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散文精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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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观日出 星光的海洋 登蓬莱仙阁 游石钟山记

虎门炮台

火车上观日出

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卧铺车厢,走到了列车的走廊上。猛一抬头,我的全身连我的内心立刻激烈地震动了一下:东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芽一般的红彤彤的东西腾涌出来。这是即将升起的朝阳,我心里想。  

我年逾古稀,平生看日出多矣。有的是我有意去寻求的,比如泰山观日。整整五十年前,当时我还是一个青年小伙子,正在济南一个中学里教书。在旧历八月中秋,我约了两个朋友,从济南乘火车到泰安。当天下午我们就上了山。我只有二十三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我大跨步走过斗姆宫、快活三里、五大夫松,一气登上了南天门,丝毫也没有感到什么吃力,什么惊险。此时正是暮色四垂,阴影布上群山的时候,四顾寂无一人,万古的沉寂压在我们身上。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摸黑起来,披上店里的棉被,登上玉皇顶。此时东天逐渐苍白,我瞪大了眼睛,连眨眼都不敢,盼望奇迹的出现。可是左等右等,我等待的奇迹太阳只是不露面。等到东天布满了一片红霞时,再仔细一看,朝阳已经像一个红色的血球,徘徊于片片的白云中,原来太阳早已经出来了。  

从那以后,过了四十多年,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登上了“归来不看岳”的黄山。在北海住了三天。我曾同小泓摸黑起床,赶到一座小山顶上,那里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我们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在人堆里争取了一块容身之地,静下心来,翘首东望,恭候日出。东天原来是灰蒙蒙一片,只是比西方、南方、北方稍微显得白了亮了一点。但是,一转瞬间,亮度逐渐增高,由淡白转成了淡红,再由淡红转成了浓红,一片霞光照亮东天。再一转瞬,一芽红痕突然涌出,红痕慢慢向上扩大,由一点到一线,由一线到一片,一轮又圆又红的球终于跳出来了。  

就这样,我在泰山和黄山这两个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以能观日出而声名远扬的名山上,看到了日出。是我自己处心积虑一意追求而得来  

我现在是在火车上,既非泰山,也非黄山。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同观赏日出联系起来,我一点寻求的意思也没有。然而,仿佛眼前出现了奇迹:摆在我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日出。我内心的震惊不是完全很自然的吗?  

这样的日出,从来没有听人说观赏过,连听人谈到过都没有。它同以前处心积虑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样,完完全全地不一样。不管在泰山,还是在黄山,我都是静止不动的。太阳虽然动,也只是在一个地方动,她安详自在,慢条斯理,威严端重,不慌不忙。她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化身,是威仪的重现。正像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每天早晨对着朝阳沉思默祷那样,太阳在我眼中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然而现在却是另一番景象。火车风驰电掣,顷刻数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阳也是一刻也不停,穷追不舍。她仿佛是率领着白云、朝霞、沧海、苍穹,仿佛率领着她那些如云的随从,追赶着火车,追赶着车上的我,过山,过水,过森林,过小村。有时候我甚至看到她鬓云凌乱,衣冠不整。原来的端庄威严,安详自在,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是她在处心积虑,一意追求,追求着火车上的我,一定要我观看她的出现。此时我的心情简直是用任何言语也形容不出来了。  

太阳一方面穷追不舍,一方面自己在不停地变幻。最初我只看到在淡红色的云堆中慢慢地涌出了一点红色月芽似的东西。月芽逐渐扩大,扩大,扩大,最初的颜色像是朱砂,眼睛能够直视。但是,随着体积的逐渐扩大,朱砂逐渐变为金黄,光芒越来越亮,到了最后,辉光焜耀,谁要是再想看她,她的光芒就要刺他的眼睛了。等到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她在天空里俯视大地,俯视火车,俯视火车中的我,她又恢复了她那端庄威严,安详自在的神态,虽然是仍然跟着火车走,却再也没有那种仓促急忙的样子。  

