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辉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徐訏小说:时与光(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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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与光
第一部:传记里的青春
前奏
一瞬间,我什么都不知道。
等我知觉恢复时,我发现我已离开了痛苦。我似乎摆脱了一切束缚,在一种虚无的幻景中飘荡,我看不见一样东西,昕不到一丝声响。于是我在混沌中重新苏醒,像从闷窒的船舱走上了甲板,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样,我慢慢地又看见了光,看见了色,我又听到了声音。我感到我有了新的生命,它融化在宇宙里,我逐渐发觉一切我看到的光与色都是瑰丽灿烂的图案,一切我听到的声音都是愉快卓越的音乐,我的生命就好像融化在里面,我已经舍弃了眼睛与耳朵的感官,而是用一个整个的直觉在感受一切的庄美。
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死过,我的确把我痛苦肉体遗留在尘世里,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神奇的色彩与音乐中飘荡——飘荡,是的,我没有意志支配我的方向与途径,似乎空间只是空间,并没有人定的方向与途径,我只是愉快地听凭这瑰丽的色彩与奇妙的音乐的带领。
“又是一个新归来的灵魂么?”
我惊奇了!这是从哪里来的声音呢?这声音是慈悲的,是庄严的,它感动了我,我没有考虑地回答:
“是的。”
“你何以不留恋那丰富的人世呢?”
我想冰山在这伤感的慈悲的声音里也该融化,我终于感到我自己灵魂的空虚。我说:
“在大宇宙的怀里,人世还有什么可值得我留恋么?”
“但是人世也是宇宙一角。”这慈悲的声音又说:“你相信过什么宗教么?”
像是慈爱的手指在理我蓬乱的头发一般,有光在抚摸我粗糙的灵魂。
“没有,”我颤抖地说:“命运注定我没有,我是一个没有依靠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这慈悲的声音好像渗透了我的灵魂,我像得到安慰一般的愉快地哭了。他又说:“那么你可有哲学上的信仰吗?”
“我什么都没有。”
“那么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了。”慈祥的声音颤抖地说:“但在这丰富的人世中,你凭什么养活你自己呢?”
“凭我的,不,凭我天赋的爱。”
“你爱过?”这慈祥的声音忽然像带了笑,我似乎看到全宇宙的花都开了,他又说:“那么你一定也恨过?”
“是的。”我勇敢地回答:“但是,恨是暂时的,一切爱以外的情感都是暂时的,只有爱是永久的。”
“那么在爱中你享受了人生的幸福?”
“没有。”我说。
“你的爱曾经对这人世有什么贡献吗?”
“没有。”
“那么你活在人世上做什么呢?”
“我流浪,我歌唱。”
“是赞美宇宙,还是赞美人世呢?”
“我只吐露我对人世的感觉,”我说:“我还抒写我自己的梦。”
“那么是不是因为你吐尽了你对人世的感觉,就失去了生命的。”
“不,”我说:“我还没有实现美丽的梦,就失去了生命了。”
“那么你在梦里作什么呢?”这慈祥的声音又笑了。
突然,我在一种奇怪的光芒中看到了自己,我看到了我灵魂的浅狭与污秽。
“如今,”这慈祥的声音忽然说:“你该写你自己的灵魂。”
是的!于是我重新用我透明的灵魂检取宇宙的光芒,在云彩上写我短短的生命中的浅狭与污秽,写我偶然机遇里的爱与我寂寞灵魂里的斑痕。

假如你一个人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住进旅馆,打开你的行李,放好你的什物,洗一个澡,坐在沙发上,翻阅你机场上或车站上买来的报纸,看到世界的一切都是依旧,而当地消息突然两样,里面所记载着地址与人物,而你都觉得陌生,这时候你是多么需要一个当地的朋友呢!假如他可以到机场或车站接你,陪你到旅馆,请你吃当地的菜,为你安排游程,这将是多么不同!而你现在一个人也不认识,你渴望可以交一个朋友。我相信在任何遥远的世界中,都可以有我们谈得投机的朋友,但是你没有机会碰到,碰到了你也会交臂失去,没有一个场合可以使你请陌生的人多谈几句。你可以在火车轮船上交到同你一样孤独的旅客,但很难在你新进的城市中交到当地的朋友。你在路上看到一对一对甜笑蜜语的情侣,你只能羡慕;你在饭馆中,看到一桌二桌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青年,你只能妒忌。这时候你会想到你的旧地,在旧地你也是这样的不落寞呀!
如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到一个新的城市,在旅馆里,坐在沙发上,翻开电话簿,一串串都是陌生的路名,陌生的人名,假如其中有一个熟人是多好呢!电话就在旁边的小桌上,我可以马上打去。
但是,我怎么翻阅也没有。这因为我在香港,香港是我只经过一次而从未逗留过的城市。
天气很热,香港只有冬天是我们的春天,而现在正是夏天般的春天。房中有冷气围着我浴后的身躯,我计划如何一个人到街上去闯一个饭馆,饭后再去闯一些店铺,买了一些东西,我再去闯一个戏院,看完戏,坐着街车回来洗澡睡觉,这是唯一消磨时间的方法。
正在我这样打算着的时候,忽然我的电话铃响了。
这可能是旅馆办事室打来的,我想;一面我拿起电话。
“哈罗,”对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没有等我回答,非常焦急而热烈地说他一大串的话:“眉娜,你怎么这样走了?我们总要谈一个结果,是不是?你知道我爱你,你不愿我一直跟着你,也不要这样,是不是?我决不勉强你,眉娜,但你必须同我单独见一次……”
“哈罗,”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说:“我不是什么眉娜。”
“那未请你叫陆眉娜说话。”
“这里并没有陆眉娜。”
“你撒谎。”
“我不知道陆眉娜,我为什么要撒谎?”
“那么我可以来看看么?希望你不离开你的房间。”
“我花了钱,为什么要离开我的房间?”
“那么你不要走,你等着。”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来看我,是么?”
“自然!”
“欢迎欢迎。”
对方突然挂上了电话。
在我寂寞的世界中,这个际遇是有趣的慰藉。我猜想他大概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爱上一个叫陆眉娜的女子,她当然是美丽的,该是二十岁,或者还猜得太大,他们间有许多千篇一律而又时时不同的浪漫史,突然女的别有所恋,或者男的还有别的少女,起了误会,女的同别人好了,他找到了她的居处——红乡饭店二百四十号,他打电话来……
但是他为什么要打电话,不直接跑来呢?他从哪里打听到她会住在红乡饭店二百四十号?
陆眉娜,陆眉娜,好一个陌生而又熟捻的名字,假如我真是陆眉娜的情人,陆眉娜就在这里,这个电话的意义又是怎么样呢?陆眉娜会单独见他么?见了他会重回到他的地方去么?
假如我也有一个情人叫陆眉娜,而不是他的陆眉娜,那么这个电话会引起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将疑心我的陆眉娜么?我将叫我的陆眉娜昕那个电话么?我将请那个男人来认认我的陆眉娜么?假如他来了,看到了我的陆眉娜,我的陆眉娜虽不是他的陆眉娜,但可能容貌与性格有点相像,正如人名可以偶然相同一样,他们俩竟一见倾心。我的陆眉娜离开我到他那里去代替他的陆眉娜,我也打听陆眉娜的地址,打一个电话去,又碰到另外一个陆眉娜!
然而这些只是小说家的想象,我不过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陌生的旅馆里,身边没有陆眉娜所代表的女性,而现在在期待一个来寻陆眉娜的男子。
有人敲门,不知怎么,我骤然想到来客是不是会带着凶器。我镇定了一下,门敲得更响,我还是坐在那里,说:
“进来!”
门缓缓的开了,慢慢地闪进一个出我意外的人物,是一个无比鲜艳的女子。
一瞬间,她灿烂的光彩已经使我目眩,我想她一定走错了地方。但是她竟望着我说:
“对不起,刚才是不是有人打电话问到陆眉娜?”
我点点头。
她的手轻轻的把门掩上,她说:
“我可以同你谈几句话吗?”
“自然可以,”我还是坐着,我说:“请坐请坐。”
她于是就缓缓地像云一般的驶过来,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她穿一件无领无袖的洁白衬衫,系一条宽大的黑裙,腰际束着很宽的鲜红色的腰带。她的裸露的两臂与颈项,透明一样的闪耀着腻润的肌肤,像宝石所雕成的。她的左臂上,饰着一只红玛瑙的镯子,一串夺目的红色的项圈,束在袒露的颈项。她披动长长的头发,两耳垂着红宝石的耳坠。
她在看我,与其说是我看到,无宁说是我感到,她的眼睛像一个沸腾的海,似乎冒着火焰,她使我受到灼热。
她坐下了,露出一双露趾的镶锦的黑缎便鞋,我看到她脚趾上鲜红的寇丹。
“你像是刚刚到香港?”她说,她的声音很低,但带着一种银响的展延声。
“一个陌生的旅客。”
“你没有亲友在香港么?”
“一个孤独的旅客。”
“我常常觉得一个陌生孤独的旅客,同新生的孩子一样,他总是最天真与纯洁的。”
“希望我给你这样的印象。”
她笑了。
这时候我看到她的脸,我马上发现她是一个混血的女孩。她有一个稍阔的嘴唇。但笑容中竟含着不可思议的神秘,配合她粒粒如珠的前齿,我无法想象同这样的嘴唇接吻以后的后果。她的鼻子是挺秀的,同她面颊上两颗玲珑可爱的肌肉,布置得非常巧妙,像是禁果一样的在诱人探尝。她睫毛掩盖着那不可抑压的眼睛的光芒,这是一对海一般深奥而又火一般的闪耀的眼睛。
这不是一种使人终身企慕的美丽,而是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诱惑。她收敛了她的笑声,突然说:
“那个电话怎么说?”
“他不相信,他要寻的人陆……”
“陆眉娜。”她提醒我说。
“啊,陆眉娜,他不相信陆眉娜不在这里,他要到这里来。”
“他要到这里来?”她吃惊似的站起来。
“你就是陆眉娜?”我问。
但是她没有理我,她急速地说:
“那么我去了。”她匆匆地走到门口,忽然又折回身躯,她说:“你可以陪我一同出去走走吗?”
“我?”我说:“这当然是一个陌生旅客的光荣。但是你应当先等我换换衣服。”
她踌躇了一会,忽然露出俏皮的笑容说:
“我在那面一个蓝河咖啡馆楼上等你。”
“但是我是一个陌生的旅客,我不知道路径。”
“啊,就是出门右首走过去不远的转角地方一家咖啡馆,找不到,你可以问人。”
“你一定等我,”我说:“假如他来了,我可要,啊,也许要晚一点到那面。”
“我知道。”她说着,用眼睛对我一瞟,拉开门,一闪身就出去了。
而我的眼前还闪荡着大而媚的眼球的转动,这配合着她掀动着的翩翩修长浓郁的头发,好像混合成一种热情的舞蹈,变成了留在我感觉上的余象。

我开始对于我的际遇奇怪起来,我设想陆眉娜与那个打电话来的男人的关系,是不是他追求的陆眉娜躲避着他呢?还是他们相爱很久,陆眉娜另有所爱呢?这个男人是什么人?是一个真正爱上陆眉娜,被陆眉娜戏弄了呢?还是他有对不起陆眉娜的地方,而她要离开他呢?
我一面换衣裳,一面想着这些问题,我有很大的欲望想会见这个男子。但在我陌生无聊的旅次中,这样偶然的能陪陆眉娜这样的女子作宴游,这是多么罗曼蒂克的事情!而我如果会见这个打电话的男子,他一定会缠绕我,使我耽误了时间的。
我很快的收拾好,但正预备出门的时候,有人敲门了,这当然就是那个打电话的男子了。
我于是安详地坐在沙发上,抽起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我说:
“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高高的个子,开朗的面容,头发很浓,胡髭刮得很净,穿一身挺直整齐讲究的西装,但没有打领带。他一看见我是一个陌生人,愣了一会,他的深邃的眼睛闪着犹疑的光芒,他望望周围,急遽地想退出去说: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他的态度竟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说:
“你是不是要寻你的陆眉娜,先生。”
他站住了。
“请坐,请坐。”我说。
“你认识陆眉娜?”
“我也是在寻陆眉娜!”
“你?”他惊奇地说,微开着他薄薄的嘴唇,露出洁白的前齿,走过来。他是一个潇洒漂亮的男子,不知怎么,我相信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而我已开始喜欢了他。我仍旧坐着,他说:
“刚才电话是你接的?”
“不错,”我说着指我旁边的沙发说:“请坐,请坐。”
他坐了下来,非常不安。我递给他纸烟,他拿了一支,眼睛注视着我,一面用他自己的打火机点烟。
我看他吸上了纸烟,我自己也吸上一支。于是他很快的问:
“你说你也在寻陆眉娜?”
“不错,”我说:“但是我不知道我所寻的陆眉娜是不是你所寻的?”
“你在哪里认识了陆眉娜?”
“我不认识她。”
“你倒是一个有趣的人?”他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他说:“那末你寻的是一个还不认识的人。”
“但是陆眉娜正代表了我所想寻的女性名字。”
“你喜欢这个名字?”他笑了。但突然他抛了香烟,站起来,他说:“对不起,先生,我要……”
“你要去寻陆眉娜?”我问他,但我回答我自己的问题,我摇摇头说:“你寻不到她。”
“谢谢你,但是我 -定要去寻找。”
“你能不能坐下来,先想一想她的去处再寻呢?”我说:“或者你先打个电话去?”
他似乎觉得我的话是对的,他坐了下来。我说:
“我也在寻陆眉娜,但是我很安详,你应当镇定,分析陆眉娜离开你的理由,再分析你需要她的理由,寻到一个陆眉娜是不难的,但保留你的陆眉娜就难了。”
他不响,但似乎对我的话很有感触。我说:
“你应该休息一下,喝一杯酒。”
他不响,我按了电铃。
“威士忌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我说:
“我相信,你的陆眉娜同我的陆眉娜是一样的。”
“究竟你知道陆眉娜么?”他突然说:“你应当告诉我。”
“我不知道她。”
“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招待我,同我谈这些古怪的话?”
有人敲门,我说:
“进来。”
不消说,进来的是侍者,我吩咐他拿两杯威士忌。于是那位陌生的来客忽然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向窗口去。我说:
“你不能安详地坐一回,让我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么?”
“你为什么想帮我解决我的问题?”
“这因为我也许也有许多问题要请你为我解决。”
他不响,侍者端着酒进来,那位陌生的来客拿了一杯走回来,我也拿了一杯,举起杯子说:
“祝你的陆眉娜!”
“祝你的陆眉娜!”他也说。
“这就对了,”我说:“现在让我们像朋友一样彼此谈谈?”
他坐了下来。我于是低声地问:
“如果你一进来的时候看到你的陆眉娜同我在一起,你将怎么样呢?”
他盯我一眼,忽然说:
“你以为陆眉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的陆眉娜同我的是不同的,”我安详地说:“她该是二十三岁,眼睛有海一般深,闪耀着诱人的火焰,稍阔的嘴唇,每一笑容透露她粒粒如珠的前齿,浓郁的长发,翩翩如云,她应当爱黑色与红色,她的动作……”
“你认识她?”他打断我的话,诧异地问。
“那么我的想象是不错的了。”我说:“我刚刚从飞机下来,你是我第一个让我单独见到的人。”
“你以前没有来过?”
“这是第一次。”
“从欧洲来?”他眼睛看到了我行李箱上的签条,他说。
“也可以那么说。”我说。
“你预备这里久耽吗?”
