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王宝和:庄子使我上瘾的几个理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4:34:55
庄子使我上瘾的几个理由
 这个人的书使两千多年来的许多人上瘾,我自然是其中之一;不过还有许多自命为研究他的人,无条件地成了他的俘虏,这不包括我。你可以说,我没有读懂他的奥义,所以没有五体投地的佩服态度。你若有这种想法,真的是高看了我。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真的如你所说读懂了他的奥义,我也不会有五体投地的佩服态度,那是因为我是个现代人且在精神上有太多的反骨。自然,上瘾也并不是大家寻常所理解的完全是赞赏的代名词。
   1:可爱的矛盾
扪心自问,说庄子是矛盾的,并不是我有着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故意贬低他,从而在精神上弑父。像庄子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便我有幸能准确地叮咬他几口,也只不过是蚊子对大象的叮咬而已,对他哪有什么弑伤作用?按照我的本意,我经常把一个人在精神上的矛盾看作是一个人活力无穷,魅力四射的象征。生活在大量产生道德警察的国度,马上就会遭致剧烈的反击,说我这是在提倡一个人思想观念的朝秦暮楚,转若飞蓬,捷如影响,好比川剧变脸一般,立场不坚定。
服不服膺真理,尊不尊重事实,在不少人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要坚定——并不是自有立场,而是强权(权威)者强加的立场——这成了许多人变成精神奴才的不二法门。不过,这对庄子来说并不重要。庄子齐万物,主相对,等生死,谴是非,立环中,没有立场就是他的立场。这当然是极而言之,为了言说自以为是的思想,哪能没有自己相对稳定的想法和立场呢?因此庄子思想的立场,即便不是一以贯之,矛盾交错,也能大致寻绎出个脉络来。当然,能寻出个脉络来,需在庄子思想的矛盾丛林中披荆斩棘。
庄子处在诸子百家纷起之中,思想观点时相靡荡,互有影响,自当不免,这可作为对庄子思想变化而矛盾的一个最基本的判断。批评者由于对被批评的学说侵淫日久,难免不受被批评者的影响,在思想史上也不乏其例,本身就充满着矛盾的吊诡。庄子抨击儒家之剧烈,堪称无以复加,但依然有后世学者认为其学出于儒门的,有出于子夏之门之说(韩愈、章学诚、姚鼐),有出于颜渊之门之说(章太炎、郭沫若)。除了他们拘于文义、没用足够的游戏精神来理解庄子外,至少可以反过来证明,庄子思想的矛盾的确是存在的。至于《庄子》一书之编成的技术性难题,给《庄子》所带来的矛盾,已是众人皆知,不劳多言。当然《庄子》一书如果被确定是庄子及其后继者合撰的书籍,因而产生了矛盾,也就没有对其矛盾争论的必要,只要指出其矛盾之所在即可。但《庄子》一书中哪些是庄子的文章,哪些不是他的文章,我是颇费踌蹰的,不大分辩得出来。如果《庄子》只是因他一生阶段之不同致使作品产生矛盾,就更是情有可缘。总之,我不如苏东坡以降的许多识家那般聪明,火眼睛睛,能将庄与非庄断然区分。其实说穿了,在他们的心目中,有一个思想上十分统一的庄子存在,替庄子阉割掉他们自以为是的非庄的“骈拇”,就成了他们不虚此生的伟大使命。这种对待庄子的“原教旨主义”态度,就像张承志前几年所提倡的“清洁精神”,让我想起汉武帝大概是为了司马迁的精神和身体都很清洁,才去掉他的大势的吧。
如果我说庄子的魅力与世界之存在一样永恒,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与世界同样矛盾的话,希望你不要大惊小怪。矛盾所带来的纠结与活力,是那些将自己的思想修补得所谓天衣无缝的理论体系——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不存在的假设而已——不可比拟的。正好可以反过来证明,对庄子的阐释为何意见纷陈,莫衷一是;换言之,《庄子》的文本是开放而非自足的,就像一个社会允许试错机制,而非事先被一些自认为代表大多数人利益的人构想得完美无缺,更具活力与民主一样。当然这不是说在一本书中,作者故意布设错误,是可以原谅的,而是说有些错误是作者本人的学殖及诸多因素无可避免的,可以得到我们更为丰富多样的阐释。
 2:无处不在的游戏精神
庄子忧愤伤世,同道者寡。自知天下不可语庄语,而以谐语出之,开后世佯狂反讽之先路。而谐语多半以不稽的人事,小说家的笔法,兼以重言、寓言、卮言迭出,实在启我覆盆,令人喷饭。确如宋代黄震在《黄氏日钞》中所言:“庄子以不羁之材,肆跌宕之说,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用以渺末宇宙,戏薄圣贤,走弄百出茫无定踪,固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
西人论述艺术起源于游戏,未必是的论,但人在童蒙时代,最喜欢做的,莫过于玩游戏,这说明游戏是人类的天性。成人后,人们也做游戏,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的游戏,都只是为了获取功利目的,互相制定游戏规则,进行博弈,所做出的利益妥协罢了。只在极少的情况下,成人才在游戏中不带或者少带功利目的,而此种游戏带来的愉悦,其佳境可至终身难忘。无论是席勒的《美育书简》还是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其中心意思无非是游戏着的人,是丰富而有趣、健康而人性的。因此席勒说,“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美育书简》)。
