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韬的妻子是谁:(2)暗箱操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8:51:22

为什么我的父亲在运动初期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呢?这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而来的5万张大字报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了搞清这场劫难的缘由,探讨造成这种丑恶现象的党内生活的机制,我曾千方百计寻找有关迫害我父亲的原始资料。不是因为仇恨,而是为了负责,对自己的良心、对历史,也对未来负责。下面恕我不厌其烦地引用档案的原文,以证实历史上确有的罪恶。

查到的文件登记表明,早在1966年9月就在暗中布置收集我父亲的所谓反党言行了,打印了“关于张爱萍问题”的报告初稿。但奇怪的是在所有有关的档案卷宗中,都未找到该报告的正文。遗失了?或是销毁了?但报告的附件还在,罗织的主要罪名有:包庇罗瑞卿;同情刘少奇、邓小平;为彭罗陆杨鸣冤叫屈;诬蔑“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副主席;反对杨代总长……共18项。于是,几天后,就有了前面所说的一夜之间那铺天盖地而来的5万张大字报。

这是谁策划谁布置的?作为还在正常工作的总参党委副书记、党委常委的他,居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1967年1月,总参测绘学院造反组织抄了我们家,并将父亲扣押。周恩来总理知道后,强令马上放人。这又是谁指使的?

我查到了1967年1月25日“文革”办公室传达上面精神的电话记录稿:“把张爱萍问题写个报告,把他的错误讲一讲,他属于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错误。我们本来要搞他,因为王(尚荣)雷(英夫)问题就搁下了。请、好好研究一下,可叫校、院去搞,先把他放回来。”

“可叫院校去搞,先把他放回来。”这就是答案。

1967年3月8日,批揭反党分子张爱萍的大会正式拉开帷幕。领导者给这个大会起了个非常形象的名字——追斗会。这个会一直延续到28日,共追斗了20天。

可能是太丑恶了吧,“文革”结束后,所有与之相关的材料统统都在销毁之列。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盘3月8日这天批斗我父亲的录音,那是早年的圆盘磁带,用老式录音机才能播放。

随着磁带嘶嘶啦啦的转动,一阵又一阵令人颤栗的疯狂呼叫把我带回到了1967年。我听到了父亲当年的声音。他痛苦无奈的低哑嗓音,被台下震耳欲聋的声讨所淹没。他的检查进行得非常艰难,讲不了一句,就会引来众多的呼喊声:“不许放毒!”“打倒张爱萍!”“张爱萍要向毛主席请罪!向群众低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偶尔也会冒出父亲微弱的反抗声:“还让不让我说话了……”你很难想像这一切发生在我军的最高统帅部,很难想像他们曾是一些挂过将校军衔的人。有些领呼人的口音还能辨别出来,因为不少是身边经常接触的、我管他们叫叔叔的人。我不怪他们,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需要洗刷自己。

父亲回忆说:“你检讨吧,就喊口号打断你;不开口吧,又说你是顽抗。这哪里是党的会议?” 

我查到的卷宗标明:

1967年2月15日《关于批判张爱萍的请求》报告:“张爱萍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副主席,问题性质十分严重,要求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对他进行追斗和揭发批判。”

签名。上面有林彪圈阅。

林彪的字样出现了。其实父亲心里能不清楚吗?他说:“看得出,这5万张大字报围绕一个中心,要扳倒我!因为我从不依附他们。”

父亲回忆说:“在会上不允许我申辩,我找军委和中央的领导同志。林彪办公室的秘书态度最坏,不仅不转,而且非常粗暴,说你不好好检查,打什么电话!总理那里态度要客气得多,表示会尽快转告。但这些电话没有能够帮助我,反而电话机马上被拆走了。”

是啊,即使是英雄,到了这一步,小人的气也得受了。我常看到小摊上卖的一些印刷很拙劣的刊物,登载一些林彪身边人写的文章,除了披露些林彪和叶群的一些无聊琐事外,都是把自己打扮得如何无辜无暇。不知这些文章的作者是真是假?

父亲那天的检查稿至今仍留在家中,面对那发黄的稿纸,我唏嘘不已。

父亲首先对批判他表态:“我拥护总参党委把我作为批判对象的决定。同志们给我写了许多大字报,促使我重新认识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彻底改造世界观,保持革命晚节。”然后是对彭罗陆杨问题表态。最后是对本单位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领导表态。但这有用吗?

就在父亲检讨的同天,3月8日这天,叶群收到一封信:“叶群同志请转林副主席:现将张爱萍的反党言行、信件、在文件上的批语等反党材料选印了若干份呈上,请阅示。现送上两份,请林副主席批呈主席一份。此致敬礼!”

