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省地图册:《白鲸(上)》[美]赫尔曼.麦尔维尔著 曹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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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本 序
    赫尔曼.麦尔维尔是霍桑.朗费罗.惠特曼同时代的富有特色的美国作家.他以一八一九年出生于纽约,祖先为苏格兰望族,祖父托马斯.麦尔维尔少校,诗人奥列弗.温德尔.霍姆斯(一八○九年......一八九四年)曾在著名的《最后一片叶子》一诗中颂扬过他;外祖父彼得.甘斯沃尔特,是在独立战争中立过殊功的将军,荷兰移民的家族.父亲艾伦.麦尔维尔是个破产的进口商人,在赫尔曼十二岁时逝世.由于家道中落,赫尔曼.麦尔维尔不得不辍学谋生,十五岁便投身社会,先后做过银行文书,店员,小学教员,农场工人等工作.一八三七年,他应募上了开往利物浦的帆船"高地人号"做侍役,开始过严酷的航海生活,后来他在小说《雷德伯恩》的第一页上对这次航行这样写道:
    我当时还是个少年.大约是在我母亲还未从纽约迁居哈德逊河畔一个农村的时候,我们单调地住在一间小屋里,我为未来的生活所设想的几个打算都可怜地幻灭了,自己又急需找点事做,加上天生有个爱漂泊的性格,这些当时都一起涌上心头,从而使我出海去当水手.
    麦尔维尔从这第一次航行归来后,又在匹茨堡,马萨诸塞,东奥尔巴尼和纽约等地当教员.
    一八四一年,麦尔维尔上"阿库斯奈特号"当捕鲸水手,到一八四四年十月在波士顿被美国军舰"合众国号"解雇,结束了他的航海生涯.在这三年间,他呆过三艘捕鲸船.因受不了"阿库斯奈特号"的非人生活,他逃到努库希瓦岛,同泰比人一起生活了四个星期左右.一八四二年八月,他乘澳洲帆船"路茜.安号"离开努库希瓦岛.几个星期后,他同另外九名水手,在塔希提岛附近被押下船,因有参加暴动行为,被短期拘留后,在南太平洋各岛屿呆了约一年.此后,他到檀香山做过店员,当过商船水手.这些生活经历,为他积累了创作小说的丰富原始材料.
    一八四四年,他那本描写泰比人生活,抨击帝国主义者借传播基督教之名,推行殖民政策之实的《泰比》出版后,轰动一时,霍桑和惠特曼都著文评介,梭罗,爱默生也分别在刊物上提及此书.
    但是,一八五一年《白鲸》出版后,却受到了极其不公平的待遇.此后虽陆续有作品问世,但他始终未能摆脱生活困境.一八六三年,他携眷迁居纽约.一八六六年,他到纽约海关当外勤稽查员,直至一八八五年引退.
    一八九一年九月二十七日,麦尔维尔病逝纽约,当时人们竟不知这位《白鲸》作者为何许人,直到逝世后第三天,报上才刊登一条不引人注目的消息.
    麦尔维尔的作品,除了《泰比》,《白鲸》以外,还有得到斯蒂文生和亨利.亚当斯赞赏.被认为是《泰比》续篇的《奥穆》(一八四七年),描写南海生活,将真实的冒险故事,以浪漫的讽刺笔调和哲学议论结合在一起的《玛地》(一八四九年),《雷德伯恩》(一八四九年),描写军舰生活,因揭露兵舰施行体罚,终于促使美国海军废除体罚的《白外套》(一八五○年),以"暧昧行径"为副题的《皮埃尔》(一八五二年),关于美国独立战争的《伊萨雷尔.波特》(一八五五年),短篇故事集《广场故事》(一八五六年),写贩运奴隶船上黑奴起义的《贝尼托.切莱诺》(一八五六年),讽刺小说《骗子》(一八五七年).一八六六年出版了描写内战的诗歌《战争诗篇》,这个作品当时没有受到注意,后来才与惠特曼的《敲呀,鼓,敲呀》一诗齐名,一八七六年出版了另一个不为人重视.一万八千行的长诗《克莱尔》,此外,还有一九二四年被整理发表的遗稿《比利.巴德》.
    麦尔维尔于一八五○年二月从英国回来后即着手写《白鲸》.四月间,他到图书馆借阅许多有关捕鲸方面的书,以便回忆过去的生活经历,帮助构思.当年夏天,《白鲸》已经接近完成,但是,他因为重读了莎翁的剧本,有所启发,又因结识了霍桑,细读霍桑的一些作品,并在当年八月发表了一篇论霍桑的《古宅苔藓》的文章,就文学问题提出了一些重要看法,因而推迟了向出版社交稿时间,迟至一八五一年夏,方将《白鲸》定稿.《白鲸》出版后,麦尔维尔写信给霍桑说:"我写了一本邪书,不过,我觉得象羔羊一般洁白无疵."
    《白鲸》在题材上,类似于麦尔维尔其他一些小说,是以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为根据的.事实上,也正是他过去这些生活经历,使他拥有作为一个作家的厚实基础,成为他发展与扩大想象力的源泉.
    莫比-迪克是一只凶猛而狡诈的白鲸,在大海上一再使许多捕鲸者失肢断臂,船破人亡,成为捕鲸者心目中一种妖魔.
    "裴廓德号"船长亚哈,在上一次猎击中,给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条腿,因此,他满怀复仇之念,一心想追捕这条白鲸,竟至失去理性,变成一个独断独行的偏热症狂.他将白鲸看成人间万恶之源,发誓要到天涯海角去追索它.他搜罗一批所谓社会渣滓,不顾船东的利益,以猎鲸为名出航,使用威胁利诱的手段,勒迫他们跟他一起去作环球航行,专事搜捕白鲸.经过长期的海上颠簸生活,历尽千难万险,终于遇到白鲸,在连续三天的恶战中,最后总算结果了这条白鲸.但是,亚哈本人,大船,小艇,全体船员水手都与白鲸同归于尽,只剩一个幸存的水手以实玛利,来向人间讲述这个故事.
    "管我叫以实玛利吧!"......《白鲸》开头这句惹人注意的话,现在已成为文学作品上一句著名的开场白.我们在开始阅读这部作品之前,还须耐心地先读一读正文前的"语源"和"选录".它们有助于我们了解这部小说的主题和境界,有助于我们了解这部小说的来龙去脉,因为这些是麦尔维尔用以发展他这本别具一格的小说的主要手段.
    谁是以实玛利?我们既可以把他看作是那个在一八四一年去作捕鲸航行,还不成熟.读书不多的麦尔维尔,也可以把他看作是那个在一八五○年和一八五一年写《白鲸》的成熟了.富有灵感的麦尔维尔,事实上,他是麦尔维尔的代言人.以实玛利不仅是个讲故事的,还是参与这次航行的个中人物.
    小说开头二十三章,主要是写以实玛利,也可以说是以实玛利在讲故事.在这二十三章中,以实玛利为我们介绍他出海捕鲸之前的种种遭际:他去听梅普尔牧师讲道,在教堂里看墓碑,在客店里碰到那个"生番"标枪手魁魁格,同他结成知心朋友,又为我们介绍"裴廓德号".待到船启碇后,以实玛利就好象不见了.但是,我们仍会在好些场合意识到他的存在,不时可以隐约地听到他的声音.到了最后与白鲸的三天决斗,当然只有依靠他这个唯一幸庆生还的人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了.
    麦尔维尔善于创造气氛,安排情节,充分显示他在艺术表现上的鲜明特色.他通过以实玛利,一上来就让我们看到许多扑朔迷离,迹近神秘的情节.要出海捕鲸的以实玛利,尚未登上"裴廓德号",就碰上了兆头不佳的几桩事情.先是在第一个捕鲸港新贝德福碰上一个姓"棺材"的客店老板;接着在教堂里看到好些因捕鲸而丧生的水手的墓碑;到了南塔开特,又在客店门口看到象绞架似的一根旧中桅,使他不禁对这趟航程产生前景不妙的预感.作者为了亚哈的出场,更是可谓煞费周章,首先是以实玛利听了法勒船长一番关于亚哈的谈话,接下来是那个预言家以利亚三番五次的语无伦次.莫名其妙的"黑话",把亚哈说成个叫人莫测高深的人物.终于,"有一天早晨,正是天色不那么阴霾,将明未亮,但还是灰的时分,船只随着一阵顺风,以报复似的急跳和伤感的速度向前急冲,那会儿,我正登上甲板去值上午班,把眼睛向船尾栏杆一瞄,我顿时浑身掠过一阵预兆性的寒颤.现实超过恐惧;亚哈船长站在他的后甲板上了."
    亚哈这个人物的性格与决心,在航程中,随着船只向前航驶而日益显露.最初是他在第三十六章"后甲板"上,向大二三副,三个标枪手和全体水手倾倒出他那抑制不住的激情,力图"降服"他们,表白他要把莫比-迪克追击至死的决心.后来在九次"联欢会",即同九艘捕鲸船相遇的故事中,作者绘声绘色地刻划了亚哈的急迫心情和坚定决心.在荒漠的太平洋上,船来船往,有的船欢欢喜喜,满回航,有的船愁容满面,带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白鲸又在肆虐.亚哈一经得知白鲸的动向,便不顾前景如何艰险,不听大副劝告,立即要船顶着逆风,迫不及待地直冲向那表面无比平静柔和,却就可能会在那儿被莫比-迪克摧毁的洋面.
    亚哈这一人物,这个被美国文艺评论家卡尔.范多伦称为"南塔开特的魔王"的猎鲸老手,是捕鲸发源地的南塔开特人.在南塔开特,人们向来把海洋当作他们特有的牧场,认为这个水陆世界的地球有三分之二是属于他们的.亚哈到过好些"吃人生番"的地方,他的鱼枪曾经刺中无数大鲸,他操鱼枪的敏捷与准确,在南塔开特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作为一个捕鲸船长来说,他是个无所顾忌,意志坚强,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船长.法勒船长就说他是个伟大的.不敬神却象神似的人物,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虔诚的人.
    亚哈在上一次航程中,被一条名震海洋的白鲸刈掉了一条腿,从此,他怀着狂热的复仇心,要追捕这条白鲸,他把白鲸看成不但是他的肉体上的大敌,也是他理智上.精神上的宿敌,是种种属于心怀恶念的神力的化身,他不惜以遍体鳞伤之躯去跟这条恶行化身的白鲸敌对到底.他在失掉了腿后回航时,因为愤恨至极,失魂落魄,近乎癫狂,弄得船上的大副不得不用带子将他绑住,给他穿上紧身衣.
    亚哈怀着怒不可遏的疯狂心思,一心要追捕白鲸,胸有成竹地布置这次出航.他背着那些满想数尽造币厂的金圆的船东,私自雇用五个祆教徒,为自己配备一只小艇.他自己心里有数,他的动机和目的决不会得到船东.船员和水手们的支持,因此,他装聋作哑,以掩饰这次出海的真正目的.
    于是,"这个白发苍苍.不畏鬼神的老人......带着一群水手,满怀愤恨地要走遍天下.去追逐一条约伯的大鲸,而这些个水手,也主要是由一伙混血的背教者.光棍和生番组成的......也是道德薄弱的一群,加上一个力不胜任,只有无济于事的美德或者公正观念的斯达巴克,一个卤莽而漠不关心的,镇天嘻嘻哈哈的斯塔布,和一个非常平庸的弗拉斯克.这样一群水手,这样配备的头目,似乎就是劫数难逃的天意特为帮助他完成他那偏热症的复仇而挑拣出来的一群出类拔萃的人物."
    亚哈的外表象个刚从火刑柱上解下来的人,冷酷的相貌,高大的身材,活脱是一座雕像,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这个人穿得邋里邋遢,但在以实玛利眼中,他是"船上的可汗,海中之王,大海兽的太君";认为"你的伟大,真是如天之高,如海之深,如太空之广漠",是个令人望而生畏,不可捉摸的船长.
    亚哈打从第一次在甲板上露面后,每天躺在床上只有三个小时,他把船长室看成坟墓,把床铺当成墓穴.镇天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简直教人看得出,他的思想也在不停地踱步.他白天观测太阳,计算纬度,晚上则看海图,研究过去各种航线,参考旧航海日志,在海图上不断标下记号.他熟悉一切大小潮流与形势,能够从中预测出可以在某个地方某个季节进行猎击.
    亚哈就这样沉浸在铲除白鲸,雪耻报仇之中.那条白鲸,当时确是海上一大祸患,它使许多船艇覆没,无数水手丧生,人们一听到白鲸这个名称,简直就毛骨悚然,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亚哈毕竟不是个"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英雄,他只是个私念重重.刚愎自用的个人主义者.不过,他除了日思夜梦地要追索这条白鲸以外,他倒是既不渴求什么权势,也没有什么利欲野心.他没有什么恶德败行,也看不出有什么美德善行.但他敢于反抗神明,反对习俗常规,勇敢坚强,很有一股拗劲.他还颇有人情味,不时想起结婚了三个航程(大约十年左右)的妻子和唯一的一个儿子.他孤单寂寞,满腔抑郁,把全部精力都消耗在一个报仇雪恨的念头上.睡觉时,双手捏紧拳头,醒来时,指甲把掌心都掐得鲜血淋漓.这个偏热症狂的老人,不敢将其意图明告他的下属,表面上却须装得象一般捕鲸船长一样,履行船长职责,完成出航任务,他下令除随时留心白鲸以外,遇到其它大鲸,都要随时下海追捕,猎击取油,照常规行事.他深知大副斯达巴克在灵魂深处,不赞成他这个追捕白鲸的计划,因为斯达巴克曾表示,"我是到这儿来捕鲸的,不是来为我的上司报仇的."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假公济私,担心水手们有朝一日会起来反抗,他不得不充分利用他那作为船长的职权与威信,对水手威胁利诱,施加精神压力.他自喻为火柴,要去点燃别人.可是,到头来,水手们却把他同他所要追捕的白鲸等同起来,把他视若魔王,连那个心地善良的斯达巴克也恨起他来.直到三天恶斗的前夕,斯达巴克还最后鼓起勇气,以家庭,孩子,船东利益为重相劝,要他迅即把船调头转向.可是,他仍一意孤行,一步步走向"命运"早就给他安排好了的结局.亚哈精神上完成了宿愿:报了仇,雪了恨;肉体上则与白鲸同归于尽,而"那个大寿衣也似的海洋,又象它在五百年前一般继续滔滔滚去".这就是亚哈的悲剧.作为一个捕鲸船长的遭遇来说,亚哈的一生是具有普遍意义的.
    在十九世纪,捕鲸是一种"随时会把人带向来世的深渊"的行业,多半是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肯拿着生命去拼搏的一种职业.在当时的物质技术条件下,捕鲸完全只靠体力,凭经验才能侥幸于万一,况且一次捕航行程,一般都要三年,吃的是干腌粗食,喝的是海水,呆在简陋的帆船里,既要经受热带地区的火也似的炎热,又要遭到极区刮来的冷彻肌肤的风暴的袭击,因此,捕鲸船里尽是五光十色的亡命之徒."社会渣滓",就不是奇怪的了.
    然而,当时的美国捕鲸船东的利益,美国的一部分社会财富,资本积累,以至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正是靠这些比商船水手更为野蛮,更为良莠不齐的捕鲸水手用血汗和生命在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里换来的.捕鲸水手还是大自然的开拓者,是开疆辟土的先锋.他们探出了地球上最荒僻,最不为人所知的地区,查出了许多地图上找不到的,一切航海家的船只从未到过的海洋和岛屿,敲开了好些闭关自守的国家的大门,为牧师,商人扫清道路,也为欧美军舰打前站.他们凭着古老破旧的枪矛,孤立无援地游弋在茫茫的噬人的海洋上,过着原始生活,冒着出生入死的种种危险.
    由于当时市场上对鲸骨,龙涎香和鲸油脂的需求不断增长,美国成了捕鲸业后来居上的霸主,它拥有三倍于欧洲的捕鲸船只,数目达七百艘,从事捕鲸的人达两万人,每年为国家增加七百万美元的收入,说它是一股对当时世界经济拥有举足轻重的力量,在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起了重大的作用,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在麦尔维尔笔下,"裴廓德号"本身就是一个设备齐全.人力配备充足的生产中心,同时也是一个小社会.在这里,管理严密,各司其职,操作程序有条不紊,亚哈就是这个生产中心,这个小社会的至高无上的主宰;在这里,象一般捕鲸船一样,严守航海业那种不可更易的形式与习惯,比如后甲板和船头楼就是两个界限分明的区域,前者是船长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后者才是一般水手的自由小天地.按理说,船上除了船长,三个头目......大二三副就是船上的高级船员了,可是,看了第三十四章"船长室的餐桌",我们就清楚地知道,这三个头目见了亚哈,也象小鬼见了阎王一样.开饭了,亚哈端坐在饭桌上首,大二三副一个个挨次进来,悄悄坐下,象小孩一般,等着亚哈分给他们吃食.他们吃得阒无声息,一点也不敢说话,哪怕天气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都不敢提.至于那三个头目之间,也有不可逾越的上下之分,你看他们勉强填了肚腹后,走出船长室时,却须颠倒次序,先由三副离座,这才二副大副挨次出去,等级何等森严.
    船一开航,一般水手便得轮班爬上桅顶望,三年航程,花在桅顶上的时间,加起来就有好几个月,人站在桅顶横木两根细小的平行木杆上,听任海浪颠来簸去,得"始终留心,时时呼叫",稍一疏忽,就会掉进海里,再也爬不起来.平日还得捻绳搓索,修帆修桨,填隙补漏,擦洗甲板等等.一声"它在喷水喽!"传来,大家就得没命地奔忙起来,马上下艇,如疯如狂地去追击.刺中了大鲸后,得把它拖到船侧,于是,割鲸头,剖鲸腹,剥鲸皮,割鲸脂,汲鲸脑,捏油脂,送炼油间,取油装桶进舱,打扫船板.好容易干完这一连串活儿,完成一个生产过程,大家净身沐浴,穿得齐齐整整,刚刚舒过一口气来,如果又是一声"它又在喷水啦",又得连忙赶去追击另一条鲸,又得从头再干这整套使人精疲力竭的活儿.他们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干个不停.可是,他们的收入,却不是什么固定工资,而是几百分之几的"拆账".
    麦尔维尔凭他亲身的经历,他十分清楚这种捕鲸生活的个中滋味,他真是见前人所未见,发前人所未发,为我们描绘了捕鲸者的生活与劳动,并情不自禁地歌颂他们,礼赞这些"社会渣滓"为英雄,圣人,神明和预言者,将捕鲸业颂扬为最光荣的事业,把柏修斯,圣乔治,海格立斯,约拿和毗瑟奴等统统列为这个捕鲸集团的成员,同时声称"捕鲸船就是我的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
    麦尔维尔和爱默生.惠特曼等同时代作家一样,对于宗教.自由.民主.种族等社会问题都很关切,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独特的见解.麦尔维尔在《玛地》中,就虚构了一个国家,讽刺与鞭挞美国统治阶级的所谓民主自由,抨击南部的奴隶制度.在《白鲸》中,他更其淋漓尽致地抒发他对种族问题即黑人问题的看法.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在寄同情于这些黑人的同时,着力描绘那个生番标枪手魁魁格,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光风霁月的艺术形象.
    在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南部各州仍保存黑奴制度的时候,作者把那些所谓社会渣滓描写得那么高大,那么宽宏大量,节操高尚,简直可以成为白人的楷模,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我们看到,以实玛利对魁魁格开始是十分害怕的.但是,不久,他便认为魁魁格"是个清洁齐整的吃人生番",表示与其跟个烂醉的基督徒同睡,不如跟个神志清醒的生番共榻.他还从魁魁格"那浑身可怕的刺花中,看到了一个质朴的灵魂的许多痕迹......这个异教徒身上还有一种崇高气质".他满怀激情地说魁魁格是个"野化了的乔治.华盛顿",又说他"好象具有一种苏格拉底的智慧".
    以实玛利甚至认为"这个镇定的野人已把众生给超度了.......他天生毫无文明人的虚伪和甜言蜜语的奸诈.......我却已开始觉得我自己是在神秘地向着他了".他还进一步表示"我要结交一个异教徒的朋友......因为文明人的仁慈原来只是一种虚伪的好意".尤其叫以实玛利印象深刻而十分感动的是,魁魁格在小"摩斯号"上跳下海去救先前那个捉弄他自己的小子,魁魁格把人救起来后,若无其事地擦干身子,点起烟斗,好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从此,以实玛利"就象狗虱子一样死扳住魁魁格不放".并且强调说,"如果你在沙皇面前得拉掉帽子,那么,你也对魁魁格脱下帽子吧!"
    麦尔维尔还通过魁魁格讥讽所谓文明,说魁魁格已"看出了文明人的卑鄙与邪恶".魁魁格原来想到文明人中间来学点技艺,以便将来回到老家使自己的同胞能过得更幸福.可是,他现在认为一切完全绝望了,这世界到处都是邪恶的."我还是做一辈子的异教徒吧."魁魁格甚至还深怕文明,......文明人的影响,已经使自己不配登上那相承三十代的纯净无疵的异教王座.
    此外,作者拿另一个生番标枪手塔斯蒂哥与白人作比较,认为塔斯蒂哥不仅外貌高于强于白种人,心灵也比白人美好,白人站在塔斯蒂哥面前"仿佛就是一面去向要塞求降的白旗".又说另一个生番标枪手大个儿是个"合乎帝王身份的黑人".
    麦尔维尔将亚哈这艘捕鲸船命名为"裴廓德号",看来并不是偶然的,同样表露了他对黑人的深厚的同情,向帝国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公开表示强烈的愤慨.裴廓德原为美国康涅狄克州东部一个印第安种族,以骁勇著称,但在欧洲移民来到美洲后,都给陆续杀戮过半,其中尤以一六三九年英国在马萨诸塞境内为掠夺他们的土地而进行战争的一次为甚.美国统治阶级早在反英独立战争中,就把"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独立后,南方的黑奴制度依然原封未动,黑人在奴隶主的残酷迫害下,被当成一种可以买卖的商品,即使在第二次反英战争时,美国统治集团对印第安人的残害也未见稍戢.麦尔维尔以这样一个基本上已趋湮灭的印第安种族名称为船名,可以理解为他企图在预示这艘捕鲸船也将象这个种族一样归于湮灭的同时,要重新唤起人们对这个惨遭白人一再屠杀的种族的忆念,也象征日后"裴廓德号"将遭到白鲸这只邪恶狡诈的妖魔的吞噬,正如当年白人帝国主义者.种族主义者消灭裴廓德族一样.在这里,作者将白鲸与统治阶级等同起来了.本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工人日报》上,有一篇读者来信,将白鲸的喷水譬喻当时美国统治集团用以讹诈的氢弹的毒烟,说明一部分敏锐而富有想象力的读者是能够看出这部作品的含义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在这一讽喻上,如果说《白鲸》是写善与恶的斗争,应该是说得通的,而不是一种唯心的解释.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曲笔,抒发他对统治集团的种族政策的不满.
    《白鲸》中的人物相当多,但从亚哈到三个头目,三个标枪手以及众多水手,可说是个个不同,各有其貌,各具性格,是个众生画廊.在具体的情节安排上,也见作者匠心独具,比如在"后甲板"一章中,亚哈怀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想法,以金币悬赏谁先发现白鲸的场面;船头楼之夜众多水手的个个"亮相";在海上遇到九艘捕鲸船的所谓"联欢会"的不同情景;最后与白鲸决斗的惊心动魄的三天,都是写得有声有色,令人心荡神移,可说罕有其匹.麦尔维尔观察锐敏透切,富有新意,既写现在,又写过去以至远古的故事,交相辉映,使作品更其富有艺术魅力.
    作者对大自然,对大海的描写,不仅从侧面烘托人在同大自然斗争的顽强精神和心理活动,同样也为作品增色添彩.那无无际的大海,一会儿是笼罩着田园式的宁静,肃穆柔和,具有使人陷入遐思的魔力;一会儿是狂风暴雨,汹涌奔腾的巨浪,令人目眩头晕.而且不论是凉爽晴朗,多色多艳的白昼,还是繁星闪烁,端庄娴静的夜空,大海底下始终蕴藏着巨大的破坏力,阴险诡诈的杀机,仿佛海洋本身寓有无际无垠,高深莫测的真理.作者就这样通过渲染环境,索物托情,寓情于景,景随情迁,使得人物形象同周围环境,自然现象水乳交融,生动真切.
    但是,读者不免要为本书中间部分那些看似偏离主题的描述与议论所困惑,从而怀疑这部作品是否称得上一部小说.因为作者往往在有根有据地向我们缕述有关捕鲸业和大鲸的许多详细情况,在绘声绘色描绘追捕大鲸的惊险场面的同时,谈天说地,讲历史,说哲理,论人物,讲习俗.可是,如果我们对它们细加玩味一下,我们就觉得这些都不是抽象的说教和闲文,而是激荡在作者胸臆间的慷慨激越之情的自然流露,他正是通过这些"闲笔"加强气氛,寓托深意,或愤慨地鞭挞种种丑恶的人情世态,或寓物托讽,抒发他的民主见解,抨击人间的不公正和非正义,这些都不是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而是同故事.人物紧密相连,互相映照,耐人寻味的.我们也正是从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议论中,看到了作者的爱与憎.
    《白鲸》出版后,反应不一,毁誉互见,当时主要遭到一些宗教上的保守派,一些向来推崇十八世纪作家那种简洁明快的文体的人所反对,他们或则认为这部作品是将传奇与事实混在一起的拙劣杂八凑儿;或则说它是一派胡言,既沉闷又枯燥.在这方面,以英国的攻击为最激烈,英国版的《白鲸》删去了"尾声"是不无有因的.当然当时也有人出来打不平,认为作者才思敏捷,他所具有的分析善恶是非的才能,不下于他那善于状景写物的非凡能力.有的认为,所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具有卓越的艺术效果,说它不仅是一部惊险小说,也是一部揭示生活的哲学著作.尽管如此,作者本人始终未能摆脱其坎坷的命运,《白鲸》也几乎湮灭了半个多世纪,迫得作者只好放下笔来,另谋生路,默默以终.只是到了本世纪二三十年代,人们才又开始注意他,为他出全集,写传记,研究他的作品,成立研究团体.五十年代,《白鲸》还被第三次拍成电影.
    但是,人们对于《白鲸》的解释,众说纷纭,各取所需,正如美国那位对麦尔维尔研究有素的威拉德.索普在一九三八年说的"《莫比-迪克》的读者大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般说来,人们往往是从宗教.哲学的角度来解释《白鲸》,或把麦尔维尔同各种文学流派联系起来,很少涉及或深入作品本身的社会意义.
    麦尔维尔不仅翔实地描写了十九世纪初.中叶捕鲸者那种紧张疲累而感人的生活,还旁征博引,汪洋恣肆,鉴古论今,为航海.捕鲸以至大鲸本身这门科学提供了大量材料,它是一部捕鲸业史,也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但是,最主要的,它是一部绚丽多彩,蔚为奇观,充满艰险而又英勇壮烈的小说.它使我们从中看到捕鲸业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看到捕鲸作为一种工业的整个生产过程以及生产者的种种艰辛险阻的生活.作者通过象征手法,兼用烘托,借喻,暗示,曲笔等表现手法,敷演了典折跌宕的故事,刻划了人物的隐秘的内心世界,抒发了他对美与丑,善与恶,文明与野蛮,民主与奴役,命运与自由的见解,表达了他对普通人民,特别是黑人的深挚的同情,揭露与讽刺资产阶级的所谓文明.
    由于作者的身世与处境,使他虽然亲身体会到捕鲸者的艰难困苦的悲惨命运,看到种种人情世态,却未能找到任何解决途径,更不能穷原竟委,只能悲天悯人,感叹人生的祸福无常,将一切归之于天命.因而对一切事物虽有所揭露,有所抨击,也只是局限于伦理道德的范围.作品有浓厚的宿命论思想,阴郁.神秘的色彩,低沉.悲观的调子,没有朗费罗在《海华沙之歌》中那种畅怀歌唱的开朗情绪,也没有惠特曼在《草叶集》中那种旷达乐观的情绪.这可说是作者的思想局限.但是,我们无法也不能"动辄牵古人之理想,以阑入今日之理想"(《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作者吴趼人〔沃尧〕语).
    这个译本一九五七年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时出版后,即承周煦良.周珏良.巫宁坤同志提了好些宝贵意见,指出一些译错的地方,现趁重版机会,特此补致谢忱.
    我喜爱麦尔维尔这部作品,解放前就想译它,可是,待到解放后真正动手翻译起来,就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回虽经勉力修订,并将多处重译,奈因限于水平,仍未能补苴罅漏于万一,实在惭汗.热切祈望读者及方家给以批评指正.
    本书插图采自现代文库一九三○年特大版本,也即美国著名艺术家罗克韦尔.肯特(一八八二年......一九七一年)的插图本.原书每章都有头饰和章末补白,并有单页插图数十幅.译本除调换少数个别几章的头饰以外,余均全部采用,同时挑选线条清晰,复制效果较好的单页插图十八幅.
    肯特为了构制《白鲸》这近三百幅黑白对比强烈的钢笔素描的插图,整整劳动了三年.那丰富无比的想象力和变化多端的装饰艺术,的是令人叹为观止.
    肯特是一位有着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者,他的艺术源自现实的生活,他善于把大自然表现为一片辽阔畅朗的景象,在他笔下,峰峦,大海,山谷轮廓鲜明,光与影的对比异常强烈.他所塑造的人物都是颀长强壮的男女,一望而知是孕育茁长于大自然的.
    肯特除了为《白鲸》作插图外,还为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法国伏尔泰的《老实人》,卜伽丘的《十日谈》等书作了插图.他的插图是一种文学和笔写艺术的高度结合.
    今年适逢罗克韦尔.肯特诞生一百周年,特絮叨数语,聊表纪念.
    曹 庸
    一九八二年六月
   
   $$$$ 白  鲸
   
    ......莫 比-迪 克......
   
    谨 将 本 书
    献 给
    纳撒尼尔.霍桑
    以志我对其才华钦佩之忱
   
    语  源
    (材料由某文法学校一位因患肺病逝世的助教提供)
    这位脸色苍白的助教......上衣,心,身和脑子全都用旧了;我这会儿就看到他.他总是拿块奇妙的手帕在掸他那些旧辞典和文法书,那块手帕上侮慢地印有五彩缤纷的万国旗.他喜爱掸他那些旧文法书,这样一来,总要叫他不期而然地想起自己也难免要死亡.
   
    语  源
    "在你着手教别人,教他们应该怎样用我们的语言来叫鲸鱼时,由于无知,把H这个字母给撂了,你搞错了,光是这个字母,就几乎可以使这个词儿具有重要意义."
    哈克鲁特
    "鲸  瑞典和丹麦文为hval.这种动物是以其滚圆而得名的;因为在丹麦文中,hvalt就是弓形和穹窿形的意思."
    韦氏字典
    "鲸  更其直接地来自荷兰文和德文的Wallen;古代英语Walw-ian,滚动,打滚的意思."
    理查逊字典,希伯来文
    χητο 希腊文
    CETUS 拉丁文
    WHCEI 古代英语
    HVALT 丹麦文
    WAL 荷兰文
    HWAL 瑞典文
    WHALE 冰岛文
    WHALE 英文
    BALEINE 法文
    BALLENA 西班牙文
    PEKEE-NUEE-NUEE 斐济语
    PEHEE-NUEE-NUEE 埃罗曼戈安语(埃罗曼戈安,太平洋上一小岛.)
   
    选  录
    (由某小小图书馆员提供材料)
    我们将看到,这个可怜虫的小小图书馆员,这个辛勤的钻研者和穷文人,似乎走遍了世界许多漫长的梵蒂冈(这里梵蒂冈是指图书馆.)和书摊,在他所能找到的,不论是神圣的还是亵渎的书本中,将任何随便提及大鲸的文字都捡了起来.因此,阁下至少无论如何不应当把选录中这些杂乱无章的有关大鲸的文字,不管它是怎样可信的,都当成真正可靠的鲸类学,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般说来,对古代一些作家以及下述这些诗人说来,这些选录之所以弥足珍贵或者饶有趣味,只是因为我们可以从中知道包括我们自己的在内的许多国家和许多年代以来,人们是怎样偶然地说过,想过,想象过和歌唱过大海兽的一个大概的情况.
    所以,到得最后,还得由鄙人来为你这位可怜的小小图书馆员做注释者.你是属于那个没有希望的.浅薄的族类,世间从来没有一种会使他们感到兴奋的酒,他们连淡雪利酒也嫌太凶些;不过,人们有时候还是喜爱跟他们坐在一起,也体会一下他们极其困苦的境况,苦中作乐,同他们直率地说话,圆睁着眼,举着空杯,虽然有点忧伤,却不完全是不愉快的......算了吧,小小之辈!因为你花更大的力气去取悦世人,你同样更决不会获得称谢!那样的话,我可以为你腾出汉普顿宫(英国汉普顿宫......现一部分为落魄贵族所住,一部分则开放供人游览.)和杜依勒利宫!不过,你得饮泣吞声,赶紧一心一意爬上最上桅杆;因为先你上去的那些朋友,为了你来,已经离开了七重天,逃到长期娇生惯养的迦百列,米迦勒(迦百列,米迦勒......《圣经》上的天使长.)和拉斐尔(拉斐尔......希伯来文学中的天使,英国诗人弥尔顿认为他是奉命教训亚当的人.)那里去了.你们就在这里一起捶击那破碎的心吧......呶,你们将捶击不碎的玻璃杯!
   
    选  录
    "上帝就造出大鱼."
    《旧约.创世记》(《创世记》第一章二十一节.《圣经》中的大鱼,鳄鱼,大海兽都是指的大鲸.)
    "他行的路随后发光,令人想深渊如同白发."
    《旧约.约伯记》(《约伯记》第四十一章三十二节.)
    "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
    《旧约.约拿书》(《约拿书》第一章十七节.)
    "那里有船行走.有你所造的鳄鱼,游泳在其中."
    《旧约.诗篇》(《诗篇》第一百零四篇二十六节.)
    "到那日,耶和华必用他刚硬有力的大刀,刑罚鳄鱼,就是那快行的蛇,刑罚鳄鱼,就是那曲行的蛇,并杀海中的大鱼."
    《旧约.以赛亚书》(《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七章一节.)
    "除了从这巨兽的深渊似的嘴里出来的东西,其它任何东西,不管是走兽,船艇,还是石头,都毫无节制地落进了它那缺德的大食道里,消失在它那无底洞的肚里."
    霍兰译普卢塔克:《伦理学》(菲利蒙.霍兰(1552—1637)......英国人,有"翻译大将"之称,他评了普卢塔克的《伦理学》和普利尼的《博物学》等书.)
    "印度洋产有大量最大的鱼,其中大鲸称为Balne,(拉丁文:鲸.)长达四英亩地."
    霍兰的《普利尼》
    "我们刚刚出海两天,就在太阳刚要上升时,看到很多大鲸和别的大海兽.大鲸中有一条身躯最大的......它大张着嘴,向我们游过来,掀起了四下的浪潮,把它前面的海水拍击得泡沫飞溅."
    图克译琉善的《真实的历史》(约翰.图克(1736—1812)......英国语言学家;琉善(约125—192)......古希腊讽刺作家,著有《对话》.《真实的历史》等.)
    "他来到这里,还想捕捉海象,海象牙十分贵重,他带了一些去呈贡国王......最好的大鲸是在他本国捉到的,其中有长达四十八码,或五十码的.他说,他们六个人,两天里打到了六十只大鲸."
    奥特口述,阿尔佛来特王笔录公元890年(奥特......挪威航海探险家,生卒年月不详,为当时阿尔佛来特王效劳.)
    "因此,所有其它东西,不论是走兽还是船只,一经进入这种巨兽(大鲸)的可怖的大嘴,立刻就被吞没,虎鱼一到了那里头,却可以万无一失地在那儿睡大觉."
    蒙泰涅:《为雷蒙.德.塞蓬德辩护》(蒙泰涅(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后期最重要的人文主义作家.)
    "咱们逃吧,逃吧!如果不是那个有名的先知摩西在耐心耐性的约伯传记中所说的大海兽,就是魔鬼要捉我了."
    拉伯雷(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
    "这条大鲸的肝可装两车."
    斯托的《年鉴》(约翰.斯托,生卒年月不详.)
    "大海兽使得海洋象只沸滚的大锅子那样沸腾."
    培根勋爵译的《诗篇》(弗朗西斯.培根(1661—1626)......英国哲学家,作家.)
    "摸摸大鲸那巨大的身躯,我们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它们长得非常肥,一条大鲸身上榨出的油脂,其数量简直叫人不能置信."
    培根:《生死史》
    "鲸脑是医治内伤的特效秘方."
    《亨利国王》(即莎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一幕第三场.)
    "很象条大鲸."
    《哈姆雷特》(莎剧《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没有一种医术
    能把他治愈,他只能再次出现
    在那低低俯冲.损伤他的胸脯.
    引起无限痛楚的伤害者跟前,
    正如受伤的大鲸飞速穿过大海来到岸边.
    《仙女王》(《仙女王》......英国诗人斯宾塞(1552—1590)未完成的长诗.)
    "象大鲸一样庞大,它们那巨大的身躯一动弹,就会把平静的大洋搅得沸腾起来."
    威廉.戴夫南特爵士:《冈迪伯特》序(威廉.戴夫南特(1606—1666)......英国诗人,剧作家,《冈迪伯特》是他的一篇长诗.)
    "鲸脑是什么东西,人们理所当然地表示怀疑,因为那位博学的霍斯曼(霍斯曼......据百周年纪念版注,应为霍夫曼,生卒年月不详.)在其花了三十年工夫写成的著作中已经明白地说:Nescio quid sit(拉丁文......不知道是什么.)."
    托马斯.布朗爵士:《鲸脑与抹香鲸》(托马斯.布朗爵士(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
    "象斯宾塞的塔卢斯(塔卢斯......斯宾塞《仙女王》中的人物,他拿着铁枷,"剥掉虚伪,恢复真相.")拿着现代的枷
    它那笨重的尾巴随时制人死命.
    *     *     *
    他腰际挂着标枪
    背上露出簇簇矛尖."
    沃勒:《夏岛之战》(埃德蒙.沃勒(1606—1687)......英国诗人.)
    "由人工创造出来的那个巨大的利维坦,称为教会国家或市民国家(拉丁文为Civitas)......只不过是种人造的人."
    霍布斯的《利维坦》开头第一句(霍布斯(1588—1679)......英国著名哲学家,机械唯物主义的代表人物.《利维坦》系他的论国家的著作.)
    "傻瓜曼索尔嚼也不嚼就把它吞了下去,仿佛它是大鲸嘴里的一尾小鱼."
    《天路历程》(《天路历程》......英国作家约翰.班扬(1628—1688)的作品.)
    "上帝最大的创造物,利维坦
    这只大海兽在海里游."
    《失乐园》(《失乐园》......英国诗人和政论家约翰.弥尔顿(1608—1674)的作品.)
    "那利维坦
    最大的动物,象个海岬
    躺在海里睡觉,游泳,
    象块流动的陆地,它的鳃吸进
    一个大海,又把大海喷出来."
    同上
    "那些在海里游弋的大鲸,身上有大海之多的油."
    富勒:《圣国与俗国》(托马斯.富勒(1608—1661)......英国作家.)
    "紧靠在海岬后面,
    大利维坦在窥伺它的猎物,
    空等一场,只吞下了小鱼,
    小鱼把利维坦那张开的大嘴错当成通道."
    屈莱顿:《奇异的年代》(屈莱顿(1631—1700)......英国诗人,剧作家,批评家.)
    "人们趁大鲸漂浮在船梢,割下了它的头,然后用小艇把头拖着走,尽量把它往岸边拖拢,它却在水深达十二三英尺时就搁浅了."
    《托马斯.埃奇十次航行斯匹次卑尔根记》,载珀切斯(塞缪尔.珀切斯(1575—1626)......英国作家.)编的《游记》
    "他们沿途看到许多大鲸在大海中玩儿,在嬉戏中,它们打许多气管和气孔中喷出水来,气管和气孔都长在肩上."
    托.赫伯特爵士:《亚非航行记》,(托马斯.赫伯特(1606—1682)......英国旅行家,作家.)载哈里斯.科尔编的《游记选》
    "他们在这里看到那么一大群大鲸,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前进,唯恐他们的船只会撞上它们."
    斯考顿:《第六次环航记》,(威廉.科尼利厄斯.斯考顿......生卒年月.事迹不详.)载约翰.哈里斯(约翰.哈里斯(约1666—1719)......英国科学作家,地志学者.)编的《游记选》   "我们在易北河启航,风向东北,船名'约拿在鲸腹号,.
    有人说,那条鲸张不开嘴,可那是个寓言.
    水手们经常爬上桅顶,去看看能否看到一条大鲸,因为第一个发现大鲸者,可以得到一块金币的奖赏.
    人们对我说,在设得兰附近捕到了一条鲸,在它腹内有一桶多鲱鱼.
    我们的一位标枪手对我说,有一回,他们在斯匹次卑尔根捕到一条大鲸,浑身雪白."
    《赴格陵兰航行记》,公元1671年,载哈里斯.科尔编的《游记选》
    "有几条大鲸来到这里沿海一带(淮夫),公元1652年.有一条鲸,光是鲸骨就有八十英尺长,(据说)它除了有大量鲸油,鲸须就有五百(磅)重.它那张嘴等于是毕费仑花园的大门."
    西鲍尔德(赫伯特.西鲍尔德......生卒年月.事迹不详.):《淮夫与金罗斯》
    "我同意试一下,看看我能否杀掉这条抹香鲸,因为它是那么凶猛而疾速,我简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杀过这种大鲸."
    理查德.斯特拉福德(理查德.斯特拉福德......生卒年月.事迹不详.):《百慕大来信》,《皇家学会会报》,1668年
    "海里的大鲸
    听上帝的话."
    《新英格兰小祷告书》
    "我们还看到许许多多大鲸,我可以这样说,我们在南海所看到的,同在北方所见的,是一百比一."
    考利船长(安布罗斯.考利船长......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不详.):《环球航行记》,1729年
    "大鲸的呼吸总是带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使人觉得头晕脑胀."
    乌略亚(唐.安东尼奥.德.乌略亚(1716—1795)......西班牙数学家,海军军官.):《南美航行记》
    "我们对这些妇女,
    这五十个精选的著名窈窕少女寄以重任.
    我们都知道七重围障也难以制胜,
    虽然全都配备了鲸骨的箍箍."
    《鬈发遇劫记》(《鬈发遇劫记》......英国诗人亚力山大.蒲伯(1688—1744)的作品.)
    "如果我们要以身躯大小来比较陆上的动物与海里的动物的话,那简直是比都无法比.大鲸肯定是万物中最大的动物."
    哥尔斯密:《博物学》(奥利弗.哥尔斯密(1728—1774)......英国作家.)
    "如果你一定要写一本小鱼儿的寓言,你准会让它们象大鲸那样说话.
    哥尔斯密致约翰逊
    "午后,我们以为是看到了一块岩石,结果却发现原来是条死鲸,是一些亚洲人捕杀后,拖上岸来的.这些亚洲人好象想躲在那条鲸后面,不让我们看见."
    库克(詹姆斯.库克(1723—1779)......英国航海家.):《航行记》
    "他们简直不敢攻击较大的鲸.他们非常害怕大鲸,以致他们出海时,提也不敢提到大鲸.他们的小艇装着兽粪,石灰石,松柴以及其它类似的东西,用来吓唬大鲸,不让它们接近小艇."
    乌诺.冯.托罗伊(乌诺.冯.托罗伊......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不详.)关于1772年朋克斯和索兰德冰岛之行的信札
    "南塔开特人所发现的抹香鲸,是种活跃.凶猛的动物,捕鲸者必须具有非常娴熟的技巧和胆量."
    托马斯.杰弗逊(托马斯.杰弗逊(1743—1826)......美国第三任总统.)1778年就大鲸问题致法国外交部备忘录
    "请问阁下,人间有什么东西可以同它相比?"
    埃德蒙.伯克(埃德蒙.伯克(1729—1797)......英国政治家.)向议会介绍有关南塔开特捕鲸业情况
    "西班牙......是条搁浅在欧洲海岸上的大鲸."
    埃德蒙.伯克(出处不详)
    "国王的通常收入第十项,就是对皇家鱼拥有权利,据说这是因为考虑到国王保护了海洋,不受海陆盗贼侵害的缘故,而所谓皇家鱼即大鲸和鲟.这两样东西,不论是搁浅在岸上,还是在海滨捕到的,都是属于国王的财产."
    布莱克斯通(参见正文559页注④.)
    "水手顿即来到玩弄生命的地方
    罗德蒙那装有倒钩的刀高悬在头顶
    准确地一记一记戳下去."
    福尔克纳:《船难》(威廉.福尔克纳(1732—1769)......苏格兰诗人,《船难》是他的名作.)
    "屋顶,殿宇,尖塔灿烂辉煌
    火箭自行喷射
    昙花一现的火光
    照遍苍穹
    水火争短长
    海洋逐浪高
    为了表示难以控制的欢乐
    大鲸朝天喷水"
    库柏(威廉.库柏(1731—1800)......英国诗人.):《女王巡视伦敦》
    "以巨大的速度打心脏一下子喷出了十至十五加仑的血来."
    约翰.亨特(约翰.亨特(1728—1793)......英国生理学家,外科医生.):《解剖一只小鲸记》
    "鲸的大动脉口径比伦敦桥上的自来水管还粗,而自来水通过管道的哗流,论速度与势头,都远不及打大鲸心脏喷射出来的血."
    佩利(威廉.佩利(1743—1805)......英国神学家,哲学家.):《神学》
    "大鲸是哺乳类动物,没有后脚."
    居维埃男爵(乔治.居维埃(1769—1832)......法国解剖学家.)
    "在南纬40度处,我们看到了抹香鲸,但是,要到五月一日,才捕捉得到,到那时,海里尽是抹香鲸."
    科尔内特(詹姆斯.科尔内特船长......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不详.)专为扩展捕抹香鲸航行调查记
    "各色各样的鱼类,
    在我下面的自由天地里游呀,
    潜呀,折腾呀,在嬉戏,追逐,争斗;
    这是语言无法描绘,
    也是水手见所未见的,
    从可怖的利维坦到昆虫,
    无数生物群集波涛,
    大鲸,鲨鱼,巨兽,
    它们受着神秘的本能的指引,
    成群结队,有如浮动的岛屿,
    通过荒僻而人迹罕到的地区,
    尽管要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
    贪婪的敌人的袭击,
    它们用剑,锯,螺旋形的角带钩的牙凿,
    把面孔,嘴巴,全都装备齐整."
    蒙哥马利(詹姆斯.蒙哥马利(1771—1854)......苏格兰诗人.):《大洪水前的世界》
    "赞美呵!歌颂呵!
    鱼族之王
    在浩渺的大西洋
    没有比这更雄伟的大鲸;
    在极洋转游的
    没有比它更肥的鱼儿."
    查尔斯.兰姆(查尔斯.兰姆(1775—1834)......英国散文家.):《大鲸的胜利》
    "1690年,有些人在高山上看着大鲸在彼此喷水嬉戏,当时有一个人说,喏......他指着大海......那边是片碧绿的牧场,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将在那儿谋生."
    奥贝德.梅西(奥贝德.梅西......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不详.):《南塔开特史》
    "我为苏珊和我自己造了一个小屋,用鲸颚骨,架起个哥特式拱门."
    霍桑(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故事新编》
    "她来为第一个情人定制一块墓碑,他正好是四十年前在太平洋上为大鲸所害的."
    同上
    "不,阁下,那是条露脊鲸,"汤姆答道;"我看到它的喷水,它吐出了两条彩虹,美丽得真是基督徒所高兴看的.那家伙,真是只大油桶."
    库柏:《水手》(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1789—1851)......美国小说家.)
    "报纸送来了,我们在《柏林报》上看到大鲸被搬上了柏林的舞台."
    爱克曼:《歌德谈话录》
    "天呵!蔡斯先生,怎么啦?"我答道,"我们让一条大鲸冲破啦."
    "南塔开特捕鲸船'埃塞克斯号,失事记,该船在太平洋上遭到一条大抹香鲸攻击全毁",该船大副,南塔开特的欧文.蔡斯作,1821年,纽约
    "有一天晚上,一个水手坐在护桅索里,
    风儿在号啸;
    灰蒙蒙的月光,忽明忽暗,
    大鲸在海里转游,
    游过之处,闪着磷光."
    伊丽莎白.奥茨.史密斯(伊丽莎白.奥茨.史密斯(1806—1893)......美国女作家.)
    "每只捕鲸小艇在追捕这条大鲸时所抛出去的绳索,总共有10,440码,也即近六英里长."
    "有时候,大鲸那条可怕的尾巴在空中一晃,象晃鞭子一样噼啪有声,响彻三四英里."
    斯哥斯比(威廉.斯哥斯比(1789—1857)......美国的北极探险家.)
    "由于受到攻击,这条愤怒的抹香鲸痛得发狂,身子翻过来翻过去;它抬起那只大头,张着大嘴,碰到什么就咬什么;它用头猛冲小艇,小艇极其迅疾地在它前边游去,有时候,艇破人亡."
    "鉴于从商业观点上说来,抹香鲸是如此重要的动物,又有如此有趣的习惯,许多人,其中有许多是有能力的观察家,竟然对抹香鲸完全不放在眼里,没有激起多大的好奇心,这是桩非常令人惊奇的事情,近年来,在观察其习性方面,一定有大量而最方便的机会."
    托马斯.比尔(托马斯.比尔......英国人,生卒年月不详.):《抹香鲸史》,1839年
    "抹香鲸不仅比格陵兰鲸或露脊鲸有更好的装备,在头尾上更拥有可怕的武器,还常常表现出具有爱咄咄迫人地使用这些武器的性格,而且有点儿既是那么狡猾.大胆而又淘气的态度,不由使人认为,它是一切已知的鲸类中攻击起来最危险的."
    弗雷德里克.德贝尔.贝内特(弗雷德里克.德贝尔.贝内特......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不详.):《环球捕鲸记》,1840年
    十月十三日."它在那边喷水啦,"桅顶望人喊了起来.
    "在哪儿?"船长问道.
    "在船尾三个方位那儿,先生."
    "提一提舵轮,留心!"
    "留心,先生."
    "桅顶的人呵!这会儿可看到那条鲸吗?"
    "看到,看到,先生!一大群抹香鲸!它在喷水啦!它在跳啦!"
    "喊呀,不停地喊呀!"
    "是,是,先生,它在喷水啦!呶,呶,在那儿喷水啦......喷......喷......啦!"
    "隔开多远?"
    "两英里半!"
    "天呀,这么近,通知大家上来!"
    J.罗斯.布朗(J.罗斯.布朗(1817—1875)......美国旅行家,作家.):《捕鲸巡弋铜版画集》,1846年
    "南塔开特岛的'环球号,捕鲸船,我们要说的就是乘该船的一次险遇."
    《"环球号"哗变记》,幸存者威廉.莱伊和赛勒斯.赫西记,1828年
    "一只被他打伤的大鲸追击了他,他用鱼枪挡住了它的攻击,可是,过了一会,这只狂怒的巨兽终于向小艇冲了过来,他本人和伙伴们在看到这个攻击已是不可避免的时候,连忙跳进海里,才幸免于难."
    传道士泰尔曼和贝内特旅行记
    "南塔开特本身,"韦伯斯特先生说,"是个有关国家利益的十分显著独特的地方.它人口有八九千,靠海为生,从事最大胆和最坚定的艰苦事业,每年为国家增加大量财富."
    丹尼尔.韦伯斯特(丹尼尔.韦伯斯特(1782—1852)......美国政治家.)就在南塔开特建设防波堤在参议院的演说,1828年
    "大鲸直扑在他身上,大概立即就把他弄死了."
    亨利.T.奇弗牧师:《大鲸和它的捕手,即普雷布尔船长在返航中所搜集的捕鲸手险遇与大鲸记》
    "你哪怕是弄出一点儿声响来,"塞缪尔回答说,"我就要叫你完蛋."
    《(反叛者)塞缪尔.康斯托克传》,作者其弟威廉.康斯托克.《捕鲸船"环球号"记》另一版本
    "荷兰人和英国人之所以航行至北洋,是想可能的话,发现一条通过它到达印度的通道,尽管他们没有达到其主要目的,却打开了大鲸的栖息地."
    麦卡洛克:《商业字典》
    "这些事情是相辅相成的,球弹回来,只是为了要再弹出去,现在打开了大鲸的栖息地,捕鱼人似乎就间接地发现了那条神秘的西北航线的新线索."
    引自未发表的《某作品》
    "在大洋上碰到一艘捕鲸船,靠近一看,总要叫人吓一跳.那艘船低帆慢驶,桅顶上蹲着望者,急切地扫视四下一片汪洋,那艘船的神气,完全不同于正常航行的船只."
    《美国探险远征记.潮流与捕鲸》(查尔斯.威尔克斯(1798—1877)......美国海军军官,探险家,这是指他所著《美国探险远征记》一书第五卷第十二章《潮流与捕鲸》.)
    "在伦敦附近和别处的行人,也许会想起曾经看到地上笔直竖起的拱形大骨头,有的是门框上面的弓形,有的是亭子的进口,可能有人会告诉他,这些都是大鲸的肋骨."
    《北冰洋捕鲸记》(作者是罗伯特.皮尔斯.吉利斯......生卒年月不详.)
    "等到这些小艇追击大鲸回来后,这些白人才看到他们的船只已被船员中那些野人残酷地占有了."
    报载捕鲸船"荷波麦克号"失而复得记
    "众所周知,(美国的)捕鲸船的船员,乘船出海而能够返航的,始终是为数寥寥."
    《乘捕鲸小艇游弋记》(作者是詹姆斯.罗兹......生卒年月不详.)
    "突然之间,从海里冒出一大团东西来,笔直地耸入天际.原来是条大鲸."
    《米里亚姆.科芬,即捕鲸者》(作者是约瑟夫.哈特......生卒年月不详.)
    "那条大鲸肯定被标枪击中了,可是,你想想看,只靠一根绳子缚着一匹野性未驯的强健小驹的尾巴,怎么对付得了."
    《捕鲸记》(出处不详.)
    "有一回,我看到两条大鲸,大概是一雌一雄,一前一后,慢慢游去,离岸不及一石之遥","岸上是一片山毛榉树的枝丫."
    达尔文(即英国博物学家,进化论创始者查尔斯.达尔文(1809—1882).):《博物学家航行记》
    "'向后!,大副一转过头来,看到那只大抹香鲸张得老大的嘴,紧迫着船头,眼看有被立即消灭的危险,就这样高声叫嚷,......'向后,拚命向后!,"
    《杀鲸者沃顿》(作者是哈利.霍尔.亚德......生卒年月不详.)
    "孩子们,快快活活,别无精打采,
    勇敢的标枪手正在打大鲸!"
    南塔开特歌谣
    "这条罕见的老鲸呵,置身在狂风暴雨中,
    海洋就是它的家,
    既然强权就是公理,它就是强权的巨人,
    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之王."
   
    $$$$鲸歌
   
    $$$$第 一 章    海 市 蜃 楼
    管我叫以实玛利(以实玛利......据《旧约.创世记》,亚伯兰(即后来的亚伯拉罕)之妻撒莱,因自己没有生育儿女,将使女夏甲给她丈夫为妾,后夏甲生一子,名以实玛利(即上帝听见了你的苦情).耶和华说:"他为人必象野驴,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撒莱后来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将夏甲和以实玛利赶出去,以实玛利遂被用以指一般为社会所唾弃之人.作者在本书中以此为第一人称的主角的名字,也含有这个意思,同时也反映了作者自己当时参加捕鲸航行的心情和感慨.)吧.几年前......别管它究竟是多少年......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点点.也可以说是没有钱,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教我留恋的事情,我想我还是出去航行一番,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海洋部分吧.这就是我用来驱除肝火,调剂血液循环的方法.每当我觉得嘴角变得狰狞,我的心情象是潮湿.阴雨的十一月天的时候;每当我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步来,而且每逢人家出丧就尾着他们走去的时候;尤其是每当我的忧郁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致需要一种有力的道德律来规范我,免得我故意闯到街上,把人们的帽子一顶一顶地撞掉的那个时候......那么,我便认为我非赶快出海不可了.这就是我的手枪和子弹的代替品.当年伽图(伽图(公元前95—46)......一般称为小伽图,罗马政治家,贵族共和政党的领袖,斯多噶派哲学家,曾任护民官,公元前四九年,他正拟退休时,内战爆发,他决心要打败暴君恺撒,后战败,不愿意看到共和国垮台,遂引剑自刎.希腊的历史家普卢塔克(46?—120?)所著《英雄传》和英国剧作家艾狄生(1672—1719)所著《伽图》悲剧都称伽图在自刎前,彻夜诵读柏拉图的对话录.)是一边大诵哲学,一边引剑自刎的;我却悄悄地上了船.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只要人们能够了解个中情况,那么,差不多一切的人,在各自不同的程度上,不在这个时候便在那个时候,都跟我一样对海洋抱有十分近似的感情.
    喏,这儿就是你的曼哈托斯岛城(曼哈托斯......即纽约的曼哈坦岛,原是印第安人所起的名字,故读音稍有出入.在十九世纪中叶,纽约城全部都在这里.),四周环列着许多码头,犹如珊瑚礁之环绕那些西印度小岛......商业以它的浪涛围绕着它.左右两面的街道都把你引向水边去.最远的商业区就是炮台(炮台......在曼哈坦岛的极南部,因1093年英国人在该处建立炮台而得名.),风吹浪打着那儿宏伟的防波堤,几个钟头以前那儿还看不到陆地.你瞧那边一群群欣赏海景的人.
    不妨在一个如梦的安息日下午,往城里兜一转去.先从柯利亚斯.胡克走到柯恩梯斯.斯立甫(柯利亚斯.胡克......公园名称,在现今的格兰德街东梢的正南方.柯恩梯斯.斯立甫......从前是东河的一个海湾.),再从那边经过怀特豪尔(怀特豪尔......美国纽约州华盛顿郡的一个小镇.)朝北走去.你看到些什么呀?......那市镇的四周就象布着一匝沉默的哨兵似的,成千上万的人都站在那儿盯着海洋出神.有的倚着桩子;有的坐在码头边上;有的在望着从中国驶来的船只的舷墙(舷墙......甲板以上的船舷,绕船四周成为障壁.中国船的船头都画有龙睛,可能是这个原因吸引了观众.);有的高高地爬在索具上,仿佛要尽量把海景看个痛快似的.但是,这些都是陆地人,他们平日都给幽闭在木架泥糊的小屋里......拴在柜台上,钉在板凳上,伏在写字台上.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呀?翠绿的田野都消失了吗?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是瞧哪!又有一群群的人来喽,他们直向海边走去,象是要跳水似的.怪事!只有陆地的尽头才称得了他们的心;在仓库那边的背荫里闲逛一番,都还不够味儿.不够.他们只要不掉进海里,是一定要尽可能走近海洋的.他们就站在那里......一连几英里,一连十几英里都是.他们都是来自大街小巷......来自东西南北的内地人.然而他们都汇合到这里来了.你说吧,是不是那些船只的罗盘指针的磁力把他们吸引来的?
    再说吧,比如说,你是在乡下,是在有许多湖沼的高原上吧.那么,随您走哪一条路,十九都会把你引向一个溪谷,叫你站在一条溪流的深潭边.这可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不妨找个极其心不在焉的人,让他沉醉在深思里......让这个人站起来,叫他两脚走动,他准会把你带到有水的地方去,如果那一带是有水的话.要是你在美洲大沙漠中感到口渴,而你的商队里恰巧又有个形而上学教授的话,你来做做这个试验看.不错,大家都知道,沉思和水是始终结合在一起的.
    可是,这儿有一位画家,他想为你画一幅在萨科(萨科......在美国缅因的一条河名.)流域算是最陶醉,最幽静,最迷人的田园风景,他将采用什么主题呢?那边立着他的树,株株树身都是空的,仿佛那里头有个隐士和个耶稣受难像;这儿睡着他的草地,那儿睡着他的牛;那边的小屋升起睡意的炊烟.一条迷津似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伸入远处的林野,向着那山坡青翠.重重叠叠的岗峦迤逦而去.可是,尽管这个画面是这样的恍如梦境,尽管这株松树把它的声声太息象落叶似的撒在牧羊人的头上,然而,除非那牧羊人的眼睛注视着他面前那道富有魔力的溪流,否则,这一切就都是白费的.你去看一看六月里的大草原(据说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西进运动中,西部的大草原对美国人说来,是极富吸引力的.)吧,当你一步步地跨过好几十英里深没膝踝的卷丹草丛时......这儿缺少哪种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呢?......水......那儿一滴水也没有!如果尼亚加拉(尼亚加拉......美国东北部的著名大瀑布.)只是一阵黄沙的大瀑布,你会跋涉千里到那里去游赏它吗?田纳西州那个穷诗人(据百周年纪念版的编者称,"田纳西州那个穷诗人"这句讽喻,不知作者何所指,因为在麦尔维尔的时代,该州并没有徒步旅行家的诗人.据说,作者可能把宾夕法尼亚州的诗人贝阿德.泰勒(1825—1878)的出生地给搞错了,泰勒倒是个著名的徒步旅行诗人.),在突然获得两大把银角子后,为什么就要转起念头来:究竟是去买件上衣(这是他要得慌的东西),还是到罗卡韦海滩(罗卡韦海滩......美国纽约州的一个消暑胜地.)去远足一番?为什么几乎每个身心强健的小伙子总要渴望出海呢?为什么你初次出门坐船,一听说你和你坐的船现在已经望不到陆地了,你就觉得有那么一阵神秘的心情颤动呢?为什么古波斯人把海奉若神明?为什么希腊人把海当成独立的神,而且是约芙(约芙......即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丘必特.)的亲兄弟呢?当然,这些都不是毫无意义的.而那西萨斯(那西萨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山林女神回声爱他,他却不为所动,因而被罚在水中看自己的影子而日趋憔悴,最后纵身入水而死,化为水仙花.)因为抓不住自己那个映在水里的苦恼柔美的影子,就跳进水里给淹死了的故事,其意义尤更值得深思细索.但是那个影像,也正是我们自己在所有江河海洋里所看到的影像.那是生命的影像,一个要抓而抓不到的幻影;一切的解答都在这里.
    我说,每当我的眼睛开始发蒙,肺部开始敏感的时候,总就想到海上去,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是以船客身份到海上去的.因为做船客,就得有只荷包,可是,如果荷包里空空如也,那么,一只荷包也不过是块破布罢了.而且,船客还要晕船......变得爱吵爱闹......夜里睡不着觉......一般说来,并不怎样受用;......不,我从来没有到海上去做过船客;也从来没有做过司令(指统率几条船的船长.).船长或者厨司,虽然我多少还够得上一个老水手.我宁可把这些职司让给那些喜欢光荣,喜欢尊贵的人.拿我来说,一切尊贵的.叫人敬重的劳动.考验和折磨,都使我乏味.能够照顾自己已经够我费事了,怎能管得了什么大船,三桅船,两桅方帆船,纵帆式小桅船等等?至于做厨司......我虽然承认当厨司相当光荣,而且在船上,厨司也算得是个头目......可是,不知怎的,我从来没有烧烤子鸡的雅兴;......虽则鸡子一烤好,牛油涂得不多不少,盐和胡椒也加得恰到好处,那我是会比谁都起劲地称赞它,虽不至于五体投地,也一定是心悦诚服的.古埃及人当初就是由于对烤朱鹭烧河马有种崇拜偶像似的偏爱,所以到今天你还在那些个金字塔,也就是他们那些巨大的烧烤房里看见这些动物的木乃伊.
    不,我去航海,总是当一名平平常常的水手,就站在船桅前边,钻进前甲板的船头楼(船头楼......位于船头,顶上是船头最高甲板,故名船头楼,也是水手们起居饮食的地方,故又名水手舱.),高高地爬到更上桅(更上桅......帆船中每帆分为三段至五段:下桅,中桅,上桅,更上桅,最上桅.)的桅顶去.不错,他们还会把我呼来喝去,而且叫我从这支圆木(圆木......桅,桁,斜桁都是圆形木材.如遇风暴,受了损伤折断,就将备用的圆木代替使用.)跳到那支圆木,象五月里草地上的蚱蜢一样.开头,这类事情的确叫人不痛快.它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如果你是个出身在陆地上的老家族的人,什么范.伦塞勒族呀,伦道夫族呀,哈狄卡纽特族(范.伦塞勒和伦道夫都是美国最早的移民家族.哈狄卡纽特是英国的古老家族.这里作者也隐指他自己的出身,因为他的祖父是波士顿的闻人,曾经参加过大革命;他的外祖父,曾经做过将军,在一七七七年,有"斯丹威克斯要塞的英雄"之称.)呀之类的话.尤其是,如果你的手在伸进柏油罐子以前不久,还是乡下一个小学教师的威严的手(作者本人曾先后在1837—1838年,1839—1840年间做过两次小学教师.),连个子最大的男孩子也惧怕它,那你就更加不痛快了.我老实告诉你吧,从小学教师到做水手这一转变过程是很痛切的,须得具有辛尼加(辛尼加(公元前4—公元65)......罗马的苦行学派.)和那些苦行学派的坚强道行,才能使你咬紧牙关忍受下来.不过,时间一久,连这个也消失了.
    倘若有个大块头的船长命令我去拿把扫帚来打扫甲板,那又算得什么呢?我说,这种羞辱,要是拿到《新约》的天平上去称一称的话,究竟能有多少分量呀?难道说,因为我在这件事情上迅速而尊敬地听从了那个大块头的命令,你就以为迦伯列天使长(迦百列......《圣经》中安慰人类并向人类报告好消息的慈惠天使.)会瞧不起我吗?谁不是奴隶?你倒说说看.唔,那么,不管那些个老船长怎样把我呼来喝去......不管他们会怎样的捶打我,我还是认为很对,感到心满意足;反正人人都是这样那样受人奴役的......就是说,从形而下或者形而上的观点上都是受人奴役的;所以,普遍的重击打了一转后,大家又相互拿手摩摩对方的肩胛骨,还是安份些吧.
    再说,我所以总是出海去当水手,是因为他们必须给我钱来酬劳我的辛苦,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给船客一个子儿过.相应地,船客却必须自己掏钱.因此,这世界上,掏钱和拿钱是完全不同的.掏钱这种行为恐怕就是那两个偷果树园的贼(指亚当与夏娃偷吃伊甸园的果子后被上帝赶了出来,要他们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获得食物.)给我们招来的最不受用的痛苦了.至于人家付钱给你,......那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一个人接受钱时的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倒确实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我们都那么诚心相信钱是尘世上一切罪恶的根源,有钱人是决计进不了天堂的.啊!我们是多么欢欢喜喜地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最后,我所以总是出海去当水手,是为了那种有益身心的操劳和船头楼甲板上的纯净空气.就象这个世界一样,顶风远比顺风来得多(那就是说,看你是否永远不违背毕达哥拉斯的格言(毕达哥拉斯的格言......毕达哥拉斯是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二世纪的希腊作家狄奥泽尼.拉尔蒂阿斯著的《大哲学家传》一书中称,毕达哥拉斯劝戒他的门徒不要吃豆,因为吃了豆,肚皮要发胀,睡不好觉.作者在这里引用这个格言开玩笑,意思是打船梢吹过来的风,会叫人肚皮发胀,一如吃了豆一样.)),因此,在多数情况下,空气总是先让船头楼上的水手呼吸,然后才轮到后甲板(后甲板......上层甲板的后部,介于船尾与后桅间,是船长及高级船员们所用的地方.)的司令.然而,他却自以为先呼吸到;可是并不如此.老百姓在其他许多别的事情上也差不多是这样领导他们的领袖,而那些领袖却对此莫知莫觉.可是,我以前一再喝海水都是当商船水手,怎么这回竟会异想天开,要去作一次捕鲸航行呢;关于这一点,司命运诸神那个无形的警官......他一径监视着我,冥冥中守护着我,又莫名其妙地左右着我......要比别的任何人更能解答得好.而且,毫无疑义,我这次捕鲸之行,是老天爷好久以前就已拟好的伟大节目单的一部分.它是两场规模宏大的演出中间的一个短短插曲或者独唱.我认为,节目单上的这个部分大致上准是这样写法:
    美国总统大竞选(按作者的写作时间看来,似指美国第十三届总统的竞选.)
    以实玛利出海捕鲸
    阿富汗斯坦血战记(指当时英国侵略阿富汗的战争.)
    虽然我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那些舞台经理也就是命运诸神要派定我担任这个捕鲸的寒伧角色,却派别些人去演崇高悲剧里的华贵角色,演时髦喜剧里的轻松小角色,演讽刺剧里的丑角......虽然我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来;然而,现在我回想当时种种情景,那些以各种伪装狡狯地放在我面前的目的和动机......诱使我动手扮演起我所扮演的角色,并且还哄得我幻想这是我自己的独立意志,和缜密考虑的结果......我想我也能捉摸到一些儿了.
    在这些动机中,首先是那条大鲸(按"那条大鲸"系指当时流传于南方捕鲸业中的一条十分凶狠的大鲸,也即本书所称的莫比-迪克.),叫人一想起就没法按捺得下自己.这样一个可怕而神秘的怪物激起了我所有的猎奇心.其次,那条大鲸在那里面滚动它那岛屿般的身体的荒凉辽阔的大海;和与那条大鲸分不开的无可言宣.难以名状的种种惊险;以及沿途在巴塔哥尼亚(巴塔哥尼亚......以前南美的南部地区,现在大都属于阿根廷的南方地区.)一带见到的听到的无数声色之奇,都帮助影响我的意图.在另一些人看来,这类事情也许不会使人动心;但是,拿我来说,凡是天外的东西总是永远引得我心痒难熬,苦念不已.我就爱远涉惊涛阻隔的重洋,就爱攀援野人栖迟的海岸.我并不是不知好歹,我是易于理会恐怖,且又能够应付恐怖的......只要人们容许我,......因为一个人托身在一个地方,跟那地方的居民都能友善相处,是只有好处的.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所以,这次捕鲸航行正是我求之不得的.那扇神奇世界的大闸门豁然洞开,在那个影响我立下决心的狂想里,无穷尽的大鲸列阵而来,成双捉对地游进我灵魂的深处,而在这一切中间,突然出现一条庞大的头角峥嵘的妖物,象是高耸云霄的一座雪山.
   