“谁能够知道。”我说:“也许我计划久耽,而马上就要离开;也许我计划就走,而我竟一生耽在这里。我一生的计划从未实现,所以我也不再计划。”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我是一个偶然主义者。”我说:“因为人生本来是偶然的,偶然的生,偶然的死。”
“而我们还都在寻求陆眉娜。”他忽然笑着说。
“我想这也只能在偶然中碰到。”
“你倒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希望以后还可以碰到你。”
“希望你有兴趣来看我。”我说着顺手拿刚抽出来放在几上的名片递给他一张说:“这是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郑。”
他接了我的名片,也递给我一张。他说:
“我叫尤旁都,你可以叫我旁都。”
于是,他同我紧紧地握手,很诚恳地说:
“谢谢你,再见。”
“再见。”我说。

在旁都去后三分钟,我搭电梯下来,幸亏大厅里进出的人多,我看见旁都在柜前,他该是在查询我的底细,我则没有被他看见。
我想他要知道的不过是我究竟是哪一天到的,从哪里来的,还有,是的,他一定还要问有没有人来看过我。但是陆眉娜来的时候并没有经过通报,她又不是为我来,一定不会先到柜上去间。我相信这是旁都无从获悉的。
我一面顺着右面行人道走,一面这样想着。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有风,亚热带的天气,在太阳下去后就可凉快许多,所以行人也多在这时候增加起来。我在人丛中注意每一家铺子的招牌,穿过了三条马路,我就看到蓝河咖啡馆,不知怎么,我的心竟跳了起来。
我很快的走过去,从一个蓝色的门进去,这是一家并不大的咖啡店,布置倒还雅洁,楼下客座不多。但也满了八成。我顺着一个狭小的楼梯走到楼上,在前面靠窗的座位上,我马上看到陆眉娜长发的背影。
我走过去,轻轻的在她旁边拉开椅子说:“对不起,要你等了。”
她看我一眼,我坐了下去,她笑着说:
“你一定碰见他了。”
我点点头,一面对在我旁边的侍者要了饮料。我于是吸上一支纸烟,对陆眉娜说:
“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是不?”
“你们谈了许多话?”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躲避这样一个男子。”
“他很好。”她很平淡地说:“但是他太意识着自己的优点了。”
“这是自信,”我说:“你以为一个男子有一点自信不好么?”
“他有很强的占有欲。”
“这是人类的本性。”
“啊,你可是得了他的酬报,来为他说服我么?”
“如果我不帮他说话。”我说:“我不是要被你误会我想取他的地位而代之么?”
“你倒是很有趣。”她说:“你到这里多久了?”
“刚刚到,在你们打电话来前两个钟头。”
“你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
“我是一个陌生的旅客。”我说:“一个人也不认识,除了你还有他,我是说旁都。”
“那么我倒希望你伴我去参加萨第美娜太太的园游会。”
“那么,我明天也许就成了香港社交的红星了。”我笑说着。
“你不愿意?”
“现在起,”我说:“我想凡是你吩咐我的事,我不会不愿意的。”
“谢谢你。”她低着视线笑着说:“那么先到我家里吃饭去,我为你洗尘。”
“让我请你吃饭不好么?”
“我请你。”她说:“因为我总要回家去换衣服的。”
“我先陪你回家,换了衣服再出来吃饭,不好么?”我说着付了帐,她低着头很快就到了外面,我看到许多人在注意她,我也就很快的跟着下楼去了。
我正要叫车的时候,她说:
“我有车子。”
我跟她走到对面的横路上,她在一辆红色的跑车边用钥匙开了车门,我绕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就把车子从许多车子的空隙中开出来。
车子从一条热闹的街道又到一条热闹的街道,她说:
“你喜欢香港吗?”
“我想香港应该是世界最美丽的城市,”我说:“因为它有最美丽的陆眉娜。”
“但是香港的气候一定不是你所喜欢的。热天太多。”
“我并不怕我是在火焰旁边。”我笑了,说:“因为我是个已成了死灰的人。”
“啊,”她忽然改变了语气:“原来你是个失恋过的人。”
“也许,”我说:“因此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流浪了。”
“你从中国来。”
“我从欧洲来。”
“是一个西班牙女人使你失恋了?”
“是一个中国女子。”
“她在欧洲?”
“在中国。”
“你在欧洲,她在中国,你们恋爱。”
“我们相爱,我们约好,但是我离她两年,她变节了!”
“好天真!”
“这怎么讲?”
“人是空间的动物!”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我说。
“你没有在欧洲爱别个姑娘?”
“我一知道她变心,马上想另外找一个爱人,我同许多人来往,但竟寻不到爱,我旅行了许多地方,却不能自慰,我想回国,但到了这里,我又不想回去了。我就想在这里耽一阵,我甚至想打听这里天主教的修道院,我想去做修士。”
我的话是严肃的,但是陆眉娜笑了,她笑得很放纵,她的热情的嘴唇露着粒粒如珠的前齿,使我感到一种奇怪的诱惑。
“你为什么这样笑我?”
“我觉得你太爱空想了。”她说:“你对于爱情是空想的,所以你失败;对于人生也是空想的,你也要失败。”
“我已经否定爱情,也否定人生了,老实说。”我说。
“你太不实际。”她说:“你爱一个女孩子,不同她在一起,自己到欧洲去,彼此怀着相思,消耗着青春,不求实际的幸福,把美景推到将来,这当然只是一种空想。要是这不是否定爱情,那么就是太固执爱情。”
“我是说我现在否定爱情否定人生,所以我要出家。”
“你从否定人生去接近宗教,这是笑话。真正的僧侣,是有了宗教信仰而后才否定人生的。”
“也许你是对的。”我说。
车子驶到半山的住宅区了,两旁是白色灰色红色的建筑,斜阳照在那里映着万种的层次。
我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的世界。
“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她忽然说。
“我告诉你这些,难道为求你对我说这句话么?”
“你没有尝到爱情,就想否定爱情,你没有尝到人生,就想否定人生,”她说:“这是最可怜最懦弱的孩子的心情。”
车子在一所大厦前停下来,这是一所公寓,四周有宽敞的园地,园中铺满草地,里面有几株高大的树木。
有许多孩子在那里玩耍,我们从一条水泥路穿过花园,走进了那庞大的建筑,电梯送我们到第六层。
那是六 O 四号 A ,陆眉娜按了电铃,一个大眼浓肩圆脸的女佣来开门。我们走到里面,陆眉娜一直带我到一间很大的客厅,那间房子很大,似乎就是整个建筑的末端,三面是落地的玻璃窗,有几扇开着,我看到外面很宽阔的阳台。房内有很舒适的沙发与坐椅一类的布置,一架很大的钢琴放在窗前,琴上有高大的花瓶,插着红花,此外是散乱着许多琴谱,一切的布置并不落俗,但稍稍有点杂乱。
陆眉娜招待我坐下,她开了冷气说:
“你决定在这里吃饭好了,这里没有别人。”
“再说好不好。”我说。
佣人拿上一杯橘子水,我喝了一口,我说着:
“现在我可以问你几句一直想问你的话么?”
“什么?”
“我很奇怪今天的电话,旁都怎会打来的,而且,你又怎知道他要来?”
“这不是很简单的问题么?”她说着忽然站起来,拿了一叠照相簿给我,又说:“你先坐一回,像自己的家里一样,我去换换衣服。”
她波动着黑裙走过去,忽然又回过头来说:
“你喝酒么?自己倒。”
这时我看到放在矮桌上的酒具,我说:
“不要客气。”
陆眉娜像云一般的在门口消失,现在房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先翻阅她给我的照相簿,都是一些社交的场合,海滨的风光,旅行的记录。她在一切的人群中都是一个特出的人物,不同的光影,在各种的服装中,透露她无可比拟的鲜艳与明朗,而她的男伴,在照相中几乎是包括了一切的年龄、各种的职业以及不同的国籍;旁都在她照相簿中的地位实在占得很少;特别使我注意的是她的许多舞蹈的照片。
原来她是一个舞蹈家,我想,怪不得她的表情与动作都有舞蹈的美丽。
我看完了照相簿,又看到钢琴上放着一张照相,不知怎样,我竟期望而且猜想那应当是旁都,我很快的走过去,但发现那是陆眉娜自己。在照相簿中,陆眉娜除了舞蹈的照相外,几乎没有一张是她单独的照相,而这是一张很正式的半身照相,照得很好,光影中充分表现出她的艳媚与灼热,尤其她的眼睛与嘴唇似乎含蓄着她随时可以透露的神秘。
于是我看到一只高高花瓶中的花束,是一种红色的没有花蕊的热带花卉,开得很大,但很紧实,花瓣像是透明的,没有什么香味,我不认识那是什么花。最后我看到那零乱的乐谱,里面很杂乱,似乎中西新旧都混在一起。随便翻翻,我忽然看到一只手抄的小歌,曲子很俏皮,我就在钢琴上试奏这只小曲。这是一个很幽详缓慢的调子,有点日本曲调的风味。正在我试奏的当儿,忽然有人应和着唱起来,她唱:
“你收敛飞动的睫毛,
像飞禽收敛他的翅膀。
你灵活的眼睛,
疲倦的时节,
像云雀没入了穹苍。”
这当然是陆眉娜,她的歌声是颤抖的,夹着鼻音,有一种内在的展延声,非常甜润。
我又奏了一遍,她又应和着,一面冉冉地出来。
她已经换好了衣裳,她穿的是白绸金纹的短袖旗袍,露着洁净圆润的两臂,左腕上戴着一个象牙的手镯,上面精致地雕刻着松鼠与葡萄,她没有穿袜子,健美的腿像是雕刻家的作品,她穿一双白色的高跟鞋。
她在我面前,真是奇妙得像是一个仙子,我忽然有无限的欲望想接触她的两臂,但是这并不是有什么不洁的念头,这只像我们看到精细的雕刻、奇异的玉琢,想用手去抚摸它一样,对于一切我们眼睛看到而认为希奇不现实的东西,我们有用触觉来证实的欲望。这一瞬间的陆眉娜,在我竟已不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了。
她脸上浮着笑容,那细小的稚齿与她纤薄红润的嘴唇,那闪动着深有含蓄的钻石光芒般的眼睛,每一样似乎都使我有碰它接触它闻它的欲望,我不敢与它的视线相接,我站起来,我说:
“神奇的陆眉娜!”
一瞬间,我想到她进去时叫我自动斟倒的酒,我斟倒了两杯,一杯给她,我举起杯子说:
“祝你永生!”我为她干了杯。
“祝你!”她干了杯,于是放了酒杯,走出到阳台,她说:“让我们在阳台上坐一回吧,现在这里很凉快。”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去,我也就跟着出去。
那是一个宽敞的阳台,下面就是围着整个建筑的花园,远望是海景。阳台上放着有藤桌藤椅,桌上放着杂志与香烟缸一些杂物,我拉开一把藤椅让她坐下,她说:
“现在让我多知道你一些。回头见到萨第美娜太太,不能说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
“那么能不能让我先知道那个简单的问题呢?”
“什么?”
“就是我始终不懂旁都怎么打电话到我的地方,而你又怎么知道他打电话来?”
“这当然是我叫他打的。”
“你叫他打的?”
“他一定要问我到哪里去,我就随便告诉他红乡饭店几号房间。”
“你说他不会到萨第美娜太太的园游会么?”
“他自然要去参加的。”她说:“他要我同他一同去,但是我拒绝了。我说我已经约好了同别人同去,他又逼我告诉他是谁,我说到那面就会碰见的。”
“那为什么要把这个光荣给我这个陌生的旅客呢?”
“因为陌生的旅客是最纯洁与天真的。没有人猜得到我会同你去。”
“但是旁都认识我,他一定会同我招呼。我同他说我不认识你,那么我应当怎么同他说呢?”
“你只说我在他走后到你的地方去,就叫你陪我来参加园游会好了。”
“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我自语地说。
“现在让我先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郑乃顿,你就叫我乃顿好了。”
“那么你是从欧洲来的?”
“是的。”
“预备在这里耽多久呢?”
“谁知道!”我说:“你能知道你在这里可以耽多久么?”
“为什么不?”她眼睛闪出逼人光芒说:“你以为我们的意志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么?”
“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任何人对于‘将来’可以有什么预定,即使是我们神奇的陆眉娜。”我微笑着说。
“你是宿命论者。”
“不,”我说:“我是偶然论者,我就是一个偶然的旅客。”
“但是我永远自己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她说:“当然在可能范围内。”
“你不相信你会同别人一样死吗?”
“但可能范围之内,我可以晚老晚死。”她说:“比方说我现在至少可以知道我在两个月里面,一定可以耽在这里。”
“那么,譬如从今天算起,今天是二十三日,你可以同我约定两个月以后的今天仍旧让我同你坐在这里谈话么?”
“自然可以。”
“这已经是很自信的口气。”我笑着说:“一个一直胜利的人常常以为自己有权力支配一切的;但是我以为任何微小的力量都可以摧毁你的权力。”
“你可以同我打赌么?”她忽然自信地笑着说。
“赌你在两个月以后今天这个时间,”我说着,看看手表又说:“五点钟的时候,让我在这里碰见你么?”
她点点头,露出好像已经胜利的微笑。
“如果在两个月以后,这个时间我在这里找不到你。怎么样呢?”
“随便你赌什么!”她笑着说:“这样好了,如果你在这里找到了我,我可以问你讨一样东西。”
“只要是我有的,或者是我经济能力所及而买得到的东西。”我说:“那么,我找不到你,我也可以问你要一样东西。”
“自然。”
“好。”我说:“那么大家一言为定。但是我是没有把握的,我也许不到一礼拜就离开这里,如果我不来找你,那只好说是命运。”
“也好,我希望你会恢复自信。”她伸手来同我握手,眼睛直逼着我的视线,我骤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颤栗,她竟具有这样一种魔力,随时可使我的神经有这不可思议的震动。
等她收回她的手后,我怀着说不出的自卑感起来,我觉得我是多么不配做她到园游会的伴侣呢!我想到我的服装,我穿的是一套敝旧的灰色的衣服,这时候我骤觉得我应该回去换一身礼服的必要。但是她直率地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知道,假如我可以穿着正式的服装伴你去参加园游会,那就更是我永远值得记忆的光荣。”我说着站了起来。
“只要为你的舒服与愉快,千万不要为我的缘故,我是不拘习俗的礼仪与小节的。”
“那么我马上就回来。”我已经从阳台跨进了房间,但是她站起来跟着我,又说:
“你可以坐我的车子去,我叫司机送你。”接着她叫女佣去告诉司机。于是我就同那个女佣一同出来,陆眉娜忽然说:
“我给你一个半钟头的时间。”
“希望我可以操纵命运像你一样。”我说。
“我等你来吃饭。”
“吃饭还早,是不是?”我说着已到了门口,她跟着过来说:
“这也要等命运来支配么?”她笑着。
“我只希望一切可以听你支配。”我说着关上了门。
“回头见。”她说。这句话同她的笑容似乎一直伴我到了旅馆。

“陌生的朋友:假如我还可以打扰你的话,我请你做我们的宾客,在卜公码头坐小艇到贵妇号游轮上,今晚我期待你,你在十二点钟来不是太早,一点钟来也不算太晚。 旁都。”
我到红乡饭店,柜上就给我这样一个字条。这使我非常不解,为什么旁都又来看我,而约我去参加他的会叙?是不是他知道陆眉娜到我的地方来过,所以要来找我呢?还是因为他一次两次来窥伺陆眉娜不遇而想同我谈谈呢?或者是他要我帮他的忙去找陆眉娜?
我一面在房内换衣服,一面想着这些问题;但是我不能解答,也不求解答,我似乎只是停滞在好奇的界限。好奇心的本身似乎就是值得我陶醉的境界,我有点不安,但也有点快乐;我急于想把这字条给陆眉娜看,我竟有一种非常想讨她欢喜的心理。
我很快的换好衣服,把字条纳入袋里,急忙的赶到陆眉娜的地方,这一次我方才注意到她所住的路名与门牌,那是干德路一号,三号,五号,七号,九号,十一号,十三号,十五号,啊!十七号,车子停了。我下车,我给司机一点钱,就很快的到了六 O 四号 A 。
应门的就是刚才带我上车的女佣,我想起陆眉娜是叫她银莎的。她没有很痛快的让我进去,门开了一半,交我一张字条。
这使我很吃了一惊,我读了字条,心里开始奇怪起来。这字条当然是陆眉娜写的,她说她先到浅水湾花园饭店去等我,叫我马上就去;更奇怪的是叫我从公寓后门穿到茄克路去坐街车。
这自然不难照办,我虽不知道路,叫一辆街车就行了。但她为什么忽然要变更计划?是不是当我找到那面,她又会有什么变化呢?我怀着这些问题下楼,从后面到了茄克路,搭上一辆街车,一径驶到浅水湾花园饭店,那不过是一刻钟的工夫。
花园饭店是滨海的一个精致白色的建筑,在很大的厅堂中,有五人的乐队在奏着流行的乐曲,好些人在跳舞,生意很好,四周桌座上都坐满了人;我走了一周,竟没有看到陆眉娜;这时候我才从窗口发现外面的花园,那花园就在海边,虽是不大,但布置得很曲折,放着许多的盆栽的果木,映掩着桌座,果木上挂着彩色的小灯。我从厅后穿出去,发现林下参差的桌座上也有些客人,走下石阶,马上看到陆眉娜一个人坐在右面一个角落里。她虽然面向里面,但她银白色的服装在翠绿的树荫下闪着光,很容易让我认出。我走过去到她的旁边,她很敏感的觉察到是我,对我笑了一笑,我就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她说:
“这里是不是比在家里好!”
