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散文精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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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 故乡行 石林颂 北戴河杂感 西双版纳礼赞

访绍兴鲁迅故居

我的家

注:本文是季羡林《故乡行》一文中的一节,标题是原文该节的标题。——编者注

我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家,那时候,老祖和德华都还活着,她们从济南迁来北京,我们住在一起。

老祖是我的婶母,全家都尊敬她,称之为老祖。她出身中医世家,人极聪明,很有心计。从小学会了一套治病的手段。有祖传治白喉的秘方,治疗这种十分危险的病,十拿九稳,手到病除。因自幼丧母,没有人替她操心,耽误了出嫁的黄金时段,成了一位山东话称之为“老姑娘”的人。年近四十,才嫁给了我叔父,作续弦的妻子。她心灵中经受的痛苦之剧烈,概可想见。然而她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从来没有对人流露过,实际上,作为一个丧母的孤儿,又能对谁流露呢?

德华是我的老伴,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我结婚的。她只有小学水平,认了一些字,也早已还给老师了。她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一生没有跟任何人闹过对立,发过脾气。她也是自幼丧母的,在她那堂姊妹兄弟众多的、生计十分困难的大家庭里,终日愁米愁面,当然也受过不少的苦,没有母亲这一把保护伞,有苦无处诉,她的青年时代是在愁苦中度过的。

至于我自己我,虽然不是自幼丧母,但是,六岁就离开了母亲,没有母爱的滋味,我尝得透而又透。我大学还没毕业,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这使我抱恨终天,成为我的“永久的悔”。

就是这三个人组成一个温馨的家。

为什么说是一个温馨的家呢?首先是因为我们家六十年来没有吵过一次架,甚至没有红过一次脸。我想,这即使不能算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把这样一个家庭称之为温馨不在正是恰如其分吗?其中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全家都尊敬老祖,她是我们家的功臣。正当我们家经济濒于破产的时候,从天上掉一个馅饼来:我获得一个到德国去留学的机会。我并没有什么凌云的壮志,只不过是想苦熬两年,镀上一层金,回国好抢得一只好饭碗,如此而已。焉知两年一变,而成十一年。如果不是老祖苦苦挣扎,摆过小摊,拾过破烂,勉强让一老,我的叔父;二中,老祖和德华;二小,我的女儿和儿子,能够有一口饭吃,才得度过灾难。否则我们家早就家破人亡了。这样一位大大的功臣,我们焉能不尊敬呢?

如果真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的话,那就是老祖和德华。她们忙忙叨叨买菜、做饭,等到饭一做好,她们却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只吃残羹剩饭。这逼得我不由不从内心深处尊敬她们。

我们曾经雇过一个从安徽来的年轻女孩当小时工,她姓扬,我们都管她叫小扬,是一个十分温顺、诚实、少言寡语的女孩子。每天在我们家干两个小时的活。天天忙得没有空闲时间。我们家的两个女主人经常在午饭的时候送给小扬一个热馒头,夹上肉菜,让她吃了当午饭,立即到别家去干活。。有一次,小扬背上长了一个疮,老祖是医生,懂得其中的道理。据她说,这种病在古书上称之为疽,是能要人命的。当年范增“疽发背死”就是这种疮。小扬患的恰恰是这种疮。于是,小扬每天到我家来不是干活,而是治病,主治大夫就是老祖,德华成了助手。天天挤脓、上药,忙完整整两小时,小扬再到别的家干活,最后,奇迹出现了,过了几个月,小扬的疽完全好了。老祖始终没有告诉她这种疮的危险性。小扬离开北京回到安徽老家以后,还经常给我们来信,可见我们家这两位女主人之恩,使她毕生难忘了。

我们的家庭成员,除了“万物之灵”的人外,还有几个并非万物之灵的猫。我们养的第一只猫名叫虎子,脾气真像老虎,极为暴烈。但是,对我们三人却十分温顺。晚上经常睡在我的被子上。晚上,我上床一躺下,虎子就和另外一只名叫猫咪的猫,连忙跳上床来,争夺我脚头上那一块地盘,沉沉地压在那里。如果我半夜时醒来,觉得脚上轻轻的,我知道,两只猫都没有来。这时我往往难在入睡。在白天,我出去散步,两只猫就跟在我后面,我上山,它们也上山;我下来,它们也下来。这成为燕园中的一条著名的风景线,名传遐迩。

这难道不是一个温馨的家吗?