    $$$$第 二 章    旅 行 袋
    我把一两件衬衫塞进我那只旧旅行袋里,往腋了一挟,便动身到合恩角(合恩角......在南美洲的极南边.)和太平洋去.离开了古老的曼哈托(曼哈托......即曼哈坦岛.)城,我及时抵达新贝德福(新贝德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东南方.).这是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听说那只驶往南塔开特(南塔开特......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岛.)的小邮船已经开出,要到那地方,得一直等到下星期一,此外别无他法,我真大失所望.
    大部分新手在奔赴苦刑似的捕鲸航行时,总先停在新贝德福这地方,然后再从这里出发,开始航行,可是,拿我来说,我却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出航就得坐上一只南塔开特的船,因为那个著名的古岛,样样东西都那么好,又那么热闹,非常惹我喜欢.再说,虽然新贝德福最近已逐渐独霸着捕鲸这行业,虽然在这方面,可怜的.古老的南塔开特现在已是大大地落在它的后面,然而,南塔开特终究是它的伟大的发源地......是这个迦太基的泰雅("这个迦太基的泰雅"系说明新贝德福后来居上,成为捕鲸大港.按泰雅与迦太基系古腓尼基人两个主要城市,前者在公元前三二二年被亚历山大大帝所夷毁.迦太基在希腊文的意思为"新城",用于区别泰雅.);......是人们把第一只美洲的死鲸拖上岸来的地方.那些土著的捕鲸者,那些红种人,最初坐独木舟去追击大鲸,不就是从南塔开特出发的吗?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有过这样的事呢?而且,那第一批冒险驶出的单桅帆船......据说其中有一部分载着外国运来的鹅卵石子,预备去掷击大鲸,以便发现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接近鲸鱼,在船头使用标枪(一种附有倒钩的标枪,入肉不得出,以前译为鱼叉,错了.)......除了从南塔开特出发,还有什么地方呢?
    现在,我得在新贝德福,等上一天两夜,才能搭船到我要去的港口去,因此,这时候,我该到哪里去吃去睡,就成为一件重大的事情了.这是一个非常朦胧的.简直是非常黯黑而阴沉的夜晚,天气冷彻肌肤,了无生趣.我在这个地方谁都不认识.我用焦急的爪子(按"爪子"原意是"小锚,钩具",作者在这里借用水手术语称"手".)搜索了我的口袋,只抓出了几个银币,......当时,我肩上挂着旅行袋,站在一条荒凉的街心,向北看看是一片阴沉,向南看看是一片黑暗,我不禁对我自己说,那么,以实玛利,不论你到哪里去......到你的智慧替你决定可以过夜的不论什么地方去,亲爱的以实玛利啊,你可一定要问问价钱,别太挑剔啊.
    我且行且息地在街上踱着,走过那块"十字标枪"的招牌......可是,看那样子太花钱了,太快活了.我再踱过去,从那"剑鱼客店"的光亮的红窗格中,射出了那么强烈的光芒,好象要把屋前那些坚实的冰雪都给融化了,因为在那条坚硬的沥青人行道上,到处都结起十英寸厚的冰冻......我的脚一碰上那些燧石似的尖角,尤更觉得累乏,我的靴跟经过一番辛苦无情的服役后,那状况已是悲惨之至了.太花钱了,太快活了,我一面停将下来,看着街上的一片光辉,听着店里叮当作响的玻璃杯声,一面又这么想着.以实玛利呀,走吧,我终于对自己说;你没有听见吗?别停留在这屋门前呀;你这双破靴是走不进去的.于是,我又继续往前走.我现在本能地循着那些把我带到海边的街道走去,因为,在那边,即使没有最称心的客店,却一定可以找到最最便宜的.
    多么可怕的街道啊!两旁只见一堆堆并不是房子的漆黑的东西,偶尔也看到一点烛光,直象是晃荡在坟墓里的蜡烛.夜色这样深沉,又逢上周末,这带地方非常荒凉.但是,隔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一线迷蒙的亮光从一座矮阔的屋子里射出来,屋子的门象是邀人入内似地开着.它显出一种随随便便的样儿,仿佛表示出它是供公众使用的;因此,我就走了进去,我碰到的第一桩事情是给门口一只垃圾箱绊了一个斗.哈哈!当那些扬起的灰尘差不多要使我窒息的时候,我心里想:这些垃圾是从那被毁的城市蛾摩拉(娥摩拉......《圣经》中为上帝所灭的罪恶之都.见《旧约.创世记》第十八.十九章.)飞来的吗?但是,人家叫做"十字标枪",叫做"剑鱼客店"......那么,这里倒该挂上一块"陷阱"的招牌才是.可是,我自己爬了起来,听到里面有一阵刺耳的声音,便直冲进去,推开了第二道内门.
    这倒象是陀斐特(陀斐特......即异教火神摩洛祭神之地.《旧约.耶利米书》第七章三十一节:"他们在欣嫩子谷建筑陀斐特的丘坛,好在火中焚烧自己的儿女......")的伟大的"黑人议会"在开会.许多黑脸成排地转过来;另外还有一个执掌命运的黑天使正站在讲坛上拍击一本书.原来是个黑人教堂;那个传道者所讲的是地狱的阴森可怕.那边的悲泣.恸哭和咬牙切齿的情况(《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十二节:"唯有本国的子民,竟被赶到外边黑暗里去,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哈!以实玛利,我嘟哝了一下,赶紧退出去,那块"陷阱"的招牌上还应该加上"招待恶劣"四个字!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股昏蒙蒙的灯光,又听到空中有一阵凄绝的嘎叫声;我抬起头来,看到一块白漆的招牌在门顶上晃着,那招牌隐约显出一道高高迸射的蒙雾,下边写着"大鲸客店:彼得.科芬".(店主人姓科芬(Coffin),这个词儿意为棺材,本书主角在下文所作的一番"联想"即系对此而发.)
    科芬?......大鲸?......光就这方面说来,就有几分凶兆,我心里想.但是,据说,这是南塔开特地方的普通姓氏,我推想这个彼得大概是从南塔开特来的移民.因为灯光这样昏暗,当时那个地方又显得十分寂静,加上那间要坍似的小木屋本身的样子,仿佛是从什么火烧场里装运来的,更因为那块摇摇晃晃的招牌又在发出一阵苦恼的叫声,我估量这准是个价钱便宜的宿店,而且还一定可以喝到上好的土咖啡.
    这真可以说是个古怪的地方......一座山形顶的旧房子,有一边象是患了半身不遂症,没精打采地歪靠着.房子座落在一个险峻的.无遮无拦的角落上,在那里,狂暴的犹罗克利顿(犹罗克利顿......地中海上一种猛烈的东北风.即《圣经》上称为友拉革罗风,也是使保罗坐船失事的一种风.据《圣经》上载:保罗坐船往意大利去,在革哩底地方遇上一阵友拉革罗风.见《新约.使徒行传》第二十七章十四节.)不住地号啸着,比对可怜的保罗那只颠簸的小船号啸得还要凶狠.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待在屋里的.双脚悠闲地搁在火炉架上.准备上床的人说来,犹罗克利顿却是一阵其乐无穷的和风."要判断那种称为犹罗克利顿的狂风的好坏,"古代某一个作家说......我现在手头恰有他这部作品的孤本......"那会因你是从一扇冰冻全在外面的玻璃窗里面看它,还是从一个没有窗框,里里外外都是冰冻的窗口去看它,而产生出截然不同的景致的,而唯一的玻璃装配匠就是死神那家伙."完全正确,当这段话浮现到我的心头上来的时候,我这么想.......老黑体字呀,你想得真不错.不错,这对眼睛就是两扇窗门,我这个身体就是那座房子.然而,可惜人们都不去塞住那些大小缝隙,却在这里那里塞着一点棉花.而且,现在要作任何的改良也都来不及了.宇宙已经构筑竣工;冠石也已砌上,那些刨花木屑也早在百万年前就已给装运走了.可怜的拉撒路(拉撒路......《圣经》上的讨饭者,这里用以隐喻一般穷人.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二十节.)躺在那里,头枕栏石,牙齿震颤作声,浑身颤得连他的破布片都给抖掉了,他也许可以用破布堵住两只耳朵,拿一根玉米穗轴插在嘴里,不过,那还是挡不住那阵狂暴的犹罗克利顿.犹罗克利顿呵!那个穿着紫绸袍的老财主(老财主......《圣经》上的老财主,生时享受欢乐,死后受尽苦痛.典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十九节.)说......(他以后还要穿上一件颜色更深紫的袍子咧)呸!呸!冰天雪地的夜景多美丽;猎户星座多光辉;北极光又多明亮呀!让他们去谈他们那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东方气候吧;给我一种特权,让我用自己的炭火来创造我自己的夏天吧.
    但是,拉撒路是怎样想的呢?他对着壮丽的北极光高高举起他那冻得发青的双手就会感到温暖吗?拉撒路不是情愿到苏门答腊去而不情愿留在这里吗?他不是更加情愿跑到赤道线,去跟它一顺儿的躺着,或者,天晓得,干脆就钻到火坑里,避开这种冰天雪地吗?
    瞧哪,那个拉撒路就该头枕栏石,僵挺挺地躺在那老财主的门口,这可比流冰竟会飘泊在摩鹿加群岛上远更希奇咧.然而,老财主本人呢,他也象沙皇一般住在那由冰冻的哀息声所造成的冰宫(据说从前沙皇在圣彼得堡每年要筑一个冰宫,里边火炬通明,极尽享乐之能事.)里,并且因为他是禁酒运动会的会长,他是光喝孤儿们的温吞吞的泪水的.
    不过,现在不必这么哭丧着脸啦,我们要去捕大鲸了,这类事情将来多的是呢.我们还是把冰冻的靴子上的冰块刮刮掉,去看看这个"大鲸"究竟是怎样一种地方吧.
   
    $$$$第 三 章    大 鲸 客 店
    你走进那山形顶的大鲸客店后,就会发现已是置身在一个装有老式壁板的.矮阔而迂曲的进口处了,顿时使人想起古代那种装奴隶罪人的划船(指中世纪一种使奴隶罪人划船的有两排桨的帆船.)的舷墙来.在一边墙上,挂有一幅非常大的油画,它给熏得这么黑漆胡涂,不易辨认,所以,如果在那种不均匀的交叉光线里看去,只有对它细心研究,不断加以周密考察,再仔细地请教邻人后,才能多少理解它的含义.这么数不清的.一团团的大小阴影,一开始,简直使人认为那是在新英格兰的逐巫案时候(指1691—1692年发生在北美波士顿城附近萨勒姆村并株连了很多人的"逐巫案".是美国历史上一次宗教的大迫害.)某个抱负不凡的青年艺术家,力图勾勒出令人心荡神移的纷乱景象.不过,经过多番认真凝视,不断反复沉思默想,尤其是把进口处后面那扇小窗打开后,总算可以获得这样的结论:这样一种主意,不管多么荒唐,倒也不尽毫无理由.
    但是最使人大惑不解的是:在那张画的中央,有一团又长又黑又软的.其兆不祥的什么东西,翱翔在三根暗蓝色的直线上,而这三根直线又在一种形容不出的气泡似的东西中晃荡着.这张泥泞.濡湿.又摆动不息的图画,真够教一个胆小鬼精神错乱.然而,它可又有一种无限的.半青半黄的,难以想象的崇高性,足以使人对它依依不舍,直教你不由自主地立起誓来:非把这幅不可思议的油画的含义给找出来不可.虽然不时会冒出一种似乎豁然开朗,然而可惜是靠不住的想象来......是午夜风暴的黑海.......是四行(四行......地.水.火.风.)的阋墙之争.......是一种枯萎的石南灌木.......是一种北方乐土的冬景.......是时代之冰封溪流在解冻.可是,这种种想象最终都在这张图画中间那种可怖的什么东西上碰了壁.要是一旦发现那东西,其余就都了如指掌.不过,且慢,它不是隐约有点象一尾大鱼么?甚至就是那种大海兽么?
    事实上,这位艺术家的构图似乎是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结论,多少也是根据许多上了年纪的人的综合的意见得出来的,因为我曾跟他们谈过这事情.)这幅图画是画一只在大旋风里的合恩角的船;这只将沉未沉的船,只剩下三根卸下篷帆的桅杆在那里翻腾着;同时,有一条激怒的.想把身子跃过这只船的大鲸,正在用劲地扑向那三根桅顶.
    进口处对面的墙上,挂满着一大排具有异教色彩的.怪异的棍棒和枪矛.有的还密镶有象牙锯似的闪亮的牙齿;有些却饰着一簇簇的人发;有一支是镰刀形的.装有一支大柄子,直象是一架长臂刈草机疾扫过后,在新刈过的草地上所留下来的弓形痕迹.你一边看,一边不禁直打寒颤,不知道是什么怪异的食人生番和野人才会用这样一种劈斧似的.吓人的家伙去干那杀人的勾当.在这些东西中还夹杂有一些全都已经破烂失形.发锈古旧的捕鲸鱼枪和标枪.有的还是传说中的有名的武器.五十年前,拿单.斯温(疑系第十八章中法勒所指的纳特.斯汪因.)就用了这支本来是长长的.如今已经曲不成形的鱼枪,在一天里杀死了十五只鲸.而那支标枪......现在已是象支螺丝锥了......给投进了爪哇海后,还给一只鲸带着走了,好几年后这只鲸才在布朗可角(布朗可角......在西非摩洛哥的西部.)的洋面上被人打死.本来打在那只鲸身上的那支标枪头直戳到靠近鱼尾的地方,象一根不停不歇的针在人体内游历一般,足足跑了四十英尺的路程,最后才被发现深嵌在那只鲸的背峰里.
    穿过了这个昏暗的进口处,又穿过那边的低拱形的走道......这一定是用古代那种遍通各处的火炉的总烟囱管剖开来的......就走进了那客店的堂屋.这地方还要昏暗,上边是那么低矮.笨重的梁木,下边又是旧得起皱的厚板,简直使人以为踩进了一只破船的船尾座位,尤其在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使人以为这只陷入绝境而不得不抛下锚来的破旧的方舟(方舟......《圣经》上称发生大洪水时,挪亚所坐的方舟.)正在剧烈地摇晃不停.堂屋的一边,摆有一只又低又长的.架子似的桌子,上面尽是许多破裂的玻璃容器,也塞满一些从这个辽阔世界的冷角落里搜罗来的.尘封的奇珍异物.在堂屋的远角里,有一间突出的昏黑的幽室......酒吧......粗具一只露脊鲸头的形状.就算它象个鲸头吧,那边还有一大块拱形的鲸下巴骨,那么宽阔,简直连一辆四轮大马车也跑得过去.里边有许多腌的架子,放满了许多破旧的圆酒瓶,普通瓶子,长颈瓶子;就在这只迅速致人死命的大嘴巴里,有一个衰弱的小老头子,活象再世的被诅咒的约拿(约拿......《圣经》上亚米太的儿子,希伯来的预言家.据说他因违抗上帝,坐船脱逃,上帝施以巨风,把他吹入海中,并安排一条大鱼,把他吞了,让他在鱼腹中困了三日三夜,后来他在鱼腹中作祷告,终于上帝吩咐那条大鱼,把他吐在旱地.见《旧约.约拿书》.)(人们确是这么叫他的)在忙碌着,他拿了水手们的钱,却把抖颤性酒疯和死亡高价地卖给他们.
    可恶的是他那些装酒的大杯子.外表上虽然的确是圆筒体,可是,那些讨厌的绿色玻璃杯子却在中间狡诈地往下逐渐缩小,变成一种骗人的杯底.在这些拦路贼也似的酒杯四周,还粗拙地刻有平行的一格一格.倒到这一格,只要你一个便士;再倒到这一格,又得再加一个便士;依此类推,直到倒满一杯......这种合恩角的量器,使人一口就可以喝掉一个先令.
    我进去后,看到几个年轻水手聚在桌旁,靠着暗淡的灯光,正在检视各式各样的"解闷手工"(解闷手工......水手们为了解闷,用鲸牙.贝壳雕刻出各种花样来的手工.).我找到了店老板,对他说,我要一个房间,得到的回答是屋子住满了......没有一张空床."不过,慢着,"他敲着额头,又说,"跟一个标枪手睡一床你反对不反对呢?我想你是要去捕鲸的,所以,你还是习惯一下这种事情吧."
    我对他说,我从来不喜欢两个人睡一只床;还说,我要是非这样做不可,也得看那个标枪手是怎样一种人.我又说,如果他(店老板)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给我住,那个标枪手又不是很叫人讨厌的,那么,这样冰冷的夜晚,与其再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去乱闯,倒不如勉强跟任何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睡一床算了.
    "我本来也这么想.很好;请坐吧.晚饭呢?......你要吃晚饭么?饭立刻就好啦."
    我在一只老式的木头高背长靠椅上坐下,这只椅子就象炮台公园里的长椅一样,全都刻划满了,椅子的另一头,一个若有所思的水手用他那把大折刀还在往上面添着花样,他伛着身子,在他两腿间的木头上用劲地刻着.我心里想,他是想雕出一艘满篷而驶的船,却又不很得手.
    最后,我们中间有四五个人被叫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吃饭了.那里冷得象冰岛......根本就没生火......店老板说他生不起火.什么也没有,只燃了两支丧气的牛油烛,烛泪结得都满了,就象死人裹上一层尸衣.我们只好把短外衣(短外衣......这里特指一种水手冬天穿的外衣.)扣上,用我们冻得半僵的双手捧起滚烫的茶杯凑到嘴边.不过,饭菜却挺丰盛......不但有肉有土豆,还有汤团;天哪!把汤团拿来当晚饭吃!一个穿着一件绿色的车夫外套的年青小伙子,神情极其可怕地在忙着吃这些汤团.
    "小伙子,"店老板说,"你准要做恶梦啦."
    "老板,"我悄悄地说,"这就是那个标枪手吧,对不?"
    "啊,不是,"他说,神情有点儿鬼鬼祟祟,"那个标枪手是个黑皮肤的家伙.他从来不吃汤团,他不吃......什么都不吃,只吃肉排,而且爱吃半生不熟的."
    "滚他妈的,"我说."那个标枪手哪里去啦?他在这里吗?"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说.
    我不由得对这个"黑皮肤"标枪手不放心起来了.不管怎样,我反正打定主意,如果我们实在非睡在一起的话,那一定要他先脱掉衣服上床后我才上床.
    吃过晚饭后,大家又回酒吧间去,这时候,我也想不出做什么好,就决定做个旁观者,来消磨这个夜晚.
    不多一会,就听到外边一阵喧闹声.店老板蓦地跳将起来,嚷道,"那是'逆戟鲸号,的水手.我今天早晨就看到它在海面上放信号;三年航程,满载归来喽.好呀,朋友们;这会儿,我们可以听听斐济岛(斐济岛......指新西兰北边的斐济群岛.)最近的新闻啦."
    进口处响起一阵杂沓的水手靴子声;房门豁地大开,拥进了一群水手.他们都裹着毛茸茸的值班衫,头上缠着毛围巾,全都穿得补补衲衲,破破烂烂,络腮胡须结起冰柱,好象是突然闯进来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魁北克附近一个岛.)熊群.他们还是刚下船,这里是他们上岸后走进的第一幢房子.难怪他们都笔直地向鲸嘴......酒吧......走去,这时,那个满面皱纹的小老头约拿在那边张罗,不一会就为他们斟遍满杯满杯的酒.其中有一个人嘀咕着他患重伤风,一听到这话,约拿就连忙一边给他用杜松子酒和糖蜜调上一服沥青似的饮剂,一边发誓说,不论什么伤风感冒,不管是老病新疾,也不问是在拉布拉多沿海得来的,还是在一座冰岛的顶风面得来的,包管一服就灵.
    不久,那伙人便发起酒疯来,因为刚上岸的水手,哪怕是酒量十足的人,也总是这样.他们开始跳跳蹦蹦得非常吵人.
    但是,我看出其中有一个人,不大跟他们搅在一起,虽则他表面上不愿意摆出一副庄重的脸色来扫他的船友们的兴,然而,总的说来,他尽量不象其他那些人闹得那样厉害.这个人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既然那些海神已经决定,他就要做我的船友(虽然就这个故事来说,不过是个同榻睡伴),我想冒昧地在这里将他描摹一番.他身长足足有六英尺,双肩阔大,胸部象个潜水箱.我过去很少见到一个人这样强壮过.一张深棕色的脸晒成黧黑,衬出一嘴耀眼白牙;但在他那双眼睛的两道阴影中,却浮现出一种似乎是使他惆怅的回忆.他一开口,就让人听出是南方人,而且从他那漂亮的身个看来,我想他一定是弗吉尼亚州(弗吉尼亚......美国东部一个州.)的阿列根尼亚山一带的高大山民.待到他那些同伙的欢乐达到最高峰时,这个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这样,直到他成为我的海上船友后,我才又看到了他.可是,他走了没有几分钟,他的伙伴们就发觉他不在,看样子他似乎是他们里面最得人缘的一个,所以他们都放开嗓子喊"布金敦!布金敦!布金敦哪儿去了?",大家都冲出屋子去追他.
    这当儿已是快九点了,一场狂欢之后,屋子里显得特别冷清,简直有点阴森,那群水手进来以前不久,我私自庆幸忽然想到一个小计策.
    谁都不愿意两个人共睡一张床.老实说,就是你的亲兄弟,你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睡.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人们在睡觉的时候,总不喜欢有人扰他的清梦.至于跟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睡觉,在一个陌生的客店里,而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那个陌生人又是个标枪手,那样你的反感就会无限地增加.难道因为我是个水手,就得与众不同地两个人睡一张床?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岸上单身的国王是一个人睡觉,海上的水手也是一个人睡觉.固然,他们全睡在一个房间里,可是,你有你自己的吊床,盖你自己的毯子,还可以一丝不挂的睡着.
    我越想到这个标枪手,越厌恨要跟他一起睡的念头.他既然是个标枪手,那么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他的衬衣或者羊毛衫......这要看情况......一定是不会太干净的,而且决不会是顶柔软的.我开始浑身抽搐起来了.再说,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我那位好标枪手也应当回来睡觉了.如果他在深更半夜里七冲八跌地撞到我身上来......我又怎么知道他是打什么窠里钻出来的呢?
    "老板!我改变主意啦,那个标枪手......我不跟他一起睡了.我还是在这张长凳上将就一夜吧."
    "随你的便;真对不起,我可无法给你腾出一张台布来做褥子,这块板又粗得要命."......他摸摸上面那些高高低低的木节."不过,等一等,贝壳佬(水手的俗称,因水手空下来总要用贝壳做"解闷手工".);我酒拒里还藏有木匠用的一只刨子......请等一会,喂,我会给你安排舒齐的."说着,他去把刨子找来了:他用他那条旧绸帕子掸掉凳上的灰尘后,就劲道十足地开始给我刨床了,同时,象只猴子似的咧开大嘴笑着.刨花左右纷飞;最后刨刀碰上了一个再也刨不掉的木节.店老板刨得几乎把手腕都给扭伤了,于是我对他说,看在老天爷份上,别刨了!这只床给我睡已经够软的了,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刨子会把硬松板刨成鸭绒垫子.于是,他又咧开大嘴笑着,把刨花收拾拢来,扔进屋子中央那只大火炉里,又去忙他的活儿,剩下我一个人在呆想.
    这当儿,我把那长凳估量一下,发觉还短一英尺;但是,还可以拿把椅子凑合一下.不过,横里也窄了一英尺,房间里虽然还有一只长凳,却比这只刨过的高出四英寸模样......这一来可无法把它们拼起来了.于是,我把这只刨过的凳子,顺着屋内唯一的空墙壁放着,在凳子和墙壁中间稍微留出一点空隙,好容我的脊梁.但是,我立刻又发觉从窗格下面袭来一股冷风,刚巧吹在我头上;尤其是那扇摇晃晃的门缝里又有另一股冷风吹来,跟窗子下面袭来的那股冷风碰个正着,两股寒风一会了师,恰好紧挨在我想过夜的地方形成一阵阵的小旋风;所以,这个主意根本就行不通.
    鬼拖去那个标枪手,我心里想,但是,慢着,我难道不能偷偷地抢在他前面......把他的房门反锁起来,跳上他的床,随他把房门敲得多响,再也不醒过来吗?这个主意似乎不坏;可是,再一想,我不干了.因为哪个敢保到了明天早晨,我一走出房间,那个标枪手不会站在门口,一拳把我敲倒呢!
    我又四下一望,看到要度过这个苦恼的夜晚,除了睡别人的床而外,别无它法可想,我心里开始想:我对这个陌生的标枪手所抱的种种偏见也许到头来是毫无根据的.我想:还是再等一等吧;他总该快回来了.那时候,让我对他好好端相一番,说不定结果我们还会成为一对极其相得的睡伴呢......谁说得准.
    但是,虽然其他的住客已经一个,两个,三个不断的走进来.睡觉去了,我那个标枪手却仍然不见踪影.
    "老板!"我说,"他是怎样一个家伙......他老是这样晚回来的吗?"这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店老板又用他那乏味的笑声吃吃地笑起来,而且觉得非常好笑似的,弄得我摸不着头脑."不,"他答道,"他平常是只早更鸟......早睡早起......对啦,他就是那种捉得到虫儿的早更鸟......不过今天晚上,你知道,他出去兜卖东西,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弄得他这么晚,要么是,他的头卖不掉了."
    "他的头卖不掉了?......你这是在对我耍什么大花招?"我不禁火冒三丈."老板,你是不是当真说,这个标枪手确实是老在这个吉利的礼拜六晚上,或者不如说在礼拜日早晨,在这城里到处兜卖他的头吗?"
    "正是这样,"店老板说,"我还对他说,在这里是销不掉的,市面上存货太多了."
    "是什么太多?"我嚷道.
    "当然是头喽;世界上的头不是太多了吗?"
    "我老实告诉你,老板,"我相当镇静地说,"你还是别同我胡扯的好......我可不是那种绿滴滴的嫩枝儿(原文是green,是未经世面的新手的意思,为对称下文的"焦黄"特译如文.)."
    "你也许不是,"他掏出一根火柴棒,把它削成一支牙签,"不过,我却认为,如果那个标枪手听到你在讲他的头的坏话,那你可要变得焦黄了."
    "那我就要打烂他的头,"我说,店老板这番莫名其妙的混帐话,引得我又冒起火来.
    "已经给打烂了,"他说.
    "打烂了,"我说......"打烂了......是你说的吗?"
    "当然啦,我想,这就是他卖不出去的道理."
    "老板,"我说,就象风雪交加的赫克拉山(赫克拉山......在冰岛南方的一座火山,一八四五年曾经爆发过一次.)一样冰冷,走到他跟前去......"老板,别再削火柴棒吧.我跟你应该把话说清楚,而且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我来到你店里,要个铺位;你对我说,只能给我半个铺;说是还有一半是个什么标枪手睡的.至于说到这个标枪手,我还没有看到他,你就唠唠叨叨地给我编排了这些希奇古怪.最惹人冒火的故事.存心要惹我对那个你指定要做我的睡伴......一种就关系说来,可以说是极端重要而非常亲密的人产生恶感.老板,我现在要你说出来,说给我听,这个标枪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跟他过夜是不是绝对安全.所以,首先,请你做做好事,收回那个关于卖他的头的故事,因为如果这个故事是属实的话,那我可以充分判明这个标枪手完全是个疯子,我可不愿意跟一个疯子睡觉;而你,老兄,我说的是你,老板,你,老兄,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却打算诱我上你的圈套,你这种做法,我简直可以去控告你."
    "哎,"店老板长长地抽了一口气,说道,"一个爱发火的家伙,倒亏他说出这一大串道理来.可是,莫慌,莫慌,我跟你说的这个标枪手是新从南海(南海......一译南洋,即指南太平洋.)来的,他在那边买来了一批香料制的新西兰头(你知道,这是些了不起的骨董),全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只,他想赶今天晚上把它卖掉,因为明天是礼拜日,大家都要去做礼拜,你在街上兜卖人头,成什么话说.上一个礼拜天,他就要拿出去卖,可是,正当他手里拿着四只串在绳子上的头,活象提着一串大葱头(原文inion(头颈骨),疑系他把onion(大葱头,俚语也称头,脑袋)给说别了.)要出门的时候,给我拦住了."
    这番说明,总算把原来那个莫名其妙的疑团解开了,也表明这个店老板毕竟没有存心要作弄我......但是,同时,我怎么想得透这个干的是吃人族类的勾当.卖的是偶像崇拜者的头.礼拜六晚上待在外边,想赶安息日把它脱了手的标枪手呢?
    "老板,我断定,这个标枪手一定是个危险人物."
    "他倒是按期付房租的,"对方回答道."好啦,好啦,这会儿真非常晚啦,你还是上窝吧......那只床着实不错:我跟萨耳结婚的那天晚上,睡的就是那只床,两个人在床上足足可以打滚,好大的一张床.喏,在我们不用那只床之前,萨耳老是把我们的沙姆和小约翰放在脚跟头.但是,有一个晚上,我做了梦,不知怎么一来,一阵翻腾,竟把沙姆给摔在地板上,差点儿把他的胳膊摔断.打那回以后,萨耳就说那只床不行了.跟我来,我马上给你点个亮;"说着,他点了一支蜡烛,照着我,给我领路.但是,正当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望望角落里那只钟,喊了起来,"我打赌,现在已交礼拜日了......今儿晚上你见不到那个标枪手了;他已经在什么地方抛锚喽......那么,跟我来吧;来呀;你不来吗?"
    我把这事盘算了一番后,我们便一道上楼去,他把我领进一个小房间,那里虽然冷得象个蛤蜊,倒真个摆有一只硕大无朋的床,简直是大得够叫四个标枪手并排睡.
    "你看,"店老板一面说,一面把蜡烛放在一只船上用的.破旧的柜子上,它既派洗脸架又派桌子的用场;"你看,现在你可以安息了;祝你晚安."我本来注视着那只床,这时转过身来,可是,他已经走得没影没踪了.
    我揭开罩被,弯下腰看一看.这张床虽然说不上怎样讲究,却还过得去.我又把屋子四下望望;除了一张床和中间那只桌子以外,就看不到别的什么家具了;只有四垛墙壁,一只粗糙的架子,和一块纸做的壁炉隔板,上面画着一个人在捕鲸.在那些按说不属于这房间的东西里面,有一张捆起的吊床,丢在屋角地板上;还有一只大水手包,里边装着那个标枪手的全部衣服,不消说得,在陆上它就权充衣箱了.在壁炉上面的架子上,还有一包形状古怪的骨制鱼钩,床头则倚着一支长长的标枪.
    但是,放在柜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我把它拿了起来,凑着烛光,摸摸,闻闻,想尽各种办法要对它获得一个满意的结论.我只能拿一块大门毯来比拟它,它四边镶有一些叮铃当啷的小饰,有点象印第安人的鹿皮靴四周镶的五色豪猪刺.毯子当中开了个洞或者一条缝,就象你看见的南美洲人穿的斗篷那样.但是,任何一个神志清楚的标枪手会穿上门毯,而且以这种装束在任何一个文明的城镇招摇过市,有这种可能吗?我把它穿起来,试一试看,它又毛又厚,压在身上有如镣铐一样重,还感到有点湿濡濡的,好象被这个神秘的标枪手在雨天穿过.我穿着它,走到钉在墙上的一面破镜子跟前,呵,这副怪相我有生以来从没有看到过.我慌不迭地把它脱下来,连脖子都扭了一下.
    我在床沿上坐下,开始想起这个贩卖人头的标枪手,和他那块门毯.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后,我又站起来,脱掉短外衣,站在屋子中间想.后来,我脱掉上衣,只穿着衬衫又再想了一阵.但是,这时因为我把上身的衣服都脱掉了,开始觉得冷起来,我又想起刚才店老板说过,时间已经很晏,今儿晚上那个标枪手料想决计不会回来了,这样一想,我也就不再多费心机,一口气脱掉裤子,靴子,吹熄蜡烛,翻身上床,一切听凭老天作主.
    那个褥子究竟装的是玉米棒子还是破瓦片,可摸不准,不过,我翻来复去,好久都睡不着觉.最后,就在我蒙睡去,快要准备舒舒服服进入黑甜乡的时候,就听到过道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又看见门下面一点微光向屋子这边移过来.
    老天救命呀,我心里想,这一定是那个标枪手来了,那个无法无天的人头贩子来了.但是,我一动不动地睡着,决定除非他跟我说话,我决不先开口.这个陌生人,一只手拿着一支蜡烛,另一手拿着那只前面说过的新西兰头,进房来了,他也不朝床铺这边望一望,把蜡烛放在离我很远的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就径自去解开我前面说过的.放在房间里的那个大水手包的绳子.我急切想看看他的脸,可是,有好半天他背着身子,一心在解水手包口上的绳子.不过,他把绳子解开后,转过脸来,啊,老天爷;多怕人呀!这样一张脸!原来是又黑.又紫.又黄的一张脸,这里那里都贴着一大块.一大块黑黑的方块块.不错,不出我所料,他是个吓人的睡伴;他跟人家打过架,脸给划得这样可怕,刚从外科医生那里来的.但是,就在这时,他偶然把脸转过来,迎着烛光,我这才看清楚他脸上那些黑块块,根本不是贴的膏药,是涂上的颜色之类.起先,我真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不一会,我就想到一点儿线索了.我记起一个白人的故事......也是个捕鲸者......他曾经落在吃人生番的手里,被他们刺了一身花纹.我断定这个标枪手,在他多次远涉重洋的航程中,一定也碰到过类似的遭遇.那么,说到底,这算得什么呢,我想!这只是他的外表;随便什么肤色都会有老实人的.可是,这样的话,他那可怖的肤色,又怎么说呢......我是说四周的皮肤,跟刺花的方块完全无关的部分.不错,它也许只是一层热带的黧黑;然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酷热的太阳会把一个白人晒成紫铜色的.不过我没有到过南海,也许那边的太阳会把皮肤晒成这种奇观呢.且说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风驰电掣地闪过的时候,这个标枪手还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是,他在费了好半天工夫把水手包解开后,便在那里边掏摸起来,不一会,掏出一把烟斗斧(烟斗斧......印第安人用的一种可做烟斗又可做战斧的东西.),一只带有毛毛的海豹皮的皮夹子来.他把这两件东西放在房间中央那只旧柜子上,然后捡起那只新西兰头......好丑恶的东西......往包里一塞.这时,他摘下他那顶帽子......一顶新獭皮帽......我又给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头上没有头发......别说是几根......只有天灵盖上的一个小髻,盘在前额上.他那只紫铜色的光头,看来看去就象一具发霉的骷髅.如果不是这个陌生人正站在我跟房门的中间,我早就会立刻窜了出去,比一口吞下我的晚饭还要快.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想要从窗口跳出去,可是,窗子是开在二层楼的后背,没法跳.我虽然不是个胆小鬼,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贩人头的紫色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知是恐惧之母,我已经给这个陌生人弄得完全惊惶失措了,我承认,我现在已经被他吓得象是魔鬼在深更半夜亲自闯进我房间来一样.说实在话,当时我真给吓得没有勇气跟他说话,要他就他身上这些似乎令人不解的事情,给个满意的答复.
    这时,他继续在脱衣服,最后,他的胸膛和胳膊都露出来了.千真万确,他身上那些本来遮掩着的地方,也跟他脸上一样,布满许多方块块;背脊也是一样;他好象参加了三十年战争(三十年战争......指1618—1648年德国诸侯间分成新旧两教的内战,战争期间,多数欧洲国家都被卷入战祸,使这次战争成为全欧的第一次大战.),弄得满身疮痍地逃了回来.不但如此,他那两条腿上也是斑斑驳驳的,仿佛是一群墨绿色虾蟆爬在小棕榈树身上.现在已经很明显了,他一定是哪儿的一个讨厌的野人,搭上一条南海的捕鲸船,就这样来到这个文明的国家.一想到这里,我不由浑身打战.而且还是个人头贩子......说不定贩的就是他的亲弟兄的头呢.他也许会看中我的脑袋......天呀!瞧他那支烟斗斧!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发抖了,因为这时候那野人又在搞什么鬼了,把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这一来更教我肯定他是个异教徒.他走到他先前挂在椅子上那件又象大氅,又象斗篷,又象厚外套的衣服眼前,在口袋里摸了一阵,结果摸出一个稀奇古怪的畸形小偶像来,它的背上还有个驼峰,颜色就跟一个生下来三天的刚果(刚果......指原比属刚果.)婴孩一般无二.一想起那只香料制的头,我起先几乎把这个小黑人当成一个也是用同样方法制的真婴孩.但是,看到它根本是硬绷绷的,而且亮得颇象磨光的乌木,因此我断定它不过是个木制的偶像,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因为这时候,那野人走到空壁炉跟前,拿开那块纸隔板,把那只驼背的小偶像,象只球钉(球钉......一种十柱球戏的柱钉,即在长方形球场的末端,放上球钉十枝,将球把钉敲倒就获胜.一样竖在壁炉的两个柴架中间.里面的烟囱石壁和砖头本来全都熏得漆黑,因此,我心里想,这只壁炉做他的刚果偶像的神龛或者小教堂,倒真是十分适宜.
    这时,我竭力眯起双眼望着那只半遮半掩的偶像,虽然觉得很不好受,却同时又想看看他还要干些什么.他先从斗篷口袋里双手捧了一把刨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偶像面前;然后把一小块硬面包放在刨花上,用蜡烛引了火,把刨花烧成一簇祭火.隔了一会,他急急地伸手向火里去抓硬面包,又赶快缩回来(好象把手烫得很痛似的),这样有好几次,总算把硬面包从火里拿了出来;于是他把那块硬面包吹吹凉,吹掉一些灰,便把它作为一种祭品,恭恭敬敬地献给那小黑人.但是,那个小魔鬼好象对这样干巴巴的食物完全不发生兴趣似的,嘴巴动都不动.就在做出这些希奇古怪的动作的同时,这位信男的喉咙里还发出种种更加古怪的声音,象是哼祈祷歌,或者是在唱什么异教的赞美诗,唱的时候,脸上还七歪八扭地做出种种怪相.最后,他把火吹熄,随随便便地抓起那只小偶像,往斗篷口袋里一塞,就象个猎人把一只死山鸡放进袋里一样的漫不经心.
    所有这些古怪的行动使我越来越感到不安.看来他的公事已告结束,就要跳上床来跟我睡在一起了.我象碰到鬼似的,这半天都呆在这里不开口;我认为,时机不可再失,要末现在,要末就来不及,我得在他熄灯之前,挣扎出一句话来.
    我心里在盘算该说些什么好的这段时间,真是个性命交关的时分.他打桌子上拿起那支烟斗斧,检视一下头子,就拿来对着火,嘴衔着柄子,喷出一大口烟来.一转眼间,灯已经熄掉,这个嘴里咬着烟斗斧的野人,就跳上床来跟我睡在一起.我大声叫了出来,我现在再也禁不住自己了;他发出一声嗥叫,诧异之极,就动手来摸我.
    我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话,什么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身子滚到墙边躲他,后来又跟他讲了许多好话,说不管他是何等样人,请他不要闹,先放我起来,把灯重新点亮.他喉咙里咕噜着回答,我听了立刻明白他原来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什么鬼?"......他终于说道......"你再不说话,该......死的,我就宰了你."说着,他那支点燃着的烟斗斧在漆黑中在我四周挥舞起来.
    "老板,看在老天爷的情面,彼得.科芬!"我大声叫嚷."老板!值班的!科芬!天使呀!救命啊!"
    "说......呀!告诉我,你是谁,不说,妈的,我就宰了你!"那个生番又咆哮起来,他那只烟斗斧挥得吓死人,热的烟屑四溅,我还以为我的衬衫都要烧着了.多亏上天保佑,就在这时,那个店老板手里拿着灯,进房来了,我连忙从床上一跃而起,向他奔过去.
    "别怕,别怕,"他说,又咧着嘴笑."魁魁格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的."
    "你的笑可以收收了,"我嚷道,"而且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个恶魔似的标枪手是个吃人生番呢?"
    "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不是对你说,他在城里兜卖头颅吗?......不过,还是上床睡觉吧.魁魁格,听着......你知道我,我知道你......这个人跟你睡......你知道吗?"
    "我大大的知道,"......魁魁格嗯嗯着,咂着烟斗,从床上坐起来.
    "你上来,"他接着说,一边用他的烟斗斧对我示意,一边把衣服撩在一旁.他这种举动不但有礼貌,而且的确和蔼可亲.我站在那里望了他一会.尽管他满身刺花,但是,大体上说来,他看上去还是个清洁整齐的吃人生番.我闹了这半天,算什么意思呢,我自忖着......这人跟我一样是个人;我怕他,他还怕我呢,两下里彼此彼此.与其跟个烂醉的基督教徒同睡,不如跟个神志清醒的生番共榻.
    "老板,"我说,"请你对他说,要他把他那支战斧,或者说烟斗,或者随你怎样叫法的东西放下来;要他别抽烟,那么,我就要上床跟他一起睡了.但是,我可不喜欢人家跟我睡觉的时候抽烟.危险,再说,我还没有保火险呢."
    店老板把这番话告诉了魁魁格后,他立刻照办,一边又很客气地向我打手势,叫我上床......一边自己翻到另一边去,好象是说:我连你的大腿都不碰一碰.
    "晚安,老板,你可以走了,"我说.
    我上了床,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
   
    $$$$第 四 章    被  单
    第二天早晨,约莫天亮时分,我一觉醒来,发现魁魁格的一只臂膀非常亲昵地搁在我身上.人们简直要把我当做他的妻子.那条被单是由许多布片拼起来的,尽是许多杂色的零头方块块和三角形;而他这只刺了花的胳膊却布满了无垠无止而错综复杂的克利特迷宫(克利特迷宫......据希腊神话,是巧匠第达拉斯所造,用以禁闭牛头人身的沃怪民诺托的.)似的图案,那上面的色泽没有一块是相同的......我认为那是因为他在海上老是随便让他的胳膊一会儿对着太阳,一会儿在暗头里,他的衬衫袖子又经常乱卷起来的缘故.......他这一只胳膊,我说,看来看去就跟那条百衲被单一模一样.说老实话,一半是因为我一醒来,那只胳膊恰好搁在被单上,使我一时很难分清究竟是胳膊还是被单,因为两者的色泽是这样混淆不清;只因我还觉得有一股重量和压力,这才搞清原来是魁魁格在紧抱着我.
    我的感觉很是奇特.我不妨试来解释一下.我记得很清楚,我小的时候,也曾经碰到过类似的情况;那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是个梦,我可始终不能完全确定.情况是这样:当时我正在闹着什么玩儿......我想是正要爬上烟囱,因为前几天我看到一个扫烟囱的小孩这样做过;可是,我的继母(她不知怎地,老是要鞭打我,或者是不让我吃饭就叫我去睡觉.)......我的这位母亲却拉住了我双腿,把我从烟囱里拉出来,急忙打发我去睡觉,虽然那时只是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钟,也是我们那地方一年里最长的白昼.我觉得非常可怕.可是,我毫无办法,只得上楼,到我那间在四楼的小房间里去,我尽量慢吞吞地脱衣裳来消磨时间,后来便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钻进被子里.
    我躺在床上,忧郁地盘算着,得过整整十六个钟头,我才可以起床.睡十六个钟头!一想到这里,连我的腰背也痛了.天色这么明亮;太阳正照在窗格上,街上车辆咕隆咕隆地响个不停,房子里到处是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我的心情越来越坏......最后我起床来,穿上衣裳,不穿鞋,只着袜,轻轻下楼,找到了我的继母,就一骨碌跪在她脚跟前,恳求她特别开恩,对我做错了事给我一顿痛打:随她怎么处罚,就是别让我在这么漫长难挨的时间里去躺在床上.但是,她可真是个最好而最有良心的继母,我只得回到我的房间去.我眼睁睁地躺了好几个钟头,心里感到一阵从未经受过的难受,甚至比遭到一场极大的不幸还要难过.最后,我一定是堕入一种乱七八糟的梦魇似的瞌睡里了,我又慢慢地醒来......一半还在梦里......我张开了眼睛,看到刚才阳光灿烂的房间现在已被裹在外边的黑暗里(外边的黑暗里......这里有双关意义,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十二节,第二十二章十三节与第二十五章三十节,意思指光明的天国外边的黑暗里,含有被遗弃了的意思.)了.我立刻感到周身一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似乎有一只神奇的手搁在我手上.我的胳膊垂在被单上,而那个有只神奇的手的.说不出的.想象不出的.悄悄的身影或者是幽灵就似乎是紧挨着坐在我的床边.我躺在那里,似乎已是躺了不知多少年,被那种非常厉害的恐惧吓僵了,不敢挪开我的手;然而却始终认为只要我能够把手移动一英寸,那种可怕的魔法就会消散.我不清楚这种意识最后是怎样逐渐消失了的;不过,到了早上醒来时,我一想到它,就不住打颤,以后好久我一直惊惶失措,无法解释这一难解的谜.而且,直到此刻,我还是始终大惑不解.
    这会儿,除了我一觉醒来,看到魁魁格那只紧抱着我的异教徒的胳膊,使我感到非常恐惧以外,在惊奇上说来,可说是跟我对于那只神奇的手的感觉极相类似.但是,最后,当昨天晚上的种种事情,又都一桩一桩.确实无讹.明明白白地重新浮现的时候,我这才心安理得地明白这一好笑的窘境.因为,虽然我试图推开他的胳膊......摆脱他那新郎似的搂抱......然而,尽管他睡得那么香甜,却依然紧紧搂住我,仿佛死神才能把我们两人分开.这时我尽力唤醒他......"魁魁格!"......可是,他唯一的回答却是一阵鼾声.于是,我翻了个身,我的脖子象是套着一副马鞍;突然间又感到有点微微的抓伤.我把被单扔在一边,看到这个野人身边还搁着那支烟斗斧,宛似一个尖脸的婴孩.我心里想,这真教人哭笑不得;大白天里竟跟一个生番和一支烟斗斧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魁魁格!......求求你,魁魁格,醒醒吧!"最后,由于他那样成亲式般搂着一个同性的猥亵相,我不由得不住大声叫嚷,身子扭来扭去,终于使得这个野人发出一阵阵唔唔声了;他立即缩回了他的胳膊,周身抖得象只刚从水里出来的纽芬兰狗(纽芬兰狗......以善游水见称.),坐起来了,上身直挺挺,象支枪柄,一面尽盯着我,一面擦着眼睛,仿佛他已完全记不起我怎么会在那里,不过,他似乎慢慢地明白过来,模糊地有点记起我了.这时,我一言不发,躺在那里直瞧着他,因为心里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疑惧,便决心要对这个非常希奇的家伙好好地端相一番.最后,他似乎关于他有个睡伴这情况已经定下了心,好象安于这一无法变更的事实了;他骨碌跳在地板上,用一种手势和声音来让我了解: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先穿衣服,然后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穿衣打扮.我心里想,在这种情况下,魁魁格呀,这真是一个十分文明的倡议.不过,事实上,随你怎样说,这些野人倒是天生就有一种体贴的敏感;这真令人惊异,他们实际上是多么有礼貌呀.我特别要对魁魁格表示这番敬意,因为他对我非常之和气体贴,我却自觉犯有粗野无礼的罪愆;我在床上凝望着他,看着他盥洗的种种动作;我的好奇心一时间竟胜过我的教养了.然而象魁魁格这样的人,并不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他和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值得另眼相待的.
    他穿衣打扮是从头上开始的,他先戴起那顶獭皮帽,一顶高高的帽子,然后再慢慢地......还是不穿裤子......找起他的靴子来.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说不上来,接着他就手里拿着一双靴子,头上戴着帽子爬到床底下去了.这时,从一阵阵剧烈的喘气和很用劲的情形看来,我推断,他一定是在辛苦地穿靴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礼仪法,说是穿靴子也得不让人家看见.但是,你可知道,魁魁格还是一种处于过渡状态的生物......既不是毛虫,也不是蝴蝶.他的文明程度,充其量也只能以最奇特的方式来卖弄他那化外的礼貌.他的教育还没有完成,他还是一个未卒业的学生.如果他不是稍有一点文明,他很可能根本就不必为穿靴子而给自己添麻烦了;不过,如果他不是野性犹存,他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要钻到床底下去穿靴子了.最后,他爬了出来,帽子弄得瘪瘪皱皱,直压到眼睛,开始叽叽嘎嘎.一瘸一瘸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他一向很穿不惯靴子,如今穿上这双又潮又皱的牛皮靴子......大概也不是一双定做的靴子,在严寒的早晨,刚一举步,既有点儿夹脚,又有点儿步履维艰.
    这时,因为窗子没有窗帘,街道又很窄,对街的房子可以一目了然地望到我们房里,我看到魁魁格做出来的这种越来越不合礼节的姿态,冲来撞去的结果还只是戴上帽子,穿上那双靴子;我就尽力请求他赶紧盥洗去,尤其是请他赶快把裤子穿上.他答应了,就去着手盥洗.在早晨这时候,任何一个文明人都是要洗脸的;但是,叫我一楞的是:魁魁格却把他的洗礼局限在胸膛,胳膊和一双手便完了事.他于是穿上背心,在脸盆架上随手捡起一块粗肥皂,把它浸在水里,开始把肥皂泡涂在脸上.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他的刮胡刀是藏在哪里时,哎唷,他竟在床角上拉出那支标枪来,把那长木柄一抽,退去了枪鞘,在他的靴子上豁了一下,就阔步走到钉在墙上的那小块镜子跟前,开始猛劲地刮起,或者不如说是戳起他的脸了.我心里想,魁魁格呀,这真是在彻底使用罗吉斯(疑系指英国的海盗航海家胡斯.罗吉斯(?—1732),他在英国与西班牙争夺南海的殖民地的战争中略有功勋,并在一七一二年著有一本游记.)的优良利器了.不过,后来我对他这一操作也比较不那么惊奇了,因为我得知那标枪头是用纯钢炼成的,而且那又直又长的刀锋经常磨得十分犀利.
    他的盥洗工作到此便很快地完成了,于是,他穿上他那件宽大的水手上衣后,象一个乐队指挥拿着根指挥棍般,挥舞着他的标枪,从房里得意地走了出去.
   
    $$$$第 五 章    早  餐
    我赶紧盥洗完毕后,下楼到酒吧间去,十分愉快地跟那个咧开大嘴笑的店老板打招呼.我对他并没怀有什么恶意,虽说在我的睡伴问题上,他开了我不少玩笑.
    不过,开怀大笑总是一大快事,而且,可惜得很,还是一件太难得的快事.因此,如果有谁肯亲自给人家当做大笑料,千万请他别畏缩,应该高高兴兴地拚命让人家笑去.至于那种对他捧腹大笑的人,他也许比你想象的还更会引人哈哈大笑呢.
    这时候,酒吧间里挤满了昨晚前来投宿的客人,这些人我都还没有好好地打量过.他们差不多全是些捕鲸者;大副呀,二副呀,三副呀,船上的木匠呀,铜匠呀,铁匠呀,标枪手牙,看船人(看船人......船停泊时(或小艇都下海追击大鲸时)被雇来(或经指定)看守大船的人.)呀,全是一群棕色皮肤,肌肉结实,长着络腮胡子的人;也是一群不修边幅.蓬头散发.大家都以短外衣代替晨衣的人物.
    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每一个人已经在岸上呆了多久.这个小伙子的面颊血色很好,跟只烤过太阳的梨子一样,似乎闻起来还几乎有股麝香味道;他一定刚从印度洋航行回来还不到三天.那个坐在他旁边的人,脸上的色泽稍微淡些;可以说他身上有点儿椴木的味道.至于那第三个人的肤色,虽然还隐约有种热带的黄褐色,但是已经稍微泛白;他必定已在岸上逗留了好几个星期.但是,谁能判明象魁魁格那样的面颊呢?那张面颊划上各种颜色的线条,看来就跟安达斯山脉(安达斯山脉......在南美洲西部,为世界最长的山系,自巴拿马海峡迤逦以至极远的合恩角,其西部称为科的勒拉山系,贯穿哥伦比亚.秘鲁.玻利维亚诸国境内.)的西侧一样,一丘丘地现出显著不同的地势.
    "吃饭啊!"这时,店老板高声叫嚷,我们推开了门,进去吃早餐了.
    据说,凡是见过世面的人,态度就会显得相当悠闲自在,在众人面前也表现得相当沉着冷静.然而,这也并不尽然,比如那个新英格兰的大旅行家莱迪亚德(约翰.莱迪亚德(1751—1789)......美国旅行家.),和那个苏格兰人芒戈.帕克(芒戈.帕克(1771—1806)......苏格兰探险家.);他们在会客厅里都没有别人那样悠然自得.不过,也许象莱迪亚德那样只坐过狗橇经过了西伯利亚,或者象可怜的芒戈那样,所有的经历只是空着肚皮,在漫长而孤寂的非洲的黑人腹地里散步了一趟......这种旅行,我说,也许不是一种能够获得上流社会的修养的最好的方法.而且,这种事情,大抵是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碰到的.
    我的这些感想是在我们都挨着桌边坐下来后突然产生的,因为当时我正准备听听一些捕鲸的有趣故事;可是,使我惊奇不小的是,几乎每个人都一言不发,非常沉默.不仅如此,他们还显得忸怩不安呢.不错,这儿是一群老练的水手,其中有许多人都曾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毫不腼腆地攻打过许多大鲸(他们对于大鲸就是素昧平生),一眼不霎地把它们斗死了;然而,他们这会儿坐在早餐桌边......大家都是职业相同,旨趣相似......却这么羞答答地彼此望来望去,仿佛是从未出过羊栏的青山(青山......美国佛蒙特州的别名.)的羊群.看看真够希奇;这些个怕羞的狗熊,这些个害臊而骁勇的捕鲸者!
    可是,说到魁魁格......瞧呀,魁魁格碰巧也跟他们一起坐在......坐在桌子的上首,象冰柱般冷冰冰.老实说,对于他的教养,我实在无法恭维.他的最热心的敬仰者实在无法热诚地赞同他随身带着标枪吃早饭,毫无礼貌地用标枪吃东西;拿起标枪撩过桌子,不惜冒着戳破许多脑袋的危险,把牛排给戳过来.不过这件事他却是做得十分沉着,而且,人人都知道,按照大多数人的意见,处事沉着自若,便是温文尔雅.
    这里我不想细叙魁魁格的种种怪癖了;比如说他怎样不爱喝咖啡,不爱吃热面包卷,只是专心致意于那些烧得半生不熟的牛排.总之,早餐一吃好,他也象别人一样退到堂屋里去,点起他那烟斗斧.当我溜出去散步的时候,他还戴着那顶难分难舍的帽子,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吸烟助消化呢.
   
    $$$$第 六 章    街  道
    如果说,我在一个文明城市的上流社会中,初眼瞥见象魁魁格这样一个野蛮人而不胜诧异的话,那么,等我在白天里,初次在新贝德福街上散步的时候,这种诧异便立刻消失了.
    任何一个大商埠,在靠近码头的那些要道中,往往可以看到来自外地的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哪怕在百老汇和栗子街(百老汇和栗子街......百老汇系纽约一条大街,栗子街系美国费城一条大街.),有时也会有地中海的水手冲撞着那些胆小的太太.东印度的水手和马来人在摄政大街(摄政大街......伦敦一条著名的大街.)也并不是陌生的;在孟买的阿坡罗草场上,蹦蹦跳跳的美国佬便往往吓坏了当地的土人.不过,新贝德福却远非水街和瓦平(水街和瓦平......利物浦和伦敦的水手区.)所能比拟的.在水街和瓦平,人们只看到一些水手来来去去;而在新贝德福,却看到了真正的吃人生番在街角聊天;许多道道地地的野人;其中有许多且是赤身露体的,那真教一个陌生客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除了这些斐济人,东加托波亚尔人,埃罗曼哥亚人,邦南及亚人,柏莱及亚人(上述各人种,都是新西兰.玻利尼西亚一带的土人.),以及一些旁若无人.在街头摇摇摆摆.以捕鲸为生的野人以外,人们还可以看到其他一些更为希奇.而且一定更为有趣的景致.每周都有许多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的生手来到这城里,他们都急于要在捕鲸业中搞个名利双收.他们大都是一些体格魁梧的小伙子;都是一些砍过了山林,现在却想放下斧头.抓起捕鲸枪的人.有许多人就跟他们所来自的青山一样嫩.在某些事情上,人们也许会把他们看成不过是刚生下来的婴孩.瞧那个在那边角落里装模作样地踱着方步的家伙!他戴了一顶獭皮帽,穿着一件燕尾服,束着一根水手用的腰带,还佩着一把带鞘的刀.喏,这边又来了一个戴着风帽.穿着羽纱大氅的家伙.
    随便哪一个城里的阔少都比不上一个乡下土少爷......我指的是一种道地的乡下阔少爷......这种人物,因为怕太阳晒黑他的双手,竟在三伏天里戴起鹿皮手套,去割他那两英亩地的草.现在当这样一个乡下土少爷,突然心血来潮,想一举而功成名遂,跑来干这种伟大的捕鲸业时,那么,他一到这个海港,准教你可以看到他做出许多有趣的事儿来.拿他的海上服装来说吧,他教裁缝师傅在他的背心上装起铃式揿钮;在帆布裤子上加吊带.可怜的乡下佬呵!等到你连人带揿钮,吊带都一股脑儿给狂风暴雨扣住了的时候,头一阵呼啸的大风,就会把那些吊带都给吹崩得多惨.
    可是,别以为旅客们在这个名城里只能看到一些标枪手.生番和乡下佬.全然不是这样.新贝德福究竟是个奇妙的地方.不过,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捕鲸者,那么,这片地方也许直到现在还是跟拉布拉多海岸一样荒僻.事实上,它那些边远地区就荒凉贫瘠得怕人.虽然就整个新英格兰(新英格兰......一般指美国东北部六州:缅因.新罕布什尔.佛蒙特.马萨诸塞.康涅狄格.罗得岛.)说来,这城市本身也许是个最适宜于居住的可爱的地方.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油水富足的地方,虽然不象迦南(迦南......古地名,即现在的巴勒斯坦以西的地方,一般用以指天国乐土.)那样;却也是一个遍地玉米美酒的地方.街上并不是遍地牛奶;春天也不是满街铺满鲜蛋.然而,尽管如此,人们走遍全美洲,也找不到一个象新贝德福这样尽是贵族宅邸.华丽非凡的公园和花园的地方.那么,这些都是打哪里来的呢?这些是怎样在这块一度是瘦瘠的.火山岩渣似的地方上生起来的呢?
    那么,请你走到那边那座高楼大厦去瞧瞧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铁标枪,你的疑问就可以获得解答.不错,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房屋和花花草草的庭园都是从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捞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从海底里用标枪戳起.拉起的.阿历山大先生(原文系Herr Alexander,据百周年纪念版注,系指一八四五年十一月到一八四九年秋季在纽约演出的一个德国魔术家.)可变得来这样的戏法吗?
    据说,在新贝德福,做父亲的都拿大鲸给他们的女儿.分几条小鲸给他们的侄女儿做嫁奁.你必须去看一看新贝德福的阔绰的婚礼;因为,据说,每份人家都有油池,每夜都毫不在乎地通宵点起鲸脑烛.
    夏季里,这城市看了真叫人爱;尽是些美丽的枫树......形成一条条翠绿金黄的幽道.而到了八月里,那些华丽丰盛的七叶树耸入云霄,象华表一般给路人献出它们那笔直有如尖顶的簇开的花朵.这是多雄伟的天工!在新贝德福就有许多创世末日所遗留下来的.荒芜不毛的岩石,重新长出许多灿烂夺目的花坛来.
    至于新贝德福的女人,她们可真象红玫瑰一般鲜艳.但是,玫瑰花只在夏季才盛开;而她们那面颊的美丽的淡红色却象七重天里的阳光似的始终辉煌灿烂.什么地方能看得到跟她们相媲美的那种鲜艳呀,可说是找不到的,除非是到撒冷(撒冷......耶路撒冷的旧名.)去,据说,在那里,年青姑娘都发散着那种麝香的气息,她们那些水手情郎在离岸老远的地方就闻得到那股香味,仿佛他们是驶近了香气四溢的丁香群岛(丁香群岛......即新几内亚西北方的摩鹿加群岛的别名.),而不是到了清教徒的沙漠.
   