《庄子》诸多篇章,很多故事,幽默萧洒,反讽自嘲,嬉笑怒骂,实在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异数,这也是与儒家那种貌似恭谨的做人行文态度大唱反调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游戏笔调中,行文诡谲,汪洋姿肆,想像奇特,千古之下,无出其右者。从这个意义上看,庄子是先秦时代乃至中国文化中少见的“完整的人”。

 3:路径依赖:向后转
包括庄子在内的诸子百家几乎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的平台,是中国文化大厦的础石。对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进行必要的观察,可以窥看至今影响我们文化及现实生活的诸多层面。因为文化及现实生知的衍进,虽然相隔千年之遥,依然可以凭着像一条流淌的河流那样,从河源感知其对下游的影响。
庄子身处剧变的时代,诸侯纷起,是非淆乱,代表各种利益的学说迭出,以适应彼时急剧变化的社会需要。庄子为了反抗社会上普遍兴起的利欲薰心,对抗现存社会对个人的约束挤压,便构筑一个“至德之世”的理想乐园,来标示当下现实的丑陋及其存在的不合理。庄子向壁虚造的这个社会,并非他所独创,其他学派在彼时也以此相标榜。尽管他们虚构的社会在提法上不尽相同,但纷纷向后寻找治理当下社会疾患的药方,几乎成了彼时知识精英的共同诊断,更成了一个时代的风尚。儒家经典《礼记·礼运》中“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大同社会,《老子》所谓的“小国寡民”,《 冠子》中的“民犹赤子”等等,无一不是对当下现实的不满。汉学家葛瑞汉曾说:“对一切有组织的政府的失望,对圣贤君主的嘲笑,对黄帝开战以前的时代的怀想,凡此一切,都成了尚古思想的背景”(《 冠子:一部被忽略的汉前哲学著作》)。这好比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前方的道路朦胧不可见,这个人当下身处的路段也险象环生,便疯狂地想逃回他所认为的原住地,而原住地只存于他的幻想之中,已经邈不可追。因此失望与追忆,便成那个时代许多知识精英的集体选择,至于说未来,因不可预期而成本太高,冒险精神自然就几近于无。

既然至世已衰,父子相图,兄弟相疑,这就为法家的“不期修古”,只图眼前的酷政打通了道路,这也是秦国之所以统一六国形成中央集权暴政的思想背景。而秦国的暴政更是增添了后世知识精英对上古三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不懈热情,直至近代康有为为了变法,依然向后去找寻支撑自己变革的理由和思想资源。流风所及,当下流行之所谓“新左派”观察事物的思路几乎与我们传统的文化平台如出一辙,他们“往往用的不是向前看的眼光批判现代社会,而是向后看,流露出浓郁的怀古复古、浪漫悲观的情调,他们缅怀想象中的古代田园牧歌式的宁静与悠闲,想退回到前现代时期,他们一味推崇精神,否定物质,鄙弃大众但又以大众的导师和代言人自居,表现十足的贵族和精英倾向。又如,他们想把与科学技术、物质进步相伴的弊病与科学技术、物质进步本身混为一谈”(徐友渔《自由的言说》)。这说明吾国的文化传统中,没有真正的未来,而那些遥不可及的“主义”乌托邦所代表的未来与邈不可追的至世三代,可以说是两极相通,本质上没有区别。在要么无政府,要么完美政府的诱惑下,我们吃尽了苦头。
庄子在政体上虚造三代至世,得道方法是坐忘心斋的减法,德道之人大多是与常人相异的——亦是身体上的减法——残疾之士,几乎都是同一思考路径,尽量减少,随时向后看,最终以至于“无”。
 4:思维方式:非此即彼
庄子认为万物齐于一,于是谴是非,泯对立,等生死,主相对,消彼此。我曾说《庄子》四处暗藏矛盾,充满吊诡。譬如他用语言来超越语言,通过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来完成他所要达到的消彼此,泯是非。
庄子行文中常常是高下对举,是非立判,愚智连譬,文章里有诸多段落开后世骈文赋体之先河。顺带说一句,吾国文化表现形态中,较为发达的赋文、骈文、对联等诸多形式,自然有感人篇章,韵律之美,文辞灿烂,在在不可多得。但这种文学表现形式未必不是我们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的一种外在反映,已经左右我们的思维方式而大家习焉不察。庄子的思维习惯也未能幸免。我们可以说,庄子主张泯是非,消彼此,但主张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够做到是另一回事,真正能遥逍自在地处在环中,何其难哉!因为泯是非,消彼此,本来就是个极端行为,只有悬拟一个所谓的“道”在那里来统辖。是与非,彼与此是相对的,因此应该无是非,没彼此,从而统合于绝对之大道,即用绝对的相对,来达到绝对的“绝对”亦即道,“这种对‘道’的超越性理解和普遍性解释,正好为权势主义者所强调的君主权势至高无上而又广大普施,提供了宇宙依据”(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
换言之,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可以说是我们文化传统中贯用的思维模式,这才使得你死我活的斗争哲学有了我们习焉不察的真正温床。非此即彼,最终达到的是对思想的绝对统一,只要手中有权(强权和话语权),我便是绝对真理。而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加上没有真正的宽容,以自己的是强加于人,有极强的征服欲,他人没有不做什么的自由和权利,这是先秦诸子的普遍招式。即便强调不应该互相争论的庄子,何尝又没落入这种圈套之中。以此观诸今日,更是令人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