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葵穿越斗罗:乞力马扎罗山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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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山手记 (2011-04-08 07:52:17)转载 标签:

杂谈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蒋方舟/文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
           达累斯萨拉姆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摩西镇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 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乞力马扎罗山

        —— 1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出发前。孙鹏摄)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4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10年之内融化完。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 Snyder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 我掀起你的衬衫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归位放好 我们将靠着墙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当炉火变暗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我们喝着酒。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  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

     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2011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的王小山,不鸣笛,而是静静等它们穿过马路,仿佛它们是迷茫的路人。 下午回到火山口的酒店,我们坐在长廊上聊天,长廊外是草原和群山,天不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像水里不断滴入的水彩色晕染开。云在交谈,它们相遇、停驻、分崩离析、又相互告别。 群山也在交谈,不时低笑,脊梁一抖一抖的。有时山丛也感慨,漫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暗了,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餐厅。餐厅中间是巨大的壁炉,火烧得很旺。安徒生不那么著名的童话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房外是大雨或大雪,房内壁炉烧得暖,屋内人烤着苹果,喝着不那么烈的酒,过了一会儿就有伪装成少年的天使来敲门。 火越烧越暖,每个人都被热出了满眼的秋水,灼灼其华的脸颊。场景一下子又变成了中国古典艳情小说,脑袋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唱“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俗人啊,饱暖思淫欲。 我心里中最安逸美好的场景,是一个叫GarySnyder的诗人的一首诗,叫做《干完活儿了》 小屋和一些树 漂浮在流动的雾中我掀起你的衬衫 用你的乳房暖我的手 你笑你颤抖 我们在铁炉旁剥蒜 把斧头、耙子、木头 归位放好我们将靠着墙 彼此相对炉里炖着菜 当炉火变暗 我们喝着酒。 此时舒服得恰如彼时彼刻,瘫坐在沙发上,比叹息活动量更大的运动,都不想做。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老狼摄) (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长廊闲聊,看暴雨将至。老狼摄) 尾声最后一站是桑提巴尔岛 海水极蓝,蓝得简直有妖异之像。中国画里没有这种颜色,“青山碧水”是好商好量地把色彩水溶得谁都不得罪,而绝不会蓝得这么冷艳放肆。 住的酒店惊人得大,连服务生自己都要东跑西窜,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房间号。奇怪的是没有人住,除了我们一行人,只有一对母子入住。 晚上吃饭时,大家才知道酒店如此空旷的原因。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机场附近发生了军工厂爆炸,死了20多人,300多人受伤。我们中午刚刚离开的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鲁沙,由于反对党示威游行,也有几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点发愣。我们在一个完全隔离大陆的岛上,具体情况无从得知,此时北非政治是天地玄黄乾坤颠倒,我们到底是躲过了灾,还是碰着了更大的祸? 中国有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说的是遇到小劫便要去城里躲避灾祸,可要是大乱,社会秩序和伦理都遭到颠覆和溃败,就要去相对稳定和隔绝的乡村。 大乱中有小静,我们躲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暗合了中国的俗话。若有漫天炮火,我们躲过了;若有重新排座次的乱世,我们错过了;遥远的地方,哪里的国在山河破,我们暂时纵容自己忘记了。 一方面是在乱世碎石的缝隙中暂得避风避雨的安稳,另一方面,也是自我重整的机会。 在来乞力马扎罗山之前,其实我已经下决心放任自己犬儒。时局不好,善恶失去标准、人格没有尊严、人人都在忍受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我原先已打算熟悉和亲近这种现实,江山不幸诗家幸,我独善其身,沉舟侧畔千帆过,我和沉舟同归同沉。 登山之后,我却获得了奇异的正面能量,人性在暂得的喘息中得到休整和恢复,而人性在社会全面恢复的那一天似乎也变成可期的。我一路避免着英雄主义的渲染,以及自我神圣化的倾向,可在登顶乞力马扎罗山之后,也还是生出了不愿意就此止步的念头,甚至开始计划下次的登山。 “世界的边缘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后退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的乏味啊!”——此时,就连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都显得不那么可笑了。看过乞力马扎罗雪的海明威能称得上视死如归,可死亡的全部意义,却是为了在终止前能做些高贵的事。 (感谢挑夫、导游、厨师、司机、教练、领队、赞助……我们真的不是被抬上去的,是自己走的……前排右三戴帽为孙鹏。) 补记: 2011年大年初二,我动身去坦桑尼亚,参加“榕树下文学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马扎罗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树下”的王小山,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 八零后作家春树、狐小妹,歌手老狼,“红袖添香”网站的孙鹏。登山队长是职业登山家孙斌,护航的有国家登山队总教练罗申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还有全程协调和照顾大家的王珂。