    $$$$第 七 章    小 教 堂
    在这个新贝德福地方,有一个捕鲸者的小教堂.就要出发到印度洋或者太平洋去的郁郁不乐的捕鱼人,礼拜天不上那儿去的,可说为数寥寥.我当然也要上那地方去一趟.
    我在早晨第一次散步回来后,又特地为这事情赶到那里去.天际已经由晴冷又有阳光而变成飘着迷蒙蒙的雪雨了.我裹上那件用叫做熊皮的料子做成的毛茸茸的外套,冒着顶头的大风雨进发.我走进教堂,但见疏疏落落的一小群水手.水手的妻子们和寡妇们.除了不时传来的狂风暴雨的呼啸,里面弥漫着一片压抑着似的静寂.每个无言的做礼拜者都似乎是故意远离别人而坐着,仿佛各人的无言的忧伤都是孤立的,无可相通的.牧师还没有来;这些静寂的岛屿似的男男女女都坐在那里,睁着眼睛,望着几块镶有黑边.嵌在讲坛两侧的墙上的大理石碑.我不自以为抄引得一字不差,其中有三块写有如下的字样:
    约翰.塔尔伯特纪念碑
    约翰.塔尔伯特,于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一日,在寂寥岛附近的巴塔哥尼亚海面,失足落海身亡,终年一十八岁.
    他的姊姊特立此碑以为纪念.
    罗伯特.朗,威利斯.埃勒里
    内森.科尔曼,沃尔特.坎尼
    塞思.梅西,塞缪尔.格莱格 纪念碑
    上述诸人均为"伊莱扎号"船员,于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太平洋海面的渔场上被一巨鲸曳去失踪.
    他们的幸免于难的船友
    特立此碑以为纪念.
    故伊齐基尔.哈代船长纪念碑
    渠于一八三二年八月三日在日本沿海在其艇头为一抹香鲸所害.
    他的未亡人特立此碑以为纪念.
    我抖掉我的冰结得闪亮的帽子和外套上的雨雪后,在靠门边的地方坐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我侧过头去一看,魁魁格就在我旁边.他受到了这种肃穆的气氛的感染,脸上显出一股奇特的信疑参半.想探个究竟的神气.这个野人似乎是在场的人群中,唯一看到我走进来的人;因为只有他不识字,所以不在念墙上那些索然无味的碑文.究竟在这些会众中,有没有那些刻在碑上的水手们的亲属,我可不知道;但在捕鱼业中,这种没有记录的意外事件,本来就是多得不可胜数,而且,很明显地,在场的女人中,虽然有几个脸上没有一种无止的忧伤的装饰(参阅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二场八十六行:"它们不过是悲哀的装饰和衣服."),但是,我敢断定,在我面前这些集合在这里的妇女,一看到这些凄凉的石碑,她们那创伤未愈的心胸,一定会触景生情,旧恨添新愁.
    啊!你们这些有死亡的亲属埋在青草冢里的人;你们可以站在花丛中指着说......喏,这里躺有我的亲人;你们却体会不出象这样郁积在心里的凄怆之情.在这些下边并没有骨灰的镶黑边的碑石里,是多么凄怆和空虚!这些不可移动的碑文多么使人绝望!在这些似乎要啮蚀一切信念,不让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获得复活的机会的字句中,可显得多么空洞无聊,多么无情无义.这些字句正等于那些立在象岛(象岛......在印度孟买附近,岛上有一大石窟和六个小石窟.)的石窟里的石碑.
    死人是给算在哪一种人口调查登记簿上的?为什么俗语说人死口灭,仿佛包含有超于古德温沙洲(古德温沙洲......以十一世纪英国古德温伯爵(被认为抵御诺曼民族者)得名,位于英国肯特郡东海岸,是一个危险沙洲,低潮时比海面高儿英尺,涨潮时又低于海面十余英尺.)的秘密?我们为什么要在那些昨天动身到阴间去的人的名称面前,加上这么一个意义深长而缺乏诚意的词儿(即在"人"前面加上一个"死"字.)?而如果他不过是出发到现世的最遥远的东印度群岛去,却又不这样称呼他?为什么人寿保险公司要付给未亡人死亡赔偿金?为什么那个早在六千年前就已老死的古代亚当,却还象害着什么永恒动弹不得的瘫痪症.象死人似的.无药可救地昏睡着?我们为什么对那些我们认定是居住在乐不可言的极乐世界中的人放不了心?为什么所有的活人都拚命要使一切死人静默;因此只要风闻坟冢一声响动,就会全城惊惶?所有这些事情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信念就象豺狼一般是靠坟冢为生的,它甚至还从这些死人的疑惧里,搜集最重要的希望呢(这里系作者讽刺宗教中的"信"与"望",《新约.罗马书》中第五章二节:"......我们又借着他(主耶稣基督),因信得进入现在站的这恩典中,并且欢欢喜喜盼望上帝的荣耀.").
    我在启程赴南塔开特的前夕,在那一个昏暗而阴森的日子里,靠着朦胧的光线念着那些先我而去的捕鲸者的命运,看着那些石碑时究竟怀着什么心情,那是不必多说了.不错,以实玛利呀,这可能也正是你的命运.但是,不知怎地,我竟又快活起来了.快活的起因也许是要出发了,要有高升的好机会了,它似乎是......是一只将使我飞黄腾达而永垂不朽的破艇.不错,在捕鲸这种行业中是会死人的......这是个一下子便会把人带往来世的深渊似的行业.但是,这又怎样呢?我 认为我们真是对生死这桩大事产生了大大的误会.我认为人们在现世称做我的影子的,却正是我的真正的本体.我认为我们在观察一些神灵的事物时,实在太象从水里看太阳的牡蛎,总认为混水就是最稀薄的空气.我认为我的身躯不过是我的本体的残渣.事实上,谁要我的躯体,我就说:请拿去吧,它并不是我的.因此,应该为南塔开特三呼万岁;随它破船也好,残躯也好,因为我善于拚命,是丘必特本人也办不到的.
   
    $$$$第 八 章    讲  坛
    我坐不多久,就进来了一个年高德劭.身体壮健的人;当那扇被狂风猛撞的门让他进来后又弹回去的时候,会众全都立刻对他投出迅捷注意的眼色,充分表明这位高尚的老者就是牧师.不错,他就要著名的梅普尔神甫(捕鲸者都这样称呼他),他在捕鲸者中真是一个深获爱戴的人.他自己年青的时候曾经做过水手和标枪手,但是,他献身于教会事业已经多年了.当我这会儿写他的时候,梅普尔神甫正是处于岁寒不雕.老当益壮的时期;那种老当益壮仿佛正跨进了返老还童的阶段,因为在他所有的皱折的纹路里,都闪出一种鲜花乍开的柔光......甚至象是从二月的覆雪里突然冒出来的早春新绿.事先不知梅普尔神甫生平的人,初次看到了他,都不免要发生极大的兴趣,因为他的举止所表现出来的牧师的某些特点,都可以说跟他所经历过的出生入死的水上生活有关.他一进来,我就看出他不曾带雨伞,也一定不是坐车来的,因为融化的雪雨直从他的雨帽上淌下来,而他那件宽大的舵工装的布外衣,由于吸足了水分,差不多要把他拖到地上.不过,当他把帽子.上衣.套鞋一一脱下来,挂在附近的角落里一个小地方,穿上象样的服装后,他就平静地走到讲坛边.
    象大多数的老式讲坛一样,这个讲坛很高,这样高的讲坛,如果搭上一个普通的踏级,跟地板形成很大的一个角度,势必大大缩小这个本来面积就很小的教堂的地位,因此,那个建筑师似乎按照梅普尔神甫的示意,而造了一只没有踏级的讲坛,只在旁边加上一只垂直的靠梯,跟在海上从小艇攀上大船时所用的软梯一样.一个捕鲸船长的太太给这个小教堂送来了一副相当漂亮的用坏了的红色舷门索做梯子,那副绳索,因为索头本来就编结得很好看,而且染着一种赤褐色,所以整个装置,配上小教堂原来那种格调,倒也毫无不当之处.梅普尔神甫在梯脚停了一会后,双手抓住舷门索上的装饰品似的结头,先把眼睛往上一望,再以一种真正的水手式却又不失牧师身份的灵巧身段,手换着手,登上梯级,仿佛登上他的船只的大桅楼.
    这张靠梯的两边,象通常那种摇摇摆摆的软梯一样,是用包布的绳索做成的,不过,因为踏级是用木棍做成的,所以每一级都有一个接节.当我初眼瞥到这个讲坛时,立刻就看出这只靠梯尽管用在一般船只上很方便,可是用在这里,这些接节似乎都是多余的.因为我料不到会看到梅普尔神甫在爬到了上边后,又慢慢转过身来,蹲在讲坛边,慢条斯理地把这只靠梯一级一级地拉上去,直把整只梯子都拉上去,放在讲坛里边,让他自己高处在他那难以攻陷的小魁北克(魁北克......加拿大魁北克省的省会,也是从前加拿大的首都.它是加拿大一个军事要地,它那建筑于一六○八年的城堡有加拿大的直布罗陀之称.)中.
    我对这事情百思而不得其解.梅普尔神甫已因真诚和圣洁而拥有如此名震遐迩的声誉,我怎能怀疑他不过是靠任何狡诈手法才博得赫赫名声呢.不,我心里想,在这方面,一定还有更微妙的道理;而且,它一定标志着某些眼不能见的东西.那么,难道他会靠这种肉体上暂时跟人们隔离的举动来表示他在精神上也暂时跟外界一切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割绝了吗?会的,因为就充满极乐之泉源说来,我认为,这个讲坛就是这个上帝的信徒的独立要塞......一个巍峨的艾伦勃莱茨坦(艾伦勃莱茨坦......德国著名要塞,位于莱茵河右边,在科布林士对面的高冈上.),城垣里还有一口万年不竭的水井.
    但是,这张根据这个牧师以前的海上生活而设的靠梯还不是这地方的唯一奇特的特点.在讲坛两侧的石碑中间,在它后面的墙壁上还饰有一幅大油画,画着一只宏壮的船正在冒着狂风暴雨奋勇前进,想摆脱后边那许多凶险的岩石和滔天白浪.但是,在泡沫飞溅和滚滚乌云的上面,却泛着一片小岛似的阳光,照射出一个天使的脸来;这张光辉的脸还远远地对着那只动荡的船甲板投射出了一束光芒,有点象是那块现在嵌在"胜利号"("胜利号"为英国托马斯.斯拉特爵士所设计的战舰之一,英国海军大将纳尔逊(1758—1805)在受任地中海舰队司令时曾以它作旗舰,他于一八○五年与拿破仑交战时被炮弹击毙于后甲板上.这只船自一九二二年起,即泊在朴茨茅斯的码头上以为纪念,供众参观.)的船板上.纪念纳尔逊阵亡的银牌."好壮丽的船呵,"那天使似乎在这样说,"冲呀,冲呀,你这壮丽的船,辛苦地把起舵吧;看哪!太阳正在突围而出;云朵也在散开了......眼看就是最晴朗的苍穹啦."
    而且,讲坛本身除了那张梯子和那幅油画以外,并不就毫无海上情调的痕迹.它那嵌板的前沿就很象船只的扁平的船头,那本放在突出的斜板上的《圣经》,就是模仿船只的提琴头似铁嘴(铁嘴......古代战舰用以冲破敌舰,在舰首装上的铁嘴.)的式样.
    还有比这更富有意义的吗?......因为讲坛从来就是人间的为首的部分,其余的一切都是跟着它走的.讲坛领导整个尘世.特别叫人讨厌的暴风雨就正是从这里被首先发现的,船头必须具有首当其冲的能耐.上帝的清风或逆风就正是从这里被首先变成顺风的.不错,世界就是一只向前驶出的大船,而且没有一次完整的航程;这只讲坛就是它的船头.
   
    $$$$第 九 章    讲  道
     梅普尔神甫站了起来,以一种谦逊的长者的柔和声气,命令四散的人群聚拢来."右舷走道的,喂!靠向左舷......左舷走道的靠向右舷!靠中间来,靠中间来!"(作者故意写这个神甫平常仍在使用一般航海术语.)
    凳子间顿时发出一阵笨重的靴子的低沉的隆隆声,和一阵更轻的女鞋的声,接着又是一片鸦静,每只眼睛都望着那个传道者.
    他歇了一忽;然后跪在讲坛前头,拦胸交叉起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抬起他那闭着的眼睛,那么深怀诚意地作起祷告,好象跪在海底作祷告.
    祷告过后,他以曳长而庄严的声调,有如一只陷在迷雾的海上的船只那种不断敲击的钟声......他就以这种声调朗诵起如下的圣诗来;但是,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却态度一变,突然迸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狂欢声来......
    大鲸的恐怖和肋骨,
    困我在阴森可怕中,
    神光普照的浪涛滚滚而过,
    把我高高举起,重重抛进毁灭之都.
    我见地狱大张着口,
    那儿有无边苦痛愁伤;
    只有经受过的人才会知道......
    啊,我正陷进绝望深渊.
    在凶险的灾殃里,
    当我几乎对失去信心时,我叫喊我主,
    俯耳倾听我的申诉......
    大鲸就不再禁闭我.
    骑着灿烂的海豚星,
    迅速赶来解救;
    我的救主上帝的脸庞,
    亮得怕人,宛似闪电照耀.
    我的歌将永远刻记
    那可怖.快活的时辰;
    我把荣耀归于上帝,
    感谢的神恩和全能.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唱起这首圣诗,歌声昂扬缭绕,盖过了暴风雨的号啸.稍微歇了一会儿,布道者慢慢地翻着《圣经》,最后,他把手按在要讲的书页上,说:"亲爱的船友们,请听《约拿书》第一章最后一节......'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即《旧约.约拿书》,以下这个牧师所说的有关《圣经》的文字,译文都引自《圣经》汉译本.)
    "船友们,这章书,一共只有四章......四支纱......是这本大缆索似的圣书的最小一股.然而,约拿可发出多么深沉的心声!这篇预言可给我们多么深长的教训!在鱼腹里那首祷告书又多么高贵!多么象汹涌奔腾的巨浪!我们简直觉得洪水正在我们头顶汹涌起伏.我们跟他一起落进了深渊;我们四周尽是海草和海里的一切粘土!但是,《约拿书》所告诫我们的这个教训是什么呢?船友们,它是一种双股头的教训;一股是给我们这些犯罪者的教训,一股是给我这个上帝的舵工的教训.对于犯罪的人说来这是给我们大家的一个教训,因为这个故事讲了约拿犯罪.无良心.突然醒悟到了恐怖,遭到迅疾的惩罚,于是悔罪.祷告.终于获得拯救而高高兴兴.跟人类一切犯罪者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的犯罪乃是由于他任性地违抗了上帝的命令......这里我们且不管那是一种什么命令,也不管那命令具有什么意义......他认为那是一个难以做到的命令.可是,凡是上帝要我们做的事情,都是不容易做的......得记住这一点......他一向总是命令我们,而不是想来劝说我们.所以如果我们遵从上帝,我们就得违反我们自己;正是在这种违反我们自己中,包含有遵从上帝的困难.
    "约拿犯了这一抗命之罪,他还设法逃避上帝,还进一步藐视上帝.他认为人类造出来的船只,可以把他带到那些没有上帝.只有一群人间的船长在统治着的国度里去.他在约帕各处码头躲躲闪闪,找到了一只要开往他施的船.这里也许还隐藏有一个迄今还没有受到注意的意义.因为谁都明白,他施明明就是现代的加的斯城,这是有学问的人都这么说的.那么,加的斯在哪里呢,船友们?加的斯在西班牙;在古代那个时候,大西洋差不多还是一个未被发现的海洋,约拿从约帕循水路到那地方,可以说是航行了最远的路程.因为,船友们,约帕就是现代的扎发,它在地中海的极东的海边,是在叙利亚那里的;而要到他施或者加的斯去,却须从约帕往西走二千多英里,就正在直布罗陀海峡外边.那么,你们是否看到,船友们,约拿竟想远走高飞,避开上帝!这个可怜的家伙!啊!这个最卑鄙和合该万人唾骂的家伙;他把帽子拉得低低,神色不正地想避开他的上帝了;他在船码头上蹑手蹑脚地荡来荡去,活象一个急想过海的邪恶的夜贼.他显得那么失常,一派自知有罪的神色,所以,当时要是有警察的话,只要稍微觉得形迹可疑,那约拿还没有踏上甲板可就给逮住了.他是多么明显的一个逃亡者呀!没有行李,连一只帽盒子.提箱.或者一只旅行袋都没有......也没有朋友陪他上码头,给他送行.最后,经过多番躲躲闪闪的寻找后,他找到了那只正在装最后一批货物的他施船;当他跨上船要到舱里去见船长的时候,一时间个个水手都停止吊装货物,注意这个陌生人的一双贼眼了.约拿觉察到了,他虽然想装得从容自然,露出可怜的笑容,却都无济于事.由于天生的强烈的直觉,使得这些水手都确信他决不是个好人.他们以开玩笑而又很认真的态度,彼此咬起耳朵来......'杰克,他抢劫了一个寡妇;,'乔,你可注意到,他是个重婚者;,'哈利小伙子,我猜想他不是越狱逃出蛾摩拉古城的奸夫,就一定是所多玛逃出来的谋杀犯.,还有一个水手跑到那只船碇泊着的码头上,去看那张贴在桩子上的告示,告示上写着要缉拿一个弑君者归案,悬赏五百金币,上面还有该犯的绘影图形.他看看告示,望望约拿,又看看告示;这时,他所有那些心有同感的船友都把约拿团团围起,想捉住他.胆战心惊的约拿发抖了,他虽然脸上拼命装得很大胆,却更显得他是个胆小鬼.虽然他还不肯承认人家怀疑他了,但是,他那副样子就是叫人怀疑的充分证据.他就这样拼命装模作样;等到水手们认为他并不是那张告示上要捉拿的人时,他们也就让他走过去,下到舱里去了.
    "'谁呀?,那个正在写字台边忙着的船长嚷道,他正在匆忙填写关单......'谁呀?,啊,这句毫无恶意的问话可把约拿吓得多厉害!当时他几乎就要转身溜了.但是,他总算鼓足了勇气.'我想乘这只船到他施去,请问多久才开船,先生?,直到那时,那个忙得团团转的船长还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虽然约拿就正站在他面前;但是,他一听到那种虚伪的声音,就连忙抬起头来仔细一看.'潮水一涨我们就开船,,最后他慢吞吞地答道,眼睛还是盯着他看.'不能再早些开么,先生?,......'对于任何一个正当的旅客说来,这已经是够早的了.,哈!约拿呀,这又是暗箭一支.但是,他赶紧引开船长的嗅觉.'我就乘你的船吧,,......他说......'票价,要多少钱?......我现在就付.,因为这是特别写在《圣经》上的,船友们,仿佛它是这个故事所不能忽略的东西,在开船前,'他就给了船钱,上了船.,(这一句引自《圣经》,也是这个牧师所谓特别写上的意思.)上下文一串起来,这就含义深刻了.
    "你们看,船友们,约拿的船长本来还多少有察觉罪犯的眼力,可是,他的利欲熏心却只暴露出那种眼力是分文不值的.船友们,在这个世界上,付得出钱的罪犯,是不需要护照就可以通行无阻的;反之,正直的人,如果是个乞丐的话,就到处行不通.因此,约拿的船长准备先掂掂约拿的荷包的分量后,好摸他的底.他讨了三倍于普通的船价;约拿竟也同意了.于是,那船长就摸准约拿是个逃亡者;可同时又决定要帮助一个有金钱做后盾的人逃跑.然而,当约拿堂而皇之掏出他的荷包的时候,这个船长还是满怀疑虑.他把每一块银币都拿来敲过,看看有没有伪币.还好,一个也不假,他嘴里嘟哝着;于是,约拿便给收做乘客了.'请领我到我的睡舱去,先生,,约拿这时开口了,'我走得很累;我需要睡觉.,'你样子倒象是很累,,船长说,'喏,这就是你的房间.,约拿走了进去,想锁房门,虽然有锁,却没有钥匙.船长听到他在里面木头木脑地瞎摸着,不禁暗自好笑,嘴里嘟哝着牢门是绝对不许在里面上锁的.约拿衣服也不脱,就浑身灰尘扑在铺位上,他发现那个小睡舱的顶棚差不多就安在他的脑门上.空气不流通,约拿气喘呼呼.接着,在那个也沉到船只吃水线下面的狭小的洞穴里,约拿在那个快要闷死的时刻,心血来潮地预感到大鲸将把他关在它腹内的最小的号房里了.
    "一盏旋挂在舱侧上的摇晃晃的灯火,在约拿的房间里轻轻地摇动着;当那只船因为装上最后的货物而船身向码头一边倾斜时,那盏尽冒着烟焰的灯,虽然稍微一动,却始终是随着房间的倾斜而倾斜;事实上,尽管它是笔直地挂在那里,却显然是倾斜得很厉害了,这盏灯可把约拿给吓慌了;他躺在铺位上,那双苦恼的眼睛滴溜溜地滚来滚去,这回虽然逃成功了,可是那不安的眼色却还找不到依傍.而且,那盏象是反挂着的灯,也越来越教他害怕.地板.顶棚.舱侧全都歪歪斜斜.'呵!我的良心也这样挂起啦!,他唉声叹气说,'笔直朝上,它就这样点着;可是,我的心房却全都歪歪斜斜了.,
    "他象一个通宵纵酒狂欢后急忙上床的人一般,脑子还是转呀旋呀的,不过,良心还在刺戳着他,正如罗马赛马场里一匹急冲狂奔的雄驹,越奔得快,脚镫也刺得它越凶;也如一个身处苦境.在苦恼的急转中不住地旋来转去.祈求上帝赐助.消灭病症的人一样;最后,在一阵眼花缭乱的悲痛中,他觉得有一阵强烈的麻痹悄悄地袭上身来,就象麻痹悄悄地袭上一个流血过多.快要断气的人一样,因为良心就是伤口,而那个伤口的血是止不注的;因此,约拿在铺位上猛烈地抽扭一阵后,他那沉重的苦难的怪物就把他拉向黑甜乡了.
    "现在,潮水上来了;船一解缆,这只不愉快的船就离开那冷落无人的码头,船身完全侧斜着,悄悄地驶向他施.那只船,朋友们,是第一只有记录的走私船!违禁品就是约拿.但是大海反抗起来了;它不愿意背负这种邪恶的重担.突然起了一阵吓人的暴风雨,那只船就象要被冲破似的.但是,当水手长要大家都来卸;箱笼.货物和瓶瓶罐罐都唏哩哗啦抛进海里;风在尖啸,人们在狂喊,每块船板都给人们踩得直在约拿的头顶轰隆隆响,这样大吵大闹的这个时候,约拿还在做他的恶梦.他看不到漆黑的天际和汹涌的大洋,感觉不到那摇摇晃晃的船身,更听不到也没有注意到那条大鲸这时正在急奔前来,甚至已经是大张着嘴,破浪前进在追赶他了.哎,船友们,约拿已经给晃得缩在舱侧里......就是在我上面说的睡舱里那只铺位上熟睡着.可是,那个吓坏了的船主跑到他跟前来,直对着他那死人似的耳朵尖叫着,'你这沉睡的人呵!怎么啦,起来呀!,那声惨叫把他从昏睡里吓醒过来了,约拿摇摇摆摆地立起来,跌跌撞撞地摸上甲板,抓住一根护桅索,望着海上.可是,就在这时,从舷墙上冲过来的,犹如一只巨豹似的狂涛直泼在他身上.浪潮就这样后浪推前浪.不住地冲进船来,因为找不到可以迅速出水的地方,水就从船头哗啦啦地涌到船尾,狂奔猛流,直弄得船虽未沉,可是水手们却差不多要给淹死了.这时候,从漆黑的上空那象在深沟巨壑里闪出惊惶的脸色的月光中,吓得发呆的约拿看到了那支耸立在船头斜桅,飕地高高往上翘起,但立刻又猛地往下一翻,落到惊险的深渊里.
    "他整个心灵真是吓上加吓闹个不停.从他那畏畏缩缩的态度上,这个上帝的逃亡者现在是教人一看就看出来了.水手们都注意着他,对他的怀疑越来越肯定,最后,为了彻底弄清这个真相,他们就把这整个事情都交给上天去解决了,他们掷着签,看看这场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灾祸是谁惹出来的.结果竟掷中了约拿;这样一来,真相大白,他们可多么气愤呀,大家都用一连串的问题来围攻他,'你以何事为业,你从哪里来,你是哪国人,属于哪一族?,不过,我的船友呀,现在请你们注意可怜的约拿的行为.那些热切的水手不过是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可他们不但得到了这些问题的回答,还得到了他们根本没有问他的问题的回答,不过,这些不打自招的回答却是上帝对约拿采取严厉手段迫出来的.
    "'我是希伯来人,,他哭了,......接着又说......'我敬畏耶和华那创造沧海旱地之天上的上帝!,约拿呵,你敬畏他吗?哼,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敬畏耶和华的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下去,和盘托出了;这时水手们虽然越来越惊吓,却还是可怜他.因为当时约拿虽然已经自知他那逃亡的罪恶,却还没有祈求上帝宽恕之意.等到可怜的约拿知道这场大风是因他而起,他对他们哭哭啼啼,要他们把他抛到海里去的时候,他们这才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想用别的办法来挽救这只船.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愤怒的大风号啸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们一方面仰天祈求上帝,一方面不无勉强地抓住约拿.
    "这时候,他们把约拿一举,好象举起一只锚,抛进海里去;于是,东方立即油然显出一派风平浪静的气象,大海也静寂下来了,因为约拿已经把大风一齐带走,撇下一泓柔波了.他落到那么一个无法控制的骚动的大涡流中间,以至于一点也没有留意到他已经直掉进了那只正在等他的.张开着的大嘴巴里了;那条大鲸露出了它整副牙齿,象是许多白插销,把他囚住了.于是,约拿便在鱼腹里向上帝做祷告.可是,我们不妨来看一看他的祷告,记取一个重大的教训吧.因为约拿虽然罪孽深重,他可没有哭哭啼啼请求直接救助.他觉得他那种可怕的处罚是公平的.他把救助的事情全都交给上帝安排去,并以此为满足.他不顾自己的一切苦难,依然仰望上帝的圣殿.这个呀,船友们,就是真心诚意的悔罪;不是吵吵闹闹地要求赦免,而是感谢处罚得当.约拿这种行为究竟使上帝喜欢到什么程度,就表现在最后终于把他从海里和大鲸那里救了出来.船友们,我所以要在你们面前提出约拿来,并不是要你们去重蹈他犯罪的复辙,而是要拿他来作为一个悔罪的榜样.千万不要犯罪;不过,如果犯了罪,那么请注意,千万要象约拿那样悔罪."
    这个传道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外边的斜风斜雨的凄厉的号啸声似乎更给他增添了力量,当他在叙述约拿在暴风雨里的海中的时候,好象他自己也让暴风雨颠簸得摇来摆去.他那深厚的胸膛象是澎湃的海洋那样起伏着;他那双翻来翻去的胳膊象是狂风暴雨在吹打似的;加上那滚滚闪过他那黑黝黝的眉梢的雷电,以及从他眼睛里闪耀出来的电光,弄得他那些质朴的听众,个个都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惊讶之色直盯着他.
    这时,他的脸色平静下来了,他再次悄悄翻着《圣经》;最后,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象在跟上帝交谈似的.
    但是,他又伛着身子,对着下边的人群,低垂着头,以一种非常深切而又极富有男子气概的谦恭态度,说出这些话来:
    "船友们,上帝放在你们身上的只有一只手;可是按在我身上的却是一双手.我刚才已经用了我的可以说是不很清楚的见解给你们讲出了约拿告诫一切犯罪者的教训了;因此,这些教训与其说是对你们的,不如说是对我自己的,因为我是个比你们更大的犯罪者.现在,要是我能够从这个桅顶似的地方走下来,坐到你们坐着的那些舱口上,象你们听我一样地听着,而让你们中间哪一位来对我念约拿所告诉我的,告诉我这个身为永生之主的舵工的另外一些更可怕的教训,那可多愉快呵.让我来听你们讲约拿这个搽了圣油的舵工的先知,也可以说是一个传播真理的人,受了主的嘱托,去对邪恶的尼尼微人传播那些不受欢迎的真理,可他却因害怕会惹起那里的人的敌意而逃避了自己的使命,想逃避他的职守和他的上帝,竟跑到约帕去乘船.上帝是无所不在的;约拿永远也到不了他施.我们已经看到,上帝用大鲸去突袭他,把他一口吞进了活地狱里,一阵疾风便把他刮到'海中心,去了,在那里,急卷急旋的深渊直把他吸到一万(......一等于六英尺.)的海底,'海草缠绕他的头,,灾难的海水全都把他淹没.然而,当大鲸躺在海底,即使是在任何铅锤都沉不到底......'处在阴间的深处,......的时候,即使就在这种时候,那个在鱼腹里的悔罪的先知一声叫嚷,上帝就听到了.于是,上帝吩咐鱼;那条大鲸就从那冷得教人打颤和凶险的大海里,尾巴往上一甩.冲向那温暖而悦人的太阳,冲向那充满生气的太空和大地;'把约拿吐在旱地上,;等到耶和华的话二次临到约拿的时候;遍体鳞伤的约拿......他那两只活象贝壳的耳朵,还在嗡响着海里各式各样的杂音......便遵照全能之神的命令了.那么,是什么命令呢?船友们?就是敢于面向虚伪传播真理!就是这个.
    "这个,船友们,这个就是第二个教训;愿那个玩忽永生之主的教训的舵工受难.愿那个被这世界诱惑得离弃了福音的本份的人受难!愿那个当上帝把海酿起了大风.他却想把油倒在海上的人受难!愿那个爱讨好人家而不敢得罪人家的人受难!愿那个把名声看得重于德行的人受难!愿那个在这世界上追求面子的人受难!愿那个存心不良却要假惺惺救人的人受难!还有愿那个象大舵工保罗所说一样的.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的人受难!(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九章二十七节:"我是攻克己身.叫身服我.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
    他耷拉着头,沉默了一刻后,又仰起脸.望着人们,眼睛透着一阵非常欢愉的神色,同时以至诚的声气高声叫嚷起来......"但是,船友们呀!每一种不幸的反面,就一定有一种愉悦,而且那种愉悦之高是远超于不幸的深渊之深的.船桅顶的木冠之高不是大大超于内龙骨之低吗?那些抗拒现世的魔鬼和船长的.始终现出自己的坚韧不拔的本性的人,愿他愉悦......非常.非常昂扬和出自内心的愉悦.在这个卑鄙.险诈的世界的船已在他的脚下沉落时,自己的坚强的胳膊还撑得住的人,愿他愉悦.在真理上毫不饶恕,把一切罪孽都杀尽,烧光,毁净,虽然这些罪恶是他从参议员和推事的袍服下拉出来的人,愿他愉悦.那个不认得别的法律和主宰,只认得主耶和华,只对上天忠诚的人,愿他愉悦,至上的愉悦.那个在万浪翻腾,波涛汹涌中永远动摇不了他那牢固的经年的龙骨的人,愿他愉悦.永恒的愉悦和欢娱将属于他,属于那个虽然行将结束生命,却在弥留时分还会说这样的话的人......我的父呵!......首先使我认识的是你的威力......不管是进地狱还是永垂不朽,我这就死了.我竭力想属于你,努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于想属于这个世界,远远超过于想属于我自己.然而,这是微不足道的:我祝福你永生;一个人竟想活得比他的上帝长命,算什么人呢?"
    他不再说下去了,只是慢吞吞地挥着手,做个祷祝.他双手掩着脸,就那样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了,他还独自留在那里.
   
    $$$$第 十 章    知 心 朋 友
    我从小教堂回到大鲸客店,看到只有魁魁格一个人在那里;他大概是在祷祝前离开小教堂的.他坐在火炉前一只长凳上,双脚搁在炉边,一只手把他那个小黑人偶像紧凑在面前;一边直瞪着它的脸看,一边用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它的鼻子,嘴里还独自哼着他那异教的歌子.
    但是,我一闯了进去,他就把他的偶像藏起;很快地跑到桌子跟前,在桌上拿起一本大书,把它放在膝头上,开始从容而有规律地数那些书页;每翻了五十页......我这样想......就停一停,眼色茫然四下一望,发出一阵曳长的.表示惊异的.咯咯的唿哨声来.接着,他又开始数起第二个五十来;每回都好象是从第一开始,仿佛他是数不来五十以上的数目似的,而且,只有到了数足五十页这样一个大数目时,才激起他对于浩瀚的页数的惊异.
    我极感兴趣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尽管他是个野人,满脸怕人的伤疤......至少我喜欢......可他的相貌还有一种决不令人讨厌的东西.灵魂是无法隐蔽的.我认为,我从他那浑身可怕的刺花中,看到了一个质朴的灵魂的许多痕迹;在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那股炯炯的黑光和勇猛的神气,似乎表征出他是一个敢于抵敌无数恶魔的人物.除此以外,这个异教徒身上还有一种崇高的气质,这种气质哪怕是他那粗鲁的形相也是不能完全抹煞的.他的样子象是一个从来既不奉承别人,也从未做过债主的人.究竟是不是因为他刚剃过了头,使得他的脑门也更显得鲜明突出地向前冲,显得比原来更开阔,我可不敢擅加推断了;但是,就骨相学的观点看来,他的脑袋肯定是很出色的.说来也许颇为可笑,然而,它的确教我想起华盛顿将军(乔治.华盛顿(1732—1799)......美国独立战争时的总司令,也是美国第一任总统.)的脑袋来,这是我从他那到处出现的胸像所看到的.它在眉毛上头也同样有一个有规则的.逐渐退后的斜度,也同样是很突出的,象是两个树木丛生的长长的海岬.魁魁格就是野化了的乔治.华盛顿.
    当我仔细端相着他,同时又半装着在遥望窗外的暴风雨的时候,他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在那里,居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显得全神贯注在数着那本奇书的书页.一想到昨天晚上我们曾经多么和睦地睡在一起,尤其是想到我一早醒来发现那只搁在我身上的亲昵的胳膊时,我认为他这副冷淡神态是十分奇特的.但是,野人就是怪物;有时就是叫人不完全知道该怎样理解他们.初眼看来,他们都是可怕的;他们那种质朴而寓有恬静的泰然自若的神气,好象具有一种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公元前469—约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的智慧.我也注意到魁魁格跟客店里其他水手从来不相往来,即使稍有来往,也是十分有限的.总之,他也不想跟人家更亲近一些,似乎毫无扩大他的朋友圈子的意图.所有这一切都使我觉得非常奇妙,然而再想想,我又认为其中一定还有一种可说是崇高的东西.这一个人,从家乡经过合恩角约莫跑了二千英里路出来,就是说......这是他所能取道到达这里的唯一路线......置身在这些在他看来仿佛奇特得象置身在木星的人群中;然而,他却似乎十分自由自在;保持着非常宁静的态度;以与他自己交往为满足;始终独来独往.这倒真是有点儿高雅的哲学意味;虽说他一定从来没有听到过哲学这种东西.不过,我们也许不必故意非常热烈拼命地想做真正的哲学家.我一听到某某人自称为哲学家的时候,我就断定,他一定是"把他的胃药罐子给打烂了",象那种患了消化不良症的老太婆一样.
    当我现在坐在这个孤寂的房间里的时候,炉火正在悠悠地烧着,烧得那样柔和,正是柴火的初度威力已把空间暖了一阵后.但见一片火光的时分.这时,晚霞和幢幢魔影正朝窗格拢来,在悄悄地窥伺我们这两个一声不响的.孤寂的人.外边的暴风雨正在发出庄重.昂扬的隆隆声,我不由撩起阵阵奇特的感觉.我感到浑身都溶化了.我的破碎的心和疯狂的手再也不想反抗这个虎狼的世界.这个镇定的野人已把众生给超度了.他坐在那里,他那种十分冷漠的态度,证明他天生毫无文明人的虚伪和甜言蜜语的奸诈.他虽然是个野人,虽然看来是个绝无仅有的人物,我却已开始觉得我自己是在神秘地向着他了.而那些本来会排斥大部分别的事物的感情,却成为这样吸住了我的磁石.我要结交一个异教徒的朋友,我心里想,因为文明人的仁慈原来只是一种虚伪的好意.我把我的坐凳拉到他旁边,友善地指手划脚,尽我所能地跟他谈话.起先,他并不理会这种亲近的态度;但是,经过我指出他昨天晚上的殷勤态度后,不多久,他就领会了,问我们是否还要做睡伴.我对他说要,我顿即看出他显得很高兴,或许还有点儿领情.
    于是,我们一起翻书,我力图向他解释那本印刷物的用处和书上那几幅画的意义.这样一来,我立刻激起他的兴趣,接着,我们便尽可能地从那事情拉扯到我们在这名城里所见到的形形色色.我一提起要抽烟,他就掏出他的烟袋和那支烟斗斧来,悄悄地递给我吸一口.我们就这么坐在那里,轮番抽着他那支野里野气的烟斗,把它有规律地递来递去.
    如果说,这个异教徒的心里本来对我还隐存有任何的冷漠的态度的话,那么,经过我们这番愉快而亲切的抽烟后,这种态度已立刻冰消雪化,我们也做起老朋友了.他对待我,似乎正如我对待他一样,十分自然,毫无拘束.我们吸过烟后,他把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拦腰把我抱住,还说如今我们已经成亲了;那意思,按照他家乡的说法,就是我们如今成为知心朋友了;如果必要的话,他乐意为我而死.在一个乡下人看来,这种一见如故的友情之火,似乎是太不成熟,是一桩极不可靠的事;但是,在这个质朴的野人的眼中,那些陈年老套已是用不上了.
    吃过晚饭,我们又亲密地谈一阵心,抽一会烟,便一起回到我们的房里去.他把他那只香料制的人头送给了我;又掏出那只大烟袋,在烟叶下面摸了一会,摸出三十来个银币;他把银币摊在桌上,笨拙地把它们分成相等的两份,推一份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的.我正想推却,他已经把它们都倒在我的裤袋里,教我无法开口了.我让它们放在袋里.接着他就去做他的晚祷,他拿出他那只偶像,移开那块纸糊的隔火板.从他那些手势与迹象看来,我认为他似乎很想要我跟他一起去做晚祷;但是,去凑合他会有什么结果,我是很明白的,我考虑了一会,心想万一他邀我去凑合他时,究竟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我是个在正正派派的长老教派中生长起来的正正当当的基督徒.我怎能跟这个野蛮的偶像崇拜者去一起膜拜他那块木头呢?但是,崇拜是什么?我心里想.以实玛利呀,现在你是不是以为那个气量宏大的.执掌天地......异教徒等等都包括在内......之神会对这块微不足道的黑木头发生妒忌么?不会的!但是,崇拜是什么?......执行上帝的意旨......那就是崇拜.那么,上帝的意旨又是什么呢?......我役于人,人役于我......那就是上帝的意旨.这样说来,魁魁格是我的同胞了.可是,我希望这个魁魁格怎样来役于我呢?啊,叫他也来跟我一起做我那特殊的长老教派的崇拜仪式.那么,到头来,我就得跟他一起去做他那特殊的崇拜仪式了;这样一来,我就得变成一个偶像崇拜者了.因此,我把刨花烧起,帮着他撑起那个无邪的小偶像;跟魁魁格一起把那烧过了的硬面包献给它;对它膜拜两三次;吻着它的鼻子;做过以后,我们这才心平气静,与世无争地解衣上床.不过,不谈一谈心,我们是睡不着觉的.
    究竟道理何在,我可弄不清楚;但是,我觉得,朋友之间推心置腹说知心话,除了在床上以外,实在找不到一个更加相宜的地方.据说夫妻就是在那里彼此打开心坎里的秘密的;还有一些老夫老妻常常躺在床上,聊着老话,一聊就聊到快天亮.那么,我也这样跟魁魁格......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躺在床上,度着我们的心灵的蜜月了.
   
    $$$$第十一章    睡  衣
    我们就这样躺在床上,不时地聊聊天,打打盹,魁魁格还时时把他那双棕色的刺花的腿一会儿亲昵地搁在我的脚上,一会儿又缩回去;我们就是这么十分和睦.自由自在;到后来,由于我们不断地谈下去,竟把我们的瞌睡虫全都给赶跑了,我们又想起床了,虽然到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不错,我们变得很清醒了;清醒得对我们这样躺着开始感到腻烦了,于是,慢慢地我们两人竟不知不觉地坐了起来;我们周身都紧裹着衣服,靠着床头板,曲起四只膝头,紧挨在一起,两只鼻子各自伏在膝盖上,仿佛我们的膝盖骨就是两只汤婆子.我们觉得十分舒服有趣,尤其是因为屋外很冷;也实在是因为我们没有铺盖,房间里没有生火的缘故.我认为,尤其是因为我们要真正享受身体上的温暖,便得让身体上若干细小的部分受一下冻,因为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必经过比较的事物.光是一件事物是看不出什么好坏来的.如果有人自吹自擂地说,他是万般都舒适,而且已是舒服得很长久了,那么,只能说,他的舒服是到此为止了.除非是象魁魁格和我这样坐在床上,尽管鼻尖和头顶会微感寒意,但是,毫无问题的,在总的感觉说来,却是最愉快而且确实是很温暖的.因此,睡房里应该永远不要装置火炉,火炉是有钱人的奢侈而不舒服的设备.为了要达到这种极乐的顶点,只消有一床毯子,把你和你那份舒适的心情跟外面的寒冷隔开就够了.这样,你躺在那里,就象是置身在北极的水晶宫中央的一颗温暖的火星.
    我们已经这么屈着膝头坐了一阵子,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要张开眼睛来;因为我在床上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不论睡着醒着,我总喜欢闭上眼睛,使得更能集中享受躺在床上的舒适.因为,人要不闭上眼睛,就始终不能正确地感到他自己的本体的存在;仿佛黑暗才确实是我们的本体的真正的要素,虽然光明也许更能适合我们的本体.当时,我的眼睛一张开来,从我自己的愉快和自我创造的黑暗中出来,面临到那使人眩晕不快.毫无光彩的午夜十二点钟的幽暗境域,我有了一种不快的反感.我们既然是这么清醒,我就一点也不反对魁魁格提出的.最好还是点起灯来的建议;他还很想安安逸逸地吸几口烟.请记住,虽然昨天晚上,我对他在床上吸烟感到厌恶万分,然而,一经彼此相爱,我们那固执的偏见却又变得如此富有弹性了.这时,除了让魁魁格在我身旁,甚至就在床上吸烟以外,我实在找不到更能使我感到快活的事了,因为那时他似乎是富有如此恬静的家庭乐趣的情调.我再也不过份关心那店老板的火险单了.我的兴趣完全集中在跟一个知心朋友共吸一支烟斗.共盖一条毯子的这种精诚的舒适上了.我们肩上披着两件毛茸茸的外套,就这么彼此互递着那支烟斗斧,直吸得我的头顶慢慢结挂起一个青烟的天盖,被刚点燃的灯光照耀着.
    究竟是不是这个起伏缭绕的天盖把这个野人直腾驾到那老远的地方,我可不知道,总之,他谈起他的故乡来了;我由于急想听听他的来历,就要求他说下去,说给我听.他欣然同意了.虽然一时间我还懂不了他多少话,然而,从陆续说出来的话里,我已比较能熟悉他那乱七八糟的语法,使我现在能够把整个故事轮廓如实地勾勒出来.
   
    $$$$第十二章    传  记
    魁魁格是科科伏柯人,那是一个远在西南方的岛屿.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这个地方;真实的地方是从来不登上地图的.
    在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野人,身披草蓑,在他故乡的林地里狂奔乱跑,背后跟着一群东啃一口西啃一口的山羊,仿佛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甚至在那个时候,在魁魁格的抱负不凡的心中,就已经隐怀一种强烈的愿望:不但要看看一两个堪为楷模的捕鲸者,还要看一看文明人的国度.他父亲是个大酋长,是个国王;他叔父是个祭司长;他夸称他的母系方面,那些姨娘都是一些战无不胜的武士的妻室.他的血统里有高尚的血液......贵胄的品质,然而,我怕他在他那未受教育的少年时代所养成的生番习性已大大损害了他这种品质.
    有一只萨格港(萨格港......纽约东南方的萨符克郡的一个小村,从前(特别是在1840—1860)是一个捕鲸的大港口.)的船来访问他父亲治下的港湾,魁魁格就想乘它到文明人的地方去.但是,那只船的水手已经满额,无法满足他的要求;这也不是他那个做国王的父亲的势力所能奏效的.但是,魁魁格已经发下了誓.他独自坐上他的独木舟,划到一个冷僻的海峡里去,因为他知道那只船一离开海岛,必定要经过那地方.那海峡,一边是珊瑚礁,一边是一小片洼地,蔓生了缭绕到海里的红树丛.他把他的独木舟藏在这些树丛里,让它仍是飘浮在水面上,船头对着海洋那面,自己坐在船尾,桨子低抓在手里;等到那只船一驶过时,他就一阵闪电似的射了出去;抓住了船舷;一只脚往后一踢,把他那只独木舟踢翻沉没;他爬上锚链;直扑在甲板上,抓住了船上的有环螺钉,发誓说哪怕拿他砍成碎片,他也决不放手.
    船长徒劳地吓唬着要把他抛进海里;还在他那赤裸裸的肘腕上架了一柄弯刀;可是,魁魁格是国王的儿子,魁魁格一点也不为所动.那个船长被他这种奋不顾身的骁勇,被他那份要到文明人的国度去的热望感动了,终于发了慈悲心,对他说,他可以安心留下来.但是,这个漂亮的青年野人......这个海上的威尔斯王子(威尔斯王子......英国皇太子的称号.)却从来没有见到船长的舱室.他们把他安置在水手中,使他成为一个捕鲸者.不过,魁魁格象沙皇彼得(沙皇彼得......指俄国的彼得大帝(1672—1725).他在一六九八年曾周游欧洲各国,在荷兰和英国的造船厂做过工.)情愿到国外的造船厂去做苦工一样,他毫不蔑视这种不体面的事情,他只希望能够愉快地获得启发他那些未受教育的同胞的力量.因为在他内心里......他这样跟我说......他为一个深切的愿望所驱使,想在文明人中间学得一些技艺,借此使他的同胞过得比原来更幸福,不仅如此,要过得比原来更好.但是,天呀!这些捕鲸者的行动立刻就教他看出了文明人的卑鄙与邪恶;甚至比他父亲治下的那些异教徒还要来得厉害.他后来到了萨格港,看到了许多水手在那边的行为;接着又到了南塔开特,看到他们怎样在那地方花掉他们的薪水,可怜的魁魁格认为一切完全绝望了.他想,这世界到处都是邪恶的;我还是做一辈子的异教徒吧.
    于是,他虽然生活在这些文明人中间,穿着他们的服装,学说他们那种结结巴巴的话,内心里却依然是个偶像崇拜者.因此,虽然他已离开故乡好久,却仍有着那种古怪的生活习惯.
    因为他在最后说,他父亲年纪很大,身体衰弱,我便以暗示的方法问他,既然他现在可能认为他父亲已经死了,他是否打算回家,去继承他父亲的王位.他回答说不,还没有这个打算;不过他补充说,他深怕文明,或者不如说是文明人的影响,已经使他不配登上那相承三十代的纯净无疵的异教王座了.但是,他又说,他不久还是要回去的,......一到他认为自己已经又受了一次洗礼的时候,他就立刻回去.不过,目前他打算到各处航游,到四大洋去放荡一番.他们已经使他成为一个标枪手,现在,这支有着倒钩的武器就是他的王笏的代替物了.
    说到他将来的动向,我就问他目前打算怎样.他回答说,又要出海去干他的老行当了.听到这话,我就告诉他说,我自己也打算去捕鲸,同时把我想到南塔开特去的意图告诉了他,因为那是一个敢于冒险的捕鲸者应该去的最有前途的港口.他立刻决定要陪我上那个岛去,同上一只船,同在一起值班,同划一只小艇,共吃一样的食物,一句话,同甘共苦;我们一起紧拉着手,勇敢地去尝尝天上人间的家常便饭.对于这一切,我都愉快地同意;因为现在我除了爱慕魁魁格以外,还因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标枪手,对象我这样的人......虽然是个十分熟悉海洋的商船水手,却对捕鲸的秘诀一窍不通......一定大有用处.
    魁魁格的烟斗喷出最后一口有气无力的烟,他的故事也讲完了,他拥抱我,把他的额头紧紧贴着我的额头,吹熄灯后,我们便各自翻过身去,翻了一阵,很快就睡着了.
   
    $$$$第十三章    独 轮 车
    第二天早晨,星期一,我把那只香料制的人头卖给一个理发匠去做头型(头型(block)......这个名词找不到适当的译名,从前盛行假发时,理发匠都把假发放在木制的人头上先修做后再卖给客人.不过这里所指的却是真正的人头.)后,便去结算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的账;不过,用的却是我的同伴的钱.那个咧开大嘴笑的店老板和那些客人,对于我跟魁魁格这种突然发生的友谊,似乎极感有趣......尤其是彼得.科芬,因为他对于我现在所结交的这个人所编造的荒诞无稽的故事,先前曾经把我大大吓了一场.
    我们借来了一辆独轮车,装上我们的东西(包括我自己那只褴褛的旅行袋,魁魁格的帆布背包及吊铺在内)后,就离开客店,往那只停在码头上的南塔开特小邮船"摩斯号"进发.我们一路走去,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看的倒不象是魁魁格......因为他们经常在街上看到象魁魁格这样的野人......而是在看我竟跟他有这样亲密的友谊.但是,我们不理他们,径自轮流推着独轮车走去,魁魁格不时地停下来,端正一下他那标枪钩的鞘子.我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么累赘的东西带上岸来,是不是所有的捕鲸船都不置办自己的标枪.对于这个问题,他具体地回答道,我所提到的虽很不错,然而,他则是特别爱他自己的标枪,因为这是用可靠的材料打起来的,饱经许多生死的决斗,同许多大鲸的心脏打过多次交道.总之,正象许多割草者和割稻者一样,他们总是随带自己的镰刀上农民的草场去干活的......虽然不一定非自带工具不可......魁魁格正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宁愿用自己的标枪.
    独轮车从我手里转到魁魁格手里时,他告诉我一个关于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独轮车的有趣故事.事情就发生在萨格港.好象是他的船主借给他一辆独轮车,好让他把他那只笨重的箱子运到他的宿店去.为了对这东西显得不是一无所知......虽然事实上,关于如何正确地掌握独轮车,他是完全一无所知的......魁魁格把他那只箱子放上去后,用绳子捆捆紧;就把车子往肩上一扛,径自走上码头."怎么,"我说,"魁魁格,想来你总不至于这样笨吧.人们不笑话你吗?"
    听到这话,他又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事情好象是,他那个罗科伏柯岛(罗科伏柯......即上章所提到的科科伏柯.)上的居民,在他们的结婚筵席上,都要把嫩椰子压出来的芬芳的椰汁,滴在一只象潘趣酒壶(潘趣酒......又称五味酒,是一种以柠檬汁,葡萄酒,茶,糖,鸡蛋混合而成的饮料.)一般的染色大葫芦里;这种潘趣酒壶总是那条摆酒席的缏饰垫子上的最主要的装饰品.有一回,恰巧有一只大商船驶到罗科伏柯,那只船的船长......从各方面看来,至少就一个船长说来,他是个十分庄严拘谨的绅士......这位船长也被邀来出席魁魁格的妹妹的结婚喜宴,他的妹妹是个刚满十周岁的美丽小公主.于是,当所有的来宾都被请到新娘的竹搭小屋里去的时候,这位船长也进去了,还被请上首席,他面对着那只潘趣酒壶坐了下来,两旁就是那个祭司长和国王陛下即魁魁格的父亲.饭前祷告做过后......因为他们也跟我们一样,饭前要做祷告......不过,魁魁格告诉我,做法跟我们不同,我们在这种场合上是俯对着我们的杯盘做的,他们却相反地,摹仿鸭子的样子,仰望着各种筵席的那个伟大的"赏赐者"......却说饭前祷告做过后,祭司长就按照这个岛国的万古不易的礼节来开席了;就是说,把他那圣化的.而现在正在做圣事的手指浸到那只还未对客人巡酒的喜酒壶里.那个船长看到自己就坐在祭司长的邻座,他一边注意着这种礼节,一边暗自忖量......身为一船之长......明明又是坐在一个小小的岛国国王的上首,尤其是正坐在国王自己的家里......于是,这个船长就不动声色地在潘趣酒壶里洗起手来;......我想他是把它当作一只大指盆(指盆......西俗宴客时,在上最后一道水果甜品前用来净手的.)的."现在,"魁魁格说,"现在你怎么个想法?......我们那些人没有笑话他吗?"
    最后,付过船票,安顿了行李,我们就搭上那只纵帆船.篷帆扯起,船只顺着阿库希奈河徐徐而下.这一边是新贝德福显现在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中,街上那些冰封的树木都在晴冷的空间闪闪发光.桶子象大小丘陵似的堆积在码头上,浪游世界的捕鲸船终于又悄悄而安全地停泊在旁边;另一边传来木匠桶匠的声音,还混杂着为了融化沥青的火烧铁打的声音,一切都表示着新的巡弋已经开始;也表示着一次最危险的长距离航程虽然结束了,却不过是第二次航程的开始;而第二次航程的结束,又不过是第三次航程的开始,如此循环不息,永无止境.这就是整个人间的无休无止而且是难堪的努力.
    小"摩斯号"到了比较开阔的海面,凉爽的和风逐渐变成阵阵清风;船头激起四溅的浪花,象一匹幼驹在喷鼻息.我多么讨厌那种鞑靼人的气息!......我多么蔑视那要收通行税的人间!......我多么愤恨那布满了奴隶的脚踵和铁蹄的凹痕的公共大道;我不禁佩服海洋的宽宏大量,因为它不许留下任何记录.
    魁魁格似乎也象我一样,给这个泡沫飞溅的喷泉陶醉得蹒蹒跚跚了.他那黝黑的鼻孔胀得大大的;露出他那齐整而锐利的牙齿.我们向前急驶突进,急驶突进;我们已经驶出了海面,"摩斯号"正乘着疾风驶去;船头一仰一潜,象个奴隶在向苏丹王叩头.它往旁边一侧,我们也就往旁边一冲;每根绳索都象电线一般叮当作响;那两根高高的桅杆象是疾风地带的印第安棕榈一样弯弯斜斜.我们站在猛烈摇晃的船头斜桅边,全然陶醉在这种摇曳生姿的景色中,一时间没有注意到那些旅客的揶揄的眼色,他们象是一群未出过海的人,看到这两个家伙竟会这样相得,不禁大为诧异;仿佛白种人就多少得比一个白化了的黑种人更神气些.但是,里面有一些人,从他们那极其幼稚的表现看来,一定是从未见过世面的蠢材和乡巴佬.魁魁格抓到了一个在他背后扮鬼脸的毛头小伙子.我心想这个乡巴佬活该倒霉了.这个身体结实的野人,丢下他的标枪,把他一把挟了起来,用一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灵巧和手劲,把他的身体一抛就抛得老高;然后在他翻斗的时候,朝他那尾梢轻轻一拍,那家伙就肺都要炸裂似地双脚落地了,魁魁格却转过身来,理都不理他,点燃起他那烟斗斧,递给我吸一口.
    "船张(长)!船张(长)!"那乡巴佬高声叫嚷着,奔向船长那边去;"船张(长),船张(长),你看那恶魔."
    "喂,你这老兄,"瘦得象块船板的船长,昂首阔步地走到魁魁格跟前,叫了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你会把那家伙弄死吗?"
    "他说什么?"魁魁格温和地转过身来,对我说.
    "他说,"我说道,"你简直要把那边那个人给弄死了,"我指着那个还在哆嗦的毛头小子.
    "弄......死,"魁魁格嚷了起来,他那张刺花的脸扭成一副可怕而蔑视的神情,"哈,他是一条很小的小鱼鱼,魁魁格不杀......这样的小鱼鱼;魁魁格要杀......大鲸!"
    "喂!"船长咆哮道,"如果你敢再在这船上耍花样,我就要弄死你,你这生番;你要留神些."
    但是,就在这时,碰巧是轮到这个船长该自己留神的时候了.由于风力过猛,主帆脱离了风帆,这时候,那只可怕的帆杠正在急速地左右飞摆,整个后甲板都在它的扫射范围内.可怜那个吃了魁魁格的苦头的小子已给刮到海里去了;大家都象发狂一样,乱作一团;想抓着那帆杠使它停下来.几乎时钟每滴答一下,帆杠就从左到右来回摆了一下,似乎随时都有断成碎片的可能.毫无办法,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甲板上的人们都争相奔到船头,站在那里呆望着那只帆杠,它仿佛就是一条怒不可遏的巨鲸的下颚.在这种惊惶失措中,魁魁格灵巧地跪倒在甲板上,在帆杠晃来晃去的地方爬着,猛地抓住一根索子,他把索子的一端缚到舷墙上,然后等帆杠扫过他头顶的时候,他就象作套索一般急忙将另一端一抛,把帆杠兜住了,他再猛地一拉,那根圆材就被这样套住,一切平安无事了.当这条纵帆船望风驶去,大家正在收拾船尾的时候,魁魁格赤裸着上身,真象个长弧形那么纵身一跳打船侧冲了出去.人们看到他象只狗似的游了三四分钟,两条长胳膊直向前面摔去,在冰冷的浪沫里挨次地现出他那结实的左右肩.我望着这个伟大而光荣的伙伴,可是,却看到并没有救起什么人来.那个毛头小子已经沉到海里去了.这时,魁魁格从水里笔直地冒了出来,眼睛迅疾地四下一瞥,似乎是要弄清一下情况,又潜进水里.消失了.再过几分钟,他又冒了出来,一只手仍在划水,另一只手拖着一个毫无生气的人体.船上的人立刻把他们拉上来.可怜那个乡巴佬苏醒过来了.大家都盛赞魁魁格是个了不起的好汉;船长也来对他道歉.从那时起,我就象狗虱子一样死扳住魁魁格不放;而且直扳到可怜的魁魁格永远潜进水里为止.
    世间有过这样呆笨的行动吗?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应该得到一块投水者救济会的奖章(投水者救济会(Humane Society)......但此处原文为Humane and Magnanimous Societies,疑系指类似性质的团体.投水者救济会于一七七四年创于英国,专事营救投水者,并发给救生者以金钱,奖章,奖状等物.).他只叫拿一点水......淡水......把海水给擦掉;身体擦过后,他穿上干衣服,燃点起他的烟斗,靠着舷墙,眼色柔和地望着站在他四周的人,似乎是在暗自说道......"普天之下,就是一个共同的.合股的世界.我们野人必须帮助这些文明人."
   
    $$$$第十四章    南塔开特
    一路上再也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因此,在一段顺利的航驶后,我们安抵南塔开特了.
    南塔开特!你不妨拿出地图来瞧一瞧.看它究竟是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里;看它是怎样一种形势,它远离陆地,比厄梯斯通灯塔(厄梯斯通灯塔......英国普利茅斯附近的厄梯斯通礁上的灯塔,以地势险要著称.先后由于大风,火灾而重建四次,最早建于一七○三年,系木头搭成的,高达一百二十英尺,第四次的重建,在一八八二年完工,以花岗石造成,高达一百六十八英尺.)还要孤寂.你瞧......它只不过是个小山丘,一弯沙地;全是沙滩,无依无靠.那些沙可够你当吸水纸用上二十年而绰有余裕.有些爱开玩笑的家伙会对你说:南塔开特人得在沙地上种杂草,因为那儿没有天生的杂草;又说他们从加拿大运来了蓟草,他们为了要堵住一只油桶的裂口,得远涉重洋去找一只塞子;又说南塔开特人把几片柴块背来背去,犹如罗马人背了几个真正的十字架;这里的人都在屋前种菌,以便夏天在菌荫下乘凉;又说什么一片青草就可成为一个绿洲,三片青草就足以成为走上一天的大草原;他们都穿着流砂的鞋子,有点象拉伯兰人(拉伯兰人......北欧瑞典挪威的一个民族.)的雪靴;最后说是因为他们这么被海洋所困所围,四面团团围起而成为一个孤岛,以致他们的台子椅子往往都粘上了小贝壳,如同海龟的背上粘着贝壳那般.总之,这些夸张其词的说法,无非是要表示南塔开特不能跟伊利诺斯州(伊利诺斯州......美国州名,面积几乎等于英格兰与威尔士的总和,以有大草原著名,土地肥沃.)相提并论而已.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红种人怎样在这个岛上定居下来的那一奇特的传说吧.传奇上是这样说的:古时候,有一只鹰突然猛飞下来,扑落在新英格兰的海岸上,攫走了一个印第安的婴孩.那婴孩的父母高声恸哭地眼看他们的小孩被拖过了辽阔的海洋而消逝了.他们决定循着那个方向去找.他们坐着独木小舟出发,经过千难万险的航行后,发现了这个小岛,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一只空的象牙盒子似的东西......那个可怜的小印第安人的骸骨.
    那么,这些南塔开特人,生在河滩,出海谋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起先在沙滩上捉蟹摸蛤,后来胆子逐渐大了,就涉过浅水滩,用网去捕青花鱼;等到阅历较深,他们就划起小艇出去捕捉鳘鱼了;最后,就在海上驶着一队队的大船,去探索这个水族世界,绕着它不断地兜来巡去;悄悄地窥探一下白令海峡;一年四季都在各大洋里跟那些在大洪水时代幸存下来的最富生气的水族;跟那些最可怕.最巨大的水族作永无尽止的斗争!而那种不知赋有多大的威力,高大如喜马拉雅山的古盐海的乳齿象,它之所以叫人惧怕,与其说是由于它那最无畏最凶残的暴行,不如说是由于它的形体!
    于是,从他们那海洋上的蚁冢中就不断地涌现出这些赤身裸体的南塔开特人,这些海洋的隐士,他们象那许多阿力山大王一样,把水族世界侵占与征服了,不断地瓜分了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利益,正如三个海盗国瓜分波兰一般(这里指波兰曾于一七七二.一七九三.一七九五年分别为俄罗斯.普鲁士和奥地利所瓜分的历史.).那么,随你美国把墨西哥给加在得克萨斯州上,把古巴给叠加在加拿大上去吧;随你英国把整个印度都挤得密密麻麻,把你们那灿烂的国旗挂在阳光里吧;这个水陆世界的地球可有三分之二是属于南塔开特人的.因为海洋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拥有海洋,犹如皇帝之拥有他自己的皇土;别国的水手不过有一种通行权而已.商船不过是桥梁的延伸;兵舰不过是浮动炮台;甚至在海上游弋的海盗船和私掠船,虽然象拦路大盗在大道上打劫一样,在海上打劫,它们只劫掠别的船只,拦路大盗也象海盗船和私掠船那样只在别的地段上劫掠,决不妄图到这无底的深渊里来谋生计.于是,单独住在海上,在海上骚扰的便只有南塔开特人了;按照《圣经》上的说法(见《旧约.诗篇》第一○七篇二十三.二十四节:"在海上坐船.在大水中经理事务的,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并他在深水中的奇事."),他们是单独坐船下海的;把海洋当作他们的特有的农场往复地耕耘着.那里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事业就在那里,这种事业不是挪亚的大洪水所妨碍得了的,虽然大水会淹没中国的无数生灵(指中国从前的一些水灾.).他们住在海上,犹如野雉之生活于大草原中;他们隐伏在惊涛骇浪中,他们攀登巨浪,一如羚羊猎户之攀登阿尔卑斯山.多少年来,他们不知道有陆地;因此,等到他们终于来到陆地,它就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味道,比穴居人看到月亮还要觉得希奇.象无地可容的海鸥,每当夕阳西下就卷起两翼,躺在浪涛中晃来晃去地睡着了;南塔开特人也是这样地在薄暮时分,远离陆地,卷起风帆,躺下来休息了,而在他们的枕头底下,却正是川流不息的海象群和鲸群.
   
