
  她又是谁?不是燕楼的丫鬟吧?衣着上不是,面孔也生的紧。
  “你醒了。”才想坐起呢,陌生的男音已响在身侧。
  她讶然地抬头看上去,看到床边矗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这人……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梨花院。”像是看出她眼中的疑问,他沉厚的声音这么说着。
  啊,是了,是在梨花院有一面之缘。那时他救了她,而她似乎没有跟他道谢呢。
  “这位壮士……”
  “在下孙达非。”他拉过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让两人的视线无须衔接得太过辛苦。
  然后对身边的丫鬟道:“给小姐奉上参茶。”
  “是,庄主。”丫鬟动作算是伶俐,马上端茶来到床边给她润口。
  裘蝶接过,随意喝了一口,将杯子捧在手中,她问:“孙壮士,为何……我会在此?”她记起来了,有一些黑衣人将她自蝶阁掳走,是他吗?是他掳走她吗?所以她才会在此?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孙达非解释道:
  “有人企图掳走你,我阻止了他们。”一双墨沉沉的眼,始终牢牢盯住她,像是在对着现在的她与幼年时的她做一个嵌合为一的印象。那眉、那眼、那轮廓……
  “是吗?那……我该谢谢你了。”她小心地对他道谢。对于这个救命恩人,她还是有诸多疑虑。
  这世上,没有人会毫无理由、目的去对一个无相干的人伸出援手的。尤其在这江湖上,这些江湖人,更是。
  六年来见识的多了,早已不复年幼时的天真,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理所当然的互助与良善之心。当她自己都不再相信这信念时,就不会认为天下间的其他人会具有这样的美德。
  这人,他想要什么呢?
  “在下对小姐并无企图。”仿佛一眼看透她心中所思,孙达非开门见山地说着。“救出小姐,只为了不让小姐卷入燕楼的风波之中。”
  裘蝶并不因心思被看透而感到羞赧,她望着他,问道:
  “多谢美意。但,壮士,你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在下有这么做的理由。”孙达非在她的注目之下,眼神清澈诚挚,没有一丝闪烁地面对她的质疑。
  他有什么理由?难不成……是“他”委托于他的……
  “不是他!”孙达非很快打破她的幻想,声音显得有些忿怒。“叶惊鸿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上次他恣意将你丢开,全然不管你是否会受伤的恶行,依然不能让你有分毫觉悟吗?
  你居然对他仍抱有一丝希望?!”
  她抿唇下语,只是讶异着他的忿怒与失控。这人……应当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呀,为何竟会因这样的事情动怒?这不干他的事呀。
  “我不会允许他再糟蹋你的,我会带你回凤阳,在那边,我早已把老家打理好,就等你回去了!你这样的千金之躯,本就不该沦落江湖,让这些肮脏的事污染你的清灵洁净,从今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叶惊鸿休想再糟蹋你!”
  “你……”他的激动让裘蝶惊讶而疑惑,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忿怒。就算……就算叶惊鸿对待她的方式算是糟蹋好了,这也不关他的事呀!
  “小姐,即使你已经忘了当年那个被你收留进府的小乞丐,可那个因你而得到新生的小乞丐却终生不会忘记小姐你的恩德!我是裘非,十二年前被你所救,后来因老爷垂爱而送去山上拜师学艺的裘非呀!”
  裘非?
  呀……是裘非呀?
  不复记忆自己曾经救过他的前尘往事,只知道当年曾有个大男孩被她带进府之后,爹爹戏谑地说着:“我家千金日后也有个小小护卫跟随啦!裘非,你可得好生将小姐保护好,别让小姐出差池哪。”
  所以有一段时间,那男孩跟前跟后的,替她摇桂花、替她把爬上树的猫儿抓下来、替她跑腿买点心……然后,爹爹说要把他交给名师锻链,日后他将会是裘家最忠实的护卫……
  原来……他是当年那个男孩呵。原来记忆中那个男孩就叫裘非。
  “你是裘非……”她轻喃。想起了水柔柔曾经对她说过的名字,当时怔仲住,是为了那个“裘”字。她以为,与裘家有关的种种都湮灭在多年前那一场浩劫里了……
  “小姐记得我?”孙达非眼露惊喜,好不容易克制下来的激动,差点又因狂喜而兴起,早忘了原本的他是不苟言笑的严肃人物。
  纵使现在的他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号,是人人敬重的“神捕”,但在小姐面前,他永远是年少时的那个落魄小子,对她永远是深深的仰慕与尊敬。能被小姐记住微名,是件多么教人惊喜的事呀!
  “我记起来了。”她说着,静静地看他,将他看个仔细,记忆中那张早已模糊的面孔,在此刻清晰了起来。算算已经是十年未见了,当年他跟在她身边不到两年,爹爹便送他去山上学艺,此后他的面孔也就逐渐在她生命里淡去。只依稀记得有个叫裘非的男孩,被爹亲颇为看重,听说八年后会回家来效命……
  “裘非,你几时知道我们在返乡的路途里出事了呢?”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忧伤情绪,轻缓问着。
  孙达非握紧双拳,答道:
  “老爷出事的消息在半年后辗转传到山上,我立即拜别师门,快马奔驰了半个月来到杨梅屯外那片荒原地,但也只见到一些残破的马车与木箱,不见任何尸体,也不见任何坟冢。”
  她急切问:“那你曾听说是谁收了那些尸首吗?”
  孙达非答道:“我问了当地的县官,是官方收走了,就葬在杨梅屯南郊的乱葬岗。”
  “什么?全葬在一起吗?我家人与那些盗贼怎么可以——”她急道。
  “小姐,那些尸首里,并没有老爷他们。”
  “什么?!什么意思?”她一愣。
  孙达非看着她道:“全部的尸首拼起来共五十八具……”语气有些犹豫,毕竟那种血腥的形容,不适合详述给姑娘家听……
  裘蝶苍白着丽容道:“没关系,你说。我能听。”那景象,她是经历其中的,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呢?
  “五十八具尸体里,查出盗匪身分的有三十名。其他二十八名,分别是护卫、轿夫、家丁、婢女等。但是并没有所有主子的尸首……”
  “怎么会?!”她叫,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爹娘、兄姊们呢?他们的尸身哪里去了?!
  孙达非点头:“这也是在下多年来的疑惑。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这件案子是官府纪录的悬案,也是江湖上的一个谜。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在追寻着这个答案,几乎以为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叹口气,身躯挪近她,问出他六年来的疑问:“小姐,请你告诉我,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她征怔地看他,不知该怎么说起。那样的前尘过往,那样可怖又痛彻心肺的事件……
  “请你告诉我,我该寻仇的对象是谁?”
  仇家?那些杀了她全家的人吗?那些人,不早已经全教一柄利剑给歼灭掉了吗?她还有什么仇家来维持永生的憎恨的?哪来的仇家来维持她生存下去的动力?这些年的浑浑噩噩,不就是因为心已无所依吗?
  “我是不是该向叶惊鸿下战帖?”他又问,不容许她避答。
  仇恨,有时才是积极活下去的力量。她的茫然六年,对照着他积极的六年,感觉上,他是比较好的。
  “小姐!”他催促。
  “裘非。”她终于开口。但是并非为了回答他的话,而是在问着:“报仇完了之后,你的日子要怎么过?”
  没亲没戚,天地孑然,过往与未来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该怎样为那片空白着墨人生……
  “小姐?”他不明白。
  “如果没有仇人了呢?你要怎么安排自己的生命?”问他,也是问自己。   第七章 
  你愿意让我照顾你吗?
  昨日,孙达非临走时问她这么一句。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所谓的照顾,除了保她安逸无虞的下半生之外,若她愿意,还可以是感情上更深厚些的关系。那隐约的希冀眸光,闪烁着这样的讯息。
  他的眼里有比报恩更多些的情动,对她。
  她不是未解人事的少女,不会装做不知道。而裘非——现今回复本名的孙达非,就如同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她所收留的小乞儿一般,他拥有优渥的身家,以及地位。这样的自信,让他有勇气与信心对她说出照顾她的话。
  一个落难的千金小姐,实在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何况这孙达非具备着相当好的条件,他身上那股正派端肃的气息,甚至是叶惊鸿远远比不上的。他这样对她提起,简直是她高攀了他。
  任何一位脑袋清醒的女子,相信都会毫不考虑地应允他吧。这个男人呈上的可是一颗赤忱的真心哪!女人一生要的,不就是被伴侣深深地尊重疼爱吗?她看得出来,孙达非是能够给她一切的人,他定能为她建造出全新的安逸无忧的天地。但是……她却不再适合那样的生活了呀。
  十四岁以前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离她好远,远到再也记不起那曾经是怎样的日子。每一次的追思,都也是渺渺的影像以及深深的心痛。久了,也就不愿再多去想了。
  事实上,这些年来她能想的时候也不多,每当她心情特别低落时,总无法维持那平板无思的心绪,暗自垂泪。不知为何,他都会意外地在那时出现。
  多么奇怪的巧合呀,总是他出现时,而她心思正脆弱。
  “怎么了?一回来就见你哭?”四年前,他出任务,一人一马直奔万恶谷暗杀“绝谷七恶”,据闻那是一场惊险的战役,坚持一人独去的叶惊鸿,生还的机会渺茫、可他就是为了这样的刺激,决定一个人去。
  那一去,去了二十三天,音讯全无。谁也没料到他会活着回来,而他回来那晚,没人察觉。他直接来到她房中,意外见到她呆坐在床缘垂泪。当时他这么问着。然后又道:
  “哭什么?我不以为我的死讯会让你哭。”他的衣衫残破,像是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大战,衣服上每一处地方都有血迹,不知是来自他身上的,或是别人身上的。总之相当狼狈,像是刚从地狱修罗场回来——他常常是这样的,遇到高手时,都是这模样回来,她渐渐也不太感到惊骇了。
  “我……想家人……”那时十六岁的她,还是单纯青嫩的孩子,纵使经历巨变,终究年少,也因为怕他,不敢对他有一丝掩藏。
  他将外袍脱下丢到角落,整个人像是终于松懈下来,直直地横躺进床铺里,留一双长腿垂在外头。
  “有什么好想?死掉的人,想了何益?”他将她一扯,教她跌趴在他胸膛上。他身上有汗味、尘味与血腥味,吸入口鼻之内,引起一阵战栗惊悸。很难受,却不敢推开他。
  “你不……梳洗一番吗?”她的声音细如蚊吟,屏着气。
  他闭上的眼张开一条缝,望着她道:
  “不了,你给我洗个脸吧!”然后,他便睡了。
  是了……自那一次起,他每次来,她便给他洗脸,不管他是不是来之前已经梳洗过。
  而他似乎也颇为享受,就一直这么延伸成习惯下来了。
  从那时起,他们的牵扯便深了起来。本来,他是不大理她的,虽然说她是他的女人,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夫妻之实。这人,一颗心只在武艺的精进与找高手打斗,酒色财气这些东西并不在他眼内。
  偶尔来到她房内,最常做的事是睡觉,真正的睡觉。
  当他尚不困时,会逼她说话,不允许她老是当个哑巴。
  两人之间真正有夫妻之实,是在他二十五,她十七岁那年。好似他活了二十五年,方知世上尚有另一种性别叫女人。所以兴致盎然,光看着她就看了大半夜,吓得她几乎昏厥过去。
  初识云雨那一夜,相当折腾。
  他这人,夺位就要夺尊,练武就要练绝顶,比试非得比尽兴……所以,初试男女之事,也就毫无节制地狂放。羞得她三天不敢下床见人,悲惨的以为日后苦头还多,这人终于开始对她执行践踏的乐趣了……
  但是没有,他依然不常来,差别只在一旦来了,不若以前是纯粹的睡觉,而是会有夫妻般的亲密举措。这种生活上的转变,让她不知所措,心里还没理出一个头绪时,他……却已经带了其他女人回来……
  然后,逐渐形成一座小后宫;然后,她自此就……什么也不再想了。
  唉……
  她已经不太清楚她变成这样冷心冷性,究竟是因为灭门之痛所致,还是……他带给她太多失望?
  突来的想法让她一骇!失望?叶惊鸿让她失望?!
  没有希望,哪来的失望?她不可能会对一个她惧怕的男人寄托出这种东西的!天,她在胡思些什么!
  不不不,不要想了,夜深了,她该睡了!
  脚步几乎是踉跄的,她奔进内室,连中衣也没脱下,便就窝进床帷里,紧闭双眼,再也不肯张开。
  睡吧!只要睡了,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 ※ ※
  直到厢房里的烛火燃尽,房里所有光亮被黑夜所吞噬,那个伫立在暗处的男子才稍有动静。
  月光洒落下来,隐约照出那抹英挺的身影,勾画出那男子端正而好看的面容。他是孙达非,自晚膳后,便一直守在裘蝶的房外。一方面是防止有人人浸,对她不利;一方面自然是……聊慰自己的倾心之情。
  这些年,因为—心追查裘府灭门之谜,背着仇恨的他,已经忘记笑是何物。他没有挚友、没有自己:除了嫉恶如仇,让恶人伏诛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把日子过下去。
  他恨!他的人生因为一场如谜的血案而溃解!