然而光阴如光石火,转瞬即逝。到了今天,人猫俱亡,我们的家庭只剩下了一个人,形单影只过了一段寂寞凄苦的生活。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隔了不久,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学生,了解到我的情况后,立刻伸出了爱援之手,使我又萌生了活下去的勇气。其中有一位天天到我家来“打工”,为我操吃操穿,读信念报,招待来宾,处理杂务,不是亲属,胜似亲属。让我深深感觉到,人间毕竟是温暖的,生活毕竟是“美丽”的(我讨厌这个词儿,姑一用之。)如果没有这些友爱和帮助,我恐怕早已与人世“拜拜”了。

那些非万物之灵的家庭成员如今数目也增多了。我现在有四只纯种的,从家乡带来的波斯猫。活泼、顽皮,经常挤入我的怀中,爬上我的脖子。其中一只,尊号毛毛四世的小猫,正在爬上我的脖子,被一位摄影家在不到半秒种的时间内抢拍了一个镜头,赫然登在《人民日报》上,受到了许多人的赞扬,成为蜚声猫坛的一只世界名猫。

眼前,虽然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你难道能说这不是一个温馨的家吗?

二〇〇年十一月五日

官庄扫墓

   八月六日,一大早我们就出发到官庄去。

    官庄是我诞生的地力,原属清平县。忘记了是建国后的哪—年,县建制被撤销,东一半划归高唐县,西一半划归临清,于是我一变而为临清人。我早年写的文章中,常见“清平”这个字眼,读者大都迷惑不解,其根源就在这里。

    官庄距临清二十公里。山东公路的数量和质量都斐声全国。临清到官庄的一段路也是柏油马路,平坦,宽敞,乘汽车四十分钟可到。回乡扫墓,本来是属于个人的私事,用不着兴师动众。可是临清市领导也派了开路的警车,还有—大批官员随行。我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最不喜欢摆谱儿,可是这一次又是非摆不行了。但是我无意中发现,汽车的辆数比昨天少多了。虽然依然是招摇过市,但车队的长龙都短了不少。原来,那几个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包括倪萍在内,都在早晨五点就离开临清,直奔官庄,以便抢占拍摄的制高点,拍取独特的镜头。他们这种敬业精神实在让我在心中佩服不已。

    我们的车队转瞬就到了官庄。唐人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原意大概是,当时没有近代的邮局,出门在外,与家人音信难通。天涯游子,一且回家,家中的情况模糊不清。谁死?谁生?一概不明。走近家乡,忐忑不安,连迎面遇到的人也怯生生地不敢问上两句。我现在却大不相同了,家里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什么“怯”。

    实际上,也根本容不得我有什么“怯”。官庄是一个贫困僻远的小村,全村人口不足两千人。今天大概是倾家出动,也可能还有外村来看热闹的人。因此,我们的车一进村,就被人墙堵住,只好下车。只见万头攒动,人声鼎沸,我哪里还来得及“怯”呢?小学生排成了长队,站在两旁,手执小红旗,也学城里的样子,连声不断地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红红的小脸蛋上溢满了欢乐、兴奋,还掺杂着一点儿惊异。虽然市或镇政府派来了许多军警来维持秩序,小学生的阵列还是不时被后面的观众冲破,于是我面前也挤满了人,挡住了出路。我心中又瞎暗地发笑:我有什么可看的呢?不过是一个颓然秃顶白发的九旬老人而已。八十四年以前,当眼前这些小学生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也就是我六岁以前的时候,我曾在这个村里住过六年。当时家里极穷,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在夏天里,我是赤条条一身无牵挂,根本不知道洗手洗脸为何事。中午时分,跳入小河沟,然后爬上来在黄土堆里滚上几滚,浑身沾满了黄土,再跳入沟中洗干净,就像在影片上看到的什么国家的大象一样。现在,隔了八十多年,那个小脏孩子又回来了,可是已经垂垂老矣。我感觉到,那个小脏孩是我,又不像是我。我有点儿发思古之幽情了。