    $$$$第十五章    杂  烩
    小"摩斯号"从容抛锚泊岸后,我和魁魁格上岸的时候,已是暮色深沉了;这样,我们当天是办不成什么事了,充其量不过是去找个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大鲸客店的老板推荐我们住到他那个开炼锅(炼锅......捕鲸船用以炼制鲸脂的大锅子,这里是客店的名称.)客店的荷西亚.胡赛表弟那里去,他说,他表弟所开的客店是全南塔开特设备最好的客店之一,而且,他还对我们保证说,荷西亚老表(他这样称呼他的表弟)是以做杂烩出名的.总之,他清清楚楚地暗示,除了到炼锅去尝一尝那家常的杂烩以外,我们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东西了.但是,他告诉我们的路径却是要循着一条右边有一间黄色仓库的路一直走去,直走到左边有一座白色的教堂的地方,然后继续沿着左边走,直到我们在隔开先前那右边有三个方位(方位......航海术语,一方位等于十一度十五分.)的地方拐了弯,拐过弯后,就可以向首先碰到的人打听一下炼锅的地方;他说的这种弯弯曲曲的路径本来就很教我们糊涂,尤其是一开始魁魁格却坚称那座黄色仓库......就是我们出发的第一个方位的地方......一定是在左边,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彼得.科芬说是在右边的.不过,经过我们在漆黑里旋来旋去地瞎摸一阵,又不时敲起老百姓的门来问路后,我们终于到了好象是没错的地方了.
    一幢古老房屋的大门口,竖有一根旧中桅,在它那横木(桅顶横木......用以支持中桅.上桅并引张护桅索的,与桅杆成十字形,两边往上卷起如角.)上,摇曳着两只吊住锅耳的.漆成黑色的大木锅,那横木的两只角都锯掉了一边,因此,这根旧中桅的样子,就很象一只绞架.我当时这种想法也许是过于敏感些,可是,我仍不禁心神微感不安地瞪眼望着这只绞架.当我抬起头来,望着那两只残存的角时,我的脖子上不禁起了一阵痉挛;不错,一共是两只,一只给魁魁格,一只给我.兆头不佳,我心里想.我在第一个捕鲸港上岸的时候,就碰上一个姓棺材的店老板;在那个捕鲸者的小教堂里,那些墓碑又直瞪着我;如今到了这里,却又碰到绞架!而且还有一对巨大的黑锅子!难道这两只锅子是在转弯抹角地暗示出跟陀斐特有关的事情么?
    我一看到一个长着雀斑.满头黄发.穿着一件黄袍的女人,就打从这些感想中苏醒过来了,她站在客店的门廊里,门廊顶吊有一盏昏红的灯,很象一只受伤的眼睛,她正在快嘴快舌地骂一个身穿紫色毛衬衫的男人.
    "你给我滚,"她对那个男人说,"不然的话,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来吧,魁魁格,"我说,"没错儿,那就是胡赛太太."
    结果果然是猜对了;荷西亚.胡赛先生不在家,他把一切事务都交给胡赛太太全权处理.胡赛太太知道我们要吃饭和住宿后,就暂时搁起她的叫骂,领我们到一个小房间里,叫我们坐在那张刚吃过饭的杯盘狼藉的桌边,然后,陡地转过身来,对我们说道......"蛤蜊还是鳘鱼?"
    "鳘鱼是怎么样的,太太?"我很客气地说.
    "蛤蜊还是鳘鱼?"她又说了一遍.
    "一只蛤蜊当晚饭吃吗?一只冷蛤蜊;是这意思吗?胡赛太太?"我说;"不过,这么寒冬腊月,这样招待不是嫌太冷又太粘嗒嗒么,胡赛太太?"
    可是,由于胡赛太太急急忙忙地要再去骂那个站在门口等她叫骂的.身穿紫毛衬衫的人,她似乎只听到了一声"蛤蜊",便匆匆地朝那扇通到厨房的敞开着的门大声嚷起"两个人一只蛤蜊"后,就此不见踪影了.
    "魁魁格,"我说,"你想我们两个人吃一只蛤蜊顶得了晚饭吗?"
    不过,厨房里传来的那股又暖又香喷喷的蒸气,显然足以说明我们所认为的那种不妙的前景是错误的.总之,等到热气腾腾的杂烩一送来,那个谜就获得愉快的解答了.啊!亲爱的朋友们,请容我细细道来.这是用水汪汪的小蛤蜊做起来的东西,蛤蜊比榛子大不了多少,搀和着一些捣碎的硬面包和切成细片的咸肉;又加足了牛油,撒足了胡椒和盐.我们的胃本来已让冰冷的航程给饿慌了,尤其是魁魁格一看到面前摆着他所爱吃的鱼类食物,那杂烩本身又是如此精美绝伦,我们顿即把它打发了.我往后靠了一会儿,想到刚才胡赛太太的蛤蜊和鳘鱼的叫法,心想我不妨也来如法小试一番.我走到厨房门口,声气着重地叫出一声"鳘鱼"后,就回到我的座位上来.几分钟后,又闻到那股香喷喷的蒸气了,不过,香味跟刚才有点儿不同,这时,一份可口的鳘鱼杂烩已放在我们面前了.
    我们又吃了起来;我们的匙子在碗里掏来掏去的时候,我暗自揣思着,不知道这东西究竟可会影响到头脑?那句说人傻头傻脑(原文为chowder-headed,直译是"杂烩脑袋",也是愚钝.傻头傻脑的意思,作者故意在这儿开玩笑.)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怎么一回事呢?"喂,魁魁格,你看,你碗里不是有一条活鳝鱼吗?你的标枪在哪儿呀?"
    炼锅真是一切渔区的最富有鱼气的地方,它真是名副其实;因为那些锅子总在煨着杂烩.早饭吃杂烩,午饭是杂烩,晚饭又是杂烩,直吃得教人会在衣服上找到打里面戳出的鱼骨头.屋前的地方都铺满了蛤蜊壳.胡赛太太挂着的那条锃亮的项链,就是用鳘鱼脊骨做的;荷西亚.胡赛的账册则是用顶好的旧鲨鱼皮装订的.牛奶里也有股鱼味道,这味道本来很使我弄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偶然沿着那块泊有几条渔船的沙滩散步时才明白过来,我看到荷西亚那头花斑的母牛在吃鱼骨鱼杂,而且,老实告诉你,它沿着沙地走时,每一只脚都套着一只斩下来的鳘鱼头,那样子真象穿着拖鞋.
    吃过晚饭,我们拿到一盏灯,胡赛太太还指点我们怎样走最近便的路到床上去.但是,正当魁魁格想先我走上扶梯的时候,那女人伸出她的胳膊来,要他交出标枪;说她房间里不准搁标枪."为什么不能?"我说;"每一个真正的捕鲸人都要随身带着他的标枪睡觉......为什么不能呢?""因为这是很危险的,"她说."打那回,打那个叫做斯梯格的小伙子从他不行(幸)的航神(行)回来,虽然出航了四年半,却只带回来三桶鱼肚肠,结果死在我二层楼的后房里,腰里戳进一支标枪后;打那回以后,我就不准客人在夜里把这样危险的家伙带到房里去.所以,魁魁格先生,(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我要拿下你这支铁器,替你保管,到明天早晨再交给你.啊,还有那杂烩;你们明天早饭是吃蛤蜊还是鳘鱼?"
    "两样都要,"我说,"再给我们加上两条熏青鱼,换换花样."
   
    $$$$第十六章    船
    我们在床上盘算我们明天的计划.但是,使我吃惊而且颇为担心的是,魁魁格这时告诉我,他已经一再跟约约......他那尊小黑神的名字......商量过了,约约也对他说了两三遍,一径就从各方面强烈坚持着:我们不要一起到码头上那些捕鲸船队中去,不要一起去挑选船只;反之,约约却热心地吩咐:挑选船只的事必须完全由我去办,因为约约有意要帮助我们;而且,为了帮助我们,约约已经连船都给我们挑好了,那只船,如果听我以实玛利自己决定的话,我也一定会发现的,完全象是偶然出现似的;而且我一定会暂时不顾魁魁格,立刻上去做水手.
    我忘记说明一下,魁魁格有许多事情是非常相信约约那卓越的判断和惊人的预示的;他对约约怀有极大的尊敬,把它当做一种很有本事的神,这个神,也许一般说来存心十分良善,不过,他那仁慈的意图也不是回回都应验的.
    且说这个魁魁格的.也可说是约约的有关挑船的计划,我根本就不喜欢.我倒很想靠魁魁格的聪明去指出一只最适宜于我们搭乘又稳叫我们发财的捕鲸船.但是,既然随我怎样规劝都无法使魁魁格回心转意,我只得应承下来;因而以一种黾勉从事,赶紧去办的决心来着手进行,以便迅速了结这桩小事.第二天一早,我让魁魁格跟约约一起关在我们那个小房间里......因为那一天,好象是魁魁格和约约要过一种四旬斋(四旬斋......复活节前四十日间的大斋,为基督在荒野禁食的纪念.),九月斋(九月斋......伊斯兰教徒的斋期,在伊斯兰教历的第九月,每日从早到晚须进行的严格的斋祭.),或者是断食日,禁欲日,祷告日之类的日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始终弄不明白,因为虽然我自己也曾专心刻意研究过好几回,可始终精通不了他那祷告文式和三十九条教规(英国国教的教规有三十九条.)......于是我听任魁魁格咬着他那烟斗斧,约约则在魁魁格的刨花的祭火里取暖,辞别了他们,便到码头去.经过一再的逛来逛去和多次的随便问讯后,我得知有三条航期三年的船......"魔闸号"."珍馐号"和"裴廓德号"."魔闸",我不知它的出典;"珍馐"却是一目了然的,至于"裴廓德"(裴廓德......原为美国康涅狄克州东部的一个印第安族,以骁勇著称,但在欧洲移民来到美洲后,却给陆续杀戮过半,其中尤以一六三○年英国在马萨诸塞境内为掠夺他们的土地而进行战争的一次为甚.),那却准是记得起来的,它是马萨诸塞州印第安人的一个有名的种族,如今已和古代的米太人(米太......在现在伊朗西北部的古王国.)一样的绝种了.我一再窥探过了"魔闸号"后,就跳上"珍馐号";最后才走上"裴廓德号",对它回顾了一会后,就肯定这正是我们要赶的船.
    在你们那时候,你们也许看到过许多古雅的船只也未可知......什么方头的横帆船呀;巨大的日本舢舨呀;黄油箱似的帆桨两用的小船呀等等;但是,请相信我,你们一定从来没有看到象"裴廓德号"这样旷古罕见的老船.它是一种老派的船只,如果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比较小一些;那样子就象是一只古色古香的有爪的脚.它经历过了四大洋的台风和静浪,长期的风吹日晒,它那古旧的船身就象是在埃及和西伯利亚作过战的法国掷弹兵似的墨黑.它那船头的尊容好象是满面胡须.它的桅杆......是从日本海岸的什么地方砍来的,因为原来那一根就在日本海岸的一次大风中折落到海里去的......它的桅杆挺直高矗,宛如古代科龙三王(科龙三王......据中古的传说:有三个来自东方的贤人,到伯利恒来对初生基督礼拜,后来这三个贤人的尸体被海伦娜女王带到君士坦丁堡,后又移至米兰,最后才搬到科龙来.)的三根背脊骨.它那古老的甲板已损坏和起皱了,就跟坎特伯雷大教堂里在贝克特(托马斯.贝克特(1118?—1170)......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由于政教意见不同,与英国皇帝亨利二世不和,为四骑士所刺.)被刺的地方立下的一块供朝圣者膜拜的石板一样.但是,除了所有这些古老的遗物而外,它还有许多新奇的特点,说明着它五十多年来所从事的那种艰险的工作.老船长法勒(法勒......《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二十五节所提到的法勒的名字,法勒在希腊文中就是分的意思.),原来就是这只船的多年的大副,以后又去指挥他自己的另一条船,现在是个退休的水手,也是"裴廓德号"的主要股东之一,......这个法勒老头,在他担任大副期间,曾在它那原来的奇形怪状上花过不少功夫,用一种奇特的材料和设计,把船身嵌嵌镶镶,弄得只有索基尔-黑克(索基尔-黑克......十一世纪的丹麦海盗头目,在北欧一带活动,最后定居于冰岛,他将所有的蛮勇事迹刻在他的床上,脚凳上,并宣称在冰岛,论蛮勇,没有人可与之匹敌,故有臭嘴索基尔之称.)的雕刻的圆盾和床架才能与之媲美.这条船给打扮得跟任何一个脖子沉甸甸地挂着光亮的象牙垂饰的.野蛮的埃塞俄比亚皇帝一模一样.这条船真是集各种战利品的大成.这是一种吃人生番似的.用它猎逐到的敌人的骸骨来打扮自己的船只.它那没装嵌板的.开旷的舷墙四周都被装饰得象个连绵的下颌,用长而尖的抹香鲸齿嵌在那里当作缚住它那些旧麻绳的栓子.这些筋肋并不是穿过陆地树木的低劣木头,而是巧妙地穿过海里的象牙做出来的滑车轮.它不屑在受人尊敬的船舵上装只旋轮,却开玩笑似地装上一只舵柄;那舵柄是用它那宿敌的整块狭长的下颌骨精工镂刻出来的.在暴风雨中掌着舵柄的舵手,就象一个鞑靼王紧勒着他那匹暴躁的骏马的下颌使它止步.它虽然是艘高贵的船,却不知怎地,又是一艘非常忧郁的船,凡是高贵的东西都不免叫人心里有这种感觉.
    这时,我打后甲板上张望一下,想找到一个当权的人,好让我来自荐当水手,可是,起先,一个人也看不到;我就不能不注意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篷帐,或者不如说是一间小房子(特指北美印第安人的一种小房子.)的东西了,它搭在主桅稍后一点的地方.它似乎是在进港后才临时搭起来的.它是一个约十英尺高的圆锥体;是用一只露脊鲸的嘴巴的正中和顶部的一片片阔长的石板似的软黑骨块搭成的.它把那些阔大的骨片插在甲板上后,这些石板似的东西就环成一个圆圈,用带子结拢,彼此互相斜靠着,在顶上结成一个尖簇,那些蓬松如发的须根就在那里飘来飘去,直象是古代的波托沃塔米(波托沃塔米......印第安人种之一.)酋长的头顶髻.朝船头那面开有一个三角形的出入口,因此,在里边的人可以一望无遗地凭眺前面的景色.
    我终于发现在这个古怪的房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一个人,这个人看样子象是个当权的人物;由于正值午刻,船上的工作都停着,现在他正暂时摆脱指挥全局的重任,在那里休憩.他坐在一只古色古香的橡木椅上,那椅子周身盘绕着一些希奇古怪的镂刻;椅子下端也是用那造这小房子的同样富有弹性的材料牢固地交织起来的.
    我所看到的这个老人的容貌,也许一点也没有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他肤色棕褐,身体结实,跟大多数水手一样,裹着一件按照桂克(桂克......一六五○年意大利人乔治.福克斯所创的教派,自称为"教友会",以态度平和,服装朴素,言语单纯为标榜;一般称之为战栗教徒.)款式裁制的蓝色舵工衣;不过他那双眼睛的周围却交错着许多细微的皱纹,是一种细微得简直要用显微镜才看得清楚的网眼,这一定是因为不断在狂风里航行,经常望着上风的缘故;......使得他眼睛四周的肌肉都缩在一起.这种眼皱作出怒容来倒是效果颇佳.
    "这位可是'裴廓德号,的船长?"我走到那篷帐门口说.
    "假定是'裴廓德号,的船长,你找他做什么?"他问道.
    "我想当水手."
    "你想,是你?我看你不是南塔开特人......可乘过失了事的小艇?"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有过."
    "根本就不懂得捕鲸这行当吧,我敢说......是吗?"
    "一点也不懂,先生;不过,没有问题,我很快就可以学起来.我曾经干过几趟商船,因此,我认为......"
    "干商船的真该死.别跟我扯这些鬼话.你可看到那条腿?......你要是再跟我扯干商船的事,我就要叫你的腿跟屁股分家啦.好个干商船的!我想,你认为干过那种商船是很光彩的吧.可是,算你侥幸吧!喂,我问你,你为什么想干起捕鲸来?......这倒有点可疑,可不是吗?......你没有干过海盗吧,干过吗?......你没有抢劫过你先前的船长吧,抢劫过吗?......你出海的时候,该不会想谋杀船上的头目吧?"
    我坚决声明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些事情.我看出,在这些半幽默的讽刺话底里,这个老水手,这个与世隔绝的桂克派的南塔开特人,是有满脑子的岛民偏见的,他除了科德角人(科德角......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岛名.)或者是维因耶德(维因耶德......一译为马塔兹葡萄园,马萨诸塞州东南部一个岛.)以外,是很不信任一切外地人的.
    "但是,你为什么要干起捕鲸来呢?我得弄清楚这个后,才来考虑雇用你."
    "啊,先生,我想要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我想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要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是吗?你可瞥见亚哈船长么?"
    "亚哈船长是谁,先生?"
    "啊,啊,我想是这样.亚哈船长就是这只船的船长."
    "那么,我弄错了.我还以为我是在跟船长本人谈话呢."
    "你是在跟法勒船长谈话......这就是你跟他谈话的人,小伙子.我跟比勒达(比勒达......《旧约.约伯记》第八章所提到的书亚人比勒达,宣言公义无私虔敬上帝者.)船长一起负责准备'裴廓德号,开航种种事情,给它装备各种必需的东西,包括水手在内.我们都是股东老板兼经理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要想知道捕鲸是怎么一回事,象你刚才所说的,那么,在你保证要干这行当,不打退堂鼓之前,我倒要让你弄弄明白.你得去瞧一瞧亚哈船长,小伙子,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他只有一条腿."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还有一条腿是让大鲸给搞掉的吗?"
    "给大鲸搞掉的!小伙子,走过来一些;那条腿是让那种打击小艇从来没有打击得这般厉害的.最可恶的抹香鲸给咬了,嚼了,吞了的!......嗳,嗳!"
    他那副神气有点儿叫我吃了一惊,也许刚才听到他在结末时的感叹声中那种真切的悲痛声气而使我也有点儿感动,不过,我还是很镇定地说,"你说的当然是完全确实的,先生;但是,我怎能知道那一条鲸那样的凶恶呢,虽说我确实还可以从这桩事故的简单事实推知许多情况."
    "你听着,小伙子,你还是个嫩家伙,你说可对;你也没有说什么冒充内行的话.不错,你曾出过海,可对吗?"
    "先生,"我说,"我想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出过四趟海,是在商......"
    "别再说下去了!要记住我对干商船是怎么个说法......别逗恼我......我不要听这些话.不过,我们不妨把话说清楚.捕鲸是这么一回事,我已经略为对你说过了;你可还有意要干么?"
    "我干,先生."
    "很好.那么,你可有胆量把标枪直对着一条活鲸的喉咙戳下去,然后又冲去追击它呢?回答,快点!"
    "我有,先生,如果是非这样干不可的话;那就是说,毫无办法,非得如此干不可的话;我并不认为会发生这种情况."
    "很好,很好.那么,你不单是要干捕鲸,要体验一下捕鲸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要借此去见见世面吧?你刚才是不是这样说的?我想是这么说的.好吧,那么,我只要你向前走,在船头的上风地方瞧一瞧,然后来告诉我,你在那边看到了些什么."
    这一奇特的要求,使我有点儿迷惑地楞了一会儿,不知道这要求究竟应该怎样理解,是说说玩的还是正经的.但是,一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都已皱得怒冲冲了,法勒船长可把我吓得连忙去干这差使了.
    我走到前边,在船头的上风地方看了一阵,我看出由于涨潮,曳着船锚摇晃着的船身,现在正斜对着辽阔的海洋.一望无际的景色,而且极其单调而又可怕;我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好吧,报告上来吧."我一回来,法勒就说;"你看到些什么?"
    "没有什么,"我答道......"只不过是一片海洋;辽阔得很,就要发大风了,我想."
    "啊,那么,你对于见见世面有什么看法呢?你可想环游一下合恩角,再多见识一些么?在你站着的地方你不能看到世面吗?"
    我有点儿支吾起来了,不过,捕鲸我是一定要去的,会去的;"裴廓德号"也是一条很不错的船......我认为是最好的......于是,我把这些话对法勒再说一遍.他看到我如此坚决,就表示愿意雇用我.
    "那么,你不如就马上签约吧,"接着他又说......"跟我来."说着,他领我下了甲板,到舱里去.
    据我看来,坐在船尾横木上的是一个极其非凡而奇异的人物.原来他就是跟法勒船长同属这只船的最大股东老板之一的比勒达船长.至于其余的股份,按照这些商港的情形,往往是属于一群领年金的老年人的;其中也有一些寡妇.孤儿和受保护的未成年人;每个人大概是拥有一根船骨,一英尺船板或者是船里一两枚钉子的价值.南塔开特人都把他们的钱投资到捕鲸船中,就跟人们把钱投资到有好出息的.信用良好的股票生意上一样.
    且说比勒达,象法勒,实在也象许多南塔开特人一样,也是一个桂克,这海岛本来就是这种教派的人定居的地方;直到如今,这里的居民一般都还多多少少保存有桂克的特征,只不过受了许多化外与异类的事物所冲淡而有所悬殊罢了.在这些桂克中,有一些就是残忍无比的水手和捕鲸手.他们都是好战的桂克;他们都是复仇心切的桂克.
    所以,在男人中间便有许多以《圣经》上的名字来做名字的情形......这是这个海岛特别普遍的风尚......他们在少年时代,自然而然地吸收了桂克那种庄严而格外动人的你和您的习语;而且他们以后那种大胆.悍和充满无穷冒险的生活,同这些不因年龄增长而丧失的特点奇妙地混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横冲直撞的性格,足以成为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王,或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异教的罗马教徒.当这些东西同一个圆颅和沉思而具有巨大的超自然力的人物结合起来的时候,这个人,一方面曾在最遥远的海洋担任过多次漫长的值夜,过着静止而隐遁的生活,又曾在北方的星空下过着同这里截然不同的生活,而能不按传统地独立思考;一方面又得到刚由大自然的纯洁.自由和诚挚的胸怀所产生出来的一切天然的温和或者悍的印象,因而主要由此(不过,也靠了种种偶然的机会)学得了一种豪壮而简劲的语言......这样的人便成为整个民族人口的唯一的人物......也是一个为崇高的悲剧而形成的伟大壮丽的人物.如果从戏剧观点上说来,不论是天生的或者是其它环境,都丝毫损伤不了他,他的天性的深处似乎有一种近似故意要支配别人的病态心理.因为在悲剧意义上说来,凡是伟大的人物,都是由一种病态心理所形成的.千万要记住,年青有为的人们,人类的伟大性,其实不过是疾病.不过,我们迄今还没有碰到这样的人物,碰到的是跟这完全不同的人物;然而,如果有一个果真是特殊的.从独特的环境脱胎出来的人,那也不过又是另一种桂克型的人物.
    象法勒船长一样,比勒达船长也是个小康的退休捕鲸者.但是,他跟法勒船长不同的是......法勒对于所谓重大事情并不爱慌慌张张,而且确是把这所谓重大事情看做是最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勒达船长却不但本来就受过了南塔开特的最谨严的桂克派的训练,后来还经历了一切海洋生活,看到合恩角周围许多一丝不挂的.可爱的岛民......但是,这一切都一点也影响不到这个土生土长的桂克,连外表也没有多大改变.不过,尽管可敬的比勒达船长具有这种不变性,他却缺乏一种首尾一贯的精神.他虽然由于良心上的迟疑,不肯拿起武器去抵御陆地来的侵略者,然而他本人却已无节制地入侵了大西洋和太平洋;虽然他对人类的自相残杀深恶痛绝,然而,他却穿上紧身短衣,使大鲸流出一大桶一大桶的血.现在在这个虔诚的比勒达这种沉思默想的垂暮之年,他在追忆往事时怎样使这些事情一致起来,我可不大清楚;可是,看来他是不很把它放在心上的,他很可能早就获得一种贤明的结论,认为一个人的宗教信仰是一回事,而这个现实的世界又完全是另一回事.这种世界是有利可图的.从一个穿着深棕色的短打的船长小厮出身,做到穿着袒开肚皮的大坎肩的标枪手;由此而做到船长,大副,船长,最后成为船老板;如上所述,比勒达已在高龄六十之年完全摆脱了实际活动,结束他那冒险事业,把他的余生致力于安闲地收取他那好出息的进益了.
    现在,说来抱歉,比勒达却有一个难望更正的老守财奴的声名,在他航海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刻薄的.不好应付的工头.据南塔开特的人告诉我(虽然看来一定是一种古怪的传说),说是在他当时行驶那艘叫做"卡脱古号"的老捕鲸船的时候,他的水手们一回到家乡,大多是从岸上直接抬到医院去的,个个精疲力竭,软弱无力.作为一个虔诚的人物,尤其是作为一个桂克说来,说得客气一点,他的心肠一定相当硬.虽则据说他从来不大咒骂他的船员,但是,不知怎地,他却总要迫使他们做过分辛劳.十足艰难的工作.在比勒达做大副的时候,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只消朝你一瞪,准教你浑身哆嗦,直教你会不由自主地抓起什么东西......一只锤子或者一只穿索针,发狂似地去做这做那,做不管是什么工作.贪吃懒做一碰到他是不打自垮的.他本人就是他那种功利主义性格的精确的化身.在他那瘦长的身躯上,并没有一片多余的肉,也没有一根多余的胡须,他的下巴上长着一根柔软的.恰到好处的毛,跟他那顶阔边帽子的旧毛绒一样.
    我跟着法勒船长下了甲板走进舱房的时候,看到坐在船尾横木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舱房里的面积很小;比勒达老头就笔直地坐在那里,他总是这般坐法,从来不稍侧斜,为的是不致压坏他的衣裾.他那顶阔边帽子放在身边;双腿硬挺挺地交叉着;那件淡褐色的上衣扣子直扣到下巴根;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念着一本笨重的书.
    "比勒达,"法勒船长嚷道,"又在念啦,比勒达,是吗?就我所知,你已经把这些圣书研究了三十年啦.你研究到哪儿啦,比勒达?"
    比勒达仿佛已经听惯了他的老船友这种不敬之词了,他一点也不理会,一言不发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就又带着盘问的神情再望一望法勒.
    "他说他要做我们的船员,比勒达,"法勒说,"他要我们雇他."
    "你要吗?"比勒达声气空泛,转身对我说.
    "我要,"我不自觉地说,他是个这么认真的桂克.
    "你觉得他怎样,比勒达?"法勒说.
    "他行."比勒达瞧了我一眼后说,又继续念他的书,喃喃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认为他是我平生所见的一个最古怪的老桂克,尤其是因为他的朋友兼老船友法勒却似乎是一个性格非常暴躁的人.但是,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机警地四下望望.法勒这时打开了一只箱子,拿出船上的契约来,把笔和墨水放在面前,傍着一只小桌子坐下来.我心里开始想,这该是我自己决定的时候了,我该按什么条款才愿意应承这次航行.我早已知道,在捕鲸业中,是不付工资的;大家(包括船长在内)都是分取一定的份数.叫做"拆账"的红利,我也知道,这种"拆账"是按船上各人的职责大小来分的.我也知道,我在捕鲸业是个新手,我的"拆账"不会很多;但是,因为我已熟悉海上生活,能掌舵,会捻绳,以及其它等等,因此,我毫不怀疑地认为,根据我的见闻,至少该得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账"......就是说,不管最后的红利数目有多少,一次航程我可净得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虽然人们把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叫做"大拆账"(捕鲸业中的"拆账",拆得少的叫"大拆账",反之,船长大副等拆得多的叫做"小拆账".这是因为只就表面上百分比的分母大小而论的,而实际上,分母越大,商数(实得数目)越小.),然而,这倒也是聊胜于无的;如果我们碰上一次好运气的航程,那就差不多很可以补偿我所穿破的衣服,别说我还能白吃三年的牛肉,在船上白住三年,一个子儿都不用付.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积攒大财的可怜方法吧......一点不假,这的确是一个十分可怜的方法.不过,我是个从来没有打过要发大财的主意的人,正当我要在这个挂着"雷云"的冷酷的招牌的处所投宿时,如果这世界有我容身之地也就够心满意足了.总之,我认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账应该算是很公平的了,不过,考虑到我生来就是一块挑得起重担的材料,如果出我二百分之一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话虽如此,但是,对于接受一笔慷慨的分红却有一桩使我稍觉狐疑的事情:我在岸上已听到过法勒船长和他那个神秘莫测的老朋友比勒达两人的一些事情;说是因为他们俩都是"裴廓德号"的主要股东,因此,其他那些为数众多的零星小户的股东老板,差不多把整个船务都交给他们这两个人照管.不过,我就弄不懂,为什么这个吝啬的比勒达老头又会有掌理雇用水手的大权,尤其是我这时看到他在"裴廓德号"上,舒服地坐在舱房里,念着他的《圣经》,仿佛是坐在自己家里的火炉旁边.这时,正当法勒在用他的小刀想修补那支笔而修补不好的时候,叫我吃惊不小的是,比勒达(因为在办这个手续中他毕竟也是大有关系的一方呀)却始终没有理会我们,只是继续在念他的书,"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Lay"名词为"拆账",动词即"积攒",作者在这里故意加以混用.引文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十九节.)
    "那么,比勒达船长,"法勒打断他说,"你怎么说,我们该给这个小伙子多少拆账呢?"   "你比我懂得多,"他阴森森地回答道,"七百七十七分之一不会太多吧,会吗?......'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只要积攒......,"(引文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二十节和二十一节.)
    我心里想,好一个"积攒",这样的拆账!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吧,比勒达老头,你已经肯定了我这个人不该把许多拆账"积攒"在地下了,因为,在那里,有虫子咬,能锈坏.这倒真是个了不起的"大拆账",虽然从那个大数字看来,也许一开始骗得了一个陆地人,然而,略为思索一下,就会知道尽管七百七十七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可是,如果你把它当做一个分母看,那我说,你就知道一个法寻的七百七十七分之一跟七百七十七块金圆却是天差地别的了;当时,我心里就这么想着.
    "怎么,见你的鬼,比勒达,"法勒嚷了起来,"你该不想诓骗这个小伙子吧!他必须拿得比这多些."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比勒达眼也不抬地说过后,又继续喃喃下去......"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引文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二十节和二十一节.)
    "我要把他的名字写上,注明三百分之一,"法勒说,"你听到吧,比勒达!三百分之一的拆账,我说."
    比勒达放下了书,一本正经地转向他说,"法勒船长,你心地豁达慷慨;可是,你也得想一想你对这只船的其他股东所负的责任......其中有许多是孤儿寡妇呀,......因此,我们要是给这个小伙子的工资给得太多了,我们就会抢掉这些孤儿寡妇的面包.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拆账,法勒船长."
    "你这比勒达!"法勒砰地跳了起来,在舱房里卡塔卡塔地走来走去,大肆咆哮道."该死,比勒达船长,如果我过去在这些事情上依你的话,那我的良心早就重得够把任何一条航行在合恩角的最大的船只都压沉了."
    "法勒船长,"比勒达坚定地说,"你的良心也许能吃十英寸水,或者能吃十水,那我可说不出;不过,因为你还是一个不悔悟的人,法勒船长,我非常担心,怕你的良心只是个漏了气的;到头来会叫你沉到火坑里去,法勒船长."
    "火坑!火坑,你侮辱我,老兄;这可叫人忍无可忍,你侮辱我.这真是一种恶毒的侮辱,随便骂人该入地狱.该死的东西!比勒达,你再对我说一遍,来挑动我的肝火吧,那我就......我就......不错,我就把一只活山羊都连毛带角吞下去.到外边去,你这个讲黑话的乌龟贼强盗的灰孙子......立刻给我滚出去!"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到比勒达跟前,但是,这时,比勒达却出奇的神速,身子一闪,避开了他.
    这两个负有主要和重大责任的船东这样骇人的吵架可把我吓呆了,我颇想打消一切的念头,不上这么一艘船权颇有疑问又是暂时给代管着的船只,我打门边一闪,让路给比勒达逃出去,因为这家伙,毫无疑问地,一定急于要避开法勒的盛怒.可是,使我诧异的是,他竟又十分泰然地坐到横木上去,看来毫无退却的意图.他似乎已经看惯了这个不知悔悟的法勒和他那副脾气了.至于法勒,脾气发过后,也好象是太平无事了,他也坐了下来,象一只绵羊似的,虽然他还微显抽挛,宛似精神仍很激动."呸!"他最后啐了一下说......"风暴已经消失了吧,我想.比勒达,你磨鱼枪一向很在行,给我修修这支笔吧.我的小刀得上磨石啦,喏,谢谢你,比勒达.那么,小伙子,刚才你不是说你叫以实玛利么?好吧,这就给你写下来啦,以实玛利,三百分之一的拆账."
    "法勒船长,"我说,"我还有一个朋友,他也想做水手......我明天可以带他来吗?"
    "行,行,"法勒说."把他找来,让我们看一看."
    "他要多少拆账?"比勒达哼着说,眼睛打书本上抬了起来,因为他又在埋头读书了.
    "啊!这个请你别管,比勒达,"法勒说."他可捕过鲸?"他对我说.
    "他杀死的鲸我可数也数不清,法勒船长."
    "好,那么带他来吧."
    签过约后,我就走了;无疑的,我一清早已经做了一件不差的事了,"裴廓德号"就正是约约指定给我和魁魁格去环游合恩角的船哪.
    但是,我走不多远,就想起我还没有见到那个我要同他一起出航的船长;虽然,事实上确有许多时候,一条捕鲸船完全装备停妥,招足所有的水手后,船长才出来指挥的,因为航程往往很长,停泊在家乡的期间又非常之短促,如果船长还有一份家小,或者有什么脱不了身的要事之类,那他就不必对他那只停泊在港口的船只多加操心,尽可交给船主们去把一切开航的事情料理得妥妥帖帖.不过,在你自己非得听他摆布不可之前,总还是先见一见他为好.于是,我又折回去,跟法勒船长搭讪了,问他可在哪里找到亚哈船长.
    "你要找亚哈船长干什么呢?一切都弄得舒舒齐齐了,我们已经把你雇好啦."
    "不错,不过,我很想见见他."
    "不过,我认为你现在要见他是办不到的.我也不很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直是足不出户;也许生病,可又不很象生病.事实上,他不是生病;不过,不,他身体可也不很好.总之,小伙子,他跟我也不常见面,因此,我认为他也不会见你.他是个怪人,亚哈船长......有人这么看法......不过,他却是个好人.啊,你一定会很喜欢他;别担心,别担心.亚哈船长么,他是个伟大的,不敬神却又象神似的人物;他不多说话;不过,等到他一开口,那你就得好好听他.要记住,我事先警告你;亚哈是跟普通人不同的;亚哈曾经进过许多大学堂,也到过好些吃人生番的地方;他一向习惯于比海浪还更深奥的奇迹;他那支激烈的鱼枪曾经打中比大鲸还要有力与奇特的仇敌.他的鱼枪呵!说起敏捷和准确来,真是我们岛上数一数二的啊,他不是比勒达船长;不,他也不是法勒船长;他就是亚哈,朋友;那个古代的亚哈(亚哈......以色列第七代王.见《旧约.列王纪上》第十六章和二十二章.),你知道,是一个君王呀!"
    "而且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当那个邪恶的王给刺死了的时候,狗可不是都去舔他的血么?"(亚哈与犹太王约沙法作战,被箭射死,死后战车上所洗下来的血,狗都去舔.见《旧约.列王纪上》第二十二章.)
    "到这边来......这边,这边,"法勒说道,眼睛闪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神色,简直要把我给吓呆了."记住,小伙子;这些话可千万别在'裴廓德号,上说.也别在随便什么地方乱说.亚哈船长这个名字并不是他自己取的.这是他那个痴痴呆呆的守寡母亲的愚蠢无知的怪念头.她在他只有十二个月的时候就死了.然而这个该黑特(该黑特......维因耶德极西的一个海岬.)老太婆蒂斯蒂克,却说这名字总会证明是有预见性的.所以,象她那样的其他一些傻瓜也许会告诉你同样的事情.我要警告你.这是说谎.我很知道亚哈船长;好多年以前我跟他一起出过航,是他的大副;我知道他的为人......是个好人......可不是个虔诚的好人,象比勒达那样,而是一个爱骂人的好人......有点象我......不过,他比我要好得多.呵,呵,我知道他从来就不是很愉快的;在归航的时候,我知道他有过一阵子失魂落魄;但那是因为他那鲜血淋漓的残腿上的针刺似的疼痛的缘故,这也是谁都看得出的.我也知道打从上次航程给那条该死的鲸搞掉了一条腿后,他就变得郁郁不乐了......非常的郁郁不乐,有时还要耍蛮;不过,那是慢慢就会消失的.总之,我再告诉你,跟你保险,小伙子,跟一个嘻嘻哈哈的坏船长出航,那是不如跟一个郁郁不乐的好船长好得多.那么,再见吧......请别错看亚哈船长,因为他凑巧有一个邪恶的名字.再说,我的朋友,他还有一个老婆......结婚到现在还不满三次航程......真是个可爱的.唯命是从的姑娘.你想一想;老头儿靠这个可爱的姑娘还生了一个小孩呢,那么,难道你还以为亚哈是个无可救药,十足有害的人么?不,不,小伙子;尽管他苦恼,伤残,亚哈可还是有人性的!"
    我心事重重地走了;我刚才偶然得知的关于亚哈船长的情形,真教我对他有一种无法抑止的茫然的难过.不知怎地,我当时还对他感到同情和悲伤,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他惨痛地失去了一条腿的缘故.然而,我也对他怀有一种奇特的敬畏;不过,那种我所无法描摹的敬畏,却不是真正的敬畏;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敬畏.但是,我却感到敬畏;虽然这种敬畏并不使我对他生厌;不过我同时也对他那种仿如神秘的情形感到不耐烦起来,因为当时我对他是这么弄不清楚.好在我的思路终于又转移到别的方面上去,所以,神秘的亚哈就暂时从我的脑际消失了.
   
    $$$$第十七章    斋  戒
    因为魁魁格的"斋戒",或是"断食"."禁欲"得做一整天,所以非到傍晚时分,我不想去打扰他;我非常尊重每一个人的宗教义务,不管它是多么可笑,即使有一群蚂蚁在膜拜一只毒菌;或者我们地球上某些地方的其他一些生物,只因一个地主虽然死了,在他的名下却还拥有大批出租的产业,便以一种可说是在其他星球中前所未见的卑躬屈膝的姿态,匍匐在他那死尸前面,我心里也找不到看轻这种举动的理由.
    我说,我们这些善良的长老会派的基督徒,在这些事情上,应该抱着仁爱为怀的态度,不要因为其他人类,异教徒等等对于这些事情存有半痴半呆的妄想,而自以为我们大大高出他们之上.就以这个魁魁格来说吧,他现在一定对约约和他的斋戒寄以非常可笑的妄想,......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推想,魁魁格准自以为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所以他显得很是心安理得,那就让他心安理得去吧.随我怎样去跟他辩论都是徒劳无益的;我说,随他便吧,但愿老天可怜可怜我们大家......长老会派和异教派都一样......因为我们大家都不知怎地把脑袋碰得七碎八裂,非常可怕,极其需要修补修补了.
    黄昏时分,我很有把握地认为他的一切神功和仪式一定都做完了,我上楼去敲他的房门;但是,没有应答.我想推开门,可是打里边反锁了."魁魁格,"我朝钥匙孔轻轻叫道.......阒无声动."喂,魁魁格,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我呀......以实玛利."但是,还是跟刚才一样,毫无声响.我开始慌张起来了.我已听他待在里边这么久了;我想他可能已经中了风.我从钥匙孔往里张看;但是,因为那扇门开在房间的僻角里,从钥匙孔所能看到的只是左边的一只拐角.我只能望到床铺的一部分踏脚板和一段墙壁,别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冷不防看到魁魁格那支倚在墙上的标枪木柄,这东西昨天晚上我们进房前,本来已经让老板娘从魁魁格手里拿掉了.这倒奇怪,我想;但是,无论如何,既然标枪倚在那里,他又难得不带标枪就出门的,那他准在房里,一点也错不了.
    "魁魁格!......魁魁格!"还是寂静无声.一定出了事啦.中风!我想冲开房门;可它关得铁实,硬是撞不开.我连忙奔下楼去,把我心里的怀疑对首先碰到的人......那个女佣人说."不得了!不得了啦!"她哇地叫了起来,"我想一定出了什么事.吃过早饭后我想去收拾床铺,房门却锁起了;一只老鼠的声响也听不到;后来就一直这么无声无息.不过,我心想,不定你们俩都出去了,为了谨慎,把行李锁在房间里.不得了!不得了啦,太太......老板娘!人命案子!胡赛太太!中风啦!"她就这样叫叫嚷嚷地往厨房奔去,我跟在她后头走去.
    胡赛太太立刻就出现了,她一手拿着一只芥末罐,一手拿着一只醋瓶子,看样子,正打断了她一边料理调味瓶,一边咒骂她那黑小孩的话儿.
    "堆柴房!"我嚷道,"该往哪里走?赶快,看在老天爷份上,找件什么东西把那扇门给撬开来......斧头!......斧头!......他中风了;准保不错!"......我这么说过后,又无头无脑地.空着手冲上楼去,这时候,胡赛太太一手拿着芥末罐,一手拿着醋瓶子,脸色好象一只五味瓶,拦住了我.
    "你怎么啦,小伙子?"
    "拿斧头来!赶快,看在老天爷份上,快找医生去,要随便哪一个去跑一趟,我去把门给撬开来!"
    "喂!"老板娘说,连忙放下醋瓶子,腾出一只手来,"喂;你是说要撬开我的房门吗?"......说着,她就抓住我的胳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船友?"
    我尽量镇定而迅速地把整个事情说给她听.她不知不觉地把醋瓶子轻拍着她半边鼻子,沉思了一刻后,大声叫喊起来......"不!我把它放在那里后一直没去看过它."她奔到扶梯底下的小房间,往里瞧了一下,又赶回来,对我说魁魁格的标枪不见了."他自杀了,"她叫嚷道."又是一个可怜的斯蒂格斯......又是一条被单完蛋喽......上帝怜恤他可怜的母亲!......这就把我的屋子给毁了啊.那可怜的小伙子可有个姊妹吗?那女孩在什么地方?......啊,倍蒂,到漆匠斯拿尔斯那里走一趟,要他给我漆块牌子,写......'这里不准自杀,客厅不许吸烟,;这就一举两得了.杀死啦?愿上帝怜恤他的鬼魂吧!噫,那是什么声音?你,小伙子,停住!"
    当我又想去撞开那房门时,她追了上来,把我抓住了.
    "我不许这样做;我不愿意人家糟蹋我的房子.去找个锁匠来,隔开这里一英里来地有个锁匠.不过,慢着!"她把手探进她的插袋里,"我想,这里会有一把合适的钥匙,我们来试一试."说着,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转着;可是,天呀!魁魁格打里边把附加的门闩也闩住了.
    "只有把它撞开了,"我说,可是,正当我后退几步,以便着手往前冲的时候,老板娘却一把拉住了我,又赌咒发誓地不许我打烂她的房屋;但是,我甩掉了她,整个身子猛地一冲,对准目标撞去.
    一阵巨大的声响,那扇门哗啦地开开来了,门把手砰地撞到墙壁,泥灰弹到顶棚上;啊,天啊!魁魁格非常冷静而泰然自若,盘着腿,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双手把约约捧在头顶心上.他既不看这边,也不望那边,坐得象尊雕像,一点生气也没有.
    "魁魁格,"我走到他跟前说,"魁魁格,你怎么啦?"
    "他不见得这么坐上一整天吧,是吗?"老板娘说.
    但是,随我们说千说万,都套不出他一句话来;我简直就想把他掀翻在地,好叫他换个姿势,因为这种做法简直是受不了的,看来就是很苦痛而勉强地做出来的;尤其是他已尽了全力这么坐了九.十个钟头以上,一顿饭也没有吃过.
    "胡赛太太,"我说,"他总算还活着;因此,你请便吧,让我自己来料理这桩奇事."
    老板娘走后,我关上了门,试图说服魁魁格坐到椅子上来;但是,白费.他坐在那里;他所能做的......尽管我用尽了种种客气的办法来讨好他......就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完全当我不在他跟前那样.
    我想,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的斋戒的一部分;在他老家,他们就是这么盘腿而坐地断食的吧.一定是这样;不错,这就是他的信条的一部分,我猜想;好吧,那么就让他去吧;毫无问题,他迟早总会起来.谢天谢地,这是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好在他的斋戒只是一年一次(不过当时我还不相信这是很准时进行的).
    我下楼去吃晚饭.我在那里坐了好久,听着几个刚从葡萄干布丁航行(他们是这样叫法的,那就是,坐着斯库那船(斯库那船......一种双桅或者三桅的纵帆式的帆船.)或者是装着横帆的二桅船,只在赤道线以北的大西洋中做短距离的捕鲸航行)回来的水手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故事;听他们讲到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又上楼想去睡觉,心里很有把握地认为,这会儿,魁魁格一定做好他的斋戒了.可是,不;他还是象我刚才走开时那样坐在那里;分毫未动.我开始对他着恼了;这样一整天加上大半夜蹲在一个冷冰冰的房间里,双手捧着一块木头顶在头上,看来简直就是愚蠢和发疯.
    "魁魁格,千万请你起来,走动一下吧;起来吃点晚饭.你会饿坏的;你会把自己弄死的,魁魁格."但是,他一言不答.我已对他失望了,因此,我决定先上床睡觉;不成问题,再多隔一会,他总会跟着上床.但是,在上床前,我拿我那件厚重的熊皮外套,丢在他身上,因为那天夜里看来十分冷;他只穿着一件普通的外套.有好一阵子,我虽然想方设法,总是连瞌盹都打不上来.我已吹熄了烛火,但只要一想到魁魁格......相距不及四英尺......那么不舒服地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坐在又冷又黑的房间里,就着实使我很是难受.你想一想;通夜跟一个盘着腿在做他那怕人的.莫名其妙的斋戒而又不想睡觉的异教徒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但是,我最后总算蒙蒙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万事不知;可是,当我往床外一望,魁魁格还蹲在那里,仿佛他已让螺丝钉给钉在地板上了.不过,等第一道阳光一从窗格上射进来的时候,他就起身,四肢僵硬又格格发响,然而脸色却很愉快;他一跛一拐地走到我床跟前;把他的额头紧贴在我的额头上;说他已经做好斋戒了.
    我已经在上面说过,我不反对任何人的宗教信仰,不管它是怎样一种宗教信仰,只要那个人并不因为另一个人不相信它而要对他加以杀害或者侮辱就行.不过,如果一个人的宗教信仰事实上变成一种如癫如狂的举动;成为一种实实在在是折磨他自己的事情,而且到头来还要弄得我们这个地球成为一个教人坐立不安的住处的时候,那么,我想,这就应该把那家伙拉到一边,跟他争辩.
    我现在就是这样对付魁魁格."魁魁格,"我说,"现在上床来吧,躺下来听我说."于是我便继续说下去,从原始的宗教起源和发展,直谈到现代的各种宗教,在这中间,我尽力对魁魁格说明所有这些斋戒,以及长时间地盘腿兀坐在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房间里的这种事情,全是荒谬的,有害健康的,无益身心的;总之,是明显的违反卫生规律,违反常识的.我也对他说,他在别的事情上是这样一个极其聪明伶俐的野人,现在竟看到他对他这种可笑的斋戒做出如此令人遗憾的傻事来,实在教我痛心,非常教我痛心.此外,我又劝说道,做斋戒会弄垮身体;因此也会弄垮精神;而且,一切由做斋戒而来的思想,必定也是半死不活的思想.这就是大多数患消化不良症的宗教家对来世怀有那么忧郁的想法的道理.总之,魁魁格,我比较转弯抹角地说,地狱就是首先由不易消化的苹果馅汤团而产生出来的一种心象;此后,通过斋戒所培养出来的代代相传的消化不良症而永久存在了.
    于是,我问魁魁格他自己可曾患过消化不良症;我把这意思说得很明白,好教他能够理会.他说,他不曾患过,只在一个值得记忆的场合上患过一回.那还是在吃过他那个父王举行的大筵席后才患的,当时,他父亲打了一个大胜仗,把中午二点钟模样所杀死的五十个敌人,当晚就拿来烹了吃了.
    "别说下去了,魁魁格,"我浑身打颤地说;"够了,够了;"因为我不待他说下去也知道那结论了.我碰到过一个曾经到过那个海岛的水手,他对我说,那地方,每次打了一场大胜仗后,照例总在胜利者的院子里或者花园里把所有被杀死的人都拿来全烤;然后,就把他们一个个放在许多大木盘里,象一大盆肉饭似的,四周添饰着面包果和椰子;在他们的嘴里插着一些荷兰芹菜,于是由胜利者遍送给所有的朋友,仿佛这些礼物就是许许多多圣诞节的火鸡.
    我毕竟不认为我对于宗教的解说给了魁魁格以很大的印象.因为,首先,他在听这个意义重大的问题的时候,神色多少显得有点迟钝,也许他是在用他自己的看法加以考虑;其次,我所说的话他能懂得的还不到三分之一,虽然我已尽量把我的意思说得简单明白;最后,他一定认为,就对于真正的宗教的认识说来,他比我懂得多.他以一种殷勤的关注和怜悯的神色看着我,好象他认为: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竟会这样无可救药地领会不了虔诚的异教徒所传播的福音,实在是太可怜了.
    最后,我们起身穿衣;魁魁格尝遍了各种杂烩,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早饭,弄得老板娘不能托他斋戒的福,大大赚钱.我们兴冲冲地到"裴廓德号"去,一面闲逛似地走着,一面用大比目鱼刺剔着牙齿.
   
    $$$$第十八章    他的画押
    我们(魁魁格还拿着他的标枪)顺着码头末梢走向那只船的时候,法勒船长在他的小房子里,用他那粗卤的声音哇啦哇啦地招呼我们,说他没猜想到我的朋友是个生番,还声明他不许生番上他那只船,除非事先拿出证件来.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法勒船长?"我跳上舷墙,撇下我的同伴站在码头上,说道.
    "我是说,"他回答道,"他必须出示他的证件."
    "不错,"比勒达船长声音空泛地说,他站在法勒背后,从小房子里伸出头来."他得出示他已经改教的证件.小魔王,"他说过后,又对魁魁格说,"你现在可跟任何的基督教堂发生关系?"
    "怎么,"我说,"他是第一公理教会的教友."这里应该说明一下,航行于南塔开特的船只的刺花野人,有许多人最后都改信基督教.
    "第一公理教会."比勒达叫道,"怎么!就在德脱罗诺米.科尔曼执事的会堂做礼拜的?"这么说着,他就拿出他的眼镜,用他那条黄色大手帕揩一揩,很仔细地戴上,从小房子里走出来,硬挺挺地倚着舷墙,仔细地对魁魁格端相了好久.
    "他当了多久的教友?"接着,他对我说:"我看是不很久吧,小伙子."
    "不,"法勒说,"他还没有正式受过洗呢,不然的话,他脸上该不会显得这么毫无神气吧(指魁魁格做了一天一夜的斋戒后,脸上毫无血色.)."
    "现在,老实说吧,"比勒达嚷着,"这个非力士人(非力士人......巴勒斯坦西南岸的古国,犹太人的强敌,泛指一般所谓没教养的人.)是德脱罗诺米执事的宣道会的正式会友吗?我从来没见过他在那里,我每个主日都在那地方."
    "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德脱罗诺米执事,也不知道他的宣道会,"我说,"我所知道的是,这个魁魁格生下来就是第一公理教会的教友.他自己就是个执事,魁魁格就是个执事."
    "小伙子,"比勒达严峻地说,"你简直是在跟我大开玩笑......你自己说吧,你这个小赫人(赫人......《圣经》上古迦南的一个民族,占领了巴勒斯坦,后为以色列人约书亚所败.见《旧约.约书亚记》第十一章.).你说的是哪一种教派,回答我吧."
    我觉得自己已给逼得走投无路了,于是答道:"我指的是那个古代的天主教派,先生,也是你跟我,还有那边的法勒船主,跟这个魁魁格,我们大家,我们每一个人都归属的教派;就是这整个崇拜的世界的伟大而万世不易的公理教会;我们都是属于这个教派;只有我们里头一些怀有怪想的人才不同这个伟大的信仰发生关系;我们大家都在那个信仰中手携手了."
    "捻接,你应该说手捻接手,"法勒更走拢些,叫道."小伙子,你还是去做牧师,用不着当水手啦;我从来没有听到比这更好的讲道.怕连德脱罗诺米执事......不,怕连梅普尔神甫本人也敌不过你呢,他还算是个有点本事的人咧.上船来,上船来,甭提什么证件了.我说,告诉那个刮荷格(这老头把魁魁格的名字念成"刮荷格","刮荷格"是北美洲出产的一种蛤蜊.)......你管他叫什么?告诉刮荷格走过来吧.天啊,他有多厉害的一支标枪呀!样子象是用好钢料打成的;他大概也使得很不错吧.我说,刮荷格,或者随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曾站在捕鲸艇头过?你可打过一条鱼?"
    魁魁格一言不发,野里野气地跳上了舷墙,又从舷墙上跳到一艘吊在船侧的捕鲸艇头上,然后支起他的左膝头,平举着他的标枪,好象是这样的叫嚷起来:
    "船长,你看见那海面上的一小滴柏油吧?你看见吗?好,就当它是一只鲸的眼睛,那么!瞧着吧!"于是,他以那一小滴柏油为目标,就把那支标枪嗖地一声掠过比勒达老头的阔边帽顶,直穿过船甲板,把那滴闪烁的柏油打得无影无踪了.
    "瞧,"魁魁格镇定地拉着绳索,说道,"那要是鲸的眼睛的话,哼,那只鲸就完蛋啦."
    "赶快,比勒达,"法勒说,可是,他的合伙人,已经被那近在身旁的.如飞的标枪吓得退向舱口那边去了."赶快,我说,你,比勒达,把船上的文件拿来.我们一定要雇海奇荷格(这老头又把魁魁格的名字说成"海奇荷格"(即"豪猪")了.),我是说刮荷格,把他安置在我们的一只小艇里.喂,刮荷格,你听着,我们给你九十分之一的拆账,这个拆账,在南塔开特的标枪手中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于是我们走进了舱里,教我极感快活的是魁魁格立刻就成为我所属的这只船的船员了.
    等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做完,法勒把要签约的事情都料理停当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想,那个刮荷格是不会写字的,他会吗?我说,刮荷格,该死!你要签名还是画个押?"
    但是,因为这样的仪式魁魁格以前已经做过两三次,因此,对于这问题,他一点也不显得害羞;他拿起递过来的笔,在文件的适当的地位上,把刺在他臂膀上的奇怪的圆形图案依样画在那上面;所以再加上法勒船长硬是要错改他的名字,签下来的东西就象这样:
    刮荷格.
    他的画押.
    这时,比勒达船长坐在那里,瞪着眼.不住地凝望着魁魁格.最后庄重地立了起来,在他那镶着阔边的淡褐色上衣的大口袋里摸出一包小册子来,挑了一本题着"末日来临,又名不得耽延"的书放在魁魁格手里,然后双手紧抓着魁魁格的双手和那本书,热切地直瞪着他的眼睛,说,"小魔王,我必须为你尽我的责任;我是这只船的股份老板,很关切所有水手的灵魂;你要是还抱住你那异教的一套,这是教我非常害怕的,所以,我请求你,别再做恶魔的奴隶.摒弃那偶像崇拜和那可怕的魔鬼;趁天罚尚未到来,赶快回头吧;当心啊,我说;啊呀!赶快脱离火坑吧!"
    比勒达老头说的话还带点儿水手腔,刺耳地夹杂着《圣经》上的词汇和家乡土话.
    "别说啦,别说啦,比勒达,别再糟蹋我们这位标枪手吧,"......法勒嚷道."虔诚的标枪手决做不成好水手......只会使他丧失胆量;做标枪手而没有好胆量就一文不值.从前那个叫做纳特.斯汪因的小伙子,本来是整个南塔开特和维因耶德数一数二的最勇敢的头桨手;他去听了道,从此就不行了,他弄得对他那烦累的灵魂惶惶恐恐起来,因此一看到鲸就发慌.避开了,怕发生意外,怕万一会沉了船去见海王."
    "法勒!法勒!"比勒达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又扬起双手,"你自己呀,就跟我自己一样,已经经历过多少次危险;法勒,你早就知道怕死是怎么回事啦,你怎能这样亵渎神灵地胡说八道呢.你这是违背了你自己的良心喽,法勒.你老实说,那回这只'裴廓德号,在日本海上遇到台风,三根桅杆都落到海里去,也就是你跟亚哈船长一起出航的那一回,那时候,你难道没有想到死神和末日么?"
    "你们听,你们听他这会儿是怎么说的,"法勒高声叫嚷,阔步跨过舱房,双手重重地插进口袋里,......"听呀,你们大家.请想一想!那时候,我们每一分钟想的都是那条船就要沉下去了!还想什么死神跟末日?不是吗?那三根桅杆象打雷一样老是不停地撞击着船侧;海浪前前后后地泼溅着我们.还想死神跟末日嘛?不,那时节没有时间想到死上面去.亚哈船长跟我想的是生;想到怎样救大家的生命......怎样装上那应急的桅杆......怎样设法驶到最邻近的港口去;这就是我那时候想的东西."
    比勒达无话可说了,只是扣上他的上衣,高视阔步地在甲板上走着,我们也跟着他走去.他在甲板上立定了,泰然地俯视着几个在中甲板补中桅帆的帆工.他时时弯下身子,捡起一块布片,或者拿起一段涂了柏油的麻线,要不然,这些东西也许会给糟蹋了.
   
    $$$$第十九章    预 言 家
    "喂,船友,你们当上那只船的水手啦?"
    我跟魁魁格刚离开"裴廓德号",从码头闲逛似地出来,各人都暂时在想各人的心事,这时候,突然有个陌生人,在我们面前停下来,对我们问了上面这句话,他那只大食指还指向上述那条船.他腌里腌地穿着一件退色的外套,一条缀着补钉的裤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破布片似的黑手帕.天花打四面八方汇合拢来,布满了整个脸孔,弄得脸上象是奔腾的激流干涸后的河床,如今只剩下错综复杂的浪痕.
    "你们当上那只船的水手啦?"他又说了一遍.
    "我想,你说的是那只'裴廓德号,吧,"我想多赢得一些时间来对他连续不断地看一下,于是说.
    "是呀,'裴廓德号,......就是那条船,"他说,把整只胳膊缩回来后,又迅疾而笔直地伸出去,用他那象装在枪上的刺刀似的尖尖的手指,直指向那目标.
    "不错,"我说,"我们刚签好了约."
    "可把你们的灵魂也给签上去吗?"
    "把什么?"
    "啊,也许你们是没有什么灵魂的,"他急急地说."那不要紧,我知道有许多人就是没有什么灵魂的,......祝他们一帆风顺;他们也因而过得更好.灵魂就是一辆马车的第五个轮盘呀."
    "你在扯些什么呀,船友?"我说.
    "不过,他在找别的一些人补足全部缺额方面,已经找足了,"那个陌生人冲口而出地说,在他字上加重了语气.
    "魁魁格,"我说,"咱们走吧;这家伙一定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他在讲什么东西,说哪一个人,我们都弄不清楚."
    "站住!"那陌生人嚷了起来."你说得对......你还没有看到老雷公吧,是吗?"
    "哪一个是老雷公?"我说,又注意到他那似疯如真的态度.
    "亚哈船长."
    "什么!我们那只'裴廓德号,的船长?"
    "是呀,在我们一些老水手里头,有些人是这么叫他的.你们还没有见到他,是吧?"
    "没有,我们还没有见到他.据说他生病了,不过已经好些了,不久就会痊愈."
    "不久就会痊愈!"那陌生人哈哈大笑,是一种板着脸的嘲弄的大笑."你瞧着吧;要是亚哈船长会痊愈,那么我这只左胳膊也会立刻好啦."
    "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
    "他们对你讲过他一些什么来着?你说!"
    "他们并没有讲他什么;我只知道他是个捕鲸能手,对他的水手说来,也是一个好船长."
    "这都是实在的,这都是实在的......不错,全都是实在的.不过他一发命令,你就一定会跳起来.跨一步,咆哮一声;咆哮一声,走一步......人们说亚哈船长就是这样.可是一点也没有提到好久以前在合恩角所发生的事,提到他象死人一样躺了三天三夜;一点也没有提到他在圣塔(圣塔......秘鲁的一个港口.)的圣殿前跟西班牙人的恶斗么?......这些都一点没有听说过吗?一点也没有提到他把口水吐在银葫芦里吗?一点也没听到那个根据预言所说的,他在上次航行中失掉了一条腿的事情么?这些事情以及其他等等,你们一句也没有听说过吗?不,我想你们是不会听到的;你们怎能听得到呢?谁能知道这些呢?我猜想,就是全南塔开特也都不知道的.但是,你们也许听说过那条腿的事情,他怎样失掉腿的事情吧;嗯,你们一定是听说过了,我敢说.啊,不错,那是差不多大家都知道的......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他只有一条腿;都知道是一只大鲸把另外那条腿给搞掉了."
    "朋友,"我说,"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清楚,我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因为,据我看来,你的脑子一定有些小毛病.不过,你如果是在讲亚哈船长,讲那艘'裴廓德号,,那么我得告诉你,他失掉一条腿的事情,我是全都清楚的."
    "全都清楚,啊,......真的嘛?......全都清楚?"
    "完全是真的."
    这个叫化子似的陌生人,站在那儿,对着"裴廓德号"手指眼瞄了一会儿,仿佛陷入困惑的沉思中;然后动了一下,转过头来说道:......"你们已经当上了那条船的水手啦,是吗?在文件上签了字啦?嗯,嗯,要签的,都签好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也许到头来又不会怎样.不管怎样,一切都已定啦,安排好了;总得有些水手跟他一起走,我猜想;这些和另外一些人,愿上帝都怜恤他们吧......祝你们早安,船友们,早安;愿那个说不得的神圣的上天保佑你们;很对不起,我耽搁你们啦."
    "听着,朋友,"我说,"你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们说,就说出来,不过,如果你只想哄骗我们的话,那你可耍错了把戏啦;我必须说的就是这些."
    "这说得很不错,我喜欢听人家用这种方式说话;你正是他要的人......象你这样的人.祝你们早安,船友们,早安!啊,你们到那边的时候,请跟他们说,我已经决定不做他们的水手喽."
    "哙,我亲爱的朋友,你用这种方法是哄不了我们的......你哄不了我们.人生在世最容易做的事,就是装得象个浑身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那样."
    "祝你们早上好,船友们,早上好."
    "今儿早上本来就很好么,"我说."走吧,魁魁格,咱们还是丢开这痴子吧.不过且慢,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
    "以利亚(以利亚......耶稣降生前九世纪之希伯来预言大家,见《旧约.列王纪下》.这里作者借用《圣经》上以利亚与亚哈的关系,来写本书中的以利亚与亚哈的关系.)."
    以利亚!我想一想后,我们便走了,我们两人都对这个衣衫褴褛的老水手说出各自的看法来;最后一致认为,他不过是个骗子,想吓唬吓唬人而已.但是,我们也许还走不上一百码地,刚要拐弯的时候,我回头一看,却又看到了以利亚在远处跟着我们了.不知怎的,我一看到他,就心里一撞,我也不对魁魁格说他还跟在后面,只是和我的同伴继续地走着,一心又想看看这陌生人是不是还跟我们同样拐弯.他拐弯了,于是我认为,他是在跟踪我们了,但是,他究竟有什么意图,我却死也想不出.这种情形,加上他那含含糊糊.半暗示.半揭露,躲躲闪闪的谈话方式,一下子使我产生各种讲不清楚的惊异和信疑参半的想法,而且全都联系到"裴廓德号";亚哈船长;他所失掉的那条腿;合恩角的昏厥;银葫芦;以及我上一天离开那条船时,法勒船长对我说的关于亚哈的那些事情等等;也联系到那个蒂斯蒂克老太婆的预言;联系到我们自己已经答应出航的航程以及其它许多朦朦胧胧的事情.
    我决定要弄清楚这个衣衫褴褛的以利亚是不是真的在跟踪我们,因此,我故意同魁魁格穿到对面去,又从那边往回走.但是,以利亚却继续向前走去,好象一点也不注意我们似的.这就使我放心了;于是我再次地,也觉得是最后地在心里判定他是个骗子.
   