“这不是比较好坏的事。”我说:“但是你为什么忽然要变更计划了呢?”
“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旁都也许会来找我,我越想越不安,所以想到这里来等你了。”
“我不懂。”我说:“既然我们要在园游会碰见旁都的,为什么现在你不想碰见他呢?”
“我不想伴他一道去。”她说:“在园游会,他自然也伴着别人。”
“这是很奇怪的。你不想同旁都一同去而要向我一同去。”
“你是陌生的旅客。”
“因为我的天真与幼稚么?”
“也许是的。”她笑了,眼睛燃起一种初醒的情热。
侍者拿着菜单过来,我们点好了菜。那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碧蓝,金黄的云彩冉冉驶过,有海鸟在海面飞翔,清风徐来,里面的音乐时浓时淡的传到园中。
“当我一路来的时候,”我说;“我真怕你会不在这里。”
“这怎么会?”
“我时时都觉得,并且害怕一切的计划是没有用,只是由偶然的机会来决定的。”
“你现在相信我了?”她说:“像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一样。”
“不,”我说:“如果你可以有自由意志来决定一切的,那么我该在你家里吃饭是不是?”
“但这个改变,还是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
“这不是你的选择,这只是一个偶然的因素支配了你。”
“如果像你这样的想法,”她说:“那么人生是多么渺茫,几乎没有一秒钟的未来可以由我们估计的。”
“这大概是一种最没有自信力的人的想法。”
“你一直就是这样想么?”
“自从一个非常有信仰而可靠的女人负了我,”我说:“我对任何的约会,对任何的计划都担心与害怕起来。”
“是热牛奶烫了嘴,冷开水都怕喝了么?”她笑着说:“这因为你太相信人,而没有相信自己。”
“你以为自己是可靠的么?”我说:“你有没有对一个认为很可爱的人,而突然觉得他不可爱了呢?你有没有安排好一件事而突然不喜欢呢?——譬如你规定了我在你家里吃饭而忽然改变了意思,细想起来,决定的是你自己么?”
“自然是我自己。”她笑着说。
“而我是不相信的,我现在很担忧,你突然会觉得我伴你到园游会去是不合适的。”我说。
“你常常有这样突然的变化么?”她说:“这其实也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
“也许是的,”我说:“因此我很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养养身体。”
“这先要你放弃遐想,”她说:“如果你要遐想,那么还是不要静养,你应当热烈地玩,纵情地笑,疯狂地哄闹。”
“但是这是多么需要兴致呢?”我说。
天已经暗下来,园中林木间的红绿彩灯亮了,侍者拿上了菜,在吃饭的时候,开始感到一种安详与自由,好像陆眉娜早是我的熟友了。
在这寂寞的旅程中,我的空虚的心灵很容易被人吸夺的,尤其在陆眉娜这种美丽的外貌与伶俐的心灵面前。我告诉她我是用什么样至情在欧洲期望我的爱人,在两年的时间内,我是怎么样计划着与我的爱人过什么样美丽的一生。而她在最后一月中同我决绝,不留我一个地址与半点余情。陆眉娜听了我的哀艳故事非常同情,但突然放下了刀叉,她说:
“我不喜欢这空气了,让我们到里面去跳一只舞吧!”
我站起来,伴她绕过餐座到内厅去,音乐是轻柔的华尔滋。等我带她一到舞池,我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陆眉娜的身体好像逐渐带引了我从过去的憧憬回到了现在,我切实地感到了一种自我的现在的生命。在我的生命中我常常怀念过去而遐想将来,而从未切确地感到现在——只感到现在。如今,陆眉娜使我发觉现在,而陆眉娜从此在我生命中就永远象征了现在。
我们舞了两曲以后,我说:
“能不能再等一个音乐呢,眉娜?”
她笑着点点头。
我们又舞了两曲。我说:
“假如我可以永远同你跳这些音乐。”
“好一个陌生的灵魂。”
“这怎么讲?”
“你不是平常的孩子。”她笑着说,音乐又响了起来。
我们沉默地继续跳舞。此后,在几只悠长悠长的舞乐中,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安详地跳舞。但突然。在第五次音乐尚未告终的时候,陆眉娜拉着我说:
“让我们去吃饭吧!”
我很奇怪,我以为我有什么触犯了她。但等我们走回餐桌,她问我说:
“你知道我这里有许多熟人么?”
“你没有招呼他们。”
“在这样的场合,我向来是不招呼人的。”她说:“但是我发觉有人要来请我跳舞了,所以我想回座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我是主人,我要招呼我偶然的朋友。”
“因为你要尽主人的责任,所以才不断的为你的偶然的客人的兴致而跳舞的吗?”我感到一种黯淡的阴影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过敏呢?”她说:“如果不是我的兴致,我没有理由要请一个偶然的朋友,是不是?”
“谢谢你。”我说。
桌上的菜早已冷了,天也完全黑了,天空上闪着点点的星星,树上的彩色小灯闪亮着,我开亮了放在桌上的台灯。
已经九点多了,我们很快的吃了另一道菜。十点钟的时候,我们离开了花园饭店。

在车上,陆眉娜开始对我谈到萨第美娜太太。
萨第美娜太太的父亲是归化英籍的美国人,他娶了个有爵位并有财产的英国太太,但没有子女,后来那位英国太太患疯瘫,一直住在英伦。萨第美娜太太的父亲则到各地经商,到香港后,与一个中国名妓同居,生了萨第美娜太太。过了两年,在英伦的英国太太死了,萨第美娜太太同她母亲就回英伦住了一个时期,以后她们定居香港。那时萨第美娜太太年轻美貌,父亲又有钱,所以在香港成为有名的闺秀,出入交际场所,时时到世界旅行,赢得无数青年的倾倒,最后她嫁给一个印度富商,才移居英伦。丈夫死后,经过第二次大战,财产毁于炮火,她又回到香港,住在她父亲遗留给她的别墅里。这别墅在深水湾。现在自己老了,她的女儿又在英国读书,她一个人住在那里,房子大,人少,自然更觉寂寞。她把房子分租给独身的朋友住,她有时也喜欢招待朋友到她那里去玩。
车子慢慢的驶进僻静的山区,四周是绿色的树林,一所一所的房子都隐在丛绿的里面,透露着灰色、红色的轮廓与闪动的灯光,于是车子转弯了,往斜坡上驶去,路狭了许多。在右面,我望见了海,没有许久,左边出现了短墙。陆眉娜告诉我这里叫深水湾,这就是萨第美娜太太的别墅了。
从铁门进去,转一个弯,我就看到好些汽车停着,我们的汽车也就停在那面。于是我伸着陆眉娜下车。前面一条宽阔的路直通那所古旧庞大的建筑,但是陆眉娜没有带我进去,她从建筑的外面绕到前面,前面展开的就是宽大的园林,零落的路灯没有使林园通明,使我仍未忘忽天上星月的灿烂。园中散着藤桌藤椅,一律铺着黄色的台布,客人们三三五五的站着坐着,一见到陆眉娜都过来招呼,陆眉娜一一同我介绍,大家似乎都奇怪我这个不速之客,最后陆眉娜带我去见萨第美娜太太。
萨第美娜太太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中等身材,背微屈,胸部低陷,腰肚凸起着,两腿很细,头发花白,面孔上挂满了皱纹。她很热诚地同我握手,谈了几句应酬话。我注意到她的声音的节奏、手的动作与眼睛的表情,都很有风度。但是在颤动的面颊上的松弛肌肉上,我觉得她已是十二分的衰老了。有人来同她招呼,她请我们各自尽情欢乐,于是我们就离开她。
那时我看到左面草地上亮起一圈红绿的灯光,小台上响起音乐,我发现那是一个露天的舞池。许多人都同陆眉娜招呼谈话,对这陌生的环境我突然感到一种寂寞,我找到一个机会,就拉着陆眉娜去跳舞去。
但是这次与陆眉娜去跳舞竟与花园饭店同舞的感觉完全不同。在花园饭店,我好像同她融在一起,我没有感到她明显的存在,但在这里,我感到她给我一种压力——是挑逗、是威胁、也是诱惑;在花园饭店,我只是感觉;在这里,我则是在注意,我注意她的头发、她的颈项、她的透明的蛇一般的手臂,我感到非常不安与不自然,于是我说:
“你说一个陌生的旅客向新生孩子一样的天真而幼稚。那么你一定可以想到一个新生的孩子初到这个辉煌的世界里的羞窘。”
“你羞窘了?”
“你不觉得我在你的身边,像是你游泳时候挂在你颈上的石块么?”
“不,”她笑着说:“我想不舒服的是你,你一定觉得我像是一只太大的汽球,本来是你拉着它的,倒像是它拉着你。”
“我觉得我像戴了一颗太大的钻石,”我说:“随时都有人来看问,而我竟没有地方放它。”
“只要你当它是石子,你就自由了。”
“那么,如果你肯原谅我,就当我是你的车夫或仆人,让我一个人耽在那里,到临走时找我好不好?”
“你同别人交际交际也好,”她说:“我想旁都也就要来了。”
“旁都?”我说,一时间竟忘了旁都。
在我去换衣服的时候,我收到旁都的字条,我本预备一回到陆眉娜的家里,就给她看的,但是她改到花园饭店,我在辗转不安的情绪中,在陌生的环境里,在她玄美的风致前,再经过我们谐和的同舞,我根本没有再想起这件事,如今陆眉娜一提起,我就想到尚在我袋里的旁都的字条。我说:
“我真是糊涂,我竟忘记告诉你旁都有一个字条给我。”
“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在回去换衣服时收到的。”我说:“他约我十二点前到贵妇号游艇上去。”
“你预备去么?”
“我正想同你商量,听你的吩咐。”
“自然去,”她说:“我同你一起去,你等着我好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舞后,陆眉娜又马上同人招呼。接着就有一个很年轻的男子请她跳舞,我就借此退出来。我从草地上走过来,许多人三三四四的在一起,虽然有些是陆眉娜为我介绍过的,但是他们不曾招呼我,我也有自由不同他们招呼,这使我觉得非常自在与愉快,我有闲适的心情来注意周遭。
如今我看到这个建筑的正面正是一个平台,面对着园林,就成一个很好的舞台了。有一架庞大的钢琴放在上面,上面光线很暗,但我注意到两旁装在树上的灯光。
园中的桌座都已坐满了人,三三四四,男男女女,都有说有笑的在吸烟喝酒,白衣的侍者端着酒在各处听人取用。我走到较远的一个角落里,后面光线暗,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我抽一支烟,静静地看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那些不同国籍的仕女、庄丽的太太、漂亮的小姐,以及灿烂的服装与丰富的言语。
但是突然,我看到了旁都。他伴同一个修长文雅的女子,在草地上向着舞池方面走去。他一路都在同人招呼,我的座处光线很暗,他当然没有看见我,我也就没有理他。我想他到那面一定会碰见陆眉娜,不知是什么一个场面,如果我还和陆眉娜在一起,那一定是很尴尬的。现在从旁观的立场来看旁都与陆眉娜,觉得那倒是一种很有趣的喜剧。
在最近一个人的生活中,我有一种新的体念,觉得一个顶幸福的境界就是:从大自然的风景中,对着山,对着水,对着飞鸟与游鱼,能跳到里面去充其中一分子。而在热闹纷纭的社会里,可跳出来做一个旁观与欣赏的角色。但这似乎是很不容易达到的境界。
在我非常孤独陌生的旅店中,碰到了意外的电话,接触了离奇的人物,走进光怪陆离的社会,我一直被吸引,被惊讶,被诱惑,被携带,我都混在里面,而现在一瞬间,也许是暂时的,我居然跳到了在一个有距离的角度,对整个场合有所观照,而不对个别事物有所爱恋,我感到非常愉快与安详。
我一个人这样遐想着,不知隔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一个人惊醒我似的说: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举目看时,是萨第美娜太太。我说:
“谢谢你,我这样很好。”
“怎么也没有饮料?”她说着招呼端着酒盘的侍者。她拿了两杯,放在桌上,我为她拉开椅子,她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去跳舞?”
“我这样很好,”我说:“我常常愿意在热闹场合中这样坐着的。”
“是个多么寂寞的人。”她说。
“你讨厌这样寂寞的人么?”我问。
“我讨厌?”她露着和蔼的笑容说:“你知道我这里有几个房间租给朋友么?——也是两个寂寞的人,我希望你愿意碰见他们。”
这时候,平台上的灯光突然亮了,园右的舞乐停止下来,许多人走过来,一些穿着短袖长裙的少女们走到台上去,掌声响了起来。
“你住在旅馆里?”萨第美娜太太问。
“是的。”
“如果你高兴到这里来住,”她说:“我欢迎你。”
“你喜欢陌生的人住在你的家里么?”
“我喜欢寂寞的人住在我的家里。”
“但是听陆眉娜说,你分租房子是为解除你的寂寞的,那么似乎应当租给爱热闹的人才对。”
“只有寂寞的人才可以做寂寞的人的伴侣。”
“可是,”我笑着说:“你当然喜欢热闹的。”
“我只是喜欢热闹的场合就是。”她忽然黯淡地说:“我相信你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
“没有。”我说。她看了我一眼,忽然很爽快地说:
“你知道我是不十分喜欢许多我不认识的人来拜访我的房客的。”
“我倒真正是一个人。”我笑着说:“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目的,不会有什么应酬。”
“那么你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客人,但如果这里可以治疗我破碎的心灵,”我说:“我也许会多耽些时候。”
“你喜欢看书与听音乐么?”
“我现在应该说只喜欢这两样了。”
“那好极了。”她说:“我希望你明天立刻搬来。”
“真的?”
“自然,你用不着客气。”她说:“你可以付我钱,随你的预算所允许的就是。”
台上正是一个合唱,我们静默了一回,等歌声停了,掌声起来,我随着大家鼓掌,萨第美娜太太忽然说:
“跟我到房子里去看看好么?”
“当然我愿意去。”我很热心地说。
“看看你明天的房间。让我介绍你住在这里的两个寂寞的朋友。”她站起来,一面走一面说。

我伴着她绕到建筑的右面,从一个石阶走上去,走进一扇高大的木门,有一个年纪很老的穿着灰衣的印度仆人,坐在门内吸印度的水烟,萨第美娜太太同他招呼了一下。她带我走到里面,这是一个黯淡的长廊,很冷静。我们一直走过去,没有碰到一个人,于是就看到一条宽阔的楼梯。萨第美娜太太带我上楼,上面也是走廊,但光线更形黯淡。我跟着她走到西首的角上,她在一个门口停下来,开门进去,她开亮电灯说:
“我可以把这间房间租给你。”
这是一间前面有很大窗户的房间,窗上挂着讲究的窗帘,房内布置着精致的家具,窗口大概对着花园的左首。墙上挂着一张非常神圣的圣母的画像,萨第美娜太太指右面的门,告诉我里面是浴室。我开门进去,开亮灯,我看到一切都像旅馆一样的齐备,我问:
“常常有人住么?”
“这是一间客房,以前是预备周未招待亲友来住的。”她说。
“但是我用不着这样讲究的房间。”我笑着说。
“希望你会喜欢它。”她说。
我们回到走廊,她告诉我说,这房子以前曾经非常热闹,几乎每星期都有叙会,整个住在香港与经过香港的闻人都是这里的宾客,那时候她父亲经常在欧美经商,她母亲像是一个有名的沙龙主人,她年轻貌美,多少世家公子对她倾倒,来香港的各国要人,都以结识她们母女为荣。
“啊,那时候,日子不知道怎样过的。现在,我们把房子都关起来,三楼放着杂物,二楼也只用四间。”她说着,我们已走到了另一个门前,她告诉我说:“这是图书室。”
她开门进去,里面有灯亮着,那是一盏绿色灯罩的脚灯,在很远的靠窗的角里,灯光下一只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在吸烟。房子很大,四壁是图书,因为没有亮着别的灯,所以只看到一些庞大长桌与高背椅的轮廓。萨第美娜太太也没有开灯,她一进去就望着那面灯光说:
“啊!他在这里。”
坐在那面的人生占了起来,手里仍旧拿着书同他的烟斗。他转过身子,等萨第美娜太太同我走了过去。她说:
“对不起打扰你,让我介绍你一个新朋友——他明天就要搬到这里来——郑先生,这位是多赛雷先生。”
隔着沙发,我同多赛雷握手。他似乎已经四十多岁了。衣服非常整饬,有点秃顶,眼睛碧蓝,蓄着神秘疲倦的光芒。他一面同我握手,一面嘴角牵动着寂寞的笑容,好像羞涩似的低声地说:
“非常愉快——认识你。”
我同萨第美娜太太走出来,她轻轻地掩上门,开始告诉我多赛雷是英国人,是一个对于中国文艺语言极有研究的人,大战时,曾在炮兵队服务,战后忽然觉得人生非常空虚,到东方来研究东方哲学了。他不爱交际,不喜欢热闹,是一个非常寂寞的人。
“现在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音乐室。”萨第美娜太太又说:“她大概会在音乐室里的。”
“谁?”