(巧遇登山家王勇峰带领的另一支中国登山队,只能说世界真小。老狼摄) ——-3 第三天从海拔3700米到4700米 路上刮起了狂风,气温骤降,小石子一样的冰块砸下来,不是冰雹,叫粒雪。 队伍被狂风吹散,越拉越开。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单,漫天昏黄风雨如晦,天地广阔得令人绝望,能走的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路边是焦红的砂石,还有些仙人掌。 向导Eric从后面赶上来陪我走,我们边走边聊,好消磨过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惊人的路程。 他说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从加拿大最北端而来,到摩西镇做志愿者,他们在夜店认识,相恋。 她来自地球的另一边,把他从暴烈带锈的阳光和体味、汗渍斑斑的酷热中解放出来,他驱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这不是爱情,是互助,是自救。 Eric说自己打算娶三个老婆,一个本地的,一个美国的,一个欧洲的。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男人可以多妻。 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压下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大白牙问我:“你是处女么?”我呛了一口黄沙,猜测他难道要杀了我祭山神? 到4700米的营地是下午,大家围坐长桌,开始唱红歌。唱《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解放区的天》《黄河大合唱》。越唱越兴奋,仰脖扯嗓。 开始唱时,我也以为这像是某种荒谬的行为艺术,后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真被感染,唱得发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家国情怀上是无根的一代,出生前所有大事已发生完,没想到唱起歌来发觉五六十年代人的情感模式原来遗传进我的血液中,我简直像青年老干部,想起共和国情感。抛头颅洒热血便热泪盈眶,觉得它简直是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孔子在漫漫黄沙中流窜,每到一处要弹琴唱歌。屈原也爱唱,“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他唱的也是红歌。 (导游Eric和我。王小山摄) ——4、 半夜11点半,我们出发登顶。出门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雪,国家登山队的总教练罗申说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无风,我们都感慨自己幸运。 三个小时之后,走过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时才觉得难受,雪不小,几分钟不掸就在衣帽上压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体力开始透支,嘴里一股黄铜生锈的味道,头疼欲裂,一味发冷。黑人向导在每个人手里倒了点奶精还是葡萄糖,我狼狈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才稍微缓过来些。 这时,队里的王小山开始招呼两个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女队友,说要一起下撤。领队孙斌一声大喝:“我是队长,都听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这才一片寂静,新雪映着漆黑的雪洞,大家脑袋上的头灯已经快没电了,心虚地闪着一点点光。 下撤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来过,我看过,我征服”,“我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还有比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话是“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雪还在安稳地下着,滔滔惶惶,山也径直陡峭。天永远是定的,无论你登还是不登,乞力马扎罗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继续走。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难,几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一阵。我不停地问领队:“还要走多久?”他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问:“还要走多久?”他仍说:“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之后,还是说一小时,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登顶的队伍很多,也有看起来很专业的,所有队伍都越走越慢,一个结实强壮的外国人在路边呕吐,我轻盈快步绕过他身边,刚准备示强,却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差两百多米登顶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海明威在小说里如是说。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欢他讽刺的菲茨杰拉德,与他似敌非友的福克纳,因为我一直觉得海明威的简洁是因为烦躁,言未尽就翻翘着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绝深谈。 