    $$$$第二十章    全体出动
    过了一两天,"裴廓德号"上真是大忙特忙起来了.不但旧篷帆都补好了,新篷帆,一匹匹的帆布,一捆捆的绳索也都陆续送上船来了;总之,一切都表示出这条船正在赶紧结束准备工作.法勒船长很少.也可以说根本没有上过岸,而是整天坐在他那个小屋子里,严密地监视着那些水手;比勒达则到各种铺子做采办工作;那些雇来舱里和索具上工作的人,天黑后还要工作好久.
    在魁魁格签了约的第二天,船员们住的各个客店都接到了通知,要他们必须把衣箱等物在天黑前运上船去,因为船得多久才开航是说不定的.因此,我和魁魁格把行李送上船后,决定还是在岸上睡到正式开航才走.但是,他们好象总是老早就发出通知,却要过了好几天才开航.不过,这是不足为奇的;在"裴廓德号"完全装备停妥之前,确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而且究竟要考虑多少事情,也难以逆料.
    谁都知道有一大堆东西......床,锅,刀,叉,勺子,火钳,餐巾,胡桃钳以及其它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日常用具.捕鲸就是这样,在辽阔的海洋上,远离一切杂货店,叫卖小贩,医生,面包店和钱庄,所以必须装备三年的用具.虽说一般商船也是这样,然而,在程度上终究跟捕鲸船不尽相同.因为除了捕鲸的航程很长之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从事渔业所不可缺少的,有许多东西往往是在偏僻的海港无法补给的,还必须记住,在一切船只中,捕鲸船是最会招致各种意外的船只,尤其是会丧失.毁坏那些决定航程成败的主要东西.因此,它需要有备用的小船,备用的圆木,备用的绳索和标枪以及除了一个后备船长和一条副号的船以外的几乎其它各种备用的东西.
    我们抵达这个海岛的时候,"裴廓德号"的最笨重的储备品差不多都已经准备完妥了;其中包括牛肉,面包,食水,燃料,铁箍和桶板.但是,如上所述,暂时还得继续不断把各式各样大小零星用品都弄上船来.
    负责搬运这些东西的主要人物是比勒达船主的妹妹,她是个瘦小的老太婆,颇有决断,不知疲倦,心肠也很好,她象是抱定了主意,只要她力所能及,决不让"裴廓德号"在顺利地出海后,还会缺少什么需要的东西.她一会儿拿着一罐厨房用的酸菜上船来;再一会儿又拿着一扎大副写字台上用的鹅毛笔来(因为大副要记航海日志);第三次又拿来一卷给患风湿症的人护腰用的法兰绒.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为名副其实,她叫慈善......慈善姑妈,大家都这么叫她.这个慈善为怀的慈善姑妈,象一个慈善团(妇女慈善团......罗马天主教会的一种修女团体.)的女修士一样到处忙着,时刻准备以她的手,她的心使得这只跟她可敬的哥哥有关的船上的一切人等都会平安,舒适,获得慰藉,这只船她自己也投资了几十个辛苦积攒的银元呢.
    但是,使人一楞的是,在最后一天,看到这个心地极好的女桂克,一手拿着一只长长的油勺子,一手拿着一把更长的捕鲸枪走上船来.至于比勒达本人和法勒船长的忙劲可也不差.且说比勒达,他随身带着一张记上所需的东西的长单子,每当一样新东西送到时,他就在单子上所列的东西旁边做个记号.法勒则每隔一会儿就从那鲸骨的小窠里一步一点地走出来,在舱口对下面的人咆哮一阵,又对那些在上面桅顶上工作的帆手们咆哮一阵,然后又大肆咆哮地回到他那小屋里去.
    在这些准备开航的日子里,我和魁魁格经常去探望那条船,也经常探问一下亚哈船长,他身体怎样了,什么时候准备到船上来.对于这些问题,他们都回答说,他已逐渐恢复健康,预料随时可以上船;同时还说,一切有关这条船的航程必需品,法勒和比勒达这两个船东都可以对付.如果要我自己说句真正的老实话,那我自己的心里是挺明白的,我这样投身到一个时间非常长的航程中,完全是一种异想天开的做法,因为眼看这条船就要驶到辽阔的海洋上去,我却连那个要做这只船的绝对的独裁者的人还一面未见.不过,当一个人在疑心有什么错失的时候,往往因为他已经做了局中人,甚至他对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设法把他的疑惑给掩盖起来.我就正是这样.我一点也不说什么,也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它.
    最后,据通知,那条船大概在明天什么时候一定要启碇了.因此,隔天早晨,我和魁魁格就很早地出发.
   
    $$$$第二十一章    上  船
    我们走近码头的时候,已经快六点钟了,天还只蒙蒙亮.
    "我要是没看错的话,那边也有几个水手在朝前跑去,"我对魁魁格说,"那不会是影子;我猜想,太阳一出来就要开船了;走吧!"
    "慢着!"一个声音嚷道,同时,那个说话的人已在我们后面走拢来了,两只手搭着我们两只肩膀,然后,挤到我们中间来,站在那里,身子朝前微弯,在模糊的晨曦中,他显得很是奇特地眯着眼瞧瞧魁魁格,又瞧瞧我.原来是以利亚.
    "上船啦?"
    "把手拿开,好吗?"我说.
    "喂,"魁魁格身子一抖,说,"走开!"
    "那么,是不是上船呵?"
    "不错,我们要上船了,"我说,"可是,这干你什么事?你可知道,以利亚先生,我认为你有点卤莽吧?"
    "不,不,不;我倒觉不到,"以利亚说,他又以极其莫名其妙的眼色,奇特而慢慢地望望我,又望望魁魁格.
    "以利亚,"我说,"请你放我的朋友和我走吧.我们是准备到印度洋和太平洋去的,所以不愿意让人家耽搁时间."
    "你们,是你们?早饭前就回来么?"
    "他疯啦,魁魁格,"我说,"走吧."
    "喂!"我们走了几步后,那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以利亚又叫了起来,招呼我们.
    "别理他,"我说,"魁魁格,走吧."
    但是,他又悄悄地跟上了我们,突然把他的手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刚才你看到一些象人一样的东西朝那条船走去吗?"
    我被他这个简单平凡的问题打动了,回答道,"看到的,我想我看到了四五个人;可是太模糊,摸不准是不是人."
    "很模糊,很模糊,"以利亚说."祝你们早上好."
    我们又跟他分开了;但是,他又悄悄地跟上了我们;又碰起我的肩膀来,说,"你试试看,现在可还找得到他们,好吗?"
    "找谁呀?"
    "祝你们早上好!祝你们早上好!"他回答后,又走开了."啊!我想告诫你们......不过,不打紧,不打紧......都是一个,也都是自家人;......今儿早上的霜很重吧,可不是吗?再见.我想不会很快就跟你们再见面的;除非是到'大陪审团,跟前去碰头."他说完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后,终于走开了,一时间教我对着他那发狂似的冒失行为,惊讶不已.
    最后,我们跨上了"裴廓德号",发觉四周非常静寂,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舱口打里面反锁着;舱盖都盖起着,乱堆着一捆捆的绳索.再走到船头楼那边,我们看见小舱口的盖板开着.我们一看到下面有灯光,就走了下去,却看到只有一个老索匠在那儿,裹着一件稀烂的厚呢上装.他僵挺挺地扑在两口箱子上,他的脸朝下,胸口压在交叉的胳膊上.他睡得挺香.
    "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水手,都到哪里去啦?魁魁格,"我疑惑地望着那个睡着的人,说道.但是,看来刚才在码头上的时候,魁魁格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现在所提的这事情;因此,要不是以利亚提出了那个费解的问题,我还认为是我一时眼力恍惚所致.但是,我把这件事搁下了;又望着那个睡觉的人,诙谐地向魁魁格暗示说,我们还是坐在这儿,守着这人;并要他也坐定下来.魁魁格却把手放在那个睡觉的人的屁股上,象在试试它够不够软似的;当即泰然地坐下去.
    "嗳呀!魁魁格,别坐在那地方,"我说.
    "啊,今(真)是贺(好)座位,"魁魁格说,"这是我家乡的方法;不会压伤他的脸."
    "脸!"我说,"你管那东西叫脸?那倒是一张很嫩的脸;不过,你看他呼吸多困难呀,他在呜呜叫了;走开,魁魁格,你身体很重,会把这个可怜的家伙的脸给压碎的.走开,魁魁格!你瞧,他马上就要把你扭下来喽.他不醒过来倒是怪事."
    魁魁格移着身子,坐到那人的头边,燃起他那烟斗斧.我坐在那人的脚边.我们就在那个睡觉的人的身上不住地把烟斗递来递去.这时,我按照他那结结巴巴的语法问他话,魁魁格就告诉我说,在他们那边,因为没有各种各样的坐椅和沙发,国王,酋长们和一般大人物,都有把一些低等人养得肥肥胖胖当大椅子坐的习惯,要把一所房子在这方面弄得舒舒适适,只消买上八个十个懒汉,要他们躺在扶壁和壁橱四周就行了.再说,就是出门旅行也十分方便;比那些可以改成手杖的藤椅子还要来得舒服;有时,一个酋长把他的随从叫来后,就教他在树荫底下变成一张椅子,而那地方说不定就是一块潮湿的沼地.
    魁魁格在说着这些事情时,每当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那支烟斗斧,他总把那斧锋在睡觉者的头上虚晃一下.
    "这是干什么,魁魁格?"
    "很容易,杀啦;啊,真容易!"
    他是在对他那烟斗斧发狂思,那东西,在我们直接注意这个熟睡的索匠的时候,好象就有两种用处,既可以砍掉他的敌人的脑袋,又可以慰藉他的精神.这时,这个狭小的洞穴里全都弥漫着浓烈的烟雾,烟雾开始对那个睡觉的人发生作用了.他发出一种咕哝咕哝的声响;好象鼻子里也很难受似的:于是他翻了两三回身,坐了起来,揉揉眼睛.
    "喂!"他终于开口了,"你们这些吸烟的是谁呀?"
    "做水手的呀,"我说,"船什么时候开呀?"
    "啊,啊,你们要在这条船上啦,是吗?它今天就开.船长昨天晚上已经上船了."
    "哪个船长?......亚哈?"
    "除了他,还有谁?"
    我正想再问他一些关于亚哈的事情时,却听到了甲板上一阵声音.
    "喂!斯达巴克起床啦,"那索匠说."他是个生龙活虎的大副;是好人,也是一个虔诚的人;啊,现在大家都在忙着,我也得干活去了."这样说过后,他就上了甲板,我们也跟着他走了.
    这时已是太阳高照了.不久就有三三两两的水手上船来;索匠们都在用劲大忙起来;大二三副也很忙;几个岸上的人正在忙着把各种最后的东西搬上船来.这时候,亚哈船长仍然形影不见,深藏在他的船长室里.
   
    $$$$第二十二章    欢乐的圣诞节
    最后,在晌午时分,终于在把船上的索匠们都辞退后,"裴廓德号"起锚,离开码头,那个始终是思虑周到的慈善姑妈带来了她最后的礼物......给二副,她的妹夫斯塔布带来了一顶睡帽,给管事带来一本备用的《圣经》......又坐着一只捕鲸小艇走了,在这一切之后,那两个船长,法勒和比勒达,就从船长室里走了出来,法勒对着那个大副说:
    "现在,斯达巴克先生,你肯定一切都弄停当了吗?亚哈船长全都准备好了......刚才跟他说过了......用不着再从岸上送什么东西来吧?好,那么把大家集合起来,叫他们集中在这船梢......该死!"
    "不管怎样急,都不该说脏话,法勒,"比勒达说,"你去吧,斯达巴克老兄,照我们的命令行事."
    嗳哟!已经到了开航的时分啦,法勒船长和比勒达船长就要在后甲板上大显威风了,他们俩仿佛就象是海上共同作战的司令官,也完全象是岸上的司令官.至于亚哈船长,还是连个影子也没见到;人们只是说,他在船长室里.但是,当时的想法是,船要开航,决不是非他出来不可,也决不需要他来掌舵,把船开出海去.说实在,那根本就不是他份内的事,而是领港人的事;况且他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他们这样说......因此,亚哈尽可以留在下边.所有这一切看来都是很自然的;尤其是在商船里,船只拔锚启碇后,许多船长都好久不在甲板上露面,而是呆在船长室里的桌旁,跟他们的岸上亲友作愉快的告别,之后,亲友们才跟领港人一起离开船只回去.
    要仔细想这些事情可也机会不多了,因为法勒船长现在正精神抖擞,好象大部分的发言和命令都得由他来,而不是比勒达.
    "到船梢来,你们这些个私生子,"看到水手们还在主桅边徘徊,他就嚷道."斯达巴克先生,把他们赶到船梢来."
    "把那边的篷帐拆掉!"......这是第二道命令.我已在前面说过,这只鲸骨大篷帐,船一开行就要拆掉;而在"裴廓德号"上,三十年来,拆掉篷帐的命令已经成为除了起锚以外的第二道有名的命令.
    "转绞车!赶快呀!跳呀!"......又是一道命令,水手们都纵身一跳去抓木梃.
    且说船在开行的时候,船只的前端总是领港人站着的.不过,事实上,比勒达跟法勒,除了各自担任其它职务,又都是这里的领有执照的领港人之一......人家还疑心比勒达所以要做领港人,是因为他要为那些跟他有关系的船只节省一笔领港费的缘故,因为他从来不担任任何其它船只的领港人......我说,现在可以看到比勒达在全神贯注地望着船头那只拉拢来的锚了,他还不时地唱起一种好象是凄凉的赞美诗,给那些弄绞车的人打气.他们都劲头十足.快快活活地吼唱着一种关于布布港(布布港......英国利物浦的一个风化区.)那些姑娘的合唱.虽然三天之前比勒达已经对他们说,在"裴廓德号"上,尤其是在开船的时候,不准唱腌歌曲;而且他的慈善妹妹,还事先在每个水手的吊铺里放了一本瓦茨(爱萨克.瓦茨(1674—1748)......英国的圣诗作者.)的精巧小册子.
    这时,正在照料着船梢的法勒船长,以一种非常可怕的态度在那儿破口大骂.我差不多认为没等到拉起锚来,船倒会让他先弄沉了;我想到航程还刚开始,就碰上这么一个魔鬼似的领港人,我们俩简直是在冒险了,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靠着木梃歇一歇,同时要魁魁格也这样做.不过,我又自我安慰地想到在虔诚的比勒达身上,或许可以得到解救,尽管他提出过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拆帐.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我觉得屁股上挨到了猛烈的一踢,回头一看,看到幽灵般的法勒船长,正贴近我的身旁,刚好把脚缩了回去,教我吓得要命.这是我第一次挨踢.
    "在商船上,他们是这样开船的么?"他咆哮着."用劲绞呀,你这胆小鬼;绞呀,折断你的脊椎骨!喂,你为什么不绞呀,你们大家......绞呀!刮荷格!绞呀,你这红胡子的家伙;绞呀,黑野莓子;绞呀,你这小丑角.绞呀,喂,你们大家,把你们的眼睛都绞出来呀!"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沿着绞车走去,畅所欲为地到处使着他的脚,那个沉着自若的比勒达则不住地在领头唱着他的赞美诗.我心里想,法勒船长今天一定是喝了些什么.
    最后,拉起锚,扯起帆,我们便开航了,这是一个短促而寒冷的圣诞节;当短促的北方白昼交上日暮的时候,我们发觉自己简直是露身在荒凉的海洋上,海里的冰冻的浪花,象一件锃亮的甲胄般,把我们冰封起来.舷墙上一长排一长排的耙齿在月光里闪烁;挂在船头上的那些弯曲的大冰柱,活象是大象的白牙.
    作为领港人的瘦子比勒达,带领值第一次班,这艘古老的船猛地扎进了碧绿的海洋,船上弥漫着一股令人颤抖的寒气,风在呼啸,索具在格格发响,时时听到比勒达那从容的调子:
    良田远离滔滔巨浪,
    身披新绿亭亭玉立.
    象犹太人眼里的古迦南(② 迦南为古圣地,迦南和约旦河都在现在巴勒斯坦的地方.)
    约旦河②在中间滚滚奔流.
    那些美妙的词儿,从没有象当时那样使我听来感到如此悦耳.这些词儿充满着希望和成就.尽管这是滔天恶浪的大西洋的寒冷的冬夜,尽管我双脚湿淋淋,外套更其湿漉漉,当时我却觉得,未来将是无限愉快的安乐窝;那么春色永恒的草地和空林,春天蓬勃生长的草木,到了仲夏时节,还是未遭践踏,没有枯萎.
    我们终于驶到如此辽阔的海面,不再需要这两个领港人了.那只跟着我们的牢固的小艇已开始驶到我们的船边来.
    看到法勒和比勒达(特别是比勒达船长),在这当儿竟动起情感来,倒是希奇而且不是不愉快的.因为他还不愿意离去;真正十分不愿意离开一艘航程如此长.风险如此大的船......到狂风暴雨的两个海角之外去(两个海角......指合恩角和好望角.);这艘船,他投入了辛苦赚来的几千块钱;这艘船,是他的老船友在做船长;这个人年纪差不多跟他一样大,这回又会遭遇到各处恐怖无情的惊涛骇浪;他真不愿意跟这样一件从各方面说来都是跟自己休戚相关的东西告别,......可怜的比勒达老头徘徊良久;步履焦急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会儿奔到下面船长室,再去道别一声;一会儿又走上甲板来,望望上风;望望那辽阔无,只有那极眼而不能见的以东方大陆为界的海洋;望望陆地,望望上空,望望右边,望望左边,望着这里那里而又茫无目标;最后,他机械地把一根绳子绕在栓子上,猛地抓起法勒的粗壮的手,举起一只灯笼,在那里站了一会,勇猛地紧盯着他的脸,好象是说,"法勒老兄,我还受得了;不错,我受得了."
    至于法勒呢,他对待这件事却象个哲学家一样;但是,他虽然有他的整套哲学,可是灯笼一照拢去,仍教人看到他眼睛里挂有亮闪闪的泪珠.而且他也从船长室到甲板间奔来奔去......一会儿到下面去说一句话,一会儿又跟大副斯达巴克交代一句话.
    但是,最后,他以一种坚决的眼色,对他的同伴说,......"比勒达船长......来,老船友,咱们得走了.转一转主桅下帆桁!小艇,嗬!准备靠拢来,喂!当心呀,当心!......来呀,比勒达,老朋友......再道一声别吧.祝你好运,斯达巴克......祝你好运,斯塔布先生......祝你好运,弗拉斯克先生......再见,祝你们大家好运......三年后的今天,我将在南塔开特老家请你们吃顿热腾腾的晚饭.好啦,走啦!"
    "愿上帝保佑你们,愿的圣灵永远守护你们,朋友们,"比勒达老头简直是上句不接下句地喃喃道."我希望你们现在会有好天气,那么,亚哈船长就可以很快地在你们中间走动走动......他就只要一个好太阳,到了热带地方,你们可就少不了太阳喽.猎击的时候要当心呀,你们这些大二三副.不要把小艇盲冲瞎撞呀,你们这些标枪手;好的白杉木板一年里已足足涨了百分之三啦.你们也别忘记做祷告呀.斯达巴克先生,当心别让那桶匠糟蹋那些备用的桶板.啊!缝帆针都搁在那只绿橱里!在主日里可别捕得太多呀,朋友们;可是也别错过好机会呀,那是等于拒收上天的佳礼呀.随时留心那只糖蜜桶,斯塔布先生;我想它有点漏了.假如你们靠着小岛的时候,弗拉斯克先生,当心别跟女人勾勾搭搭呀.再见,再见!奶酪不要在舱里搁得太久,斯达巴克先生;会搁坏了的.当心那牛油......要二角钱一磅呢,要留点神,如果......"
    "好啦,好啦,比勒达船长;别尽说废话喽,......走吧!"说着,法勒就催他翻过船侧,于是他俩就落进了小艇.
    大船跟小艇分开了;一阵寒冷.潮湿的夜风打中间吹了过来;空中掠过一只凄鸣的海鸥;两只船身勇猛地前进;我们发出三声抑郁的呼喊后,就象命运似的盲目冲向那寂寥的大西洋去了.
   
    $$$$第二十三章    临风之岸
    几章前,我曾提到过一个叫布金敦的,一个在新贝德福的客店里碰到的.个子高高.刚上岸的水手.
    在那个令人发抖的冬夜里,当"裴廓德号"的仇念深重的船头在冷酷恶毒的海洋中破浪前进的时候,我看到把着舵的竟是布金敦!我怀着既同情又畏敬之心望着他,他在仲冬时节,刚从四年的危险航程回来,竟又这样毫不休息地奔赴另一个更为惊险的航程.陆地好象烧炙着他的双脚.最可惊叹的事情都始终是难以言宣的;深沉的怀念是没有墓志铭的;这小小的一章就是布金敦的没有碑石的墓穴.我不妨这么说,他的生活就象这艘被狂风播弄的船,可怜地赶向下风地带.港埠是乐于救助的;港埠是慈悲的;在港埠上是安全的,舒适的,有家庭,有晚饭,有温暖的毯子,有朋友,一切都对我们人类十分亲切.但是,在大风里,港埠,陆地却成为船只的最可怕的危境;船只必须避开一切殷勤;让陆地稍微一碰,虽然不过是轻轻地把船骨一擦,却会使船只浑身都发起颤来.船只用尽全力,扯起所有的篷帆.离开海岸;为的是要坚决抗拒那股很想把它吹向家去的大风;再去寻找那波涛汹涌的一片汪洋;为了避难,却绝望地冲向危险;船只的唯一的朋友也是它的最残酷的敌人!
    现在,你可明白吗,布金敦?你好象是识破那非常难受的真理;所有深谋远虑而认真的念头无非是竭尽心力,使船只在海洋中保持自由自主;可是,宇宙的最激烈的风暴却沆瀣一气地想把船只抛上那不可靠的.奴气十足的岸上去?
    不过,因为汪洋大海本身就寓有最高的真理,无无涯,象上帝一样高深莫测......因此,与其可耻地冲向下风,不如灭亡在那呼啸的无垠中,哪怕下风是安全的!因为只有那些虫豸似的东西,啊,才会畏缩地匍匐到陆地去!多可怕的人啊!难道所有这些苦楚都是徒劳无益的吗?布金敦啊!鼓起勇气来呀,鼓起勇气来!被崇拜的人呵,你勇敢地忍受吧!你这被崇拜的人呵,从危险的海洋的浪花里冲出来呵......振作起来!
   
    $$$$第二十四章    辩 护 士
    因为我和魁魁格现在都顺利地参加了捕鲸这一行业;又因为捕鲸这个行业,不知怎地,总被陆地人看成是一种颇为缺乏诗意而又声名狼藉的职业;因此,我真急于要使你们,要使你们这些陆地人,认识到对我们这些猎鲸者的这种看法是不公道的.
    要澄清这一事实,首先也许会被认为简直是多余的,因为一般人并不把捕鲸业看作是同那所谓自由职业相等的.如果把一个陌生人引进到大城市任何性质的交际界中,比如说,如果把他你为一个标枪手介绍给交际场的人,那是只会引起大家对他訾议一番而已,而如果他也仿效一般海军官员的做法,在他的名片上印上他的职号的简称字母S.W.F.(捕抹香鲸业),那么,这般作法准会被人们认为非常放肆荒唐.
    毫无疑问,世人之所以不肯尊敬我们这些捕鲸者,主要的理由就是:他们都认为,我们这个职业充其量也不过是等于一种屠宰业;认为凡是实际从事这一行业的,都难免沾有各式各样的污秽.不错,我们的确是屠夫.但是,同是屠夫,那些嗜杀成性的屠夫却都做了大将,世人还都一定尊敬他们.至于说到我们这一行业之所谓不干净,那么立刻就可以教你接触到一些迄今不很受世人普遍了解的事实,而且,这些事实,一般说来,还至少可以得意洋洋地将捕抹香鲸的船只列为这个干净的人间的最干净的东西呢.不过,话得说回来,就算这种非难是千真万确的,捕鲸船的杂乱无章的滑溜溜的甲板,怎么比得过那摆着许多说不出的臭尸的战场?许多军队一从这种战场上回来,就在太太们的掌声中开怀畅饮.如果由于一般人把当兵看成是种危险的职业,因而大大抬高了他们的骄气的话,那么,我敢说,许多原来是毫无所谓地跨上炮台的老兵,一碰上那在他头顶刮起小旋风的.幽灵似的抹香鲸的巨大尾巴时,却会立刻畏缩起来.因为人类所能理解的恐怖,怎能同上帝的奇观和恐怖结合在一起的东西相比呢!
    但是,世间虽然瞧不起我们这些捕鲸者,却又不知不觉地对我们寄以最深切的敬意;而且还给以无限的崇拜呢!因为,差不多一切照耀整个地球的,以及照耀在那许多圣殿之前的大小灯烛,都得归于我们的功劳!
    不过,我们不妨再从另一种角度来观察这事情;把它放到各种天平上衡量一番;看看我们这些捕鲸者究竟是些什么人,干下了些什么事情.
    在德.威特(约翰.德.威特(1625—1672)......荷兰政治家,一六五四年曾任荷兰州长,实际上掌握了荷兰的内政,外交大权,而成为荷兰的统治者.)时代的荷兰,为什么捕鲸队会有大将?法国的路易十六,为什么要自掏腰包到敦刻尔克(敦刻尔克......法国北部一个市镇.据说一七八四年路易十六曾在这里自费雇了许多南塔开特人,配备了六条船去捕鲸.)去置办一些捕鲸船,还到我们南塔开特来礼邀几十份人家到敦刻尔克去?英国在一七五○年到一七八八年间,为什么付给捕鲸者的奖金竟高达一百万英镑呢?最后,我们美国的捕鲸者的数目现在怎样会超过世界所有捕鲸者的总数;捕鲸队的船只多达七百艘;人数多达一万八千人;每年耗费四百万美元;当时航行的船只价值二千万美元!每年有高达七百万美元的收获输进我们的港口.如果不是由于捕鲸业的威力,哪来的这一切呢?
    但是,这还说不到一半;请再看一看.
    我可以直率的断言,具有世界权威的哲学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指出在过去六十年来,有一种比声势浩大的捕鲸业更能影响整个世界的稳健的势力.总之,捕鲸业本身已经产生出了许多意义非常重大的事件,而且在它连续的发展中又不断有重大事件出现,使得捕鲸业足以被认为是能够自己怀孕传宗接代的埃及人的母亲.要把这种种事情一一罗列出来,那真是一件做不完做不尽的工作.只要提出几桩来也就够了.过去许多年来,捕鲸船已经成为探出地球上最荒僻.最不为人所知的地区的先锋队了.它探查出了许多地图上所找不到的.库克和范库弗(乔治.范库弗(1758?—1798)......英国航海家.)的船只从来没有到过的海洋和群岛.如果现在欧美的兵舰能够平平安安地驶到那些曾经是蛮荒的港埠,请他们先对那些原来为他们开路的.首先在他们与野人间充当翻译的捕鲸船只鸣炮致敬吧.他们尽可以把你们那些库克,那些克鲁生斯丹恩(亚当.伊凡.克鲁生斯丹恩(1770—1846)......俄国第一个环游世界的海军大将.他在一八○三年作首次环球航行,想探出俄国到中国的航线,三年结果,发现了一些岛屿,并以太平洋上一些岛屿命名为克鲁生斯丹恩群岛,又称爱露群岛.)歌颂为探险队的英雄;但是,我却认为无数从南塔开特来的佚名的船长们,才是伟大的,而且是比你们的库克和克鲁生斯丹恩更要伟大的英雄.因为,他们曾经赤手空拳.孤立无援地在蛮荒的噬人的海洋中,在地图上所找不到的.满布荆棘的岛屿的河滩边,跟那些为库克和他所有的船舶以及滑膛枪所决不敢面对的原始奇迹与恐怖苦斗过.凡是在古代的南海航行中显得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在我们这些英勇的南塔开特人看来,都完全是平淡无奇的事情.范库弗大书特书的一些冒险事情,往往是南塔开特人认为不配登入船只的普通航海日志上的事情.人生啊!人生啊!
    在合恩角的捕鲸业发达之前,欧洲与丰饶连绵的西班牙各地间在太平洋沿线的交往,还不是什么商业行为而只是殖民事业,除了殖民事业,可说没有什么其它的交往.首先打破了西班牙王朝的妒忌政策,接触这些殖民地的就正是捕鲸者;如果不是篇幅所限,我还可以明白地举出怎样通过这些捕鲸者,才终于把秘鲁.智利和玻利维亚从旧西班牙的羁轭下解放了出来,并在这些国家里建立了永远的民主政体种种事实.
    澳大利亚,等于是在地球的另一边的美洲,它是由捕鲸人给带到文明世界来的.在一个荷兰人初次出于错误而发现(这里似指一六○六年一条荷兰船"裘夫肯号"开到卡奔塔利湾的约克角半岛的西岸,它的船长是威廉.扬茨.据说他是最先看到澳洲海岸的人.)了澳洲后,所有其它船只都把那些海岸当作有传染病的蛮荒之地而长久对之远避;可是,捕鲸船却开到那里去了.捕鲸船才是现在那大块殖民地的真正的母亲.而且,在澳洲殖民地的摇篮时代,那些移民者数度由于幸遇捕鲸船停泊在他们的海面上,施舍给他们硬面包,才得免于饥馑.玻利尼西亚的无数岛屿都承认这一事实,并向捕鲸船致以商业上的敬意;它们为牧师和商人开了路,还有把原始的传教事业带到他们初到的地方去的事例.如果那个闭关自守的日本会成为一个好客的地方,那完全得归功于捕鲸船;因为捕鲸船已经驶到它的大门口了.
    在所有这些事实面前,如果你还是认为捕鲸业在审美观念上说来,跟这些事情毫无什么了不起的联系,那么,我就要跟你决斗个五十回合,每回都把你打得人仰马翻.丢盔弃甲.
    写鲸的并没有产生什么著名的作家,捕鲸业也没有出过什么著名的编史家,你也许会这么说.
    写鲸的并没有产生什么著名的作家,捕鲸业也没有出过什么著名的编史家么?那么,是谁首先记载我们的大海兽呢?除了伟大的约伯而外还有谁呢(见《旧约.约伯记》第四十一章.)?谁编出第一个捕鲸航程的故事呢?他就正是当时的王子艾尔弗雷德大帝(艾尔弗雷德大帝(849—900)......英国国王.),他提起他的御笔,把鄂大(鄂大......九世纪的挪威航海家,是艾尔弗雷德大帝的探险家.),即当时的挪威捕鲸者的故事记了下来!谁在议会上宣读我们那篇热烈的颂词呢?还不是埃德蒙.伯克(埃德蒙.伯克(1729—1797)......英国政治家,作家.这里指他在一七七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向英国议会宣读他的《对美洲殖民地抚慰书》,其中有赞扬捕鲸人的章节.)!
    这都说得不错,不过,捕鲸者本身可都是些可怜虫呀;他们的血管里没有好血.
    他们的血管里没有好血么?他们可有比皇族的血更好的东西咧.本杰明.富兰克林(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政治家,科学家.富兰克林的祖母于一六六三年与她丈夫定居在南塔开特.)的祖母就是玛丽.莫雷耳;后来嫁给南塔开特一个老殖民者,成为玛丽.福尔杰,也是一长串福尔杰族和标枪手们的女祖宗,这些标枪手全都是高贵的本杰明的亲戚,在今天,他们那装上倒钩的标枪正在世界各方掷来掷去呢.
    这也说得不错;不过,大家总认为捕鲸业是并不体面的.
    捕鲸业是并不体面的么?捕鲸业是极体面的!英国的古代法规,就把鲸称为"钦定鱼"呢(原注:这方面,在以后几章中将再加叙述.).
    那只是空有其名的啊!大鲸本身从来就没有被当做什么大了不起的.
    大鲸本身从来就没有被当做什么大了不起的么?在为一个罗马将军进入这个世界的古都所举行的壮丽的凯旋式上,那根从叙利亚沿海路远迢迢运来的鲸骨,正是那铙钹齐鸣的行列中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呢(原注:同上.).
    你既然这样旁征博引,那就算它是这样吧;不过,随你怎样说,捕鲸业可真没有什么威风.
    捕鲸业没有什么威风么?我们这个职业的威风是只有上天才能加以证实.鲸座就是南方的一个星座!再也不能多了!如果你在沙皇面前得拉掉帽子,那么,你也对魁魁格脱下帽子吧!再也不能多了!我知道一个人,他一生捕到了三百五十条大鲸.我认为那个人远比那些大吹其夺取了同样数目的城邑的古代大酋长还更光荣.
    至于说到我,如果万一在我身上还有一些尚未发现的最好的东西;如果我在这个小小而非常静寂的世界上,尚配享受一点我所不想渴求的真实的声誉;如果一般说来,从此我还能做些别人所愿意做的一点事情;如果在我死后,我所指定的遗嘱执行人,或者不如更正确地说,我的债权人,在我的写字台里,能够找到任何珍贵的手稿,那么,我得在这里预先把一切荣耀都归之于捕鲸业:因为一艘捕鲸船就是我的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耶鲁和哈佛是美国两个著名大学.).
   
    $$$$第二十五章    附  言
    (这一章在人人文库版上被列为第二十四章的"附言",而另外单独放在卷末.)
    为维护捕鲸业的威严起见,我很愿意再提出一些具体的事实来.不过把这些事实罗列出来后,辩护者就应该完全不作并非无理的臆测,因为,这对他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这样一个辩护者,他总不该受责备吧?
    如所周知,国王和女王在加冕的时候(现代也是如此),必须为他们的仪式进行一番奇特的梳妆手续.有一种所谓盐缸式的仪式,也可以称之为调味式的仪式.至于他们究竟怎样用盐......谁知道呢?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在国王举行加冕典礼的时候,他的脑袋瓜子,是郑重其事地抹了油,抹得那只脑袋瓜子如同一盆色拉(西餐中的杂拌冷菜,以生菜油调成.).不过,人们是不是可以采用擦机器的办法,把那只脑袋瓜子也抹得它内部可以灵活运转呢?这里,关于这种庄严的操作法的实在情形,倒是深值玩味的,因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把头发抹油,抹得芬香扑鼻的人,看成是一种下贱和无聊的人.事实上,一个使用发油的成年人,除了是医学上的需要外,那个人大概是在头上什么地方长有一块癞疤.一般说来,人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
    但是,这里得加考虑的一件事情是......加冕时用的是哪一种油?当然不能用橄榄油,植物性的发油,蓖麻油,也不能用熊油,更不能用普通鲸油和鳘鱼肝油喽.那么,除了用一切油类中最为超特,尚未经过提炼,未被弄脏的那种抹香鲸油以外,还能用什么油呢?
    请想想看,你们这些忠诚的不列颠人呵!我们这些捕鲸者可供给你们的国王和女王以加冕用的油料呢!
   
    $$$$第二十六章    武士和随从
    "裴廓德号"的大副叫斯达巴克,他是个南塔开特土著,也是个桂克的后代.他身体颀长,为人真挚,虽然生在冰天雪地的海滨,却似乎很经得起热带的气候,他全身肌肉硬得象回炉的面包.他身上的热血,即使运到东印度群岛去,也不会象瓶装土啤酒那样容易变质.他出生的时候,一定是正逢旱灾和饥荒,或者正逢他的国家所盛行的禁食日.他不过三十来岁;可是岁月却已吞噬了他那旺盛的体力.但是,他的这种瘦弱,仿佛既看不出是消耗精力于忧虑,也不象是有任何体力衰退的迹象.这只是成年男子的一种凝缩现象.他可决不是其貌不扬的人;恰恰相反.他那洁白而紧绷绷的皮肤,就象一件非常合身的衣服;把身体裹得紧紧的,充分表露出体内的健康有力,活象个再世的古埃及人.这位斯达巴克似乎还准备要经受未来的冗长岁月,要永远象现在这样的坚持下去;因为北极的冰雪也罢,酷烈的骄阳也罢,他体内的活力就象一只精巧的航海时计,保险适宜于各种气候.你悄悄地细看他那双眼睛,便似乎看得到他眼睛里还有他生平曾经泰然处之的千百倍危难的一种历久犹存的影子.他是个坚定不移的人,他的生活大多是一种充满行动的有声有色的哑剧,而不是一种单调的字面记载.虽然他有吃苦耐劳的谨严态度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可是在他身上也有一些特质,不时影响,而且在某些场合上,似乎还会超过其它一切的特质.他是个耿直非凡的水手,又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虔诚的心,因此,他那种海上的狂暴而孤寂的生活非常容易使他趋向迷信;至于那种迷信,就它的构成说来,却似乎多少有点出之于智慧,而不是出之于愚昧.他就是一个外表非凡而内心敏感的人.如果这些东西会时时使他那焊铁似的心肠屈服的话,主要是由于他想到了他那远在家乡的年轻的妻子和小孩,使他越发消失了他那粗犷的本性,使他更趋向于那种潜存的势力,这种势力,就心地忠实的人说来,就鼓不起那种勇猛的冒险精神,因为人人都经常可以看到捕鱼业的更富危险的变迁情况."在我的小艇上,不怕大鲸的人是没有的."斯达巴克说.他这句话,似乎不只是说:能对所面临的危险加以正确估计的,才称得上所谓切实可靠的勇敢,而且还含有这样的意思:跟一个大无畏的人做船伴,比跟一个懦夫做船伴还更危险.
    "不错,不错,"二副斯塔布说,"斯达巴克嘛,象他这么细心的人,在这个捕鱼业中是随处都找得到的."但是,我们不久就可以看到象斯塔布这样的人,或者几乎任何其他一个捕鲸者所谓的"细心"这个词儿的确切意义了.
    斯达巴克并不是追求危险的十字军武士;在他看来,勇敢并不是一种感情;而不过是一种对他有用,在碰到迫不得已的情形时,总能呼之即至的东西.此外,也许他还认为在捕鲸这种行业中,勇敢就是船只的最主要的装备品之一,如同船上的牛肉和面包一样,不是可以傻里傻气地随便浪费的.因此,每当夕阳西下后,他就没有放下小艇去打鲸的雅兴;也不会坚持去打鱼,尽管鱼会坚持要打斯达巴克.因为,斯达巴克认为,我在这个危险的大洋上,是为我的生活而打鲸的,并不是为鲸的生活而反让它们杀了的;成千上万的人就这样让鲸弄死,也是斯达巴克所清楚的.他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种命运?在无底的深渊里,他能够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兄弟的残肢呢?
    这位斯达巴克既然怀有这些往事前尘,而且,天生又有上述那些迷信;因而他的勇气虽然还是颇为蓬勃,可是确实也已到顶了.但是,象这样形成的人,又有着象他这样可怖的经验和记忆的人而会弄到这地步,却未免有点反乎常情;而且这些东西竟至于不能在他身上酝酿成为一种要素,成为一种在适当的情况下,会突破它的限制,而激发起他全部的勇敢来的要素,这也是不合乎常情的.不过,如果他有勇气的话,那种勇气主要的也是一般勇猛的人常见的勇气:通常用在跟大海.大风.大鲸或者跟世间的普通的不合理的恐怖作斗争是可以坚持得了的,然而却仍抵挡不住那种更大的恐怖,因为更大的精神上的恐怖,往往会由于一个愤怒而有力的人的全神贯注而使你感到威胁.
    但是,如果接下去要我在叙述中揭以若干例证,全然贬低可怜的斯达巴克的坚忍不拔的精神,那我也不大有这样写的心肠了;总之,暴露一个人之失去勇气,实在是一件最伤心,且也是最可怕的事情.人类可能有象联合证券公司和国家那样使人憎厌的地方,可能会有一些恶棍.傻瓜和凶犯;人类可能会有难看和枯槁的脸;但是,按理想说来,人类却是非常高贵和非常具有异彩的.如此堂皇而辉煌的生物,因此如果他身上有任何可耻的缺点,他所有的同胞就一定会赶忙跟他割裾.耻与为伍了.我们内心所感到的那种纯洁无疵的大丈夫气概(这是一直就存在我们内心的),尽管一切外形似乎已告消失,但是,那气概却还未受损伤,因而一旦看到一个勇气败坏的人那种赤裸裸的形相,实在真是教人悲恸欲绝.而且看到这么一副可耻之态,即使神明本身对这种自暴自弃的命星也无法掩口不加非难了.不过,我所说的这种尊严,可并不是帝王将相的那种尊严,而是那种没有被封官授爵的庶民的尊严,你将看到那尊严是闪烁在一举斧一投枪的臂膀上;那种平民的尊严,都是从上帝那里无尽无止地从四方八面照耀出来的.伟大的独行独断的上帝呵!一切民主主义的枢纽和轴心呀!那无所不在的神通,就是我们的神圣的平等!
    那么,如果我以后将把高尚的品质(虽然并不明显)归之于那些最卑贱的水手.背教者和被摒弃者;环绕着他们编织出一些悲剧人物来;如果即使在他们中间有最令人悲伤的,或者是最下贱的人,会时时自我跃升到绝顶的高峰;如果我将以一种灵光去渲染工人的胳臂;如果我将把一片虹彩铺盖在他们那夕阳西沉似的恶运上;那么你这公正的平等之神呀,你既然把人道的法衣铺盖在我们这些人的头上,就请你不顾人间一切批评,把我拯救出来吧!请把我拯救出来吧,你这伟大的民主之神呀!你对那个脸色发青,诗人的精英,重犯班扬(约翰.班扬(1628—1688)......英国作家,《天路历程》的作者.他因为不肯放弃非国教的传道,曾在贝德福特坐过牢.),都没有撒手不理;你这个用加倍力气.炼打出纯金叶去包着塞万提斯(塞万提斯(1547—1616)......西班牙作家,《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在一五七一年曾于参加对土耳其的海战时伤了左手,作者在这里误以为他的手锯掉了.)老头那只断臂的人;你这个把安德鲁.杰克逊(安德鲁.杰克逊(1767—1845)......美国第七任总统,这里指的似是杰克逊在独立战争中的战况.)从卵石上捡起来,把他抛上战马,捧上十三层天的人呵!你这个施用你的全能,从王侯群中把那些行尸走肉,永被淘汰的人都挑选出来当勇士的人呵;请把我拯救出来吧,上帝呵!
   
    $$$$第二十七章    武士和随从
    斯塔布是二副.他是科德角人;因此,按照当地的习惯,人家都管他叫科德角佬.这个无忧无虑的人,既不畏葸,也不骁勇;面临危急,绝不改色;他在从事最危急的追击时,总是镇定自若地干下去,象个长年辛劳的小木匠一样.他心情愉快,洒洒落落,随遇而安,驾驭起他的捕鲸小艇来,仿佛把最可怕的遭遇战看成是吃顿晚餐,他的水手全是应邀而来的宾客.他很讲究于把他的小艇布置得舒舒适适,犹如一个老车夫很讲究于把他的车座弄得舒舒服服一样.每当迫近大鲸,进行生死关头的决斗时,他毫不在意地.随随便便地拿起他那支无情的鱼枪,赛似一个嘴里一边吹着唿哨,一边举起锤子的修补匠.到了跟那只愤怒已极的巨兽并拢的时候,他还会哼起他那流行的老调.这个斯塔布,已经是积久成习地把鬼门关看做一只安乐椅了.他对于死亡这回事究竟是怎么个看法,那可不好讲.他是否想到过这回事,也许还是个问题;但是,如果他吃过一顿舒服的晚餐后,心里会偶然闪上这个问题的话,那无疑地,他准会象一个好水手那样,把它看成是一种叫人连忙爬上桅顶的事情,一声遵命,他就赶紧找人上去,去找他所能发现的东西了.
    斯塔布为什么会这样事事处之泰然,无所畏惧,在一个到处尽是死亡关头的世间,大家都让包袱压得趴在地上,他却能这样逍遥自在地挑起生的重担走去;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会有这种简直是大不韪的高高兴兴的态度;那东西一定就是他的烟斗.因为,他那根短小的黑烟斗就象他的鼻子一样,是他脸上的固定特征之一.你简直别想在他下床的时候,会先看到他的鼻子而看不到他的烟斗.他在床边的架子上搁有一整排装了烟叶的烟斗,一伸手就可摸到;他一上了床铺,就接连不断地把它们一支支都吸个遍,一支吸完,又凑上这一支再点燃一支,直吸到最后一支为止;然后又把它们一支支装满烟叶,以便随时重新取用.因为斯塔布在穿衣服的时候,他总不是先把双腿插进裤筒里,而是先把烟斗插到嘴里去的.
    我认为这样不断吸烟一定是有个道理的,至少是出自他那特别的癖性;因为,大家都知道,不管是在岸上还是在海上,世间的空气都吓人地染上了无数死于说不明白的灾难的人所吐出来的空气;因此,在发生霍乱时,有些人就把一块撒着樟脑的手帕紧掩在嘴上行走;同样的,斯塔布的烟气,也许可以当做一种抵抗人间一切灾难的辟瘟良剂了.
    三副就是弗拉斯克,他是马撒的维因耶德地方的蒂斯伯里人.这个短小精悍,血色红润的小伙子,是很爱跟大鲸格斗的,他好象总认为这种大海兽跟他有切身的和传统的冤仇;因此,每一遭遇,就得把它们扑灭干净,已成为他的一种荣誉问题了.他对于它们那巨大的身躯和神秘的态度所构成的许多奇景,竟是如此毫无敬意,如此茫然无知,不理会到碰上它们随时都有危险的可能;因此,在他那有限的见解看来,一条奇妙的大鲸不过是一种放大的老鼠,或者不过是一只水老鼠而已,只消略施小技,稍花时间,稍使力气就可以把它杀了烹了.他这种愚昧无知的无畏精神,使他有点把捕鲸当成一件儿戏;他只是为了好玩才去追击这些大鱼;而环游合恩角的三年航程,也不过是时间上比较长些的有趣的玩笑而已.木匠的钉子有粗钉和细钉之分;人类也同样可以这样分法.小弗拉斯克就是一种粗钉;生成可以派敲得紧,经得久的用场.他们都管他叫做"裴廓德号"上的中柱;因为,他那副样子,可真象北极的捕鲸者所称为中柱的那种短小四方的木头;它靠着嵌在它里面的四边突出的小木头,可以用来拉紧船只,免得遭到海洋的七凸八凹的冰块的冲击.
    说到大二三副这三个人......斯达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按照到处通行的旧习惯,统率"裴廓德号"三只小艇,担任指挥的就是他们这三个人.碰到摆开大架势的战斗,亚哈船长可能要去施展全力降伏大鲸的时候,这三个指挥者就是联合船长了.有的时候,一经配备了长长的.锐利的鲸枪,他们就是三个精选的枪手,如同那些标枪手也是好标枪手一样.
    同时,因为在这种著名的捕鱼业中,大二三副或者指挥者,都象古代的峨特武士一样,总各有他的掌舵手和标枪手随侍在侧,这些人,逢到指挥者在猎击中,鱼枪一时间给扭坏了,弄弯了,便可以及时地给他递上一支新枪;而且,一般说来,他们彼此间还都保持着一种亲切的友谊;因此,在这里,必须把"裴廓德号"那些个标枪手也给记点下来,并说明一下他们是各归哪一位指挥者管辖的.
    首先是魁魁格,大副斯达巴克已经把他挑去做他的随从了.不过,魁魁格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里无庸多说.
    其次就是塔斯蒂哥,他是一个该黑特(在马撒的维因耶德的极西的山岬)的纯种印第安人,那地方还有一群红种人的遗民,也是长期把许多最勇敢的标枪手供给附近的南塔开特岛的地方.在捕鲸业中,一般都管他们叫该黑特佬.塔斯蒂哥那头细长的黑发,他那高高的颧骨,和一双滚圆的眼睛......因为一个印第安人,虽然有东方式的魁梧,却也有南极式那种闪闪发光的脸色......这一切都足以说明他是那些自豪的武士猎人的纯血统后裔,他们在搜索新英格兰的大麋时,手里拿着弓,已经跑遍了那些主要的原始山林.但是,塔斯蒂哥现在已不再想探索山林里的野兽的踪迹,而来到海上紧追大鲸了;这个后裔已经用那百发百中的标枪,恰如其份地替代了他祖先的万无一失的弓箭.看到他那柔软如蛇的四肢上的茶色肌肉,简直教人相信起早期若干清教徒的迷信,而五分相信这个野蛮的印第安人就是魔王的后代.塔斯蒂哥是二副斯塔布的随从.
    在标枪手中名列第三的是大个儿,这个巨人似的,脸膛煤黑的野黑人,走起路来活象一只狮子......看来就象是亚哈随鲁王(亚哈随鲁王......《圣经》上的波斯国王.见《旧约.以斯帖记》.).他两只耳朵挂有两个大金箍,大得水手们都把它叫做螺钉环,说是这两只环环可以用来缚中桅帆的升降索.在他少年的时候,大个儿就自动跑上那只停泊在他故乡的荒凉的港湾上的捕鲸船.于是,他除了到过非洲.南塔开特以及捕鲸者最常到的那些异教的港口外,从来没有到过别的什么地方;现在大个儿虽然已在那些非常注意他们的船员是些什么人的船东的船上,过了多年勇猛的捕鱼生活;他依然保持着他所有的野性的特点,象只长颈鹿般昂着头,足足六英尺五英寸的雄姿,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谁一抬头向他一望,都不免感到相形见绌;一个白种人站到他面前去,仿佛就是一面去向要塞求降的白旗.说来也真奇怪,这个合乎帝王身份的黑人,这个亚哈随鲁式的大个儿,竟就是小小的弗拉斯克的随从,而他站在大个儿的旁边,可活象只棋子.至于"裴廓德号"上的其余一些人物,请记住,在现代的美国捕鲸业中,在那些被雇用的水手中,是美国人的还不上一半呢,而且这不上一半的人又差不多都是船上的头目.因此,美国捕鲸业的情形,就跟美国海陆军队和商船,以及受雇于建造美国大运河和铁路的那些工程人员的情况一样.我所以说是一样,是因为在所有这些场合上,美国人只是提供智慧,至于力气呢,则由世界其它各地去慷慨输捐了.在这些捕鲸的水手中,有不少是来自亚速尔群岛(亚速尔群岛......在葡萄牙靠大西洋中部的地方.)的,那里是许多外航的南塔开特捕鲸船经常驶去,把那些生长在岩石的岸边的.能吃苦耐劳的农民找来补充他们的水手的地方.同样地,格陵兰的捕鲸船也从赫尔(赫尔......在英国约克郡.)或者伦敦驶出来,开进设得兰群岛(设得兰群岛......在苏格兰北部.)去招收他们的全部水手.等到回航的时候,又再把他们卸在原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可说不上来,不过,岛民似乎生来都是最优秀的捕鲸者."裴廓德号"上的水手,就几乎全是岛民,也是一些与世隔绝的人,我之所以这样称法,并不是泛指一般的陆地人,而是指各有一个小天地的与世隔绝者.不过现在是,大家都同在一条船上相依为命,还成什么与世隔绝者呢!一个从天涯海角各岛各屿汇合拢来的安纳萨西.克罗茨的代表团陪着"裴廓德号"的亚哈老头,想把人间的牢骚诉诸那个庭上(安纳萨西.克罗茨(1755—1794)......即普鲁士人约翰.巴蒂斯特.克罗茨子爵,一七九二年改籍法国.他环游欧洲后,在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时,来到巴黎参加雅各宾派俱乐部.隔年,他在国民议会的庭上宣称他和他的徒众是"人权宣言"的拥护者,自此以后,他自称为"人类的演说家".后因触怒罗伯斯庇尔,被处斩刑.据说他在国民议会的庭上演说时,是代表着巴黎一群咖啡馆,下等酒馆,茶楼的各式人等的,故作者在此处有如是说法.).可是,能够从那个法庭生还的却为数寥寥.比普这黑小子呀......他从来就没有回来过......啊,不,他以前去过了.可怜的亚拉巴马(亚拉巴马......美国一个州.)孩子呀!在"裴廓德号"那不祥的船头楼上,你们不久就将看到他敲着他的小手鼓,弹出永恒的时间前奏曲.当他被派到高高的后甲板去的时候,人家吩咐他响亮地敲起小手鼓,他便有如天使附体一般大敲特敲,一会儿叫懦夫壮起胆来,一会儿又向英雄致敬.
   
    $$$$第二十八章    亚  哈
    离开南塔开特好几天后,甲板上仍然不见亚哈船长的影踪.大二三副定时地轮流值班,一点也看不出有其他什么人在指挥,他们似乎就是这条船的仅有几个指挥者;不过,他们常常带着那么突如其来的紧急命令从舱房里出来,终究教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不过是代人指挥而已.不错,他们的顶头上司和独裁者就在那边,只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见到,谁都不准随便走进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避难所似的舱房.
    我每回在舱里休息(在舱里休息......按原文为watches below,从前船上值班,有四个小时是"自由班"(free watch),在这个时间中,水手们可以在舱里休息.)后,一登上甲板,就立刻注视一下船尾,看看是不是可以看到什么陌生的脸;因为我原先对这位未蒙一面的船长的那股微感不安的心情,如今在这恍如隔世的海洋中,简直已经变成一种焦虑了.而且,由于那个褴褛的以利亚那番恶魔似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老是不期而然地以一种先前没有想到的微妙的力量,在我心头翻腾着,而更时时加强了我这种焦虑.那番说话,我可实在受不了,正如在另一种心情下,我对码头上那个外方人的预言者那番貌似正经的怪话,几乎随时都要发笑一般.但是,不管我所觉得的究竟是焦虑还是不安......就算它是这样吧......可每当我在船里张来张去的时候,却又觉得怀着这种感情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尽管那些标枪手,那一大群水手都远比我以前所熟悉的任何一些驯良的商船人员更为野蛮,更具有异教色彩,更为良莠不齐,我还是认为这种情形是......并且很恰当地认为是......那种我已不顾一切地参加了的野蛮的斯堪的纳维亚职业的可怕的特点.尤其是这艘船上三个主要头目,那大二三副的态度,都表现得足以教人消除这些无谓的忧虑,足以教人对航程的各种情况引起信心和愉快.这三个比较好又比较象船上头目和水手的人,虽然各有一套,却并不是容易找得到的,他们每个人都是美洲人;一个是南塔开特人,一个是维因耶德人,一个是科德角人.且说这只船离开港埠的时候,正是圣诞节期间,虽然暂时我们还在过着冷彻肌肤的北极气候,但航程却时刻都在离开那种气候,向南奔驶;而且我们向前驶去的每分每秒,也正在慢慢地把那种无情的冬季,和冬季种种难耐的气候撂在我们后边.有一天早晨,正是天色不那么阴霾,将明未亮,但还是灰的时分,船只随着一阵顺风,以报复似的急跳和伤感的速度向前急冲,那会儿,我正登上甲板去值上午班,把眼睛向船尾栏杆一瞄,我顿时浑身掠过一阵预兆性的寒颤.现实超过恐惧;亚哈船长站在他的后甲板上了.
    他的身体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普通的症状,也看不出他已经好了多少.他那样子就象一个刚从火刑柱上解下来的人,虽然火焰烤干了四肢,却没有把四肢烧掉,也分毫没有损及他那久经风霜的结实躯体.他整个高大的身材,似乎是用坚硬的古铜塑成的,塑成一个无法改动的模型,有如切林尼(切林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塑出来的柏修斯(柏修斯......希腊神话:宙斯之子,杀死蛇发女怪美杜莎的英雄.).你可以看到有一条细长的.青白色鞭痕似的东西,象根线一般从他那簇灰发里蜿蜒而出,直顺着他那焦黄色的半边脸和脖子而下,消失在衣衫里.它仿似天上的闪电,猛烈地击了下来,落在一棵笔直.高耸的树身上,往往就这样留下了一道垂直的线痕,却没有损伤一枝嫩枝,只是把突出土面的树干从顶到底划了一条细沟,剥了一细条树皮,大树虽还长得绿油油,却已刻上了痕记.他这个痕记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受了什么重伤而留下来的疤,谁都说不准.关于这事情,象是出自一种默契那样,在整个航程中,人们,特别是大二三副都一点也没有提起.不过,有一回,塔斯蒂哥的长辈,那个该黑特印第安老水手,却迷信地认为亚哈一定是在四十足岁的时候才长上这么一条痕记的,他还说,当时发生这事情,决不是因为跟人家吵架,而是在海洋的暴风雨里弄出来的.然而,这一荒唐的说法却似乎又被一个人岛(人岛......爱尔兰海中的岛屿.)老头的暗示从推论上给否定了,这个阴沉沉的老头从来没有离开过南塔开特,以前也从来没有看到任性的亚哈.然而,古老的海上传说,不知何时开始的迷信,使大家公认这个人岛老头具有超常的识别力.因此,虽然后来他说,如果亚哈船长有朝一日寿终正寝的话......也许是不大会发生的,他这么咕哝一下......那么,任何一个给他料理后事的,就会找出他那条从顶到踵的天生的记痕了,这番话,那些白种水手都没有人认真地反驳过他.
    亚哈这副冷酷的相貌,和脸上那条灰色的记痕,是这么有力地影响了我,使我在开始一瞬间,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之所以具有这种冷酷神情,大多应该归之于他半站着的,那条煞风景的白腿.我早就知道,这只牙质腿是在海上用抹香鲸的颚骨加以磨光修整做成的."是呀,他是在日本海面上给毁掉的呀,"那个该黑特印第安老头有一回说道;"不过,象他那艘给毁掉了桅杆的船一样,他不待回家修理就已经在海上找到另一根桅杆了.他可有不少的桅杆呢."
    他那与众不同的姿势,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在"裴廓德号"的后甲板两侧,紧靠后帆的护桅索的地方,各有一个半英寸左右的.直钻进船板的镟孔.亚哈船长那只牙腿紧插在那只洞孔里,他抬起一条胳膊,抓住一根护桅索,笔直地站在那里,直瞪着那颠簸不停的船头的远方.在这种笔直向前.固定不动.不畏不惧的目光中,含有一种无限的.最坚决的.不屈不挠的神气,一种坚定不移的.永不妥协的顽强精神.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那几个头目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不过,从他们各种最细小的动作和表情上,却教人明显地看出,因为知道有一种使人缭乱的眼色控制他们,而现出一种虽然不是痛苦,却是不安的神态.不仅如此,而且在他们面前的这个满腔抑郁的亚哈的脸上,还有一种苦恼的神色;隐含在那种无法形容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中,还有着无上的悲痛之概.
    他第一次在甲板上露了一会儿面后,便退到他的舱房里去.不过,打从那个早晨后,水手们每天都看到他了;他不是站在那个镟孔里,就是坐在他那只牙凳上;或者是脚步沉重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随着天气日趋晴朗;而且确已开始变得有点儿温暖,他就越来越不象个隐士了;仿佛船开航后,只是因为海上那种冬季的肃杀凄凉的景象,才使他那么深居简出.于是,慢慢地竟发现他几乎是不断地留在露天里了;不过,到现在为止,虽然他终于在暖洋洋的甲板上说过话,或者人们察觉出他说过了话,可他在那里却象另一根备用桅杆一样是多余的.好在"裴廓德号"现在只在赶路,并不是在做正规的巡弋;差不多各种需要督促的捕鲸准备工作,大二三副都还能够胜任愉快,因此,现在可说是很少或竟没有什么要亚哈亲自处理,或者需得打扰他的事情.船只就这么向前奔赶,在这当儿,他额头上的云彩,也一层层地堆了起来,好象所有的云彩都看中了这个可以歇脚的.最高的绝巅似的.
    然而,不久,我们所碰到的这种愉快兴奋的.鸟啭莺啼的激人心弦的暖和天气,似乎也慢慢地挑动他的心情了.因为,这时就象是四月五月这两个双颊鲜红.蹦蹦跳跳的姑娘回到那冬天的,令人嫌恶的树林的老家一样;连光秃秃最难看的.树皮开裂打皱的老树,至少也抽出几根嫩绿的新芽,来欢迎这两个心畅神怡的来客;因此,到最后,亚哈也这样的跟那嬉戏诱人的女孩似的天气有点两相投合了.他的脸上不只一次地微显快意,而且那张脸,如果换成任何其他一个人,准会立刻粲然一笑.
   
