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麻美湿濡先锋:贪官是一条价值观的丧家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17 03:46:46
凤凰网传媒 > 传媒活动 > 凤凰周刊十年 > 正文贪官是一条价值观的丧家狗 2010年10月13日 18:48 凤凰周刊

□ 黄纪苏

《凤凰周刊》几年来,对陈良宇等60多位贪官做过详细的追踪报道,前后涉及200多位贪官的丧家经历。从这些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出当今中国官场的腐败和监督机制的不健全。官僚阶层的腐败,正在成为当代中国生活的一个严重问题,需要从各个角度探讨它的来根去由。这里我想结合《凤凰周刊》对这些贪官的系列报道,从意义或价值观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种贪官现象

“官员”这个词,有不少别名和曾用名,其中“人民勤务员”、“人民公仆”是大家最熟悉的。焦裕禄那一代干部是有高尚情怀的,但我们隔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看不太清楚。现在的官员,中层以下我认识一些,几乎个个把自己当人民的小时工—老觉得人民压低了他们的工钱。高官我虽没接触,但肯定也都是从低官提拔起来的。从理论上说,提拔肯定是拣境界高的提拔,但实际情况是,胡长清、陈良宇、郑筱萸那样境界低的也都提上去了。

近代以来国势风雨飘摇,看着随时都可能翻船。要想不翻船,就得大家齐心协力;要想大家齐心协力,当头的就得做出榜样。民国所以不成,原因之一就在于当头的做的净是反榜样。共产党所以成了,原因之一就在于指战员杀进大上海能露宿街头,老百姓推开门一看,这样的军队可真不赖啊!

以当今的国势,让官员们扎绑腿打地铺会很可笑,因为太脱离实际。其实让官员接受“公仆”的价值观,跟扎绑腿一样脱离实际。中国已过了近代历程中浪飞猿啸最惊心动魄的一段,为中华民族近代大危机所激发、为中国革命所锻造的仁人志士价值观,到如今的确面临一个退与不退的问题:是宝剑入鞘,存放好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呢,还是凑合着拿它削苹果、因为削不利落反倒被小妇人叽叽喳喳奚落它削铁如泥的历史呢?依我看,如今的为官动力和为官价值,一般情况下就别动用“公仆”价值观了,因为不合用而愣用,结果只能是把好东西糟蹋了。不过凡事也别绝对,少数特别有情怀、道德上可能上层次的官员不在此列。

那么什么样的价值观更适合今天的官员呢?照小官僚们的意思当然“钱”最适合了。官僚的意思也是学者的意思,学者旁征博引,从“经济人”、“理性人”到大明王朝、大清王朝的历史经验,一句话:当官就得拿钱喂,还不能喂杂了。搞学问也一样。的确,官员的人生价值和报酬里面不能没有钱,但肯定也不能光是钱;既然除了钱还有别的,那就用不着那么多钱。这个“别的”价值或意义,照我看就是为官的乐趣,俗话说的“官瘾”。“官瘾”去掉贬义,就是对权力的爱好。权力欲求跟其他人生欲求,如天文爱好者熬夜看流星雨,有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忙归忙累归累,却乐在其中。价值在快乐中实现,酬劳在快乐中支付。而我们的官员乐过了却不以为“乐”,以为自己完全是在牺牲奉献,别说各种岗位津贴了,就是每月发一次抚恤金他都不嫌多。

官员操心多、考虑全、奉献大,山珍海味有时吃不消也得吃,这是一个事实。为此,他们收入比普通人高一些大家不会有意见。但宦海中潜水、扬帆、冲浪的快乐他们自己应该认账,公众心里也要有数。当官跟掏粪挖煤不一样,后者纯粹是用一分辛苦一分卑贱换一份口粮,一点“辨证”、“阐释”的余地也没有。而为官的苦乐关系就不一样了:训人虽然伤肝,但顺气;对下面凶自然就意味着被上面凶,似乎是正负对冲了,但这里面磨练出的随机而转、应声而变的角色转换绝技,专业演员见了都佩服,这就意味着成就感了;至于酒肉穿肠、高处不胜寒之类纯粹是废话,人固有一死,撑死是欢乐死,当然不能跟饿死同日而语。人类文明史为人上人、人上人的候选人,乃至人下人建构了异常丰盛的权力美学,随便划拉划拉就能编一套《美食中国》那样的巨著。总之,为官之乐,其乐不仅在工资条上,还乐在气使颐指的官威上,乐在退了有万民阻道、没了有群众夹道的政声上,乐在“做最后之决断”、影响局部社会、改变整体历史的非凡人生实现上。这种数钱之外的乐趣应该为大家所承认,并进入社会的分配体系。但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社会价值体系的多元。否则,官道就只能是一条沿着“高薪养廉,愈养愈贪”恶性循环的死路。这些我们从《凤凰周刊》对贪官报道的很多细节中,都能得到证明。