海明威不太像个作家,作家难免有温情气,文青气之所以讨人嫌,就在于对人世的黏糊与欲推还休的拉扯,用潮湿湿热的手心拽着生活不放,跟它说知心话,而海明威的厌世终极而彻底,几乎要连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读海明威可以去除文青气,良药苦口。 海明威自杀的时候,福克纳嫉妒地说:“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径。” 我坐在石头上喘粗气,看着自己的手背一片苍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脸也同样难看,这时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种等死的欣然与安逸。我不想继续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为只要是活着便要继续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同行的领队看出我耍赖,叫来一个向导,让他拉着我的手登顶。 向导拽着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头和碎石,因为覆满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浅,向导虽然经验丰富却也几乎步步踩空,不住说着“sorry,sorry。”我们两人喝醉酒一样七歪八扭,踉踉跄跄,每步都是半跪着前行。 半拖半拽的,终于登了顶。我速度慢,上到平台时大家已在庆祝。本来说登顶之后男人们要裸奔,但一看这凄风惨雨的形势也没人再提这话。逼仄的顶峰也只够站十几二十个人,原地打着转。 是时,早上六点三十,原计划是想看日出,可雪实在太大,缭雾未散,只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实本意都是破坏,所有的破坏都是由于恐惧。 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我若为王”的姿势。 好不容易登上顶峰,我内心的拧巴和纠结才突然发作,觉得不识相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在标示着顶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张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丧家之犬,忘了回头看一眼,向导们都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会在10年之内融化完。 (队长孙斌陪狼嫂避雪。老狼摄) (凌晨6点,全员登顶——5681米假顶。之后教练罗申只身去登5963米的顶,登山家孙斌和资深登山者王珂这次是第二次上乞力马扎罗山,已登过5963的顶,就带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4700米营地。大伙儿稍事休息又赶回3700米营地住宿。老狼摄)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公园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有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火山口底部大概生活着两三万只动物。 场景完全是动画片《狮子王》,只是没有那么多恩爱情仇,斑马奔跑,鬣狗踱步,狮子睡卧,各自相安无事。草在大地上喘息,愉快地起伏。 海明威写过一本《非洲的青山》,记叙的是自己来东非狩猎的经历。拓荒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有在非洲,海明威才能把自己一直向往的优雅的暴力付诸行动,而不仅仅是意淫。 他带着眼镜打猎,射杀了水牛、犀牛、鬣狗,还打中过一头狮子,命中颈项,血流成河。 在我询问过的非洲人里,知道海明威的人甚少,我想还是不跟他们介绍为好。 中国人也对自然友好,是待客的彬彬有礼,“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几乎要拱手作揖。 非洲人待自然友好,却是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那种。斑马、狒狒、猴子横穿马路,司机从

      蒋方舟文 (北京首都机场——卡塔尔转机——已经到坦桑尼亚了。孙鹏摄)达累斯萨拉姆 从飞机上看,非洲像一大块烧焦的花岗岩,一大片一大片的赭石色,没完没了,夹杂着烧焦的灰色。 飞机到坦桑尼亚首都达雷斯萨拉姆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黄金铺就,闪闪烁烁。黑人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又热,出汗,皮肤亮晶晶的,把阳光都染上刚烈带锈的体味。直到这时,我才彻底倒过了空间差,觉得到了另一片天空下。所谓异国风光,大概就是一扫灰蒙蒙之气,把色彩饱和度调高、调纯。 这里什么都放大了,太阳在变大,白屋蓝天叠加得炫目。静时很静,只听见苍蝇悠扬的嗡嗡声。闹时巨闹,水泄不通的马路上所有的车同时鸣笛。 来机场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叫做freddy,本地人,有很漂亮的小凸脸,以及比脸更立体的翘臀。坦桑尼亚人都有石膏般结实的尖乳翘臀,像是毕加索画中的人,身体线条笔直,曲折突兀。 我们在机场等待转机——从达累斯萨拉姆转机到乞力马扎罗机场,机场没有候机大厅,所有人都坐在室外,守着自己的行李,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一点点爆炸完,变得静寂而乏味。 非洲人不富,一路却没有看到一个乞讨的人,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是目的,而是意义本身。 (王小山和接机的导游freddy。孙鹏摄) (机场,准备转机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摩西镇。孙鹏摄) 摩西镇 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镇叫做摩西。 我们坐的小巴是日本车,门上印着“自动扉”,门外的景色却像中国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卖部、电器店,半关半闭的门,不知有没有在营业。 非洲人懒,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或仅仅是戳在路边,唯一工作就是闪着皮肤的晶光。下午两三点学校就放了学,白衣绿裤的学生顶着满头盘曲的小卷发成群结队的走,向车里的游客挥手笑着打招呼。非洲人懒,这话我说得羡慕——急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的都是孤魂野鬼,没有目的地的身体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国人,我们到了摩西镇就急惶惶地问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对吃食表示失望。每顿饭差不多,牛肉、羊肉、鱼肉、牛舌堆在米饭旁,配上胡萝卜和生菜。这里的服务生却都煞有介事,白衬衣黑领结,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极其严肃,矜持而不失骄傲地端上一盘盘木肤肤没什么滋味的盖浇饭。 