“她叫林明默。”她说:“是另外一个住在这里的寂寞的孩子。”
她开进另外一扇门,开亮了灯,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放着一组沙发,同三四只花几,上面安置着花卉;这是音乐室的套间。萨第美娜太太轻轻地开右面的门,我马上听到里面的音乐,萨第美娜太太在门口站了一回,我就站在外面。
这该是巴哈的乐曲,我想。萨第美娜太太轻轻地走了进去,她招了手,我也跟着走进去。
原来音乐室是一个像教堂一样的大厅,四壁架着世界音乐家的塑像与画像,前面像是一个祭坛,垂着紫色的台幕,台脚右面挖成精致的柜子,有一扇门开着,我看到里面一层一层地放着唱片。在那角上,放着一组很大的扩音机,旁边有一盏古怪的脚灯,一把有很高靠背的椅子,坐着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我看过去正是她的侧面,在特殊的灯光下,她像是一个陈列在美术馆的铜像。
她上身靠在椅背上,伸着长长的腿,脚搁在一只矮凳上,黑色的衣裙垂在地下,地上铺着紫色的地毯。
几列坐椅的后面是三组沙发,萨第美娜太太轻轻地坐在最后的沙发上,我也就坐在她的旁边,从这个角度看坐在那面的女子,我整个地看到了她的侧影所呈露的无限谐和的线条,在紫色的地毯上她像是一个坐着紫云升天的仙子。她仰着面孔,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两手互支在胸前,她的头发、睫毛、鼻子与嘴唇的轮廓像是希腊神话里所想象的美丽的女神的造像,宁静如星,飘逸如云,模糊如雾;乐曲充满着浓厚的宗教气氛,好像正是为这个情境而写的,在音乐与她的存在之间,正如云与雾的存在一样,完全成了一个整体。
我不敢有半点声响。但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那个塑像,她的脸部在灯光下很清楚,在她对音乐反应中,脸上似乎透露着变动的光芒。这是一只宗教的乐曲,在虔诚庄严的音响中,她脸上的表情像许多变化的光亮中纯化起来,逐渐地变成了纯洁无邪而又含蓄着崇高性感的美丽,也许这音乐是她心灵的呼声,我一时已无法将她与音乐分开。
我陶醉在沙发上,逐渐地忘忽了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客人,忘忽了自己的存在。直到一曲音乐终了,萨第美娜太太叫醒了我,我才轻轻地离座,我茫然跟她从后面出来。
在外面,萨第美娜太太一面走一面同我说:
“你不觉得她是一个寂寞的旅人么?”
“她该是一个寂寞的仙子。”我微喟着说。
“她是我偶然的客人。”她的“偶然”两个字使我很有古怪的感觉。我不觉惊异地问:
“偶然的客人?”
“怎么啦?”她问,一面推进一间房间,开亮了灯。这是一间不大的谈话室,但是布置得非常精致,墙壁是黄底棕花锦缎所缀成的。几张沙发也是黄、蓝色锦缎的面子,安放得非常恰当。壁上面挂着一张沈周的工笔的山水画,被装在红木镜框里,另外一面挂着篆文写的一个横幅,是“然偶室”三个字。我很奇怪这个室名,我本来想问萨第美娜太太,但看来她的中文程度很有限,所以就没有提起。但是她倒说了:
“这是一间密谈的房间,以前亲友们常常把它当作求婚的房间,许多在这里交游往还的年轻男女都爱在这里求婚。在当初,一个小姐如果允从一个男子走进这间房间,就好像预备接受这个男子的求婚了。我们叫这房间为‘然偶室’,所以小姐们是不轻易走进这里的。”她忽然坐下来又说:“现在让我的坐一回。告诉我,刚才我说她是我偶然的客人,你为什么觉得很惊奇呢?”
“因为我正说过我是一个偶然的客人,而你也说她是你偶然的客人,这不是很有趣的一种巧合。”
“你是陆眉娜偶然的客人。”
“在香港,也是你的偶然的客人。”
“啊!那么我们不都可以说是这个世界偶然的客人。”
“也许你的话是对的。”我说:“但是我到这里,碰见陆眉娜,碰见你,碰见那位音乐室里的小姐,实在太突兀了。”
“她叫林明默。”萨第美娜太太说:“是一个很不平常的女孩子。”
“她是一个仙女。”我说。
但是萨第美娜太太对于我对林明默的崇仰似乎不以为然,她说:
“你以为陆眉娜与她,谁比较更美丽呢?”
“陆眉娜是人间的,而她是仙子。”我说。
“可惜你没有看过年轻时候的我。”萨第美娜太太似真似假地说,忽然,她又像非常感慨,惋惜地说:“而我的照相,一切过去的照相都留在英国在战争时毁了!”
我没有说什么,而我的脑子里还是浮荡巴哈的乐曲与林明默的浮雕。彼此沉默着,她站起来,同我一同走到走廊,她说:
“三层楼都锁着,现在没有人用这些房子。”她一面往楼下走,一面说:“让我们到下面去吧。”
我们俩一同出来,到了下面,萨第美娜太太问:
“你明天搬来么?”
我点点头。她告歉一下,就走开去同别人去招呼。我一个人走向园中,脑中摆脱不了林明默的印象,我不懂,为什么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竟喜欢一个人在那里听这种庄严的音乐?而下面正举行热闹的舞会,欢聚着灿烂的宾客……
园中,宾客都聚在平台前面,我看到平台上的陆眉娜,她在表演舞蹈。她已经换了服装,披着一块大幅金色的面纱,里面映着白色缀花贴身的背心;灰色金花的博大的长裙,腰际束着宽阔的鲜红腰带。她随着缓慢的音乐调子,抒展她全身的线条,她裸露的棕色的手臂,像玛瑙琢成一样的透明光滑,在金纱中时伸时缩,像蛇一般的迂回蠕动,她无比明亮的眼睛与缠绵的长发,像潮水浮着明月,荡漾着散布着梦幻与诱惑到观众面前。她时而进,时而退,时而旋转。极自然的运用她的身躯的每一部分。她的长裙与她披在身上的庞大的金纱,时而飘在空中,时而贴在身上,时而随着她的趾端波动,时而随着她的指端起伏,不但没有给她拘束,反而烘托了她动作的韵律与夸张了肉体的活力。这舞蹈整个的韵律是缓慢的,但在一章一节之间,它有急速节奏的结尾,她身子一停,整个的衣袂都戛然停止。在最后的一节中,有一段很快很急的旋律,她旋转得像风,但是她的衣袂则旋转得像一朵花,时开时合;使她闪动的金纱像云片雨丝,时散时聚;她修长的头发,飘动如烟,但在她戛然停止之时,衣袂平落如花,金纱如飞鸟敛翼;头发轻垂,一丝不乱,这都是极有训练的技术。她在观众的掌声中向大家行礼,她退身进内,一时间我似乎觉得做她今夜的游伴,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她的舞蹈使我平静的心境起了波动。但是这不是一种有崇高的理想可以唤起庄严情感的舞蹈,而是一种把肉欲的美化作了精神的诱惑的舞蹈。
无意之中,我一个人背着平台,走到刚才我坐过的林中的座位上去,在这阴暗的方向中,我看到了天际的星月。奇怪,我竟马上想起了林明默。我耳中响起了巴哈的乐曲,眼中浮起了她坐在那里的浮雕,从她垂在地下的衣裙到她眼睫与额上头发的轮廓。我回望那建筑上的窗户,我设想音乐室的位置。她是不是还在那里,独自在听这种庄严的音乐呢?
多么寂寞的孩子!但是是什么使这样一个年轻的心灵变成这样的寂寞呢?还是上天特别给她一个寂寞的灵魂?
就当我在一株树下,因望楼窗的瞬间,忽然有人招呼我了,我吃了一惊。
“想不到你也在这里,郑。”
是旁都,他旁边是那个修长文雅的女子,椭圆脸,大眼睛,小嘴巴,她有细削的身材、幽静的风致;我马上发现她左颊上一点含蓄着幻想的黑痣。旁都为我介绍:
“美丽的尤美达,我的妹妹;不速之客,郑先生。”
旁都就邀我在附近的桌座坐下,他开始说:
“你真是幸运,一个陌生的旅客,第一天就做了神妙的陆眉娜的游伴,参加了这里最高贵的交际。”
我看他脸上有讽刺的微笑,可是妒忌?我想。我说:
“陆眉娜在你离开了红乡饭店后,给了我伴她的光荣。”
“我所知道的,是你接到她打听我的电话,而你用古怪的话叫她派车子来接你的。”
“也许是的。”我说。
“我在六七点钟时候,看你一个人跳上她的车子。”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以前我已经会见过她了。”
“我不希望你对我故弄虚玄。”他说。
“你难道怪我吗?”
“但是我不喜欢玩世不恭的人。”
“你怎么不相信她也就是我的陆眉娜呢?”我笑着说。
“你不过是她一着新奇的棋子。”
旁都的话显然有点挑衅的意思,我觉得这场合很尴尬,也很可笑。我笑了,我的笑容使旁都感到自己失去矜持,他说:
“你以为我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么?”
“我觉得你是一个可爱的人物。”我说:“我知道一个人在恋爱中,对什么都会非常认真,我相信这认真就是失败的根源。”
旁都忽然不响了,他在沉思。我在送过来的饮料中拿了三杯雪梨酒,我递给尤美达与旁都,不知怎么,我忽然接触了尤美达淡远的眼光,我相信她应当有一个淡泊的没有虚荣心的个性,我对她笑着说:
“你相信我是一个玩世的人么?”
“这因为你没有在恋爱,我相信爱情的确会使笨人聪敏,而使聪敏人愚笨。”她笑着说。
她左颊上的黑痣在笑容中似乎更使人不能忘忽。
“你是说旁都本来是一个聪敏人而现在变笨了么?”
“他是一个英雄,他好像要征服一切他所要的。”她对旁都说:
“我说得对么?”
“我可不喜欢英雄,”我说:“我相信自然,因此有时候只好相信命运。”
“我知道你是一个失恋过的人。”旁都忽然说。
“你没有失恋过?”我问。
“没有。”他骄傲地说。
“那么你还不懂得爱情。”我说。
有风,从舞池那面传来很响的舞乐,旁都忽然站起来说:
“尤美达,让我们去跳舞吧!”他忽然拿起剩余的酒杯同我们碰杯说:“现在对不起,十二点我在贵妇号等你们。”
“我一定来。”我说。
我看他们从阴暗走向红绿灯光中去,从冷静的角落走向热闹中去,我又开始看到了天际的星月,那闪耀的点点光亮都是我熟识的,我从小就爱注意它们,在我年事变化之中,它们始终如一的让我看到原来的面目,而我所处的环境与地域是多么不同呢!在这热闹的园游会暗淡的角落里,我感悟到我当时的经验是我昨天、昨夜,甚至在旅馆中接电话以前,甚至旁都到我房间以后都未曾梦想到的。
人生中有多少计划,严密而详尽,谨慎而小心,以为一定可以实现的,而突然变了。又有多少像今天一样的预料不到的事情会突然出现 .那么人生也许就只好随命运摆布推动,但相信机缘的人则易于流于逢场作戏,寻不到人生的价值;相信命运的人则常会随波逐流,找不出人生的意义……
在我这样遐想之中,突然我耳中响起巴哈的乐曲,一种奇怪的宗教情感令我想到林明默,从她垂在地下的衣裙到她眼睫与额上头发的浮雕,我遥望前面建筑的窗户,设想音乐室的位置。她是否还在那里?还在谛听这庄严的乐曲呢?
但就在我的视线从这建筑望到天庭,我发觉有一个奇怪的影子像云彩一样的从草地上驰来,在阴暗的灯光中,她似乎闪耀着宝石般的光亮,我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我感到这是陆眉娜。但是陆眉娜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她竟是一个人。
“好不容易找你,你怎么坐在这里?”她说。
她使我意识到了“现在”。

汽车在一个码头上停下来,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只辉煌的轮艇,我们从点缀着灯光的阶梯上去,有人接我们到一个装置着冷气挤满了音乐与人声的大厅,大厅是近代的奢侈的装置。电灯隐藏在装置中,厅中涂着柔和的光亮,而四周则点着长长的蜡烛,发着眩晕的光芒。
“陆眉娜!”厅中的人都簇拥上来,我不待陆眉娜为我介绍,就从旁边溜开去。大厅的四周装着沙发,两两三三坐着人;在船首窗口边,我马上看到了旁都与尤美达,舱内有冷气,窗是关着的,他们坐在大玻璃窗前面。面对着海。海里浮动着灯光。
我招呼了旁都与尤美达。
“啊!你们来了。”旁都说:“陆眉娜呢?”
“她在那面。”我说。
但旁都并没有去招呼陆眉娜,他招呼我坐在尤美达的旁边,递给我一支烟,我说:
“如今我相信此间真有幸福的人群。”
“你的话是指我们了?”旁都说。
“自然。”
“但是,”旁都说:“我所知道的这一群男女中没有一个人自己认为是幸福的。”
“你真是相信有所谓幸福的人生么?”尤美达对我笑,没有一次她的笑不提示我她左颊的黑痣。我说:
“难道你也有什么不满意么?”
“我应当说没有。”她说:“但如果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生话也就空虚得没有了。”
“你是说人生应当永远有所追求么?”
“你不以为是如此?”
“也许是的。”我说:“但是胜利只是另一追求的开始,失败则遗留了痛苦。”
“所以我是不相信人生有所谓幸福的。”
尤美达的话很使我惊奇,像她这样的年龄的女孩子,说这样的话似乎过早,这使我对予她的人生经验有了奇怪的猜测。
后面有些骚动,船开了,厅内的冷气已止,长烛也一一移去,四周的玻璃窗忽然打开,海风从四周吹来,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
于是乐队在厅中出现了,在厅尾放着钢琴的角落,响起悠扬的华尔滋。旁都站起来去跳舞了,他当然是找陆眉娜去的,我请尤美达共舞。
在音乐中,跳舞的韵律永远是生命的韵律的流露。尤美达的自然、安详,与陆眉娜是多么不同!陆眉娜的韵律像海中的波涛,尤美达的韵律则如河中的清流,她没有使我感到不安与紧张,使我感到一种奇怪的闪耀,她只是使我体会她意识她。然而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对于她左颊上的黑痣有过敏的幻想,我与她的面颊是多么接近呀!
只有在一曲音乐以后,我才注意到舞池中的人群,我也看到旁都与陆眉娜在共舞,我看不出陆眉娜有不喜欢旁都的地方,而他们俩在一起,在外形上又是多么调和呢。但是女人的心理是奇怪的,我们无法探究她们心理的曲折。
我跟着舞乐又继续和尤美达共舞,三曲音乐后,旁都递给我们两杯酒,我与尤美达走到了甲板,我马上看到宽阔的天庭与冥渺的海,岸上灿烂如锦的灯光已经遥远,海上的船只各有图案般点点的光亮,蓝天是斑斓的星星与待满的圆月,海水映照着淡淡的闪耀,潮湿的风使我感到了我们虽是人类社会的份子,但是我们并没有远离宇宙。
甲板上放着藤几与帆布椅子,尤美达在椅上坐下了,里面又响起音乐,我邀尤美达共舞。
“你不觉得在这里坐一会很有意思么?”她问。
“当然,”我说:“你不讨厌同一个陌生的旅客单独坐在星光海风的里面吗?”