这短短的车上观日出的经历,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次神秘的天启。它让我暂时离开了尘世,离开了火车,甚至离开了我自己。我体会到变中有不变,不变中又有变;我体会到变化与速度的交互融合,交互影响。这种体会,我是无法说清楚的。等我回到车厢内的时候,人们还在熟睡未醒。我仿佛怀着独得之秘,静静地坐在那里,回想刚才的一切,余味尤甘。一团焜耀的光辉还留在我的心中。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七日在烟台写初稿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日在北京写定稿

星光的海洋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是星光的瀚海,是星光的大洋;是星光的密林,是星光的丛莽;有红,有绿;有白,有黄;有大,有小;有弱,有强;有明,有暗;有高,有低;有远,有近;有疏,有密;有的成堆,有的成行;有的排成一线,有的组成一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光辉灿烂,绵延数十里;汪洋浩瀚,好像充塞了天地。有时候,这星光的海洋似乎已经达到了黑暗的边缘;我满以为,在此之外,已是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了。然而,只要一转瞬,再往上一看,依然是一片星光。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是夏夜的星空从天上落到地上来了吗?是哪一个神话世界里的神灯从虚无漂纱的高天上飘到人间来了吗?我有点儿迷惑,有点儿恍惚,有点儿好奇,有点儿糊涂。我注意探讨,仔细研究,猛然发现,这些都不是,都不是。这根本不是星光,而是绵延不断的灯光。

我抬头向上看,在这一片我原来误认为是星光的灯光上面,亮晶晶地一大片,大大小小的一群在那里眨着眼睛,那才是真正的星光。我低头向下看,看到星光和灯光在水面上的倒影,金光闪闪,像一条条的金蛇。原来就在我脚下,在我仁立的一个小小的山头的下面几十米深的黑暗处,从左边流来了嘉陵江,从右边流来了“不尽长江滚滚米”的长江。江声低咽,金波摇影:我现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间;不是在人间别的地方,而是在嘉陵江和长江汇流处的重庆。嘉陵江上通四川辽阔的地区,长江下达更辽阔的地区,一直通到大海。我正站在祖国的大地上,我眼前是重庆,是重庆的夜晚。眼前的一片星光是这座山城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的群灯。

在白天里,我曾在这一座山城里蜂房般的鳞次栉比的房屋的迷宫中漫游。我曾出出进进于大小商店之中,看点儿什么,买点儿什么。我也曾在大街上滚滚的人流中漫步,没韦什么固定的目的,只是作为一个外地人,一个旁观者看看而已。我看玻璃窗里陈列的五光十色的商品;我看街旁菜摊上摆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蔬菜。我间或也能看到一些少数民族的妇女穿着花团锦簇颜色鲜艳的服装,头上和手上戴着的首饰闪闪发出银白色的光芒。我顾而乐之,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瞻仰的一些革命圣地,比如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等等。特别是红岩,更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怀着十分虔敬的心情在这个革命圣地里走上走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瞻望。我的步履很轻很轻,我几乎屏止住了呼吸。我一向景仰的那一些革命前辈仿佛还住在这里。我不敢放肆,我怕打扰了他们的清静。在院子里,虽然现在时令已是冬天,但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菊花却傲然凌霜怒放,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骨气。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丛开着红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蔓藤,红得像火焰,像朝霞,耀眼惊心。就在这红色花朵的旁边矗立着一棵高大的黄桷树。在那黑云压城特务横行的日子里,在这棵大树的向外面的一侧是阴间。过了这棵树是红岩的主楼,就是阳间。因此,人民群众把这棵大树称做阴阳树。今天我来到了这棵树下,看到它枝干突兀腾跃,矫健挺拔,尖顶直刺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把我的心情也带向高处。站在树下,我久久不想离去。今天我们全国人民都住在阳间,阴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心头之兴奋可以想见了。也许是由于兴奋过度,我没有注意树上是否有灯。即使有的话,我也决不会把灯光误认为星光。