材料列举的罪状共10条:一、反毛主席。因为《红旗飘飘》丛书上曾发表过父亲写的《少奇同志在淮北敌后》的回忆文章。二、是彭黄反党集团的漏网分子,彭德怀的黑干将,也没有举出有什么组织上的联系。三、反林副主席。出自于没有同意在核试验基地修林副主席纪念亭。父亲说,在人迹罕见的荒漠里搞这个不是太荒唐吗?你们谁同意谁就批。结果还真有个领导大笔一挥批了30万,“九一三”以后又给炸掉了。父亲1975年重新工作后,看见残存的遗迹,惋惜地说,既是历史,就应该留下来。四、对批判彭罗陆杨不积极,在京西宾馆讲恶毒攻击的话。这倒是沾点边。五、主张部院合并。后来一查,竟然是毛主席批准的,滑稽。六、主张撤销防空军和公安军。这也算罪行?再一个就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每月给地主分子父亲寄钱;同杨尚昆关系密切;对批判罗瑞卿不满;为驻地工作人员开办食堂,笼络人心,等等。

第二天,林办又接到电话,一是问对送上的信有什么精神?再是请转告叶群同志,要求尽快解除张爱萍的职务,停职反省。

又是他,迫不及待了。

果然,叶群马上批示:“尽快写个报告,报林副主席批一下,再送主席批。”

当天,叶群的批示就传回来了。总参3月9日电话记录:“传达首长指示,以党委名义写一个报告。根据张爱萍错误严重程度和态度恶劣的情况,会议一致要求,建议将张爱萍停职反省。这事,首长同叶群同志讲过。叶群同志说,很快写个报告,报林副主席批一下,再送主席批。”

3月10日,给林副主席,并报毛主席、中央军委《关于张爱萍停职反省的请示》的报告送至叶群处。其中写到:“张爱萍明目张胆地把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公开的为刘、邓和彭罗陆杨鸣冤叫屈。”“问题是十分严重的,是一系列的。”“至今还对党采取对抗态度。”

林彪3月16日批示:呈主席阅。十六(日)

毛泽东在两个半月后批示:此件压了很久,今天才看了一遍,现退还。5月30日

接下来是周恩来批的五个字:周恩来已阅。(原件没有注明日期)

什么意思?他们同意了吗?不好说;那他们不同意?也不好说。按惯例理解是三个字:“知道了。”如果你非要说,是经过某某批准的,也无大碍。这也是一种艺术。一个八大的中央候补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上将,就这样被打倒了。

在“文革”中,每一个被打倒的干部,都有他自己特殊的经历,但在他们这些故事的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找到许多相近似的地方。上自国家主席,下至县委书记,有多少是被群众揭露出来然后被群众打倒的?所谓的群众运动,说到底都是上面的旨意。无怪“文革”中流行一句话:“什么叫群众运动?实际就是在运动群众。”

远在广州的军区司令员黄永胜特地写来揭发信:“张爱萍和彭德怀关系很深。林副主席指示,军队中特别是高级干部中,不能埋下颠覆的种子。最近又说,兵坏坏一个,将坏坏一窝。我建议总参党委对张彻底审查。此信如你认为有必要,请转呈林副主席一阅。”

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黄永胜这封信?这封信源于军委办公厅向全军发过的一个通知,要求各单位送交揭发批判张爱萍反党言行的材料。奇怪的是,现在居然找不到文件签发人是谁,这样一个发到全军的通知竟然没有人对它负责。 

父亲停职后,每日的“功课”就是被拉去批斗。总参、总政、空军、海军、国防科委以及下属的各科研院所;有斗他个人的,也有陪绑的,彭德怀、黄克诚、罗瑞卿、彭真……有关的和无关的。

他说:“开始我还注意听听,都是些言之无物的东西,就由得他说吧。被斗的没有哪个服气的,我印象中,彭老总的头总是昂着,那些人整他就更凶。所谓搞你喷气式,就是把你的胳膊拧到背后向上抬,逼迫你弯腰低头。”

通常是一早被押走,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批斗,“喷气式”和挂“黑牌子”无情地损伤他的身体。父亲左臂负过伤,每次批斗都被人强拧着。一次他终于大汗淋漓昏倒在地上了。空军的一个干部将他扶到后台,给他水喝。父亲说:“我没有能问他的名字,但我很感激他。”

妈妈说:“成天提心吊胆的。只是,人的承受能力往往连自己都会吃惊。后来摸出点规律。一般都是清晨4点,警笛的怪叫声一响,就知道来抓人了。赶紧弄些吃的,否则一天下来,人都虚脱了。只要人能回来,就是好的。”

但有一天,他没有能够回来。 

1967年3月29日,《建议成立张爱萍问题专案组》的报告上送。

林彪批:呈主席批示。毛泽东批:照办。(两人都没有注明时间)

专案组的工作是卓有成效。

1967年6月7日,中央专案组二办四人联名给江青写信,指控“在张爱萍直接控制下给了敌人大量情报”。

9月19日,专案办整理出“张爱萍历史问题材料”,对其党籍问题、被捕问题、国民党少将问题等提出怀疑。

这无疑是个利好消息。党委领导人立即指示:“拟派人去上海调查张爱萍的历史问题,查阅敌伪报刊、档案和党史绝密资料,提审在押人员等,请张春桥帮助。”并在公函上亲笔批示:“同意写信请春桥同志帮助。”时间是10月18日。