    $$$$第二十九章    亚哈上;斯塔布随后上
    过了几天,冰块和流冰都撇在后面了,这时,"裴廓德号"正乘风破浪冲过春光明媚的基多(基多......南美洲厄瓜多尔的首都.).在海洋上,春天差不多是老守在热带的永恒的八月天的门口.那种暖洋洋而凉爽晴朗.鸟语花香.丰富多采的白昼,就象是波斯那种盛冰果子露的水晶杯子,堆积着......一片片地堆着玫瑰香水凝成的冰雪.繁星闪烁.端庄肃穆的夜空,象是穿着珠光宝气的天鹅绒衣服的傲慢的贵妇,高傲孤单地呆在家里,想念着那不在她身旁的南征北战的公侯,想念着那盔甲辉煌的太阳!对于熟睡的人说来,这种逗人兴致的白昼和如此诱人的夜晚,都同样是可以酣睡的.不过,这种富有诱惑力的灿烂天气,它不光是给外界增添了新的迷惑力,还打开了人们的心扉,尤其是每当这种静穆柔美的夜色扰来的时候,就象冰霜在万籁俱寂的夜空里结成冰晶体一样,记忆也突然结晶了.所有这些微妙的力量,也越来越甚地作用于亚哈的肌理.
    上年纪的人总是睡不着觉的;仿佛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同死神这样的东西不那么有关系似的.在一般海上的指挥者中,胡须灰白的老年人往往情愿舍弃他们的卧铺,去探望那夜幕笼罩的甲板.亚哈就是这般情况;不过,只是在最近,他才好象是愿意多呆在露天里,因此,老实说,他现在是从甲板去探望船长室,而不是从船长室去探望甲板."象我这样一个老船长,要我走下这个狭窄的舱口,走到我那墓穴似的铺床上去,我不免觉得好象是走进我的坟冢."他会这么自言自语着.
    因此,差不多每天一开始值夜,甲板上的人巡视过了舱里那些熟睡的人后;如果碰上需要把一根绳索拉上船头楼,水手们并不象白天那样粗鲁地摔下去,而是颇为仔细地放下去,免得吵醒他们那些熟睡的船伴.往往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气氛就要开始出现的时候,那个一声不响的舵手就习惯地注视一下舱口,隔不多久,那位老人就会闪将出来,手抓着铁栏杆,一瘸一瘸地扶着栏杆走去.有些人倒认为他有点儿人情味;在这种时分,他总就不在后甲板上踱来踱去;因为对于那些在他那六英寸牙骨踵的方圆内想安睡的疲累的大二三副们说来,他那骨头的步伐一定会骨碌骨碌响个不停,他们就会象是睡在鲨鱼的嘎扎作响的牙门上一般.但是,有一回,他的心情实在太沉重,顾不到通常的关怀了;正当他以沉重的.木头似的脚步,从船尾栏杆到主桅间有板有眼地踱来踱去的时候,那个古怪的二副斯塔布,从下面走上来了,他带着一种缺乏自信.祈求的幽默语气暗示说,如果亚哈船长喜欢在船板上走,那么,谁都不能说个不字;不过呢,总得设法别弄出声响来;接着含糊而犹豫不决地隐约说出什么一团绳索,把牙踵插进绳索团里.啊!斯塔布,这么说来,你未免是不了解亚哈了.
    "我是一颗加农炮弹么,斯塔布?"亚哈说,"要你这样来给我填弹塞?可是,你走你的路吧;我已经忘啦.到你下面的夜间坟墓里去吧;到象你这样的人,钻进寿衣去睡的地方去,最后拿你来做填料.......下去,狗东西,到狗窠里去!"
    听到这个突然变得这般可恶的老人结尾这番出人意料的叫喊声,斯塔布给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激动地说,"我是听不惯人家这般对我说话的,先生;份量稍为轻些,倒还马马虎虎,先生."
    "住口!"亚哈打牙缝里迸出话来,然后,猛地走开去,仿佛避开什么多情的诱惑似的.
    "不,先生;我还没有讲完,我不会乖乖地让人家叫我狗东西的,先生."斯塔布鼓起了勇气说.
    "那么,最好管你叫驴子,骡子,小驴子,给我滚,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亚哈话一说完,就脸色非常可怕地向他冲上去,斯塔布不由得退却了.
    "我从来没有让人家这样糟蹋,而不给以狠狠的回击的,"斯塔布嘟哝着,这时,他已发现自己在打舱口走下去了."这真古怪.停下来,斯塔布;噫,不知怎的,我真弄不清楚,要不要回去揍他一顿,还是......怎么啦?......就在这里跪倒来,替他祷告一番?不错,这倒是我刚想到的办法;不过,这将是我生平第一遭的祷告.这真古怪;真正古怪;他也古怪;噫,算来算去,他该算是斯塔布生平一起出航的最古怪的老头儿.他对我发了多大的脾气啊!......那双眼睛活脱是两只火药桶!他疯了吗?总之,他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正如甲板上一有响动就必定有什么事情一样.他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只有三个钟头,就是躺在床上也不睡觉.那个名叫汤团的茶房有一天早晨不就告诉我说,他始终看到这老头儿吊铺上的被褥老是弄得乱七八糟,被单缩到床脚跟,床单简直打成许多个结头,枕头可以说是热得怕人,仿佛搁过一块火砖么?这个激烈的老头儿!我猜想他一定是患了岸上人所说的什么心病了,据说那是一种颜面痉挛症......比牙痛还要难受.唔,唔;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毛病,但愿上帝别让我染上这毛病.他浑身是谜;我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后舱去干什么,那个汤团也对我说,他很怀疑.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倒要弄个明白,究竟是谁跟他在后舱里有约会呀?这不古怪吗,那么?但是,这很难说,又是老把戏......就在这里打个盹吧.该死的,人投胎到世间来,即使一生下来就马上睡觉,也是划算的.现在我倒想起睡觉这事情来了,这是小娃娃生下来的第一桩事情,这又是古怪的事.该死,只要你一想,万事都是古怪的.可是,这是违反我的原则的.不转念头,就是我的第十一诫;能睡就睡是我的第十二诫......唔,又来到这里啦.不过,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刚才不是管我叫狗吗?该死!他还说最好管我叫驴子,还堆上大大小小一大串驴子呢!他不如踢我一下还要痛快.也许他已经踢过了我,我却没有感觉到,不知怎的,我可真给他那副杀相吓昏了.好象是白骨似的一阵闪光.我究竟怎么啦?我竟双脚都立不稳.给那老头儿一碰撞,就好象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千真万确,我一定是在做梦,然而......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最好还是去躲起来;那么就再回吊铺去吧;到明儿,让我再看看,我白天对这鬼魔术又是怎么个想法."
   
    $$$$第三十章    烟  斗
    斯塔布走后,亚哈靠着舷墙,站了一会儿;接着,按照他近来的习惯,叫来一个值班的水手,要他到下面去拿他那只牙凳子和烟斗.他凑着罗盘灯点燃起烟斗,把凳子放在甲板的向风地方,坐在那里抽烟.
    在古挪威时代,据说,那些热爱航海的丹麦皇帝的宝座都是用独角鲸的牙齿做的.那么,看到亚哈坐在那只用牙骨做成的三脚凳上,怎不叫人想到那就是象征着他的王位呢?因为亚哈就是船上的可汗,海中之王,也是大海兽的太君.
    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就不住迅速地喷出阵阵浓烟来,浓烟又直飘回到他脸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终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掉烟斗,"吸烟也不再会减轻痛苦了.我的烟斗呵!如果连你都失却了魔力,那我一定是弄不好喽!我一直在这里不知不觉地苦干着,不是为了享乐,......不错,而且一直没有注意到是在当风抽烟;当着风,而且这样一个劲儿吹吹喷喷,仿佛就象条垂死的大鲸,我这最后的喷射,都是充满着最强烈的苦恼.我还要跟这支烟斗打什么交道?这东西本来就是意味着宁静,把柔和的白烟吹进柔和的白发里,而不是吹进我这样蓬乱的铁灰色的发绺里.我再也不吸它了......"
    他把那支还燃点着的烟斗扔到海里去了.烟火在浪里咝的一声;同时,船只掠过那下沉的烟斗冒起的泡泡,飕地往前驶去.亚哈戴着垂边帽,在甲板上蹒蹒跚跚地踱来踱去.
   
    $$$$第三十一章    春 梦 婆
    (春梦婆......拯救众生,使醒迷梦之产婆,典出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该剧中罗密欧说:"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迈丘西奥答道:"那一定是春梦婆来看望过你了.")
    隔天早晨,斯塔布走上来对弗拉斯克说:
    "这样一个怪梦,中柱呀,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你总知道老头儿那条牙腿,哼,我梦到他用那条腿踢了我;正当我想回踢一下,确确实实,我的小朋友,我就立刻把我的脚踢了出去!于是乎,完啦!亚哈象个金字塔,可我呀,活脱是个大傻瓜,不断地踢它.可是,更奇怪的是,弗拉斯克......你知道,所有的梦都是多么奇怪的呀......我在这样满腔怒火中,却不知怎的,我似乎在暗自思量,认为亚哈踢我,毕竟还算不上是很大的侮辱.'怎么?,我心里想,'这算什么?那又不是条真腿,不过是条假腿罢了.真打跟假打,那可是大大不同的呵.,弗拉所克,这就是为什么吃一记拳头比吃一记手杖更要难挨五十倍的道理了.真正的肢体......就会给人以真正的侮辱,我的小朋友.听着,我一边用我的笨脚趾踩着那可恶的金字塔,一为一直暗自思量......这一切竟是矛盾得这么厉害,我说,我一直在暗自思量;'他那算是什么腿,不过是根手杖......一根鲸骨手杖罢了.不错,,我心里想,'那不过是一种开玩笑的棒打......事实上,他只是用鲸骨给我一顿敲打......并不是一种恶意的踢.再说.,我又想,'你就看一看吧;哼,那尾梢......就是脚端的那部分......那可是多么细小的尾梢呀.因此,要是一个大脚农民踢了我,那才是一种该死的大侮辱呀.而这种侮辱不过是一点点而已.,不过,弗拉斯克,现在这个梦的最大的玩笑来到了.正当我在乱踢那金字塔的时候,来了一种长满獾毛的老人鱼,背上长着个驼峰,抓起我的肩膀,把我团团转地拖了一通.'你在干什么?,他说.我滑倒了!老朋友,我可吓坏了.这么一副相貌!不过,不知怎么一来,过了一会,我又不害怕了.'我在干什么?,我终于说道.'那么,你是干什么的,我倒想知道,驼背先生?你可要挨一脚?,的的确确,弗拉斯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屁股一转,弯下腰去,拉起他当破布片用的一团海藻......你想我看到什么......哎哟,老朋友,他的屁股尽是一些穿索针,尖端都戳了出来.我再一想,就说,'我想我还是不踢你吧,老头儿.,他说,'聪明的斯塔布,聪明的斯塔布;,他就这么不住地嘟哝下去,直象是一只烟囱似的八目鳗在嚼着它自己的齿龈.我看到他并不打算停止他那'聪明的斯塔布,聪明的斯塔布,,我心想,还是再踢那个金字塔吧.但是,我刚把脚一举,要踢出去的时候,他就吼了起来,'别踢!,'喂,,我说,'现在又怎么啦,老头儿?,'你听着,,他说,'什么叫侮辱,我们来辩一辩理吧.亚哈船长踢了你,可不是吗?,'是呀,他踢了我,,我说......'就正踢在这地方.,'很好,,他说......'他使的是那只牙腿吧,可不是吗?,'不错,是这样,,我说.'那么,,他说,'聪明的斯塔布,你有什么可埋怨的呢?他可不是好心好意的踢吗?他踢你的可不是一种普通松木的腿呀,是吗?不,你是让一个大人物踢了,而且使的是一只美丽的牙腿,斯塔布.这是一种光荣;我认为这是一种光荣.聪明的斯塔布,你听着.古时候,在英国,最伟大的侯爵们都认为,让女王打耳光是一种无上的光荣,而且因此可以获得嘉德勋爵位(嘉德勋爵位......获有英国最高勋章(嘉德章)的爵位.);但是,斯塔布,你尽可夸耀一番,说你让亚哈老头踢了,而且因此成了个聪明人.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让他踢;把他的踢当作光荣的事情;而且绝不要回踢;因为你会吃不消的呀,聪明的斯塔布.你没有看到那金字塔么?,说着,他不知怎么,突然一来,就古里古怪的游进了空中.我打起呼噜,翻了个身;原来我是躺在吊铺上,现在,你对这个梦怎个看法,弗拉斯克?"
    "我不知道,不过,依我看,倒象是一桩傻事."
    "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但是,这却教我成了个聪明人,弗拉斯克,你可看到亚哈站在那里,在掠过船尾侧看着么?唔,弗拉斯克,你最好还是让那老头去吧;不管他说些什么,永远也别跟他搭腔.喂!你听,他在叫嚷些什么啦?"
    "桅顶的人呀,喂!你们大家都得当心呀!在这附近有大鲸!你们要是看到一条白色的,就拼命叫起来呀!"
    "你现在对那声叫喊怎样看法,弗拉斯克?那里头可不是有点儿古怪么?一条白鲸......你可注意到,老朋友?你瞧......好象就要出什么特别的事情了.你准备着吧,弗拉斯克.亚哈心里可搁着点儿非常的东西呢.可是,别声张,他走过来啦."
   
    $$$$第三十二章    鲸 类 学
    我们已经勇猛地奔驶在大海上;而且我们就要消失在大海的无依无傍的一望无垠中.在这以前,趁"裴廓德号"那长满杂草的船壳跟大海兽的藤壶似的身体并驾齐驱之前,先来做好一件可说是必不可少的事:彻底了解我们就要研究的各种有关大海兽的比较特殊的材料与典故,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我现在所乐于告诉你们的,就是按照鲸的大类,把它有系统地罗列出来.然而,这可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工作.这里所提出的分类,其中有不少混乱之处.请听近代那些最优秀的权威者是怎样说的.
    "在动物学的分科中,牵涉之广,应该算是鲸类学这一名称了,"公元一八二○年斯哥斯比船长这样说.
    "我如果力所能及的话,那我就不想研究关于鲸类分成群和族的这种方法.......在研究这种动物(抹香鲸)的考据家中,存在有极大的混乱."公元一八三九年外科医生比尔这样说.
    "在无底的大海中从事我们的研究工作是不适当的.""难以穿透的帷幕把我们对于鲸类的知识都给遮住了.""一个满布荆棘的园地.""所有这些不完全的迹象只是徒增我们博物学家的苦恼而已."
    那些动物学家和解剖学的权威,如伟大的居维埃,约翰.亨特(约翰.亨特(1728—1793)......英国解剖学家.)和莱松(列尼.彼列米维尔.莱松(1794—1849)......法国博物学家.),对于大鲸就是这样说法.不过,虽则真正的知识不多,然而有关的书本却不少;因此,鲸类学或者是鲸科学也差不多是这样.虽然有很多人,小人物大人物,老人物新人物,陆上人和水手,他们都或多或少的,写到有关大鲸的事情.这里不妨概略地提出一些来......《圣经》的那些作者;亚里斯多德(亚里斯多德(公元前384—322)......希腊大哲学家.);普利尼(普利尼(23—79)......罗马作家.);艾特罗万第(艾特罗万第(1522—1007)......意大利博物学家.);托马斯.布朗男爵(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格斯纳(康拉德.冯.格斯纳(1516—1565)......瑞士博物学家.);雷(约翰.雷(1627—1705)......英国博物学家.);林尼厄斯(卡尔.林尼厄斯(1707—1778)......瑞典植物学家.);隆德列修斯(隆德列修斯......不详.);威洛比(休.威洛比(1500—1554)......英国探险家.;格林(格林......十八世纪英国的航海家.);阿蒂第(彼得.阿蒂第(1705—1735)......瑞典博物学家.);西鲍尔德(罗伯特.西鲍尔德(1641—1722)......苏格兰医生,科学家.);布里松(玛苏林.杰克.布里松(1723—1806)......法国博物学家.);马登(马登......十六世纪德国的海上旅行家,外科医生.);拉塞佩德拉塞佩德(1756—1825)......法国博物学家.);博纳太埃尔(博纳太埃尔......不详.);德马雷斯(盖登.德马雷斯(1784—1838)......法国动物学家.);居维埃男爵;弗列达里克.居维埃(弗列达里克.居维埃(1773—1835)......法国博物学家.);约翰.亨特;欧文(理查德.欧文(1804—1892)......英国科学家.);斯哥斯比;比尔;贝内特;罗斯.布朗;《米里亚姆.科芬》的作者(即美国的律师和记者约瑟夫.哈特,他在南塔开特住过多年,著有《米里亚姆.科芬》又称《捕鲸者》一书,是第一部记述美国捕鲸者生活的书.);奥耳姆斯特德(奥耳姆斯特德(1791—1859)......美国科学家.)和契弗牧师(亨利.契弗牧师......生卒年份不详,一八五○年著《鲸和捕鲸者》.).但是,上述诸人的著作究竟具有什么根本的概括意义,那从上面所引的若干摘录就可以表明.
    在上列这些大鲸作者的名单中,只有欧文以下诸人曾经看到过活鲸;而且,其中也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职业标枪手和捕鲸人.我指的是斯哥斯比船长.在论格陵兰大鲸,又称露脊鲸的各别的科目中,他是现存的最优秀的权威.但是,对于那种抹香鲸(与之相比,格陵兰鲸几乎是不值一提的),斯哥斯比还是毫无所知,一无记载.不过,请注意,格陵兰鲸是海上王座的僭夺者.它甚至还算不上鲸中的最大的呢.然而,由于人们长期承认它的既得权,同时,在过去七十年来,人们对当时所传说的,也可说是全然陌生的抹香鲸是完全无知的,而且时至今日,除了少数科学研究所和捕鲸港以外,人们对于抹香鲸仍然是一无所知;于是,这种僭夺权就给弄得天衣无缝了.人们几乎查遍了过去许多伟大诗人的有关大海兽的一切引喻,都只能看到格陵兰鲸就是诗人眼中的世无其匹的海上王君.但是,终于到了喊出新的呼声的时候了.这里就是查林的十字架(英王爱德华一世(1239—1307)为纪念其妻伊林娜,命人精工制成一只十字架.查林即在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之南.一八四七年十字架为议会派所毁(一八六五年又在原址附近照原来式样重建).这地方是英国张贴一切皇家公告(包括新皇登基等)的处所.),你们听着,一切的善男信女呀,......格陵兰鲸已经被黜废了,......大抹香鲸才是当今的主宰者!
    只有两本书自以为已经让你看到活的抹香鲸,同时,就其成就的程度说来,却还差得很远.这就是比尔和贝内特所写的两本书;他们两人都曾经做过当时英国南海捕鲸船的船医,并且都是严正可靠的人物.要在他们的书中找到有关抹香鲸的原始材料必然是不会很多的;不过,就其仅有的材料说来,却都是上乘的,虽然大多还是局限于科学性的记述.不过,迄今说来,不论在科学的或者诗歌的作品中,对于抹香鲸仍是记载不完全的.抹香鲸的情况远比不上一切已被捕获的大鲸,关于它的生活情形仍是一片空白.
    现在对各种大鲸必须作出一种通俗易懂的分类来,如果暂时能够做出一个简便的纲要,让以后的劳作者去分门别类地进行补充也就不错了.既然没有高明人士来做这种事情,那我就不揣冒昧地尝试一番.我一点也不敢说能做得完满,因为任何一个自以为会做得完满的人,一定会由此而招致错误.我也不想从解剖学角度详细记述各种大鲸,也不想......至少在这里......做出任何过多的记述.我的目的只想勾勒出一幅鲸类学的有系统的草图来.我是工程师,而不是营造者.
    不过,这可是一件烦重的工作,决不是通常的邮政局检信员所能胜任的.得钻到海底里跟踪摸索,得把双手去探索世间所无法描摹的喷泉.肋骨和骨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是什么人,竟敢企图去钩住这种大海兽的鼻子!约伯遭到的那种可怕的奚落就足以把我吓坏了."他(大海兽)岂肯与你立约?人们指望捉拿他,是徒然的!"(见《旧约.约伯记》第四十一章四至九节.)但是,我已经跑遍了许多图书馆,航遍了各大洋;我只得用我这双看得见的手来处置这些大鲸;我是认认真真的,因此,我要试一试.这里得把一些准备工作安排一下.
    第一 鲸类学这门科学之未定未决的情形,正是有待于事实证明的首当其冲的问题,在某些方面说来,它还有一个争议未决的问题,那就是大鲸究竟是不是鱼.林尼厄斯在写于一七七六年的《自然之体系》一书中说,"这里我要把鲸与鱼区别开来."不过,就我所知,我知道直至一八五○年,鲨鱼和鲱鱼,鱼和青鱼,却与林尼厄斯所发表的见解相反,仍然是跟大海兽共海而分处的.
    林尼厄斯之所以要把鲸从海里放逐出去的根据,是这样的,他说:"鉴于它们有温暖的双心室的心脏,有肺,有能活动的眼皮,有内凹的耳朵,而且,雌性又有乳房,从自然规律说来,当然应该区别于一般鱼类."("而且,......一般鱼类"原文是拉丁文.)在某次航行中,我碰到了两个餐友,就是南塔开特人西米恩.麦赛和查利.科芬,我把这一切向他们请教,他们都一致认为,上面所提的理由是完全不充足的.查利还不敬地把他们称为吹牛家咧.
    其实,我宁愿放弃一切争论,坚持老式的立场,宣称鲸是鱼(按鲸是哺乳动物,不是鱼类,中国科学院在一九五五年公布"脊椎动物名称"时,已将鱼字取消.),并且请神圣的约拿来支持我.这一基本之点已告解决,其次,就来研究鲸具有什么与其他鱼类不同的内部特征.关于这,林尼厄斯已在上面把这些要点提出来了.简略地说,这些特征就是:有肺,有热血;反之,其他鱼类却是没有肺而且是冷血的.
    第二 我们该怎样就它那显而易见的外形来给鲸下定义,从而永远给它以明显的标志呢?那么,简单说来,就是,鲸是一种会喷水,有平尾的鱼.这样人们就明白了.这个定义不管是怎样被压缩了,它可是经过广泛思考的结果.海象也象鲸一样很会喷水,可是海象并不是鱼,因为它是两栖动物.不过,这个定义的后半段,一跟前半段连在一起,就变得更为使人信服了.几乎任何人都会注意到,陆地人所熟见的鱼都没有平尾,只有一根垂直的,或者向上向下的尾巴.反之,在一切会喷水的鱼中,它们的尾巴,虽然形状可能相似,却都一定有一种平面的形态.
    我在上面对鲸所下的定义,可决不是想借此而把鲸类跟任何海族都隔绝起来,因为一般见多识广的南塔开特人迄今仍把海族与鲸一视同仁;同时,另一方面,也并不企图把那种迄今仍被权威地认为是异类的任何鱼类拿来跟鲸联系起来(原注:我知道迄今被称为拉马丁鱼和懦艮鱼(南塔开特的科芬家族称之为咸水火鱼和牝豚鱼)仍被许多博物学家们算作鲸类.但是,说到这种咸水火鱼,它却是一种吵吵闹闹,十分无聊的鱼,大多潜伏在河口,赖湿草为生,尤其是它们并不会喷水,因此,我吊销了它们作为鲸的国籍证,签发给它们一张离开鲸类学王国的护照.).于是,一切身材较小的.会喷水而又有平尾的鱼类都必须包括在这个鲸类学的平面图中.那么,现在就来把整个鲸群分成六大类吧.
    第一 我按照大小,把鲸分为主要的三篇(各篇再分为章),这就把它们不论大小都包括在内了.
    (一)对开鲸;(二)八开鲸;(三)十二开鲸.
    我以抹香鲸,逆戟鲸,小鲸分别作为对开型,八开型,十二开型的代表.
    对开型 我把下列各章包括在这一篇中:(1)抹香鲸;(2)露脊鲸;(3)脊鳍鲸;(4)座头鲸;(5)剃刀鲸;(6)黄腹鲸.
    第一篇(对开型) 第一章(抹香鲸)......这种鲸,就是古代英国含糊地称之为喇叭鲸,真甲鲸和砧头鲸的鲸,也就是现代法国称为"卡沙洛".德国称为"波茨鱼"(都是按照法德两国对于鲸的称法的音译.)和那个字音累赘的学名:疣猪属鲸.毫无疑义,它就是地球中最大的居民;也是一切鲸中最难对付的;它是仪表非凡的动物;最后,它的商业价值又是最高的;因为它是人们能够从它身上获得贵重的东西,即鲸脑的唯一动物.它的一切特点将在其它许多场合加以阐扬.我现在所要做的,主要是解释它的名字.从哲理上看来,这是荒唐可笑的.几百年前,在抹香鲸的固有特性差不多完全未为人所知,它的油只是偶然从死鱼中获得时;所谓鲸脑似乎都被公认是来自当时在英国称为格陵兰鲸或者是露脊鲸的一种动物.这实在也是一种糊涂想法,这种鲸脑的叫法,就是对格陵兰鲸的活生生的讽刺,因为鲸脑这个词儿的第一个音节就已完全说明一切(抹香鲸的英语名称是Sperm Whale,鲸脑则为Spermaceti,所以作者这么说.)了.当时,鲸脑也是极其希罕的,并不拿它来点灯,而只是用以作为油膏和药剂.它只能在药房里才买得到,就象人们现今去买一英两大黄一样.我以为,等到鲸脑的真正的性质已逐渐为人所知的时候,在相当的一段期间内,做生意人还是继续保存着它原来的名字;无疑的,这是利用人们对它那稀罕的特点的看法而想抬高其价值的做法.因此,这个称呼,最后终须授予那一种真正出产这种鲸脑的鲸了.
    第一篇(对开型) 第二章(露脊鲸)......在某一方面说来,这是大海兽中资格最老的鲸,因为它是首先被人类经常猎捕的一种鲸.它所产生的东西,就是众所周知的鲸须;它的油被特称为"鲸油",在商业上是一种劣等货.在捕鲸者中,它是毫无差别地被称为下列这许多名称的:鲸;格陵兰鲸;黑鲸;大鲸;真鲸;露脊鲸.名目这么繁多,对于这种鲸的身份,就未免很不明确了.那么,我把它包括在我的对开型的第二类的这种鲸,究竟是一种什么鲸呢?这就是英国的博物学家们所称的大须类鲸;英国的捕鲸者称为格陵兰鲸;法国的捕鲸者称为巴利安.奥第奈尔;瑞典人称为格罗兰.娃鱼的一种鲸.这就是过去二百多年来,荷兰和英国的捕鲸者在北极海上所追捕的一种鲸;这就是美国的捕鲸者在印度洋,在巴西沿海,在西北沿海一带以及其它那些被称为"露脊鲸巡游场"的世界各处所长期猎逐的一种鲸.
    有人想在英国的格陵兰鲸和美国的露脊鲸间找到一种区别来.但是,他们却正好在它们一切大特点上获得一致的意见,而且迄今还提不出一点能起决定作用的事实,来做为这两者间的截然不同的证据.正由于根据这种最不得要领的差别而来的无穷无尽的细分,这才把博物学史的若干部门弄得这样纠缠不清.关于露脊鲸的问题,将在阐明抹香鲸的过程中,略为附带论及.
    第一篇(对开型) 第三章(脊鳍鲸)......在这个项目下,我不禁想起一种有着许多名称的巨兽来:脊鳍鲸,高喷鲸,长约翰鲸,这种鲸几乎在各大海洋都可以见到,并且也是很普通的一种鲸,它那长距离的喷水就经常为坐在纽约邮船横渡大西洋的旅客们所老远地发现的.按照它的身长和鲸须说来,脊鳍鲸与露脊鲸相仿,不过,它的腰围不那么肥大,色泽稍淡,近于棕榄色.它的大嘴,由于有着交错.歪斜的大皱结,样子很象一根锚链.它那硕大非凡的体躯,它那由此而得名的大鳍,往往就是个显眼目标.那大鳍约有三四英尺长,垂直地长在背上的后部,成一种角形,而且有个很尖的顶峰.即使在这家伙的其它最细小部分也看不到的时候,也往往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耸出海面的那只孤零零的大鳍来.每当海面相当平静,微露圆形的涟漪,而这只竖起的日晷似的大鳍,在微波的海面上投下一阵阴影的这个时候,那个围着大鳍的水圈,很可以说有点象只日晷,它有日晷针,又有刻在上面的水波微展的指针.在那只亚哈斯的日晷(亚哈斯的日晷,典出《旧约.以赛亚书》第三十八章八节:"......就是亚哈斯的日晷,向前进的日影.往后退十度,于是前进的日影,果然在日晷上往后退了十度.")上,阴影往往是在后边.脊鳍鲸是不爱群居的.它似乎是个仇恨鲸者,犹如有些人是仇恨人类者一样.它很怕羞,始终独来独往;出人不意地在最远僻最阴沉的海洋上冒出海面;它那又直又高的单股喷水,一射起来,就象是插在荒原上一把愤世嫉俗的长矛;游起水来,天生有那么惊人的力气和速度,好象是不把人类会随时随刻对它追捕放在眼里似的;这种大海兽就象它族类中的被放逐而不可征服的该隐(该隐......亚当之子,杀死其弟亚伯."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背负着那标志在它的背上的记号.由于它嘴上有须,因此,脊鳍鲸有时就被算做露脊鲸,在理论上被列入须鲸类,就是说,是有须的鲸.关于这些所谓须鲸,看来倒有好几种,不过,其中大多是默默无闻的.阔鼻鲸;钩鼻鲸;矛头鲸;拳头鲸;低颚鲸和突嘴鲸,都是捕鲸者的几种叫法.
    关于"须鲸"这名称,极其值得提出的是,不管这样一个专门名称对于某几种鲸的提法上可以有多大的方便,然而,对于这种大海兽,要想根据它的鲸须.背峰,或者是根据大鳍.牙齿来获得一种明确的分类却是徒劳的;虽然这种特点或者特征,看似比之它的同类所具有的其它任何个别的体躯上的特点更为明显,更易于得出正规的鲸类学体系的根据.那么,这又怎样呢?鲸须,背峰,脊鳍和牙齿;这些特征,不管究竟具有多少其它更主要的特点和结构的特质,都是各种鲸类所具有的.一无差别的东西.因此,抹香鲸和座头鲸虽都各有背峰;但是,它们的类似之处也仅此而已.再说,这种座头鲸和格陵兰鲸也都各有鲸须;然而,它们之间的类似之处,又是只此而已.至于以上所提到的其它部分也是如此.在各种各样的鲸类中,它们就有这么不规则的混同;或者有时其中又有一种是与众不同的,形成非常不规则的独树一帜.好象是完全不顾一切由这样一种根据而形成的一般分类法似的.这种情形是每个研究鲸的博物学家都要大碰其壁的.
    不过,也许有人会认为,从鲸的内部,从鲸的解剖中,......我们至少总能够摸出正确的类别来.不,比如说,在格陵兰鲸的解剖中,除了鲸须,还有什么更为显著的东西吗?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光靠鲸须是不能够正确地对格陵兰鲸加以分类的.如果你跑到各种大海兽的肚皮里去,那么,你在那里头所找到的特征,还是不及那些已经列举出来的外部特征而能自成一系的东西的五十分之一.那又该怎么办呢?除了抓住鲸的身体,着眼于它们整个庞大的体积,大胆地按照这方法来分类以外,是别无它法可想的.这就是我这里所采用的书目提要的方法;也是可能获致成效的唯一方法,只有它才是切实可行的.再说下去吧.
    第一篇(对开型) 第四章(座头鲸)......这种鲸常见于北美洲沿海一带.它经常在那边被捉到后,拖进了港埠.它象一个行贩一样,背上有个大包袱;或者你不妨就管它叫象鲸和城堡鲸吧.总之,它这一公认的名称仍不足以区别出它的特点.因为抹香鲸也有个背峰,不过稍为小一些罢了.它的油并不很贵重.它也有须.它是一切鲸类中最爱玩和最快活的鲸,比之其它任何的鲸更会弄出花花哨哨的泡沫和白水来.
    第一篇(对开型) 第五章(剃刀鲸)......关于这一种鲸,除了它的名称以外,是不大见得到的.我曾在距合恩角不远的地方看到过它一次.它天性孤僻,既回避猎手,又回避哲学家们.虽然它不是胆小鬼,可是它除了露出它的背部以外,其它任何部分都从来没有露出来过,它那背部一耸出来就象个高高的陡峰.随它去吧.我对它所知道的仅此而已,随便哪一个人也不会知道得更多.
    第一篇(对开型) 第六章(黄腹鲸)......又是一种隐士,腹部呈硫磺色,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它在深游潜冲中擦过了火炼地狱的屋顶的缘故.人们也不大看得到它;至少就我说来,我除了在比较远僻的南海见过它一面外,就从来没有看到过它,而且当时因为相距过远,无法细究它的尊容.人们从来不追击它;它会拖走整个制索厂的捕鲸索.关于它,倒有许多奇怪的传说.再会吧,黄腹鲸呀!对于你的真相我可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是最老资格的南塔开特人也是如此.
    这样,第一篇(对开型)就此告终,现在开始第二篇(八开型)吧.
    八开型(原注:本篇所指的鲸为什么不称为四开型是很明白的.因为属于这一级的鲸,虽然比第一篇的那一级体积较小些,但在身材上,却仍具有跟前者相似的地方,而且装订作里那种缩小了形式的四开本,并没有保存着对开本的原来的样子,反之,八开本却有对开本的样子,因此,我采用八开型.)包括那些体积中等的鲸,在这里可以列举出来的,有如下几种:(1)逆戟鲸;(2)黑鲸;(3)独角鲸;(4)海豚鲸;(5)长尾鲸.
    第二篇(八开型) 第一章(逆戟鲸)......这种鲸,它的高大宏亮的呼吸声,或者不如说是吹气声,往往授陆上人以一种话柄,它是海上的有名公民,然而,一般仍不把它算做鲸.不过,由于它具有大海兽的一切主要特点,因此,大多数的博物学家还是把它当做鲸类.它有适中的八开的身材,长自十五英尺至二十五英尺不等,腰围随身材长短而大小不一.它是成群出游的;它从来没有被正式猎捕过,虽然它有数量不少的油,并且很适于点灯之用.根据一些捕鱼者的经验,认为这种鱼一出现,就是大抹香鲸前来的征兆.
    第二篇(八开型) 第二章(黑鲸)......我给这种鲸用了一个捕鱼者所通称的名称,因为一般说来,这名字是最恰当的.如果碰到一个模糊.或者是名不副实的名字,那么我就给它另取一个名字.我现在就是这样处理所谓黑鲸的,因为黑色差不多也是各种鲸所通有的颜色.所以,如果你高兴,就管它叫花鬣鲸吧.它的贪食是名震遐迩的,而且由于实际上它嘴巴的内角是向上卷起的,它脸上就始终有着一副摩菲斯特(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魔鬼.的笑容.这种鲸的身长平均在十六英尺到十八英尺左右.它几乎是到处都可发现的.它在游来游去的时候,总爱露出它那只钩状的背脊来,看来有点儿象只罗马式的鼻子.捕抹香鲸者在没有什么大利可图的时候,有时也去捕捉这种花鬣鲸,以便积起一些家用的便宜油料......如同一些俭省的主妇,每当老伴出门,孤零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便点起味道不佳的牛油来,舍不得燃点芬香的蜡烛.虽然它们的油脂很稀薄,然而,其中有些鲸却会给你出产三十加仑以上的油量.
    第二篇(八开型) 第三章(独角鲸)也叫尖鼻鲸......又是一种名称古怪的鲸,人们所以这样称法,我认为是因为它那特殊的角原来就被错认为一只尖鼻子的缘故.这种生物约有十六英尺长,而那只角却平均有五英尺长,有些还要超过十英尺,甚至还有长到十五英尺的.严格地说,这只角不过是一只打从嘴里稍微向下生出来的伸长的牙齿而已.但是,它只是生在左边,因此,它就有了一种不佳的后果,使得它的主人的相貌有点象是一个笨拙地使用左手的人.这种牙角或者枪矛究竟有什么真正的用场,那倒很难置答.它似乎不象剑鱼和镰鱼的峰背那样派得来用场;不过,有些水手对我说,独角鲸在翻耙海底找寻食物的时候,是把它当做耙子用的.查利.科芬却说那是被当做冰锥子用的;因为当独角鲸冲出北极洋面,发现上面罩着冰块的时候,就把它那只角往上一冲,把冰块给戳穿了.但是,这些揣测究竟是哪一种对,却无法证实.我的意见是,不管独角鲸究竟把这只独角派什么用场......不管是怎么样......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它在看书的时候,一定可以十分方便地把它做裁纸刀用.我听说有人把独角鲸叫做牙鲸.角鲸和一角鲸.它简直应该算是一切生物界中所能找到的一角派的有趣的范例.我从一些隐居的老作家那边搜集到一些材料,据说这种海上的独角生物的角,在古代是被当做抗毒的灵剂的,因此,它的制剂售价很高.它也被蒸馏成一种挥发盐,供昏厥的贵妇当嗅盐用,一如雄鹿角被制成鹿角精.它本来还被当成一种富有玩赏价值的东西.书本(据百周年纪念版注:书本系指英国地理学家礼查.哈克鲁特(1552—1616)所著的《重要的航行录》一书.书中详记弗罗比歇的航行始末.)上还告诉我说,在马丁.弗罗比歇爵士(马丁.弗罗比歇(1535—1594)......英国航海家.这里说的那次航行大约系指他在一五七六年六月到格陵兰的一次,他出去的时候有两条船,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条船.)从那次航程回来,他那条历尽千难万险的船驶进泰晤士河的时候,贝斯女王(贝斯女王......即伊丽莎白女王.)还在格林尼治宫的窗口对他殷勤挥起她那珠光宝气的手呢.书上说,"马丁爵士从那次航行回来,屈着双膝把一只非常长的独角鲸的角献给女王,此后,这只角还在温沙宫里挂了很长一个时期."某一个爱尔兰作家还证明出莱斯特伯爵(莱斯特伯爵......即罗伯特.都特莱(1532—1588),英国廷臣,伊丽莎白女王的三十年宠臣,也是她的多年的情人,后来据说是被他自己的妻子毒死的.)也曾屈着双膝呈给女王一只角,不过,那是取自陆上的独角兽的.
    独角鲸有一种十分美丽如画的,豹子似的样子,因为它身上呈乳白色,长椭圆的黑点子,星罗棋布.它的油十分上乘而清纯;只是油量不多,并且难得捕到.大都要到极地附近的海洋上才找得到它.
    第二篇(八开型) 第四章(海豚鲸)......关于这种鲸,南塔开特人也不很弄得清楚,至于职业的博物学家更是一无所知了.根据我曾经在远处看到它的经验,我敢说它的身材大小跟逆戟鲸差不多.它生性十分凶猛......可以说是一种菲济鱼.它往往抓着大对开鲸的嘴唇,象只水蛭般吊在那里,直弄得那大野物恼得要死.人们从来没有捕到过海豚鲸,我也从来没有听到它有什么油.由于它的来路不明,我们必须反对给这种鲸取上这个名字(海豚鲸原文为Killer,直译为"凶手"."杀人者".).因为我们都是海上陆上的凶手,包括大鲨鱼和拿破仑在内.
    第二篇(八开型) 第五章(长尾鲸)......这位仁兄是以它的尾巴著名的,它用尾巴来作鞭打它的敌人的竹板之用.它攀到对开鲸的背上,于是在它游着的时候,它便鞭着对开鲸前进;跟人间的小学教师所采取的方法一样.长尾鲸比之海豚鲸还更弄不清楚.总之,即使在无法无天的海洋上,这两种东西仍该算是歹徒.
    第二篇(八开型)就到此为止,这里开始第三篇(十二开型)了.
    十二开型......包括一些较小的鲸在内.(1)乌拉鲸;(2)海盗鲸;(3)粉嘴鲸.
    在那些不大专门研究这门学问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奇怪,以为一般身长并不超过四五英尺的鱼,竟然也高踞大鲸之列......鲸,这名称,在通常的意义上,总是带有硕大无朋的意思.但是,上列称为十二开型的这些动物却确确实实都是鲸,这是根据我给鲸所下的定义而来的......即凡是会喷水,又是平尾的鱼都是鲸.
    第三篇(十二开型) 第一章(乌拉鲸)......这是一种几乎在世界各处都可见到的普通的小鲸.这名字是我个人所赐予的;因为小鲸种类繁多,总得设法对它们加以区别才是.我之所以这样称它,是因为它始终是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出游,虽然辽阔的海洋却不断地把它们直往天上抛,有如七月四日(七月四日......美国在一七七六年宣布独立的开国纪念日.)的人潮抛出来的帽子.它们一出现,总要受到水手们的兴高采烈的欢呼.它们总是精神饱满地打从微风的波涛游向上风的地方去.它们都是始终顺风过活的小伙子.它们还被认为是一种吉兆.如果你看到了这些生龙活虎似的鱼群,而能连作三呼的话,那么上天就会赐助于你;你就没有那种善意的爱闹玩儿的兴致了.一只养尊处优的.肥肥胖胖的乌拉鲸可让你获得足足一加仑的纯油.而且从它嘴巴所提炼出来的芬香可口的油是极其名贵的.这是珠宝商和钟表匠所竭力搜求的东西.水手们还把油滴在磨刀石上,而且,须知这种鲸的肉非常好吃.你也许从来不会看到一条小鲸的喷水.不错,它的喷水很小,教人不很容易辨识出来.不过,下次如有机会,那你就仔细地瞧一瞧吧;那么,你就可以看出那是大抹香鲸本身的袖珍型.
    第三篇(十二开型) 第二章(海盗鲸)......一种海盗.生性十分凶悍.我认为,人们只有在太平洋上才找得到它.它稍为比乌拉鲸大一些;但大体上是相差不多的.一触怒它,它就准备把你吞了.我曾经好几次放下小艇想去捉它,可是,迄今还没有捉到过.
    第三篇(十二开型) 第三章(粉嘴鲸)......这是小鲸中最大的一种,而且,据说迄今只在太平洋上才找得到它.它至今所用的这个唯一的英文名称......露脊小鲸,是由那些渔夫给取出来的,主要是根据它经常出没于这种对开鲸的附近.在形状上,它跟乌拉鲸稍有不同,身体不象它那么滚圆,腹部也不那么饱满;事实上,它倒很有一个整洁的绅士型的身段.它背上无鳍(其它小鲸大多是有鳍的),却有一条可爱的尾巴,和一对淡褐色的多愁善感的印第安人的眼睛.但是,它那张粉嘴却是美中不足.虽然它从整个背脊直到两边的鳍部都是深黑色的,然而,从头到尾都有一条界线,象标志在船腰上那种叫做"吃水线"的一样鲜明,有着两种不同的颜色,上黑下白.白的部分包括它的头部的一部分和整个嘴巴,使得它那样子直象是刚从凶险的麦粉袋里逃出来似的.真是一副最卑鄙又最粉气的相貌!它的油量跟一般小鲸不相上下.
    除了十二开型以外,因为其余的小鲸都是鲸类中最小的,所以这个分类也就不再继续弄下去了.上面你们已经可以获得各种大海兽的概略了.但是,还有一大群难以确定的.不易捉到的.半神话式的鲸,这些,象我这个美国捕鲸人,也只是耳闻而不是亲眼目睹的.我将把船头楼上对它们的叫法给列举出来;因为这样一张单子对将来的调查者也许会有价值,他们可以把我只在这里开个头的工作加以完成.如果以后人们能够捉到或者看到下列的任何鲸鱼,那么,就可以按照对开,八开,十二开的大小把它们分别并入这个分类法里,这些鲸便是:槌鲸;缆鲸;蠢鲸;南非鲸;领头鲸;大炮鲸;瘦鲸;铜皮鲸;象鲸;流水鲸;刮格鲸;蓝鲸等等.从冰岛,荷兰,古代英国的许多权威家那边,一定还可以引出其它许多未定的鲸的名单,具有各式稀奇古怪的名称的.但是,因为那些都是陈腐的名称,我就把它们省略了,而且,实在也不免叫人怀疑到这些名称只是徒拥虚名,空具大海兽的派头,却说明不了什么东西.
    最后,我一开头就已经声明过,这里所提出的这个分类法,并不是一下子就可臻完备的.读者也一定可以清楚地看出我是信守我的诺言的.不过,我现在就让我的鲸类学分类法这样悬而未竟了,正如伟大的科隆大教堂(科隆大教堂......德国大礼拜堂,位置于九世纪的一个礼拜堂故址,开工于一二四八年,延续了几百年而未完工,到法国大革命时,已完工部分又几成废墟,直至一八二四年又重新修建,一八三○年方全部完工.一八八○年正式举行开幕典礼.)鸠工未竣,起重机还吊在未完工的塔顶上一样.因为细小的创始工作也许已经由他们先前的建筑师完成了,至于宏大的.真正的工作,以及顶冠石总是留给后人去完成.上帝永远不让我一事有成.这整篇分类学只不过是一种草稿......不,而且是草稿的草稿.啊,时间呀,力量呀,金钱呀,耐心呀!
   
    $$$$第三十三章    斯培克辛德
    说到捕鲸船的船上头目,这里倒还可以顺便把船上特有的内政情况加以一记,说一说船上头目中的标枪手阶级的来源,因为这一阶级除了捕鲸船队以外,自然是其它任何船舶所不知道的.
    标枪手这一职业的重大意义是有事实根据的.在二百多年前的古荷兰捕鲸业中,捕鲸船的指挥权本来并不是完全交给那个现今叫做船长的人,而是由他跟一个叫做斯培克辛德的头目分而治之的.这个名词......斯培克辛德......按照字义解释,就是割油者;不过,在待遇上恰好是相当于一等标枪手.当时,船长的职权仅限于船只的航行和一般的管理工作;至于捕鲸以及一切跟捕鲸方面有关的事情,都由斯培克辛德也即一等标枪手大权独揽.在英国的格陵兰捕鱼业中,却仍沿用这个语言讹误的"斯培克西昂尼尔"(斯培克西昂尼尔......类似于一等标枪手,不过是专管剖鲸腹取鲸油的工作.)的头衔,保留了这个古荷兰的船上头目的职位,可是,他以前的权尊则已给大大地缩小了.现在他只算是个高级标枪手;这样一来,这种职司不过是船长的一个比较下级的部属而已.然而,由于一次捕鲸航行的成功,大多有赖于这些标枪手的掌握得宜,同时,因为在美国捕鱼业中,他不只是小艇上的一个重要头目,而且在某种情况之下(在捕鲸场上的值夜),整个船面指挥权,也是属于他的;因此,根据海上的主要政治准则,就要求他必须在形式上与那些桅杆前的水手(桅杆前的水手......即普通水手.)分开生活,必须在职务上多少显得比一般水手优越些;虽然大家往往是熟不拘礼地把他们看成地位同等的人物.
    海上的船上头目和一般水手的主要区别既然是这样......头目住船尾,水手住船头.那么,捕鲸船也跟一般商船一样,大二三副都跟船长住在一起;因此,在大多数的美国捕鲸船上,标枪手们也是住在船尾.这就是说,他们在船长室里吃饭,睡在船长室相近的地方.
    虽说南方的捕鲸航行时间很长(可以说是古往今来人类最长最远的航程),又特别富有危险性,大家又有共同的利害关系,全体人员,不论地位高低,收入都不是靠固定工资,而是靠他们共同的运气,以及大家一起值夜,勇猛而辛劳的工作得来的;虽说这一切有时会弄得纪律不及一般商船严峻;然而,尽管这些捕鲸者是多么类似于米索不达米亚家族,富有古风地住在一起;至少后甲板那种刻板的形式,实际上是一点也不松弛的,一点也不会有所简免的.事实上,在许多南塔开特的船只中,人们就可以看到船长是以一种不下于任何海军的昂然自得的气势在检阅他的后甲板的;而且外表上简直是装得十分使人肃然起敬,仿佛他穿的并不是那种最蹩脚的蓝色粗呢,而是帝王的紫袍.
    "裴廓德号"这位郁郁寡欢的船长,虽说可算是最不善于做出这种浅薄无聊的行动;虽说他一向严格要求别人的只是绝对的.毫不犹豫的服从;虽说他并不要求人家得把鞋子脱掉后才能跨上后甲板;虽说有时由于情况特殊(有关事项以后就要谈到),他对他们说话时会语态失常(不管是出自谦虚还是带有警告性质或者其它等等);然而,即使如此,亚哈船长可也决不是不遵守海上的种种至高形式和习惯的.
    也许还可以看到,他有时仿佛是以这种形式和习惯为掩护.来把自己伪装起来;偶然利用这种形式和习惯,以达到其它一些比之形式和习惯所能合法效劳的更要隐蔽的目的.他脑子里还有相当程度的.未曾显露的君主观念;通过这些形式,那种君主观念便体现为一种难以抗拒的独裁.因为一个人随他有多大的卓越的智力,那种智力总不能永远对别人施行一种随心所欲的霸权,而不需要借助某种形式上的策略和防备手段,尽管这种策略和防备手段本身多少总有点可鄙和卑劣.帝国的名正言顺的皇子皇孙之所以能够始终免掉人间的选举手续,而且把这种风尚所能产生的最高的荣誉归之于那些成名的人,就正是这个道理,虽然这些人之成名,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具有确切无疑的超越于大众的迟钝水平的能力,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是无能的神力所秘密创造出来的一小撮劣等货.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一旦加上极端的政治迷信,就有这么的了不起的效力,以致在一些王室的事例中,连大笨伯也给弄得权力十足了.而且,正如尼古拉沙皇(尼古拉沙皇......即指尼古拉一世,统治期间为1825—1855年,有"铁沙皇"之称.)的情形一样,那顶地理学上的王国的王冠一箍上那只至尊的脑袋,平民也就自卑地匍伏在那可怕的中央集权之前了.悲剧家要描摹那种气势万千.不可一世而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的人物,也始终忘不了这里所说的这种暗示,因为,这在他的艺术作品中是有意想不到的重大意义的.
    不过,出现在我眼前的我的亚哈船长,却还是带着南塔开特人的严酷的表情,穿得邋里邋遢;因此,在这个有关帝王的插话中,我必须不加隐瞒地承认,象他这样的人,我只有把他作为一个可怜的捕鲸老头来处理了;因此,一切外表堂皇的服饰和鞍褥都给我摒弃了.亚哈呵!说到你的伟大,真是如天之高,如海之深,如太空之广漠!
   
    $$$$第三十四章    船长室的餐桌
    正午时分;那个叫做汤团的茶房,从小舱口探出他那张灰白色的圆面包似的脸,对他的太上皇说是可以吃饭了;太上皇正坐在那只挂在后甲板背风处的小艇里,刚好观测过了太阳:现在正在那块特地放在他那只牙腿的上截.供他日常之用的光滑的.象徽章样的平板上默默地计算着纬度.从他那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声叫喊的情形看来,你准会以为这个忧郁的亚哈没有听到他的下人的声音.但是,他却一下子抓住那根后帆索,晃到甲板上,同时用一种平稳而不很愉快的声调说过"吃饭啦,斯达巴克先生"后,就消失到船长室里去了.
    他那君主的脚步的最后回声一消逝,斯达巴克,这位大王子,算准了亚哈已经在船长室里坐定了之后,就猛地跳将起来,在船板上走了几转,又在罗盘上庄严地瞄了一眼,接着便一边有点儿高兴地说,"吃饭啦,斯塔布先生,"一边径自走下小舱口.这位二王子在索具周围走了一会后,轻轻地摇一摇主帆索,看看它是否牢靠,他也同样地接上那句老调,迅速地叫出"吃饭啦,弗拉斯克先生"后,就跟着他的前辈走了.
    但是,这位三王子,现在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在后甲板上,似乎觉得已从某种奇怪的拘束里获得了解脱;因为他一边对前后左右暗丢各种灵敏的眼色,一边踢掉他的鞋子后,突然在太君的头顶(亚哈的舱房顶就是后甲板的甲板.)直跳起迅捷无声,有如狂风的水手舞来;接着,又以一种灵巧的手法,把他的帽子扔进后桅楼里,当它是只架子,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下去,至少当他还未完全走下舱口的时候,他还是用音乐做殿后变换起其他各种节目来.但是,在他跨进下边的船长室的门口之前,他却歇了一下,又装出一副面孔来,于是,这位自食其力的.愉愉快快的小弗拉斯克便以一种贱民或者奴隶的身份走到亚哈王跟前去了.
    许多由强烈的人为的海上习惯所产生出来的怪事真是无奇不有,比如说,在露天甲板上,有些头目偶然火性一发,也会冒失得敢于冲犯一下他的上司;然而,再隔一会,一下到舱里,走进这个上司的舱室里去吃那例常便饭时,对着那个坐在上席的首长,刚才那个发了火的头目,十个倒有九个就立刻循规蹈矩起来,至于唯唯诺诺和卑躬屈膝的态度那就更甭提了;这是颇难置信的,往往也是挺滑稽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截然不同的情形呢?是个问题吗?也许不是.世上既然有过巴比伦王伯沙撒;且又是态度不是傲慢而是礼仪十足的伯沙撒(伯沙撒......巴比伦最后一个王,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其中一定就有一种世俗的气概了.不过,凡是请人吃饭而摆出一副帝王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的,那种人就暂时具有一种稳如磐石的权力和威信;那种人的王相一定超过了伯沙撒,因为伯沙撒也并不是最了不起的.谁只要曾经请朋友吃过一次饭,谁就体会到做恺撒大帝的味道.这就是一种无可抗拒的社交的王权的魔法.现在,如果再把一个船长的正式的霸权加在这种理由上,那么,一加推断,人们就可以追索出刚才所说的海上生活的特点的道理了.
    亚哈坐在他那只镶着牙骨的饭桌上首,有如一只坐在雪白的珊瑚坝上的默默的.有鬃毛的海狮,被他那些尚武而颇谦让的小狮团团围着.每个头目都等着亚哈分给自己的菜.他们在亚哈面前都象小孩一般;然而,亚哈却好象一点也没有社交上的妄自尊大的气态.亚哈在切着他面前那道主菜的时候,他们几双紧张的眼睛都一致凝神不动地盯着那老头的刀子.我认为,无论如何,他们当时是一点也不敢随意说话,哪怕连天气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都不敢谈.不错!当亚哈伸出他的刀叉,中间夹着一片牛肉,并对斯达巴克示意,要他把盆子递过来的时候,这个大副就象接受施舍物般把那块肉接了过来,轻轻地切着;如果偶然刀子跟盆子稍微一碰,就不免要吓了一跳;无声无息地咀嚼着,小心翼翼地把它咽下去.因为跟德王在法兰克福(法兰克福......即美因河畔法兰克福,该地自一一五二年起是选举德国皇帝的地方.每次选出皇帝后,就由皇帝宴请选帝侯.)的加冕筵席上谦恭地宴请七个选帝侯一样,这种船长室里的吃饭,也总是有点象隆重的宴饮,吃得阒无声息;虽然亚哈老头本人哑口无言,可他并没有不许在餐桌上谈话的禁令.如果有一只老鼠突然在舱底吵闹起来,那对于快噎住了的斯塔布说来,可真是一种援救了.至于可怜的小弗拉斯克,他是这个使人厌倦的家庭宴会中的最小的儿子和小孩子.他吃的是咸牛肉的胫骨;他所能得到的只是一些鸡爪.因为弗拉斯克如其胆敢随意用菜的话,那在他看来,就等于是个实足的偷窃犯了.如果他胆敢在饭桌上随意用菜,那无疑地,他在这个正经的社会里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话虽如此,说也奇怪,亚哈可从来没有不许他随意用菜.再说,如果弗拉斯克胆敢随意用菜的话,也得趁亚哈不很留意的当口.弗拉斯克而且是最不敢随意用牛油.究竟是他认为船东老板怕牛油会把他那张明朗乐观的脸给凝结了而不让他吃,还是因为他自己认为,在这样一个没有市集的海洋上的长长的航行中,牛油是非常珍贵的,因此,不是给象他这样一个最卑贱的下属享受的;总之,不管怎样,可怜的弗拉斯克就是一个没有牛油吃的家伙!
    还有一桩事情.弗拉斯克是个最后坐下来吃饭,又是最先立起来的人.请想一想吧!这样,弗拉斯克的吃饭,在时间上说来,真是卡得多紧呀.斯达巴克和斯塔布两个都比他先就坐;然而,他们也有懒洋洋地拉在他后面离开饭桌的特权.如果碰上斯塔布那天胃口不佳(可他不过比弗拉斯克高一级而已),马上就要吃好饭的模样,那么,弗拉斯克就得拚命吃得快,那天他就吃不上三大口饭了,因为要斯塔布比弗拉斯克先走上甲板,那是有违神圣不可侵犯的常规的.因此,有一回,弗拉斯克不得不私下承认,说是自从他升上了头目的尊职后,他除了多少觉得有点饿外,从来不知道那尊职有什么意思.因为他所吃的东西并不很能解决他的饥饿,好象要让饥饿在他肚皮里永垂不朽似的.弗拉斯克心里想,安宁跟满足已经就此跟我的肚皮永别了.我是个头目;但是,我可多希望能够在船头楼里,手里捏着一块老牛肉,象我当普通水手时所惯做的那样.这就是高升的结果;原来就是一场虚荣;原来就是生的疯狂!再说,如果因此而有任何一个"裴廓德号"的水手因弗拉斯克升了官而对他怀恨,要想获得适当的报复的话,那么,那个水手只须在吃饭时候,跑到船尾,朝船长室的天窗偷偷地瞧一下弗拉斯克,看他在令人肃然起敬的亚哈面前,木楞楞地坐在那里的那副神气也就够了.
    亚哈和他的大二三副就这样组成了可以称为"裴廓德号"船长室的首桌.在他们以不同于刚才进来时的相反次序离开后,帆布就收拾干净,或者不如说是由那个面有菜色的茶房匆忙地刷一刷.于是,便请三位标枪手来入席,他们就是残羹冷饭的承受人.他们只是把这间崇高的船长室,权充一下仆役间.
    跟船长餐桌上那种难受的拘谨和说不出又看不见的专横气氛恰成显著的对比,这些下等人的标枪手全然快活不羁,自由自在,简直具有如疯如狂的民主精神.他们的上司,那三个大二三副,似乎是连他们自己的牙齿相碰声都感到害怕,而这些标枪手却把食物咀嚼得这样津津有味,啪嗒作响.他们吃得犹如帝王;他们象印第安船只镇天装进香料一样填装起他们的肚腹.魁魁格和塔斯蒂哥就有这么可怕的胃口,他们把先前吃剩的东西全都填个干净不算,往往还弄得那个面色灰白的汤团不得不搬上一块未经砍斩的咸牛肉来,那坎牛肉就象是刚从一只活公牛身上斩下来似的.如果汤团不这样灵活,如果他不这样机警地三步并做二步走去张罗的话;那么,塔斯蒂哥就会以一种非绅士的方法,以掷标枪的姿势把标枪戳着他的背脊来催促他.有一回,大个儿奇兴突发,为了要帮助汤团记忆,竟把他兜体一抓,提了起来,把他的头直揿进一只空的大木盘里,而塔斯蒂哥便手里拿着刀,旋来转去,准备剥他的皮.这个面包脸的茶房,这个破落的面包商和医院护士的后代,天生就是个十分胆小.哆哆嗦嗦的小人物,一半由于经常看到亚哈那副黑.教人害怕的相貌,一半由于经常看到这三个野人吵吵闹闹,使得他完全生活在不断的胆战心惊中.他通常总是把这些标枪手所要的东西都料理好后,为了免得再被抓住,就躲到隔壁他那个小厨房里,在门缝里胆怯怯地瞅着他们,直等到他们吃完为止.
    看到魁魁格高坐在塔斯蒂哥的对面,他那副锉刀似的牙齿跟那个印第安人的牙齿两相对峙,真够发噱;大个儿则坐在地上,跟他们形成个十字形,因为凳子会教他那只象扎彩的柩车似的头颅碰着那些矮船梁;他那巨大的四肢每一晃动,就会教那间低矮的舱室整个儿摇动起来,如同一只非洲大象上了大船.但是,尽管如此,这个大黑人不仅是文文雅雅,而且饮食非常有度.他只吃这样很小的几口东西,就支持得了他这么一个体躯粗大.如此超群的人的活力,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但是,毫无疑问,这个了不起的野人是痛饮了丰饶的太空养料才长得如此茁壮,他还通过那阔大的鼻孔吸收了人间的崇高生活.巨人的形成与养育并不是靠牛肉或者面包.不过,魁魁格在吃东西的时候,嘴里总要发出一种非常野蛮的啪嗒啪嗒声......一种很难听的声音......响得教那个抖颤颤的汤团简直要看看他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的臂膀,是否给咬上了齿痕.这个头脑简单的茶房一听到塔斯蒂哥高声叫嚷,要他去帮着把齿缝里的骨头拔出来的时候,就突然瘫倒了,浑身抖得连挂在厨房四周的陶器都震动了.标枪手们的袋里都藏有一块磨刀磨枪的磨刀石,他们吃饭时,还会铺张扬厉地拿出来磨他们的餐刀;那种磨擦声也不见得会叫这个可怜的汤团安宁.象魁魁格这样的人,怎不教汤团认为他在他自己的岛上时,一定曾经一时兴发,犯过凶杀罪呢.可怜的汤团呀!一个白种人侍者去服侍生番,是个多不好受的差使呀.他臂膀上需要挂的不是一条饭巾,而是一只盾牌.不过,到了适当时机,叫他大为高兴的是,这三个海上武士就会立起身来走了;在他那副轻信流言的耳朵听来,他们那尚武的身体,每一举步所发出来的一切声音,就跟摩尔人那插在剑鞘里的弯刀声一样.
    但是,这些野人虽然是在船长室里吃饭,并且名义上也是住在那儿的;然而,由于他们的天生习惯,他们除了吃饭时间以外,是不大到那里边去的,只不过在睡觉前,他们为了要到他们的住处,这才经过了一下而已.
    在这件事情上,亚哈似乎也跟大多数美国捕鲸船船长没有什么两样:这些物以类聚的人物,都是很赞成这样一种意见,即认为船长室理应属于他们自己的,而且,还认为只是出自礼貌,这才有时允许他人入内.因此,实际上,"裴廓德号"的大二三副和标枪手们,与其说是住在船长室里面,不如更正确地说是住在船长室外边.因为,他们跑到那里面去,正同一扇进屋的临街大门那样,打里边推开一会儿后,又再弹回来一下,而作为一件常设的东西说来,它却是存在于露天里的.他们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失,船长室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友情;从社交上说来,亚哈是难以接近的.亚哈虽然名义上是个基督教徒,他却又是个非基督教徒.他活在世上,就象是寄居在密苏里州的一种末代的灰熊.也象是森林里那个野人罗干(野人罗干......即詹姆斯.罗干(1725—1800),印第安的一个大酋长,因为白种人屠杀了他全家人,他对白种人满怀怨恨,避居森林.)一样,每当春夏两季一过,就隐藏在树洞里,在那里度过寒冬,舔咂着自己的脚爪;亚哈也是这般,把他那凋零垂暮之年,他的心灵,关在他自己体内的中空躯干里,赖残躯的污秽的脚爪为生.
   