    然而,时间是异常紧迫的,幽情不容许我发得太久。有几个军警开路,我走进了义德的家。这本是我们家的旧址,义德改建、扩建,才成了现在这个格局,但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院子里挤满了人,我实在看不出来。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八十多年前的样子:院子里有两棵高过房顶的大杏树,结的是酸杏,当年我的第一个老师——顺便说一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词儿是怎么来的,我那时的境况和年龄都不允许我念书的——马景恭先生常来摘杏吃。同村的一个男孩子,爬上房顶偷杏吃,不慎跌下来,摔断了腿,院前门旁还有一棵花椒树,而今都踪影小见了。这些回忆都是在一刹那间出现的,确实很甜美;但都已经如云如烟,又如海上三山,无限渺茫了。此时院子里人声嘻杂,拥拥挤挤,门框都有被挤断的危险。我只坐了几分钟,就被人扶出来,冲破重围,走出大门。我回头瞥见院内拴着一头大牛,好像还有一辆拖拉机。心里想:义德的小日子大概还过得颇为红火。

    我们又坐上了汽车,在人海中驶向墓地。透过车窗看到成百的乡亲们在走捷径,想在我们前面赶到目的地。感谢义德和孟祥的精心安排,墓地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有供品,有香烛,还有一挂鞭炮。大概还有别的东西,只觉得眼花缭乱,五光十色,一时难以看清了。这里共有两座坟墓,其中之一埋葬着我的祖父和祖母,两个人我都没有见过面。另一座埋葬着我的父母。我最关注的还是我母亲的坟。我一生不知道写过多少篇关于母亲的文章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中同母亲见面了;但我在梦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迷离的面影,因为母亲确切的模样我实在记不清了。今天我来到这里,母亲就在我眼前,只隔着一层不厚的黄土,然而却人天悬隔,永世不能见面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到了眼前的香烛上。我跪倒在母亲墓前,心中暗暗地说:“娘啊!这恐怕是你儿子今生最后一次来给你扫墓了。将来我要睡在你的身旁!”

    我站了起来,用迷离模糊的泪眼环视四周。人来得更多了,仿佛比进庄时还要多,里三层,外三层,都瞪大了眼睛,看眼前这一幕“奇景”。各路电视台的人马当然更是不甘落后,个个摆好了架势,大拍特拍。我确实没有看到倪萍。但是我回北京以后不久,看到几个月前倪萍在中央电视台主持的“聊天”节目中我与她聊天的情景,结尾处却出现她在官庄采访老乡们的图像和我跪在母亲墓前的形象,显然是后加上去的。她大概也是在那一天黎明时分离开临清赶到官庄的。

我要离开母亲的墓地了,内心里思绪腾涌。何时再来?能否再来?都是未知数。人生至此,夫复何言!我向围观的成百上千的乡亲们招了招手,表示谢意,赶快钻进了汽车,于上午十点回到了临清,前后只用了两个小时。但是为母亲扫墓的这一幕将会永远永远地印在我的心中。

二〇〇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石林颂

我怎样来歌颂石林呢?它是祖国的胜迹,大自然的杰作,宇宙的奇观。它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

但是,我却仍然是非歌颂它不可。在没有看到它以前,我已经默默地歌颂了它许多许多年。现在终于看到了它,难道还能沉默无言吗?