12月14日,在伪苏州反省院档案中,发现了一个叫张瑞的人写过一份自首书。南京军事学院造反派送上报告:“张爱萍原名张瑞,曾在伪苏州反省院自首。”

他完了!张爱萍彻底完了!大喜。又是这个领导人批示:“这是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应立即派得力的同志去追查清楚。并将此件送军委办事组全体成员。”

12月18日,军委办事组向中央报告:“将张爱萍隔离审查”,因为“张爱萍问题专案小组审查张反党罪行和历史问题时,发现张爱萍有特务嫌疑和假党员问题,他还和潘杨案件有直接牵连……军委办事组讨论,同意总参党委的建议,将张爱萍交由北京卫戍区看管,隔离审查。”

林彪批示:呈主席批示。林彪28日。毛泽东圈阅。

1967年12月26日,父亲被宣布正式逮捕。

两个月后,苏州消息传来,张瑞不是张爱萍。真他妈的扫兴。好在此时已经将张爱萍以审查为由关押入狱,反正目的达到了。他们相信,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器面前,任是铁人也得招供画押! 

父亲被抓走的这天,正是12月26日。从此开始了他长达5年的铁窗生涯。

妈妈回忆这一天:“下午,单位来人,说急着要找份文件,催我快去单位。我心生狐疑,交代了你爸爸几句,就匆匆跟他们走了。到单位等了很久,主任才进来,他说接上级通知,现已对张爱萍实行隔离审查。我立即要求回家,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还能不能见到,这种生离死别的事,在那个年月看得太多了,但他们不许……”

妈妈在民航局工作,是经吴法宪介绍的,吴的夫人陈绥圻“文革”时是民航革委会成员。她们还曾是患难之交。

我读过一部苏联纪实体的文学作品《古拉格群岛》,这部百万字的长卷引起了我对往事痛苦的回忆。苏联大清洗期间的捕人方式是在夜间,在寂静的深夜里将你从睡梦中拖走,让你连裤子都来不及穿。相比之下,我们要仁慈得多了,略施小计,从好处想,或许也是避免谁都不希望看到的场面。

父亲对这一天的回忆是:“你妈妈一走,专案组就来了,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们要下毒手了。我想要等到你妈妈和三子、艾子回来,临别,也该给你们留下句话啊!但已经办不到了。直到5年后,出了狱,才知道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

我那年在军队,几十年过去了,在父亲平静的叙述中,我仍然能看见他像犯人一样被蒙面押解的那一幕,我的心在作痛。

“车子绕了很久。解下蒙布,是一间潮湿的小黑屋。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有一块床板,一张小凳。窗户都糊上了,灯老是亮着。皮带、鞋带都没收了。走路要提着裤子,睡觉脸要朝外,坐着要双手抱膝。门上有个小洞,外面蒙块黑布,便于向里观察。一人两个碗,开饭时从门底的洞递出去。上厕所要提前报告,有时等不及了,屎尿就拉在裤子里。除了提审就是写交代材料。”

我妈妈接着讲:“我预感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们曾相互勉励,我说,只要你挺住,我就能挺住。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临别和你爸见一面。他们一直关我到深夜,估计是那边都办完了吧,才放我回家。看见三子脸上挂着泪睡着了,他看见我就哭了,说爸爸被他们抓走了。其实,你爸被抓走时,三子已经放学回来了,被他们关在外面,他是在窗户里看见你爸爸被带走的。”

父亲在生活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在人际交往上,也不是个爱计较小事的人,但他也绝不是个能随便就冰释前嫌的人。从“文革”后期被放出来,一直到他老年,他和我们讲得最多的就是这段经历。看得出,这在他心上留下了多大的伤痕。

他说:“这一夜,我眼泪一直在流,天亮了,枕头全都打湿了。斗罗瑞卿,是用箩筐抬上来的,一个人上去就打他耳光,把他打趴在地上,绷带撒了一地,他拖着一条断腿在地上爬。我当时就把拳头攥起来,你敢上来,老子就要打你!但现在我很绝望。我想不通,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一生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坐过租界里的英国巡捕房,流血负伤不下十几次,不论怎样困难,我从未流过泪。参加革命以来,从来都是党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在我的戎马生涯中只打过一次败仗,中了敌人的埋伏,(注:本书第一章有详述)毛泽东知道了,还鼓励我说,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呢!你们都知道的有一首歌,唱的是我把党来比母亲。我实在是想不通,在战争年代,打了败仗,尚可原谅,而今天,为什么就非置我于死地呢?”

无论这个故事讲过多少遍,偶然碰及到这个伤口,我们全家人,讲的、听的,总会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