中国以往三十年致力于发展市场经济,这符合中华民族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死地求生、后来居上的大是大非。不过稍不留神,市场经济就膨胀为市场社会。完全彻底的市场社会是财富通吃,钱成为唯一的价值符号,其他所有价值都要折合成币值才可能流通甚至存在。中国社会的市场化虽然没达到寓言小说里的程度,但在真实世界中算得上生猛了,它造成的种种社会弊端有目共睹。在我国旧时代,“富”和“贵”,你是你,我是我,联姻的时候不少,但闹矛盾过不到一块的情况也很多,不像今天没黑没白好像老是新婚之夜。即便美国那样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也不总重合,财富也不能通吃其他。其实,价值所以要多元,原因很简单:它更接近人性,能带给个人更多的幸福、群体更大的效益—当然不是堆一块儿就完事,要讲求配合运用之妙。而价值的一元虽不是没有功用—比如进行社会动员—但它齐一人生、简化人性,毕竟与广开幸福门道、肯定各种潜质、激扬一切积极性背道而驰。回想以往三十年间,每次“热”起(文凭热、从政热),都势如野火,举国熊熊;每次“潮”来(出国潮、下海潮)则溃岸决堤,一片汪洋。人人魂不守舍,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丐帮帮主的成就感未必就在军区司令之下,写出名句的诗人眼里就更没其他活人了。但当一种价值疯狂兼并了其他价值时,社会的诸多部门及领域便门破墙倒,原来的三八优秀红旗手、全行业技术过得硬标兵、伤寒学派第八代传人,几乎都成了“赵光腚”,不是背井离乡闯了关东,就是失魂落魄地在瓦砾中扒拉过去的锦旗奖杯。这类集体行为直接涉及的人群人数固然有限,但它煽动人心,酿成风气,剪断了传承,解散了积累,在细节上破坏着一个民族生命共同体的心物根基。这个问题似乎不大有人关心,认真的研究就更谈不上了。

如今的趋势则是钱要成为统一“货币”甚至唯一“货币”。局长和博导们都忙着把自己兑换成“老板”:有的真就让下属或学生这么叫—角色或身份的转型先从耳朵开始;有的置办了老板台、老板椅,从那当间望出去,单位的同事、同志特别像自己从保姆市场上雇来的外来丫头;还有的照着工商界的标准给自己发红包,发着发着,忽然有一天,把自己发到了司法界的某个角落。官员向老板看齐把国家社会糟蹋成什么样就不说了,就说他们自己那副阴虚阳燥、神亏气散的倒霉相,亲爹亲妈看了没有不心疼的—据“贪官动力学”的文献资料,迄今推他们落井的有儿女有老婆有情人,还很少听说有父母的。学者文人们本来拥有丰富的资源维持一个相对独立的价值意义系统:为他们撑腰壮胆的中外先贤,什么伊尹、颜回、扬州八怪,什么耶稣、高更、托尔斯泰,打开书本就相当于开闸泄洪,要多少有多少。可这些符号上、精神上的地主老财不知在“自己的园地”安居乐业,偏要流浪猫似地四处寻觅钱堆儿,追着小钢蹦东跑西窜。他们排净了自身的神、气、血、性,化作一张张薄薄的“经济人”,排着队快步经过一台又一台点钞机。风流、风雅已为当今士林所稀见,风骨就更别提了,点钞机一遇上那玩意保险就憋。这些“钞票人”也不是一点学术都不能搞,但让他们搞实在划不来。国家的各级科研基金都出自民脂民膏,是劳动者在烈日下铺沥青砌砖头一点点熬出来的,却成千上万地造就了学术垃圾。这垃圾幸亏是纸质可燃,否则直接排入三江五湖,又不知会有多少水族断子绝孙。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教育腐败、末期开始的学术腐败,本质上是一次对人民财产的抢劫—由一元价值观指路,政府开仓门,知识阶层蜂拥而入、满载而出的“财政转移”。

价值意义体系是社会生活最为核心关键的部分,比诸汽车,不是引擎也是方向盘,绝不是挡泥板。面对社会向市场、价值向一元的疯狂奔驰,当政者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看见,还是喜闻乐见,总之基本上在袖手旁观。电视上的秀女们马上就要脱裤子了,这才听见广电总局一两声咳嗽。二十年前说两个文明一起抓,后来总设计师也承认实际情况是抓了一个放了一个—用抓歹徒的方式抓精神只能这结果。七八年前又说要以德治国,世纪坛、国家大剧院之类很快破土动工了,但这毕竟只是土木工程,“德”还是没影儿。到如今,亿万亡命徒随时听从钱召唤,中国社会在价值观上已无安全可言。政治精英收发钱财、任免干部、堵截洪水、追拿逃犯,干的全是“实”事,“虚”事已三十年没怎么干过了。让他们对社会的价值意义体系有所筹划,这首先就是强人所难。再者,让他们对这个体系存一种建设和改良的抱负,也不符合文革失败留给几代人的总体幻灭感:世道人心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就别没事找事了。对名、利、美、食、色、成功、自我实现等意义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以及小圈子、“亚社会”之间的合理分布和组合做些宏观上的调配,这有点精神上的南水北调、西气东输的意思,政治精英别说做了,想都不敢。按说想是知识精英的长处,但思想被改造成毛票的主流知识精英也很难指望他们能想出什么来。以他们“经济人”的世界观、初级阶段的历史观、要么道德理想国要么旧上海四马路的方法论,价值直接等于价钱就完事大吉了。唯利是图就是这么等于出来的。腐败也是。他们本来根本不认为腐败是什么问题,但自从发明了X=E(邪恶),E=P(权力),P=M(毛泽东)的中国政治学也不知第几定律,他们就改变了想法:既然通通都由毛泽东刷卡买单,腐败干嘛不是问题?腐败是大问题!

腐败是精神的逃荒,贪官是价值的难民。普通的难民遭遇蝗虫皇军,只好携老扶幼,辗转沟壑,让人看了伤心惨目。而价值的难民就比较可笑:他一听见鬼子的皮靴从村口过,立即魂飞魄散;再看高堂慈亲,连玩具熊都不值;回首小园香径,整个一瞎扯蛋;他典当了儿女,一把火烧了老屋,气喘吁吁去追随皇军。无奈皇军兵贵神速,皮靴声越来越远,他于是变成一条狗,一条哼哼着平假名片假名却没着没落的丧家狗。《凤凰周刊》关于贪官的报道引我们深思,这些贪官的丧家经历至少反映了多元价值体系的现实性、可能性以及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