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就听人们谈论到石林,还在一些书上读到有关它的记载。从那时候起,对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我心里就埋上了一颗向往的种子。以后,我曾多次经过昆明,每次都想去看一看石林;但是,每次都没能如愿,空让那一颗向往的种子寂寞地埋在我的心里,没有能够发芽、开花。

我曾有过种种的幻想。我把一切我曾看到过的同“石”和“林”有关的东西都联系起来,构成了我自己的“石林”。我幻想:石林就像是热带的仙人掌,一根一根竖在那里,高高地插入蔚蓝的晴空。我幻想:石林就像是木变石,不是一株,而是千株万株,参差不齐,错错落落,汇成一片大森林。我又幻想:石林就像是一堆太湖石,玲珑剔透,嵯峨巉岩,布满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我觉得,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些形象都是异常美妙的,我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中。

然而今天,我终于亲眼看到石林了。我发现,不管我那些幻想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相形之下,它们都黯然失色,有些简直显得寒碜得可笑了。我眼前的石林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走到离开石林还有十几里路的地方,我就看到一块块的灰色大石头耸立在稻田中,孤高挺直,拔地而起,倒影映在黄色的水面上,再衬上绿色的禾苗,构成一幅秀丽动人的图画。这些石头错错落落地站在那里,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团团的乌云,像是一头头的野象,又像是古代神话中的巨人,手执刀枪,互相搏斗。我兴奋起来了,自己心里想:石林原来是这个样子呀!

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石林也还不完全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石林的最胜处,我看到一块块的青灰色的大石头,高达几十丈几百丈,仿佛是给魔术师从大地深处咒出来似的,盘根错节,森森棱棱,形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这些石头都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威慑地挺立在我们眼前。迷宫里面千门万户,窦窍玲珑,说不清有多少曲涧,数不清有多少幽洞。我仿佛走进了古代的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一条条的羊肠小道,阴暗崎岖。一处处的岩穴洞府,老藤穿壁,绿苔盈阶。有时候,我以为没有路了,但是转过一座石壁,却豁然开朗,眼前有清泉一泓,参天怪石倒影其中,显得幽深邈远,恍如仙境;有时候,我以为有路,但是穿涧越洞,猱升蛇行,爬得我昏头昏脑,终于还是碰了壁,不得不回头另找出路;也有时候,我左转右转,上上下下,弯腰曲背,碰头擦臂,以为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然而站下来,定睛一看,却原来又回来了。我就像是陷入了八阵图中,心情又紧张,又兴奋。

但是,在紧张和兴奋中,我并没有忘记欣赏四周的瑰奇伟丽的景色。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怪石头,我的脑海里映起了种种形象。我有时候想到古代希腊的雕塑,于是目光所到之处,上下左右,全是精美的雕塑,有留着小胡子的阿波罗,有断了一只胳臂的维纳斯,我仿佛到了奥林匹亚神山之上,身处群神之中。我有时候想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这两句话,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幅幅吴道子的绘画,笔触遒劲,力透纸背。一转眼,我眼前又仿佛出现了一座古罗马的大剧院,四周围着粗大的石柱,一根根都有撑天的力量。稍微换一个角度,我又看到南印度海边上用一块块大石头雕成的婆罗门教的神庙,星罗棋布地排在那里。再向前走两步,迎面奔来一群野象,一个个甩起了长大的鼻子,来势汹汹,漫山遍野。然而,眼睛一眨,野象又变成了狮子,大大小小,跳踉游戏,爪子对着爪子,尾巴缠住尾巴,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吼声。如果眼睛再一瞬,野兽就突然会变成花朵。这里是一朵云南名贵的茶花,那里是一朵北地蜚声的牡丹,红英映日,绿萼蔽天。这里是芙蓉花来自阆苑仙境,那里是西方极乐世界里的红莲。只要我心思一转,花朵又转成了人物。仙人骑着丹顶鹤驾云而至,阿罗汉披着袈裟大踏步地走下兜率天……

我左思右想,眼花缭乱。眼前这一片森森棱棱的石头仿佛都活了起来,它们仿佛都具有大神通力,变化多端。我想到什么东西,眼前就出现什么东西。也可以说,眼前出现什么东西,我就想到什么东西。我平常总认为自己并不缺乏想象力,可是今天面对着这一堆石头,我的想象却像是给剪掉了翅膀,没法活动了。我只好停下来,干脆什么都不想,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心成为一面光洁的镜子,这一堆鬼斧神工凿成的大石头就把自己的影子投入我这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我现在觉得,倒是本地人民的幻想要比我的幻想好得多。他们是这样说的:有一天,仙人张果老用鞭子赶着一群石头,想把南盘江口堵住,把路南一带变成大海,让村庄淹没,人畜死亡。这时候,正巧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旷野里谈情说爱。他们看到这情形,就同张果老打起来。结果神仙被打败了,一溜烟逃走,丢下这一群石头,就变成了现在的石林。