  小姐对他有救命之恩,而美丽的她,更是他心目中仰慕的天女,一点亵渎之心也不敢有,只愿今生今世能跟在她身边伺候她;而裘老爷,则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年老爷查出了他的身世,知道他是已殁边关守将孙继荣的遗腹子,也算是出身良好,只是因为父母双亡,才沦为乞儿。而后见他根骨上佳,是适合练武的体魄,决定让他拜入名师门下学艺。
  当年老爷期许他学成后进京考武状元,纵使无意光耀门楣,却是可以提升地位,这么一来……
  “即使只能当个县郡的督指挥使,倒也是配得上我这即将告老还乡的礼部侍郎的千金了。”当时,看透他少年心思的老爷这么对他说。
  这也是他拜入秦阳山“风鉴老人”门下,学艺学得比任何人都刻苦扎实的原因了。
  那时的他,一心只为未来的美丽憧憬而努力着,再怎么苦都是甜蜜……
  严格说来,小姐已经算是他的未婚妻了。这是老爷私下允了他的事,但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现在的他,又能跟谁说去?
  昨天的一番长谈,她告诉他,没有所谓的仇人了,因为当年那批杀掠她一家子的恶贼,被随后追来的叶惊鸿给屠杀殆尽了。那些人刚好是叶惊鸿的任务,若他想得到燕楼的主事者大权,就必须单枪匹马歼灭那批神出鬼没的天行山恶贼。他追了十二天,太过疲惫的他,只想迅速了结这件事,于是抽出长剑,没让那些杀红眼的盗贼来得及应变,便一个一个的斩杀。
  有些恶贼根本不知道有一名地狱来的修罗正在他们后方突袭,他们只忙着追杀裘家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并哈哈大笑游戏其中,把所有哀嚎厉吼当成美妙的音乐;把砍下的肢体、头颅丢来甩去当蹴鞠玩——直到他们一一也成为被肢解的碎片——
  小姐在叙述那事件时,眼神是空茫无神的。简直像游魂,一直飘游在当年那场血腥里,不曾活过来那般!
  可恶!
  他紧闭上眼,拳头狠狠往树干上一击,“啪兹”!树干被穿透一个窟窿,部分碎削刺进他拳头里。这一拳打的只是蛮力,没以内力护体,他就是要自己痛!惩罚自己在六年前的无能为力!惩罚自己居然不是亲手血刀那些恶贼的人!那是他的工作呀,怎会……怎会是教叶惊鸿那样一个煞星给做去了,也做完了?!
  保护小姐的人应该是他!带她远离那场浩劫的人应该是他!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到,学了一身艺业,极力在江湖上铲奸除恶,尤以那些盗匪为甚,他是从来不心软放过的。
  但那又怎样?!
  就算他救了全天下的人又怎样?就算他除掉了全天下的恶人又怎样?他就是没能报仇,没能以自己的双手去诛杀那些灭了裘府的恶人!
  裘家给灭了,小姐沦落江湖。她这么一个千金之躯,从来就是以鲜花珠玉娇养着的贵气玉人儿,怎堪承受这些?怎堪呀!
  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他恨!他好恨!
  这样的恨,将会伴随着自责,缠绕他一生!
  以前那个爱笑的小姐,如今已经不会笑了,是他的错!他来得太慢,是他的错!他没来得及保有她的天真爱笑;他没来得及来到她仓皇的生命中,为她顶起一片无忧的天!
  时光流逝了,带走她的笑、改写了她的生命,其后,居然是叶惊鸿那样的人充塞着她全部的生命与记忆!这真是天杀的错误!
  “啪兹”!拳头再度重重击向树干,终于将树干腰折。
  这个错……他能有机会改变它吗?
  他能吗?
  对着那方已经暗下的窗口,他深深看着,眼中有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
  眷恋。
  ※ ※ ※
  定远城的潇湘客栈,向来以美食闻名,近几年被第一财主钱继言收购为旗下商号后,更加的发扬光大。别说楼下食堂常常客满了,上头的客栈也常是住满的,除了门面的装饰不俗,颇吸引人之外,其待客态度更是一等一的好,把每一个来客栈里的人都服侍得像是大老爷、贵夫人一般。
  今日,又是用餐时刻,下头当然是客满的,近些日子以来,听说定远城里到处都住满了外地人,每一处食肆一到用餐时分都是满座,更别说这个以美食闻名的潇湘客栈了。
  而上头的小轩厅里,寻静的人、有钱一些的人,都会在此用餐。
  “大哥,我们已经玩遍定远城里城外了,接下来除非我们要走了,再不,也应该去燕楼找叶楼主了吧?”清脆的嗓音来自一名小女生的嘴里。她叫湛蓝,是一个十五岁的娃儿,有着一张清秀讨喜的可爱脸蛋。
  小轩里用餐的人除她之外,还有两名男性。穿黑衣短褂打扮的,看得出来是下属的身分;肃穆的表情,一看便知是寡言沉默的性子,他叫路奇。
  坐在小丫头旁边的那名穿蓝衣的男性,则是陆奇的主子;蓝衣男子叫邵离,也是湛蓝口中的大哥。他开口道:
  “原本一抵达定远城就要求见叶楼主的。但看到燕楼这般不平静,一切只好先捺下了。”这也是他决定先带湛蓝游玩的原因。
  “这些不平静是来自冰魄寒蝉呀,大哥不是因为这样,才想来对叶楼主说明的吗?”
  事实上,数月前叶惊鸿从富西城季府擂台上夺走的冰魄寒蝉是件赝品。叶惊鸿会参与夺宝的原因是为了逼邵离与他比试武功,全然不管抢了这江湖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至宝之后,会招来多少后患!叶惊鸿不会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以及会给燕楼带来多少麻烦!但他根本不在乎,只想逼邵离出手。
  虽然说惧于燕楼的威名,不至于教全江湖的人都来挑衅夺宝,但那些真正武艺高强的人,却是分毫不会退缩的。
  “光这一个月好了,除去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不说,就有‘奔雷掌’段熙、‘摧情宫’副宫主唐水月,以及‘东剑西刀’的刘遂、刘追两兄弟。都是很有名的人物呢!”
  说完又想到,湛蓝很快补充:“还有还有,三天前叶惊鸿大战大漠之鹰瀚兀飞,可真是精采呢!”
  邵离微微一笑,替她添了一碗汤要她喝,才道:
  “别说得好像你也在打斗当场好吗?什么精采的。”
  “我在楼下听人说书呀!说得好精采呢!他们说,那大漠之鹰是塞外的顶尖高手,从未尝过败绩,武术招式以阴狠诡谲闻名。要不是叶惊鸿故意以左肩露出大空门诱敌,根本不可能在鏖战三个时辰、耗尽体力之后,一举夺取瀚兀飞的性命的。”湛蓝最喜欢听故事了,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迅速与当地的说书先生混得熟烂。几个月下来,她听到的奇闻轶事简直比邵离还多了,只不过,其真实性有待商榷就是了。
  “大哥,听说叶惊鸿因此而受重伤,以至于他的爱妾被夺,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不是真的呀?”
  “这……为兄并不清楚。”才说完,邵离突然将湛蓝抱起。
  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从窗口掠了进来,行速太快,竟让窗外的人来人往皆无所觉!
  连落地都像一片羽毛般没有惊动落尘分毫。
  那黑影伫立在小轩中央,浑身散发一股狂妄的气息。开口道:
  “等你很久了,邵离。你这一趟,想必走得十分艰辛了?”笑笑的表情,挂在英俊到显得罪恶的脸上,有些凉飕飕地。
  “叶楼主。”邵离拱手。然后对身边的丫头道:“蓝,见过叶惊鸿楼主。”
  “见过叶楼主。”湛蓝眼睛睁得好大。哇!真的见到说书者口中的一方枭雄啦!好棒喔!
  “这位是?”叶惊鸿问。虽然眼光从未低放在武艺低下的人种身上,但因为邵离表现出的慎重与关爱,所以看了一眼。
  “这是湛蓝,邵某的义妹。”
  湛?心思突然一闪,叶惊鸿问:
  “姓湛?女娃,你与二十五年前昙花一现的‘白玉千面’湛桓,有何关联?”
  不晓得旁边两人的脸色因听闻这赫赫名头而霎时微变,然后浮现一丝了然地看向她,湛蓝老实道:
  “我不认识什么白玉千面,但是湛桓是我爹。”
  “那你应该有不错的武艺修为了——”了字说毕,叶惊鸿突然出手,意在一探湛蓝虚实!
  啊!湛蓝吓一跳,连个哎呼也叫不出来,更别说迎战或闪躲了。幸而有邵离!他早有防备,在叶惊鸿抓钳住湛蓝脖子之前,他已将她抱开,并挺身接下叶惊鸿那一招,以一股柔劲化解掉那强霸的攻势,然后两方退开。
  “她没功夫?!”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也有着指控意味。
  “只是勉能自保,请叶楼主勿再对她出手。”邵离警告道。
  “我、我有武功啦!”湛蓝觉得自己应当要说明一下。
  可惜人微言轻,没人理她。
  “江湖百年名谱,十年选一名当代人物。能登其榜的人,应当不是虚名。若不是虚名,便只能说是后代不成材了。可惜。”说完,眼光便不再搁置于“不成材的湛蓝”身上,只望着邵离。“你来定远也一个多月了,怎地不来燕楼做客?想必是想要等叶惊鸿亲自上门邀请了。”
  邵离拱手道:“不敢有劳。”
  “或者,是体谅我现下敌人已经太多,不宜被我找上比试,想等我忙完了一切,若还没死,再与我一叙喽?”
  “叶楼主,邵离向来无意与你交手,你以冰魄寒蝉引我前来,我来了,但仍希望不必与你一较高下。”
  “哦?你不想得回冰魄寒蝉?”叶惊鸿将冰魄寒蝉放在手中抛丢着问。
  “若,你手上之物,并非冰魄寒蝉呢?”邵离叹道。
  叶惊鸿闻言顿住动作,眼光望着手上的白玉许久,然后哈哈笑了起来,看不出他此刻是生气,还是真正的愉悦。
  “有意思。竟是因为赝品,所以你才来!邵离呀邵离,我就是见不得你这样的人。
  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是不该存活在江湖上的。”
  “在下并非侠义心肠。”
  “你只是有着原则,崇尚正直。”叶惊鸿是了解他的:“你来,是想让我明白这是假货,这个引起江湖动荡的东西,只是假货。但那又怎样?无论真假,能达到目的就成了。你还是躲不过与我一战。”
  “不能等些时候吗?”邵离实不愿被卷入燕楼的事端里。
  “明日,子时,落雁坡。”叶惊鸿撂下战帖。
  “你自己都还伤着,就要打了呀?!”湛蓝忍不住惊呼出声。她看得很清楚,叶惊鸿的左肩上有很深的伤口。
  “如何?”叶惊鸿只看邵离,不理会旁杂碎语。
  “叶楼主,邵离无意打这样一场不公平的比斗。”
  “不公平?敢情你是胜券在握,瞧不起叶某喽?”
  邵离定定看着他:
  “邵离虽不敢自称高手,但是公平两字是识得的。无论叶楼主的武艺高低,让你带伤比斗,在下无法接受。”
  “由不得你。就这么说定——”清淡的语气突然一滞,叶惊鸿脸色微变,伸手欲往身上大穴点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个跟跄,退几步靠在墙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着道儿了!他居然会着了人家的道!
  是邵离吗?他不应是这样的人——
  “叶楼主?!”邵离对这情况也感到惊讶,立即地奔过去要帮助他,但被叶惊鸿所剩不多的气力给弹开。他便不再近了,眼光一闪,直接看向身边的湛蓝。
  “哗!居然要等那么久才起作用,你的武功果然很高耶!大哥,他中了我的软筋散,至少十天内不能找你此斗了,你高不高兴?”湛蓝咋舌表示惊叹完毕后,欢天喜地对邵离邀功,非常地得意洋洋。
  本来嘛!要是有人牛到什么话也说不通,索性就别说啦,放倒他比较快嘛,还跟他罗嗦些什么?!
  她真是太聪明了,对不对?
  ※ ※ ※
  唉……
  十天,十天就够叶惊鸿死上一百次了。
  “大哥,你别叹气嘛!我是看你很不想跟他打架的呀,偏偏他又那么牛,我才出此下策的嘛!你看现在不是好了吗?他没功夫了,明天就不能跟你打了,你就不必烦恼了呀!”
  无力一瞥,再是一声深叹。唉……
  “再说他骂我是不成材的后代,人家不服呀!我爹爹最厉害的是易容术,武功只算是次要的,怎么可以说我不成材呢?我在易容术上可是青出于蓝的呀!顺便再教他瞧瞧我娘的真传——下毒。让他知道厉害,就不会再瞧不起我啦!”
  唉,唉,头疼呀……
  “哎哟,大哥,你还是要皱眉呀,那……我想法子让他恢复功力好了。”口干舌燥的湛蓝终于泄气地投降了。
  直到此刻,小轩厅里的其他三人才把目光转向她身上。
  “你不是说身上没解药?”邵离问着。
  “我身上没有,但是可以去调配出来呀!我想这解药的配方在这种大城里不会太难找吧?”湛蓝跑到小桌几旁磨墨写字,一下子就洋洋洒洒写出一大串草药名称。“这药服下之后,三天后就可以恢复七成功力,五天之后完全痊愈哦。”
  “嗤!”一声轻笑,从墙边那个懒懒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嘴里传出。“三天是吗?”