“倒是因为你是陌生的,”她说:“我可以知道一点陌生的事情。”
“谢谢你!”我说。
她于是靠在帆布椅上,望着海天的星星,似乎在想些什么。我说:
“我觉得我真不懂安孩子的心理,陆眉娜对你哥哥并不坏,为什么今天要这样躲避你的哥哥呢?”
“我也不懂男人的心理,”她说:“但我知道旁都完全是一种英雄型的人物,他要征服人,占据人,他要陆眉娜断绝一切其他的朋友,他并不想结婚,但是他为要占有陆眉娜,就不惜对她求婚,你觉得我哥哥真是在爱陆眉娜么?”
“但是对于爱情的解释,似乎各国各地各人都不同的。”我说。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指哪一种解释?”
“我觉得真正的爱情只有一种,”她很认真地说:“这所以我们读莎士比亚,读荷马,甚至读各国的神话,都有共鸣。”
“如果你所说的是这种爱情,那实在只是理想的爱,理想的爱是千载难逢的事,整个历史与多少的传记里留给我们的并没有几个,而且我们碰到了也不会知道,我们也很容易因为某一种喜悦就以为这就是伟大的爱情了。”我说:“像你哥哥这样好胜的活泼的个性,又有钱,爱情也许是一种游戏。碰到陆眉娜,正如碰到打球与下棋的对手,所以发生了兴趣。”
“但是我倒觉得他们是很合适的一对。”她笑了。
“可是陆眉娜,我看她并不想放弃她灿烂的生活而去做一个男人的俘虏。”我说。
这时船已驶出港口外,人间的灯光远离;天边的星月更显灿烂,海风柔和而快爽,使我觉得这夜晚的可贵。
忽然,有一朵透明的彩云掩去了月亮,奇怪,我又记起了在巴哈音乐中的林明默。她的形象似乎在云端浮了起来。
但这时舱里传来一只耳熟的歌曲,我马上听到有人唱了起来:
“你收了飞动的睫毛,
像飞禽收敛翅膀,
你灵活的眼睛,
疲倦的时节,
像云雀没入了穹苍。”
那歌声的颤抖的,微微夹着鼻音,这是陆眉娜,陆眉娜的声音似乎很有一种使人想看见她的魔力。
我邀尤美达去跳舞,但就在她整衣裳站起来的时候,陆眉娜从里面出来,一见我就说:
“这难道也是偶然的节目吗?”
她没有等我回答,就同尤美达去说话了。后面跟出来的是旁都,他说:
“你们没有去跳舞?”
“没有,”我说:“在这里,望着神奇的天空与海,能够同尤美达谈话,不是很好么?”
里面的音乐很响,我正想邀尤美达跳舞的时候,陆眉娜忽然对我说:
“你也该请我去跳舞了吧?”
“你不讨厌我陌生的舞步么?”我说,伴她到了里面。
在音乐的波浪中,陆眉娜有万种诱人的旖旎,使我意识到现在的慰藉,似乎生命的可贵就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以外的一切,有谁知道?这竟与我几个月以来在各种计划的失败后的意念完全相符合,而为什么陆眉娜自己竟相信人生是可以计划与把握的呢?
音乐停止的一忽儿,我就加入整个的人群,我们快酒欢呼。一 切不熟的都熟,一切不同的都同,有一点相同的都可以在一起,今天在一起都是朋友,明天走开了就可以是路人。人是空间的动物, 人也是时间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彼此可以了解的也许只限于此地 此时此点,离开了此时此点似乎就是苛求。
这也许就是狂欢的真义,而我在那一天也获得了狂欢。
我们于四更时分返岸,同尤美达与旁都以及一大群朋友道别,我伴陆眉娜上车。街上清净如梦,残灯都是疲倦的光芒,但是陆眉娜则是新鲜的。她告诉我旁都是圣林电影公司的老板,今天的聚会是圣林电影公司的纪念日,船上的宾客大都是电影界的人物。她又告诉我旁都自己就是很成功的导演,也写剧本;他最近还为陆眉娜 写了一个剧本,叫她去演,但是她拒绝了。
“你不喜欢电影?”
“啊!”她说:“这剧本我不喜欢,其次他无非想由此来占有我。”
“但是你并没有不同他来往。”
“这不同。”她说:“如果我同他签了合同,我不是变成必须按他所定的时间去拍戏么?”
我没有说什么。忽然她问我:
“参加今天这样的聚会你觉得快活么?”
“你呢?”
“当然,享受青春。”
“这就是你的人生?”我问。
“是的,朋友,”她露出像热带红花般的笑容说;“在你是陌生的么?”
“然而人是时间的动物。”我说:“你不相信旁都在爱你么?”
“他想征服我,”她说:“而我想征服男人。”
“凭你的美丽与青春?”我说:“但是这二者是永久的么?”
“唯其是暂时性的,所以更可珍贵。”她说。
她是新鲜的,即使是四更的深夜,她还像是鲜红的晨曦,似乎在她的面前天色永远是光明的,时节永远是春天的;她的大而媚的眼睛里含蓄着无尽的光亮,像是初点起的烛光;她的面颊如初熟的葡萄,蕴藏着难以抑止的生长。她还没有经过风,经过霜,生命在她是容易的,物质的欲望在呼唤之中就可以满足,心灵还没有应填的空虚。爱情与黄金,俯拾即是,没有一样值得珍惜。
她下车,她叫车子送我回旅馆,我送她经过宽广的花园。她说:
“那么你大概预备住多久呢?”
“一切是偶然的,”我说:“我随缘而安。”
我伴她到电梯,她说:
“再会,谢谢你。”
“谢谢你。”她走进了电梯,忽然说:
“不要忘记两个月以后的今天。”
“昨天,两个月以后的昨天。”我笑了笑,望着她诱人的光芒在电梯门中消逝,我转回到汽车。
街上非常清静,两旁建筑的窗口都是黯的,仅有闪亮的路灯照着浓郁的街树,我骤然想到萨第美娜太太园中的灯光,我不知道她的音乐室窗口是否还映着寂寞的光亮?

一个人既然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就只好一切听自然的支配。然而奇怪的是在偶然的支配中,无形中造成了一个你以为可以支配自己的个性,这个性虽可说是你自己的,但竟也是一种偶然的支配。
当我发现最可靠的约会不可靠的时候,最可信的人不可信的时候,最精密与最可期望的计划可以突然消失的时候,我堕入于无法自解与无法自慰的境地。我悲哀,我伤心,我将我一切交给没有计划的命运。但我仍有一种主观的选择,预备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上投奔一个陌生的归宿,而一切出现的则都不是我预先所能够想到的。
如今我又有主观的选择与决定了,在这五更时分孤独的旅店中,我洗了一个清凉的冷水澡,望着窗外发白的天光,我开始对于迁入萨第美娜太太家里的计划有了奇怪的彷徨。第一、当然是我的经济情形。那里的生活,无论她如何说随便付一点钱,总不能完全不付,我虽可希望有点工作,但这不一定是可能的,而工作的收入不一定可维持住在她那里的开销。第二、就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对于自己的命运起了奇怪的怀疑。我在香港,原是只想逗留一二星期的,现在一下飞机,就碰到这许多意外的际遇。我想我在国内既无值得留恋的事物,在这里多耽几个月原也没有什么。如果有工作,长耽在这里也未始不是一个办法,那么萨第美娜太太要我搬去住,也正是一种因缘。但是我在回国途中,就这样耽下来,究竟也太突兀了,虽说我像是一叶小草,任凭水浪冲流,也总想自己找出一个自慰的意义。
我坐在沙发上左思右想,一直到天已经亮了,我还是没有决定。我已经非常疲倦,我开始就寝。
但是一个人的主观竟不但是偶然的人生所决定,而也为偶然的梦境所左右。
我入睡不久,似乎就被音乐所唤醒,我还意识着我是睡在旅店的床上,我还以为是隔房无线电开得太响的关系,我正想打电话叫旅馆为我交涉,但是我突然为这音乐吸引住了。这像是我们在教堂里常听到的合唱,它们从遥远遥远唤呼,一个声音叠着一个声音,先是慢慢地靠近了我,又慢慢的远扬;似乎这声音所到的地方,就有新的声音参加进去,这声音越来越庞大,不知不觉我也应和起来,到它接近我时,我也就跟着它,慢慢地融化在这个声音里,一步一步的像朝圣一样跟着前去。于是我抬起头来,前面似乎都是参天的大树,一条宽广的大路,一直伸展到没有止境,在前面的天庭中我看见了圆月与灿烂的星辰,这些星斗似乎都已经重新安排成一种我所不熟识的图案,好像整个天庭的星斗都移植在这天庭的一角。我没有看见人,我只听见潮一样的合唱;我也没有看见自己,但我意识着我也在唱。我望着灿烂的星斗,似乎我一步一步都在向那一角天庭接近,而我不知道此去的路程。我自己走了许久,唱了许久,但我并不知道疲乏,浑圆的月儿与灿烂的星斗还是在遥远的天边,而我竟轻信我在向它接近。这样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突然我发觉与我们潮一般的合唱中,似乎每一个的声音都化为气氛,这气氛有各种颜色,围绕着我们的四周;这些颜色是复杂的,白的如乳,绿的如草,红的如花,蓝的如海……这一切冲激搅和,奔腾飞扬,慢慢地我看它混成一色,起初是一种暗淡的紫色,于是这紫色浓了起来,透露了光,闪耀闪耀……凝聚在参天的树林上,紫雾紫烟变成了一条直达那群灿烂的星斗所据的天庭的大道。一刹时,似乎合唱声的音响亮起来,我感觉到我愉快骄傲与无法矜持的兴奋,我引吭高歌,昂步前进……突然,在这声潮中间忽然响起了一种铃声,我心里感觉到这一定是伴奏的乐器所发的,但怎么会这样刺耳?它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掩盖了我们庞大的合唱……
我终于被吵醒了,是电话的铃声。我略事振作,发觉四周还是旅馆的房间,窗帘的后面有刺目的阳光,铃声还在响,我拿起了电话。
“喂!”是女人的声音。
“谁?”我说。
“你猜是谁?”
我猜是谁呢?是李舜辉?是刘灯晓?……啊,这不是在中国,是卡里娜?是莫佳娃?是……啊,这不是在欧洲。
我拿起灯桌上的冷开水,喝了三口。我开始觉得清醒许多,我说:
“只要让我再听一句你的声音,我就知道我是谁的情人了。”
“我应当告诉你我是一个偶然的旅客的情人么?”
“那么你是陆眉娜。”我说。我马上想到这是香港。我在这里只认识两个人,男的是旁都,女的是陆眉娜。此外再没有别人了。我说:“你早!有什么吩咐么?”
“萨第美娜太太打电话来,说你答应她今天搬去的。她问你怎么还没有给她消息?”
“啊,啊……”我说:“我下午打电话去。”
“下午?”她说:“现在几点钟了?”
我看表,怎么,已是两点半了。我说:
“好好,我就打电话去。”
“她说她下午也许不会在家,请你一直搬去就是了。”她说:“昨天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
“昨天我还没有决定。”我说:“甚至现在我也还不敢说决定。”
“现在还没决定。”她说:“但是她说你已经说定了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我说:“我就会决定的。”
“你真是一个偶然的陌生人。”她说:“决定了可以打电话给我么?”
“这难道也是你想知道的消息么?”
“自然。”她说:“像我想知道一瓣落叶偶然的去处一样。我的电话是八五一八六七。”
“谢谢你。”我一面用铅笔记下了电话号码,我说:“我可以用这个号码作为别种用处么?”
“别种用处?”
“比方说,不是告诉你我有什么决定,而是请你吃饭呢?”
“当然可以。”她笑了,我想象得出她像热带红花一般的笑容。
“比方说,我现在约你晚饭。”
“那么你还没有用到这个号码。”
陆眉娜的电话挂了。
我马上挂了电话,拨八五一八六七的号码。
“喂!”
“如今我可以说今天晚上请你吃晚饭么?”
“你是谁?”
“我,”我说:“当然是偶尔的陌生旅客。”
“啊!你是郑先生是么?”她笑。我吃惊了。这笑声提醒我的竟不是热带的红花。我马上想象到明朗面颊上的那点富于幻想的黑痣。她难道是尤美达?
“你请我一个人?”
“太冒昧么?”
“太偶然一点。”
“也许是的。”我说:“我希望你可以在八点钟到浅水湾花园饭店。”这是唯一到过的饭馆。
“好的。”她说:“我当于八点一刻到达那边。”
她的电话挂上了,我又开始胡涂起来。究竟这电话是陆眉娜的,还是尤美达的,或者竟是别人?是陆眉娜故意开玩笑告诉我尤美达的电话呢?还是尤美达在陆眉娜地方来接这个电话?而究竟我所约吃饭的人是陆眉娜还是尤美达,或者甚至是别人,这变成很大的疑团。我躺在床上思索很久,我开始查我房里的电话簿,但是电话簿里面竟没有陆眉娜尤美达的名字。于是我想到旁都,旁都是尤美达的哥哥,他们的电话簿号码应当是一个。我于是从皮夹里捡出旁都的名片,名片上印着他的电话号码,有三个,但没有一个是八五一八六七。那么,这已经是没有法子,只有等下午才能够水落石出了。这时我忽然想到了萨第美娜太太,我从电话簿很容易的就查到她的电话。
我拨了电话,一瞬间我决定明天搬到她家去,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不妨先去住一二星期,好在这也是随时可搬走的地方。
“我请萨第美娜太太说话。”我说:“我是郑,我就是约好今天搬来的人。”
“啊,郑先生。”对方说:“她出去了,她关照过你定今天搬来的。”
“我决定明天,明天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钟我搬来。”我说:“今天来不及,请你转告她好不好,谢谢你。”
我挂上电话以后,开始计划搬到萨第美娜太太的家里去。我究竟打算住多久?可以住多久?我又想到在旅行社我还有一箱子书,是我在欧洲动身交轮船运来的,不知到了没有?我打电话到旅行社,说行李还没有到,于是我告诉他萨第美娜太太的地址,叫他一到就直接为我运去。
于是,一切的不决定在事情越近的时候就什么都决定了。反正人生是渺茫的,谁能够计较以后的事情?我起床,洗澡,精神似乎开始松弛下来。我一个人出门,买了两份报纸到一个有冷气的小饭馆吃点东西,我又看了一部电影,于是我到花园饭店去等候我所约的朋友,而我竟还不知道约的是陆眉娜还是尤美达!

园中的夜晚是美丽的,我坐在昨夜陆眉娜等我的地方,有轻轻的风吹起飒飒的树叶,同里面流露出来的音乐,这像是未受犯扰的天地。蓝天上已开始有熠熠的星斗,我忽然想到我日间的梦,一瞬间我竟希望奇迹,假使我所约的人竟是林明默呢?
从里面望去,我隐约地看到舞池中的人群。在这陌生的地方,我知道我不认识一个人,也不会被人认识,我开始感到我的孤独。我喝了我桌上的甜酒,头上忽然有一阵鸟叫,我看到星星明了起来,林间的灯光也闪亮了。就在那时候,忽然陆眉娜像明月一般的在门口出现了。她穿一件浅花的旗袍,披着银亮的短袄,两手锁在膝前,拿一只银色的钱袋,但最瞩目的是她碎钻组成的长垂两耳的耳环,她的头发束成一个髻,鬓边缀着诱人的大花。她似乎很快的就看见我,露着热带红花般的笑容来招呼我,用舞蹈般的步伐走到园中。
“陆眉娜!”我迎上去说。
她没有说什么,随我到了座上,侍者拿上菜单,但是陆眉娜只要了一杯酒,她说不吃饭,于是她说:
“你一个人?”
“我不是告诉你我是一个陌生的旅客?”我说:“除了旁都,就只认识你。”
“但这是昨天,”她露出红花般的笑容说:“在昨夜的交际中,你难道没有认识其他的朋友?”
“那么你告诉我的电话是……”我问。
“你不知道是谁?就约她来这里吃饭?”
“你怎么知道我用了你的电话?”我说:“难道我一个人不能够来吃饭吗?”
“但是你在期待,”她俏皮地说:“所以你也没有点你的饭菜。”
“我期待的当然是你。”我说。
“但是你约的不是我。”她说。忽然她眼睛斜了一下,向着门外望了一望说:“你请的朋友来了。”
我抬头,果然看到了尤美达从内厅走到花园来了。她似乎还没有看到我们,非常安详的向四周观望。我站起来扬扬手,于是她冉冉地走了过来。她穿着蓝白花纹的衣裙,非常素雅文静,我为她拉开凳子,她坐下来说:
“对不起,我晚了一点。”我看到她引人幻想的黑痣。
陆眉娜这时忽然站起来,她说:
“如今我可以走了,是不?”