第二天要登山,晚上,挑夫和向导来和我们见面。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每人必须配备两个以上的挑夫,一个团队至少要有两个向导和两个厨师。 二十公斤以下的大件行李都给挑夫,非洲人用头搬运,巨大的行李也头顶着,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龇牙咧嘴。向导之一叫“goodluck(好运)”,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一问才知道已经67岁了,每个月要上下乞峰好几趟。 第二天要登山,明明有些摩拳擦掌的,见了挑夫和向导,发觉我们不过十个人,却有四十多人齐心戮力地照顾我们,俨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行宫。这时我才顿时颓然,一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火苗都不敢点燃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去酒店的前台看电视。坦桑尼亚公共场合的电视几乎都锁定一个频道,一个议院辩论的现场直播,每天直播12小时左右,电视里的人声嘶力竭,电视周围聚集的人安静仰头看着,既不被情绪感染,也不相互议论。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也静静地看着电视,一个胖大的中年女人在怒斥着什么,杀气腾腾。我忽然想到我从小到大的老师说民主不好,说不适合国情,会乱,“不信你们看看台湾,他们在议会打架。” 我和前台的服务员harryson闲闲地聊着坦桑尼亚的政治,知道坦桑尼亚经历了从多党制到一党制的转变,直到1992年才再次又像多党制转轨。大概是经历过反复,所以harryson还是很有兴趣,给我讲了些人们心态的转变,还让我期待。我却不知道能期待些什么,设想与奢望的边界在哪里。我期期诺诺地敷衍着,harryson却非常激动,还留了我的电子邮箱,让我一旦看到了希望就发给他邮件,颇有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思。 (摩西镇,我们住的酒店。老狼摄) (背夫们。老狼摄) 乞力马扎罗山 —— 1 (出发前。孙鹏摄) 第一天从海拔1700登到2700米,这一路都是热带雨林。进了林子,它缓缓便在你身后合拢。好林子,十分洁净,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刚下过雨,更是绿得痛快。风每每穿山而过,就觉得又有什么东西立地成绿。 路程过半时有午餐点,我们队伍的厨师早就到了,在铁皮的长桌长凳上摆好餐具和午餐。午餐丰富得令人诧异,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鸡腿、热汤、水果,还有甜点。食物没有热气,只有铁盘子的腥气,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轻击一下。 2700米大本营的夜极美,星星像下雨一样要往下坠。同行的人带了指星仪,一道细长绿莹莹的激光直戳天幕,我们像是《星球大战》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间,像在银河,星球成簇擦身而过 我不识星座,就用指星仪胡乱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这样赤头白脸地和我对视。 (等吃饭中……) ——2 第二天从海拔2700登到3700米。 与我们同时登山的,有两队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对十人左右,平均年龄至少六十岁。老太太比老头还要多,妆容整齐,脸都粉白粉红的。 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我们登山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会自动分裂青年少壮组和老弱病残组,距离拉开老远。日本老年队却始终非常紧凑,远远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团。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极短,一边喝水一边还活动着腿脚。 在日本,似乎六十岁之后人生还能另起一行。据说讲谈社搞了一个文学奖,60岁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日本还有女诗人92岁才开始写诗,畅销一百多万册。 人老了,唯一的奖赏就是不必与外界搏斗了。不仅不用搏斗,甚至连年轻时为了生存习得的功夫与记忆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当两日地笑坐着,仿佛大梦初醒。中国的老人是树桩,一边炫耀着自己的年轮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当然这样也自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到日本老年队,着实受了刺激,我只恨不得立刻奔回家教育自己的父母,或是在他们的脊背上刺上“不进则退”的字样。 到了3700米的营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开始斗地主。每个人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亚先令,每张面额一万,相当于14美元。打一局,输赢在一万到八万先令之间,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战速决,一会儿厚厚一沓钱就见底。 黑人挑夫和向导围在桌周围看他们打牌,不看牌,只看银两飞快进出,他们诧异得张大了嘴,震恐地看着输了钱还谈笑生风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测眼前这群中国人到底是干嘛的。 七点不到就无事可干,准备睡觉。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觉时同屋的人还没回来,我愉快地出溜进睡袋里,睡袋第一天还干净清冷,躺进去有点畏畏葸葸。睡了几天,已经有一股熟肉的气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亲切、催眠。 我睡起觉来不像个文字工作者,像个庄稼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到天明。早上七点,黑人来敲门,他打好了热水,拿着小盆和香皂,叫醒我们洗脸洗手。 我好几天没有正经洗过脸,防晒霜每天只管一层层往脸上涂,摧残得厉害,一碰脸就火辣辣地生疼。 (3720米营地。王小山摄) (登山旺季,队伍挺多。 王小山摄)
(从左到右,俩非黄种人不记其名,依次为:王小山、老狼、春树、罗申、孙斌、狐小妹、蒋方舟。)


                                       (最后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文发表于《GQ智族》2011年四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