  “你笑什么?”湛蓝搞不清叶惊鸿这是开心,还是讽刺。
  “叶楼主,邵离会负起一切责任。请原谅舍妹。”邵离自是明白叶惊鸿有仇必报的性情,决定一肩承担下所有的仇隙。唉!看来是避不过正面交手了。
  即使中了软筋散,此刻内力全失,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的男人,但是叶惊鸿仍不改他的狂妄与气势。
  “哦?这可稀奇了。向来独善其身,不沾染各式江湖恩怨的邵十三,怎地会愿意蹚进我燕楼的浑水中搅和?只为了这奶娃儿?”睥睨地斜看过去一眼,啧啧有声:“比之于水柔柔,显得阁下的眼光相当独到呵。”
  没回应他的奚落,邵离只等他一个承诺,定定地望着他。
  叶惊鸿也回望他,然后笑了,建议道:“无须如此麻烦的,邵离。与其怕我日后杀了这丫头,不如现下你就杀了我,如何?”
  湛蓝的小嘴张得好大。倒不是因为听到叶惊鸿想杀她的话,而是这个奇怪的叶惊鸿居然建议大哥杀他耶!建议大哥趁人之危杀他耶!瞧瞧,这世问还有比他更怪异的人吗?!江湖上既然有这种怪人,怎么大哥还老是说她奇怪咧?
  “邵离从不做这种事。”邵离连考虑也没有,平稳回绝。
  “你宁愿要我一句承诺?你相信我会遵守承诺?”他凭何而来的自信?
  “我相信。”
  “信一个恶名昭彰的燕楼主?”
  “你是恶名昭彰,但从未毁诺。”邵离是知道这一点的。
  叶惊鸿微怔,然后笑道:
  “当全江湖人都只会扳着手指数我又杀了几个人时,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注意到我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毛病!邵离,你不简单。”
  “过奖。如何?”拱手谢过,仍是索诺。
  “可以!我放过她,一切全记在你头上算数。”
  “多谢——”未说完,一声巨响破窗而来,邵离抱湛蓝飞到隐蔽的角落,躲过那巨大物体的攻击。窗破了,接着是一阵箭雨密密地飞射进来,数量之多,瞬间可将人射成蜂窝!
  叶惊鸿虽已失去内力,但多年的学武,仍是让他反应迅速。他俐落地往地上一滚,几个大转圈后,也到了角落。但这只是一时的安全。接着破门而入的人,见人便杀,目标尤放在叶惊鸿身上!
  “去死吧!叶惊鸿!”一柄刀随着大吼砍向角落的叶惊鸿。
  虽然路奇抢救得及,没让叶惊鸿给劈成两半,但是皮肉伤仍是不可免,一阵灼热感自后腰进发,叶惊鸿闷哼一声。
  “走!”邵离对路奇下指令,自己留着断后。
  路奇立即领命,挥刀将挡在前面的壮汉打开,肩上扛着叶惊鸿,迅速往外飞去,轻功高绝,转眼不见踪迹。
  而小小的轩厅,涌进愈来愈多的刺客……   第八章 
  朦胧……疼痛……昏茫……似睡还醒……热……很热!
  “大哥,跟我说说呀,为什么我爹又叫什么‘白玉千面’的?他曾经很有名吗?”
  娇嫩嫩的声音忽远忽近地窜进耳里。
  “白玉千面,是江湖人给令尊的尊号。二十五年前他因为大败当年的武林盟主仇啸天而轰动江湖。湛前辈武艺高绝、擅长易容,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除了大败过仇啸天为众人所知之外,并没有其他事迹被纪录下来。”这是邵离的声音,温文而带着些宠溺的语气……呵,这家伙,竟有人能使他这般亲近?
  然后又是娃儿的发问:
  “为什么是这样的尊号呢?”
  “因为据说有人曾见过湛前辈的真面目,其容貌之绝丽,已经超乎男女的分际,俊美得不可思议。要不是身形粗犷挺拔,还真是雌雄莫辨。”
  “乱讲,我爹长得很一般呀,看我哥哥就知道了。”哎!谣言真是不可轻信呀!“虽然我们都没见过我爹大胡子之下的长相,不过我爹说我哥长得跟他一模一样。我猜那个声称见过我爹真面目的人,一定是看到他易容时的样子啦。”
  邵离又出声了:
  “可你其实也没见过令尊剃掉胡子的模样是吧?”
  湛蓝同意,接着语气亢奋了起来:
  “这事是可以验证的!等以后见到我爹,就请爹剃掉胡子给我们看看,好不?被你们这么一说,我真的好好奇喔!”
  叹气,是邵离最近比较常做的事。
  这时,第三个声音加进来,淡然而恭谨的声音:
  “爷,药熬好了。”是路奇。
  “可是他还没醒呀,怎么喝药?”湛蓝道。
  邵离的声音离他非常近。唤道:
  “叶楼主?”
  叶惊鸿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发现自己侧躺着,全身发着高热,像有人正在他身上放火。这种痛楚,足以使人恨不得死去以求解脱,但他不,极力领受痛楚,以保持清醒。
  “你背后中的那一刀,喂了毒。幸而抢救得宜,毒已化去大半。只要再服两帖药,你这高热,便可全退去了。”邵离伸手要扶他坐起,但是被拒绝。
  叶惊鸿不顾肩膀与后腰所传来的剧疼,坚持自己坐起身。
  “这是哪?”低哑的声音,沙沙地从喉咙刮出来。
  “这里是定远城西郊的一处庄园。”
  “你的私人产业?”叶惊鸿问,不记得邵离曾在这附近置产。
  邵离摇头:“不是。是一位朋友的别业。”
  心一动,问:“哪一位?”不会这么巧吧?
  “擎风庄庄主,孙达非。”邵离说着,并注意到叶惊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笑意。
  不知这是为何而起?
  “我来到孙达非的别业是吗?你邵离可真是会挑地方。”
  “怎么?”叶惊鸿与孙达非之间,莫非有着什么仇隙?邵离暗想。
  “孙达非知道我在此吗?”他看着天色,外头已墨透,想是深夜了。
  “我前来时,孙庄主并不在,总管给了方便,让我们在客房借宿。方才晚膳时,我已告知孙庄主,明日即离开。他没多问,亦不晓得我带来的病人是你。”他将药碗递给叶惊鸿。
  叶惊鸿一昂首便把药汁灌下。然后道:
  “尽早走吧,别给孙达非招祸。”他猜,自己现在武功全失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定远城了。
  邵离也是相同想法,所以同意地点头。
  “你歇下吧,天微曦便要离开。”
  叶惊鸿突然笑道:
  “可苦了你邵离了。”接下来这几天,邵离不会太好过的。
  邵离没搭腔。但是湛蓝却很好奇:
  “为什么不送他回燕楼呢?他回燕楼就安全啦!”
  叶惊鸿嗤笑,不屑理会她这个娃娃讲的天真话。
  邵离轻抚她脑袋瓜,说明道:
  “方才孙庄主私下告诉大哥,燕楼目前由水柔柔主事。对外声称叶楼王遭刺客暗算于潇湘客栈,目前生死未卜。动员了所有人正全城翻找之中。”
  湛蓝讶声:
  “哇!不会是名为找寻,实为下令诛杀他吧?!”她转头看向叶惊鸿:“你这楼主做得很没人缘耶。”真失败呀。
  “走吧,蓝。”邵离叹气,决定赶快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娃儿带走。对叶惊鸿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不宜有太多交流牵扯。
  “可是……”她还想说说话呀。
  “走吧。”邵离将她带出去,不理她的央求。她还有别的事忙呢,而这事还很重要——听他的一顿训。
  留下路奇在门外暗处守着,客房里终于是安静下来了。
  叶惊鸿深吸一口气,肉体上的疼痛实属家常便饭,虽痛,但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痛可以让人清醒,所以有时他是欢迎这种滋味的。令他厌恶的是此刻全身上下挥之不去的高热!失去内力的他甚至无法运功催逼出那热,由着高热在体内恣意焚烧。
  这辈子,能暗算到他的人也真是不多了。他真该一掌扭断那天真丫头的脖子!可惜呵,已经答应了邵离,真是可惜。
  可惜呀……
  ※ ※ ※
  粗喘,在她身子上方传来!
  她惊醒,就要惊呼出声——
  “别。”上方喘息着吐出这微弱的声音后,便像被抽干全身力气一般,整具身体压在她身上,是熟悉已极的气味。
  是他!真是他!她倒抽一口气,咽下所有尖叫的欲望。不敢置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真是他吗?怎么可能?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他不可能知道她在这里的呀!何况……
  怎会是……怎会是这样虚弱的声音?
  真是他吗?
  她想起身点灯,好将他看清楚。但他的身躯不肯移开,她轻推他腰,好像听到他一声闷哼。是吗?还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可是——
  “你——你的身体好热!”她惊呼。一双冷凉的小手贴在他的额头与面颊,为那掌下的高热心惊!他生病了,全身好烫,正发着高烧!
  “已经好多了。”先前的高热,才叫炼狱。现下这热,都在能忍受的范围。那丫头的医术与下毒一样高明。但,哼!对他来说,功夫差的,全不值得他加以赞赏,都是旁门左道而已。
  “你……生病了?怎会?”她想问他怎会知道她在这里的,可是……他这般虚弱,教她心都乱了,哪还问得出那些无关紧要的?他反正是来了呀!
  “别管那个。”他费力挪了下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压坏她。但仅仅是这样一点动作,便教他冒了一层汗。他的面孔埋在她颈子间,偎沾了她芳颈上一片湿濡。“我只是来看你。”说着,抓起她一只手贴在他高热的脸上。他喜欢她凉凉的手心,很舒服。
  “看我?”她另一只手握着衣袖,在他不断冒汗的脸上、颈子上擦拭。
  “来看你,是否活得更好。”闷声一笑,讽意十足:“只是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情况到来。”
  她轻问:“那些人……是你安排的吗?”
  “不。那时我正在与人打斗,有人趁我不备,窜到后院掳人。”
  “可,你是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是吧?”他知道她在这里呀……或许他早算定不管谁来掳她,她都会来这里?
  “想掳走你的人很多,但是有孙达非守着,我放心。”当燕楼内外的纷扰愈来愈多,留她在燕楼,便危险了。他只是根据水柔柔的算计,加以应用。在这边,至少确保她是安全的。
  “你……”她没来由地感到气苦。“你是要我爱上他是吗?”
  “别说反话,你明知道我不会允许。”他知道她一向是冰雪聪明的。许多事,稍一提点,就通了。
  裘蝶闭上眼,觉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所以紧锁着,不让泪坠下。声音很轻很飘忽地道:
  “不是说要公平吗?不是说……想留在你身边,就要自己找活路吗?”
  “公平?我曾跟谁讲过公平吗?这你也信。”他声音也很轻,带着喘。
  “你没必要独独安顿我!既然你根本不重视,就别来搅乱一颗心!”
  “呵……”他笑。将贴在脸上的小手放到唇边轻吻着。
  笑什么?看她这样狼狈,很好笑是吗?这一切,又是他恶劣的游戏是吗?!
  “裘蝶,你是知道我的,只不过这些年我由着你去而已。你知道我要你,除非我死,你才能去爱别人。眼下,倒是你一个机会,我受了伤,中了毒,武功全失。只要随便一个武者进来,都可以取我的命。我允你唤人来杀我,这样你便自由了,想爱谁就去爱谁。”
  “你——”她低叫,讶异于他身体情况竟差到这个地步!天,他的仇敌这么多,那此刻武功尽失的他,不就随时可能丧命?!
  “别害怕,人总要一死的。你该试试,亲眼看一个痛恨的人死去,是件颇为快意的事。”他鼓励着。
  “你在说些什么!”她瞪他,在黑暗中捕捉到他的眸光,恨他在这样的境地,居然还能拿自己说笑!明知道她不可能……
  “该狠心时,就别心软。”他道。“一时的心软,绝对是后患无穷。”
  “我不是你这样的人!”
  “但你的男人是。”他撑起上身,不顾身上伤口正被剧疼撕扯着,将她带入怀中,牢牢抱着。“如果你不能跟我一样狠,就真的只能等我死才会自由了。还是……你根本不需要自由呢?蝶?”蛊惑的声音像在勾勒她的心魂,又好似在嘲笑她跟当年一样的懦弱。
  她微弱道:“我别无选择……”什么自由?不过是他胡说一通的东西而已!
  “你有的,只不过你希望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不得已。”
  “……胡说!”她喘气,声音备感艰难。
  他丢出一句让她魂飞魄散的话——
  “你是爱我的。”
  不!
  “住口!”她惊叫。伸手捣住他嘴,却捣不住他已经说出的话!
  突然,叶惊鸿一把将她推到身后,横剑对外以待。在那同时——
  “什么人!”一声怒喝随着破门而入的声音暴起。床帐随着剑光倏闪而化为碎片,月光洒入,照出床上两人的身影,以及那破门而入的人的面貌——孙达非!