“怎样?”尤美达说。
“他请的只是你,”陆眉娜说:“并没有请我。”
“你以为我有资格单独请尤美达吃饭么?”
“但是尤美达没有给你失望,是不?”陆眉娜拿起手皮包说。
“你还有应酬?”尤美达问陆眉娜。
“就在里面。”陆眉娜说着就同我握手。我坐下,望她轻盈地驶向厅内。
如今在暗淡的天光彩灯下,只有我与尤美达两个人了。她马上使我感到昨天我同她在甲板上的气氛。她的自然的笑容时时提醒我她左颊上的黑痣。我们点好了菜,我说:
“你没有觉得我是太冒昧了么?”
“为什么?”她闪着淡远的目光说:“我们都觉得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们’?”
“我同我哥哥。”
“旁都以为我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旁都以为你是一个十足的怀疑主义者。”她说:“他说你自从喝热牛奶烫了嘴,对冷开水也不敢试了。”
“这是说我因为失恋了,所以什么都不相信了么?”
尤美达笑了笑,但忽然严肃地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的偶然主义不过是你懦弱与懒惰的解嘲。”
“也许是的,”我说:“与其说是我怀疑世界,不如说我失去了自信。”
“那么你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说:“我觉得没有自信的人是没有生命力的。”
“也许是的。”我说。
“你愿意告诉我你是怎么样失恋的么?”
“这是不值得谈的,所谓恋爱与失恋的滋味,是只有当事人能了解的,而往往在当局者以为很离奇的情感的变化,在别人看来是简单而可笑的。”
“我以为男人应当有失恋的经验,否则不会了解爱情。”
“那么女人呢?”
“女人?”她笑了,她瓷白的稚齿,似乎把她左上颊的黑痣更衬托得幻美了,她说:“女人一有失恋的经验,就不会再有爱情。”
“这是很新奇的理论。”我说。
菜上来了,我谈到我明天搬到萨第美娜太太的家里去。
“那么你在这里预备长住些时候了?”
“一切只好听偶然的支配。”我说:“我不过是一个随风飘荡的种子,那里可以生根开花,就在那里住下了。”
“但是你要听偶然支配的?”
“偶然的支配也可以说是必然的呼召。”我说:“立志强求则不是我所能做的。”
“那么你没有信仰,”她说:“有信仰的人就有意志克服一切困难。”
“我觉得意志是一切冲突的泉源。”
“但是人类文化的进步,就依赖他们有信仰,从信仰才能产生力量,即使这信仰是消极的、无抵抗的。”
“但是一切力量都变成暴力。”
“那么你是说自信也是暴力了。”
“当然也可能的。”
尤美达想了想,忽然说:
“你的理论是最懒惰与懦弱的哲学,但即使是佛学,也主张用、意志克服一切官能的物欲的。”
用菜的时候,我们沉默了许久。我邀尤美达到里面去跳舞。我自然看到陆眉娜,她永远是绿叶丛中的红花,鲜艳夺目的令人注意。她的一桌大概有六个男人,四个女人。我很想发现旁都,没有;又想到寻一些我昨夜在园游会及贵妇号船上见过的仕女,也没有。我们在三个音乐后就回到园中,隔了两道菜的时间,再回到里面,陆眉娜已经不在了。以后也没有再看见她。
现在我知道八五一八六七的电话是尤美达办公室的电话,她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画家,她是南洋大陆出版社香港代表,也是文艺通讯社的主持人,她还主编一个杂志。她的兴趣似乎非常广泛,她写电影剧本,写小说,也写散文与诗,她出过诗集,自己作插图。于是我告诉她我过去也写过许多诗歌、小说与剧作,不过自从我到了欧洲,我想研究心理学,所以我放弃了写作的生涯,我们谈到了文艺上的喜恶,艺术上的爱僧。
我们在柔和的夜色中谈话,在喧冶的音乐中跳舞,望着星月与蓝天,我们用葡萄酒彼此祝福。尤美达是聪敏的、伶俐的。她似乎可以适应多种的环境。她的谈话自然而诚恳,举动态度不落俗,这些都使我对她起了真切的友情。我现在已不感陌生,也没有觉得威胁。她对我似乎毫不见外,也没有猜疑,并不意识着自己是女性而对男子有特别礼仪上的要求。这一切都使我从顾忌与束缚中解放出来,在我茫然迷路,无依无归,对一切都不敢热恋的情境中,这种女性的温存就变成没有条件的抚慰。她似乎唤起了我天真的情绪,使我对她倾诉了我离奇的际遇,可怜的跋涉,失意与流浪,爱的破裂与梦的幻灭。
但是,就在舞罢曲终灯明的时节,她的笑容所提醒我的黑痣上的幻想,使我感到我对她天真的诉自是多么不世故呢!而任何女性的灵魂都有她最伟大的一角,那就是天生的母性。而只有聪慧的女性,她会在夫妇间,在亲属中,甚至在对老年的父母与陌生的朋友上,透露她母性的宽容与温存。她始终有同情的眼光来接受你,即使是可笑的无知的行为。尤美达使我对她打开我紧锁的胸怀,就在她示我母性的温存。
在深沉的夜里我送她回家,灯影车声的街上是冷落的,我说: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你,尤美达。”
“我希望你会想到我。”她说。
就在我重新上车,吸上一支烟的当儿,我是多么悔恨自己对她倾诉的种种呢!这是没有理由的一种悔恨,只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保持撒谎的距离时候,男人的情感才不会为女人所操纵,而我多么怕我的情感重新落在女人的手里呢!
回到市区的旅馆,走进我的房间,窗口满是月光,一瞬间我竟不想马上就开亮房灯。我走到洋台,四周平静的建筑都已入睡,清澈的天空镶着繁星与明月,在轻驶慢游的云层中闪动。在这没有一点声音的时节,才是产生最高贵的音乐的机会。这庄严的宇宙所引起我心头的想象,竟是宗教的歌颂与将来的期待。一瞬间我意识到乘着紫云上升的林明默。我怀着一种自卑的畏惧的心灵转回房内,我开亮了房中所有的灯光。
一O
在我一切对林明默奇怪的感觉,不是在音乐的想象里,就是在平静的天空中,好像她的存在不是在现实世界,而是在飘渺的自然里面。一个人的思想与情绪,在某一条路上进行,往往就忽略了可能的捷径,这正如一个人远望星月的变动,而无法兼顾近在咫尺的树枝的摇曳。人可以非常聪敏地计划将来,但很容易在前面的一步失足。人可以在回忆中把过去的事情看得很清楚,而对于现在的事情则非常模糊。而我竟一点没有想到林明默第二天就是我的邻居,就会与我同桌吃饭而坐在我旁边的。
就在我搬到萨第美娜太太的家里,午饭的饭桌上,在那讲究的古典的饭厅中,萨第美娜太太为我介绍林明默的时候,我惊惶得完全像是在梦中一样了!
没有可能在我生命中碰见过她,但如果真有轮回的话,那我将相信我们在前世一定是熟识的,如今,我只能从我过去所做的梦中、所读的神话中来探索我究竟什么时候培养了这样一个印象,使我觉得她只是我心灵的幻觉。
她很自然的同我招呼。此后就不再说什么了。这吃饭的空气是庄严的,桌上是鲜艳的花、发亮的餐具,旁边站着洁白衣服的侍女,萨第美娜太太穿着很正式的衣服坐在主位,多赛雷坐在她的左手,林明默坐在她的右手,我就坐在林明默的下面。萨第美娜太太领导着我的的谈话,她有很好的风度写谈吐,时时顾到我们三个人的气氛,大概因为我是新来的客人,所以她对我有许多问句,她似乎想引我多发言论来点缀这庄严的气氛。她提到了各地的文化风俗习惯以及宗教与神话,但是我的心神竟已为我旁边的林明默所夺,我只能心不在焉作似是而非的答话,可以说实际上许多话我并没有听清楚,我不时用我的感觉去探索林明默,我虽然曾在进餐厅的时候有面对面的正式的介绍,但是我竟记不清她的美丽在什么地方,她是凭什么使我感到她的存在,或者只是我心灵的幻觉呢?多赛雷也不是很爱说话的人,但是有很合乎礼仪的态度,时时牵动他嘴角的笑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幽默的警辟的一句两句来同我们交际。林明默似乎不必用言语,一个简单的声音,一个表情,一个小小的动作,甚至轻轻的使用一个小声响,就完成了她交际与应酬上的礼仪。只有我,我失去了一切交际中的经验与礼貌上的修养。我也会同别人,甚至同陆眉娜同尤美达有友情的招呼,但是对林明默,好几次我都有机会问她一句或者是提及她一点,而我竟心跳神颤,一点也不能很自然的去交际。
饭毕用茶的时候,大家还坐了一回,于是一一告退,林明默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向我们招呼,我从她的后影发现她穿的是洁白的衣裳。多赛雷同我一同出来,我们有一些较亲切的交谈。
下午我午睡,理物洗澡,一直在我的房间里面。我的心神始终未解除我对林明默奇怪的感觉,于是在吃茶的时候,我又碰见了他们。这是在饭厅左面的一间较小房内,色调比较轻朗。在淡黄色皮质沙发上,我们围坐着桃木的圆桌,旁边是法国式长窗。窗外有紫薇开着花,碧绿的草地上铺着明暗的阳光,轻轻的风拂着锦纱的窗帘,偶然有鸟声在前面掠过。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第一次看到了林明默,但这还是一个无法描写的现象,似乎她是躲在云层里的月亮,映在雾中的山峰,或者是沉在水底的游鱼,一切轮廓是模糊的、变幻的,不可捉摸也无法接近。我虽然痴呆依旧,然而依赖萨第美娜太太与多赛雷的自然而明快的态度,我掩饰痴呆于陌生,伪装羞涩于疲乏,我比较使我恍惚的心灵不太浮荡。
于是,我们又在晚饭的时候聚在一起,在华丽灿烂的灯光下,那间古典的餐厅似更显穆肃,他们都换上了很庄丽的晚服,我的衣裳不够整饬,进去又晚,使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自卑的心理。我想这大概是萨第美娜太太的守旧的习惯,她追怀着过去的繁华,想保守着旧营的空气。她现在把房子出租,也许就为要有几个客人来点缀这一天四次的吃饭与吃茶。人生有许多奇怪的负担,房子本是给人住的,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生的点缀,但最后还是用人去点缀房子。衣服本是给人穿的,美丽的衣服是人的点缀,但有时人也不免去点缀衣服。
然而形式或许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要求,在这样美丽的空气中,我们似乎更有精神作悠闲的谈话。饭后的茶上来,林明默也比较不大缄默,但我竟没有敢同她谈一句话。最后,我想到那夜音乐室里的音乐,我对萨第美娜提议去听音乐,这没有使他们反对,我们四个人就到音乐室去。
这间教堂似的乐厅,我虽已是第二次涉足,但回想到第一次竟如梦中一样,今夜我方才在透亮的灯光下有周到的巡礼。在大家选择乐曲的时候,我竟有奇怪的勇气对着林明默谈话了,我说:
“我希望可以重新听到我在园游会晚上你所选的那些乐曲。”这是我对林明默的第一句谈话。她没有回答,用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使我知道她没有反对。
我们奏了巴哈,奏了斐多汶,奏了莫扎,还奏了柴可夫斯基。足足一个多钟头,我们熄灭了明亮的顶灯。在幽暗的灯光下,让我们神游在音乐的境界中,不知怎么,我竟奇怪地感到这些音乐都在解释林明默,我好像接近了她而且了解了她。在停止音乐,开亮了灯以后,大家走出音乐室,彼此道了晚安,我心中有着说不出的一种愉快,但同时带着淡淡的哀愁。到我自己的房内,我一开灯就看到了左面墙上圣母的画像,我站在前面。毫无意义的我说出:“我在爱她。”
在床上。我读一本我新近买来的印度的神话,因昨夜的晚睡,今天一天搬家理物的疲倦,没有看几页就入睡了。
忽然我眼前出现五彩缤纷的云彩,云彩流动飘浮旋转,五光十色,使我眼光撩乱了许久。我闭上眼睛休息,再睁开眼时,我发现原来我并不是抬着头在仰观天空,而是低着头在俯视池水,池水似乎很清,但是很深,沉在水底的确是五彩缤纷大小不一的游鱼。我看着看着,想到了我怎样会把游鱼看成云彩。于是又抬头试试,我发觉天空上果然有五彩缤纷的云彩,而这些云彩,细看时竟是游鱼,在池水旋流之中,这些游鱼又有些像是云彩,那么当然是池水反照了天空的云彩。到底是天空反照池水呢?还是池水反映天空?我仰首低头好几次,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心里感到非常烦闷与惆怅。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我听到了一个熟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你真傻,天空永远反照着池水,池水也永远反照着天空。”
“那么,”我似乎并没觉得奇怪,也没有看说话的人,我说:“那么这些五彩缤纷的到底是云彩还是游鱼呢?”
“这还不是随人自己去解释的。”
我似乎认识这个声音,我吃了一惊,我猛然抬起头来,不错,她是我失去的爱人,她露着我怪熟识的笑容在我旁边,但穿一件色调很浓烈的衣裳。我说:
“爱,你在这里……”
“我在任何地方。”她说着,突然跳入池中,并无扑通声音,也没有溅起水花。我想叫,但她像云彩溶入天空一般的,慢慢地没入了水中,我看她脸上仍浮着笑容。于是我看到了模糊的水流,水流中我看到她幻化成五彩的颜色。我忽然怀疑我的头是仰着还是俯着。我发现我是仰着的,那么我看到是天空,而她是向天空跳去的,我俯视池水,池里五彩的色流同天空一样,它淡了,远了,忽然变成金黄的光线,凝成了一点。是一粒星,一粒明亮的星。我很快地抬头,不错,竟是一粒星,星在天空之中,忽然,我想到怎么我竟傻在这里,她不是投入池中了么?我怎么不去救她?我马上脱去上衣,看准那粒星,往水里跳去……我感到水冷彻骨。
我惊醒了,原是窗口有风进来,吹拂着我没有盖被的身体,对准我窗口的正是那一粒明星,这粒星竟藏着我失去爱人的笑容。我盖上了毯子,侧睡着,一直望着那粒星,我再在里面寻找我要认识的笑容,但是我看到的竟不属于我失去的爱人,而是属于林明默的。我突然发现这颗星所代表的正是这两个灵魂,或者说这两个灵魂正是同属于那一颗星的。我这种感觉马上使我命定的承认了我在爱林明默了。
我失去的爱人是遥远的。三四年前,就在我到欧洲去的前些时候,我们偶然的会面,突然的相爱,我几乎不想出国了,但是她鼓励我,她发誓等待我,于是我负着非常痛苦的离情到了欧洲,我深居简出,作工读书,我将一切的努力与刻苦完全献给她,她也负着非常的相思与自制,在黯淡的生活中等我。如是者两年多,我预备回国,我把所有节约下来的钱,买一切可以献她的礼物,预备补偿我们这痛苦的岁月,谋取真正理想的幸福。然而,就在我动身的前一月,她忽然有电报给我,说她已经变心了。我打了许多电报想挽回这变化,但再无回音。我受了这个剌激,病卧在医院里两个月,从医院出来,我的人生观完全变了。我放荡,我流浪,我不想回国,我不想努力,我颓唐不振,我开始玩世,我想出家……最后,我无目的地回国了,于是我就偶然的流落在这陌生的地方,我不想再去爱人,也不想再受人爱,想到了“爱”,我马上会颤栗,我害怕并且伤心。人生都是偶然的机缘,随缘触机,碰在一起,玩玩笑笑,用生命与灵魂赌严肃的爱情,这是多么危险呢!
然而现在,我的命运摆在我面前,并不能随缘触机,听其自然, 我必须自拔,并且逃避,我计划怎么能避免我陷入深渊,我开始后悔我搬到萨第美娜太太的家里来了。
我醒了许久,方才重新入睡;起来已是早餐的时间,我下楼,这真是不可避免的命运,我在楼梯上就碰到林明默。
“早!”她用特有的目光对我说。
“早!”我说。于是再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饭厅,我马上就后悔,为什么我们连说一句“今天天气……”都不会说呢?