眼前白天已经转入暗夜,我登上了长江和嘉陵江汇流处的三角洲头。白天看到的那一些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高楼、低舍,我都看小到了,都没入一片迷茫的黑暗中。我眼前看到的只有万家灯火,高高低低,前后左右,汇成了一片星光的海洋。

我当然不知道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等等都在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那里现在是否都亮起了红灯。但是,我确信,在这一片灯光的海洋中,有几盏灯就是挂在那里的。红岩、曾家岩、周公馆、桂园,每一个窗口都会有闪亮的红灯让灯光流出,汇入这浩渺的灯光的海洋里。其中那最明亮、最高大的一盏一  定是挂在阴阳树上。在它辉耀的光线的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大树下那些傲霜怒放的菊花,小红灯笼似的累累垂垂的花朵,衬托着碧绿的叶子,散发出无穷的活力。当年在这一座黑暗弥天的山城里,那些向往光明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们,一定是望限欲穿地望着阴阳树上的这一盏明灯而欢欣鼓舞。这明灯给他们以信心,给他们以勇气,给他们以方向,给他们以安身立命之地。他们终于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地冲出黑暗,奔向光明。我那时虽然不在重庆,但是,我确信,一定是有这样一盏灯的,而这灯又必然是异常明亮,异常光辉灿烂的。

今天,弥天的黑暗已经永远消失了,光明降临到大地上。我来到了重庆,缅怀往事,心潮腾涌。我很后悔,为什么当年竞没能够来到这里,看一看红岩、曾家岩、周公馆和校园等地,献上我的一瓣心香?现在,我站在两江汇流处的三角洲山头上,面对山城的万家灯火,五十年的往事一下子逗上心头。回首前尘,唯余感慨;瞻望未来,意气风发。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幻想之中。一转瞬间,眼前的万家灯光又突然变成了星光。这星光把我带到天上去,带到那片能抒发畅想曲的碧落小去。

    星光,星光,星光……

    到处都是星光。

    一九八一年草稿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修改于深圳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五日抄于燕园

登蓬莱阁

去年,也是在现在这样的深秋时分,我曾来登过一次蓬莱阁。当时颇想写点什么,只是由于印象不深,自己也仿佛没有进入“角色”,遂致因循拖延,终于什么也没有写。现在我又来登蓬莱阁了,印象当然比去年深刻得多,自己也好像进入了“角色”,看来非写点什么不行了。

蓬莱阁是非常出名的地方,也可以说是“蓬莱大名垂宇宙”吧。我在来到这里以前,大概是受蓬莱三山传说的影响,总幻想这里应该是仙山缥缈,白云缭绕,仙人宫阙隐现云中,是洞天福地,蓬莱仙境,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应该像《西游记》描绘镇元大仙的万寿山那样: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此。

然而,眼前看到的却不是这种情况。只不过是一些人间的建筑,错综地排列在一个小山头上。我颇有一些失望之感了。

既然是在人间,当然只能看到人间的建筑。从这个标准来看,蓬莱阁的建筑还是挺不错的:碧瓦红墙,崇楼峻阁,掩映于绿树丛中。这情景也许同我们凡人更接近,比缥缈的仙境更令人赏心悦目。一进入嵌着“丹崖仙境”四个大字的山门,就算是进入了仙境。所谓“丹崖”,指的是此地多红石,现在还有四大块红石耸立在一个院子里面。这几块石头不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而是与大地紧紧地连在一起,原来是大地的一部分,其名贵也许就在这里吧。

进入天后宫的那一层院子,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天后的塑像和她那两间精致的绣房中的床铺,而是那一株古老的唐槐。这一棵树据说是铁拐李种下的,它在这仙境里生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虽然还没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但是老态龙钟,却又枝叶葱茏,浑身仙风道骨,颇有一点非凡的气概了。我想,一看到这样一棵古树,谁也会引起一些遐思:它目睹过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风流人物的兴亡,多少度沧海桑田,多少次人事变幻,到现在依然青春永葆,枝干挺秀。如果树也有感想的话,难道它不应该大大地感喟一番吗?我自己却真是感慨系之,大有流连徘徊不忍离去之意了。