    $$$$第三十五章    桅顶望者
    刚好是个比较令人愉快的天气,我跟其他一些水手轮值,挨到我初次去做桅顶望者.
    大多数美国捕鲸船,差不多船只一离开港埠,就同时配置了桅顶望者;即使船只到达它的正式的巡游场,还有一万五千海里以上的航程也是如此.如果在航行了三五年后,船只已将靠近家门,船里什么东西都空了......比如说,连一只小瓶子也空了的时候,还是要把桅顶望者配置到底,要到船只的最上桅杆驶进港埠的塔尖丛中,才会完全放弃它那再捉到一条大鲸的希望.
    因为桅顶望这项差使,不论是停泊还是行驶的时候,都是一桩古趣盎然的工作,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稍为细说一番.我认为,最早的桅顶望者就是那些古埃及人,因为根据我的调查研究,我找不到有比他们早的人.虽则他们的先辈......巴别(巴别......古巴比伦建筑未成的通天塔.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的缔造者,毫无疑问,一定是想把他们的塔尖造得象最高的船桅一样,高耸在亚洲或者非洲的空际;然而(在加上最后的顶冠之前),由于他们那塔顶的大石杆,可以说是被上帝一阵愤怒所刮起的可怕飓风一扫,给扫到海里去了;因此,我们不能把这种应给埃及人的优先权拿来送给巴别的缔造者.之所以把那些埃及人称为一个桅顶望者的民族,是根据一般考古学家的意见而来的,他们认为,初期的金字塔就是为考古学的目的而建造的,主要的理论根据就是:这些大建筑物的四周都构筑有特殊的梯形;这样,那些古代的考古学家就用他们那双非常善于登高的长腿,习以为常地攀上顶尖,大声叫喊要找新的星星;正和现代的船只上的望者大声叫喊着看到了一条船,或者看到了一条刚冒了头的大鲸一样.在那些柱上苦行者(柱上苦行者......古代住在高柱顶上修苦行的人,其中最著名的叙利亚的苦行者西门(公元前459—390),他在各种柱顶上住了三十七年,每次更换的柱都一次比一次高,最后一个柱顶高达六十六英尺.)中,有一个古代著名的基督教隐士,他在沙漠中给自己建立了一支高高的石柱后,就在那柱顶上度过了他整整的下半生,食物由一只滑轳从地上吊上去.这人便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屈不挠的桅顶望者的特出的榜样;迷雾,霜雪,雨露,雹霰都吓跑不了他;他无畏地面向一切,坚持到底,明白地说,就是死在他的岗位上.至于现代的桅顶望者,我们只看到一群没有生命的人;不过是些石凿,铁打和铜铸的人;他们虽然很能抗拒猛烈的飓风,在发现任何奇观的,及时大声叫喊这项差使上,却是完全不能胜任的.我们看到那个站在旺多姆圆柱上的拿破仑,抱着双手,立在一百五十英尺左右的上空,现在是谁在统治下界,是路易士黑,路易士白,还是路易士魔鬼(路易士魔鬼......在人人文库版上,为路易士.拿破仑.);他都不管了.伟大的华盛顿也高高地站在巴尔的摩(巴尔的摩......美国中北部的城市,有一华盛顿像.)的矗立的桅顶上,象是一根海格立斯的柱子(海格立斯柱......相传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海格立斯,得知直布罗陀海峡那边有三头六臂巨人革律翁的红牛,他到那里杀死革律翁,带回牛群,在直布罗陀海峡立了两根柱子.),他的柱子标志出一般人不能企及的那种人类的壮丽的特点.纳尔逊海军大将,也是在一只炮铜色的绞盘上,高高地站在特拉法加广场(特拉法加广场......在伦敦,因为纳尔逊在西班牙的特拉法加角海战中获胜并战死,故在这里立像纪念.)的桅顶上,虽说大多被伦敦的烟雾弄得模模糊糊,总还显出那边藏有一个英雄人物;因为有烟必有火.但是,不管是伟大的华盛顿,还是拿破仑,或者是纳尔逊,都回答不了下边的欢呼声,不管他们所俯视的纷纭骚嚷的甲板怎么疯狂地请求援助,要得到他们的忠告;不管人们怎么揣测,认为他们的精神已穿过未来的浓雾,远远地看到那些非得避开不可的浅滩和暗礁.
    把陆上的跟海里的桅顶望人拿来联在一起,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来,都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实际上却又不然,南塔开特的唯一的历史家奥贝德.麦西已经明白表示,这是一件说得通的事.这位可敬的奥贝德对我们说,在捕鲸业初期,在船只还没有经常驶去追逐大鲸之前,该岛居民都在海边竖起高高的圆木,望者就攀着钉牢了的楔子爬上去,有点象鸡只走上鸡埘那样.几年前,新西兰的海峡捕鲸者也采用了这种设计,他们在发现猎物的时候,便对那些靠在沙滩附近.装备停当的小船发出信号.不过,这种风俗现在已过时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海上捕鲸船的桅顶吧.那三只桅顶从早到晚都配置专人看守;水手们按时值班(跟掌舵一样),每隔两小时换班一次.在热带那种晴朗的天气中,站在桅顶上可真非常愉快,对于梦想家说来,也是挺快活的.你站在那里,距离寂静的甲板有一百英尺,叉开两腿站在正中间,仿佛船桅就是巨大的高跷,这时,在你的下面和双脚间,却正游着海里许多硕大无朋的巨兽,正和船只穿过古代罗兹岛的著名的巨人(指罗兹岛的阿波罗神的巨像.)的双脚驶去一样.你站在那里,沉迷于一片连绵不绝的波涛中,除了巨浪号啸,一无杂音.那只出神了似的船,懒洋洋地颠簸前进;催眠似的贸易风徐徐吹来;一切都存心要弄得你昏昏乏力.在这种热带的捕鲸生活中,大多是会教你觉得非常平平稳稳的;你听不到消息,读不到刊物;决不会有什么额外惊人的日常琐事来使你引起不必要的激动;你听不到国内的苦恼情况;证券破产:股票跌落;也决不会叫你因想到晚饭要吃什么而烦恼......因为你三年多的饭食都已舒舒齐齐地储藏在桶里,而且你的菜单是不变的.
    一个南海的捕鲸者,在长长三四年的航程里,花在桅顶上的钟点,加起来往往可以等于整整几个月.叫人极感遗憾的是,在你献出了你整整一生的这么大部分时间的地方,竟是一点也没有任何接近于可以舒适居住.或者教人产生一种安顿的感觉的地方,比如说有只床铺,一张吊床,一个棺架,一个哨亭,一个讲坛,一只榻子或者任何一种可以使人暂时独自休憩一下的细小而舒适的东西.你的最平常的安身之处,就是那上桅的桅顶,在那里,你站在那管它叫上桅的桅顶横木的两根细小平行的木杆上(可说是捕鲸船所特有的).在这里,听任海浪颠来簸去,生手倒有点象是站在一只公牛角上那样舒服的感觉.当然,在天冷的时候,你可以把你那个房子,也就是那件更衣一起带上去;不过,严格地说,那件非常厚重的更衣既不象一个房子,也不象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因为当你被胶住在它那肉体似的临时屋子里的时候,困在里面既不能自由转动,甚至也别想不用冒着丧命的大危险(象一个无知的进香人,在冬天经过那积雪的阿尔卑斯山一样)就能从那里头出来;因此,一件更衣与其说是象间房子,倒不如说是只封套,或者不如说,只是给你再裹上一层皮而已.你当然无法在你身上放个橱,或者放只五斗柜,同样地,你也不能把那件更衣弄成一间合宜的小房间.
    关于这一切,尤其使人遗憾的是,一只南海捕鲸船的桅顶,并不象格陵兰的捕鲸船一样,在望台上为了防备冰冻的海洋上的寒冷天气,设有那种值得羡慕的小篷帐.或者小讲坛的叫做"守望处"的东西.斯立特船长(斯立特船长即威廉.斯哥斯比之父亲.据说他是一个最有成就的北极捕鲸者.)有一篇炉边文章......题为《在搜索格陵兰大鲸的冰岛航行中,偶然重新发现古格陵兰一些已灭失的冰岛部落记》,在这本皇皇巨著中,斯立特船长对于他那艘名为"格拉西尔"的快船,为一切桅顶望者装置了当时才发明不久的"守望处",有了一番引人入胜的详尽记载.他为了纪念自己的发明,管它叫"斯立特守望处";因为他是原始的发明者和专利者,因此,他毫不荒谬可笑地宣称,如果我们可以把我们自己的儿女都姓我们自己的名姓(我们做父亲的本来就是原始前发明者和专利者),那么同样地,我们也可以拿我们的名姓来命名我们所发明的其它任何东西.在形式上,斯立特守望处倒有点象大酒桶或者大管子;不过,它是朝上开的,那里还装有一只活动的侧屏,使得在猛烈的飓风里,脑袋仍然可以顶着风.因为守望处是装在桅顶上,你得从底里的一个小小的活动升降口爬进去.在后边,也就是在靠近船尾的一边,有个舒服的座位,座位下面还有个可以置放雨伞.棉被和衣服的小橱.座位前面有只皮架子,可以把你的话筒,烟斗,望远镜,以及水手的其它一些小玩意都放在那上头.当斯立特船长本人坐在他那守望处的桅顶上的时候,据他说,他始终随身带有一支来福枪(也是固定放在皮架子上的),还有一只火药筒和子弹,以备碰到一些离了群的独角鲸,或者是在那一带海里出没无定的独角兽时,可以一下子把它们打死;因为这些东西在甲板上打,由于水面的阻力,往往无法打得准,而居高临下的发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这里,象斯立特船长这样把他那个守望处的细枝末节都描摹出来,显然是他认为这是他喜爱的工作;不过,虽然他把这许多东西都描述无遗,虽然他还把他在守望处里所作的非常科学的实验情形都详告我们,说他在守望处还装有一只小小的罗盘,以便解决一切由于罗盘的磁石所谓"局部引力"而引起的误差;而这种误差,却应该说是由于船板附近装有铁器的缘故,但就"格拉西尔号"的情形看来,也许是在船上的水手中有太多累坏了的铁匠的缘故;所以我认为,虽然这位船长在这方面考虑十分周详和富有科学头脑,然而,尽管他对于那些"罗盘的偏差","船用罗盘的观测法"和"近似的误差"都很有研究,但对于磁性,却又好象不很贯注全神加以深思熟虑似的,以致时不常地没有注意到那只很巧致地装在守望处的一边,伸手就拿得到的装足了东西的小套瓶(疑系指那只小罗盘,因为罗盘本身有磁性,周围却都是枪支火药筒等铁器物,反而使罗盘发生误差.).总的说来,我极其敬慕,甚至爱戴这位勇敢.正直.有学问的船长,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我却对他印象极坏,因为他竟如此完全忽视那只小套瓶,一定还把它当做一个忠诚的朋友和慰藉物,自己高高地坐在那只二十来码宽的,鸟窠似的柱子上,戴着连指手套,包着头巾在研究他的数学.
    如果说我们南海的捕鲸者都不是象斯立特船长和他的格陵兰水手那样舒适地高踞在上面,然而,由于我们南海的捕鲸人大多是漂泛在那种具有显著诱惑力的晴朗的海洋上,这就足以大大抵消那种损失.就我个人来说,我就习惯于十分悠闲地漫步似的攀上那索具,在高处歇一会儿,跟魁魁格聊一聊,或者是跟随时碰到的任何一个刚下班的人聊一聊;然后再稍为爬上去一点,把一条腿懒散地甩在中桅帆桁上,先瞧一瞧那个水上牧场的景致,最后才攀上我那终极的目的地.
    让我把秘密在这里说穿吧,坦白地说,我的守卫实在做得真差.因为我心里老是纠缠着森罗万象的问题,教我怎能......因为我已完全置身在这样一种百感交集的高处......教我怎能恬然地尽忠职守,遵守一切捕鲸者的守望纪律......"始终留心,时时呼叫"呢.
    因此,让我在这里恳切地劝告你们这些南塔开特的船主吧!在你们这种始终需要留神的捕鱼业中,可千万不要招收那些浅眉凹眼,爱做不合时宜的遐思的小伙子;这些家伙,他们是带一个飞东(飞东或称飞多,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门徒之一.)的,而不是鲍狄契(纳撒尼尔.鲍狄契(1773—1838)......美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幼年酷爱数学,曾随其父做箍桶匠,后到一个船具商那里当练习生.靠苦学而成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的脑袋到船上来的.我说,应该提防这样一种人;你的鲸一定要看得真切才能动手捕杀;可是,这种窝孔眼的柏拉图派的小伙子,却会教你绕了世界十圈,而使你永远捞不到二十英两较好的鲸油.这种忠告并不是完全多余的.因为,在目前,捕鲸业就好象是为许多罗曼蒂克,有忧郁症的和心不在焉的年轻人而设的避难所一般,他们不屑做尘世琐事,却到柏油和鲸脂中来寻找情趣.恰尔德.哈罗尔德(拜伦《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主人公.就经常栖息在一种倒运绝望的捕鲸船的桅顶上,用郁郁不乐的词句不由自主地叫喊:
    滚滚向前吧,你深不可测的靛青色的海洋!
    千万艘捕鲸船徒劳地在你身上驰驱.
    但是,这些船只的船长却往往一边雇用这些心不在焉的年青哲学家,一边又在责备他们对航程没有充分的"兴趣";隐隐约约地说他们是如此不堪救药,丧尽光荣大志,因为在他们那隐秘的灵魂中实在是很不愿意看到大鲸的.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些年轻的柏拉图派,总自认为自己的视觉有缺点;自己是近视眼;那么,过份使用这视神经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把他们那只看戏用的望远镜给忘在家里了.
    "怎么,你这猴子,"一个标枪手对这样一个小伙子说,"我们到现在已经巡游了快三年,你却还没有叫出一只鲸来.只要你在那上面,鲸简直就跟母鸡的牙齿一样稀罕了."他们也许是这样;也许在老远的地方可能有一群群的鲸;但是,这个心不在焉的小伙子已让浪潮与思潮的混合韵律,催眠得六神无主,想入非非,象吸鸦片似的没精打采,以致终于失去识别力;把他脚下的神秘的海洋,当成一幅明显的画像,其中有渗透了人类与自然的.深蓝无底的灵魂;而每一种把他弄胡涂了的奇特的.半隐半现的.滑滑闪闪的美丽的东西;每一种有闹不清的形体的时隐时现.时升时沉的鳍类,在他看来,只是人的心灵在不断想来想去的那种无从捉摸的思想的化身.在这种受蛊惑的心情中,你的生命就会向着它来的地方逐渐衰退,变成时空不明,象克兰默这个泛神论者撒在海里的骨灰(托马斯.克兰默(1489—1566)......英国宗教改革运动者,后受火刑.)一样,终于弄得到处是岸了.
    这时,你已失去了生命,有的只是靠这艘徐徐滚动的船所赐予的摇晃不停的生气,而船只却是靠着海洋;海洋又是靠着上帝那费解的潮汐才有生气的.但是,这个睡魔,这个梦神一经附在你的身上,你的手足只消挪移一英寸,双手完全放松;那么你的本体就在恐怖中回来.你就翱翔在笛卡儿(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他对于世界起源的说明,是以他的旋风运动为基础的,他假定空间是绝对地充满了的,因此,物质微粒子的运动就取着曲线运动的形态.在旋风运动的影响下,最初的物质浑沌状态渐次有了秩序.这里作者用以讽喻从桅顶上跌下来的年青小伙子.)的旋风上了.也许正是天气最晴朗的正午,你带着一声半闷半响的尖叫,穿过透明的太空,直落进了夏天的海洋,再也爬不起来了.好好地留心呀,你们这些泛神论者.
   
    $$$$第三十六章    后 甲 板
    (亚哈上,全体随后上)
    烟斗事件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刚吃过早饭,亚哈象往常那样,从舱门走上甲板来.大多数的船长通常都在这辰光上甲板来散步,就象乡间的绅士吃过早饭后,总在花园里兜个几圈一样.
    不久就听到他那稳健的.牙骨的迈步声,他照老规矩在船板上踱来踱去,船板也很熟悉他的脚步,并且全都布满他那特殊的脚步的凹痕.象化石似的.如果你同时也凝注一下他那有棱条和凹痕的额头,你还可以在那上面看到一些更为新奇的脚印......他那种不睡觉.始终在踱方步的思想的脚印.
    但是,在这会儿所说的这一次,那些凹痕似乎显得更深,如同他那天早晨的不安的脚步留下了更深的痕迹一样.亚哈是这么心事重重,以致他每次有规律地转身的时候......一会儿在主桅这边,一会儿在罗盘台那边......简直教人看得出他一转身,他身上的思想也在转身,他一踱步,他身上的思想也在踱步了;他真是这么完全一门心思,以致这心事似乎就是个模子,把内心的活动都印在外表的每个动作上.
    "你可注意到他吗?弗拉斯克?"斯塔布悄没声儿地说道;"他心里头的雏鸡在啄壳喽,快要出壳啦."
    时间在消逝......亚哈一会儿紧关在他的船长室里;再一会儿又在甲板上踱着,脸色依然显得非常固执坚决.
    已是将近日暮时分.他突然在舷墙边立定,把他那只牙腿插在那边的镟孔里,一只手抓着护桅索,命令斯达巴克把大家都叫到船梢来.
    "先生!"那个大副说,他对这个除了遇到紧急情况,否则在船上是难得或者可说是从来不会发出的命令感到很为诧异.
    "把大家都叫到船梢来,"亚哈又说一遍."桅顶的人呀,喂!下来!"
    船上全体人员都集合拢来了,大家都以奇异而不是完全没有忧虑的脸色望着他,因为他的神色倒象是暴风雨正在到来的天气.可是,亚哈迅疾地瞥一瞥舷墙后,他那双眼睛又在那些水手间扫射一下,接着便从他站着的地方起步,仿佛在他身旁,根本一个人也没有似的,他又在甲板上沉重地走来走去.他低着头,半耷拉着帽子继续在踱方步,一点也不理会到人群里的诧异的嘁嘁喳喳声;后来斯塔布小心地对弗拉斯克咬着耳朵说,亚哈之所以要把大家召集拢来,一定是要大家来欣赏他那走路的技巧.但是,这种表演并没有持续多久,他陡地停了下来,喊道:
    "喂,你们看到一条鲸的时候,该怎么办?"
    "高声叫喊!"有二十个声音冲动地齐声应答.
    "好!"亚哈看到他那突如其来的问题竟这么有吸引力,弄得大家都生气蓬勃了,不禁以一种狂热的赞许声气嚷道.
    "那么,接着又该怎么办呢?朋友?"
    "放下小艇,追它呀!"
    "你们大家该抱什么态度呢?"
    "不是鲸死就是艇破!"
    每一声叫喊,都使这老人的脸色越来越显得奇特和非常快活满意;水手们也都开始好奇地彼此面面相觑,仿佛为他们听到这种似乎是毫无意义的问题,竟会如此激动而觉得诧异.
    但是,他们又全都兴奋起来了,因为这时,亚哈的脚插在他那只镟孔里,半转着身子,一只手伸得高高地抓着护桅索,几乎是用死劲地紧紧抓着,对他们这样说:
    "你们全体桅顶望者,从前也听到我发过关于一条白鲸的命令.喂!你们可看到这枚西班牙金币?"......他把一枚灿亮的大金币朝太阳高举着......"这是一枚值十六块钱的金币呀,朋友,你们可看到?斯达巴克先生,把那边的大槌子拿给我."
    大副去拿槌子,亚哈一言不发,把那枚金币在他外套的衣角上慢慢地擦着,好象要把它擦得更亮些,同时又不说什么话地暗自低声哼着,发出一种很奇特而又不清楚的咕哝声,直象是发自他身上的生命之轮的单调的嗡嗡声.
    他从斯达巴克手里接过那只大槌后,就一只手高举着那槌子,一只手把金币拿给人们看,提高嗓门,大声叫嚷,走到主桅跟前:"你们随便哪一个,给我发现到一条皱额钩嘴的白头鲸;你们随便哪一个给我发现到这样一条白头鲸,右尾带有三个刺孔的......喂,你们随便哪一个给我发现到这条白鲸,就可以拿到这枚金币,朋友们!"
    "乌拉!乌拉!"水手们一看到把那枚金币钉在桅杆上,便都抛起雨衣,高声欢呼起来.
    "那是条白鲸,我说,"亚哈一边敲大槌子,一边又说:"一条白鲸.你们要盯牢它,朋友们;当心那白水;只要看到一只泡泡,就大声叫喊."
    在这中间,塔斯蒂哥.大个儿和魁魁格则比其余的人都更有兴趣和惊奇地看着,可是,一听到提起皱额钩嘴,他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仿佛各人都记起了某种特殊的往事似的.
    "亚哈船长,"塔斯蒂哥说,"那条白鲸一定就是那条有人管它叫莫比-迪克的."
    "莫比-迪克?"亚哈嚷了起来."这样说来,你是知道那条白鲸了,塔斯?"
    "它可是有点古怪地要扇一扇尾巴后才游到水里去么,先生?"这个该黑特佬慎重地说.
    "它喷水也喷得很古怪,"大个儿说,"喷得很密,甚至比抹香鲸还要厉害,极其神速,是吗,亚哈船长?"
    "它还有一,二,山(三)......啊,它身上藏有好多铁,船长,"魁魁格不连贯地叫嚷道,"全都是许多缠缠......缠缠,就象这......象这......"结结巴巴地想说出什么来,只是把手旋来旋去,象在旋只瓶塞......"就象这......象这......"
    "螺丝锥!"亚哈嚷道,"是呀,魁魁格,插在他身上的标枪都纠缠不清了;是呀,大个儿,它喷水很大,跟一大堆小麦一样,白得跟我们南塔开特一年一度剪过羊毛后的羊毛堆一样;是呀,塔斯蒂哥,它尾巴一扇一扇,就象让狂风吹散了的三角帆一样.哟!朋友们,你们看到的就是莫比-迪克,莫比-迪克,莫比-迪克!"
    "亚哈船长,"斯达巴克说,他跟斯塔布和弗拉斯克一直就越来越惊讶地盯着他的上司看,不过,最后好象突然想到一种足以说明这一切的奇迹的事情似的."亚哈船长,我也听到过莫比-迪克,不过,搞掉你的腿的该不是莫比-迪克吧?"
    "谁说的?"亚哈大声叫道;顿了一会,"是呀,斯达巴克,是呀,我的全体伙伴呀;搞掉我的腿的就是莫比-迪克;莫比-迪克弄得我只剩这只站在这里的死桩头了,是呀,是呀,"他以一种可怖的.高声的.兽性的呜咽声气叫嚷起来,直象是一只被打中了心脏的麋鹿的呜咽声;"是呀,是呀,折掉了我的腿的就是那条该死的白鲸呀;它一下子就弄得我永远是个可怜的独脚水手了!"接着,他两臂一甩,以无比恨毒的声气高声叫嚷起来:"是呀,是呀!我要走遍好望角,走遍合恩角,走遍挪威的大涡流,走遍地狱的火坑去追击到它后,这才撒手.这就是雇你们来做的事,朋友们!要在海里,要到天涯海角去追击它,直追击得它喷出黑血,落尽鱼鳍.现在,朋友们,你们觉得怎样,你们都会一齐来干么?我想你们都是很勇敢的."
    "是呀,是呀!"标枪手和水手们都齐声高叫,朝这个激动的老人更走拢些:"仔细留心那白鲸,鱼枪瞄准莫比-迪克!"
    "愿上帝降福你们,"他好象是在半呜咽,半叫嚷了."愿上帝降福你们,朋友们.茶房!去拿大量的酒来.但是,为什么要搭拉着脸呀,斯达巴克先生;难道你不愿意追捕那条白鲸么?不高兴捉莫比-迪克吗?"
    "我是高兴打它那钩嘴,也高兴打那死神的嘴的,亚哈船长,如果这是在我们这次航行中顺便碰到的话;不过,我是到这里来捕鲸的,不是来为我的上司报仇的.就算你捉到了它,你报这个仇能产生几桶油呀,亚哈船长?拿到我们南塔开特市场去是卖不了多少钱的."
    "南塔开特市场!嘘,可是,请你走拢些,斯达巴克;你要的是一种比较小的拆账呀.如果钱是一样度量器,朋友,而天下的账房先生可以拿许多几尼(几尼......从前英国金币名,合二十一个先令.)把这个大账房即地球给围起来,用一个几尼算做四分之三英寸来计算这个大帐房即地球的大小的话,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这个仇恨却不知道要比它大多少倍咧(按原文意思直译是:我的这个仇恨却要获得超过票面的大价值呢!)!"
    "他在捶打自己的胸啦,"斯塔布悄悄地说,"那又为的什么呢?我可认为那捶打的声音大虽大,却很空泛."
    "对一条哑口畜牲报仇!"斯达巴克嚷道,"它袭击你只不过是出自最盲目的本能罢了!发疯!去跟一条哑物赌气,亚哈船长,这似乎是亵渎神明了."
    "你再听着......你这小不点儿的拆账者.朋友,一切眼所能见到的东西,都不过是硬纸板做的面具.但是,在每一件事中......在人的行动中,在无可置疑的事实中......却有若干未被发现然而却是有根有据的事物,在无根无据的面具底下表现出它的面型来的.如果人类会戳穿,戳穿那面具就好啦!囚犯除了打穿墙壁怎能跑到外面来呢?对我说来,那条白鲸就是那堵墙,那堵紧逼着我的墙.有时候,我认为外边什么也没有.但是,这就够了.它使我作苦役;它尽给我增加份量;我在它身上看到一股凶暴的力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恶念支持着那种力量.那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就是我所憎恨的主要的东西;不管白鲸是走狗,还是主犯,我都要向它泄恨雪仇.别对我说什么亵渎神明,朋友,如果太阳侮辱我,我也要戳穿它.因为如果太阳会这样做,我也会那样做;自从世上有一种光明正大的竞争以来,妒忌一直在主宰天地万物.可是,朋友,甚至那种光明正大也控制不了我,那么,是谁在控制我?真理是没有边的.别盯住我吧,比刻毒的瞪眼还要难受的就是一种傻里傻气的凝视!唔,唔,你脸色涨得血红也好,变得最灰白也好,我的热力已经把你融成赤热的怒火.不过,喂,斯达巴克,在火头上说的话,那是说过了就算了的.有许多人,慷慨激昂的话并没有多大的侮辱味道.我并不是想当面奉承你.算了吧.你瞧,看那边那些有着褐斑点的土耳其人的脸......给太阳晒成一幅幅富有生气.有感应力的图画.那些异教的豹......那些毫无顾忌的.不敬神的家伙,他们活着,追求着,却说不出他们所感受的炙热的生活的道理来!那些水手,朋友,就是那些水手!在捕鲸这桩事情上,他们可不是都一致支持亚哈吗?你看斯塔布,他在笑啦!再看那边那个智利人!他一想到这回事就不禁格格笑起来呢.你这株摇来摆去的嫩树,不能在大风暴中站起来嘛.斯达巴克!这是什么呢?你想一想吧.除了帮着来戳一片鳍,是不会让斯达巴克创造什么奇迹的.还要怎样呢?全南塔开特的精选的标枪手呀,在这次可怜的追击中,当每一个水手都手里捏着块磨刀石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踌躇不前吗?唉!我明白啦,你显得很局促不安了;洪涛把你抬起来了!说呀,说说看呀!......是呀,是呀!你不开口了,那么,那就是你的回答了.(旁白)打从我的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射出来的一种东西,已让他吸到他肺里去了.现在斯达巴克是我的人啦,现在他除了背叛,不能反抗我了."
    "愿上帝保佑我!......保佑我们大家!"斯达巴克低声嘟哝道.
    但是,亚哈看到这个大副受了蛊惑而无言默从,心中十分快乐,没有听到他那先兆性的祈求;也没有听到打舱里发出来的低沉的笑声;没有听到风吹索具的预兆性的颤动;更没有听到篷帆的中心一时凹斜而击拍着桅杆的空泛的扑扑声.由于斯达巴克的向下看的眼睛又重新燃起生命的顽强意念;地下的笑声消失了;风不停地刮着;篷帆鼓起;船跟先前一样在波涛中起伏颠簸.啊,你们那些规劝和警告呀,既然来了,为什么又不留下来呢?你们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警告,你们这些幽灵!然而,与其说是外来的预言,还不如说是内在的先前的事情的证实.因为虽然没有外力在强逼我们,我们生命最内部的需求还是会驱策我们向前.
    "拿杯子来!拿杯子来!"亚哈嚷道.
    亚哈接过了斟得满满的蜡锡杯后,转身对着标枪手们,要他们拿出标枪来.接着他叫他们手里拿着标枪,靠着绞盘列队站在他面前,大二三副三人则手里拿着鱼枪,站在他身旁,其余的船员们排成一个圆圈把他们团团围起;他站在那里,以搜索的眼光对每个水手望了一遍.但是,那些迎着他的狂热的眼睛,就象大草原的狼群的充血的眼睛,在迎着它们的首领的眼睛后,那首领就领着它们向前冲去紧追野牛那样;不料,天啊!却冲进了印第安人隐设在那边的陷阱里了.
    "喝呀,传过去啊!"他一面把那只装得沉甸甸的细嘴酒瓶递给身边的水手,一面叫道:"现在水手们单独喝吧.挨次传下去,传下去!浅尝也好,猛喝也好,朋友们;这酒可跟撒旦的蹄子一般厉害.唔,唔,大家都递到了.它会弄得你天旋地转,弄得你鼓着恶蛇似的怒眼.好;差不多要光了.那边去,这边来.拿给我......空啦!喂,你们好象催人的岁月;把满溢的生命,一口就喝光了.茶房,再斟酒来!
    "现在请注意,我的勇士们.我把你们大家都集中在这只绞盘四周;你们大二三副三人,手里拿着鱼枪站在我身旁;你们这些标枪手,手里拿着标枪站在那一边;你们这些强壮的水手,把我紧紧箍起,弄得我好象把我的捕鱼祖先的高贵的风俗都恢复过来了.伙伴们,你们还得留心......哈!茶房,回来啦?来得快的总是好的.拿给我.怎么,这只蜡锡杯又泼泼满啦,你不会是圣.维杜(圣.维杜......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四世纪)时代的殉道者.据说他能借祷告治疗舞病.恐水病等.)的小魔鬼吧......滚开,你这打冷颤的东西!
    "来呀,你们大二三副三人!把你们的鱼枪在我面前交叉架起.架得好!让我摸一摸那叉轴(这里是亚哈要大二三副三人当面宣誓的意思.."说着,他伸出一只胳膊,抓着那三支高低相等.闪闪发光的鱼枪所架起的叉轴;这么一抓的时候,他突然用劲把它们猛地一扭,同时,圆睁着眼,从斯达巴克望到斯塔布,又从斯塔布望到弗拉斯克,好象很想借一种说不出的发自内心的意志力,把这种集积在他自己那来顿瓶(来顿瓶......一种蓄电器.似的有吸引力的生命里的激情都传给他们.大二三副三人面对着他这种凶狠的.善于表演的.神秘的相貌,不禁畏缩起来.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掉过眼去,不看他;斯达巴克那双老实的眼睛挂了下来.
    "白费!"亚哈叫道;"不过,也许还不错.因为你们三个人只要受到这种威力十足的电击,那么我自己的电力,那股电力或许就会从我身上全都泄光.说不定还会教你们都暴死.说不定你们不需要这东西.放下鱼枪!现在你们三位大二三副,我要派你们做我那三位异教亲戚......那边那三位最可敬的绅士和贵族,我的刚勇的标枪手......的上酒人.瞧不起这差使么?那么,罗马的大教皇可不是用他那三重冠(八世纪时教皇所戴的冠.)当水罐去给叫化子洗脚么?我的可爱的大主教们啊!你们自己的谦虚是会教你们勉为其难的.我不命令你们,你们自己会做.斩掉绳子,卸下杆子,你们几个标枪手!"
    那三个标枪手,默默地执行了命令,手里拿着约三英尺长的卸下来的标枪铁头,倒钩朝上,站到他面前来.
    "可别让那锐利的钢头戳着我!打斜拿着;把它们倒转过来!你们不懂得大杯底吗?把接口倒转过来!唔,唔,现在你们几个上酒人,上前去.那些标枪头,把它们拿过来;我斟酒的时候要拿牢!"他立刻脚步缓慢地从这个头目走到那个头目,把蜡锡杯里的烈酒注满标枪头的接口.
    "现在三对三,你们站好.举起这杀气腾腾的圣餐杯!请呀,你们这些人现在已经加进了这个不容分散的同盟里啦.哈,斯达巴克!大功告成了!那边那个表示认可的太阳正在等着作证呢.喝呀,你们这些标枪手!喝呀,发誓呀,你们这些站在可怕的捕鲸小艇头上的人......打死莫比-迪克!如果我们不把莫比-迪克追击到死,上帝是要追击我们大家的!"那三只长长的倒钩钢杯都被高高举起;在高喊打击白鲸的叫声和诅咒声的同时,烈酒也被咝的一声一饮而尽.斯达巴克脸色发白,摇摇晃晃,浑身发抖.那只加满了酒的蜡锡杯又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狂热的水手间挨次传下去.等到亚哈那只不拿酒杯的手对他们一挥,大家便都散了;亚哈也退回到他的舱室里去.
   
    $$$$第三十七章    日  落
    船长室后窗边,亚哈独自坐在那里,向外凝望.
    我驶到哪里,那里就留下一条又白又深的船迹;灰蒙蒙的海洋,白茫茫的风帆.妒忌的波涛打两边涌起,想淹没我的航道;随它们去吧,不过,我要先驶过去.
    在那边,在那只始终是泼泼满的大杯边,急浪红似酒.金黄色的夕阳压着苍海.那个潜水鸟似的太阳......打从午刻就缓慢地下潜......在下去了;我的灵魂却在往上攀!它已给它的绵绵无尽的山丘(山丘......在这里似指《圣经》上的"圣山",即所想念的东西.弄累了.那么,难道是我的这只王冠(王冠在这里是双关语,也是指脑盖,头壳.),这只伦巴底的铁冠(伦巴底的铁冠......六世纪时征服意大利人的日耳曼伦巴底族,为了表示统治意大利,伦巴底王都戴着一种满缀珠宝的金冠,所称铁冠,据说是金冠里面有一个小铁箍,它是用耶稣十字架上的一只铁钉炼成的.)太重了吗?但它却因许多宝石而灿烂辉煌;我,这个戴冠人,虽然看不到它那四方远射的光芒;却模糊地觉得,我戴得眼花缭乱了.它是铁的......这我知道......不是金的.它已经也豁裂了......这我也觉得;那裂口把我擦伤得这么厉害,教我的脑袋好象是在碰击硬铁;是呀,我的脑壳是钢制的:是一种在最剧烈的绞尽脑汁的战斗中,也不必戴上头盔的脑袋.
    燥热逼着我的额头吗?啊!这是时间的关系,太阳一出来,它就大大刺激了我,所以太阳一落山,我也就安定了.完啦.这种可爱的光亮,它照的可不是我;一切可爱美妙的都是教我苦恼的,因为我是再也不能寻欢了.我天生有高超的理解力,就是缺少些须的享乐才能;滚吧,最微妙而又最不吉利的东西!滚到天堂里面去吧!晚安!晚安!(他挥着手,离开了窗口)
    这并不是怎样困难的事.我想至少总得找个倔强的人;但是,我的独脚轮一装进了他们那各式各样的轮盘,他们也就滚着走了.或者是,如果你高兴的话,把他们弄成许多埋藏火药的蚁冢,摆在我的面前;那么,我就是他们的火柴.困难啊!要去点燃别人,火柴本身也必须要牺牲呀!我所敢做的,我就有决心做;而我有决心做的,我就要做!他们当我发疯了......斯达巴克就这么想;可是,我是恶魔,我是疯上加疯!疯狂的人才真会平心静气地了解他自己!预言说我必须割断四肢;所以......呀!我失掉了这条腿.我现在预言,我一定要肢解那肢解我的家伙.那么,但愿预言应验.那是连你们,你们这些大神也望尘莫及的.我笑你们,嘘你们,你们这些玩板球的人,你们这些拳师,你们这些哑巴柏克斯(柏克斯......指一八三三年英国拳击锦标获得者杰姆.柏克斯,他的绰号是哑巴.)和瞎眼的本第哥佬(本第哥佬......澳洲本第哥地方一著名拳师威廉.汤普逊,生平戴着一顶粗皮帽,此后以其诞生地作为帽名以指一般拳师.他是1839—1845年的锦标保持者.)!我决不会象小学生对那些欺弱凌善的恶徒那样说......去找些跟你身材差不多的人干吧!别来打我!不,你已经把我敲倒了,我又爬起来了,但是,你却跑了,藏了起来.出来呀,打你那棉花包后面出来呀!我没有射得到你的长枪.出来呀,亚哈向你致意,出来呀,看看你可逃得了我.逃得了我?你是逃不了的,除非是你自己消灭了!人看到你在那边,逃得了我么?那条通向我的既定目标的道路都是铺着铁轨的,我的灵魂就要嵌在那上面的槽沟飞奔而去.越过杳无人烟的峡谷,穿过深山丛壑,钻过急流的河床,我就这样正确地冲出去!这条铁路毫无阻碍,毫不弯曲.
   
    $$$$第三十八章    薄  暮
    斯达巴克倚着主桅
    我的灵魂是无敌的;可它却被压服了,被一个疯子压服了!难挨的苦恼呵,一个精神健全的人竟会在这样一个战场上放下武器!但是,他已经直钻到了我的心底里,把我身上所有的理性全都炸掉了!我认为,我虽然看出他那不虔诚的目的;却又觉得我必须帮他达到这个目的.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那种说不出的东西已经把我跟他绑在一起了;用任何刀子都砍不断的大缆把我绑起.可怕的老人呀!谁支配他,他高声叫喊;......是呀,他对他上面的人倒是民主的;可是,瞧他怎样对下面的人逞威风!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我这份可怜的职司,......要服从命令,却又心存反叛;更糟糕的是,又恨又怜!因为,在他的眼睛中,我已看出一种会把我吓坏的阴森森的邪恶神气.然而,还有希望.时运宽广.那条可恨的大鲸有个滚圆的大海可以游水,正如小金鱼有个玻璃缸一样.他那侮辱上天的意图,上帝也许会置之不理.我得打起精神来,如果它不象是一块铅的话.但是,我的整个心钟都已经停了摆;我的心就象那支配一切的摆锤,我实在无法再拨动它了.
    (船头楼突然传来一阵狂欢声)
    天啊!跟这样一些不大有人性的异教徒水手出航!这群不知是从什么不讲信义的地方钻出来的人.白鲸就是他们的半怪人(半怪人......系根据原文"Demigorgon"而译的.疑系作者故意拼错了一个字母,应该是"Demogorgon"(德莫戈根),即命运之主宰,古代神话称之为一切神之始祖,弥尔顿在《失乐园》中称之为"那闻名可怖的德莫戈根".).听!无法无天的狂吵狂闹!船头在狂欢!船梢却毫无动静!我想这就是生命的反映.在最前面,那快活的.摆好阵势的.挑战的船头,正穿过火星四射的大海疾驰狂驶,为的就是拖着一个阴郁的亚哈,亚哈正蹲在他船梢那造在船迹的死水上的船长室里,被汹涌的汩汩水声追赶着.一声声的高叫使我毛骨悚然!安静呀!你们这些狂欢者,要留意警惕啊!生命呵!生命在这样的时分,精神沮丧,却要保持理智,......有如粗糙的东西却硬要人家吃下去......生命呵!我这才感到你潜存着的恐怖!但是,怕的不是我!我早已没有什么恐怖了,我心里有的是一股厚道的人情,然而,我还想跟你斗争,你这狞恶的.妖怪的未来!站在我身旁,攫住我,绑住我,你们这些遭天罚的势力呵!
   
    $$$$第三十九章    初 夜 班
    (初夜班......指晚上八点至夜半十二点.)
    前桅楼
    (斯塔布独自在修理转帆索)
    哈!哈!哈!哈!哼!把嗓子清一清!......我早就想透了,这几声哈!哈!哈!就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是这样呢?因为一声大笑,就是对一切古怪的东西的最聪明,最容易的回答;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还有种安慰......那种可靠的安慰,是预先就注定了的.他跟斯达巴克的谈话,我没有完全听到;不过,据我的可怜的眼力看来,斯达巴克当时的脸色,跟我那天傍晚的脸色差不多.那个老蒙兀儿(老蒙兀儿......即蒙古大帝,这里借指亚哈.)也一定把他收拾好了.我看出了,知道了;要是有天才的人,一定一下子就可以预言出来......因为我的眼睛一望到他的脑壳就看出来了.唔,斯塔布,聪明的斯塔布......这就是我的雅号......唔,不要紧,斯塔布,这里有一个躯体.我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但是,随它怎样去吧,我还要用哈哈笑来迎它.好象在你的一切可怖中就潜伏有一个逗笑的媚眼似的.我觉得好笑.46!76,576(简谱音符.原文音译是"法拉!替拉,索替拉!")!我那个多情的小爱人,这会儿不知道在家里干什么?哭得连眼珠儿都暴出来吗?......正在招待刚到埠的标枪手们,我敢说,跟一只快艇的燕尾旗一般鲜艳,我也如此呀......46!76,576!啊......
    俺今晚开怀痛饮,
    快活逍遥去寻欢,
    如象杯边的浮泡,
    嘴一凑上就消散.(据百周年纪念版注,这是美国作家查尔斯.芬诺.霍夫曼(1806—1884)所作的一前歌《灿烂辉煌》(Sparkling and Bright)的第三个叠句.)
    响亮的一声......谁在叫我?斯达巴克先生么?是,是,先生......(旁白)他是我的上司,他也有他的上司,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是,先生,让我干完这活儿......来啦.
   
    $$$$第四十章    午夜,船头楼
    标枪手和水手们
    (前帆扬起,值夜班的人以各种姿势站着,逛着,倚着,躺着,大家齐声合唱.)
    别了,西班牙小姐们,再会
    别了,西班牙的小姐们,再会
    我们的船长已经下了命令......
    南塔开特水手甲:
    伙伴们呀,别多情啦;这是有碍消化的!唱一只吧,跟我唱!
    (他唱,大家都跟着唱起来.)
    我们船长站在甲板上,
    手里拿着小望远镜,
    瞄瞄那些勇猛的大鲸,
    到处在喷水.
    伙伴们呀,
    桶子在你们小艇里,
    准备你们的转帆索.
    我们就要捉到呱呱叫的大鲸,
    伙伴们,
    左手右手替换拉!
    所以呀,要高高兴兴,
    我的伙伴们,你们永远别灰心!
    勇敢的标枪手正在打大鲸!
    后甲板传来大副的声音:
    敲八击钟啦(八击钟......航海上的四点钟.八点钟.十二点钟(自四点半,八点半,十二点半的各一击起,以后每半小时递增一击,逢四,八,十二点刚好八击).),喂,前边的!
    南塔开特水手乙:
    别唱啦!敲八击钟啦!你听到吗,钟僮?敲八下钟呀,你这比普,你这小黑炭!让我叫一声换班.我有一张专喊换班的嘴......大桶(大桶......指一种容量五十二加仑半的大桶.)似的嘴.喂,喂,(把头探进小舱口)右舷的值......班......的,喂!下边的,敲八击钟啦,滚上来呀!
    荷兰水手:
    今晚瞌盹打得香,老弟;真是打盹的好夜色.我在老蒙兀儿的酒里,就看出这个啦;这真是有人喝得烂醉,有人却得到了刺激.我们唱歌;他们睡觉......不错,就躺在那边,活象舱底的大酒桶.再把他们叫醒来!喂,拿这只铜唧筒,用这东西把他们喊起来吧......叫他们别再梦见他们的姐儿喽.告诉他们,这是复活;他们一定要接过最后一吻,这才来受末日大审判.就是这办法......就是如此,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荷兰首都.的牛油是不会吃坏你的喉咙的.
    法国水手:
    嘘,伙伴们!趁我们要靠柏兰开脱角之前,我们不妨来跳它一两只舞.你们可同意?有人来换班啦.大家的腿都准备好!比普!比普小家伙!把你的小手鼓敲起来!
    比普:
    (瞌睡蒙地绷着面孔)
    手鼓不知搁在哪儿.
    法国水手:
    那么,敲你的肚皮,甩你的耳朵吧.跳呀,朋友们,喂,快快活活地跳吧;乌拉!该死,你不跳吗?现在排成单行呀,唔,马上跳起小脚舞(小脚舞......一只脚急往后拖两次的舞法.)来!跳起来呀!腿呀!腿呀!
    冰岛水手:
    我可不喜欢你们这种舞池,伙伴;我觉得太有弹性了.我是跳惯冰舞池的.对不起,扫你们兴啦;可得请原谅.
    马耳他岛水手:
    我也是这样;你们的姑娘在哪儿?傻瓜才会用他的右手去握自己的左手,还要自己向自己说,你好吗?舞伴!我一定要有舞伴!
    西西里水手:
    是呀;要有姑娘们和草坪!......我才跟你们跳;跳得象只蚱蜢!
    长岛水手:
    哼,哼,你们这些愁眉苦脸的家伙,我们都尽够满意啦.收割得及时,我说.大家都要去收割喽.呀,音乐响了;来吧.
    亚速尔群岛水手:
    (敲着小手鼓,走上小舱口)
    比普,给你吧;这里还有一只小绞车,你们准备好呀!好,伙伴们!
    (有一半人合着小手鼓跳了起来;有的下舱里去;有的在索具中间躺着,睡着.咒骂不停.)
    亚速尔群岛水手:
    (在跳舞)
    用劲呀,比普!敲呀,钟僮!快呀,加油,别松劲,快呀,钟僮!敲得响亮些,别敲小铃铛啦!
    比普:
    你说小铃铛吗?......又不见了一个喽,丢啦;我就这样乱敲啦.
    中国水手:
    那么,就卡搭卡搭叩你的牙齿,连连叩下去!你自己搭一个宝塔吧.
    法国水手:
    狂欢呀!举起你的铁箍来,比普,让我一跳就穿过它,三角帆扯裂啦!你们赶快跑吧!
    塔斯蒂哥:
    (悠闲地吸着烟)
    那是个白种人:他竟要玩这种玩意儿;哼!我是不舍得出汗的.
    人岛老水手:
    这些个高高兴兴的小伙子,我真不知道他们可想到是在什么上面跳.我可要在你的坟上跳,我要......那是你们的情妇最凶狠的威胁,那是拐角儿的顶头风.基督呀!想一想这些乳臭未干又无经验的水手!唔,唔;也许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球儿,象你们这些学者所说的;因此就该把它当作个舞厅(跳舞厅(Ball Room)......第一个字是"球",直译为"球房",这里是双关语.).跳吧,小伙子们,你们都是年纪轻轻的;我已经是过来人喽.
    南塔开特水手丙:
    歇歇啊......哎呀!这比在无风的海上划小艇追大鲸还要精......给我们喷口烟吧,塔斯.
    (他们都停止跳舞了,一群群地聚在一起.这时天空变黑......起风了.)
    东印度水手:
    千真万确!伙伴们,帆快要给扯下来了.来自上天的.怒潮高涨的恒河起风喽!你板起你的黑脸吧,湿婆神(湿婆神......印度神话中破坏之神.)呀!
    马耳他岛水手:
    (躺在那里抖着他的帽子.)
    这是海浪呀!现在轮到雪帽跳舞了.缨带也快要抖动啦.这些海浪要是女人的话,那我就跳将下去,永远跟它们舞下去!地上可没有这么甜蜜......天堂也许还比它不上!......跳起舞来,那些一闪闪的.暖烘烘的.热狂的胸脯呀,还有那藏在粗大的胳膊下的熟得要暴开来的葡萄.
    西西里水手:
    (躺着)
    别对我说这些话!听着,小伙子......四肢交错如飞......柔软的摆动......羞答答的......抖来抖去......嘴唇,胸脯,屁股!全都碰到啦:不住的接触又分开!可别去尝试,得留神,否则,就要吃胀了.是么,异教徒?(用胳膊肘儿轻轻地推着)
    塔希提水手:
    (躺在席子上)
    嗨,我们的舞女的神圣裸体呀!......希瓦......希瓦(一种塔希提的舞蹈.)呀!啊,帐篷低低,棕榈高耸的塔希提!我还是躺在你的席子上,可惜柔软的泥地没有了!我的席子呀,我是看到你在树林里编起来的,我第一天把你拿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还是碧绿的;现在却已经很旧很毛了.我呀......这种变化,是你我都经不起的呀!如果把它移植到那边的青天去,又怎么样呢?流水奔下岩,涌向村庄的时候,我不是听到皮罗希提的峰尖发出滚滚的水声么?......该死,该死!打起精神来,去迎接它!(跳了起来)
    葡萄牙水手:
    滚滚的海浪把船侧冲击得多厉害啊!赶紧准备收缩帆篷呀,伙伴们!风刮得象交叉的剑,它可就要乱戳起来了.
    丹麦水手:
    噼啪,噼啪,老船呀!只要你能噼啪下去,你就尽管噼啪吧!干得好!那边的大副可把你们抓得太紧了.他跟卡特盖特岛(卡特盖特岛......在瑞典与遮特兰间的北海海湾.)要塞一般不怕什么了,用风暴推动的大炮在那里跟波罗的海拚个明白,海盐在大炮上结起硬块!
    南塔开特水手丁:
    他是听命办事的,你要注意.我听到亚哈老头对他说,他必须始终挡住狂风,有点象人们用手枪打破槽口一样......把船直冲进去!
    英国水手:
    该死!那老头可是一个了不起的老家伙!我们就是命该给他捉牢他那条鲸的小伙子!
    大家:
    是呀!是呀!
    人岛老水手:
    看那三根松木晃得多厉害呀!松树本来是最坚韧的树木,随你移到哪种土壤里都能活下去,可是,这里却只有水手们的该死的泥土(泥土......《圣经》上称人是由泥土制成的,《旧约.约伯记》第三十三章六节有"我在上帝前与你一样,也是用土造成"句.).留心,舵手们!留心.这种天气是会把最有力气的人刮到岸上,会把海上的船龙骨都刮碎的.我们的船长是有痕记(即指第二十八章上所提到的亚哈身上那条痕记.)的;你们瞧那边,伙计们,天上有另一种痕记......样子怪可怕,你们看,其余尽是漆黑一片.
    大个儿:
    这算什么?谁怕黑就是怕我!我倒要追究个明白!
    西班牙水手:
    (旁白)他要吓唬人啦,啊!......旧恨教我容易动肝火.(走上前来)喂,标枪手呀,你们的族类,无可否认的是属于人类的黑派的......而且象魔鬼一般黑.这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大个儿(凶巴巴的):
    一点也不对.
    圣.约哥水手:
    这个西班牙佬不是发疯就是喝醉了.不过,发疯是不可能的,可照他那情形看来,要么是我们的老蒙兀儿的酒有点儿后劲.
    南塔开特水手戊:
    我看到什么啦......闪电吗?不错.
    西班牙水手:
    不;是大个儿在龇牙露齿啦.
    大个儿(跳将起来):
    闭住你的狗嘴,矮仔!白皮仔,胆小鬼!
    西班牙水手(冲着他):
    宰掉你!大个子,胆小鬼!
    全体:
    吵架喽!吵架喽!吵架喽!
    塔斯蒂哥(喷口烟):
    地上吵架,天上也在吵架......神和人......都是爱吵架的家伙!哼!
    贝尔法斯特水手:
    吵架啦!唉,又吵架啦!天呀,又吵架啦!你们吵吧!
    英国水手:
    公平交易!夺掉那西班牙人的小刀!拳斗吧,拳斗吧!
    人岛老水手:
    架势都摆好啦.哼!真是一副拳斗的场面.该隐就在这样的拳斗里把亚伯打死的.真干得好,真干得妙!不对吗?那么,上帝,是你搞起这场拳斗吗?
    后甲板上传来大副的声音:
    升降索旁边的人呀!扯着上帆呀!准备收缩中帆!
    全体:
    狂风来啦,狂风来啦!赶快呀,水手们!(大家都散开了)
    比普(缩在绞车下面):
    水手么?愿上帝赐助这些水手!吱哩克拉,三角帆架给拆掉喽!噼里啪啦!天呀!再钻低些,比普,顶上的桅帆飞过来喽!这比在刮旋风的树林里还要糟,真是末日来到了!现在谁敢上树采栗子呀?不过他们都去了,都在咒骂,我却不去.愿他们前程远大吧,他们在走向天堂了.抓住呀!皇天呵,多大的风!但是,那些家伙还要糟呢!他们就是你的白浪暴风,他们.白浪暴风么?还是白鲸,嘘!嘘!他们这会儿的谈话,我在这儿都听到了,还有那白鲸......嘘!嘘!......不过只说过一遍,只在今天晚上......那可叫我吓得象我的小手鼓一般,浑身当当响......那个蟒蛇似的老头子要他们发誓去追捕它呀!你这个躲在那边什么漆黑的地方的高高在上的白神呀,可怜可怜躲在这里的这个小黑人吧;使他别眼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搅在一起吧!
   