早餐很快的就散了,我开始知道林明默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将于傍晚方才回来。
一一
就在那天上午,旅行社有电话来,说是我的书籍已经运到,马上就可为我送来。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在我的心情中,这变成很大的因素,我本来随时都可以离开那里,但是因此就变成了我拖延的藉口。但不管怎样,我既已搬来,至少要住一个月,而实际上当我一见到林明默以后,我的下意识的拖延已经不是我意志所能战胜,随便一点什么,都可以被我据为藉口的。而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制造托辞与解释,使自己的弱点可以懒惰地因循下去。
日子就是这样的过去,一星期以后,我发现我整个的心神已完全被林明默所占有,我等她,我想她,我每天期望晚餐的时刻,每夜等待早餐的时刻。我在黄昏的时候在门外散步,希冀可以看她回来,但是见了她我竟不敢对她说话,也不敢对她注视。有时候我也预备了一些话语,但没有一句在见她的时候可以应用,单独见面的时候,不过是二句招呼,再没有第二句话可以表示,在餐座上,我除了痴呆地偷望她以外,我更没有一句别的话可以在萨第美娜太太与多赛雷面前说了。
但是女子有本能的好奇的敏感,我虽然毫没有透露我心底的感觉,她可是似乎已经知道我爱她了。她对萨第美娜太太与多赛雷有很自然的应酬,对我,她竟好像有这种情感上的歪曲,求一个像萨第美娜太太或多赛雷般同她自然地交接,这已经是不可能了。我所能做的是尽量压抑自己去等她想她。但是我并没有想到搬走,我发现的则是我需要一件可以集中我心力的工作。
假如我没有碰到林明默,我想萨第美娜太太家庭的空气与环境对我是多么有益呢!我可以静静的在那间图书馆里读书,我可以在那间音乐室里听音乐,我可以同尤美达或陆眉娜或者其他的别人交游,我至少可以有短期的愉快而幸福的生活,而现在我竟陷于非常痛苦而无法表白的单恋里面。
就在那时候,我忽然收到了尤美达寄我的画报与她的诗集。我已经久久没有想到她,她的邮件使我想到我还有这个朋友。她的诗集有很好的装饰,她的诗跳跃着一种很轻盈而淡泊的情感,她自绘的插画有很好的构图,虽不能表现她诗中的意堤,但作为诗集的点缀则是非常收效的。我写了一封信对她致谢。
我不知道尤美达的诗情和我的心情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在这些日子当中,我蕴蓄在心中的情感一时竟有迫切的表现的需要。我已经足足三年多不写文艺的东西,一瞬间我竟又回到了这个园地,我开始写诗。我把这些诗,寄几首给尤美达。尤美达马上有回信来,她问我是否可以作发表之用,我答应了她,这使我们间以后一直有信札往还,她常常鼓励我。于是我又重新写散文与小说,这些工作的着手,使我比较有些寄托,同时逐渐有点收入,于是我大部分的时间就专注在写作上面。
我当时的经济生活,如果不浪费,在萨第美娜太太地方居住,大概可以支持半年。
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意外的,我的重新写作拖误我的计划,而我的单恋使我忘去了我的出世的空想。恋爱的鼓励永远是入世的,它要求我努力与进取。
而在意外的发展中竟出现了一件偶然的事情。
那是在那庄严的饭厅里,午饭之后,多赛雷已经走了。萨第美娜太太忽然对我说:
“昨天我读了你一篇小说,还读了几首你的诗。”
“啊!”我说:“这是尤美达鼓励我作的。”
“我一直不知你是一个出色的作家。”
“不敢当。”我说。
“你是研究文学的?”
“不,”我说:“我是读心理学的,但是大学出来以后,命运支配我写了不少文艺作品,后来有机会到欧洲再研究心理学,我仍旧想放弃写作,这次尤美达鼓励我,我又没有事做,所以又重新写作起来。”
“我觉得你走这条路是对的。”萨第美娜太太忽然肯定地说:“你很有天赋。”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对心理学的兴趣么?”我笑着说:“不瞒你说,我现在想接近的倒是佛学与其他宗教的教义。”
“我想一切你对于心理学与哲学宗教的研究,于写作不是没有用的。”
“也许。”我说。
她没有回答,彼此静默了一回,她忽然问:
“你在这里预备耽多久?”
“谁知道。”我笑着说:“一切还不是听命运的支配。”
“你没有什么别的计划?”
“计划也没有用,人常常因情境与心理的变化不照自己所计划的去做,或者无法照所计划的去做的。”我说:“比方我当初计划在这里只作一星期的居留,现在则很想多耽一个时期了,我希望冬天可以回国去,但这也很难说,尤其是在国内并无什么值得我恋念的。”
“到冬天也还有好几个月。”她说:“你有什么别的计划么?”
“没有,完全没有。”我笑着说:“实在我流浪太久,能在你这样清静的房子里休息,对于我倒是很好的。”
“这很好。”她说:“不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希望你会高兴同我合作做点事情。”
“合作做点事情?”我问:“假如我可以帮你什么,那当然是我所愿意的。”
“你知道,”她忽然笑着说:“我的生活是一部极其美丽曲折的史诗,我经历过非常灿烂的日子,饱看了各种人生;我年轻时候是最美丽的女子,疯魔过整个的社会,我认识许多中西的要人……总之,你知道……但是我现在老了,我什么都没有。现在我住在这里,没有人再关念我,注意我。几年来,我一直想写一本自传,我手头有许多材料,但是没有写作的习惯,也没有这个精力,所以总是没有认真的做,现在我希望你帮我做这件事情。”
“这当然是很有兴趣的事。”我说:“但是我想我是一个纯粹中国北方乡村里的人,对于你生长的社会一切不够熟捻,你觉得会合式做这件工作么?”
“就因为你来自中国北方才合式。”她松弛的面颊笑起皱纹,用有神的眼光望着我说:“许多在这里生长的青年,因为我同他们的父亲都有关系,亲族都有点往还,很难叫他们担任这个工作,而且你知道,一本自传总要非常忠实才好。”
“只要你以为我胜任。”
“你一定胜任的。”她又看一眼,我在她满面皱纹的面颊上,想寻出自称当年最美丽的风姿,她又说:“我给你材料,我讲给你听,你写好了给我看。”
“好的好的。”我说:“我想这是很有兴趣的工作。”
“那么工作是工作。”她说:“我可以给你三十五镑的周薪,除了供给你住宿以外。至于版权,那是属于我的。”
“这些我都可以同意。”我说。
“既是我的自传,出版时应当说明是我所口述,而由你动笔写的。”她又说。
“这更无所谓。”我说。
“那么一切都说定了,假如你喜欢有一个合约……”
“这用不着,我想。”我说。
“那么我们哪一天开始工作呢?”
“随便,”我说:“明天或后天。”
“就后天起,”她说:“每天上午两小时,我们在我的书房里,一同工作。下午你去整理。”
“好。好。”我说:“不过我们最好试一二次看,如果你满意,我们写下去,不满意你随时可以告诉我。”
“我一定会满意的。”她说着站了起来。我望着她微屈的背部,凸起的腰身,干细的两腿,想到她自称当年之美名,感到一种无从想象的难过。她忽然又说:“我想你会喜欢我的书房。”
是的,我是喜欢她的书房的,她的书房就在饭厅的上面,是一间宽敞精致的房间,一张很大的桃木雕花写字台放在当中,右边是一只打字机的台子,上面放了新置的打字机,背面是法国式的长窗,前面是三只紫皮的沙发。我相信这房间久已荒废,只是虚设着充作陈设而已,如今重新派出正式的用处,而每天有人按时去工作,这在萨第美娜太太该是很快乐的事情吧!
一二
第三天起,我就坐在写字台前,萨第美娜太太则坐在沙发上,很有精神地说她的家庭与她记忆所及的童年,说得非常有声有色。她父亲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商人,花钱如水,全世界都有朋友。她母亲是名门后裔,自幼被拐绑至香港,沦为妓女。她母亲本来对中国诗词很有家学渊源,又会绘画,到香港后,又学习英语,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人,所以很为她父亲许多朋友所称颂。她谈这些都很有条理,但一谈到她个人童年的生活,许多神奇的聪明与出众的美就引起了她像梦幻似的情感。她的声音有时轻有时重,有时在沙发前走来走去,像是对许多人演讲,有时坐在沙发上,喃喃私语,像是一个人梦吃。我忽然觉得她所占的地位好像是一个舞台,而我的写字台像是一个包厢。我记录她一切重要的关键与事实,预备到下午一个人再去铺叙。她每天几乎不停的讲了两个钟点,于是她好像在梦幻中醒来。她捡出关于她父母的照相信札及其他文件给我看,但照相都是些父亲时代所往还的有地位的朋友们,那些照相的确给我许多想象上的帮助。但是她忽然说:
“可惜,可惜我无法给你看我的照片,从小到大,我自己的相片少说也有一千多张,完全在英伦轰炸时毁了!”接着她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她眼睛望着感伤的空虚。几天以后,我发现她最爱想到她的照相,而也似最怕想到她的照相。据她所说伦敦被轰炸,她损失很大,但是她所怀念而感伤的竟只是她的照相。一提起照相,她就要说:
“我无法告诉你,也无法让人知道我童年时代是多么活泼可爱,我少女时代是多么美丽,唉!我的失去了照相,可以说是我的历史都完全毁了。”
开始听到这些感慨,我只好搁起我的工作,对她作礼貌上的劝慰,但次数一多我只好一声不响,听她自然。她眼睛望着虚空在捉摸她的过去。而我,则望着她。我想从她的感觉中探寻她过去的形象,但是我竟无法在她歪曲的老态中对她有超凡的美丽的想象。这是她的悲哀,而竟也是我的悲哀。
慢慢我发现她的真正兴趣实在就在倾诉与发泄,这种倾诉与发泄是她一种享受。多少老年人都爱讲他们过去光荣的事件,但有什么人在什么场合会倾听她同情她这种罗嗦的叙述呢?而现在她聘请了我,专门地而又必须专心地来听她的回忆,这当然是她可感到快乐的。我对于她这种倾诉有的虽不见得觉得有趣,但当我在整理的时候,则发现里面竟有可耕的园地,使我产生了重写的兴趣。
我的头两三天的稿子很使她满意,于是我们就这样工作着,这充实了她的生活,而也充实了我的生活。我在空闲时也很能看书、写作,我一点也不想出门,我不但与萨第美娜太太很接近,与多赛雷也很熟稔,我们在茶余饭后总有许多时间谈话。但不知怎么,我在生活中竟时时意识着林明默。
常常我因为她有事没有参加饭餐,我的谈话也变成心不在焉,我发觉我的心灵慢慢的似乎已无法自拔的在依赖林明默了。
只要在早餐时候可以有她看我一眼,只要她对我微笑一次,只要我们在谈话时她会坐在座上,我的心灵似乎会多一点光亮。在日子的推移之中,我对于她有比较多的接近,我们有时也有较自然的交谈。在萨第美娜太太与多赛雷的眼中口中,林明默是一个普通的可爱的女孩子,我表面上也极力装出与他们相同的态度,但是我心里竟时时意识着她是一个永远无法接近的仙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女孩子有本能的敏感,还是我无法隐藏我的感情,几星期以后,我突然发觉林明默已经意识到我在爱她了。她再不正眼看我,她像是避免对我说话,她对我的微笑似乎也没有以前的自然,她庄严如神,她随时随地似乎在害怕,似乎在提防,也似乎在规避我对她的注意。
这个发现使我像婴孩发觉失去母亲的恩宠一样,我的心完全失去重心,我精神恍惚不安,我时时想念她,我无法再坐在写字台旁倾听萨第美娜太太的叙述,我夜里失眠,我每夜立志我必须鼓足勇气告诉林明默,我在为她痛苦,但一到见面的时候我竟勇气全消,想了又想,于是我决定做一件不平常的事情。
有一天,早餐以后,我借了寄信的名义先出门了,我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等林明默,我的心狂跳,我的面孔发热,我的手全是汗,一分钟过得像是一个钟头,对于阳光,对于街景,对于世界的一切我都没有感觉,我只期待一个人影从门口出来。于是我听见了步声,但是由我意外的是一个仆人,我想躲开,他已经招呼我了。我说:
“我怎么找不到信箱?”
“我替你去寄去。”他说。
“不,不,”我说:“你去忙你的,我顺便去散散步。”
“那么往那面走,前面就有信箱。”他说着走开了。
我只好朝着他所指的方向,故意四周看看,再缓缓地走去。
就在这时候,林明默忽然出现了,她驾了一辆小奥司汀,见了我把车子慢下来,她说:
“到市区去吗?”
“我想到邮局去一趟。”
“我送你去好了。”她说。
“于你方便么?”
“顺路,顺路。”她说着打开车门,我就跨进车子,我很想找些话同她谈谈,但是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最后也只是谈些气候风景一类没有意义的应酬话;她总像心里有事,并不怎样理会我。
车子在坡路中上下,我一直意识着她在我的旁边,我的心有点抖颤,我说:
“你每天这么早去办公么?”
“是的。”她说:“这使我生活比较有规律些。”
“你觉得每个人生活应该有规律么?”
“你以为呢?”
“我想每样有每样的好处。”
“也许是的。”她心不在焉的说着,以后也不再说什么了。
车子进了市区,很快的就到了邮局的门口。
我说了一声谢谢跳下车子。她只是回眸点点头,就驶车去了。
我紧张的心绪松弛下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与空虚。
我深深的感到我在爱她。
我重新叫街车回来,到了萨第美娜太太的书房,发现她已经在那里等我。我坐下,但是我没有好好的听她的叙述,我的心已随着林明默远去,留在我耳朵边的是车子远去的声音。萨第美娜太太似乎发现了我的秘密,她走到写字台面前说:
“青年人,今天你的心挂在哪里?你似乎没有听我的叙述。”
我恍惚了好一会,说:
“我感到有点头晕。”
“不,”她透露她世故的笑容说:“你有心事。”
“啊,”我勉强地笑着说:“我有什么心事?”
“你在爱!”她低声地说:“你在爱林明默!”
我突然愣了,我没有发觉,一直到我眼睛一热,我感到我有泪垂到颊上,我有微微的颤动,我竟然啜泣了。
“青年人,你来,我同你讲。”我发现萨美娜太太已回到沙发上,她叫我过去。
我想是被她的同情所感动,甚至是被她的慈爱所催眠,我像小孩子一样的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说:
“我早知道你对她发生兴趣,但不知道你竟受了这样深的苦难。”
我极力想不啜泣,但是我禁不住我的眼泪,我感到我的微颤。
“你是第一次见她就爱上了她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说:“她有爱人,在英国,他们有誓约,她在等待。这是一个不平常的女孩子,她从来不同任何男子来往,她从来不去宴游。”
“怎么?”我吃惊了:“你说她在期待她在欧洲的爱人。”
“怎么,你奇怪么?”萨第美娜太太当然没有了解我的感觉,她说:“她不像你我,都走遍了世界,无形中受了东西文化的影响。她是地道的中国女孩子,爱情在她是神圣的,是宗教,是信仰,是神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了她的话说。
“我劝你不要爱她,这是徒然使你痛苦的事。你一搬来以后就不出门,我就知你在爱她了。这是不对的,你年轻,应当去交际去玩。”
我说不出什么。
“我知道你已经把你的幸福和快乐寄托在林明默身上了。”她说着看看我,歇了一会儿,又说:“我看出你平常的眼光,同你在她面前的眼光,我知道每到黄昏你就在等她回来二天没有亮你期待早餐的时刻,天没有暗你期待晚餐的时刻。但是林明默所期待的是信,是她爱人写给她的信,她对你不会有同情,不会有怜悯,女子在这时候是最骄傲与最残忍的,她对你甚至不会有感觉,有的只是轻视与厌僧。你曾经失恋,你不应再为单恋痛苦。”
“是的,我失恋过。这也是一个同我有誓约的在国内等我的女子,她变了心。”
“你难道也期待林明默对爱人变心而倾向你么?”她露出世故与讽刺的笑容说。
“不,不,”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了解,林明默的爱情给她所期望的爱人是最美的爱情,给了我就不是最美的爱情了。”
“聪明的孩子。你是有宗教感的。”她说:“那么你听我话,你去玩玩去,交际交际,热闹热闹,喝些酒,跳跳舞;青年人都应学如何自己找快乐,不要等快乐来找你。快乐是不会寻人的。”
我的泪凝咽在我喉底,我有多少话都无从表白,可是萨第美娜太太又安慰我说:
“不要以为你是不幸福的,只有真正失恋过的人才会知道爱的价值,只有单恋过的人才会知道爱的意义。”
一三
我应当感激萨第美娜太太,她的话给我许多启发,使我有重新想到我在痴恋中所从未想到的问题。当天晚上,我吃了饭就告辞先走;我回到房里,睡在床上,熄了灯,一个人与我可怜的感情搏斗。我回顾过去,瞻望将来,过去是因我失恋而失败,将来可能因我的胜利而使别人失恋。过去因我远离了爱人而失败,如今则可能因别人与爱人分别而使我胜利。然而如果林明默的爱情可以被赢得,则我所赢得的爱情也决不是现在给与她爱人的爱情。如果我无法赢得,则徒然留给林明默一个庆憎的印象,而我自己则留下更深的创痕。以我过去在欧洲期待我爱人的心理,再揣测现在期待林明默的男人的心理,我何忍以别人的伤心换取自己的幸福?我发觉这也许是命运对我的试炼,我曾经在我爱人变心时有隐退的情感,我发觉誓约原来都是谎话,所有的美景原是立刻可变成丑恶。
我再不相信爱,不相信誓约,不相信计划,不相信一切人间的安排;我相信机会,我相信偶然,但这又有什么理由说机会不会是命运,偶然不是必然呢?一切我这些日子所过的生活,我以为是偶然的,为什么不是冥冥之中都有安排的呢?当我第一次到红乡饭店,旁都的电话,陆眉娜的来访,这些在我认为偶然的事情,为什么不说能是命运早有安排的呢?我爱林明默正在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人的时候,这是多么偶然,但为什么不可以说这正是命运预先安排的呢?