  “是你?”孙达非诧然一震。
  ※ ※ ※
  夜,不再平静。
  点起灯火,裘蝶的房里聚集了所有人。
  路奇见到孙达非往裘蝶的房里走来时,立即飞身去通报主子。当邵离与湛蓝赶来,正是见到孙达非与叶惊鸿举剑相对的情况,而裘蝶——被叶惊鸿搂在怀中。
  现在,邵离总算知道叶惊鸿稍早前听闻他们借住在孙达非的别业时,为何会露出那种别有深意的笑了。怎会这样巧?叶惊鸿那位被劫的宠妾,居然会在这里!这之间,想必有一番难解的恩怨纠葛。
  邵离从未见过这样的孙达非。他的忿怒外彰,针对着叶惊鸿:眼中的炽热,则是为了那位叫裘蝶的女子所起。看起来像随时有可能失控地冲上去砍了叶惊鸿似的——若不是叶惊鸿此时武艺尽失,他定然是不会客气的!
  小小空间里一片寂静。裘蝶正在为叶惊鸿上药,没人发出声音。
  原本淌流不止的伤口,在湛蓝提供的伤药下,很快止了血。裘蝶静默地将干净的白布条缠绕在叶惊鸿裸裎的上身。他的左肩与后腰都有深重的伤口,布条绕完他肩胛之后,延伸向下,直到后腰的伤处也密实被照顾周全。
  叶惊鸿失血过多的脸色,呈现一片苍白,但那苍白,却仍是减不了他狂放气息分毫。
  他看向孙达非,问道:
  “三更半夜,你来裘蝶的闺房,意欲为何?”
  不愧是人人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江湖煞星叶惊鸿,轻易几句话出口就让人想宰了他!
  孙达非每夜都会在裘蝶房外的庭院里守护站岗,不让她遭受任何意外与干扰。对裘蝶虽有爱慕之心,却从未有亵渎之意,光是稍有一些些遐思便是不可原谅的罪恶了!
  这样的护持之心,却教叶惊鸿几句暧昧的话语轻易扭曲,成了居心不良!这如何使孙达非咽得下这口气?!
  “你竟然就是邵离带来的病人!”孙达非语句若冰,不屑回应他暧昧的指控,多解释一个字都是对裘蝶的污蔑。
  他今日之所以深夜才来这里,是因为进城去打探叶惊鸿的最新消息,毕竟他是裘蝶的……男人,若她知道叶惊鸿发生变故,即使嘴上不说,想必也是急于想知道他的情况的吧!所以他才进城去打探情况,加以留意——
  据闻叶惊鸿在潇湘客栈里,不知为何给下了毒,霎时武功全失,就算服了解药,也得等上三日方能痊愈。消息如火燎原般传开,让那些蠢蠢欲动已久,却惧于叶惊鸿高绝武艺的人当下倾巢而出,莫不是急于趁叶惊鸿最虚弱的时刻一举杀掉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一夜之间,燕楼易主,那些伺机易主已久的人全听命水柔柔指示,对内诛杀亲近叶惊鸿的人;对外连结那些欲夺宝的江湖高手,全城布下天罗地网地在搜寻叶惊鸿。并打探着是谁将叶惊鸿救走,但目前却毫无头绪。
  他万万没想到邵离所带来的病人竟会是叶惊鸿!
  这两个人,照理说是完完全全不可能兜在一块的!
  别说孙达非不敢置信了,想必连水柔柔都料想不到这个可能性!水柔柔目前把怀疑放在钱继言身上,怀疑是钱继言匿藏了叶惊鸿,如今正在钱继言的各个产业以及与他相关的人物上调查叶惊鸿的下落。
  谁会想到邵离会干涉这样的事呢?
  即使是少数知道邵离正是西北十三联会的共主邵十三,也不会想到他可能会对叶惊鸿伸出援手!邵离是有名的独善其身呀,对各帮的事务从不干预插手,自然更不会想与燕楼产生丝毫瓜葛!所以孙达非很讶异,想必连水柔柔这样机敏深沉的人,也不会把怀疑放在邵离身上吧!
  “孙庄王,这一切,都是意外以及巧合。”邵离清了清喉咙,解释道。老实说,眼下的情况一看便知道相当纠葛,内情并不适合他们这些外人知晓。但因为叶惊鸿是他目前的责任,让他即使非常尴尬,也得在两造之间努力消弭眼下的剑拔弩张气息。“为了不给孙庄主招来麻烦,一会后,我等便要走了。”
  “不急,既然对上了,不妨说个明白。”叶惊鸿不让裘蝶退开,双手一张将她牢抱在怀。
  裘蝶怕扯动他伤口,不敢挣扎,而那羞意与尴尬,让她只能将面孔埋进他怀中躲着,不敢抬起头。是气他的,气他教她这般出丑,可是……他这模样,像是随时都可能死去呀!若现在推开这怀抱,日后……也许就不再有这机会……偎着他了呀!这个禁锢她,也……提供她依靠六年的怀抱呀……可恨的!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一条命,在乎他死活的是……她,是愚蠢的她呀!
  她实在是个傻子,傻得无可救药……
  “你放开她!”孙达非眼中冒火,冷硬道。
  “她是我的人。”非常故意地。叶惊鸿低头亲了她雪白的额头一记,眼光则挑衅地盯着孙达非看。
  “这里是我的地方,她是我的小姐!放开她。”要不是小姐在他怀中,孙达非早不顾一切挥剑斩下他的头颅,哪还管他是不是武功尽失!
  “你的小姐?”叶惊鸿哼笑。“那本主不就是你的姑爷了?”
  “你不配!”寒声冷哼,然后道:“如今你是过街老鼠,还妄想自称个‘主’字?
  你最好尽快离开,孙某不想与你同路,更不想因你起干戈。”
  “走自是要走的,毕竟我让你带走我的蝶,正是为了让她远离灾难。可不能因为这小小的意外,就使一切功亏一篑。”
  孙达非一震,厉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早知道我——”不可能的!他与裘蝶之间的关系牵连,叶惊鸿不可能会知道的!水柔柔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他知道这件事,对此孙达非是有这个把握的。那他……为何会知道?
  “虽然忠心于本主的人不多,但用得着的,几个也就够了。”这些话算是给孙达非一个解释。水柔柔能在他身边放卧底,他难道就不会如法炮制吗?心一动,孙达非质问:
  “在梨花院,你将小姐丢出,是为了要试我?!”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叶惊鸿……就不只是江湖上所认知的狂武痴夫那么简单了!这个人不只是好斗狂,更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是这样吗?
  叶惊鸿懒得回答他,低头看着怀中佳人:佳人不肯抬头,他也不勉强,唇鼻埋人她发间的馨香里,对着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嬉戏着。根本不在乎屋里还有这么多人,自在得像是两人独处。
  妨碍道德风俗的始作俑者表现得太自在,害得其他人皆不自在了起来,觉得自己杵在这里非常失礼,应当速速告退——不过这是邵离与路奇的想法,小丫头湛蓝则是瞪大著眼观摩何谓两情亲昵;至于孙达非,这一个严肃正经的男子,则是快要失去自制了——
  “你就笃定我一定会在那里?若没有呢?摔着小姐也没关系?!这就是你对待小姐的方式是吗?”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拥有小姐,他的小姐需要更多的呵护关爱,更多的……
  “若当时你没出来,她也摔不着。”叶惊鸿像是对他的怒气感到不耐烦。
  “什么意思?”孙达非问。
  肯降尊纡贵对他说那么多,已是极限,叶惊鸿认为无须再多说下去,毕竟,跟一个下属解释自己的行为,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仅仅说道:
  “好好照顾她。只要本主活着,就会来带走她。”算是交代完毕,然后看着邵离:
  “如果你没其它事忙,也该上路了。”
  其它事忙?有事的不是一直是这位叶楼主吗?其他人不过是看戏的,能忙些什么?
  但是邵离只能点头,聪明得没多置喙。
  无论这三人之间恩怨如何,他一个字也不想问,赶紧带叶惊鸿离开才是正事,搜寻叶惊鸿的人很快会把范围扩大到城外,他们的时间不多。
  “孙庄主,很抱歉给你添麻烦,这恩情,邵离记下了。”
  “不关你的事。”孙达非仍看着叶惊鸿。“我家小姐已经不再是孤苦无依,有我在,你别以为还能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叶惊鸿步下床榻,将散在床缘的衣物抓过来缓慢穿上。一点理会他的意思也没有。
  整衣完毕,开口道:
  “走了。”这话是对众人说的,眼光却只凝在裘蝶脸上。一顿,然后率先迈步往门口走去,越过孙达非身边时,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勾出一抹笑,挑衅意味十足,足到将隐怒中的人终于招惹至发狂——
  “你站住——”怒喝一声,左手探出将他抓攫住,根本忘了此刻叶惊鸿武艺尽失,身上更是带着重伤——那一抓,烙在叶惊鸿受伤的左肩上!
  叶惊鸿自然抵挡下了那劲道与剧疼,差点给拍跌落地,但凭着一骨硬气撑住,没出丑态。
  “别——”裘蝶惊呼,快步过来,想也没想地扶住叶惊鸿。没注意到孙达非眼神蓦地一黯,立即放开了对叶惊鸿的钳制,退至一边。
  而叶惊鸿青白的脸上,除了冷汗,还有胜利的诡笑。那笑,埋进佳人香颈里,无人瞧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见不得他这样虚弱的样子。他是强者呀,就算每次都打得一身伤回来,都不损他强悍无敌的气息分毫,他总是很厉害、很凶狠、很强悍,惊得她即使偎着他时,也什么话都不敢说,连吐纳气息都小心翼翼,就伯他蓄意的为难与挑逗,让她不知所措……
  他是那么强……一直是那么强,不该有这样虚弱的面貌的呀!
  “你这样……遇到仇家……怎么办?”她跪坐在他身边,轻浅的声音里有抑制的哽咽,连自己都没察觉。
  叶惊鸿抬起头,对她笑着。不是平常那种让人看起来心惊胆跳的皮笑肉不笑模样,而是真正的在笑,像得逞了什么似的愉悦。
  “你关心我。”他道。
  她在他怀中僵直住,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他笑出一脸“抓住你了”的坏坏模样时,她好想逃开这样赤裸裸的狼狈……
  “我很高兴。”他勾住她下巴,印下一吻,无视所有人因他大胆孟浪的举措而倒抽一口气。接着道:“你可以请你家的下人加入追杀我的行列,但是——”又是一记深吻,像是狠狠的警告,狂浪得像是要将她灵魂也给吸出来一般!
  痛!她皱眉低吟。
  “不许央求任何人救我。尤其是对你别有所图的人,不许!知道吗?”他看她,拇指轻拭着她被咬得红肿的下唇,那里,微泛血丝,是一枚烙印。
  “我不会……”他怎会以为她会请孙达非帮他?她才……不会……是吗?
  对于她薄弱的反驳,他没有坏心的拆穿,只是看着她,在她额头、鼻尖,然后是被他握住的右手手背,循序印下轻吻。
  不再言语,他走了。
  离开,将危险远远带开,远离裘蝶。
  但她,却已是他圈围着牢牢的——囚蝶。
  不管他离她多远,不管自此别后,他是生是死。
  哒啦哒啦哒啦——
  两匹快马在小径上奔驰。
  快马上各载负着两个人,路奇与叶惊鸿一马;邵离与湛蓝共驹。
  出了孙府别业后,叶惊鸿即陷入昏迷。湛蓝给他服下珍贵丹药,让他好睡,以帮助伤口愈合的速度。这个人哪,不必大哥说明,她也知道非常麻烦;自然更知道她白天不知天高地厚地对他出手,是件多么危险又愚蠢的事!
  还是快快治好他,一拍两散吧!这险险江湖,有些人是很“不好玩”的。
  急速中,湛蓝适应了这种颠簸之后,看着前方马背上昏迷的人,开口道:“大哥,这叶楼主,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姑娘?”
  “大概吧。”
  “可是他好坏,把姑娘的小嘴都咬破了!”
  邵离没回应。他从不谈别人闲话的,这种私人事件当然没嚼舌根的必要。
  “大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可以追杀他,却不许求人救他这种话呢?”有人会不要命到这地步的吗?好怪喔。
  邵离只能道:
  “叶楼主向来特立独行,感情上自然也有一些特别的执着。不是我们常人能理解的。”就算他多少明白叶惊鸿的心思,也不方便对小娃儿说明。这毕竟是大人间的事呀!
  “可是他却愿意让我们帮忙。”
  “这是因为我们有道义保护他到功力恢复。”何况,他邵离可不是叶惊鸿的情敌。
  若他是,情况自是不会如此。他猜。
  湛蓝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大哥给她拖累啦!
  以为她满足好奇心了,不料却被她下一句话惊得差点落马!
  “大哥,什么时候你要亲亲我的嘴儿呀?”
  唉……蓝!
  “大哥!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睡吧,孩子。路途还远着呢!
  “大……唔……”咕噜噜,声音在唇边化为虚无的空气,消失。
  睡穴中标,好奇娃娃拜访周公去也。   第九章 
  找不到人!叶惊鸿像是突然自人间消失。
  “禀告楼主,钱继言的所有产业已搜索过,毫无所获。”有人来报。
  是谁收留了他?以叶惊鸿早以众叛亲离的情况来说,除了此人,应当没有其他人会对他施以援手。
  “报!一直暗中监视钱继言的人回报,这两日来,钱继言因病在府里休息,并未外出,至今仍不知叶楼主已出事之消息。”
  钱继言毫不知情?