回头登上台阶,就是天后宫正殿。正中塑着天后的像,俨然端坐在上面。天后是海神。此地近海,渔民天天同海打交道;大海是神秘难测的,它有波平浪静的一面,但也有波涛汹涌的一面。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渔民葬身波涛之中。他们迫不得已,只好乞灵于神道,于是就出现了天后。我们南海一带都祭祀天后。在这个端庄美丽的女神后边,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血泪悲剧啊!在我上面提到的左右两间绣房中,床上的被褥都非常光鲜美丽。据说,天后有一个习惯:她轮流在两间屋子里睡觉。为什么这样?其中定有道理。但这是神仙们的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打听为妙,还是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到了最后一层院子,才真正到了蓬莱阁。阁并不高,只有两层。过去有诗人咏道“登上蓬莱阁,伸手把天摸”,显然是有点夸张。但是,一登上二楼,举目北望,海天渺茫,自己也仿佛凌虚御空,相信伸手就能摸到天,觉得这两句诗决非夸张了。谁到这里都会想到蓬莱三山的传说,也会想到刻在一个院子里两边房墙上的四句话:

登上蓬莱阁

人间第一楼

云山千里目

海岛四时秋

现在不正是这样子吗?我自己也真感觉到,三山就在眼前,自己身上竟飘飘有些仙气了。

多少年来就传说,八仙过海正是从这里出发的。阁上有八仙的画像,各自手中拿着法宝,各显神通,越过大海。八仙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吕洞宾。提起此仙,大大有名。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关于他的神话传说。据说,吕洞宾并不姓吕。有一天,他同妻子到山洞里去逃难,这两口子住在洞中,相敬如宾,于是他就姓了吕,而名洞宾。这个故事很有趣,但也很离奇,颇难置信。可是,我觉得,这同天后的床铺一样,是神仙们的私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谈为妙,且去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眼前景色是美丽而有趣的。我们在楼上欣赏窗外的景色。楼中间围着桌子摆了许多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正中一把太师椅,据说是吕洞宾坐过的;谁要坐上,谁就长生不老。我们中吕叔湘先生年高德劭,又适姓吕,于是就被大家推举坐上这一把太师椅,大家哄然大笑。我们虔心祷祝吕先生真能长生不老!

在这楼上,人人看八仙,人人说八仙,人人听八仙,人人不信八仙,八仙确实是太渺茫无稽了。但是,从这里能看到海市蜃楼却是真实的。我从前从许多书上,从许多人的嘴里读到、听到过海市的情景,心向往之久矣。只是海市极难看到。宋朝的大文学家苏轼,曾在登州做过五天的知府。他写过一首诗,叫做《登州海市》,还有一篇短短的序言,我现在抄一下: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 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 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 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 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 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 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 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 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 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 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 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 相与变灭随东风

在这里,苏东坡自己说,祷祝成功,海市出现。但是,给我们导游的那个小姑娘却说,苏轼大概没有看到海市;因为他呆的时间很短,而且是岁暮天寒之际。究竟相信谁的话呢?我有点怀疑,苏轼是故弄玄虚,英雄欺人。他可能是受了韩愈祝祷衡山的影响:“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他的遭遇同韩文公差不多,他们俩都认为自己是“正直”的。韩文公能祝祷成功(实际上也未必),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于是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写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到一般。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又焉知苏轼的祝祷不会适与天变偶合、海市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古人的事情今人实在难以判断啊!反正登州人民并不关心这一切,尽管苏轼只在这里呆了五天,他们还是在蓬莱阁上给他立庙塑像,把他的书法刻在石头上,以垂永久。苏轼在天有灵,当然会感到快慰吧。

我们游遍了蓬莱阁,抚今追昔,幻想迷离。八仙的传说,渺矣,茫矣。海市蜃楼又急切不能看到,我心里感到无名的空虚。在我内心的深处,我还是执着地希望,在蓬莱阁附近的某一个海中真有那么一个蓬莱三山。谁都知道,在大自然中确实没有三山的地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宁愿给蓬莱三山留下一个位置。“山在虚无缥缈间”,就让这三山同海市蜃楼一样,在虚无缥缈间永远存在下去吧,至少在我的心中。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写完