这幻想的故事是多么朴素,但又多么涵义深远呀!相形之下,自己那些幻想真显得华而不实、毫无意义了。我于是更下定了决心,再不胡思乱想,坐对群石,潜心静观,让它们把影子投入我心里那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抑压不住自己的激情,我不能沉默无言。石林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我既非画家,又非歌唱家,更非诗人。我只能用这样粗鄙的文字,唱出我的颂歌。

一九六二年一月末在思茅写成初稿

六月十一日在北京重写

北戴河杂感

对我来说,北戴河并不是陌生的。解放后不久,我曾来住过一些时候。

    当时,我们虽然已经使旧时代的北戴河改变了一些面貌,但是改变得还不大。所以,我感到有点不调和:一方面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避暑别墅,掩映于绿树丛中,颇有一些洋气;另一方面,却只有一条大街,路基十分不好,碎石铺路,坎坷不平,两旁的店铺也矮小阴暗,又颇有一些土气。

    今年夏天,我又到北戴河来住了几天。临来前,我自己心里想:北戴河一定改变了吧。但是,我却万没有想到,它改变得竟这样厉害,我简直不认识它了。如果没有人陪我同来,我一定认为走错了路。这哪里是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呢?

    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从火车站说起吧。我回忆中当然会有一个车站,但那只是几间破旧的房子,十分荒凉。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现代化的建筑,灰瓦红墙,光彩夺目。车站外还有新建的商店、公共汽车站等等。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回忆中的那个破旧荒凉的北戴河车站已经永远从人间消失了。

    走出车站,用洋灰铺的高级马路一直通到海滨。汽车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在上面飞驶。两旁的田地里长满了高粱、豆子、老玉米等,郁郁葱葱,浓绿扑人眉宇。我上次来的时候,这一条路还是一条土路,下了大雨,交通就要断绝。我也曾因汽车不能开而被阻一日。这样的事情同今天这样一条马路无论如何也连不起来了。

    到了海滨,我那陌生的感觉就达到了顶点。除了大海还有点"似曾相识"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每逢下雨天,我总喜欢到海边上来散步。在海湾拐弯的地方,我记得有一座破旧的亭子似的建筑。周围是一些小饭铺,前面是卖西瓜和香瓜的摊子。我曾在这里吃过几次瓜。远望海天渺茫,天际帆影点点,颇涉遐想,嘴里的瓜也似乎特别香甜。我很喜欢这个地方,现在很想再找到它。然而,我来往徘徊,远望海天依然渺茫,天际依然帆影点点,大海并没有变样子。可是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却不见了。

    我并没有感到失望。正相反,我感到兴奋和愉快。因为,即使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再值得留恋,但是同今天宽广马路旁那些崭新的房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意识到:北戴河已经大大地变了,必须用新的眼光来看它。

    我于是就走上海滩,站在那一块高出海面的大石头上,纵目四望,身后是混混茫茫的大海,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北戴河。右望东山,左望西山,山树相连,浓绿一片,真令人心旷神怡。东山我从来没有去过,现在我看到那里一幢幢的红色楼房,高出丛林之上;万绿丛中,红色点点,宛如海上仙山,引起人美妙的幻想。西山我是去过的,当时印象并不特别好。可是今天看起来,也是碧树红房,一片兴盛气象。遥想山中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了吧。

    北戴河已经大大改变了。

    我十分兴奋、愉快。在我们辽阔的祖国的土地上,北戴河只是一个小点。只因它是一个避暑胜地,所以在比较大的地图上才能找到它的名字。然而,小中可以见大。北戴河难道不也可以算是我们祖国的缩影吗?我们祖国的飞跃进步、迅速变化,可以在北京看到,可以在上海、天津、广州等大城市看到,也可以在像北戴河这样小的地方看到。这一件事实充分说明,我们祖国面貌的改变是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有人认为这是奇迹,到处去寻找原因。我却只想到毛主席有关北戴河的一首词里面的一句话:换了人间!    