  水柔柔挥手让所有探子退下,坐在虎皮交椅上沉思。从昨日潇湘客栈的奇袭之后,她认为叶惊鸿的唯一后路是钱继言,所以花了较多的人力去密切监控跟钱继言相关的事物。她……在这一点猜错了吗?不,不可能猜错。就算现下叶惊鸿没找上钱继言,早晚也会找上的!因为钱继言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从叶惊鸿第一次与钱继言说上话那天,她的父亲水浩瀚便已派人在钱继言身边卧底,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她知道这两人的情谊不若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只是利益上的结合而已。
  她的父亲在叶惊鸿逐渐强大之后,愈来愈戒慎,知道这头亲手养大的猛虎,终有一天会反扑。猜得很准,但时间抓得不够正确,父亲以为叶惊鸿会在做好准备之后才对抗他,但他对这个徒弟显然了解不够深,因为叶惊鸿做事情是随心所欲的,抓到了机会,哪管实力够不够?何况……叶惊鸿不怕死,也不在乎失败,但她的父亲恋权,一个恋权的人自然是怕死的。
  人当然都是怕死的,就因为不想死,所以更该为了活命而深思熟虑、计画准确。就像她,被叶惊鸿逼到不得不除掉他,否则自己没能活命。这是燕楼的生态,他们的人生。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当领头的人不再是武艺第一之后,下面的人随时可以挑战推翻。
  她不恨叶惊鸿斗倒她父亲,因为这规矩正是她父亲订下的。她父亲曾有七个出色的徒弟,然而即使是不想争尊位的人,也会被逼得不得不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杀伐斗争,父亲只想留下一个最强的徒弟,次要的自然就该淘汰!
  最后师门里,活下来的只有叶惊鸿与她。既然鼓励自相残杀,父亲当然没有安然自外的理由,纵使他自己没料到这一点,也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被歼灭,但叶惊鸿以实际行动贯彻这个想法,毫无愧疚地弑师。
  父亲的死,只不过是叶惊鸿在一场对决上的胜利而已。没有什么仇不仇好算的,成王败寇不正是这道理?
  叶惊鸿后来留下父亲一丝残息,让他看起来像是病故,也算是尊师重道了。
  现在,这是一场她与叶惊鸿的战役!
  如果说师门的教诲是——最强的人才能活下来。就不许她有特权例外,她以前不明白,以为叶惊鸿只是故意刁难她,现在她知道了,叶惊鸿要她以实力证明她是能以真本事活下来的。“水浩瀚的女儿”这身份,庇佑不了她什么,只有水浩瀚本人才会以为这身份很有用,为了以防万一,更是主导他们两人的婚事,认为叶惊鸿会在这样的关系下,终止内部斗争。
  天真,失算。所以失败!
  她不能心软,不能失败。面对叶惊鸿这样的人,她不能有一点失算,好不容易等到他武艺尽失的时刻,若不能趁此杀掉他,那么日后赔上的将是整个燕楼人的性命。
  “楼主,‘灵耳’莫聪求见。”啸风堂外,右护法刘先明通报着。
  “请他进来。”水柔柔起身,对着疾行进来的莫聪道:“情形如何?”
  莫聪是一名长相平庸至极的矮小中年男子,他长得毫无特色到一般人就算与他打过十次照面,仍然无法记起他的模样。
  “水楼主。”莫聪抱拳为礼。
  “外头情况如何?”水柔柔问。
  “正在搜寻叶惊鸿的人共有三组人马。自认正义的五大世家三大山庄率众约一百人已往城外找去;另一派是先前与叶惊鸿有过节的仇家,以神火帮、摧情宫为主力,约有五十人;最后一组,较为零散,专为冰魄寒蝉而来。这三组是主要的,至于其他个别行事的,在下还没掌握住。”
  “摧情宫亦无所获吗?”水柔柔凝眉。
  这摧情宫,正是昨日在客栈外布满弓箭手袭击叶惊鸿的人马。自摧情宫的副宫主丧命于叶惊鸿剑下后,摧情宫主残情玉自然便成了水柔柔的盟友。无时不刻想着要替师妹报仇,水柔柔提供的是叶惊鸿的行踪,倒没料到这么快能奏效!
  毕竟,谁会料到叶惊鸿竟突然被下了毒,失去功力呢?
  “是的。昨日摧情宫出手时,在下也同时调来了高手,欲趁他功力全失时杀掉他,可惜当时与他一道的人武艺高强,很快地全身而退。”对此,莫聪非常扼腕。
  “没法查出当时与他一道的人是谁吗?”
  “我查过潇湘客栈的住客名册,里头除了一般的普通人之外,是有几个江湖人,但是那些人都不是济事的角色,不可能有本事带走叶惊鸿。”莫聪自从接下水柔柔的委托之后,便带所有的子弟兵进驻定远城,而他本人更在潇湘客栈谋了份差事当跑堂,以便随时掌握最新消息。
  他在江湖上有“灵耳”之名,不只是因为他消息灵通,而是他练了一门奇功,让他耳力灵敏到即使在吵杂的人群里,依然能准确找出最细微的虫吟自何处发出,丝毫不被杂音千扰。
  昨日他在楼下跑堂,没意料到叶惊鸿竟会突然来到,直到他瞧见叶惊鸿身边的近侍——同时也是水柔柔的人,在门外对他看了一眼后,他才知晓叶惊鸿人在此地。立即运功在重重声浪里寻找属于叶惊鸿的声音……当他终于找到时,正好听到一个大消息——
  叶惊鸿中了软筋散!十日之内功力尽失!
  这个天大的消息立即让莫聪冲出门去调兵遣将,这可是唯一能顺利除掉他的大好机会呀!事不宜迟,他立即让人通知水柔柔,同时也把人手找齐,一举攻进那小轩厅里,根本没来得及去详察里头除了叶惊鸿之外,还有哪些人!
  谁会想到去查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呢?他莫聪在潇湘客栈当差,人来人往无一不识,他们的斤两几何,都是了若指掌的,里头根本没什么高手好注意的,但……正是因为这样自大的笃定,使他功亏一篑!
  有些真正的高手,是偏好隐姓埋名的!
  “据闻武艺再高强的人,中了软筋散,即使服用了解药,也得等三四天才恢复得了功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下管如何,我们都得在三天之内将叶惊鸿找出来。”水柔柔一时也想不出这些来到定远城里的高手之中,有谁愿意帮助那声名狼籍的叶惊鸿?既然想不出,还是别在这想法上费心了,找到人要紧!
  她知道,一旦错失掉这个机会,将会使自己陷入绝大的险境里。
  “莫聪,你继续派人盯着那三组人马,随时保持联系。”
  “好的。”莫聪拱手退下。
  等啸风堂里只剩自己人时,黄河堂口的堂主朱义之报告道:
  “小姐,已经查出孙达非的下落,他劫走裘蝶这两日,一直落脚于郊外的别业。不过今日突然吩咐下人打理行囊,听说准备带裘蝶回凤阳故居。”
  水柔柔扬眉问道:
  “孙达非知道昨日发生于潇湘客栈的事吗?”
  “今日一早,别业里的总管已经告知了他。或许是因为如此,孙达非才突然下令打李行囊吧?”朱义之猜着。
  水柔柔点头,想了一下,道:
  “备马,我得去探一探她!”
  ※ ※ ※
  请城里首屈一指的织纺日夜赶工,总算在起程前将满满五大箱的衣服给赶出来了。
  共有五十套簇新的衣裳,虽已是初春,但是天候仍冷着,所以这些锦衣华服大多算是冬衣,其中一套雪白锦裘,绣着白蝶花样的,正穿在裘蝶身上呢!整个人看起来真是个美丽富贵的玉人儿,扎扎实实的大家闺秀样。
  有两名丫鬟忙着替她打理衣物,嘴上还甜甜地赞美道:
  “小姐本来就很美丽了,穿上这适合身份的衣裳后,更是国色天香哪!简直是仙女一般的人物呢!”
  “可不是吗?刚刚爷儿只看了一眼,就呆掉啦!我银儿来这宅院里上工一个月以来,还没见过我们那严肃的主子露出这般傻样的哩。巧儿,你说是不?”
  那个叫巧儿的丫鬟立刻应道:
  “是呀!我们老爷好凶的呢,平日更是大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的,真是吓人,只有见了小姐你之后,老爷的话才多了起来,还会找我们殷殷垂问小姐的起居状况呢,就怕你有什么不妥贴,而我们服侍不周的!我跟银儿哪敢呀,是不?”
  小丫头们在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兴奋得像是自己才是收到这些华服韵赠的人,完全不因裘蝶的淡漠而减了些许喜悦。
  可是裘蝶能保有的清静也没太久,丫头们服侍她这几天来,摸清了主子只是爱静,不会对仆人疾言厉色之后,讲话也愈来愈大胆啦!尤其是那个叫巧儿的最是大胆,见本来在一旁忙的总管离开后,立即偎近裘蝶道:
  “小姐,我瞧爷儿很是心仪小姐耶!会不会带你回凤阳之后,便向你提亲呢?”
  裘蝶不答,起身住房外走去,她门外的庭院里栽了许多春花,如今正盛放着呢。她凭着栏杆望将过去,眼光被几只粉蝶儿吸引,随着它们身形忽高忽低地移动着。
  “小姐不会不晓得爷儿的心思吧?何况爷儿长相英挺,身家丰厚,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巧儿不死心跟过来。
  裘蝶眼光一顿,定在一朵红花上好一晌,才偏转脸蛋看向一边的丫鬟,这丫鬟瞅着她看的模样好探索呀……
  “我……该明白他的心思吗?他又是……什么心思呢?”声音一迳是那般轻淡微薄,隐约有着微微的自怜自伤。
  “哎哟!小姐,你别佯装不知啦!我家爷儿端差没把一颗心刨出献在你眼前请你笑纳啦!你又何需这样矜持着呢?”巧儿粗鲁说着,一点也不知何谓含蓄。
  裘蝶似嗔非嗔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低下头,有着淡淡的忧愁。
  巧儿大剌剌继续道:
  “只要还长着一颗心的,莫不教我家爷儿的痴心感动啦!除非是心有别属,否则小姐你没有理由不接受这一份感情呀……哎呀!不会是给奴婢说中了吧?小姐,你心里有别人?!”最后以一句尖呼作结,眼珠子定定盯着裘蝶看,一瞬也不瞬的。
  裘蝶的反应像是突然被蜂螫着了似的,差点眺起来,回应的声音有些高扬急促,像在澄清些什么似的——
  “胡说!我……我一个未婚姑娘家,心里怎会有别人!这话……你、你可别对孙公子胡乱说去,坏了我名节!”
  巧儿像是被吓到了,赶忙屈膝一福,道:
  “奴婢知道错了,请小姐别怪罪奴婢。”
  “你们收好行囊就下去吧!”裘蝶脸色仍冷,不愿再看到她们似的,往右方的月形拱门走去,那边种着桃花,正盛开着。
  留在原地的两个奴婢低声吵了起来——
  “巧儿!你真是胡来,当心老爷轰你出去。”银儿骂道。
  “哼。”巧儿像是完全不在乎。
  “你这是什么态度?要不是这些天爷儿想让小姐过得更舒适一些,哪会突然多招你这人手进来?你要是继续这样,等老爷小姐去凤阳之后,总管一定会撵你出去的。”
  “哼!”又是一句哼,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这样的狂妄,教银儿都惊呆了,连生气也忘了!
  ※ ※ ※
  “你过得不错。”
  桃花园里,一身白色劲装的水柔柔正对着一身白色锦裘的裘蝶。
  彷佛在那边等待已久,水柔柔身子依着桃花树,定定望着眼前那个脸色染上红润丽色的美人儿。
  裘蝶力持平淡,但掩不去眼中的惊慌。
  “小姐……”她虚弱唤着,像是不敢相信水柔柔居然会知道她人在这里!
  “别担心,‘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那你来是……”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水柔柔走近她,缓慢地道:“叶惊鸿此刻生死未明,燕楼的新主是我。”
  “呀?!”她一震,连退了数步。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吗?”水柔柔问。
  裘蝶眼儿没眨,愣愣地望着水柔柔,木头人似的摇头,不知道是在回应水柔柔的问话,还是犹不敢置信,心神恍惚地喃道:
  “他……生死未卜?怎么可能?他一个这样强悍的人……”
  “你担心吗?”
  裘蝶无言,眼中闪过许多情绪。似怨似忧、似喜似嗔,千思百转,层层叠叠的复杂难辨。
  “你希望他就此死掉,还是希望他活着?”
  “我当然……”冲口出这几个字之后,下文却无以为继。“她当然”着什么呢?
  同是女人,水柔柔对她的反应很能理解。她认为自己是了解裘蝶的!
  “不管你对他是什么感觉,害怕也好、感怀也好,我只问你——如果叶惊鸿找到这里,你会救他,还是救你自己?”
  “救我自己?”她微微惶然地看水柔柔。
  “你该了解叶惊鸿,除非杀了他,不然他不会允许别人好过。他的死,不只能让我活、让燕楼生存下来,也能让你重新过自己的人生。”水柔柔轻轻拈起她身上那以白貂毛皮滚圈而成的衣袖下缘。“这,不只是锦衣华食的未来,还保证着一个正直男人的爱,备受尊荣宠爱的人生。”
  裘蝶的眼光着看向那白貂毛,身子轻轻颤抖,不知是畏寒,还是为了其它些什么的。
  “你爱上孙达非了吗?”水柔柔看她一眼,问得漫不经心。
  裘蝶咬着下唇,老实摇头:“还没有。”
  突然笑了出来,水柔柔原本就绝丽的面容更加显得难以逼视。
  “但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新生活是吧?”