登庐山

苍松翠柏,层层叠叠,从山麓向上猛奔,气势磅礴,压山欲倒,整个宇宙仿佛沉浸在一片浓绿之中。原来这就是庐山啊!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在万绿丛中盘旋而上。我一边仿佛为这神奇的绿色所制服,一边嘴里哼着苏东坡那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很后悔,在年轻读中国小学的时候,学习马虎,对岭与峰的细微区别没有弄清楚。到了此时,悔之晚矣。无论横看,还是侧看,我都弄不明白苏东坡用意之所在。我只觉得,苏东坡没有搔着痒处,没有真正抓住庐山的神韵,没有抓住庐山的灵魂,空留下这一首传诵古今的名篇。

到了我们的住处以后,天色已经黄昏。窗外松涛澎湃,山风猎猎,鸟鸣在耳,蝉声响彻,九奇峰朦胧耸立,天上有一弯新月。我耳朵里听到的是松声,眼睛仿佛看到了绿色。我在庐山的第一夜,做了一个绿色的梦。

中国的名山胜境,我游得不多。五十年前,我在大学毕业后,改行当了高中的国文教员。虽然为人师表,却只有二十三岁。在学生眼中,我大概只能算是一个大孩子。有一个学生含笑对我说:“我比你还大五岁哩!老师!”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当时童心未泯,颇好游玩。曾同几个同事登泰山,没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南天门。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攀登玉皇顶,想看日出。适逢浮云蔽天,等看到太阳时,它已经升得老高了。我们从后山黑龙潭下山,一路饱览山色,颇有一点“一览众山小”的情趣。泰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从审美的角度上来评断,我想用两个字来概括泰山,这就是:雄伟。

六年以前,我游了黄山。从前山温泉向上攀,经过了许多名胜古迹,什么一线天、蓬莱三岛等,下午三时到了玉屏楼。回望天都峰鲫鱼背,如悬天半。在玉屏楼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向北海前进。一路上又饱览了数不清的名胜古迹。在北海住了两夜,看到了著名的黄山云海和奇峰怪石。世之论者认为黄山以古松胜,以云海胜,以奇峰胜,以怪石胜。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话。从审美的角度来评断,我也想用这两个字来概括黄山,这就是:诡奇。

那一次陪我游黄山的是小泓,我们祖孙二人始终走在一起。他很善于记黄山那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胜的名字,我则老朽昏庸,转眼就忘,时时需要他的提醒和纠正。当时日子过得似乎平平常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妙之处,有什么值得怀念之处。但是,前几年我到安徽合肥去开会,又有游黄山的机会,我原本想再去黄山的。可是,我忽然怀念起小泓来,他已在千山万水浩渺大洋之外了。我顿时觉得,那一次游黄山,日子过得不细致,有点马马虎虎,颇有一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如今回忆起来,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哪怕是极小的生活细节,也无一不温馨可爱,到了今天,宛如一梦,那些情景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觉得,再游黄山,谁也代替不了小泓。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我决意不再到黄山去了。

今天我来到了庐山,陪我来的是二泓。在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曾下定决心,在庐山,日子一定要仔仔细细地过,认真在意地过,把每一个细微末节,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要仔细玩味,决不能马马虎虎,免得再像游黄山那样,日后追悔不及。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正像小泓一样,二泓也是跟我形影不离。几天以来,我们几乎游遍整个庐山。茂林修竹,大陵深涧,岩洞石穴,飞瀑名泉。他扶着我,有时候简直是扛着我,到处游观。我觉得,这一次确实是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一点也没有敢疏忽大意。对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变幻莫测的白云,流动不息的飞瀑,我都全心全意地把整个灵魂都放在上面。我只希望,到得庐山之游成为回忆时,我不再追悔。是否真正能做到这一步,我眼前还不敢夸下海口,只有等将来的事实来验证了。