              一九六二年八月十四日

西双版纳礼赞

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常常想到西双版纳。每一想到,思想好像要插上翅膀,飞呀,飞呀,不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才能飞到祖国的这一个遥远的边疆地区。

然而,今天我到了西双版纳,却觉得北京就在我跟前。我仿佛能够嗅到北京的气味,听到北京的声音,看到北京的颜色;我的一呼、一吸、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与北京人共之。我没有一点辽远的感觉。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原因,我最初确是百思莫解。它对我仿佛是一个神秘的谜,我左猜右猜,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但是,我终于在无意中得到了答案。

有一天,我们在允景洪参观一个热带植物园。一群男女青年陪着我们。听他们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有的来自南京,有的来自上海,有的来自湖南,有的来自江苏。尽管故乡不同,方音各异,现在却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在浓黑的橡胶树阴里,在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的芳香中,这些青年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解释每一棵植物的名称、特点、经济价值。有一个女孩子,垂着一双辫子,长着一对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双颊像苹果一般地红艳。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她正巧走在我的身旁,我就同她闲谈起来:

“你是什么地方人呢?”

“福建厦门。”

“来了几年了?”

“五年了。”

“你不想家吗?”

女孩子嫣然一笑,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从容不迫地说道:

“哪里是祖国的地方,哪里就是我可爱的家乡。”

我的心一动。这一句话多么值得深思玩味呀。从这些男女青年的神情上来看,他们早已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而我自己虽然来到这里不久,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了,我已经觉得它同北京没有什么差别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日本朋友说到中国青年的眼睛特别亮,这个观察很细致。西双版纳的青年们,确实都像从厦门来的那个女孩子,眼睛特别明亮。这眼睛不但看到现在,而且看到将来;里面洋溢着蓬勃的热情、炽热的希望和美丽的幻想。

西双版纳是一个“黄金国”,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是一个能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到了这里,青年们的眼睛怎能不特别明亮呢?

就看看这里的树林吧。离开思茅不远,一进入西双版纳的原始密林,你就会为各种植物的那种无穷无尽、充沛旺盛的生命力所震惊。你看那参天的古树,它从群树丛中伸出了脑袋,孤高挺直,耸然而起,仿佛想一直长到天上,把天空戳上一个窟窿。大叶子的蔓藤爬在树干上,伸着肥大浓绿的胳臂,树多高,它就爬多高,一直爬到白云里去。一些像兰草一样的草本植物,就生长在大树的枝干上,骄傲地在空中繁荣滋长。大榕树劲头更大,一棵树就能繁衍成一片树林。粗大的枝干上长出了一条条的腿;只要有机会踏到地面上,它立刻就深深地牢牢地钻进去,仿佛想把大地钻透,任凭风多大,也休想动摇它丝毫。芭蕉的叶子大得惊人,一片叶子好像就能搭一个天棚,影子铺到地上,浓黑一团。总之,在这里,各种的树,各种的草,各种的花,生长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长呀,长呀,长成堆,长成团,长成了一块,郁郁苍苍,浓翠欲滴,连一条蛇都难钻进去。

这里的水果蔬菜,也很惊人。一棵香蕉树能结成百上千只香蕉。肥大的木瓜,簇拥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力量大的尽量扩大自己的身体,力量小的只好在夹缝中谋求生存。白菜一棵有几十斤重,拿到手里,像是满手翡翠。萝卜滚圆粗大,里面的汁水简直就要流了出来。大葱有的长得像小儿的胳臂,又白又嫩。其他的蔬菜无不肥嫩鲜美。我们初看到的时候,简直有点觉得它们大得浪费,肥得荒谬,瞠目结舌,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好了。

所有这一切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仿佛从大地的最深处带出来了一股丰盈充沛的生命活力,汹涌迸发,弥漫横溢。它在一切树木上,一切花草上,一切山之巅,一切水之涯,把这一片土地造成了美丽的地上乐园。