    $$$$第四十一章    莫比-迪克
    我,以实玛利,是那些水手中的一员;我的叫喊声已经同他们的一起爆发了;我的誓言已经同他们的结合在一起了;我越叫得响亮,就把我的誓言槌扣得越紧,因为我的灵魂感到畏惧.我有一种狂热而神秘的同情心:亚哈那难以压制的仇恨仿佛也就是我的仇恨.我这双贪婪的耳朵已经听到了那只凶残的巨兽的故事,我和所有其他的人都已对它发下我们的激烈和雪恨的誓言了.
    那条离群索居的白鲸,在过去,只是不时出没在那些为捕抹香鲸者最常去的蛮荒的海洋上.并不是全部的捕鲸者都知道这条白鲸的;只有比较少数的捕鲸者曾经有意识地看到过它;实际上,有意识地去打它的确实是为数不多.因为捕鲸船只数目很多;它们又都是混乱地散布在整个海洋上,其中有许多还到荒僻的地方去作冒险的探索,因而往往在一年多的一趟航程中,难得或者可说是决不会碰到任何一只报告任何消息的船只;每次航程都是非常之长;出航时间没有规律,所有这些,加上直接间接的其它种种情形,就使得有关莫比-迪克这个独特的消息长期以来无法在全世界整个捕鲸船队中传播开来.但是,也有使人难以置疑的传说,说是有若干船只在某时某地,碰到了一种非常之大.非常之凶的抹香鲸,那条鲸在对它的攻击者造成很大伤害后,便逃之夭夭;我认为,有些人认为那条大鲸一定就是莫比-迪克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全然无稽的.然而,因为近来捕抹香鲸业遭到这只巨兽凶残.刁滑和恶毒的袭击,已经有过各种并非罕见的实例,因此,凡是向莫比-迪克挑战的人,都是偶然碰到,而且是不知内情的,这些捕鲸者也许可以说往往就把他们所受到的特殊恐怖,当成是一般捕抹香鲸业的大危险,而不把它看作是个别出现的情况,于是乎,亚哈跟这大鲸的灾难性的遭遇就此被看成一般的情况.
    至于那些先前曾经听到过.或者偶然看到过白鲸的人;在刚一碰到这种情况时,他们差不多每一个人都会勇敢无畏地放下小艇去追击它,如同追击任何一条抹香鲸那样.可是,到了后来,这些攻击都招致了诸如此类的不幸......不仅扭伤了肘腕和膝盖骨,折断了四肢,或者给吞噬了肢体......而且最后还要遭到杀身之祸;这样一再遭到灾难性的反击,就使得他们都把亲受的恐怖全都堆积到莫比-迪克身上;于是,最后那些勇敢的捕鲸人听到了白鲸的故事,这种情况就难免要动摇他们的刚毅精神.
    而且,各式各样喧腾的谣言都没有不是加油添酱,越发把这些骇人的遭遇的真相给渲染得格外恐怖.因为一切无稽的谣言不仅是由各种可怖的事件本身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有知一棵烂树长出菌子;而且,海上生活,远跟陆上生活不同,只要稍有根据,流言便满天飞.由于海洋在这种事情上是超过陆地上的,因此,在它有时所传布出来的谣言中,就其离奇性和可怖性说来,捕鲸业也远超于其他各种海上生活.因为,就整个捕鲸者说来,他们不但没有摆脱一切水手那种愚昧和迷信的传统,而且在一切水手中,数捕鲸者最会跟海上任何骇人听闻的事情更有直接的关系,他们不但亲眼看到海上最惊人的奇迹,还亲自跟它们作过肉搏.更何况在这种最荒僻的海洋上,虽则航驶了一千英里,经过了一千个海岸,在那种地方却碰不到一份人家,得不到任何的招待;在那样的地方,干着他们这种行当,捕鲸者都受到各种势力的包围,这种势力全都存心要使他们的想象孕育着许多重大的新传说.
    于是,难怪这种关于白鲸的迎风而胀的谣言,只消一掠过茫茫大洋便日长夜大了,而且到头来还跟各种可怕的暗示结合起来,教人联想到是半脱胎于神力的作用,终于给莫比-迪克加上许多基本是肉眼所不能见的新恐怖了.因此,在许多场合,白鲸的确终于引起了如此这般的恐慌,使得少数捕鲸者至少听到过有关白鲸的这种谣言,又有少数捕鲸者则甘愿去冒它那张大嘴的险.
    但是,还有其他更主要而实际的影响在起作用.因为时至今日,在整个捕鲸者的心目中,还是认为抹香鲸的本来的名声,论起恐怖来,是远超于其它一切大海兽的.今天在整个捕鲸者中,还有这样的人;他们虽然在智勇上都很能够去跟格陵兰鲸或者露脊鲸决斗,却还是......或因职业上缺乏经验,或因力不胜任,或因畏怯,而不愿意跟抹香鲸一决胜负;总之,确有许多捕鲸者,尤其是那些非美国人的捕鲸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跟抹香鲸敌对过,他们关于这种大海兽的唯一的见闻还是局限于本来那些出没在北海上的二等巨兽;这些人坐在他们的舱口上,带着一种小孩子坐在炉边,又怕又要听的心情,来倾听南海捕鲸的狂热.新奇的故事.这些人对于大抹香鲸的极其可怕的事迹,在真切的理解上说来,绝不会超过站在船头跟它对抗过的那些人.
    现在业经证实的有关抹香鲸的威猛实情,仿佛是早在以前的传说时代就已有迹象可循了;我们发现有若干著书立说的博物学家......奥拉森和鲍维尔生(奥拉森和鲍维尔生......生卒年代不详,是《冰岛游记》一书的作者.)......都宣称,抹香鲸不仅是使海洋中其它生物感到恐怖的一种大兽,也是经常要喝人血的非常凶残无比的巨兽.甚至时至晚近的居维埃,仍不免或多或少有类似的看法.因为,在他的《博物学史》一书中,这位伯爵本人就坚称,一切鱼类(包括鲨鱼在内)一看到抹香鲸,就都"吓得魂不附体",而且,"在它们慌忙逃走中,往往会直冲向岩礁,用力之猛,几至当场撞死."不管捕鱼业中的一般经验怎样可以修正类似的报告;然而,就捕鱼业的整个可怖的经历,甚至就鲍维尔生所提出的喝血这一点说来,证之他们那行业的荣枯变幻的情况,就不免要教捕鲸者的脑际重新出现迷信的信念了.
    因此,由于被有关莫比-迪克的种种谣言与凶兆所慑服,不少捕鱼者一提到它的时候,就要想起捕抹香鲸业的早期情况,当时,往往不很容易劝使那些经验丰富的捕露脊鲸者来从事这种新兴而勇敢的危险事业.这些人坚决表示,虽然其它的大海兽也许可以一追即中,然而要对这种有如幽灵一般的抹香鲸加以追击,投以鱼枪,却不是凡人所能胜任的.他们认为:凡想一试的人,将必然会立刻丧命.在这方面,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文献足资查考.
    话虽如此,却有一些人会甚至不顾这种事实,随时要去追击莫比-迪克;但更大多数的人,尽管他们不过是隐约模糊地偶然听到有关它的情况,并不知道任何肯定的灾难详情,也不知道有什么附加的迷信传说,可是,如果一旦要他去参加斗争,可就难保他不逃之夭夭了.
    这里必须一提的,就是相信迷信的人,最后竟把一种无稽的联想拿来跟白鲸联在一起,他们忽发奇想地认为:莫比-迪克是无处不在的;认为它实际上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于另一个地方.
    既然有了这种轻信的人,那就不能把这种奇想一概看成为毫无一点迷信的可能了.因为海洋的秘密直到现在还未被揭露出来,甚至连最全面的调查也谈不到,所以抹香鲸在海底里的隐身法,在它的追逐者看来,大多还是莫名其妙的;而且还常常对它那种隐身法作出许多最奇特而矛盾的推测,尤其是弄不懂它那神秘的形态,为什么一经深潜到海底里后,就会那么迅捷非凡地游到最辽远的地方去.
    有一件为英美捕鲸船所深知熟闻的事,也是多年以前载入斯哥斯比的权威性史册的事,那就是:若干在太平洋的极北地区所捕获的鲸,在它们身上都发现有许多是在格陵兰海上所带上的标枪钩.这倒不是要否认过去那种认为前后两次打击,时间不可能相隔很久的说法,而是说,若干捕鲸者们相信,这个对于人类已是久成问题的西北航线(西北航线......沿美国北岸由北大西洋通太平洋的航线,是以前多年为航海者所想发现而未能发现的,直至1850—1854年间,方为一个英国人罗伯特.姆克鲁尔所发现.),如今就推论上说来,对于大鲸却绝对不成为问题了.所以,这里说明着,那种关于古代葡萄牙内地的斯特列洛山的奇迹(据说在那山顶附近,本来有个湖,其中有些浮在湖面的破船),以及关于叙拉古(叙拉古......西西里岛东南部的一个城名.)附近的阿列都沙喷泉的还更神妙的传说(喷泉的水,大家都认为是通过地道来自圣地(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第五卷上曾记载这个故事,不过喷泉的发源地是来自希腊.)的)等等无稽的传说,就当代人类的真实的生活经验说来,简直就跟捕鲸者的实际情形完全相同了.
    那么,既然类似的一些传说,已经成为众所熟知的事情,人们也知道白鲸被一再猛攻后,还是能够逃得了生命,这就难怪有些捕鲸人越来越趋迷信,宣称莫比-迪克不只是无处不在的,而且是不朽的(因为不朽就刚好是无处不在的);认为尽管它身上插遍了簇簇的枪头,它还能无恙地游走了,或者万一它确会弄得浓血猛射,这种情景也不过是一种鬼蜮伎俩而已,因为再一会儿,它那洁白的喷水,又会在几百英里外的毫无血迹的波涛中再度出现.
    但是,即使剥去这些超自然的揣测的外衣,光就这巨兽的体态和明显的特点来说,就足以使人对它产生一种力大无比的想象.因为,它跟其它一些抹香鲸的巨大的区别,并不在于它那非凡的体躯,而是在于一如已在另些地方偶然提到的......一个雪白异常的.皱结的前额,和一个高高的.金字塔似的白色背峰.这就是它的显著特征,凭它这些特征,甚至在无际无垠的.地图上找不到名称的海面上,在老远的地方,一碰上认识它的人,它的身份就暴露了.
    (至于它身体的其余部分,因为都是些条纹,斑点,又有跟它身上同样颜色的大理石纹,所以,到头来,就得到了它那特征的称号......白鲸了;如果时当午刻,看到它慢慢地穿过深蓝色的海面,)撇下一道泡沫浓腻.银河似的长痕,激起一片闪耀金光,那么,它那生动的神态,就显得白鲸这个名称真是名副其实了.
    这种鲸之所以天生使人畏惧,与其说是由于它那罕有的硕大,突出的色泽,畸形的下颚,倒不如说是(按照它那特有的情形说来)由于它在突击的时候,一再表现出来的那种无以伦比的充满机智的阴险.尤其是它那种可说是比之任何事情都更使人丧胆的奸诈的退却.因为,它在它那些兴高采烈的追击者面前一路游去的时候,就显得非常警觉,还故意突然转了几次身,可是,一下子就扑上他们,不是把他们的小艇撞得粉碎,就是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逃回大船.
    为了追击它,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惨案.虽则这些类似的不幸事件,在岸上是不大传布的,但在捕鱼业中,也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在多数场合上,似乎还有人并不完全把白鲸每次使得人们断肢失体或者丧命的凶残的预谋,看成是遭到无理性的神力的打击.
    那么,看一看那些身处险境的猎手的内心给迫得多么激动.气得发昏的情况吧.当时,他们的四周尽是些被嚼得细碎的小艇残片,同伴们被折断了的.行将下沉的肢体,他们总算从大鲸那可怕的怒火所发出来的白色浆液中游了出来,游到那仿佛在对着新生婴孩或者新娘含笑相迎的.恬静而强烈的阳光里来.
    那个船长的四周是三只被冲破了的小艇,船桨和水手都在涡流里旋来旋去;他从那破烂的艇头抓到一把小刀,朝大鲸猛地掷去,象个阿肯色州人在跟他的宿敌决斗,胡乱地找到一把六英寸的刀,想结束那条大鲸的深不可测的生命.那个船长就是亚哈.而且正在这时,莫比-迪克突然从他下边挥起它那镰刀似的下颚,如同一架刈草机在地里刈草一样,把亚哈的腿给刈掉了.这是裹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被雇佣的威尼斯人或者马来人,都也不会对他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的(参阅莎士比亚的《奥瑟罗》第五幕第二场中奥瑟罗的对话:"在阿勒普地方,曾经有个裹着头巾的满怀敌意的土耳其人殴打一个威尼斯人,诽谛我们的国家.").于是,无可置疑地,经过这番简直是致命的遭遇后,亚哈就对这只大鲸怀了一种狂热的报仇心,而在他的狂乱的病态中,他尤更被这股念头迷住了,终于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体上的宿敌,也是他的理智上.精神上的愤激的宿敌.他把浮游在他面前的白鲸,看成是种种属于心怀恶念的神力的偏热症的化身,这种神力把那些意志强烈的人都腐蚀得只剩半颗心和半只肺在苟延残喘着.那种一开始就是无从捉摸的恶行,甚至现代的基督教徒也认为有半个宇宙是归它支配的,也是古代东方的拜蛇教(拜蛇教......第二世纪时的教派,以蛇为神智之象征,加以崇拜.)对他们的魔王铸像顶礼膜拜的东西......亚哈可不象他们那样向它屈膝膜拜,而是神志昏乱地把它的概念都移植到这条令人憎恶的白鲸身上,他不惜以遍体鳞伤之躯跟这种恶行敌对到底.举凡一切最使人狂怒和痛苦的事情,一切足以搅起事物的残渣的东西,一切附有恶念的真理,一切使人焦头烂额的东西,一切有关生命思想的神秘而不可思议的鬼神邪说;一切的邪恶等等,在疯狂的亚哈看来,都是莫比-迪克的显明的化身,因而实际上它是可诛的.他把他整个种族自古以来的一切愤怒和憎恨全都加在大鲸的白色背峰上;于是,仿佛他的胸膛就是一架臼炮,他就在那上面发射出他那火热的心弹来.
    他的这种偏热症,也许不是刚好在他失去肢体时就立刻产生的.当时,他手里拿着刀,正在猛击那只巨兽,他只顾恣情发泄那种突如其来的.怒不可遏的.肉体上的仇恨而已;而等到他遭到身体伤残的打击时,说不定他也只是感到体伤的苦恼罢了.可是,等到由于这种猛烈的打击而不得不转道回家,亚哈带着身心极其苦痛而长久地僵卧在吊铺上,在仲冬时节,绕着那凄凉萧瑟的巴达哥尼亚角的时候,只是到了这时,他的伤残的身躯和伤痕累累的灵魂才彼此交流起来,经过这样渗透,他就发疯了.只是到了那时,在险遇后的回程中,他这才最后得了偏热症,而且,从事实上说,也似乎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在他回程期间,他就成了个乱说乱讲的神经错乱者了.不过,虽则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可他那埃及人的胸膛,还潜存有充沛的力量,并且由于他的精神错乱而益发显得力大无比,所以当时他的大二三副,看到他甚至在那种情况下还是在吊铺里狂叫狂闹,而不得不用带子把他绑了起来.他就这样穿着一件紧衣(紧衣......一种为束缚疯子的紧身衣服.),随着狂风的震动而摇来晃去.后来,等到驶进比较寒热适中的地带,船上扯起软副帆.驶过平静的热带的时候,这老人的神经错乱,看来似乎也跟合恩角的汹涌巨浪一起撇在后边了,他从他那个黑窠里出来,来到愉快的天气和阳光里.甚至在那个时候,尽管他脸色苍白,他依然显得神态坚定自若,又在镇定地发号施令了.他的大二三副都谢天谢地,以为他那可怕的疯狂症现在已经痊愈了.可是,即使在那个时候,亚哈的内心还是十分狂乱.人的疯狂往往就是一种诡诈而最阴险的东西.你以为它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也许不过是变成一种更为巧妙的形体而已.亚哈的疯狂并没有完全消退,而是更其深沉地凝缩起来了,有如潮势不退的哈得逊河(哈得逊河......纽约的一条内河,通向哈得逊湾.)在高贵的北方人(北方人......指那些经过哈得逊湾到美国来的最早的北方人.)细水缓流地穿过时却莫测高深地穿过高原的峡谷而去.但是,因为亚哈在他那细水缓流的偏热症中,一点也没有留下明显的疯狂症的痕迹,因此,在他那明显的疯狂症中,他伟大的天生的理智,也一点没有消失.以前那种富有生气的力量,如今已变成富有生气的手段了.如果这样一种粗糙的比喻是妥当的,那么,他那特殊的疯狂症在猛攻了他整个清楚的神志后,又把它发展了,把它一切集中的炮火都瞄向它自己的疯狂的目标上;因此,亚哈根本没有丧失他的魄力,他现在对于那个目的,远比他以前神志清楚时瞄准任何一个适当的目的都更拥有千倍的力量了.
    这已说得不少了;然而,对于亚哈的更伟大.更秘密.更深沉的部分却还只字未提.不过,要把深奥的东西说得尽人皆懂是徒劳的,一切真理都是深奥的.我们现在站在这个克吕尼宫(克吕尼宫......巴黎一个在古罗马皇宫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十五世纪的名宫,内有古罗马式的最华贵的浴场.作者以它隐喻亚哈的深奥,富有来头,深不可测.)的中心了,那么就从这个尖顶的宫殿内部蜿蜒前进吧......不管里边多么富丽堂皇,引人入胜,还是走吧......你们这些高贵而忧伤的灵魂,请走向那宏伟的古罗马的浴场里去吧,在那里,远在人类大地的珍奇的城堡下面,人类那种壮丽之本,整个令人敬畏之源真是幽深古老;真是一种匿迹在许多古物下面的古物,是建筑在未完成的巨构上的宝座!于是,大神们就以这个毁坏了的宝座来嘲弄那个俘获的王尊;他却耐心耐性地坐在那里,有如一根象柱,在他那硬僵的头上顶着许多年代久远的柱顶线盘.你们这些高傲而忧伤的灵魂,你们打那儿蜿蜒而下吧,去问那个高傲而忧伤的王尊吧!家世多相似!是呀,他确是生下了你们,生下了你们这些被放逐的年轻贵胄;而且也只有从你那脸容严酷的祖先那里才获得了宗室的古老的秘密.
    现在,在亚哈心里,就有这么一种闪觉,就是说: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志清楚的,我的动机和目的却是疯狂的.然而,他却没有力量来摧毁.变更和规避那一事实;他同样也知道他久已对人掩饰真情了;可以说,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关于他的这种掩饰做法,也只是以他的外表为限,而不涉及他那坚毅的意志.然而,他竟掩饰得这么成功,以致当他最后拖着那只牙腿上岸的时候,没有一个南塔开特人不认为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悲伤,都认为那是由于突然遭到可怕的灾害的缘故.
    关于他在海上那种无可否认的精神错乱的消息,也被同样归之于类似的原因.后来始终笼罩在他额头上那股增添上去的郁郁不乐的神气,直至这次"裴廓德号"开航那天,人们也都如此看法.那些熟筹善算的岛民也绝没有因为他的阴郁的外表而对他故怀恶意,认为他不配再去作第二次航行,倒正是由于这种理由,反而认为他是一个最合适而得当的人选,因为捕猎大鲸本来就是满怀愤怒与狂热的行当.能够找到象他这样一个人物:心中如咬之痛,外表如火之烧,加上那些铭刻肺腑的无情的毒牙似的.无法疗治的念头,看来就是一个力能舞起标枪,举起鱼枪,打击一切厉害的野兽的适当人物.即使多少还认为他在体力上是做不了这种事情,然而,这样一个人物,在鼓励与呼喝他的下属进行攻击这方面,他还是应该算作一个超特的.力能胜任的人选.不过,不管怎样,事实确是如此,亚哈已带着包藏在他内心里那种怒不可遏的疯狂心事,胸有成竹地怀着这唯一而专注的打白鲸的目的,来参加这次航行了.他岸上那些老朋友中,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只消隐约揣摩到他这番心事的话,那么,那些惊得发呆而公正的人,一定会立时就把这条船拖住,不让这样一个恶魔似的人去航驶了!他们都是一心想着大获其利的巡游,想着可以数尽造币厂的金圆的厚利的.他却专心致志于进行大胆的.不能宽恕的.不可思议的报仇雪恨.
    于是,这个白发苍苍.不畏鬼神的老人便在这里带着一群水手,满怀愤恨地要走遍天下.去追逐一条约伯的大鲸,而这些个水手,也主要是由一伙混血的背教者.光棍和生番组成的......也是道德薄弱的一群,加上一个力不胜任,只有无济于事的美德或者公正观念的斯达巴克,一个卤莽而漠不关心的,镇天嘻嘻哈哈的斯塔布,和一个非常平庸的弗拉斯克.这样一群水手,这样配备的头目,似乎就是劫数难逃的天意特为帮助他完成他那偏热症的复仇而挑拣出来的一群出类拔萃的人物.究竟这些人物怎会这样齐心一致地应和着这老头的忿怒......他们的心灵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法,才弄得亚哈的仇恨有时简直也就是他们的仇恨;那条白鲸好象也就是他们的不共戴天的宿敌,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对白鲸究竟是怎么看法,或者说,在他们那无意识的理解力中有点模糊而无可怀疑地认为,白鲸也许就象是个蠕动的海魔王,那又是怎么回事......要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却不是我这个以实玛利所能再进一步追索下去的.那个蛊惑了我们全体的地下矿工(参阅美国作家爱默生的《经验篇》中:"那种地下的.看不见的隧道和地峡似的生命."),谁能从他那始终变动.模模糊糊的挖掘声中,知道他的矿井是在什么地方呢?谁不曾感到有一只难以抗拒的胳膊在拉着呢?一只被一艘装有七十四门大炮的兵舰拖曳着的轻艇,怎能停住不动呢?就我说来,我已经决心要忘却时间和空间了;不过当大家早晚一窝蜂地去攻击大鲸的时候,我却只能在那个野物身上看到那种致命的凶相.
    $$$$第四十二章    白鲸的白色
    亚哈对白鲸怎样看法,已经略有交代;至于我时常对白鲸怎样看法,却还没有说过.
    关于莫比-迪克,除了难免偶尔教任何人都要惊心动魄的那些较为明显的理由而外,对它还有另外一种看法,或者不如说怀有一种难以言宣的.模糊的恐怖,那种恐怖,往往由于它非常强烈地压倒一切,而且又那么神秘.近乎形容不出,以致我几乎无法以一种容易使人了解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最使我害怕的就是这条大鲸的白色.我怎能在这里说得明白呢;然而,我总得胡乱含混地把它说出来,否则,所有这些章节都不免要等于零了.
    虽则在自然界的许多东西中,白色会优雅地显得更美,仿佛会使它本身增加一种特殊的价值,比如大理石.山茶花和珍珠就是这样:虽则有许多国家还认为这种颜色是一种无上的重要颜色;甚至古代的野蛮而伟大的庇古(庇古......缅甸东北部的一个城名,为古下缅甸的首都.)帝王们,还把"白象之王"的称号置于他们其它种种夸张的统治称号之上;现代的暹罗(暹罗......现称泰国.)国王们还在王旗上扯出这种雪白的四足兽来;汉诺威公国(汉诺威公国......德国北部汉诺威公国,成立于一一二五年,英国的四个乔治王和四个威廉王以及维多利亚皆由此族所出.)的国旗上也印有一只雪白的战马的标志;那个大奥地利帝国,即统治罗马帝国的恺撒皇朝的继承人,也用这种颜色作为皇室的颜色;虽则这种超特的颜色一经应用到人类上来,便教白种人产生出要统治各种有色人种的空想;虽则除了上述这些以外,人们甚至还认为白色具有愉快的意义,罗马人就认为白色的石头是欢乐的日子的表征;虽则在人类其它感情和识别上,人们都把这种颜色当成种种动人而高贵的事物的标志......纯洁无疵的新娘的标志,慈祥的老者的标志;虽则美洲的红种人把赠送一条雪白的贝壳珠带看成最深含光荣的表示;虽则在许多地方,白色在法官制服上是象征正义女神的尊严,而且还专用雪白的骏马来曳拉国王和王后的御乘;虽则甚至在高深莫测的.最尊严的宗教中,还认为白色是神的纯洁无疵和富有权能的标志;波斯的拜火教者,把白色的叉状火光当做圣坛上最神圣的东西;在希腊的神话学中,伟大的约芙本身就被认为是雪白的公牛的化身;虽则在著名的易洛魁部落(易洛魁部落......原为北美洲印第安人中最强大的部落,共有三十八个氏族.)看来,供献白狗的仲冬祭祀,是他们的神学中最为神圣的佳节,因为他们把那只一无斑疵的忠实的动物,看成是派到伟大的神那里的最纯洁的使者,一年一度去报告他们忠于神的消息;虽则白色这个词儿是直接从拉丁语来的,一切的基督教神甫僧圣们也把他们那穿在法衣下面的一些圣衣都加上白色的称呼,如白麻布僧衣,白色长紧身衣;虽则在神圣.浮夸的罗马教的教条中,白色是特别用以纪念"我主的受难日"的;虽则在圣徒约翰的《启示录》中,白袍是专给赎罪的人,专给二十四个穿着白衣.站在伟大的白色宝座前的长老穿的,而且坐在那里的上帝也象羊毛一样白(《新约.启示录》第一章十四节:"他的头与发皆白,如白羊毛,如雪......"又第四章四节:"......有二十四个座位,其上坐着二十四个长老身穿白衣,头上戴着金冠冕.");然而,尽管有这些累积起来的.不管是快乐的.体面的.还是庄严的联想,但是,在这种颜色的最深切的意想中,却隐藏有一种无从捉摸的东西,这种东西,其令人惊恐的程度,实在远超于赛似鲜血的猩红色.
    正是由于这种无从捉摸的性质,使得人们一旦丢弃那些比较善良的联想,与任何一种可怖的东西联想起来的时候,便会教人一想到白色,不禁越发加深恐怖的程度.以南北两极的白熊和热带的白鲨鱼为证来说;不正是它们那光滑的.片片的白色,才使得它们比原来格外可怖么?正是那种如此恶俗的冷冷的苍白色,加上它们那种笨头笨脑.臃臃肿肿的相貌,才不仅令人感到可怕,甚至还更令人嫌恶.所以,象那种全身雪白的熊或者鲨鱼(原注:提到北极熊,那些乐于对这问题更进一步钻研的人可能会强调说:话得分开来说,使人觉得这种野物的狰狞可怕的并不是这种白色;分析起来,应该说,使人觉得可怕与否,只能视具体情形而定,因为在这种动物的胡作非为的凶猛性中,还含有无比的天真与可爱,因此,如果我们同时也把这两种全然相反的情绪想一想的话,那么北极熊之使我们恐惧,性质就十分不同了.不过,就算这一切都是正确的;然而,要不是为了那种白色,你也不至于那么吓得要命吧.
    至于白鲨鱼,就它那正常的情况来说,这种动物在滑走的时候那种白得象幽灵似的恬静姿态,可真跟那北极四脚动物的性质异相吻合.这种特点在法国人替它所起的名字上,就表现得最有神韵了.天主教给死人做弥撒的时候,开头总要说Requiem eternam(拉丁文:永远的安息),而所谓Requiem指的就是弥撒本身和任何一种哀乐.因此,为了要引喻这种鲨鱼的白色,如死般恬静,宁寂,以及它的习性的无以伦比的静寂,法国人就管它叫Requin了.)之使人吃惊的神气,却是那种张牙舞爪披着纹章外衣的老虎所望尘莫及的.
    请你想一想那种信天翁吧,当那只白色的幽灵意想不到地轻飞在空中的时候,为什么就会有那神奇的死灰色的云彩呢?这可不是柯勒律治(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批评家,哲学家.他写有《老船夫》一诗,描写一个水手在船遇风暴漂到南极时,遇到一只信天翁,水手把信天翁打死了,上帝责罚他到处传道,劝人应该爱惜与尊重造物主所创造的一切生物.)首先使用什么魔力;而是上帝的伟大的.不会奉承的桂冠诗人,造物主(原注:我记起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信天翁的情况.那是在靠近南极海上.大风刮个不停的时分.我午前在舱里休息过后,登上那灰蒙蒙的甲板;想冲上大舱口去,我突然看到了一只帝王也似的鸟类,全身雪白,一无斑驳,一只罗马式的大钩嘴.它时时拱起它那天使长似的大翅膀,仿佛要去拥抱什么神圣的方舟似的.它那神妙的鼓翼,很有规律地震动着.)的事了.
    在我们西方的历史和印第安人的传说中,最著名的就是那种大草原的白驹,这是一种壮大的.乳白色的战马,大眼小头,胸部扁平,在它那高傲的仪表中,虽然它身体并未受伤,却发出哭声来,就象什么帝王的鬼魂在不可思议的灾难里哭.从它那难以描摹的.奇异的眼色中,我认为我已窥探到它掌握有上帝的秘密.我象亚伯拉罕对着天使一样,连忙打躬.那只白色的东西颜色这么白,翅膀又这么阔大,使得我在那永遭放逐的海洋里,顿时把那些传统的和城市的可怜的七颠八倒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我长久地凝视着那只奇异的禽鸟.我对那只当时直穿透了我的心灵的东西,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隐约有个印象.最后我终于苏醒过来;转过头去问一个水手,那是什么鸟.信天翁,他答道.信天翁.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名字;这是可以想象的么,这样壮丽的东西,陆地人竟全然无知!从来没有听到过!不过,过了一些时,我才知道这是水手们对这种鸟的一种叫法.(这里指的是水手们把信天翁Albatross叫做Goney.......译者)因此,柯勒律治的狂热的诗句,跟我当时在甲板上看到那只鸟时的神秘的印象,丝毫没有关连的可能.因为,当时我既没有念过那些诗句,也不知道那只鸟就叫信天翁.然而,话虽如此,我却也间接地为这诗歌和这诗人的高贵的价值略为增添一点光彩了.自有种唯我独尊的威严气概.它就是野马群中特别精选出来的泽克西斯①,它们当年的牧场只限于落基
    于是,我坚称,在这种浑身白色的奇妙的鸟身上,主要地就隐存有一种符咒的秘密;这见之于一种由于用词不当而被称为灰信天翁的鸟,便更见确实了;虽然我常常见到这种鸟,却从来没有象我看到这只南极鸟时这样的激动.
    可是,这只神秘的东西是怎样被捉到的呢?请别作声,容我道来;它在海上漂的时候,只消用只诡诈的钩子和一根绳子就行.最后,船长叫它当一下信差,在它的颈上缚着一件似皮制的.有字的符印,上面写着船只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就让它飞走.但是,我确定,那块似皮制的符印,按照人类的本意,是要它飞到那合着翅膀,有祈求力,受人崇拜的小天使群里,去交给天国的.     ① 泽克西斯(公元前519?—465)......波斯国王.
    山脉(落基山脉......北美洲最长的山脉,从墨西哥边疆迤逦而到达北极地区.)和阿利根尼山脉(阿利根尼山脉......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带.当它昂起那如火的脑袋向西疾驰的时候,就跟每天晚上那颗诱使群星发光的神选的明星一样.那滚滚如小瀑布的鬃毛,那弧形如彗星的尾巴,都使它的鞍褥比之银匠所能给它装备的更为辉煌灿烂.它是那种不朽的西方世界的最庄严和天使似的幽灵,在古代的设陷阱者和猎手看来,就是原始时代的光荣的再现,当时亚当就象这匹雄伟的骏马一样显赫,昂首无畏.步武庄重地走着.不论是置身在它的僚属和将领之间,率领着那些一望无垠地布满整个平原(象一个俄亥俄州)的无数部队前进,还是置身于遍地的臣民之中,这只白驹总是衬着它那冷冷的乳白色吸溜着热得发红的鼻孔,往前驰骋.检阅它们;不管它露出了怎样的相貌,它在最骁勇的印第安人看来,始终是令人敬畏的发颤的对象.根据这匹骏马的传奇性的记载,毫无疑问,这匹马之所以具有如此的神圣性,主要是因为它那神圣的白色;而且这种神圣性中所含有的白色,虽然博得大家顶礼膜拜,同时也增添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
    但是,也有其它一些不同的情形,这种本来在白驹和信天翁身上,具有一切附带的和奇特的光荣的白色,如果换了一个场合,种种光荣便全都消失了.
    为什么患天老儿(天老儿(Albino)......患先天性白症的肤发苍白者,我国南方称为羊白头.)病的人那么令人讨厌而始终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同时又常常遭到他自己的亲友的厌恶呢!那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他的名称之所由来的东西......白色.天老儿也跟别人一样生得端端正正......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缺陷......然而,只是这种全白的外貌,才使他比之那种最丑陋的畸形人还更特别令人嫌恶.为什么会这样呢?
    反之,造物主在它那最不容易感觉的,又颇怀恶意的神力中,却把具有可怖这种主要属性的东西也收罗为它的力量.那种如同戴着铁手套的恶魔般的南海暴风,所以被称为白浪暴风,正是由它那雪白的样子而得名的.在一些历史事例中,人类的鬼蜮伎俩可也忘不了使用这样强有力的一种辅助手段.当那奋不顾身的根特白巾党人(一三七九年,东佛兰德的根特人,由于不满外族统治者,群起组织白巾党进行反抗,在约亨.里昂的领导下,白巾党在根特市集上杀死了一个监守者.)用他们团体的雪白的标志蒙面,在市集上杀害他们的监守者的时候,它可给弗鲁瓦萨尔(让.弗鲁瓦萨尔(1337?—1410)......法国年代史编者,诗人,著有年代史四部,专记英,法,古代佛兰德,西班牙十三世纪间的大事.)的文章增加了多么巨大的效果呀!
    而且,在整个人类世代相传的总经验上,并不乏证明这种色泽的神奇的意味的例子.可以肯定的是,在死尸的外貌上看到的那种使人丧胆的特质,就是那种依依不舍的大理石的苍白色;仿佛那种苍白色之作为阴间的恐怖的表征,也正是阳间的人类的战栗的表征.我们就从死尸的那种苍白色中,借用了那种意义深长的尸衣的颜色来把死尸包裹起来.甚至在我们的迷信观念中,我们还是会给我们的幻影兜上这种雪白的披风;一切鬼神都是出现在乳白色的迷雾里的......而且,当这种恐怖慑住我们的时候,我们可以这样说,甚至那种恐怖的帝王一旦化身为福音的传教士,骑的也是苍白色的坐骑.(《新约.启示录》第六章八节:"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
    因此,在人的另一种心情说来,随他怎样把白色作为多么庄严或者多么仁慈的象征,谁都不能否认,在白色这种最为奥妙的理想化了的含义中,到头来,还是不免要叫人想起一种特殊的幽灵来.
    虽然在这一点上还不能肯定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可是,人们究竟对它怎样看法?要把它分析一下,倒也似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们能否通过引证其中有白色这种东西的一些事例(虽说暂时全部或大部分抛弃了故意要给白色添上任何使人恐怖的一切直接联想,可是,还会发现这种白色的东西在对我们施加哪怕是很轻微的魔力),我们能否从而希望偶然碰上一种幸遇的线索,引导我们找到正在搜索的秘密原因呢?
    我们不妨试一下.可是,象这种事情,这种巧妙得靠巧妙来解决的事情,如果没有想象力,谁都不能跟着别人登堂入室.虽然,毫无疑义,这些行将提出的想象的意念中,也许至少有一些是大多数人都有同感的,但是,说不定当时完全认识到这种意念的为数寥寥,因此,现在也许记不起这些意念了.
    为什么对现代一个不很熟悉奇事怪物,而具有无师自通的想象力的人,只要一提到那个圣灵降临周的司仪人员,他就会在心里想到那么怕人的.悄没声音的长长的队伍,那些慢步前进.垂头丧气,满身洒着新雪的香客呢?为什么对中美洲的目不识丁的,朴实的新教徒,偶然一提到白袍僧或者白衣尼(白袍僧和白衣尼......白袍僧又称加尔默罗会白衣修士,为十二世纪一个意大利十字军战士所创,后该团于十五世纪又组白衣尼,同属这教派.)时,他心里就会出现这么一个无眼睛的雕像呢?
    再说,除却那些关于帝王武士被囚的传说(这个不完全足以说明问题),是什么东西使一个孤陋寡闻的美国人,会对伦敦的白塔(伦敦白塔......即伦敦塔的主塔,通称伦敦塔.),比对其它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建筑物,也就是它的邻居......小监塔(④ 小监塔和血塔都是伦敦白塔中的一些小塔.),甚至是血塔④更加激起强烈的想象呢?而对于那些更雄伟的塔,例如纽罕布什尔的白山脉(白山脉......在新罕布什尔境内,最高峰称华盛顿峰,高达六千三百英尺.),只消一提到那些名称,就会情绪奇特,心头掠上一种巨大的鬼影,而一想到弗吉尼亚的蓝岭(蓝岭......弗吉尼亚和卡罗来纳的阿伯刺畿山脉的极东山系,以风景著名.),却就令人好象进入一种柔和的迷蒙蒙而若即若离的梦境呢?为什么不拘在任何地方,一提到白海(白海......在苏联欧洲部分的西北边的一个内海.)这名称,想象里就会出现一种鬼怪,反之,一提到黄海,就会使人身心舒展地想到海上那一派柔和得象中国漆的悠悠的午景,和日暮时分的最炫丽而最使人睡意蒙的景象呢?或者再挑一个完全不大现实的例子吧(纯然是对爱好幻想的人说的),为什么我们在念中欧的古代神话的时候,就会想到哈茨森林里(哈茨森林......哈茨山脉,在德国极东部,遍山是森林,故称哈茨森林.)那个"高大而灰白的人物"(指哈茨森林的恶魔王.),仿佛看到他那不变的苍白色在绿树丛里悄悄地闪来闪去......为什么这个鬼影会比之布洛克斯堡(布洛克斯堡,又称布洛垦,为哈茨山脉的顶峰,高达三千七百六十余英尺,由于郁郁苍苍,流传有许多民间传说.据说每年五月一日,系八世纪时一女圣徒瓦普几斯的祭日,是时举行夜会,魔女等各乘扫帚,火铲,山羊,犬,疾翔到布洛垦,对魔王行朝见之礼,各与其情夫宴乐.)的所有的骚闹小鬼更使人感到恐怖呢?
    利马之所以教人看来会是一个欲哭无泪,最奇特.最悲伤的城市,并不仅仅是因为下列这些缘故:把大教堂震垮了的地震(利马大教堂建于一五三五年,一七四六年遭大地震后又重建.);疯狂的海浪的冲击,从来就不下雨的干涸无泪的天空,辽阔的田野里枝茎倾斜的作物,歪七倒八的冠石,全都垂挂着的十字架(好象是因船舶碇泊次数过多而倾斜了的船坞),以及郊外的街道中有着一堆散乱的扑克牌似的.彼此倚靠着的屋墙.不,完全不是因为这种缘故,而是因为利马罩有一层白色的帷幕;在它这种悲伤的白色中,有一种更为叫人恐怖的气氛.这种白色跟皮萨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1478—1541)......秘鲁的征服者和发现者,当时将利马作为西班牙总督的所在地,后即成为秘鲁的首都.)一样古老,把那废墟罩得永远如新,毫无满地草莽的颓废景象;弥漫在它那残破的城垣上的,正是那一片跟它本身相称的害中风症似的僵硬的苍白色.
    根据一般人的理解力说来,我知道这种白色现象并不是作为夸张那种本来并不怎样可怕的恐怖事物的主要原因;而且在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看来,那种情景也许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怖之处,不过,在另外一种人看来,这种情景之所以可怕,简直也就正好是包括在这一种现象里面,尤其是当它以一种完全迹近沉默或者浑然一体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我对这两种说法的含义,也许可以由下列事例分别加以说明.
    第一,在船只逐渐驶近异乡口岸时,如果当时正是夜间,有个水手听到激浪的号啸而惊醒过来,他会觉得那种恐惧刚好把他的精神都激发起来;不过,如果是在同样的情况下,人们把他从吊床上叫醒起来,让他去看看船只穿过午夜的乳白色的大海时......仿佛正有一群白熊打从崎岬里冲了出来,在他四周起伏漫游,那他就会感到一阵悄然而来的.非常迷信的恐怖了;那种幽灵似的白浪滔滔的洋面,在他看来,可跟碰上一个真正的魔鬼一样可怖;任凭那个叫醒他的人怎样对他说,他还是不放心,他们既定不下心,又掌不来舵,要等到他又看到蔚蓝的海面,这才能安定下来.然而,有哪一个水手会对你说:"老哥,触礁的可怕,比起那使我如此激动的讨厌的白色来简直算不上什么可怕."
    第二,在秘鲁的印第安土著看来,雪轿似的安第斯山那连绵不绝的景色,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恐怖,不过,当他稍微想到那种笼罩在这种高峰上的永恒的冰冻凄凉景象时,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一旦迷失在这样渺无人烟的荒地里,该有多么可怖.同样的,如果有一个西部的偏远林区居民,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覆着纷飞的白雪,连打破这个入定了似的白色境界的一棵树.一枝树影都看不见,他也是相当冷淡的.可是,水手在看到南极海的景色时,却就不是这样了;在那里,他好象时时感到霜雪和空中有鬼神在耍可怖的妖法,教他尽抖索着,有如船只已给撞破了,而看不到满露希望的虹彩,可以安慰他的惨境,看到的似乎就是一片辽阔的墓地,和它那冰封的细长墓碑以及破碎的十字架在对他狞笑.
    但是,你所说的这番关于白色的涂铅粉似的插话,我却认为就正是从懦夫心里扯出来的一面白旗;以实玛利呀,我看你就干脆向忧郁症投降吧.
    那么,你说,有一种茁壮的小马,它生长在佛蒙特州的平静的山谷里,远离一切猛兽,而为什么在日丽风和辰光,如果你拿块鲜水牛皮在它背后一抖(这样它甚至连看都看不到,只嗅到野兽的肉香),它就会砰地一跳,吸溜鼻子,突出眼睛,心慌意乱地尽跺着地呢?在它那种青翠的北方大家庭中,它根本就没有任何野物的血腥气的印象,所以,它所闻到的那种奇特肉香,任怎样也叫它联系不起以前的危险的经验来;因为,这种新英格兰的小马,怎么会知道遥远的俄勒冈州的黑野牛呢?
    不,在这地方,你甚至在一种不能说话的野兽身上,也看到了认识世间恶魔的本能.这种小马虽然隔开俄勒冈有几千英里,但是,它一嗅到那种生肉香,那种狂冲猛抵的野牛群就好象当即来到这群落荒而逃的大草原野马跟前了,也许这些小马群这时已把大草原踩得尘土飞扬了.
    于是,那种乳白色的海洋的隐隐翻腾声,那结着冰花的群山的凄恻飒飒声,大草原上风干了的雪花的孤寂飘动声;所有这些东西,在以实玛利看来,可就跟那张使小马吓慌了的抖动的鲜水牛皮一样呵!
    小马也不知道产生这种暗示的神秘症兆的不知名的东西是在哪里,我也跟那小马一样,总认为这些东西一定是存在于什么地方.虽然在许多方面看来,这个眼所能见的世界似乎是由爱所构成的,但是,那个眼不能见的天体却又是恐惧所构成的.
    但是,这种咒文似的白色,我们还没有把它弄清楚,白色为什么对人类具有如此魔力,也还没有弄明白;而且,更其奇特而越发凶兆重重的是......如同我们已经说过了的,白色为什么同时就是最具有意义的神力的象征,又是基督教的神的面具;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一切事物中的强化了的神力,就是最使人类惊吓的东西.
    我们看到银河的白色深渊时,是不是可以说它是借着它的无定量性来遮掩宇宙的无底的空虚和无垠的空间,又暗地里怀着消灭我们的恶意来伤害我们呢?还是说,就本质说来,白色与其说是一种颜色,不如说是明显的没有颜色,同时又是各种颜色的凝结物,是不是说,因此我们就认为,在一片茫茫的雪景中,就有这样一片意义深长的,没有光彩的空白......一种我们所害怕的毫无色彩的,而又非常具有色彩的无神论呢?不过,当我们来细思自然哲学家们的另一种理论时,就发现世间各种色彩......各种壮丽的或者可爱的美饰......夕阳西下的天际和树林里的可爱的色调;而且还有涂着金色丝绒似的蝴蝶,和少女的蝴蝶似的面孔;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巧妙的欺诈,都不是实际的固有的本质,而不过是从外部敷上去的东西,所以,神化了的大自然完全象是妓女的涂脂抹粉一样,她们的魅力只是掩盖那藏骸所在的内部;如果我们再继续探讨下去,细想一下神秘的宇宙,它虽产生了每一种色泽,产生了伟大的光学原理,可它本身却始终是白色的或者是无色的,如果它对物质起作用而缺乏媒质的话,它就会用它自己的空白的色泽来渲染一切物体,甚至包括郁金香和玫瑰花在内.把这一切都仔细地想了以后,那么,横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瘫痪了似的宇宙就是一个麻风病人了,于是象在拉普兰(拉普兰......芬兰北部地区,一般泛指北欧地方.)的那些固执的旅行者一样,他们由于不肯戴上有色的和着色的眼镜,才弄得他们自己那双可怜而没有信心的眼睛,一望到周围那种墓碣幢幢的白色景物就失明了.白鲸就是这一切事物的代表.那么,你们对这种激烈的猎捕可觉得惊讶么?
   
    $$$$第四十三章    听!
    "嘘!你可听到那声音,卡巴科?"
    这是夜班(夜班......在航海上,一般指夜间十二点到早晨四点.)时分:月色皎洁;水手们站成一条线,从中甲板的一只淡水桶伸展到船尾栏杆附近的大饮水桶.他们就这样传递水桶,加满那只大饮水桶.他们大都站在后甲板那块禁区上,大家都很小心谨慎,嘴不说话,脚不沙沙作响.水桶就在这种阒无声动的气氛中传来递去,只有桅帆不时的拍击声,和不断向前的船骨的不变的哼哧声打破沉寂.
    就在这种宁静的气氛中,那个站在靠近后舱口,名字叫做阿基的水手,对他旁边那个绰罗人(绰罗......中美洲的一种混血民族,一半西班牙,一半印第安血统.)悄悄地说了上述那句话.
    "嘘!你可听到那声音,卡巴科?"
    "把那只桶接住好吗,阿基?你说的是什么声音?"
    "喏,又响啦......在舱口下面......你没听到......一声咳嗽......真象是一声咳嗽."
    "咳个鬼!把那只空桶传过来吧."
    "喏,又响啦......就在那地方!......好象有两三个人在睡梦里翻身,你听!"
    "胡说八道!随它去,好不好,伙计?那是你晚饭吃下去的三块泡湿的面包在你肚皮里翻身的缘故......旁的没有什么.当心水桶!"
    "随你怎么说吧,伙计;我的耳朵可真灵."
    "是呀,你这家伙在离开南塔开特五十英里的海上,就听得到那个桂克老太婆的缝衣针声;你就是这样的家伙."
    "别嚼舌头;会出什么事,咱们总看得到.你听,卡巴科,后舱里一定还藏有没在甲板上露过面的什么人;我疑心我们的老蒙兀儿也有几分知情呢.有一天,值早班的时候,我听到斯塔布跟弗拉斯克说,好象就要出什么惊人的事情."
    "啐!水桶!"
   
    $$$$第四十四章    海  图
    那一夜,在水手们狂热地赞成亚哈的意图,接着便刮起了狂风后,如果当时你跟着亚哈船长走进他舱室,你就可以看到他走到船尾横木的一只柜边,把一大卷皱皱折折的泛黄的海图拿了出来,摊在他面前那只螺丝旋紧的桌子上.于是,你就看到他傍着桌子坐下去,一面全神贯注地研究他所看到的各种航线和明暗图影,一面又迟缓而从容地用铅笔在以前那些空白的地方再画上一些航线.他还时不时地参考他旁边一大叠旧航海日志,那些航海日志中,有从前各种船只,在不同航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捕到了或者发现了抹香鲸的记录.
    他在这样用功的时候,吊在他头顶那盏系着链条的沉重蜡锡灯,不断地随着船身的摇动而晃动,始终把闪闪的微光和簇簇的阴影,投射在他那刻满皱纹的额头上,简直叫人以为,他自己在那幅皱折的海图上划着航线记号的同时,也有一枝肉眼看不见的铅笔,在他那深刻着海图似的额角上划着航线.
    不过,亚哈也不是今天晚上才特地孤处在他的舱室里,这样对着海图沉思默想.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把这些海图拿出来,差不多每天晚上总有一些铅笔记号给擦掉了,又再划上另一些记号.亚哈要靠这些摊在他面前的天下四海的海图,细心穿过这些大小涡流的迷宫,希望能更可靠地完成他心灵中那个偏热症的念头.
    任何一个不十分熟悉大海兽的情况的人也许会以为,要在这样茫茫的大海里发现一只孤零零的生物,是一种荒诞而无望的工作.可是,亚哈却不是这样看法,他熟悉一切大小潮流的形势,可以从中预测抹香鲸的食料的漂流情况;也想得出在特定的地方猎击它的正常而肯定的季节;因而对于该在这里还是那里去搜索他的猎物的最适当的日子,也就能够得到合理的.差不多是近乎正确的推算了.
    事实上,关于抹香鲸常常到特定的海洋去的定期性,倒是非常有事实根据的,因此许多捕鲸者都认为,如果全世界都能对大鲸加以仔细研究和观察;如果把整个捕鲸队的每个航次的航海日志都仔细的核对整理一番,那么,就可以发现抹香鲸的移栖,在不变性上说来,是跟青鱼群或者燕群之类的移栖相一致的.基于这种提示,有许多人竭尽心力,企图制出抹香鲸的移栖图来(原注:一八五一年四月十六日,华盛顿国立测候所的莫里上尉(马修.芳登.莫里〔1806—1873〕华盛顿海军测候所所长......译者)所发表的一件官方通报,荣幸地证实我以上的陈述.就那份通报看来,似乎表明类似的移栖图已将告成,通报中还附有部分的图式."这份移栖图将海洋分成经纬各五度的许多区;每区垂直地划分代表十二个月份的十二栏;每区再横分为三行;其中一行用以表示每月在每区所花的日数,另外两行则表示在这些日数中所发现的抹香鲸或者露脊鲸.").
    此外,当抹香鲸从一个食料场移到另一个食料场去的时候,是受了一种必然的本能的指引......也可说是得到了上帝的秘密情报......象人们所说的,大都是借血管游水的,它沿着特定的海洋线,那么笔直正确的继续向前,游程之惊人的准确,是使用任何海图的船只都未能及其什一的.在这些情况下,虽则任何一只大鲸所取的方向直得象测量员的平行线,虽则前进的路线是严格地局限于它自己的不然而然的.笔直的航迹,然而,据说它在这时向前游去的那条变化不定的"管道",一般总有几英里阔(大小得视血管的胀缩程度而定);而且在它谨慎地沿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地带游去的时候,它决不会超出捕鲸船的桅顶望人的视觉范围.总之,在特定的季节中,在那种宽度里,循着那种游径,是可以很有把握地找到移栖的大鲸的.
    因此,亚哈不但可望在相当有把握的期间内,在各个著名的食料渔场上碰到他的猎物;而且,在穿过这些渔场中间的广袤辽阔的海洋时,他也能通过他的诀窍,一路上安排和计算时间,因为甚至就在那时,也不是完全没有相遇的机会.
    初眼看来,有一种情况,仿佛会打乱他那谵妄而又很有条理的计划.但是,实际上也许并不是这样.群居的抹香鲸虽然有它们到某一渔场去的一定季节,然而,一般说来,不能就此认为今年常常出没于某某地方的鲸群,一定就是上一季在那地方所发现的同一个鲸群;虽然事实上也确有与此相反的特殊而确实的事例.总之,这种说法,只在一种比较不大的范围内,适用于一些老耄的抹香鲸中那些寡人和隐士.所以,比如说,虽然上年是在印度洋的叫做塞舌耳(塞舌耳......印度洋上马达加斯加群岛东北面的一个群岛.)的渔场上,或者是在日本海的火山湾上,有人看到过莫比-迪克;然而,却不能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如果"裴廓德号"在下一季到上述的任何一个地点去,就可以万无一失地在那里碰到它.因此,它有时也会在其它一些食料场上露面.不过,所有这种地方,仿佛都不过是它的偶然的歇脚处或者海洋客店,而不处它的久居之地.到这里,关于亚哈想到什么地方去完成他那目的已是交代清楚了,还隐约指出,在达到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之前,他有什么碰巧的.已有先例可循的.额外的前景.亚哈总喜欢认为,如果一切的可能性都可以成为盖然性,那么每一个可能性就几乎是等于必然性了.所谓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是跟那句术语......"赤道线上的当令季节"相结合的.因为在当时当地,连续好几年来,人们都定期发现莫比-迪克在这种海面上留连一阵,如象一年一转的太阳,总预先在黄道带上耽搁一会儿那样.这种地方,也大多是白鲸跟追击者进行生死搏斗的地方;在这种地方,波涛都刻记了它的许多业绩;这种地方,也就是这个害偏热症的老人产生了他那怕人的报仇动机的悲剧地点.但是,亚哈虽然具有慎重的理解力和警惕不懈的精神,处心积虑地想干这种专心一意的猎击,他却还是不会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上述的主要事实上,不论这种事实对那些希望说来,具有多大成功的可能;他的信誓旦旦也无法教他那不安的心灵会镇定得把一切幸遇的搜索都耽延了的.
    且说"裴廓德号"离开南塔开特时,正值"赤道线的当令季节"的开始.当时,"裴廓德号"的船长已无法绕着合恩角向南远驰,然后顺着纬度六十度的地方疾驶,及时赶到太平洋的赤道线上去巡游了.因此,他必须等待即将到来的下一个季节.然而,"裴廓德号"之所以提早开航,说不定正是亚哈看到了这种复杂的情形而挑准了的.因为如果不开航,他又得株守三百六十五个昼夜;而这样一段时间,与其教他在岸上焦心迫肠地枯守,那他是宁可去做一些零零碎碎的猎击;说不定白鲸在那远离它的定期的食料场的海洋里度过了假期,会在波斯湾,孟加拉湾,中国海或者鲸类出没的别的地方一露它那皱纹百结的额头.所以,除了地中海的强烈的东风和阿拉伯的热风以外,其他象印度洋的季风,彭巴斯草原风,强烈的西北风,非洲西岸的燥风,贸易风等,都可能把莫比-迪克刮到"裴廓德号"的环球航迹的迂回曲折的大包围圈里来.
    不过,就算这一切的想法都是对的;然而,仔细而冷静地一想,这也似乎还是一种发疯的想法;因为在辽阔无垠的大洋里,即使是碰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鲸,难道它的猎手就会一下子把它认了出来,如同在君士坦丁堡的杂沓拥挤的街头,看到一个银须长髯的伊斯兰教法典说明官那样吗?会的.因为莫比-迪克那只特别雪白的额头,和它那雪白的背峰,无论如何是错不了的.难道我把大鲸看错了,亚哈在仔细看他的海图,直看至更深夜阑之后,他会从沉思里猛醒过来,暗自这样喃喃道......就是它,它逃得了么?只那大鳍已给打穿了,象一只迷途的羔羊一样摊在这里了!想到这里,他的疯狂的思想就会屏声息气地往前狂奔;直到他想得人累了,头昏了!而后到甲板的露天里去设法恢复他的精力.天呀!这个全力耗费在一个难以达到的报仇欲望上的人,他经受了多么苦痛的昏睡状态呀.他睡觉的时候,双手捏紧拳头,醒来的时候,他的指甲已把掌心掐得鲜血淋漓了.
    他往往被非常逼真而消耗精力的夜梦弄得不得不从吊铺上爬起来,这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紧张梦景,又把思潮继续带到如癫如狂的战阵里,在他那熊熊烈火的脑壳里不停地打旋,旋得他那唯一的生命之火激成难抑的苦楚;而且有时候,往往是这般情况,即在他这种精神的苦楚把他弄得魂灵出窍时,他体内就似乎豁成一个大坑,交叉的火光都打坑里直射出来,那些该死的恶魔都在招呼他跳下去跟它们在一起;等到他体内这个地狱大张其口的时候,通船便会听到一阵狂叫声;接着,亚哈就瞪着双眼,打他的舱室里冲了出来,仿佛是从一只着了火的床铺里逃出来.然而这一切,也许不能说是他暴露了他的压制不住的弱点,也不能说是他对自己的决心有所动摇,而只能说是它那剧烈的程度的最明白的表现.因为,在这种时候,疯疯癫癫的亚哈,这个深谋远虑.决不妥协.信心坚决的白鲸猎手;这个已经上了他那只吊铺的亚哈,使他那么一吓又打吊铺冲了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动力,动力本来就是他的永恒长存的本原,或者是他的灵魂;睡觉的时候,因为是暂时跟那具有特性的精神失去了联系(这种精神,平时是用来做它的外界的传达手段和动力的),精神就自然而然地想摆脱那种狂乱的事物的热烈的接触,精神也就暂时不是一个整体了.但是,因为精神如不与灵魂相结合,精神就不可能存在,因此,就亚哈的情况说来,精神一定已经是把他种种思想和想象都化成他那唯一的最高的目的了;这种目的,全然由于它本身的宿愿所驱使,不得不由反抗鬼神而成为目的本身的一种独断独行.独来独往的东西.而且,当它一跟通常的活力相结合时,就会凶猛地表现出来,燃烧起来,逃避得了一切无缘无由的恐吓.因此,当亚哈从他房间里奔出来的时候,他肉眼所闪出来的那种苦恼的神色,好象暂时就是一种空泛泛的东西,是一个不具形体的梦游病者,是一线天然的光,而且确实没有什么色彩,因此,就其本身说来,只是一片空白而已.愿上帝扶助你啊,老人,你的思潮已在你身上创造出了一个生物.他的紧张的思潮已经使他成为一个普罗米修斯了.鹰隼永远在啄食着那个心胸,那只鹰隼就正是他所创造的生物.
    $$$$第四十五章    宣 誓 书
    就本书中可以称为故事的章节说来,就间接地提到抹香鲸一两件十分有趣而奇特的习性说来,上一章的开头部分,倒确是这部书的最重要的章节.不过,为了使得人们更能充分领会,还得就它的主要内容更进一步.更通俗地絮述一下,还得排除人们由于对整个题材之极其不理解而可能产生的任何怀疑,以便对事物的要点获得本来的真面目.
    我不想把这份工作做得怎样有条不紊,只求能借助那些对我这个捕鲸者说来,是切合实际或者可靠的各种引证,而产生希望得到的印象就心满意足了.我认为,从这些引证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出所指望的结论来.
    第一,我亲自经历过三个实例,就是一只鲸被标枪戳过后,还能安全无恙地脱逃,而且,经过一段时间(有一次是三年模样),又给同一个人戳中,杀死了.当时,在鲸身上拿下来的两支标枪,都刻有同样的暗记.在这一前后两支标枪相隔三年的实例中,我认为它还有些更为复杂的经过,在这段期间里,那个投了两次标枪的人,随着一艘商船到非洲去,他在那里登岸后,参加了一个探险队,深入非洲内地,在那里奔跑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经常会遇到毒蛇.野人.猛虎.疫疠.瘴气,以及在深入蛮荒腹地中随时都可碰到的其它种种危险.这期间,那条曾经被他击中过的大鲸也一定是在继续它的旅行,而且一定已经环游了世界三圈,身躯擦过了非洲一切沿海的地方,只是毫无所获.这个人和这条大鲸终于又相遇了,这个人便把大鲸打死了.我说,我亲自经历过类似的三个实例;就是说其中有二次我亲眼看到击中了大鲸;而且在第二次的攻击后,还看到从死鲸身上取出来的标枪头上都各刻有记号.在这个三年的实例上,碰巧我前后两次都在那只小艇上,最初和最后,而且最后一次,我还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鲸眼睛下面有一颗特别大的黑痣,跟我三年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我说三年,事实上还要多一些.那么,这里所提出的三个实例,都是我亲自经历过的真实情况;我还从许多人那里听到其它许多实例,那些实例的真实性也是无可置疑的.
    第二,在捕抹香鲸业中,有过几次颇为著名而难忘的历史实例(尽管这可能是岸上人一无所知的),那就是:大海里有一条特殊的鲸,一向不拘时地之久远,都是一看就教人认出来的.这条鲸之所以这样教人一看就识,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它身体上本来具有什么跟其它大鲸不同的特点;因为任何一条鲸不论在这方面具有什么特点,人们还是会针对它这种特点立刻把它杀了,把它熬成特别贵重的油.不,理由是这样的:根据捕鱼界的出生入死的经验,这种大鲸跟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基督圣军一个勇士,"他不要财,不要势,只要出名",十五岁参加圣军,杀了人后,自动去流放了.)一般,天生有一种可怕而危险的名声,因此,大多数捕鱼人一发现它在海上,在他们旁边游荡的时候,他们无须跟它多打交道.只要轻轻地招呼一声他们的伙伴来见识见识它,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象岸上一些穷鬼那样,偶尔在街上认识一个脾气急躁的大人物,他们都敬而远之,对他遥致敬意,因为如果他们想要更亲近些,就难免要因为冒昧而当场挨到一拳.
    不过,这种著名的鲸不但条条都拥有鼎鼎大名的殊誉......而且,你还可以说是具有一种四海闻名的声望呢,它不但生前著名,死后也是现在船头楼的传说中的不朽角色,而且还被认为是个天公地道,理所当然的大显贵;其名望足以与坎拜栖兹(坎拜栖兹......古波斯国王,在位期为公元前529—522年.)或者恺撒大帝相媲美.蒂摩尔.汤姆(蒂摩尔.汤姆......指马来亚蒂摩尔群岛一带的大鲸.),你这著名的大海兽呵!满身伤痕如象一座冰山,它并不是长期隐存在以它命名的东方海峡,它那喷水不是常常从奥姆湾(奥姆湾......在蒂摩尔群岛北面的小岛.)的长满棕榈的海滩上就望得见吗?新西兰的杰克(新西兰的杰克......新西兰的大鲸的意思.)呵!那些驶近这个"文身的国土"("文身的国土"......新西兰的土人都在面上.身上文着图形人像,故称.)附近的巡洋舰不也都是怕你吗?号称日本皇帝的魔冠(日本皇帝的魔冠......即日本的大鲸.)呵!它那高耸的喷水,不是据说有时象顶天矗立的白十字架吗?唐.米格尔呵!你这智利的大鲸呀!背上象一只乌龟似的刻了神秘的象形文字!简单明白地说,这里所说的四种大鲸,对于鲸类学的研究者说来,就跟古典学者之于马留或者西拉(马留(公元前156—86年)......罗马将军.西拉(公元前138—78年)......公元前一○七年隶属于马留麾下,因功绩超过马留,两人互相倾轧,终将马留打败,掌握大权,成为独裁者.)一样的著名.
    但是,这还没有说完.新西兰的汤姆和唐.米格尔,在各个不同的时间里,在各式各样的船只的小艇间闯下了大祸后,经过勇猛的捕鲸船长们的搜索,有系统地猎逐.追捕而终于被杀死了.这些船长一看到那显明的目标就都拖起锚来,如同古代的巴特勒(巴特勒......据百周年纪念版注,作者所指的这个巴特勒是威廉.巴特勒中校,他在一七七八年远征印度.)队长从那拉甘塞特湾(那拉甘塞特湾......在美国罗得岛的一个小湾.)出发,存心要逮住那个罪恶昭彰的杀人魔王安那温,即印第安"国王"菲力浦(菲力浦"国王"......英国移民给米他柯默特(1620—1676),美洲印第安的万潘那亚格族的酋长所起的称号.)的打前锋的武士一样.
    我不知道能够在哪里找到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可以让我提出我觉得很重要的另外一两桩事来,它们都是以书籍形式从各方面来证实整个有关白鲸的故事是合乎常理的,尤其是提到它所造成的大灾害.因为这是那些令人沮丧的实例之一,是非曲直都需要有充分的根据.大多数陆地人对于世界上一些最平淡而又最为显著的奇事竟是如此无知,因此,如果不提出有关捕鱼业的历史上的或者其它方面的简单事实,他们可能会把莫比-迪克讥笑为一种荒唐的神话,甚至更其糟糕也更其可恶的,把它讥笑为一种恐怖难堪的寓言.
    首先,虽然大多数人对这一规模宏大的捕鱼业的一般危险,有一些模糊缥缈的印象,然而,他们对于这些危险以及他们脑子里所常常想到的危险,却一点也没有什么固定明晰的概念.理由之一也许是因为在五十件渔业界的意外事故的实际死难中,在国内从来一件都没有公开记载过,哪怕那记载是怎样昙花一现,随即就被人遗忘了的也没有.你可会想到,这会儿也许就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在新几内亚的海面上被捕鲸索缠住了,正被一只大海兽给拖到海底里去了么......你可以为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名字,会出现在你明天吃早餐时看到的报纸的讣告栏里么?不会的.因为这里跟新几内亚之间的邮递很不正常.事实上,所谓来自新几内亚的直接或间接的正常新闻,你可曾听到过么?然而,我却要告诉你,有一回,我在去太平洋的一次航程中,从我们跟其他许多人的谈话中,就得知有三十艘不同的船只,每艘船都有一个被大鲸弄死了的人,有些还不止一人,有三艘船还各损失了整只小艇的船员呢.千万请你节省灯油和蜡烛!你当然点不了一加仑油,不过至少那里面总洒有一滴人血.
    其次,岸上人也的确有一种不明确的想法,认为大鲸就是力大无边的大生物.但我又始终发现,每当我把这种体大力大的生物的典型事例说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却又很有意思地夸奖起我的戏谑来,于是,我只得凭良心对他们说,我是跟那个写埃及的灾史(指《旧约.出埃及记》.)的摩西一样,一点也没有要戏谑的念头.
    不过,幸而我在这里找到的一个特别论点,倒能够证实完全与我本人无关的证据.这个论点就是:在某些方面说来,抹香鲸是力大无比而狡猾的,善于及时使出恶毒的念头,又象怀有明白的预谋,充满杀性地要把一艘大船击沉;而且,抹香鲸也已经这样做过了.
    第一,一八二○年,南塔开特的波拉德船长所率领的"埃塞克斯号",正在太平洋上巡游.有一天,船上的人看到了喷水,就放下小艇,去追逐一群抹香鲸.不久,其中有几条大鲸被打伤了;这时,突然有条十分大的鲸逃出了许多小艇的包围,离开鲸群,直向大船冲上来.它用前额直撞船身,就这样把船冲破了,不上"十分钟"工夫,大船翻沉了.从此连一片船板都看不见.水手们经过最严酷的风浪打击后,有一部分人坐着他们的小艇上了岸.最后波拉德船长回到家里后,又率领另一艘船再度到太平洋去,神灵又让他那条船碰上了什么礁岩而遭了难,这艘船又第二次遭到全损,所以他立刻对海发誓,从此不再干这海上营生.现在波拉德船长还住在南塔开特.我曾经碰到一个叫做欧文.蔡斯的,他就是当时遭到惨祸的"埃塞克斯号"上的大副.我仔细读了他那明晰信实的记载;还跟他儿子谈过天;所有这些都是在灾难的现场方圆几英里内所目击的.(原注:下面是蔡斯文章的摘录:"各种事实都似乎迫得我不能不做出这样的结论:那条大鲸之采取行动,决不是偶然的,它对船只攻击两次以上,间隔时间很短,根据那种攻击看来,那几次攻击都是存心要使我们遭受最重大的伤害,因为它冲向前头后,就两次并一次地死劲一冲;为了要奏奇效,它所采取的那种正确的策略倒也是必要的.它那副相貌真吓人,就象是一个满脸憎恨和忿怒的人.我们刚一驶进鲸群,它就离群直冲出来,我们在鲸群里打中了它的三个同伴,仿佛就激起它要为它们复仇的心意."接着,"总之,归纳整个情况说来,我所目击的一切,一下子就在我的脑海里产生出这样的印象:那条大鲸是怀有坚决的.有计划的恶意的(有许多印象我现在已记不起了),因此,我自以为我的看法是正确的."
    )
    第二,也是南塔开特那艘"联合号",在一八○七年遭到了类似的攻击,在亚速尔海上整个覆灭的,不过,这一灾害,我从来没有机会获得它的可靠详情,虽然,从捕鲸者那边,我还不时会偶尔听到一些有关引喻.
   
    下面是他在黑夜里坐上了一只空无一物的小艇,离开那只船后的回忆,当时要想达到任何一个好客的海岸,差不多已是完全无望."漆黑的海洋和汹涌的浪涛还不算什么;那种怕被一时可怖的暴风雨吞噬掉的恐惧,或者会冲上什么隐伏着的暗礁,以及其它各种出自可怖的想法的正常的东西,似乎一时都不值得一想了;那艘破船的凄凉形相,和那只满怀报仇.相貌可怕的大鲸,已完全夺去了我的想象,这些事情至今还会不时地显现出来."
    在另外的一个地方......第四十五页......他提到"这只野兽的神秘而性命攸关的攻击."
    第三,大约在十八或者二十年前吧,当时有某个统率一艘美国第一流的古式炮舰的司令官,恰巧在散德维支群岛(散德维支群岛......即如今的夏威夷群岛.)的奥胡码头上,在一艘南塔开特船上跟一群捕鲸船长们聚餐.话题一转到了大鲸身上,司令官听到在座那些专业的先生,把鲸说得力量奇大,深表怀疑.他举例断然否认说,要是有一条鲸会把他那艘结实的炮舰攻得漏一滴酒的话,他才不信.很好,事情正有着呢.几个星期后,这位司令官坐着这艘无法攻破的炮舰启航驶往瓦尔帕莱索(瓦尔帕莱索......智利的商埠.).但是,他在半路上,却给一条魁伟的抹香鲸拦住,要跟他商量几分钟机密事务了.这件公事,就是要给司令官的炮舰狠狠一击,弄得他只好使足全力,把船直驶到最邻近的港口,停下来修理了.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不过,我认为这个司令官跟那条鲸的会见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塔苏斯的扫罗(事出《旧约.撒母耳记》第十六章三十,三十一节.)不也是受到一阵类似的惊吓,就使他从不信仰上帝转而皈依上帝么?我告诉你们,抹香鲸是不愿意忍受无聊行动的.
    这里,我还要向你们适当地略为提一提兰斯多尔夫的那次航行,特别是要提一提作者所感兴趣的那部分.顺便说一下,兰斯多尔夫,你们大概一定是知道的,他就是本世纪(本世纪......指十九世纪.)初俄国海军大将克鲁生斯丹恩的著名探险队的人员.兰斯多尔夫船长在他的著作的第十七章中这样写道:
    "到了五月十三日,我们的船准备启航了,隔天,我们已经驶到辽阔的海洋,朝奥绰兹进发.天气十分晴朗,只是冷得难耐,我们还不得不穿皮衣.有几天简直没有风,直到十九日,才从西北方刮来一阵疾风.这时,有一条非常大的鲸,身体比船还大,简直就是躺在海面上,但是,船上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看到它;直等到疾驶的船差不多要碰上它的时候才发觉,所以要想不碰到它也已是不可能了.我们就这样处于最危急的险境里,因为这条巨大的东西,背脊一挺,就把我们的船抛出水面至少有三英尺之高.船桅都晃晃动了,篷帆也都落在一起,在下面的人都立刻奔上甲板来,以为我们已经触了礁;然而,我们却看到那只巨兽非常沉着而一本正经地游了开去.德窝尔夫船长立刻用抽水机去检查,看看船是否给撞伤了,结果,很幸运,我们发现完全没有受损."
    这里所提到的统率这条船的德窝尔夫船长,是个新英格兰人,他在长期经历了船长的不平凡的惊险生活后,如今还住在波士顿附近的达彻斯特镇上.我有幸忝为他的外甥.我曾经特别问到他关于兰斯多尔夫这段文章.他把每一个字都给证实了.不过,这艘船并不很大:它是在西伯利亚沿海一带造出来的俄国船,后来我舅舅将自己从家里驶去的那艘船卖掉了,才把它买过来.
    在那本一派雄赳赳气概的.记载古色古香的险遇的书本中,也记有许多朴实的奇遇,我在从前丹皮尔(威廉.丹皮尔(1652—1715)......英国航海家,也是强盗式探险家,从小就过海上生活,到过和发现了许多地方.)的老朋友之一,莱昂内尔.韦斐(莱昂内尔.韦斐(1660—1705)......英国强盗式探险家,最后因获得英国政府宽赦而回国,一六九九年著有一本关于美洲海峡的航行记.)的航行记中......发现那上面记的东西,有点象我刚才提到的兰斯多尔夫的一样,使我不禁想把它插在这里,作为增补的例证,如果这是需要的话.
    当时,莱昂内尔好象正驶向约翰.费迪南多的途中......这是他管现代的胡安.费尔南德斯(胡安.费尔南德斯......在南太平洋,智利西面的一个群岛.)的叫法."在我们驶到那地方去的途中,"他说,"大约是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当时,我们已经离开美国本土约四百五十英里,突然我们的船受了猛烈的一撞,把船上的人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大家都准备等死.老实说,那一撞可真来得又突然又猛烈,我们还当是船触了礁;但是惊魂甫定,我们放下测锤,探一探水的深浅,却弄不出个结果来.......这阵突然的震动,弄得枪枝都在枪架上跳动了起来,还有几个人被甩出了吊铺.头枕着枪躺在那里的戴维斯船长,也给摔出了船长室!"莱昂内尔接着却把这震动归之于地震,而且象是为了要证实这种张冠李戴的事情,还声称大概当时什么地方确曾有过一次大地震,在西班牙地方酿下了大祸.可是,我却毫不怀疑地认为,可能就在那漆黑的破晓时分,有一只大家都没看到的大鲸,从船身底下直冲上来,这才有这么一震.
    关于抹香鲸常常显出的威力和作恶情况,我倒想就我所知的,多少再提出几个例证来.据说,有过许多次实例,它不但把攻击它的小艇赶回大船上去,还要追赶大船,跟甲板上投下来的一切枪矛做长期抵抗.那艘叫做"普西.霍尔"的英国船,在这方面就可以讲得颇为有声有色;至于说到它的力气,我不妨举出这样的譬喻:如果在风平浪静的海里,把绳索缚在一只疾游的抹香鲸身上,然后再系牢在船身上,那么,那条鲸在拖曳大船冲过水面的时候,就跟骏马拖着车子疾奔而去一样.还有,人们常常这样说:如果抹香鲸一经打中,而有时间让它恢复精力的话,那么,它往往并不是那么瞎冒火,而是做得好象存心要盘算谋划,摧毁它的追捕者;同时,这也不无带点儿夸张它的性格的说法,那就是,每当它被打中的时候,它总要大张着口,而且那种可怕的张开状态还要持续好几分钟.不过,我一定要再举出一个结论性的说明,这才称心满意:从这个值得注意和最具有意义的例证中,你就一定可以看出来,本书所载的这些由明晰的事实所证实的惊奇事件,并不是现代才有的,这些奇迹(一如所有的奇迹一样),都不过是年代久远的旧事重提而已;所以,我们才千千万万次对所罗门说阿门......的确,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见《旧约.传道书》第一章九节.).
    公元六世纪,有一个君士坦丁堡的基督教的治安推事名叫普罗科匹阿(普罗科匹阿(490?—562?)......拜占庭的历史家,曾做过培利塞留的秘书,他著有不少的史书,其中以《秘史》......专写549—562年君士坦丁堡宫廷的丑闻为最著名.)的,当时也正是查士丁尼(查士丁尼一世(483—565)......拜占庭皇帝.)做皇帝,培利塞留(培利塞留(505?—565)......拜占庭的将军.)做将军的时候.如所周知,他著有一本记述他的时代的历史,这是一部从各方面看来价值非凡的作品.他在许多最优秀的权威家的眼中,始终被认为是一位最翔实可靠而不夸张的历史家,虽则有个别一两处稍有瑕疵,然而,对于我们现在所要提到的事情却毫无影响.
    在他这本历史中,普罗科匹阿指出,在他担任君士坦丁堡长官期间,在普罗蓬提斯,或者叫做玛摩拉海附近,曾经捕到一只大海兽,这只东西在五十多年中,一再在那一带的海里破坏了许多船只.象这样写在可靠的历史上的事实是不能轻加否定的.而且也没有否定它的理由,至于这只海兽究竟是属于哪一类,他却没有说明.不过,就它破坏船只,以及其它各种情节看来,它必定是一条大鲸;我极有理由认为它就是一条抹香鲸.这里,请容我把理由说出来.我长期来总认为,在地中海和跟它相连的大海一带,人们未必会知道抹香鲸,甚至直到如今,我还肯定地认为,按照实际情况说来,这种海并不是.也许永远不会是一个适合于它那惯于群居生活的所在.可是,经过进一步的调查研究后,最近才使我相信了,时至现代,地中海一定有出现抹香鲸的个别的事例.我从最权威方面知道,在巴巴利(巴巴利......自埃及到大西洋间的北非洲的地区.)沿海一带,有一个叫做戴维斯的英国海军舰长就发现过一条抹香鲸的骷髅.如今,既然一艘军舰能够悠闲地穿过达达尼尔海峡,一条抹香鲸当然也能够循着同一的路线,出地中海而游到普罗蓬提斯去了.
    虽则就我所知,在普罗蓬提斯,还没有发现过那种露脊鲸的食料,那种特称为"小鱼"(小鱼......系指小鲱鱼以及大鲸所吃的一般小鱼.)的东西.不过,我有各种理由认为抹香鲸的食料......乌贼鱼或者墨鱼......是深藏在海底里的,因为在那一带的海面上曾经发现过这种大生物(虽然绝不是最大的生物).因此,如果你把这些材料给适当地综合起来,稍加推究一番,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根据人类的一切推证力,普罗科匹阿的所谓大海兽,就是那条五十年来击破了不知多少罗马皇帝的船只的生物,也一定有各种可能是条抹香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