庐山千姿百态,很难用一个字或几个字来概括。但是,总起来说,庐山给我的印象同泰山和黄山迥乎不同。在这里,不管是远山,还是近岭,无不长满了松柏。杉树更是特别郁郁葱葱,尖尖的树顶直刺云天。目光所到之处,总是绿,绿,绿,几乎看不到任何别的颜色,是一片浓绿的天地,一片浓绿的大洋。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我也想用两个字来概括庐山,这就是:秀润。

我觉得,绿是庐山的精神,绿是庐山的灵魂,没有绿就没有庐山。绿是有层次的。有时候蓦地白云从谷中升起,把苍松翠柏都笼罩起来,笼罩得迷蒙一片,此时浓绿就转成了青色,更给人以秀润之感,可惜东坡翁当年没能抓住庐山这个特点,因而没有能认识庐山的真面目,成为千古憾事。我曾在含鄱口远眺时信口写一七绝:

近浓远淡绿重重,

峰横岭斜青蒙蒙,

识得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自谓抓住了庐山的精神,抓住了庐山的灵魂。庐山有灵,不知以为然否?

一九八六年八月六日于庐山

游石钟山记

幼时读苏东坡《石钟山记》,爱其文章奇诡,绘声绘色,大为钦佩,爱不释手,往复诵读,至今犹能背诵,只字不遗。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敢梦想,自己能够亲履其地。今天竟能于无意中来到这里,真正像做梦一般,用金圣叹的笔调来表达,就是“岂不快哉”!

石钟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摆在巍峨的庐山旁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却很有特点,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今天又修饰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从山下向上爬,显得十分复杂。从怀苏亭起,步步高升,层楼重阁,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绿树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径,花木禅房,处处逸致可掬,令人难忘。

这里的碑刻特别多,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镌刻着大小不同字体不同的字。苏轼、黄庭坚、郑板桥、彭玉麟等等,还有不知多少书法家或非名家都在这里留下手迹。名人的题咏更是多得惊人: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从陶渊明、谢灵运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钱起、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文天祥、朱元璋、刘基、王守仁、王渔洋、袁子才、蒋士铨、彭玉麟等等都有题咏。到了此地,回忆起将近二千年来的文人学士,在此流连忘返,流风余韵,真想发思古之幽情。

此地据鄱阳湖与长江的汇流处,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几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舻蔽天,烟尘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战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辉耀祖国大地了。

我站在临水的绝壁上,下临不测,碧波茫茫。抬眼能够看到赣、皖、鄂三个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锦绣山河。低头能够看到江湖汇流,扬子江之黄与鄱阳湖之绿,泾渭分明,界线清晰,并肩齐流,一泻无余,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决不相混,长达数十里。“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难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迹?我于此时此地极目楚天,心旷神怡,仿佛能与天地共长久,与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民族。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勤奋劳动,繁殖生息,如今创造了这样的锦绣山河万里。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与问题,终究会一一解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真有点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忆。

我游石钟山时,根本没想写什么东西。有东坡传流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边卖水,圣人门前卖字!但是在游览过程中,心情激动,不能自已,必欲一吐为快,就顺手写了这一篇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在这里住上一夜,像苏东坡那样,在月明之际,亲乘一叶扁舟,到万丈绝壁下,亲眼看一看“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亲耳听一听“噌如钟鼓不绝”的声音。我就是抱着这种遗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离开了石钟山。我嘴里低低地念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心中吟成的两句诗:“待到耄耋日,再来拜名山。”我看到石钟山的影子渐小渐淡,终于隐没在江湖混茫的雾气中。