再说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更是瑰丽奇伟。这里也可以说是有四季的,但却与北方不同,不是春夏秋冬,而是三个春季和一个夏季。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北方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里却风和日暖,花气袭人,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春季吧。我最爱这里的清晨,当一百只雄鸡的鸣声把我唤出梦境的时候,晓星未退,晨雾正浓。各种各样花草的香气,在雾中仿佛凝结了起来,成团成块,逼人欲醉。我最爱这里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从天空中泻下来,泻到芭蕉的大叶子上,泻到累累垂垂的木瓜上,泻到成丛的剑麻上,让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银光中。芭蕉的门扇似的大叶子,剑麻的带锯齿的叶子,木瓜树的长圆的叶子,阴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线条清晰。我最爱这里的白云。舒卷自如,变化万端,流动在群山深处,大树林中;流动在茅舍顶上,汽车轮下。它给森林系上腰带,给群峰戴上帽子。每当汽车驶入白云中的时候,下顾溪壑深处,白云仿佛变成了银桥,驮着汽车走向琼楼玉宇的天宫。我最爱这里的青山,簇簇拥拥,层层叠叠,身上驮满了万草千树,肚子里藏满了珍宝奇石,像是一条条翠绿的玉带,环绕着每一个坝子,千峰争秀,万壑竞幽。——我最爱这,我最爱那,我最爱的东西是数也数不完的。

现在这里不但获天时,有地利,最主要的还是得人和。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这里是有名的瘴疠地,也是有名的民族矛盾冲突的地方。许多古书上记载着一些有关此地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说这里的空气满含瘴气,呼吸不得;这里的水是毒泉,喝不得;许多美丽的花草也是有毒的,摸不得,嗅不得;森林里蚊子大得像蜻蜓,毒虫肥得像老鼠,简直把这里描绘成一个人间地狱。但是,今天的西双版纳却“换了人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个天地了。所谓蛮烟瘴雨,早为光天化日所代替,初升的朝阳照穿了神秘的原始密林。花显得更香,叶显得更绿,果实蔬菜显得更肥更大,风光显得更美更妙。工厂里的白烟与山中的白云流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人们的歌声与林中的鸟声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歌声,哪是鸟声。许多外地的,甚至外国的植物在这里安了家;许多外地的人也在这里安了家。十几个语言不同、信仰不同、服装不同、风俗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个村子里,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像是一个大家庭。现在这里真正够得上称作人间乐园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青年们的眼睛特别明亮,他们把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同祖国的前途,同这个地方的前途联系起来,把这个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家乡,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从前,在离开这里不远的思茅,流行着两句话:“要下思茅坝,先把老婆嫁。”但是,今天,我们这群来参观访问的人,都一致同意把它改成:“要到思茅来,先把老婆带。”我们兴奋地相约: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一定要再回西双版纳来。到了那时候,西双版纳不知道究竟会美丽奇妙到什么程度。我希望,到了那时候,我能够写出比现在好的礼赞来。

一九六二年八月

访绍兴鲁迅故居

一转入那个地上铺着石板的小胡同,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一个从一幅木刻上久已熟悉了的门口。当年鲁迅的母亲就是在这里送她的儿子到南京去求学的。

我怀着虔敬的心情走进了这一个简陋的大门。我随时在提醒自己:我现在踏上的不是一个平常的地方。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文化战线上的坚强的战士就诞生在这里,而且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

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我从中学时代起就怀着无限的爱戴与向往。我读了他所有的作品,有的还不止一遍。有一些篇章我甚至能够背诵得出。因此,对于他这个故居我是十分熟悉的。今天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却感到我是来到一个旧游之地了。

房子已经十分古老,而且结构也十分复杂,不像北京的四合院那样,让人一目了然。但是我仍觉得这房子是十分可爱的。我们穿过阴暗的走廊,走过一间间的屋子。我们看到了鲁迅祖母给他讲故事的地方,看到长妈妈在上面睡成一个“大”字的大床,看到鲁迅抄写《南方草木状》用的桌子,也看到鲁迅小时候的天堂——百草园。这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和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我却觉得这都是极其不平常的东西和地方。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桌子的每一个角、椅子的每一条腿,鲁迅都踏过、摸过、碰过。我总想多看这些东西一眼,在这些地方多流连一会。