  “我……不确定。”
  “其实你确定,但是你仍然害怕着,对吧?”水柔柔不再看她,偏转过身,抬头往天空望去。淡然地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太过张狂,逼人太甚。为了制造事端,不惜摧毁已经成就的一切。这种无情又不怕死的人,留他活命,对燕楼,甚至是对江湖,都是祸害。我不会忘记他,相信你也是。这个男人就算死了,也让人永生难忘。
  裘蝶,我不杀你。”
  “是吗?”裘蝶像是毫不在乎自己性命受威胁。
  “原本我应该要的。因为你是叶惊鸿心里唯一看重的女人,不该留你活命。但因为孙达非,所以我不杀你。我要你嫁他,作为对叶惊鸿最后的报复。”
  “我不是你们的棋子!”她冲动低叫着。
  水柔柔冷道:
  “比之于叶惊鸿,我仁慈多了。你想跟着孙达非过新生活,我顺你愿。可不若叶惊鸿那样,只要一个兴起,动不动就爱逼迫人,将人逼到死角里去。”她勾起裘蝶的下巴与自己对视。“好好活下去,裘蝶。接受孙达非给你的幸福,去爱上他。这才不枉我放过你的性命。为叶惊鸿那种人守贞不值得,连掉一颗泪都是浪费。”
  裘蝶的眼神茫然,即使面对着水柔柔,心魂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回凤阳吧!永永远远离开定远,就当你这六年作了一场恶梦!”
  水柔柔放开她,转身离开。
  留下裘蝶呆坐于地,任漫天飘下的桃花瓣淋了她一身,久久回不了神。
  然后,她举起双手捣住脸孔,深深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 ※ ※
  “你气我吗?”湛蓝问着叶惊鸿。
  叶惊鸿根本不理她。既然答应了邵离一切恩怨往他头上算去,这丫头对他而言,完全不值得搭理,理了只是徒浪费时间而已。
  快马往扬州的方向奔驰了一夜,此刻在一处荒野的林荫下休息。用午膳,也让马儿得到充份的休息。
  叶惊鸿正在打坐调息,隐隐觉得原本溃散的内力似乎稍稍能集中于丹田,这发现让他更加专心,完全无旁骛。
  “虽然我害你暂时失去武功,不过我同时也用了好多灵药救你哦!像生肌丹啦、解毒丸啦、还返丹……”湛蓝自个儿说得高兴。
  “蓝,你在自言自语什么?”邵离在溪边汲了一些清水回来,就见到湛蓝在跟自个儿讲话。
  湛蓝扳着手指对邵离笑道:
  “大哥,我发现我给叶楼主吃了不少药耶!连一些跟治伤无关的药也让他吃了呢!”
  邵离一愣,第一个动作就是将她小心地带离叶惊鸿身边。问道:
  “你给他服了哪些药?”
  “都是一些加强功力的药呀!大哥你看,叶楼主是不是已经能自己运功了?虽然不是完全恢复,但是若是遇到危险,一时半刻里,是能发挥作用的。”
  “意思是指,叶楼主现在正在恢复中了吗?”
  回答的是叶惊鸿:
  “不。不是恢复,是短时间内能迅速凝聚内力一搏,但是最多也只能撑半个时辰,体内真气又会溃散殆尽。”行功完一周天,他睁开眼说明自己的状况。
  湛蓝歪着头道:
  “其实还返丹不是这么用的,若是正常的情况下服用,佐以一些药材,那你的功力会提升五年以上的修为。你现在服用,只能短暂时间恢复功力,内耗甚重,如果硬撑勉强苦一天凝聚内力两次的话,对你日后的功力会很伤哦。”
  叶惊鸿哼笑,终于正眼看向湛蓝。
  “虽然你的武艺应付不了你所捅的楼子,幸而也不是真那么没用。”
  湛蓝对他似眨似褒的话没太大感觉,问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捅了楼子之后,就丢给大人善后那种人呀?所以你一直不肯跟我说话。”
  “想来你似乎也不太依仗你这靠山的。”眼睛瞥了邵离一眼。
  “若说比武,我是不成的。但是比起医术或下毒,你是没得比的,更别说我还有厉害的易容术了,就算今日没有大哥帮我挡你,老实说你也奈何不了我。只要我换张脸,你天涯海角也杀不着我啦!”
  “那很好。”叶惊鸿点头。
  “好什么?”湛蓝问。
  “不枉我愿意跟你说话。你证明了你不是一个狗仗人势、不学无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那很好。”
  这些话……实在也听不出是一种赞美。算了!不研究。湛蓝继续保持她的好奇心问道:
  “你讨厌软弱没用的人是吗?那你怎会喜欢裘蝶小姐呢?”
  “蓝!”邵离觉得这样的好奇太超过了,出言制止。
  “邵离,你别急。我现在心情不错,应付这娃儿的耐性还够。”叶惊鸿笑笑道:
  “小鬼,裘蝶并不软弱。她也没表面上看起来的无助浅薄。”
  “她比我还惨耶,武功也不会。你有什么看得起她的理由?”这人简直把所有不会武功的人当路边的石头一般轻贱看待,没道理对裘蝶另眼相待才是吧?
  “她很聪明,聪明又沉静机警。”
  “呀?”是吗?“那又怎样?”
  “是不怎么样。”他笑,最后,大概是不想再理她了,说出真正的重点——“但我爱她,而她,也爱我。”
  爱?
  湛蓝思索着,居然也就没再问了,觉得脸蛋热热的,为这罕见的字眼而感到心跳加速,圆圆的大眼悄悄瞅向一边的大哥,心中自问着——
  那,我爱大哥吗?我的喜欢,是爱吗?
  ※ ※ ※
  “站住!”
  二十匹快马挡在官道上,阻住了孙府马车的去路。
  孙达非冷冷望着眼前庞大的阵仗,从来者的武器上认出这些人正是与当初潜进燕楼里企图掳走裘蝶的那些人一路。想必,是来寻仇兼掳人了。抽出长剑,并不问这些人的来路,只对身后驾马车的两名手下道:
  “我来开路,你们务必力护小姐安好。”
  “是。”
  “孙达非,你只三人,居然妄想脱身,莫非是瞧不起我‘鬼头谷’吗?”那边的人报名号了。
  “咻——”开战,是孙达非唯一的回答。这些人是谁,从来就不重要!他必须速战速决,这样方能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致胜!
  对方的人太多,而他随身的手下并不是什么高手,他只担心小姐有一丁点闪失,不然这些人哪在他眼内?!他下手狠绝,不留余地,第一招便撂倒两人。但对方也不是好相与的,几个高手兵分三路,缠住孙达非与其手下,另一批人打着掳人的主意,这么一来,足以教孙达非左支右绌,阵式大乱,无法专心辟出一条路,身上已经有多处皮肉伤——
  这时,远处飞来两人,一男一女,孙达非最先警觉到,戒慎着来人,下手亦不心软,动作更快。不再忙着辟路,立即飞回马车身边,守住小姐要紧!
  来者是两个发色怪异的外族人,灰发男性那个,将红发女性放坐在马车边,对孙达非道:“你七我七。”说完便往那群人掠去,执行分配到的诛杀人数。
  孙达非亦无耽搁,暂时相信这双男女无害,也全心全意应对对手,让已经受伤的手下守着马车,不必应敌。
  外头杀伐正烈,战场中心的两名女性在竹帘掀开之后,也打了照面。
  裘蝶怔愣地望着那个正在对她笑的女子。
  “蝶夫人,别来无恙呀?”
  红发,灿笑,五颜六色、充满异国情调的民族服饰,她是——
  玉碧,玉夫人!   第十章 
  那个灰发男人叫毕尔里,是玉碧的未婚夫。
  “两天前潇湘客栈事变,燕楼里简直乱成一团,那些酝酿夺位已久的人确定楼主失踪之后,立刻将水柔柔扶正为楼主,好多人被杀了呢!我们这些妾室们也很可怜,水柔柔根本不会留我们活命,我们是有这个认知的。当下呀,大家各自逃命去!我这个人比较有良心一些,吩咐我家毕尔里别忙着带我回瓦剌国,当初输给叶惊鸿,就说好在他手下当差一年的……”玉碧叽哩瓜啦地说着这两天的变化,以及她之所以成为叶惊鸿侍妾的原由。
  原来,一年前叶惊鸿在鞑靼出任务时,遇到了瓦刺武术高手毕尔里,毕尔里亦是一个武斗狂,自然主动对叶惊鸿下战帖。那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比斗,而叶惊鸿赢了,他的战利品是女人——玉碧。这个自大的男人狂妄到拿他的爱人当赌注,没料到竟是输了!
  叶惊鸿根本不缺女人,即使玉碧是一个大美女!但他仍是收下这个战利品,只为了看毕尔里这个男人屈膝。
  “爷儿这个人行事风格虽然很可议,但是他是个好家伙!他收下我,只为了让毕尔里明白,就算胜券在握,也不该随便拿自己的女人当比武的赌注。我对这一点生气很久了,但是毕尔里是个把自己当天的男人,就算爱我也听不下我的话呀!所以我决定跟爷儿回来,即使爷儿把我还给了毕尔里。毕尔里用自己交换我的自由,一年的时间里任由爷儿差这。这段时问呢,我就进燕楼吃香喝辣,顺便保护你了。”
  没料到玉碧竟是因为这样而来到燕楼。裘蝶心中不无讶异。
  此刻,他们在一处驿站落脚休息。男人们在外头打点与上药,孙达非租了一间房给她们两个稍做休息打理。
  “其他人呢?”玉碧有毕尔里保护,那其他人又是如何?裘蝶问着。
  玉碧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她习惯向裘蝶要首饰,现下新得手的是一对镶玉耳环。她觉得裘蝶很雅,身上佩带的饰物更是别致,总是忍不住也想拥有,或许,是暗自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她那样的美女吧?
  “我是不知道她们跑哪去了。但我猜呀,那些人也是有奇特的因缘才进燕楼的,但叶惊鸿才不会让我们知道呢!搞不好每一个都是幌子,用来隐藏你、保护你的呢……不过,那个千纤一定是例外。她是为了冰魄寒蝉来的,楼主出事之后,她搜括了一些珠宝跑啦,听说还是给抓住教训了一顿。”
  是那样吗?原来……他已经过了对女性好奇的阶段了呀。这些女性的到来,不是因为他的耽色,而都是别有用意的。
  她记得的,在他们有过夫妻之实之后,他像是想印证什么似的,在女人堆里浪荡过一阵子,甚至还把知名花魁给收进来,可惜那花魁进门没多久,便因为自身的无知而丧命于啸风堂的机关之下。
  玉碧又道:
  “你有没有觉得那白夫人有点像你?气韵上的像。但是可惜她永远不会是你,所以她的一番情意只得换到伤心啦。我猜她也是允诺了爷要保护你,但是她的私心其实是想藉机得到爷的心。可怜啦!爷这种人,爱上他是很可怜的。”
  裘蝶轻叹,习惯性的不回应,心思其实已经转到好远的地方去了……他……可好?
  有没有遇到危险?能否在功力恢复之前成功躲过水柔柔的追杀?
  “叩叩”两声,有人敲门,在玉碧扬声叫进之后,进来的是孙达非。
  “可以起程了吗?”他问。
  “可以了、可以了。我先出去!”玉碧率先出去,准备从未婚夫惜字如金的嘴里敲出一句对她衣饰的赞美。
  裘蝶也动了,将衣架上的白裘披风取下,披挂在手臂上,也往门口走去。
  “小姐……”错身而过时,孙达非唤着。
  她停住。两人比肩而立,她面向外,他对着内。背道,但身体的距离却很近,感受得到彼此的气息与呼吸。
  “不管如何,擎风庄,永远为你敞开。”他的心——亦然。
  “谢谢。”她只能诚心道谢。能给他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跟着他,日子不会太好过。”纵使明白已经太迟,但仍不放弃努力,他不甘心呀!
  如果没有那变故,她与他,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没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他的真心,她明白。所以愿意对他有这样的坦诚……毕竟这人,这个曾叫裘非的人,是她过去人生里仅剩的牵连呀!
  孙达非紧紧闭上眼,压抑住眼底的苦涩与疼痛。过去的,就过去了,纵使他还活在里头不愿醒,但一切早已不一样了。六年的时间,将她由娇贵天真的千金小姐转变为一个江湖煞星的女人。回不去了,不一样了……
  沧海桑田哪……不是他只手能力挽回些什么的!就算他再不甘心,就算他不愿醒……一切,也只能是这样了。
  他不是她的良人;她不是他的宿命!