突然,我看到了窗外的星,窗外的天空有无数的星辰,但我忽然想到以前所见到的一颗,我曾经把那颗星当作林明默的代表的。于是我一粒一粒的辨别,我一颗一颗的观望,但是我无法认出。
我想这该是时间的不同,它也许要在三更时候方才可以升起,在它这是必然的行程,但在以前我只是偶然的发现,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一切事情只有在必然的安排中方才有偶然的机遇?但我的偶然的际遇也许是个必然的行程。那么既然是必然的,我便只好听其自然。如是偶然的,我也可任其巧合。
“剥。剥。”可是敲门的声音?
我奇怪了。
“剥剥剥剥。”不错,是谁在敲门呢?
“请进来。”我欠身望着房门说。
门开了,透进来是门外的灯光,同一个男人的影子。
我还没有回答,但是他已经开了灯。他看我要起身就说:“你躺着。”我马上认出他是多赛雷,他说:
“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说着下床,披着晨衣,坐到沙发上。
“萨第美娜太太叫我来看看你。”
“她当然知道我没有什么病。”
“她知道,她告诉了我。”他站在我的面前说。
“她告诉你……”
“一切。”他说。
“很可笑,是不是?”我说着递烟给他。他指指手里的烟斗,没有拿纸烟。我自己点上一支烟,他于是抽着烟斗,一面走一面说:
“萨第美娜太太叫我劝劝你。我以为一个人在恋爱时期,心里是不正常的,劝慰有什么用?但是她告诉我你是失恋过的人,心里容易冷静,所以你如果当我是你的朋友,我们谈谈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缓,但非常严肃。突然,他又站在我面前。
“我非常感谢你来看我,并且欢迎你随便同我谈谈。”我说着指旁边的沙发请他坐下来。
他坐下来,忽然说:
“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虽然交换过许多思想意见,但没有谈到私人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失恋,知道到这里是偶然的耽搁,但是你又想在这里追求什么?我觉得你一身都是矛盾。”
“我想谁都有矛盾,比方你……”
“我很平静,我过去有矛盾,但现在很平静。”他露出很神秘的笑容。
我喷一口烟,没有说什么。他又说:
“你觉得你到底预备长耽呢?还是暂时的?总要有一个打算。”
“我打算了也没有用。”
“比方林明默也爱你,你们结婚么?”
“自然。”
“那么长耽在这里还是回国呢?”
“这当然要看情形,看如何可以使她幸福了。”我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觉得你不但没有打算目前的生活,也没有打算你整个的生命!”他又露着神秘的笑容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样的人?——出世?入世?研究心理学?写作?预备再流浪十年?成家立业?你似乎都没有想到。你说什么都是偶然,听它自然。但是你的个性就有一个自然的趋势,你竟不捉摸你自己个性的趋势。”
“这有什么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他说:“但是这会使你痛苦的。你如果不出世,就应该入世,向入世方面走。你如果预备在这里耽多久,就应当作耽多久的打算。”
“但是比方我计划耽五年,而事实上不可能呢?”
“人生就是一个大概,每个人读书工作成家立业都只是根据一般的大概的寿命在生活。虽然有许多人中途夭折,但大家还是一样的活。照你的想法,那么人人都知道随时可能有偶然的变化,那就每天等死好了,用不着读书,用不着学什么,也用不着追求什么。你说你没有打算,但是爱情根本是一种打算,你在企望,你在盼待,这都是你个性的趋势,你说偶然也可以,但我认为这是必然的,是生物的必然趋势。”
“你这些话是对我劝慰呢?还是同我辩论?”
“我的意思只是叫你用另外一个方向看看你自己,”他说:“我觉得你爱的并不是林明默,而是在你毫无重心的浮荡空虚心灵中,想把她当作一根拐杖罢了。”
“这只是你客观的想法。”我说:“我相信我爱林明默是真的,但是我很愿意接受你的话,现在且不要谈这些,我们谈谈别的好不好?”
多赛雷是一个我所不了解的人,他很少谈到自己的事情,也不愿同我谈到我的事情,我们平常谈到的都是空泛的理论与各人的趣味。今天是第一天同我谈到我的情感生活,而竟也只是理论的批评。当时看我并不喜欢他谈些无法使我了解的话,他就站了起来,忽然说:
“你搬来了似乎还没有出过门,明天你愿意同到海边去走走吗?”
“海边?”
“我是说一个比较冷僻的海边。”他吸了一口烟说:“我常常一个人带一本书在那儿坐许多时候的。”
“那一定很有趣味。”
“你游泳么?”他问。
“会一点。”
“驾帆船呢?”
“没有什么经验。”
“我可都有兴趣。”他说着回过头来:“那么,你早一点睡吧。明天见。”
“明天见。”
多赛雷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他为我掩上了门。我骤然对他的独立冷静与神秘的个性感到了说不出的羡慕。
一四
在海滩上,我们在一个篷帐里远望发亮的海天,风是柔和的,海是平静的,游人不多,只有几个孩子们在海滩上玩。多赛雷露着多毛的上身,躺在帆布椅上,他戴着太阳眼镜,手里拿着烟斗。他在读一本关于 NYAYA 的书,我则穿着汗衫痴望着展开在我面前的海天,这一切在我都是新鲜的,我没有注意什么,也没有想什么?我带几本尤美达寄我的杂志,其中也有刊载我的诗文的。但是我抛在沙滩上,并没有读。
对这展开在前面的大自然,我发觉在各人的灵魂中所反映的都是不同的。这也许就是宇宙的神奇。我望着奔走嬉戏的孩子,望着遥远的山岩,望着层层激荡的海,我的心灵似乎已没有昨夜的凝重了,我开始想到多赛雷昨夜的谈话。到底我预备干什么?我预备做什么样的人呢?
是的,一切是偶然的,但是我仍旧没有离开过打算,昨夜打算到海滩上来,今天不是根据着计划而来了么?当然打算了,也可能无法来,不打算也可能来,但是从打算之中,我对于今天就有一种倾向,这一种倾向也许就是一种稳定。一切因为它偶然而不打算,那么每一秒钟的心灵可能都是浮荡的。我正想把这个感觉告诉多赛雷的时候,我发现他已抛去了他手里的书,不知在什么时候拿起了我抛在沙滩上的杂志在翻阅,他说:
“你的诗证明你完全是一个诗人。”
“怎么?”
“如今更证明我的话是对的,你应当恢复一点自信,不要浮荡。”
“啊!”我说:“我正要感谢你今天带我到海边,使我的胸怀开朗许多。”
“我发现你没有什么可以犹豫,你应当走的路是很明确的。”
“是什么呢?”
“你应当写作。”
“但是我放弃已经多年了。”
“这正是你的过错。”他说:“你没有别的路可走。”
“宗教。”
“宗教不是躲避情感的处所,”他说:“而艺术则是一个寄托理想及感情的地方,而你有你的天赋。”
我没有说什么。半晌,他忽然说:
“你现在写这些东西,算是偶然的呢?还是有计划的呢?”
“这当然是偶然的。”
“但是如果你没有过去的修养,就不会有这个偶然,是不?”
“我想是的。”
“那么,”他说:“你的偶然也可以说有安排的。我想一个人的打算与安排不见得成功,但是有了打算与安排才不致浮荡不安。比方你现在打算在这里住一年两年,虽然你说不定随时会变,但比你随时不安地预备变动总安定;而你虽随时预备变动,而可能一住也是 两年,那么这两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没有回答,他吸了一口烟,又说:
“你能一个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就不必读书,不必恋爱,不必做人么?固然许多人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什么贡献就死去了,但不能因此大家都不读书,是不?当然,七八十岁的人再为子孙计划一切是不必的,但一个人有一个计划与安排,那怕将来改变,做人方才有个重心,有点意义。”
“你的话自然是对的。”我说:“但是你叫我安排什么呢?”
“比方你计划写一部什么书,你就可以专心致志去做,这就是生活重心。即使你未曾完成而有别种变化,那时你也许就有选择了。”
我点点头,他忽然说:
“你如果爱林明默,你就告诉她;她不爱你,你就不要再想她。否则你就忘掉她吧。快乐与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那是一件可怜的事,恋爱是乐观的人的玩意。”
“这怎么讲?”
“悲观的人是找不出恋爱的价值的。因为肯定人生方才会肯定恋爱,你否定做人的意义,而偏偏肯定恋爱的价值,这是多么矛盾!”他说:“我觉得你的气质是属于艺术的,不属于僧侣的;你把生命看作赌博,失恋一次就想翻本,你一点不超脱,你无法看破红尘,你伪作对人生怀疑,然而你不会出世,我觉得你必须肯定你的人生,你方才会离开你的痛苦。”
他用低沉严肃的口吻对我讲这些,我只是谛听着,于是他似乎怕我厌倦他的理论似的,忽然说:
“我可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个很有钱的人,他以为自己是 不需要钱而看轻钱,他把钱慷慨而糊涂地花去,一到老年,他穷了。 这时候他才后悔他没有留一点钱作为养老之用。”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同你自己以为自己是出世一样,实际上你是入世的,而偏 没有入世的安排。如果这个人在钱没有花完就死了,他还以为他是真不需要钱的,偏偏他不早死。你也是一样,你在浮荡中过活,一年 两年过了,那时候你如有了一个生活的重心,你回看这一年两年有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他的话很隐晦,但是我没有问他。我已经被他的语气打动了,我感到我应当重新反省自己。
太阳忽隐忽现,天边的云层时聚时散,海水起伏中发着光与声,人还是在流动,多赛雷忽然提议到一个朋友的地方去吃茶。他邀我同去。
“是一个音乐家,非常有趣,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说:“我想你应当好好写作,在这里住下来认识一些人,有一点社会生活,那时候才有资格恋爱。现在你的恋爱是不正常的,是一种报复,是一种发泄……啊,请原谅我这样说。”
“你说得都有理,但不是一种真正了解我的想法。”
“自然,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我们了解自己都很难,是不?”他说:“我们可以互相要求,共同了解的是事理。”
“我非常感激你今天给我的许多劝告,我想我会接受你许多看法与意见的。”
我们上了车,多赛雷驾车从山坡与树林间穿越。海滩离我们远了,但我们还可以不时望见海,我的心情虽然比较安宁,但不知怎么,一瞬间我感到非常空虚,要填补这空虚或者就是要把人生作肯定与安排,那也就是使生活有一个重心。
但是这时候我在树林间看到了阳光,我忽然想到这该是快到林明默回家的时候了。
我为什么又想到林明默?我自己在问自己。但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对多赛雷提及,我望着路景在我前面移动。
一五
车子在半山区一个幽静的环境中停下来。
前面是油漆得碧绿的木栅,围着小小的花园,园中有一株很高大的菩提树。枝叶扶疏。下面是一个秋千架,四周种着草花,一条洋灰路伸到一所精小的洋房,房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窗子开着,可以看到里面黄色的窗帘。车子在栅外停下,我说:
“我不进去了。”
“怎么?”
“我想回去。”我说:“你一个人进去吧。”
“怎么回事?”
“我想休息。”我说:“好在以后机会正多,等你同他提起了我再去拜访他吧!”
“也好。”多赛雷说:“那么回头见。”
我望着他进了木栅,在洋灰路上走向石阶。我走到大路上,叫了一辆街车回家去,我没有注意周围,我在关念林明默。
车子到了家门,恰巧有邮差在信箱里里投信。我进门的时候,顺便就拿了信箱里的邮件,那些邮件里面,有萨第美娜太太,有多赛雷的,有林明默的,突然我在林明默的信件中发现一封自英国寄来的信,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她情人写来的,我分析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
但是我竟有说不出的痛苦,我一直注视着这个信封。我有偷看它的欲望;有毁弃它的恶念;有马上想送给林明默去讨她欢心的冲动……
我拿了信件到了里面,奇怪,她正在平台上,我没有看见她,但是她叫了我,我马上发现这是因为我手上的邮件,她说:
“信?有我的么?”
“有,有。”我说着把邮件交给她,我就上楼了。
到了楼上,我洗澡休息,我整理我的情绪,我决心要在痛苦中自拔,我要从事写作,要先写个中篇。我分配我的时间,我打算把上午交给萨第美娜太太,早晨整理头一天的材料,再到她书房里去工作,下午休息和阅读,夜里则从事创作。在我这样决定下,心情似乎比较安定了许多。
多赛雷已经回来,我有较愉快的与较自信的情绪同他在饭厅里会面,但是饭厅里竟没有林明默,萨第美娜太太说:
“她不下来吃饭了,她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我诧异了,我说;“我刚才还碰见他,我看她精神很焕发。”
“在哪里?”
“她在平台上。”
“是的,我也看见她在平台上,我看见她手里拿一封信,似乎在哭泣。”萨第美娜太太说:“她看见我就上楼去了,刚才她告诉月映说她不舒服,不下来吃饭,我想回头叫他们送一点饭菜上去。”
萨第美娜太太说的时候眼睛望着我,但是我避开她的视线,我心里有奇怪的波澜,难道林明默的情人变心了,或者有另外使她不快活的消息?否则,这封信就不是她情人写给她的?是不是我可以效力使她快乐一点?我说:
“那么是不是这封信使她伤心了呢?”
萨第美娜太太点点头,她脸上浮着奇怪的表情说:
“但是她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
“我希望你回头去看看她,给她一点劝慰。”我对萨第美娜太太说:“假如有我可以效力的地方,希望你吩咐我。”
“我不相信你可以给她什么帮助。”多赛雷忽然说。
饭后萨第美娜太太上楼了,多赛雷拉我到花园中散步,在树林下,黯淡的光芒闪着我们零乱的人影。他说:
“我相信你在海滩上已肯定了你该如何安排自己,希望她的病,不影响你的安排。”
“我听命运安排。”我说。
“我知道这时候正是你趁火打劫的时机,”他说:“但是,她的爱情的美丽就是有痛苦的挣扎,如果转到你的身上,决不是这个爱情,而只是逢场作戏。没有比做爱情的补缺更衬怜了,我希望你珍重自己。”
我没有回答,多赛雷所说的我早已想到,我仍旧能记起我自己的情人是怎么失去的。趁别人的误会而表示慷慨与勇敢,这是轻便的事情;趁火打劫的不会是完整的房屋。但是在我对林明默的单恋情感中,我想知道我做些什么可以帮助她快乐呢?我说:
“我了解你所说的,相信我,我不会去趁火打劫,但帮助邻人救火总是我们的义务。”
多赛雷不再说什么,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天上的星月,天空竟是如此之清澈,每一粒星星都表现它个别的光芒。园中静极,只是清风来时飒飒的树声,而远处隐约不断的车声,更陪衬了这黯淡的园林的凄寂,多赛雷忽然说:
“你愿意同我一同去玩玩么?”