鲁迅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生前,恐怕也很久没有到这一所房子里来过了。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身影就在我们身旁。我仿佛看到他在百草园里拔草捉虫,看到他同他的小朋友闰土在那里谈话游戏,看到他在父亲严厉监督之下念书写字,看到他做这做那。

这个身影当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身影。但是,就是当鲁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那坚毅刚强的性格已经有所表露。在他幼年读书的地方三味书屋里,我们看到了他用小刀刻在桌子上的那一个“早”字。故事是大家都熟悉的:有一天,他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上学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责问。他于是就刻了这一个字,表示以后一定要来早。以后他就果然再没有迟到过。

这是一件小事。然而,由小见大,它不是很值得我们深思自省吗?

这坚毅刚强的性格伴随了鲁迅一生。“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他一生顽强战斗,追求真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对人民是一个态度,对敌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态度。谁读了这样两句诗,不深深地受到感动呢?现在我在这一间阴暗书房里看到这一个小小的“早”字,我立刻想到他那战斗的一生。在我心目中,他仿佛成了一块铁,一块钢,一块金刚石。刀砍不断,石砸不破,火烧不熔,水浸不透。他的身影突然大了起来,凛然立于宇宙之间,给人带来无限的鼓舞与力量。

同刻着“早”字的那一张书桌仅有一壁之隔,就是鲁迅文章里提到的那一个小院子。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偷跑到这里来寻蝉蜕,捉苍蝇。院子确实不大,大概只有两丈多长、一丈多宽。墙角上长着一株腊梅,据说还是当年鲁迅在这里读书时的那一棵。按年岁计算起来,它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八十岁了。可是样子却还是年轻得很。梗干茁壮坚挺,叶子是碧绿碧绿的。浑身上下,无限生机;看样子,它还要在这里站上一千年。在我眼中,这一株腊梅也仿佛成了鲁迅那坚毅刚强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性格的象征。我从地上拾起了一片叶子,小心地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把树叶夹在笔记本里,回头看到一直陪我们参观的闰土的孙子在对着我笑。我不了解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笑我那样看重那一片小小的叶子,也许是笑我热得满脸出汗。不管怎样,我也对他笑了一笑。我看他那壮健的体格,看他那浑身的力量,不由得心里就愉快起来,想同他谈一谈。我问他的生活情况和工作情况,他说都很好,都很满意。我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多余的。从他那满脸的笑容、全身的气度来看,他生活得十分满意、工作得十分称心,不是很清清楚楚的吗?

我因此又想到他的祖父闰土。当他隔了许多年又同鲁迅见面的时候,他不敢再承认小时候的友谊,对着鲁迅喊了一声“老爷”。这使鲁迅打了一个寒噤。他给生活的担子压得十分痛苦,但却又说不出。这又使鲁迅吃了一惊。可是他的儿子水生和鲁迅的侄儿宏儿却非常要好。鲁迅于是大为感慨:他不愿意孩子们再像他那样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像闰土那样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像别人那样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鲁迅没有能够亲眼看到。但是,今天这新的生活却确确实实地成为现实了。他那老朋友闰土的孙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新生活,是他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按年龄计算起来,鲁迅大概没有见到过闰土的这个孙子,但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鲁迅一生为天下的“孺子”而奋斗,今天他的愿望实现了。这真是天地间一大快事。如果鲁迅能够亲眼看到的话,他会感到多么欣慰啊!

我从闰土的孙子想到闰土,从现在想到过去。今昔一比,恍若隔世。我眼前看到的虽然只是闰土的孙子的笑容;但是,在我的心里,却仿佛看到了普天下千千万万孩子们的笑容,看到了全国人民的笑容。幸福的感觉油然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就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开了那一个我以前已经熟悉、今天又亲眼看到的门口。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