  “如果,你想离开他,请记得还有我。三十年、五十年,此诺永不变。”
  她叹。以冷淡的声音道:“谢谢。”
  启步往外走去,形态决绝笔挺,不让他看见她眼中曾经垂下泪水。
  这种温情,她感动,但不容形于外。回报他的唯一方法,便是让他死心。
  死心之后,全新的人生才能重新开始。
  ※ ※ ※
  “叶惊鸿,纳命来!”吼声如雷,从草原四方响起。
  这功夫叫“雷霆四方”,是无情刀肖违的独家绝招。
  终是有人追上来了。邵离带着叶惊鸿往扬州方向奔驰,并不设想会成功躲过所有人。
  一定会有人追来的,但至少比待在定远城里,接受成千上百人挑战好。追来的人马分布零星,且武艺有强有弱,每场打斗完后或许还能休息一会儿,是比较合算的计量。
  “是肖违。”邵离与叶惊鸿同时说着,声音自八里外发出。
  他们都没与这个人交手过,顶多风闻此人武艺奇高,心胸狭窄且极其护短,只要他那不成材的小弟肖仁在外头比武输了,他必然不顾自身已有的赫赫声名,就是要讨回“公道”,即使对方可能只是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也是不给活路走的。
  “他是谁?”湛蓝从怀中拿出药瓶,每人分一颗药道:“这是聚神丹,用以防止被这种魔音穿脑袭击的。”
  邵离一口吞下,回答她的好奇:
  “他是一个来替胞弟报仇的人。”前些日子肖仁在梨花院夺宝不成反丧命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这人会来,一点也不奇怪。
  “邵离,你别管,肖违是我打算一会的对手。”叶惊鸿站起身,走向草原中央静候。
  这里是一处广阔的草原,临着一片湖泊。于是他们决定在此休息,若有敌手追来,这里也不失为上好的比斗场。
  “蓝?”邵离问着湛蓝,想了解叶惊鸿的身体状况。
  “虽然有点勉强,可是没大碍的。后果顶多是再多等几日,他的功力才会完全恢复正常。”她搔搔头。补充道:“我给他吃了许多很好的药,不知道帮助能有多大,等会儿观察看看。”
  叶惊鸿回头看了湛蓝一眼,难得地笑了。“你名叫什么?”
  可见之前根本没记住她的名字,直到现在才有一点点看得起她。
  “湛蓝啦!”她一点也不感荣幸地回他。突然,嘴儿大张,就要叫出来——
  “咻”!一道迅影飞至,笔直冲向叶惊鸿,利刀霍霍,目标是叶惊鸿的头颅,连打声招呼也没有!
  “铿”!金属交击声轰然而起,叶惊鸿偏头闪过的同时,腰侧长剑也已抽了出来,一招便往肖违握刀的手刺去!要不是肖违反应快速,以刀背抵开,那么他的整只手掌便会不见,绝不是仅仅被削掉一根尾指而已!
  可惜肖违对此并不庆幸,他暴跳如雷!“好你个歹毒的叶惊鸿!居然佯装武功全失,欺骗全江湖!”
  叶惊鸿根本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剑,平稳的呼吸里察觉不出一丝喘。似乎……还可以更快、更强……体内凝聚而起的气,比他想像的更充沛。
  依然是不打招呼,肖违使出绝招,发出狂吼,并趁这足伤人内息的吼声爆出时,冲向叶惊鸿又是一阵狠戾刀法,招招直攻人要害!刀剑织成的银光很快吞没两人,武功差一些的人,根本看不清打斗状况,只觉得眼花——这是湛蓝的困扰。
  “大哥……”她懊恼地叫。
  不过邵离的眼光突然从打斗的两人身上移开,凝眉看向西方。有人来了,从定远的方向追来了。为数不少。
  “谁来了?”湛蓝虽然看不到,但感觉得出大哥的戒备。
  “哇!”当肖违被打飞的同时,西方扬超的漫天尘烟也奔近了。昏死过去的肖违如破布般跌落在马蹄前方——在水柔柔面前。
  但没有人多看那具失败而奄奄一息的躯体一眼,所有燕楼人的眼光只放在打败肖违的人身上,惊恐地认知到一件可怕的事实——叶惊鸿,已经恢复功力了!又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江湖煞星了!
  只有水柔柔没看向叶惊鸿,她看的,是邵离。
  但邵离看的,是身边的湛蓝——因为湛蓝突然抱紧他手臂,一副占有的模样。
  更多的人来了,那些想夺得冰魄寒蝉的人也到了!虽然有许多的人因为追查方向错误,有的往凤阳去了,有的南下应天,更也有西去开封的……分散的结果,致使出现在这里的夺宝者,大概只剩三成人数。但也够瞧了,算算肯定有一百人以上。
  气氛,肃杀而沉默。满场的人,却无一丝声响——
  “哼。”叶惊鸿在一片寂静里率先冷笑出声。
  “叶惊鸿,你这个江湖煞星在笑些什么?”有人忍不住叫嚣出声。甚至倚老卖老地以江湖耆宿的口吻代表所有人发言:“别说我等以多欺寡,冰魄寒蝉乃江湖至宝,有德者得之!数月前你卑鄙地自富西城夺走冰魄寒蝉,今日我等前来向你讨个公道。你别当江湖人全怕了你,多行不义,总会有人出来行侠仗义,这才是江湖的——你做什么?!
  ”骇然尖叫,破坏了原本低沉严肃而权威的身段。
  不只是他尖叫,所有人都尖叫出声——“不要!”
  一只羊脂白玉晃荡着,白玉上头穿了根红丝绳,红丝绳危颤颤地勾在一根屈起的指头上。而白玉的下方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在所有人的惊声尖叫之下,白玉被恶意地抛掷而去,目标正是湖泊中央——
  “不要呀!”惨叫!除了惨叫,群雄无计可施!
  “咚——”白玉落水的那一瞬间,数十道迅影飞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抢救着,忽然“哗啦”的水声阵阵,随着一记水烟炮的爆破声起,湖中央的人被炸得七歪八倒,全成了落汤鸡,狼狈地在水里挣扎着。
  这时,只有一蒙面人全身而退,张狂大笑——
  “哈哈哈,冰魄寒蝉是我的啦!”那蒙面人非常机伶,飞窜上一匹快马的同时,还向后方洒了一大把迷烟炮。一时之间,方圆三里伸手不见五指。
  等众人又重见光明时,那夺宝者已经远扬!但是有一大半不死心的人已经追上去了,纵使知道追着的机会渺茫,但是谁会甘心宝物就这样被叼走呢?在他们已经辛苦这么久之后?!门都没有!
  “是谁?!”一些还没追过去的人怒吼着,吩咐子弟兵道:“快去查查江湖上谁是擅制火药的人!这是重要的线索!”
  “是龙帮!武昌龙帮的龙十七擅制各式火药!一定与龙帮脱不了关系!”有人突然大叫,叫完也立刻起程,不想落人之后。
  而他这么一叫,果然使众人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龙帮里有制火药的高手,刚才那两种火药罕见到简直像是有刻名字似的,一被使用就知道必然出自龙家!如果这样仍叫做“证据不足”,那么地上的火炮灰屑纸片上印的那个“龙”宇,便是不容抵赖的铁证了。
  目标确定,立刻南下武昌,叱!
  所有寻宝者都走了,连说个威风的场面话来退场也不肯。时间宝贵,哪还记得有个江湖煞星要诛灭?更别说这个江湖煞星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多危险呀!
  燕楼的家务事,留给燕楼自己解决啦!
  他们一点也没空……呃,不!是一点也不想多事!
  ※ ※ ※
  邵离的头有点疼。所以他伸手揉着太阳穴。
  “嘻!”湛蓝在笑,为这荒谬的结果而笑。
  “蓝。”邵离没有心情陪她笑,也不想看她笑。
  “大哥,这下你轻松啦,那冰魄寒蝉没你的事啦。”
  “抢走那东西的人是龙家人。我不能不理。”事情才多着呢,他想。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我们也去呀。走嘛!”她摇着他手臂,缠磨着撒娇,不想让他的眼光移到别的地方去,只想让他看她,只看她就好了。
  邵离不明白湛蓝怎会突然这么爱黏人,但眼下这情况,不是说想走就能走的,虽然他从不介入、也厌恶介入别人的帮内事,但他对叶惊鸿有道义上的责任,在他功力未恢复前,势必要破例沾上这样的……
  “邵离,你走吧。这是我燕楼的事。”叶惊鸿缓缓开口。
  “叶楼主——”
  “你的顾虑如今已不存在了。”叶惊鸿偏头对他一笑,聚气于掌,往地上一挥,“碰”地一声,地上出现好大一条缝隙。那是丰沛的内力所切击出来的。向邵离证明他的身体全然无碍。
  “蓝?”邵离不太确定叶惊鸿说的是下是事实。
  湛蓝想了一下:“那些药令他现在的内力比平常更强三成,这一场比试不必担心。
  可是这样勉强下去的话,以后恐怕得花更多时间调理身体哦,至少要三年。”她掏出一瓶药走到他面前道:“这给你,对功力的恢复助益很大。”
  “你要什么?”叶惊鸿问。
  “交换你取消跟我大哥的比武之约。我大哥从来就不想跟你比武,你不要藉着我下你毒的机会逼他啦。”湛蓝当然是有交换条件的。
  叶惊鸿扬眉,不是很想要的样子。
  “我想跟他打,胜过想得到这药。”
  “你真有这个心,永远不怕找不到机会,但是不要用这个理由,我跟你的恩怨,我自己解决。”她最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啦,他会接受的。
  “你认为我会答应吗?”
  “当然会呀,你现在看得起我啦,就会愿意跟我交易。”湛蓝点头、叶惊鸿笑了,不得不说这天真的丫头颇为聪明,有意思。没说什么,他接过药瓶,便算是交易完成。
  “快走吧!邵离在,太过影响水柔柔,我不要他在。”
  “我也不要!”湛蓝点头,转身跑回邵离身边,“大哥,我们走吧!你对叶楼主已经没有责任了,短时间之内他也同意不找你打架啦!”
  邵离原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但……终究是没说,只对叶惊鸿拱手为礼,当作道别,然后转身而去。
  不是不知道有一双幽怨的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的,但是他不想、也不愿对上。他只看着湛蓝,由着她拉他走向系马的树干,上马,然后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无情,有时才是慈悲。
  ※ ※ ※
  现场,只剩下燕楼人。被推翻的前楼主独据一方;新任楼主与十四名死卫立于另一方。对峙的姿态,肃杀的气息,沉默无限延长——
  黄昏了,天空还飘起了微微的丝雨,让整片草原的景象显得更加萧瑟。
  “你不错。”首先出声的,仍然是叶惊鸿。
  水柔柔深吸一口气,力持平稳道:
  “就算来不及赶在你功力恢复前消灭你,今日,我也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你毁了燕楼。”
  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叶惊鸿接着说道:
  “你证明了你的本事。没教我失望。”
  “你没权利对我说着失望或希望这种话!”水柔柔冷道。
  “我有。我们出自同一个师门,而师门里只剩你我,我这个师兄毕竟是比你辈分大一些。”
  师兄?!她怒极而笑:“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妹?真是不可思议!”
  “一点也不。今天,我才承认你是我师妹。”叶惊鸿含笑点头,继续说着:“当我们七个师兄弟为了活命自相残杀时,你因为是师父的女儿而例外;当我得杀掉所有人才能登上楼主之位时,你什么也不必做,就已是个副楼主;当我全力壮大燕楼势力时,你这副座大多时候都率人追在邵离身后跑,没丝毫贡献。这样的你,凭什么当我师妹?”
  她一震!直到今天、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叶惊鸿会跟她过不去,要将她逼到死角,逼到不得不反扑。原来……他要逼她证明自己有当副座的资格!要她也跟所有师兄们一样,不管智取,还是力敌,都要想办法保护自己活下来,然后做掉所有挡她路的人!这是同一个师门的人必须经历过的试炼!没人能例外!
  呵!怎么给忘了?如果父亲是这样死掉的,她怎会没想到叶惊鸿也不会放她例外呢?她怎会没想到呢?太失算了!
  “好了,智谋上,你不错。现在,比武吧!”叶惊鸿说着。
  比武!她不可能会赢的!如果她能赢,就不会等到这时候才反扑了!她父亲都不是他的对手,她又怎么可能……
  “你们可以全上。”叶惊鸿一点也不在乎。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这战役变成是他与她的师门之战,她又怎么会允许这种事?
  她也有她的尊严!
  “不必了!”她拒绝。就算不是他的对手,她也要独自应战。
  “很好,你成材了。师妹。”
  “你的称赞我承受不起,师兄。”语翠,她拔剑出招——
  或许结局永不会改变,但她不会毫无抵抗地引颈就戮!
  ※ ※ ※
  “铿”!
  一记飞镖精准地打偏了剑尖,原本刺向水柔柔喉咙的利剑转而刺进她左肩!她咬牙吞下痛哼声。
  叶惊鸿住手,长剑仍指着跌坐在地上的水柔柔。他赢了,若不是飞镖打扰,战役便已正式结束!
  “你答应我不杀她的!”心急的吼声呼啸而来,因为是没命地赶来,所以喘得很厉害,差点没把满身肥肉也给喘出来。
  来人是钱继言!除了叶惊鸿一点也不意外之外,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诧异而不敢置信的!他来得飞快,轻功高绝。
  钱继言有武功!而且还是高深的武功!不然不可能一镖便打偏了叶惊鸿的剑!从来没有人能对叶惊鸿袭击成功,没有人!而钱继言居然办到了!