一九八六年八月六日七十五周岁生日,

写于庐山九奇峰下

虎门炮台

从小学起,学中国历史,就知道有一次鸦片战争,而鸦片战争必与林则徐相联系,而林则徐又必与虎门炮台相联系。

因此,虎门炮台就在我脑筋里生了根。

可是虎门炮台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说不出。正如世界上其他事物一样,倘还没见到实物,往往以幻想填充。我的幻想并不特别有力,它填充给我的不过是一片荒凉的海滩,一个有雉堞的小城堡,上面孤零零地架着一尊旧式的生铁铸成的大炮,前面是大海,汪洋浩瀚,水天渺茫,微风乍起,浊浪拍岸,如此而已。

今天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然来到了这里。我眼前看到的实际情况与我的幻想不同,这是意中事,我丝毫不感到奇怪。但是,这个不同竟然是这样大,却不能不使我大吃一惊了。炮台在海滩上,这用不着奇怪,也不可能有别的可能。但是,这海滩却与荒凉丝毫也不沾边,却是始料所不及。这里杂花生树,绿木成阴。几棵粗大的榕树挺立着,浓阴匝地,绿意扑人。从树干的粗细来看,它们已经很老很老了。当年海战时,它们必已经站立在这里,亲眼看了这一场激烈的搏斗。它们必然也随着搏斗的进行,时而欢欣鼓舞,时而怒发冲冠,最终一切寂静下来。当年活着的人早已不在了,只有它们年复一年地守候在这里,跟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一直守候到现在。现在到处是一片生机,一片浓绿,雉堞犹存,大炮还在,可无论如何也令人无法把当前情况与一百五十多年以前的残酷的战争联系在一起。这个古战场我实在无法凭吊了。

可是我的回忆还是清楚的。当年外国的侵略者凭其坚船利炮,想在这一块弹丸之地的海滩上踏上我们神圣的国土。他们挥舞刀枪,惨杀我们的士兵。我们的士兵义愤填膺,奋起抵抗,让一批批的入侵者陈尸滩头,最后不得不夹着尾巴逃掉。我们的士兵也伤亡惨重。统率我军杀敌的关天培将军以身殉国。至今还有七十五位忠勇将士的尸体合葬在山坡上,让后人永远凭吊。当时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后面不远的山头上督战。这一场搏斗申正义于海隅,振大汉之天声,是我们中华民族永不磨灭的伟业,是我们全民族的骄傲。今天虽然已经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然而我们今天来到这里,又有哪一个人不觉得我们阵亡的将士仍虎虎有生气,而缅怀往事,感到无限振奋呢?

当我们走出炮台去参观林则徐销毁鸦片烟池的时候,我们又为另一种情景而无限振奋。林则徐把从殖民主义强盗手中没收来的两百多万公斤之多的鸦片烟,倒入一个大水池中,先用海水把鸦片泡成糊状,然后再倾入石灰,借石灰的力量把鸦片烟销毁,最后放出海水把残渣冲入海中。据说,他当时邀请了不少的外国人来参观。外国老爷大概怀疑这销烟的行动,也乐意来亲眼看一看。当他们看到林则徐是真销毁,而销毁的数量又是如此巨大时,都大为吃惊。他们哪会想到,在清代末叶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之时,竟然还有林则徐这样的硬骨头,他们对中华民族不得不油然起尊敬之心。那么,林则徐以一介书生,凛然代表了民族正气,功业彪炳青史,直至百多年之后的今天,还让我们感佩敬仰,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

时间是一种非常古怪的东西。有忧伤之事,它能让你慢慢地渐渐地忘掉,否则你会活不下去的。有欢乐之事,它也能让你慢慢地渐渐地忘掉,否则永远处在快乐兴奋之中,血压也难免升高,你也会活不下去的。这一慢一渐,既可感,又可怕,人们必须警惕。独有英雄业绩、民族正气,却能让你永志不忘,而且弥久弥新。这才真正是民族历史的脊梁,一个民族能生存下去,靠的就是这个脊梁。我们在山顶上林则徐的塑像下看到镌刻着的他的两句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真可以说是掷地作金石声。这一位世间巨人的形象在我眼前立刻更高大了起来,他不是值得我们全体炎黄子孙恭恭敬敬地、诚诚恳恳地学习一辈子吗?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十日下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