  别人不敢置信,其实连钱继言也非常诧异自己武功几时好成这样了……
  “你来了。”叶惊鸿收剑,身形微顿了下,无人察觉。
  “叶老大你——”钱继言全身肥肉直抖,不知道是怕,还是生气。
  “她虽输了武艺,但头脑还不错,够资格当燕楼新主。我放过她。”叶惊鸿转身而走,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什么叫你放过她?当初我跟你合作就是以不能杀她为条件的呀!”钱继言蹦蹦跳,对他背影抗议着。
  “那么久的事,谁记得?”叶惊鸿背对着所有人,所以没人看到他的嘴角正流出血丝,脸色煞白得吓人。
  太勉强了,所以当奔腾的内力溃散后,五脏六腑便开始冲撞剧疼起来。
  “喂喂,叶老大,你这个人现在这样说就不对了,这六七年来,我当你的金主、替你掩护、帮你做尽各种难以启齿的事,你……”
  “接下来,你就当水柔柔的金主吧,为她做尽所有难以启齿的事。也许你多年的暗恋就能所愿得偿。”上马,奔驰而去,加速又加速。离开,为了与她更近。他要快,要更快——
  钱继言哇哇大叫:
  “你你你——居然把我的秘密就这样讲出来了!你你你……”
  快马已经奔驰得太远,他再也听不清钱继言在吼些什么气急败坏。
  痛!非常痛!他的脸色死白,血不断自嘴角滴落,雨丝转为大雨,天色已经墨透,但一切都阻止不了他,阻止不了他向他的美丽白蝶儿奔去。
  他的囚蝶——裘蝶。
  ※ ※ ※
  “前面就是凤阳城门了,好热闹的样子呀!”
  凌晨起来赶路,抵达凤阳城时刚好是清晨城门开启时,玉碧将马车的帘子打开一条缝,伸着懒腰说着。
  裘蝶上马车之后就没再睡过了,她一直看着后头,像是在等什么,盼什么。
  “要吃些东西吗?我瞧那城门口卖豆腐脑儿的很不错的样子,吃些好吧?”玉碧问着裘蝶。
  “下了。”她将毛裘披风披上,掀着马车侧边小窗,一迳往后看。
  “蝶夫人,你看二十五遍啦!究竟是在看些什么呀?”
  裘蝶怔怔地回望她一眼,轻道:“我也……不晓得。”是呀,她是在看些什么、等些什么呢?
  她只是没来由地期待,只是没来由地心慌,不知道为了什么。
  “咦,后头好像有人快马过来,赶着进城呀?”玉碧抬头看过去,讶声道。
  她立刻探头看向窗外,心口同时也跳得好急——
  啪啦!啪啦!两匹快马上承载的是官差打扮的人,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越过他们马车,进城去了。是官差,不是……别人。
  马车停下,玉碧率先跳下马车:“好啦,得等上一些时候,我们还是先吃些热的吧!
  ”她掀开门帘要扶裘蝶下车。
  袠蝶才走下来,后头又传来阵阵马蹄声,很快地奔近。她很快又偏头看将过去——
  尘烟漫天,越过她们身边时,也留下一片。
  “哎呀!呸呸呸!太过份了,也不会跑旁边一些,这些沙尘把我们的新衣服都弄灰啦!气死人!”玉碧破口大骂。
  孙达非下马过来问道:
  “还好吧?”
  裘蝶咳了两声,点头:
  “没事的。”
  孙达非道:“你们这边待着,我去买热食给大伙填填胃。”说罢,往前面人群汇集的地方走去。
  哒啦哒啦哒啦哒啦——
  “不要吧!又有赶着进城的快马啦?干啥跑得这般死命?赶投胎呀?”玉碧哀叫,就要扶着裘蝶退到马车后方,以防被乱蹄踢着。
  裘蝶心里纵使不抱希望,但还是忍不住想看过去,才想转头——
  一阵天旋地转,她的双脚已离地,纤细的柳腰被如铁般的手臂牢牢圈住!
  “呀!”尖叫的是玉碧。她被这太迅速的变故惊吓到了!只能尖叫。
  远处的孙达非与毕尔里算是反应神速了,但当他们飞过来时,裘蝶已被掳远了,远到只能看到那劫人者的背影一眼,然后便消失无踪了。
  那人,是叶惊鸿。
  这便是他们不再追去的原因。
  叶惊鸿来带走他的裘蝶了。
  ※ ※ ※
  飞奔的快马在跑了数十里之后,终于慢了下来。不再那么疾速,乘坐在上的人,终于能说说话。
  她看着他,小手抓着丝绢儿,拭着他嘴角已干涸的血迹。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灼灼,看得出意志力与精神力之强,毫不受身体的疲惫病痛所影响。
  他,总是太常一身狼狈地回到她身边呀!
  “看什么?”他问。下巴贴紧她柔嫩光洁的雪额,将她抱得好牢。
  她摇头,没答话。持续擦拭着他的嘴角、他的面孔。
  “不问我带你去哪里吗?”他又问。
  “去哪里,有差别吗?”都是在他身边呀,不是吗?
  他扬眉,眼里闪过一丝诡谲。
  “没差吗?你也太无所求了吧!”有差的,他要带她去的地方,绝对是有差的。因为那个地方叫“天慈寺”,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地方。
  “我有所求的。”她定定看着他。
  “哦?你求什么?”他要笑不笑的。
  她轻道:“我求——你每一次都能活着回到我身边,我求——你的信任。”这两样,简直是奢侈的梦想。极之艰难的。
  勒住缰绳,行进中的骏马很快停住。马蹄声不再扰人,四周一片宁静。
  他捧住她面容对视着,浅淡颜色的瞳眸里映出了她,也只映出她。
  “我信任你。只信任你一人。也允诺你我的性命。”只要她愿意求,他就愿意给。
  只给她。
  她双颊泛红,眼眶灼热,不知道该怎样抑制自己,才能教眼泪别流下来。当他这样看着她,她终于开始觉得——活下来真好,没在六年前那场浩劫里死去,真好。
  “那……你呢?我能给你什么?”她身上有什么,是他要的呢?什么是他珍视,而她也给得起的呢?
  他笑了,罕见的不带任何讽意,稀奇的一片温柔,让她浑身无可遏抑地颤抖起来,不知是惊是喜,还是羞……
  “裘蝶。”他说着。
  “什、什么?”
  “我要裘蝶。”继续说着。
  “我?”她怔愣。他是在唤她,还是在索讨她?
  “让我囚蝶。”用力抱住她,霸气地说着。
  啊……这人,这人呀……连感情这样的事,居然也是强取豪夺的。
  “……好。”她终于答。在他愈搂愈紧的臂力催促下,允了。
  就让他囚蝶,让她这只蝶儿从此被牢牢占领,密密守护——
  以爱,以信任。
  《全书完》   散篇片简 
  二十二岁的他与十四岁的她
  年轻男子不是没注意到那些被恶盗宰杀的羔羊里,尚有一丝残息。
  不过,那与他何干?与他有相干的全诛灭了,便已责任完毕,这是他唯一的认知。
  当然如果他精神不错的话,其实不介意仁慈点,免费送那丝残息上路。
  但他太累、太疲倦了,算不清自己已经几夜没合眼:也记不起上一次把食物塞进胃袋里是何时的事。劳累与饥饿让他对任何额外的旁事皆兴致缺缺,只好放那抹惊骇过度的残息继续惊骇下去,反正也无须等太久,那残息自然而然也会跟着亲人的脚步而去。
  至于是劳驾他下手,或劳驾夜晚出来觅食的恶狼……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是吧?
  他的坐骑在一声尖哨召唤下奔驰过来。他没多想就要跨上去,但——
  一双雪白的小手像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浮木一般,牢牢抓住他的衣摆,顿住他的动作。
  他低头盯着那双手。
  若是依照惯例,他早一剑挥过去,让那双纤细的小手与身体分家。但他没有,是因为他十分好奇。好奇着自己怎会毫无所觉地给她抓住而不自知?
  是他真的太累吗?还是这丝残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那抹残息薄弱的声音破破碎碎,就像满地的尸块一样残缺。
  他看着数丈远的樟树,那是她原本杵着的地方,怎么一眨眼,她便在他脚下了?她有武功吗?身随意动,他一把揪住她细弱的腕脉——没探到她的内力,只得到她一声痛呼。
  啧!
  嫌恶一丢,就要走人。
  “不要!”声音很弱,但意志力很坚定。
  “放手。”他很意外自己会出声说话,他已经将手放在剑柄上了,怎么不是抽剑,而是出口?
  “不要!”他是活着的,她不要放。在这里……只剩她与他是活着的呀……
  非常顽强的生命,顽强到不怕死,他不认为她会忘记稍早前是谁制造出这一片血景的。所以,她抱着他不放,很奇怪。着了失心疯吗?还是不怕死的顽强?
  有意思。男子放开握剑的手,善变的心思让他将她整个人抓起抛在马背上,然后“叱”地一声,带她一起走,离开这个全是残破尸体的地方。
  他想知道她有多顽强?这份顽强是否能支撑她在他的世界活下去?
  拭目以待。
  ※ ※ ※
  钱继言的忧郁
  钱继言很忧郁。
  “我看起来像收尸体的人吗?为什么我必须做这个?”
  男人,胖胖的男人,他叫钱继言,向来只是一个善武不欲人知、成天想发大财的死钱鬼,目前辛辛苦苦当着杂货郎的可怜人,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一堆人来收尸。
  “哎哎哎!有没有搞错呀,穿黑衣的不归我们收,我们要收的只有那些穿华服的尸体,不要给老子做赔本生意,亏钱你负责呀?!”他叫,蹦蹦跳,跑过去嫌恶地拨开下属正在拼凑的黑衣物件。“快快快,好了没?来来,我算算,一、二、三……十一,好,正好十一口人。拼成了,快将棺盖封好,‘天慈寺’那边已经在等着火化啦!别误了时辰,误了要多付香油钱,你们这些兔崽子赔我呀?快定快走!”
  马车分成五辆运送。
  钱继言又鸡猫子鬼叫起来:
  “那个老刘,吩咐你去请人制的墓碑与骨灰坛,你没有做错吧?十一个骨灰坛,墓碑上只刻著‘裘府一门’四字,你是照办没有?若是有差池,你赔我呀!重做可是要一笔钱的,你要了解!”最重要的是会害他被某个煞星痛殴!
  “叩碰”!马车轮陷入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艰辛起伏着,仿佛有解体之虞。
  “哎哟!你们小心点儿,马车很贵的!要是坏了,你们给老子等着瞧!”
  骂骂骂,骂得口干舌燥,然后,唉!
  又忧郁了起来。
  ※ ※ ※
  信任
  他对她道:“不要相信任何人。”
  “即使是你?”她怯怯地问。
  “是,即使是我。”他笑,认为她很受教。
  “为……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江湖,这里是燕楼。”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都可能是假的?”
  “是的。想活命,就得先学会不要信任。”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她不明白。
  一顿,然后笑了。“因为我希望你能让我信任,我想知道信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是我?”她屏息,觉得害伯。
  他将她锁进怀中,她一如以往那样颤抖害怕,没敢挣扎。对她这个疑问,他没回答,就只是抱着她,很紧、很牢,但没弄痛她。
  他叫她不要信任,但当他这样搂着她时,她希望,自己能信任他;希望……这令她害怕的怀抱,可以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这种想延续下去的心情,是否就叫——信任?   后记 
  这是之二
  写这一本时,不幸遭遇到电脑中毒的悲剧,我傻眼之余,终于明白了随时备份的重要性。
  所以这是第二篇后记,第一篇早不知道给毒杀到哪一重生天投胎去啦!大家将就着看吧,就忘了那篇万言书……咳!是万言书没错,不要怀疑,虽然它给毒掉了,也不要抹灭本人曾经用力掰过一长篇的事实。现下没了万言书,心痛不已的我,决定就用千言书当替代方案,大家就随便瞅瞅喽。
  闲话休说,进入正题。
  这一套三本书呢,其实都是先有男主角的模型之后,再根据他的特色去调配出女主角应该有的样子。我好像很少这么优待男主角呀,可见我的心愈来愈柔软,不再以女主角去量身订做男主角啦!有进步有进步。
  三个男主角里,我私心认为这位叶惊鸿兄更是特别难以发挥,虽然他是最符合时下流行的机车男五要素——冰、冷、邪、佞、酷。感觉上不是太难,毕竟有很多大作可以参考了解这类人物的基本变态模式。但是我错了,一个具备机车特性的角色,怎么可能会好搞?!至少叶惊鸿先生就让我咬牙切齿了很久!
  OK!我承认写这种人物是要有天份的,而我的天份显然不在这里,不然我不会写得这么呕心吐血!唉……在此向那些擅长写机车五要素的作家们致敬,你们太强啦!
  幸而这一本终于完成,哀怨的日子总算结束,这个叶惊鸿喔……我真怀疑谁敢跟他生活一辈子?
  从二○○二年写到二○○三年,跨年耶!听起来好了不起对不?虽然写了将近四个月,可是听起来像是写了一年。无论哪一个时间长度,都算冗长啦!幸好只剩一本要写,解决完龙九,我就要回归现代的怀抱,想起来就觉得很美好。
  单本的创作比系列轻松多啦,费心思的程度不用延续那么久,我还是适合一本一本来。
  下一本书叫《当家主母》,一点也不意外的当然是写龙九的故事。他应该比较好发挥吧?我希望。
  虽然有点晚,不过还是要说一声——二○○三年新年快乐!
  要许愿、要许愿——
  一愿景气回春!
  二愿身体康泰!
  三愿年年能相见!
  好了,许完,接下来就努力实践它吧,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